第91章 春秋 “把书念下去,念到长出白头发。……

    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去看望高珂, 只是路途中,俩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童年里的这号人物,恰好顺路, 于是一拍即合地买了点东西过去了。

    高珂和她们想象的一样,除了样子不再年轻,其余的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虽然细小的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脸,但面庞还拥有着年轻时的精气神, 如果没有仔细观察,很难察觉她的真实年龄,仔细一算, 高珂已经四十多了。

    并不令人意外, 她们也快三十岁。回忆起从前,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高珂仍在教书, 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支教回来后, 她进入了自己母校所在城市的一所公立中学,教的是高中, 在那儿奉献了全部青春, 捱到中年, 高珂感到一点疲惫, 结束了最后一届学生后, 她毫不犹豫申请了调动, 回到了自己老家——一个小县城。

    她在小县城的初中担任语文老师, 带高中的紧迫与疲累不再围绕着她, 阴沉沉暗无天日的高中生活, 她好像和孩子们一样被关在牢笼里。眼下换了一批蹦蹦跳跳的初中生,虽然这群刚刚迈进青春期的家伙们偶尔也会让她头疼,但总得来说, 高珂捡回了一点年轻的感觉。

    日子不再忙碌后,她开始频频回忆小岛上的那群孩子。虽然支教时间不长,但他们呆滞迷茫的眼神、欢快又悲惨的身影,让她的心像被炼红的铁烙了,留下了一块怎么也消磨不了的疤。

    当时她还年轻,毕业不久,觉得自己可以拯救所有人。那天,她去了秦晓燕家一趟,想要了解她退学的原因,家访是假的,劝学是真的。她只喝了秦晓燕家的一杯茶,硬是从中午说到了傍晚,夫妻俩开始还会和她掰扯两句,最后都不打算再搭理她。

    高珂并不气馁,把视线转移到了刚刚回家的秦晓燕身上。她提出单独和孩子谈谈的想法,夫妻俩没阻止。于是高珂把怀里还抱着木薯粉的秦晓燕拉到了一边,蹲下来与她平视,笑了一下:“晓燕,怎么突然不来学校了呢?”

    秦晓燕叹息了,虽然没声音,但她揽着她的肩,感受到她的身体轻轻地垮塌下去。

    “老师,我不想上学了。”

    高珂的手从她的肩上滑到了她的一只手上,紧紧握着,仿佛在努力扎紧漏气的地方,“现在只有你和老师,别害怕,跟老师说实话,是不是爸爸妈妈不让你读?”

    她帮她把掉落的头发捋到一边去。

    秦晓燕没回话,低着眸子,只看着怀里那袋木薯粉。

    “这样吧,”高珂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纸条,似乎早就预料到现在的局面,她把纸条塞进秦晓燕的口袋,低声道,“上面写着老师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或者改变注意了,但不好对爸爸妈妈说的,你就打给我。我看到桌上有部手机,是爸爸或者妈妈的吧?你可以找机会用它打给我。”

    几天后,高珂收到了来自秦晓燕的电话。

    “老师,你别再来我家了,也别等我了,我不会再去学校,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读书。”

    高珂握紧手机。

    “晓燕,爸爸妈妈在你身边吗?”

    “老师,没人在我身边,我爸妈他们出去干活了,所以我才拿这个手机打给你。没人威胁我,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为什么这么想呢?”

    “没有为什么,我觉得没必要。况且就算读了,又怎么样呢?”

    高珂正准备开口引导,被她打断:

    “老师,你也在这呆不了多少年吧,说实话,就算你现在把我劝回去了,等你走了以后,我又要怎么办呢?读完了小学,初中呢?高中呢?”

    高珂沉默了,她回答不出。

    “晓燕啊,现在现在政策很好的,只要你想读”

    “老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谢谢你。但很多事情不是你、我,或者什么政策就能改变的。你把精力放在成娜或者冯奉春身上,忘记我吧。”

    秦晓燕挂了电话,高珂想打回去,怎么也打不通。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泪水不知不觉地落到腮边。

    这份职业因为理想而充满神圣的棱角,然而现实是最好的磨砂纸,她感到无比的挫败、痛苦。

    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无力且悲痛。当理想的大船撞上现实的冰山,高珂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限得可怜,她只能救起有求生欲望的孩子。

    她听到远处传来成娜和冯奉春的声音。

    回过神来,眼前出现两张稚嫩的脸庞。

    成娜,冯奉春,就是有求生欲的孩子。

    成明昭,冯奉春登上了前往小岛村的船。

    成明昭站在甲板上,任凭海风把她的头发舞乱,身姿仍然纹丝不动,像灯塔一样屹立不倒。

    冯奉春来到她身边,与她一同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

    母女俩决心离开岛的前一天,成娜找到冯奉春,那是傍晚时分,冯奉春一家还在吃饭,因为她的母亲去医院照顾烧伤的弟弟,所以晚饭是她做的。

    冯奉春的弟弟叫冯奉秋,一个生在春天,一个生在秋天。一个月前,冯奉秋和一群小孩在路边玩火,结果把自己燎着了,伤得很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事发之前,冯奉秋和村里的小孩聚在烧垃圾的地方,他从家里顺了一盒火柴,几个孩子各自拿了一点破烂丢里边儿烧,看着火越燃越旺,小孩们都很兴奋,到处捡东西烤着玩。

    冯奉秋站得最前,乐得手舞足蹈,村里孩子们的游戏不过是爬爬跳跳,下水抓螃蟹,玩腻了这些后,火成为了新的游戏。

    这时,不知怎么的,有人看见冯奉秋突然栽倒进了火堆里,顷刻,他身上的袄子成了最好的燃料,整个人像火把一样熊熊燃烧,叫声瘆人,比过年被杀的猪还要凄厉。大伙都吓呆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也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路过的大人发出一声尖叫,陆陆续续有人提着水跑来,这才慢慢浇灭了他身上的火。送往医院的路上,冯奉秋已经失去了意识,医生诊断烧伤深二度,后续可能还要进行植皮手术,冯家夫妻俩听后当场昏厥。

    冯奉春的爹先回到了家,对着冯奉春就是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上,冯奉春泪眼汪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天天到处野,让你看着点奉秋,你死哪儿去了?你弟弟那么小,你让他玩火?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一天到晚和你的狐朋狗友在一起,连弟弟都不管了!”

    冯奉春从地上站起来,委屈地给自己辩解:“我又没有到处跑,我在家里做作业,我哪知道他去哪了,难道我要天天跟着他吗?”

    她爹揪着她的耳朵,揪到了屋外,然后拿起一束从扫把上拔下来绑在一起的竹须,直往冯奉春身上抽,抽得她无处可避,大哭不止。

    “还顶嘴?读书,读什么破书,你的成绩读个什么破书。让你看着弟弟,他年龄小,你在跟我说什么读书,还找借口?”

    “他只比我小一岁而已!”冯奉春大喊。

    “小一岁也是小,你还敢顶嘴试试?”

    她爹被她三番四次的犟嘴惹急了,拿起竹须往她嘴上抽,这下冯奉春再也不敢反驳了,只能关起嘴呜呜地哭。

    弟弟被烧伤的那天,她确实在家做作业,因为父母都出去干活了,她约了成娜一块儿到她家做作业。成娜成绩最好,可以教会她很多不懂的题目,她喜欢和成娜玩儿。

    成娜来的有些迟,但还是耐心地帮她把难题梳理通顺了。

    后续的治疗,包括可能要做的植皮手术,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冯家夫妇就算掏空家底也承担不起。做母亲的不相信儿子是无缘无故摔进火堆里。等冯奉秋恢复了一点意识后,她含着眼泪问自己的宝贝儿子,究竟是怎么搞成这个样的?

    冯奉秋脸也被烧毁了,嘴皮子动一下都吃力,但他还是迷迷糊糊地回答了母亲。

    “有人推我。”

    她娘风风火火回了村子,把当天所有小孩都找了出来,一个个质问,小孩们没经历过这种事,被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娘并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她儿子说了,当时有人推他,既然没人愿意承认,那这笔医药费就平均分。

    几家为了这件事吵了又吵,村里也组织了捐款。但究竟是谁推了冯奉秋,始终没有结论。各自家长把小孩带回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每个都说不知道,没有推。

    被重点怀疑的是冯奉秋的好朋友,一个姓林的小男孩。当时俩人离得最近,平常又经常玩在一起,姓林的小孩是村里男女老少公认的调皮,不是这里爬就是那里跳,捣蛋事没少做,自然而然被视为了嫌疑人。

    林姓小孩挨了几顿打后,忽然哭着道:“当时成娜也在场,怎么不去问问她。”

    这么一提,其他小孩也回忆起来了,成娜好像也在里面,只不过那会儿大伙玩得开心,没有注意到她。

    说起成娜,谁不知道她手段凶狠,陈家那小霸王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她娘气血上涌,直奔成娜家。她生气的原因还有一个,女儿冯奉春总是和成娜搅和在一起,一天到晚疯玩,连弟弟都不顾了。这件事无论和成娜有没有关系,她都逃不过带坏她家女儿的罪名。

    早秋见又有人上门来控诉,这次连门都不开了,连理论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任奉春娘在门外大吼大叫。

    一会儿,隔着门缝,传出成娜的童声:

    “阿姨,我没有推奉秋,那天我在和奉春做作业,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奉春。”

    她的歇斯底里和女孩的冷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奉春妈并不算是一个舍得豁出脸面撒泼的人,只不过这次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忍下一口气,回去追问自己的女儿,奉春肯定了成娜的回答。

    但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这笔医药费,谁都逃不了。

    几天后,这群小孩被人约了出来,重新聚集到了一起,牵头的人是成娜。

    他们站在一处垮塌的木头房前,成娜坐在木头堆上,首领似的俯瞰他们。

    "哎,"她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小孩们擦起了眼泪,这段时间,他们不知道被家里人打了多少次,还被禁了足,父母们到现在还在和奉秋妈掰扯医疗费的事。

    “我明明就没推。”

    “我也是。”

    “我碰都没有碰冯奉秋一下!”

    大家互述冤情,越说越激动。

    “既然都没做这件事,说明我们是被冤枉的,”成娜开口打断众人,“我有一个办法。”

    大家看她。

    “谁能肯定冯奉秋她妈妈说的是真话呢?也许她就是为了赖这笔钱才这么说的。就算是真话,冯奉秋都被烧成那个样子了,搞不好是记忆出现了混乱,胡说的,能信一个重病在床的人吗?大家当时都在,你们难道看到他被人推了吗?反正我没看到。”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有小孩应和。

    “对呀对呀,非说是我们推的,我就记得是他自己掉进去的。”

    “是啊,他就是因为鞋带散了摔进去了。”

    “我一回头他就摔进去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妈妈和他肯定是故意的!”

    “可是,我们都没做,谁信啊?到头来不还是要我们每个人都赔钱。”有人惆怅道。

    成娜轻轻一笑,“好问题,所以我有个主意。”

    她站起来,大家都看向她。

    “谁说没有凶手的,姓林的不就是吗?”

    今天,只有姓林的没来。大家都是偷偷趁着父母不在溜出来的。

    可是——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姓林的推的,毕竟谁也没看见。

    “你想赔医药费吗?”成娜指着其中一个人。

    那个人委屈地瘪起嘴,摇摇头。

    “你想吗?”

    她又指向了另一个人。

    那个孩子火速摇摇头。

    成娜从木头堆上走下来,“我们都不想,可是如果没人承认,那么这笔医疗费就会摊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那怎么办呀,林小跳也不承认呀!”有人急得要哭了。

    “他不承认没关系,我们承认他就好了。”

    众小孩看向成娜,她既不恐惧,也不愤怒,势在必得地告诉大家:“只要我们都说是林小跳干的,那么,到时候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们就是人证,要赔冯奉秋钱的只有他家。”

    “他说我在,我当时确实在,我只是路过。你们都知道,我和奉春是朋友,奉春的弟弟自然就是我的弟弟,我会害他吗?而林小跳,他前阵子还偷了奶奶的钱,就算他没推,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有这个办法了,不然大家就一起赔钱好啰,你们经常和冯奉秋玩,你、还有你,肯定赔的最多。”

    成娜指完一个,又指向另一个,“据我所知,手术要很多很多钱,你们可能要赔地赔房子,到时候只能和爸爸妈妈上街讨饭了。”

    被指的那两个小孩脸色煞白,当即哭了起来。

    大家纷纷陷入沉思,他们被成娜说服了。虽然成娜平常一副狠毒姿态,但关键时刻脑子转得比他们快。她说的有道理,不管林小跳做没做,现在火烧眉毛,只能先把他供出去,况且他也不是什么乖小孩。反正,他们才不要赔钱,不要上街当乞丐。

    于是,几个想清楚的大孩子举手投诚,愿意按照成娜说的这么做,大孩子带头,小孩子也跟着应和。

    当晚,孩子们变了口风,纷纷向自家家长指认林小跳。家长一聚,发现说的都是同一个人,忽然间默契地拧成了一股绳,从孩子到大人,都站在一个阵营,直指林小跳。

    后来,除了林小跳,其余家谁也没赔钱。村里组织了捐款,冯家也在到处借钱,七凑八凑,勉强凑够了手术费。

    弟弟受伤到现在,一直住在医院,照顾他的是母亲。冯奉春和爸爸留在家,白天她爹出去干活,她出去上学,晚上回家,她热饭俩人一起吃。

    事故发生后的第三天,母亲从医院回来,到家拿衣服。冯奉春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弟弟的情况。

    “你还好意思问!”

    母亲转过脸来,用哭腔回应了她。母亲虽然没有像父亲一样对她非打即骂,但俩人的话是相同的,同样都在质问她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弟弟,让他乱跑。如果不是她的疏忽,弟弟就不会遭此劫难。

    被这一吼,冯奉春酸了鼻子红了眼。

    “可他就比我小一岁。”

    “你老是说这种话!”母亲把衣服一件件塞进袋子里,塞到一半,猛地把袋子往床上一丢,回头看她,“小一岁也是你的弟弟,小一分钟,小一秒,都是你的弟弟!”

    她举起冯奉春的手臂,戳着她的皮肤,“你们流着一样的血,你不能不管弟弟,知道吗?”

    冯奉春流下两行眼泪,“我没有不管他,你们老是怨我不管他,可平常都是我在带他,他还要”

    她哽咽了一下,“他还要和其他男孩子一起欺负我,他根本不拿我当姐姐。”

    “说什么呢?”冯奉春见到母亲皱起眉,似乎万分不理解她怎么会脱口出这种话。

    “他还小,你和他计较什么?他都这样了,你还在说这种话?你好意思不?”

    母亲重新捡起床上的袋子,继续塞衣服。

    冯奉春看她忙碌,忽然问:“妈,你是不是更喜欢弟弟?”

    母亲的手停了,回头给了她一巴掌。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现在你弟弟出了事,你来跟我说这些?”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但把她的心打碎了。在此之前,冯奉春不愿意去思考这种问题,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和弟弟,说对他们的爱是一样的,只不过弟弟小,她作为姐姐,需要更多忍耐,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信了这句话,所以无论弟弟怎么调皮,怎么折腾她,她都无怨无悔地帮着父母照顾他。就算平日里因为弟弟蒙受了再多冤屈,她都没有怀疑过母亲的爱。

    "冯奉秋没出事之前,你们也是这么对待我的。"

    冯奉春流出了更多的眼泪,“如果你最开始生了弟弟,还会有我吗?”

    这种怪异的感觉在她小小的胸膛里发酵,她不知道该问谁,没人会告诉她答案。

    “你给我闭嘴。”

    母亲的眼睛通红,同样有泪在里面流淌。

    “我不爱你,早就把你卖了,溺死了!他们来逼我,你也要逼我,这一切是我能选的吗!”

    她说着说着吼了起来,吼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母亲始终没回答她的问题。

    成娜在黄昏时找到端着碗吃饭的冯奉春,对她说:“冯奉春,我要走了。”

    “走?”冯奉春嘴里还在嚼着米饭。

    “嗯。”成娜点头,“我要离开这个岛,去外面了。”

    冯奉春不嚼了,呆若木鸡,碗从她手里脱落,摔在地上,和米饭一起裂成无数瓣。

    成娜拿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塞进她的口袋,“上面是我妈妈的电话号码。”

    冯奉春眨了一下眼,掉落一颗泪珠。

    “成娜,你那么聪明,去外面是应该的。”

    她咬着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去了外面,不要忘记我哦。”

    成娜上去抱住她,冯奉春埋在她的颈间哭泣起来,噫呜的像受伤的小鸟。

    “我不想和你分开。”

    成娜松开她,抹掉她的泪水,“别再哭,我在外面等你。”

    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成娜,终于离开了这座怪异的小岛,走向了外面的世界,而她,还在此地,像热锅上的饼一样被煎煮。

    冯奉春去镇上上了初中,她成为了年段第一名,到了初二,她还是年段第一名。弟弟冯奉秋已经从医院回来,正常上学,只不过因为烧伤,皮肤丑得吓人,没人愿意和他玩,他在学校常常被霸凌。

    弟弟是走读,母亲在镇上找了份工,租了间房陪他读书。她是寄宿。冯奉秋的皮肤无法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后续断断续续的治疗很熬人,考虑到他要上学,要社交,未来还得工作娶媳妇,母亲咬起了牙,说什么也会让他继续接受治疗。

    初二结束,初三的某天,老师告诉她,她母亲为她请了一天假,现在在校门口等她。

    冯奉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了学校,见母亲确实守在校门口,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知道有没有一根是为她白的。

    她跟着母亲回到了出租房,弟弟在上学,家里就她们两个人。母亲做了一桌她从没见过吃过的好菜。吃完饭,母亲握住她的手。

    “老师说你在学校很优秀,门门课都是第一。”

    冯奉春静静地听她讲,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温暖。她很久没被母亲这么注视着,关心着了,弟弟出生后,母亲就不再关注她,她的嘴里总是奉秋长奉秋短,她的心里充斥着弟弟,夜夜为他担心为他愁,为他流干泪水。

    上次被母亲牵着,什么时候呢?她早就不记得了。

    “你弟弟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之后还有几场手术,费用都不低,但妈妈不想放弃,如果放弃了,你弟弟的人生就毁了。”

    冯奉春抬头看她。

    母亲久违地笑了,笑容有些难堪,“奉春呐,读到初中已经很厉害了,我和你爸爸都是小学毕业呐。但现在弟弟情况不乐观,要不然,就到这里吧。”

    “什么意思?”

    “学这些,说实话也没什么用。你出去买菜,难道要用上你的那些什么英语啊数学啊物理啊,不需要的嘛。只要会识字,会简单算下术,就可以好好生活了。你看,你妈妈我也不会那些,不照样好好活着嘛。况且你已经学到初三了是吧,已经很可以了。”

    “什么意思?”

    母亲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你弟弟只有我们这几个血浓于水的亲人,我们不帮他,谁还会帮他?他现在这副模样——”

    说到这,她揩揩泪水,“日子很苦的,没有同学和他玩,还欺负他,以后他长大了,要怎么出去讨生活,怎么娶老婆啊?想到这个,我晚上都睡不着。”

    “什么意思?”

    母亲擦干泪水,“我不知道你听去了没有”

    冯奉春有些烦躁地打断她,“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读完初中,就别读了吧。”

    母亲对她说:“再读下去,家里承受不起,你弟弟还要钱治疗,读书和弟弟的人生比,哪个重要?”

    冯奉春抽回手。

    母亲趁热劝:“他是你弟弟,亲弟弟,以后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你身边还有个依靠,你不帮他,谁帮他?”

    冯奉春站起来,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你打算为了他的人生,牺牲我的人生吗?”

    母亲跟着站起来,“说那么难听干嘛?只是让你别念了,又不是让你去干嘛。他是你弟弟啊——”

    冯奉春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偷了母亲的身份证,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零用钱,买了张长途车票。

    坐了两天两夜,冯奉春下了车。

    她沿路问,终于找到目的地。那是一处小区,天已经黑了。城市里的星星没有乡下的多,乡下多的也只有星星。

    冯奉春借楼下商店老板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然后站在寒风里一动也不动地等。

    终于,她看到一抹半熟悉半陌生的身影从楼里出来。

    冯奉春冲上去,和她抱在一起。

    对方没有推开她。

    俩人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冯奉春埋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冯奉春,所以,你还想不想读。”

    成娜问她,不,她现在叫成明昭。

    冯奉春抬起泪眼,头发像壁虎一样粘在她的脸上。

    成明昭的目光很冷静,冷静地勾出她心中的咆哮。

    她需要冯奉春向着天空,向着寒风,向着孤苦伶仃的星星,发誓。

    “我要读”冯奉春流下一行泪,“就算天崩地裂,我也会把书念下去,我要一直念,念到比你还厉害,念到长出白头发。”

    “好,”成明昭笑了,替她擦干眼泪,“那么,没有任何东西能再阻碍你了。回去吧,奉春,你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最好的高中,必须是第一名,否则没人能救得了你,懂吗?”

    冯奉春回去了,她最后走进那个出租屋,归还母亲的身份证,并说,无论如何,她都要参加中考。母亲告诉她,中考完,就结束吧。

    一年后,冯奉春以镇上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重点高中,因为分数优异,享受到了在校三年学费全免的政策。她再也没联系过母亲,母亲几次三番找到她的高中,都被老师劝了回去。班主任教她申请了助学金,学校也很乐意替她承担一部分的开支。

    这三年,冯奉春没下过年级前三。

    她考上了国内法学专业名列前茅的学校,又在本科即将毕业之前拿到了耶鲁法学院的offer。

    冯奉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甩掉了母亲、父亲、弟弟,小岛,他们再也追不上她。她走得越远,越宁静,越不感到悲伤。

    现在,她,还有成明昭,重新踏回了这片土地,以全新的身份。

    俩人下了船。她们站在曾经站过地方,抬头望着小时候望过那片天,从瓶口往外望,和从外望进这口瓶子,是不一样的感觉。

    村里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曾经年轻的人都老了,曾经老的都死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去年,成明昭和万峰的霍明丽共同出资成立了一家矿业公司。最新项目的选址就在这个小岛村。小时候,她听大人说起有人登岛非法采矿结果被抓的新闻。现在她拿到了小岛的石英矿采矿权,石英石是电子行业关键基础的矿物材料。硬要说这个岛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多出了无数个采矿口、选矿厂、磨矿车间。

    故乡悉心栽培她,她自然要反哺故乡,把它挖个底朝天。

    成明昭特地抽了时间来观摩自己的丰功伟绩。

    俩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她家的民宿如今只剩下个空壳,一个人都没有。成明昭有个舅舅,虽然她没有见过此人,但从小没少听外婆提起过。她和母亲远走高飞后,这位舅舅特地赶了回去,结果半道遇到车祸,死了。

    她外婆本来就因为母亲和她的离去郁郁寡欢,得知儿子出意外,半口气没缓上来,也死了。

    前面有一堆老妇人围在一起闲聊。

    “天爱,你的儿子有消息没,今年过年回来吗?”

    胖胖的女人挥一挥手,“死了死了,早死了,不管了!”

    “萍青啊,你儿子呢,年龄也不小了吧,交女朋友了吗?”

    被叫做萍青的女人两只眼呈现奇怪的灰色,眨也不眨一下,是一双失明的眼睛。她笑笑,一笑笑出一脸的皱纹,比对方腿上那件灯芯绒裤子的褶子还多。“不知道,他自己的事,我也管不着。”

    “奉秋那样,哪个女孩子会”

    陈天爱被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收起后半段话,“嗨,年轻人的事谁知道呢?萍青啊,你的女儿呢,还在念大学呢?都多少年了,没见她回来过。按理来说,现在也应该工作,结婚生子了吧?”

    萍青笑着摇摇头,失焦的眼睛好像永远只能钉在一处,“不知道,死了。”

    “这些不肖子孙呐,萍青的大女儿叫什么来着?”

    “春什么的”

    “奉春啦!”

    萍青没有继续参与她们的对话,她一手挎着菜篮,一手杵着拐杖,慢慢腾腾地朝上走。

    冯奉春和成明昭正往下走,三人相遇,她的拐杖打到了冯奉春的鞋子。

    萍青嘟囔了一声,往旁挪了挪,俩人错肩而过。

    第92章 好风凭借力 “顾好自己。”

    砰。

    几个孩子围在垃圾堆边, 目睹着火焰慢慢长高,不知道烧到了什么,火堆里响起小小的爆炸声。这个声音让他们感觉刺激, 备受鼓舞地捡起路边的枯叶子,掏出口袋里擦鼻涕的纸巾,一股脑丢了进去,试图喂大这簇火。

    “你们去找点别的过来烧。”

    冯奉秋挥舞着一只枯树枝, 指挥两个男生。他则留在原地看守火源。大人严令禁止过,不准玩火,如果被人发现就糟糕了。

    这是一处烧垃圾的地方, 但可惜没什么垃圾, 不然火势可以更大点。他们捡来果壳、果皮、稻草、枯枝,统统丢进去。看着火越燃越大, 几个人开心的不得了。

    冯奉秋拔了身边女孩的一根头发凑近那团火, 转眼看见它扭成蛇形化作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观摩他的实验, 没人发现成娜的路过。

    林小跳捡了点枯枝烂叶, 中途看见了成娜, 没多在意, 挤进人群里把燃料全丢了进去。

    成娜走进孩子堆, 没人注意到她, 顶多看了一眼, 以为她也想凑这个热闹。

    冯奉秋拔了林小跳的一根头发, 痛得他大叫了一声。林小跳摸摸自己的脑瓜, 埋怨地问他干什么。

    俩人是好兄弟,大家只知道林小跳调皮,殊不知冯奉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很会在大人面前装乖。

    冯奉秋蹲下来,拿着那根短短的头发去烧,他想知道男人的头发和女人的头发烧起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部分小孩离开,到附近去拾那些枯枝烂叶,一部分孩子留在原地,决定效仿冯奉秋烧些什么。

    冯奉秋烧得乐呵,他身后只剩下两个守着看的男孩,和一个站在更后面的女孩。

    一个男孩打起了呵欠,一个男孩望着天空发呆。

    女孩一言不发地站在他俩身后,如果这时候有人回头,就会发现成娜的存在。

    冯奉秋准备站起来,就在这瞬间,一只手上去,往他后背重重推了一把。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一头栽了进去,托冯奉秋的福,火势大涨,有半个人那么高,这下大家不用捡任何东西了。

    打瞌睡的男孩瞬间清醒,发呆的男孩也回过了神,远处捡垃圾的小孩跑了上来,大家不敢靠近,纷纷往后退,包括林小跳在内。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火堆里打滚的冯奉秋。

    望着熊熊燃烧的冯奉秋,成娜把手揣回口袋,转身离去。

    她们都知道刚才经过的那个老妇人是谁,但谁也没上去打招呼。冯奉春表情淡然得仿佛身边只是吹过了一阵风,眼都没有眨一下。

    路边有颗大石头,萍青让道的同时被它绊倒,被人及时扶住,她赶紧说了声谢谢。

    “没事。”

    是年轻女人的声音。萍青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令人陌生,村里很少有这种香味。

    俩人没有多交流,她拄着自己的拐走了。

    冯奉春收回了手,成明昭与她同行。

    “你恨她吗?”

    走了一段路,成明昭目视前方,淡淡地问起。

    冯奉春摇摇头,岛上风大,她的鼻尖被吹红,看上去像哭了一场。然而她此刻很宁静。

    “不是恨,也没有爱。”

    她回答成明昭,“是可悲。”

    早年,她爱母亲,爱这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的女人。后面爱变成了一种得不到的恨,恨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世上却又一丝怜悯都不愿意给她。现在,爱与恨俱灭。面对孱弱、白发苍苍、双目失明的母亲,冯奉春心中只剩下可悲。

    母亲的愚蠢、浅薄、固执,在如今的她看来都是如此的可悲。不知道是可悲让她如此愚蠢、浅薄、固执,还是她的愚蠢、浅薄、固执让她如此可悲。

    青春期阶段的冯奉春反复品咂过母亲的那句话,说那句话时,她的母亲表现出难以形容的脆弱、无助,歇斯底里,似乎也只是个不能自主人生的悲哀人物。这个小地方的大部分女人都像她母亲一样,愚蠢、浅薄、固执,也像她母亲一样可悲,是个无法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悲哀人物。

    她无能为力的怒火只能对着同为女人的女儿发泄,这把充满恨意的火炬会一代代传承,她们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恨母亲或者恨女儿,星火相连,建造出了比长城还要坚固且连绵不断的悲哀长垣。

    冯奉春没有接过这抔火,也不愿意因为母亲的牺牲而牺牲自己。

    母亲是悲剧人物,她没法因为爱母亲,变成和她一样的悲剧人物。

    她不能、也没有准备对母亲伸出援手。

    这不是报复,和仇恨无关。冯奉春没有想过对母亲实施什么报复行为,就像狮子不会因为苍蝇的叮咬而对它大开杀戒。

    只是她无比清楚自己走到现在付出了多少,成长比想象的还要更很艰难,向上的道路是硫酸和钉子铺就的,每走一步都在剔她一层皮肉,想要脱胎换骨,就得脱胎换骨。

    这条路只欢迎勇者和有决心的人,而堕落很轻松,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她靠近母亲,会再次被她烧伤,落入万丈深渊。

    她会烧得比弟弟还重,弟弟有愿意不辞辛劳奔波一辈子为他救治的母亲,她什么都没有。

    保持距离,是冯奉春对母亲能尽的,最大的孝道。

    听了她这番回答,成明昭轻轻一笑,冯奉春也跟着笑了。

    俩人漫步在村里的大道上,坐在家门口的老人打量她们,他们老得像洗脱水了的衣服,皱缩成一团,团在阴影里看两张新鲜面孔从阳光上走过。

    走着,二人又打闹起来,你追我赶。她们跑过那栋无人的民宿、萍青的家门口、荒废的小学、把冯奉秋烧得半死不活的垃圾堆、藏着蚁狮的草坪、淹死霍志勇的水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俩人从跑变成了走,路上,遇见了一个牵着孩子、怀里抱着木薯粉的女人。那个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冯奉春手机上挂着的闪亮的坠饰,盯得走不动道。

    “走了,看什么?”

    女人用力拽了她一下,她勉勉强强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满眼渴望地盯着那枚坠饰。

    冯奉春取下挂在手机壳上的那枚小饰品,上去递给她,“送你了。”

    “真是的。”

    她母亲感到有点丢脸,想骂又不好当着人的面骂出口,于是抬起脸对冯奉春说:

    “你拿回去吧,她就是这样,别理她。”

    看清她的脸后,冯奉春愣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她蹲下身把吊饰放进女孩的手里,“小玩意儿而已,你喜欢就送给你啦。”

    “谢谢你,”小女孩握住那条吊饰,小声而又黏糊糊地道谢,“姐姐。”

    告别母女俩,冯奉春回到成明昭的身边,脸色很复杂。从刚才到现在,成明昭一直没上前,她把手放在冯奉春头上,运球似的拍了拍,看透一切般说:“走吧。”

    她知道,成明昭也一定认出来了,认出来那个女人是秦晓燕。

    秦晓燕额头上有块黑色的胎记,不大不小的一枚。从前上学,她的外号是二郎神,因为有三只眼睛。

    传说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象征着智慧和洞察力,能勘破幻象,透视千里。如果秦晓燕真的有第三只眼睛就好了。

    成明昭和冯奉春都默契地没有与她相认。

    “奉春,”她们来到海边,成明昭靠在护栏上,海风扇打她黑色的外衣领,“顾好自己。”

    她看穿了她的失落,看穿了她欲说还休的心疼,看穿了她蠢蠢欲动的善心。

    成明昭面向大海,一阵又一阵潮腥的风把她的短发舞到了脑后,袒露出了那张平静的脸。

    谁又能说得清和秦晓燕相认好,还是不相认更好呢。

    告知她,她们现在的身份,她们现在过的生活,会让她变得更幸福吗。

    晓燕是年轻的萍青,既然选择服下了这剂麻药,就代表做好了麻木的准备。

    村里只有一个成娜,也只有一个冯奉春——好风凭借力,也得建立在想上青云的前提上,否则,风也不过是扰人视线的东西。

    “我明白。”

    冯奉春拥有金子一样的心,她逐渐成长为了一名勇者。同一片土壤孕育出了两颗截然不同的果实。她的善良、赤诚,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路锻造出的理性,是最好的利刃,替她劈开了这一路阻隔的磐石。

    而成明昭和她不一样,她是穿行在黑夜中带毒的冷箭。

    “过段时间,你要回美国了,是吗?”

    冯奉春回头看她。

    “对。”成明昭把头发挽到耳后。

    冯奉春舒了口气,“太好了。”

    小时候,成娜比她聪明,她没有机会和她一较高下,等有了一较高下的能力,俩人却一个在天南,一个在海北。

    这次,她终于可以和她并肩作战。

    冯奉春上去握住她的手,“放心去做吧,娜娜,哦不——”

    她笑了一下,“成明昭。”

    成明昭没有抽回手,弯起嘴角,“冯律师,好不容易有如今的生活,要好好珍惜。”

    成娜也好,成明昭也好,这个女人,就算是要上天下海,翻天覆地,她都支持。

    毕竟,她很早就答应过了。

    冯奉春握紧她的手,“我可是你的跟班,我什么都不怕。”

    第93章 姚彩洁 “现在开始,我就是姚娜。”……

    动身回美国之前, 成明昭去了一趟养护院。

    养护院并不在天华,而是在距离天华有一定路程的另一座城市。这是一所私立养护院,院长和她是旧相识。此地主要接收那些失能和半失能的老人。

    它坐落在城市郊区, 四周都是绿葱葱的树木,鸟啼盘旋在头顶,放眼望去,配套设施一应俱全。

    成明昭下了车, 院长是一个姓夏的女人。她提前知道成明昭要来,所以做足了准备,亲自把人接进了屋里。俩人在办公室聊了半个钟头, 直到杯中的茶见底, 成明昭站起来,夏院长会意, 又恭敬地把她送出了办公室。

    成明昭不是第一次来, 虽然距离上一次已经有些年头。她来到f3,站在3001病房门口。里面的装潢和豪华酒店无异, 配备了四位护工全天照料。当然, 不是每个老人都能享受这种待遇, 姚彩洁是独一份, 她是这里的至尊vip。

    姚彩洁此刻就在阳台晒太阳, 她坐在轮椅上, 这番举动是不是她的本意不得而知, 毕竟她脑袋以下的部分都没有知觉。医生说是伤到了脊椎, 所以导致了瘫痪。

    今天阳光很好,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热得恰到好处,这个时节的太阳温柔像一床棉被, 并不灼人。应该是好心的护工推她到了阳台,沐浴新鲜的阳光。

    成明昭上前,护工们见到她,都默契地放下了手头的事,依次离开了房,最后一个人贴心地合上了房门。

    阳光同样照在她的身上,暖融融的。

    成明昭转身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阳光。她的身影像一座高山。姚彩洁慢慢抬起了眼睛,她目前唯一能使唤的就是那对眼球。

    她的目光像蜗牛一样沿着成明昭的身体向上爬,直到爬上了那张脸——

    那对眼珠突然开始不听使唤地震颤、乱转,像受惊的鸟,然而身体还是无比安详地瘫在轮椅上。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歪斜的嘴角流下一串涎液。额头上的筋爆起,眼球也布上了血丝,然而身体还是无比安详地瘫在轮椅上。

    成明昭蹲下,掏出一只手帕,轻轻替她擦去了不停往外流出的口水。

    “气色看上去不错,她们是什么时候给你剪的短发?”

    姚彩洁还没步入老年人的阶段,她还没六十岁,然而头上已经生出了白丝。她顶着一头细软的短发,看上去像个老太太。

    “我也剪了头发,”成明昭挑了挑发尾,语气灿烂地对她说,“真巧,是母女发型。”

    姚彩洁瞪她,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眼球快凸出来了,更多的口水从嘴角流出。

    突然地,她哽咽了一声,闭紧了眼,落下长长的一行泪。

    生下女儿姚娜后,姚彩洁就出去谋生了。女儿姚娜一直由老家的母亲抚养,她每个月都会把生活费寄回家。头几年,她每逢过年都会回来,后来生意失败,她欠了一屁股债,东躲西藏,再也没回老家。

    奔波了十余年,直到彻底还清债务,手头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了后,姚彩洁回到了老家。然而老家只剩下一个破屋,母亲和女儿都离开了,不知所踪。算一算年龄,姚娜应该已经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了。

    她守在老宅里,拨打自己母亲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是她女儿姚娜接的。电话那头的姚娜说,她把外婆接到了城里,现在和自己一块儿生活。

    多年不见,姚彩洁已经辨不出女儿的声线,上一回见女儿,她还是个连妈妈都喊不清的小娃娃。姚彩洁也有自己无法脱口的苦,也曾幻想过当初如果带着女儿跟了那个姓成的男人,日子会不会变得更好,但听到女儿的声音后,这些想法统统烟消云散了。

    她早就说过,孩子就是一颗种子,你丢在哪儿,她就会在哪儿生根发芽,生出的根茎会比任何植物都要更强壮。

    欠债的那些日子里,她没回过家,但偷偷托认识的人回去打听过,她女儿很自强,也很孝顺,在学校都是第一名。

    她咬牙花两百块让人在校门口悄悄拍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虽然只是远远的一张全身照,面孔也模糊不清,但就是这张照片,她在枕头下垫了整整十年,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电话里,女儿的声音不带多余的感情,却已经令她泪流满面。姚彩洁愿意接受女儿的怨,女儿的恨,是她擅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是她没能力让她过上应有的好日子,她愿意在余下的时光里慢慢赎罪。

    姚彩洁要了俩人现在的地址,很快动身前往。那是另一个城市的小县城,又是小县城里一处老旧的居民楼。那栋楼总共有七层,她的姚娜和母亲住在第三层。

    外门没锁,姚彩洁轻轻推开,心中忐忑不已。紧张、愧疚、喜悦,种种情绪包裹住了她,令她快要窒息。

    屋子狭小,但是该有的都有,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她手里拎着给女儿的礼物,小心翼翼地踏进这间房屋。

    终于,她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正在桌边吃饭的女儿。

    姚彩洁手里的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惊动了正在吃饭的姚娜,姚娜回过头,她如愿看清了女儿的脸庞。

    这张脸,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日日夜夜梦里想念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姚娜。

    眼泪流下的一瞬间,姚彩洁上去抱住了女儿,用手指抚摸她的眉、眼、鼻、唇。认不出了,她完全认不出了。陌生的感觉让她心如刀绞,悔恨不已。

    姚娜既没抱她,也没推开她,她说:“小点声,外婆在屋里睡觉。”

    姚彩洁立马捂住了嘴巴,迅速擦干眼睛,松开女儿,用目光仔仔细细地熨烫她的脸庞,努力想要记住她现在的样子。

    看着看着,心中渐渐涌进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但久别重逢的快乐和痛苦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捡回自己给女儿买的礼物,是两套衣服。

    她掏出衣服,比划在女儿身上,哪哪都不匹配。

    姚娜比她预想的高,比她预想的更结实。她去牵女儿的手腕,明明看着细细一只,却像铁一样掰都掰不动。

    “吃饭了吗,”姚娜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没吃的话先填填肚子吧。”

    姚彩洁擦干净脸上的残泪,笑着应了一声好,随后坐下来,面对着满桌的家常小菜,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眼眶再次泛红。

    她的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动作忽然变慢了。

    “娜娜,这是鸡蛋吗?”

    “嗯。”

    “你不是对鸡蛋过敏吗?”

    姚娜从小就对鸡蛋过敏,吃含鸡蛋的东西也会过敏,最严重的一回是吃了家里炖的土鸡蛋,吃完没多久浑身发红,脸肿得像被蜜蜂蛰过,顷刻晕厥过去,连夜被送去了医院。经此一回,姚彩洁特地嘱咐过母亲,不要给姚娜碰鸡蛋,蛋糕什么的也绝对不能碰。

    姚彩洁望见她碗里还有吃过的半块鸡蛋,而面前的姚娜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长大后自己好了吧。”

    姚娜表现得很平常,一点反应都没有。

    姚彩洁笑了笑,起身来到女儿身边,“看你一脸疲惫,现在上班了吗?平常是不是很累?”

    她的手放在姚娜的肩颈上,轻轻地揉,“这些年……妈妈不是故意不回来见你的。”

    姚彩洁说着,慢慢拉下她的衣领,看到后颈那片光洁的皮肤后,颤抖地抽回了手,不再言语。

    面前这个姚娜,整了整衣领,回头看她。

    姚彩洁往后缓缓退步,“你”

    姚娜的后颈有块青色的胎记,一出生就有。

    "你是谁?"

    姚彩洁第一反应不是逃,她浑身都在发抖,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她女儿,可她为什么会有她母亲的电话号码?

    她目光一转看向另一间房门,心感不妙,冲上去打开了门,自己的母亲正躺在床上安睡。姚彩洁上去想带母亲走,忽然被人箍住了后脖颈,猛地被拽了出去,门重新合上。

    “你放开我!你想做什么?我女儿呢?姚娜呢?”

    姚彩洁被她控制着,脑海里划过了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不知道她的动机,她怀疑是早前欠债的人来寻仇,可她已经还清了欠款,他们没理由再来威胁。

    姚彩洁咽了口唾沫,颤抖地放软了语气:“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不会报警,你告诉我,我女儿呢?”

    眼前的姚娜把她放置在了凳子上,抚着她的肩膀告诉她,“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女儿。”

    姚彩洁要站起来,又被她重重摁了回去。

    “现在开始,我就是姚娜。”

    姚彩洁崩溃了,情绪失控地大声质问:“你把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呢?”

    她还想喊些什么,嘴却被用力捂住,那个不是她女儿的假姚娜在身后,轻轻地告诉她:“安静点,外婆在睡觉,外婆的眼睛本来就不好,不要把她的听力也弄坏了。”

    姚彩洁的眼泪流到她的手背上。

    她用那副很轻的语气,与她讲道理:

    “你不是想要女儿吗,现在我就是你的女儿。”

    姚彩洁用尽全力咬了她的手一口,得以脱身。她冲到门口,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反锁了,越急越旋不开。她一回头,假扮姚娜的女人已经走到了跟前,被她咬的那只手还在往下滴血。

    “别大喊大叫了。你需要只要安静一点,我会让你和外婆过上更好的生活,你不想吗?”

    女人翻过手,看到了自己的伤口。

    姚彩洁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想要报警。那人冷不丁逼近,夺过她的手机,摔在地上。

    姚彩洁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去拾自己的手机,头皮忽然一紧。她的头发被人全力薅住,拎了起来。

    黑屏的手机近在咫尺,她死命伸长手臂,怎么够都够不到,眼睁睁看着指尖离地上的手机越来越远。

    姚彩洁发了狂地挣扎起来,嘴里吼叫着女儿的名字。

    耳边扑来不耐烦的鼻息。

    “我说了,安静一点。”

    北京时间下午3点45分,路过的行人听到响而沉闷的一声。

    紧接着是刺穿耳膜的尖叫。

    “呀——有人跳楼了!”

    第94章 蛰伏 “是你给她的善良害了她。”……

    她来到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前, 房子是砖瓦结构,这样的建筑在农村很常见。

    一个老人坐在屋前晒太阳,看上去有些年岁。她的两只眼闭着——因为眼球萎缩变形, 所以不得不选择闭眼。

    金花。

    她知道她叫金花。

    金花正在晒太阳,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她走上前,蹲下,尽量让自己与瘦小的老人的保持在一个高度, 这样是为了避免声音被风吹走。对于这个年龄的金花来说,一阵小小的风就足以成为她听力路上最棘手的阻碍。

    “外婆。”

    果然,她没听见, 依旧眯着脸无动于衷地晒太阳, 看上去像睡着了。

    “外婆——”

    她很耐心地又叫了一声,这次提高了声量, 拖长了尾音。

    金花“啊”了一声, 人也跟着一抖,似乎被吓到了。她伸手牵住她平放在膝头的那双干瘪枯瘦的手, 给予她一定程度上的安慰。

    “娜娜吗?娜娜吗?——”

    金花反握住她的手, 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摸索她的存在。啊呀——她真的老了, 连外甥女的声音都快要辨别不出来了。

    “是我, 姚娜。”

    她在隔壁市的一个县城里租了一套房, 把金花接了过去。老人温顺得像猫, 听话地跟着她从农村来到了县城。她全然信任她是姚娜, 这也不奇怪。如果不是姚娜, 谁会来看望她这个老婆子呢?这些年, 也只有外甥女记得她了。

    当然,她老了,难以分辨声调上的细微差别。毕竟姚娜长大, 人总是会变的,样貌、声音,都会在年岁地递增中发生改变。

    姚彩洁来之前,大概在两个小时之前,她提前在金花的午饭里拌了两片地.西.泮,服侍她睡下。

    外界的吵闹并没有扰醒她。

    姚彩洁从三楼一坠而下,这个高度是她精心挑选的。她没死,但却因为伤到了脊椎,后半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她的眼泪滑落到鼻翼,又顺着鼻翼流到嘴唇,最后混着口水一起掉下来。

    成明昭心细地替她擦拭。

    “姚娜是个好孩子。”

    她轻声说,抬手梳理姚彩洁的短发。

    “她善良、热心、单纯,这是遗传了你,还是遗传了成礼?”

    成明昭柔声问她,现在的姚彩洁自然无法回答她。她的眼神充满了痛苦、仇恨、悲伤,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个女人早已被她千刀万剐。

    “别这么看着我。”

    对于她的愤怒,成明昭选择了包容。她用手抚摸她松垮而干瘪的脸,她的脸像是一块布满裂痕的旱地。

    “是你给她的善良害了她,”成明昭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如果她足够聪明,足够谨慎,机会就不会落在我手上。彩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看别人是怎么替你女儿过上本该属于她的人生。”

    成明昭勾起唇角,最后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姚彩洁,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飞机落地纽约。

    雨夜下的曼哈顿散发着隐秘的诱惑力,林立的高楼内透出璀璨却又冷酷的灯光,整个城市像黑暗里紫外线照射下的硅锌矿石。

    柏林准备出门,他顺着蜿蜒的步梯往下走,在尽头看见了成明昭。

    “我早说了,嫁给他没有任何好处。”

    成明昭坐在沙发上,衣角还是必不可免沾到了雨水。她脱下外套,递给柏林,又接过他交来的毛毯。

    柏林看着她,竟瘦了些。

    他坐到对面的沙发,四面是全景落地窗,绝佳的视野,几乎无死角,纽约的光景全都自觉地簇拥在眼底。就这么坐着,天气好的午后,可以眺望到远处半弧形的地平线。

    “他背叛你,他出轨了?”

    柏林用拇指一下一下拨动着食指上的戒指,眉头半蹙。

    成明昭迟迟没搭话。半年不见,她消瘦下去的脸颊让他顿生出一股无名火。可眼前她什么话都不说,蓬松的短发因为雨天的水汽变得蔫直,显得神采很不好。

    柏林咽下怒火,原本他可以好好奚落她一番,顺便借此彰显自己最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不让她嫁给薛烨是正确的。天下的男人就像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但他说不出口。

    “离了是好事,一个薛烨,有什么大不了。你想消遣,我可以帮你找十万个和薛烨差不多的男人。”

    听了这话,成明昭微微抬起下巴,脸上有了笑意。

    她站起身,来到他身边坐下。在她靠近后,柏林的怨气随之消散,目光把她盯着不放,“我不会那么轻易饶过他。”

    成明昭什么也没说,轻轻把脑袋枕在他的肩上。

    他替她愤怒、因她担忧、为她心疼,爱情把柏林变成了一眼就能看透的白纸,实在是——她没说话,这个角度他也看不到她上扬的嘴角。

    “这段时间,我可以住在你这儿吗?”

    这是他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柏林很难拒绝她,实际上,他巴不得这样。成明昭终于看懂他的好,愿意回到他身边。他的心是很坚硬的,但面对成明昭总是无可奈何。思维也不再像平日里那么敏捷。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永远也不是不可以。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成明昭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吻他的唇。

    俩人很自然而然地接吻,很自然而然地拥抱。当然,中途理智也回来过一趟。吻到一半,柏林盯着她的眼睛求证,“为什么要和我做。”

    他需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不是薛烨那样低贱的男人。

    成明昭茫然地望着他。

    柏林恨不得把她吞入腹,作为男人,他的克制力已经达到了顶峰。不过如果听不到那个答案,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是不得已吗?还是”

    因为俩人命运深度捆绑,所以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吗?

    柏林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迫切渴望听到那个答案。

    “告诉我。”

    成明昭摸着他的唇角,柏林生了长赏心悦目的脸。如果她还是从前的成娜,绝对吃不到这样的极品。她记起来,全英家混了点爱尔兰血统,怪不得一家人都长得这么标志。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层次。金字塔的低端,无论恋爱还是结婚,能够接触到的都是差不多的男人,差不多的糟糕,差不多的贫穷,差不多的丑陋和差不多的无知。

    好货不流通,金字塔顶端的人不会自降身份来到底层乐善好施。必须得走上去,无论生活、眼界、还是男人,都会是不同的光景。

    当然,硬说起来,男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她对男人的要求不高,只要有这张脸,和曼哈顿中心这样的房子,逗一逗也不是不可以。

    “喜欢。”

    柏林眼神忽闪了一下,“什么?”

    “因为喜欢。”

    他翻身在上,身躯止不住发抖起来。目光炽热而急促地扫过她的眼睛鼻子和唇,最后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了下去。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黑夜过去,天际泛起鱼肚白,太阳升起,阳光照在男人脸上。

    柏林躺在成明昭的小腹上,脸贴着肚脐下方的那只黑色蝎子。黑蝎下是一条横向的疤,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经不太显眼,那是剖腹产留下的刀疤。

    表面平整,术后也没有增生,堪称完美的刀口。这样完美的刀口,是花高价砸出来的,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结合在一起的结果,缺了哪个都可能导致难以想象的痛苦。成明昭清楚每项选择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她用五指一下一下梳理柏林深栗色的头发。俩人汗津津地躺在地毯上,昨晚到一分钟前的刚才,这个期间里,他们不停地在做.爱。

    柏林翻了个身,凝望着她,眼神专注到有些痴迷。

    他因为那句“喜欢”而感到无比的安心、幸福,喜悦,甚至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放在从前,他会唾弃这样的自己。

    第一次遇见眼前这个女人时,成柏林没有想到会和她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关系。在成明昭之前,他没有过任何女人。这并非是受某种原则的驱使,事实是,原则上,他不需要遵守任何原则。

    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女人是毫无智商喜欢感情用事的群体,十分无趣。比起想办法研究女人,讨女人欢心,成柏林更愿意追随自己父亲的脚步,成为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毕竟他不是薛烨。

    优越的家世、顶尖的学历、清晰的头脑,可不是为了浪费在女人身上而生的。

    然而,这一切在遇到成明昭之后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

    这个女人,他实在很难想象她是一个女人。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感到恐惧、感到不可思议、感到震撼,感到自己在她身边竟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学生。

    也许是吊桥效应作祟,无所谓了,什么都好,他认栽。这个女人一定是某个领域的高手,至少在驯服男人这个领域,她已经修炼到顶级。

    自己终究成了爱欲的囚徒,对着成明昭这样的女人摇尾乞怜,因为她的主动而难以自持。多可笑啊。可恨的是内心并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满足的不得了。

    他不能推开她,又舍不得用强硬的手段将她豢养在身边,这是他们相处的常态,令他烦躁而焦灼。

    万幸,成明昭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她亲口说的喜欢,她亲口说的。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放过她,他要让成明昭永远在自己身边。

    “别回去了,”成柏林对她说,“留在这,留下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短期内,我哪也不会去。”

    柏林勾起唇角,“我会告诉妈妈,过几天——干脆就明天,给你办个欢迎仪式,恭喜你摆脱神经病,重回正常世界。”

    他说:“再过一个月就是股东大会,康达即将迎来新的接班人,你要留在我身边,你也是康达的股东,你要和我一起享受这一刻。”

    柏林在畅想未来。

    “等我坐上爸爸的位置,没什么能再妨碍我们。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在一起,过去的那些事会像腐肉一样被分解。我们会像我的爸妈那样幸福。”

    他感受到成明昭的小腹紧缩了一下,抬眼见到她笑了。她没有笑出声音,像是被某句话戳中,才忍无可忍地产生了笑意。

    “当然,舆论你不用担心,我会摆平好一切,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到我们,就算妈妈也不行。”

    柏林起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你、康达,我都要紧紧握在手心。耐心等一等,明昭,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我们即将步入正轨。”

    成明昭单手支着地毯起身,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看到她眼里掠过一丝光。那丝光太眼熟,当初她的眼里也闪过了类似的锋芒。

    狼,或者鳄鱼,面对猎物,蛰伏着等待出击时,也是这种眸光。

    “我很期待。”她回答。

    第95章 游戏 “该让他咬自己的母亲了。”……

    “离婚?”

    餐桌上, 全英将一块香煎好的三文鱼塞进嘴里,边嚼边露出苦闷的表情,眉头耷拉成了八字。她的三餐大多是由高蛋白、高纤维的食物组成, 比如面前摆着的羽衣甘蓝沙拉和简单用白胡椒调味的烩南瓜,饮食的宗旨是抗炎、防癌,呵护肠胃。

    但为了替成明昭接风洗尘,今天晚宴, 她特地聘请了高级的中料厨师,做了一桌中式菜肴。她本人倒是一口没吃,据成柏林说, 全英对身材管理有着严格的追求, 崇尚绿色健康的生活理念,清晨四点就会起来晨跑。

    “噢——亲爱的。”

    她的手臂伸长, 越过餐桌, 握住了成明昭的手,十分惋惜的口吻,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噩耗, “真的很抱歉,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原本想着, 趁此接你回来。”

    全英把手收走, 表情从遗憾变成了无奈, “但你知道的, 我很忙,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薛烨离婚,明明上次为我庆生的时候,他表现得还算可以。不过, 或许这就是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耸耸肩,无奈变成了见怪不怪,然后露出宽和的笑容:“既然离了,那就离了吧。男人的话,仔细找找还是有的。我们成家的女儿,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成明昭擦擦嘴,对上她的眼,那是一种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瞳色,像水草玛瑙。

    “是的,妈妈。我意识到家才是我真正的避风港,婚姻、丈夫,都不如家人可靠。”

    她眼里浮出水雾,模样有种遭受巨大情伤后勉强振作起来的凄美,说着看了一眼柏林,还有全英。

    “所以,我准备留在家里,直到找到我自己所兴趣的领域。也想陪伴你们,在康达打打下手”

    柏林笑了,从头到尾他一直注视着成明昭,比母亲还要专注。亲耳听到她这样的发言,他心里十分安慰:

    “你就放心呆着,你是谁?你是成娜,倒还不至于在公司做打下手的杂活,你想来公司,随时有位置迎接你。”

    他所说的位置必然是自己和母亲之下,所有人之上的空缺。

    成明昭见全英那双水草玛瑙失去光泽,很快又恢复澄明。

    “我倒是认识一个不错的家伙,家里比薛烨还要好。娜娜,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成明昭表现出为难和不好拒绝的腼腆:“我目前,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柏林瞬间识破了她的难言之隐,立刻替成明昭回绝:“刚送走了一个,没必要再来一个。成娜又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女儿,不需要靠结婚为生。就算娜娜一辈子不结婚,永远呆在这个家里,也没关系。”

    全英望向自己的儿子,一年前还是毛头小子样,任她差遣,如今已经生出一点领导者的派头。

    她笑:“你这小子,之前还整天和你的姐姐吵嘴,现在相处得这么好了?”

    她像是打趣,又不像。成明昭观着即将要上演的第二场好戏,默默拿起酒杯压下了不停向上攀升的笑意。

    “玩笑归玩笑,毕竟娜娜是我的姐姐啊,”柏林回头对母亲一笑,露出恍如隔世的稚气模样,然而仅一瞬间就消散在她眼前,“你不是老说让我不要和娜娜顶嘴,这不是很好吗?”

    “说什么傻话,”全英拍了他一下,也跟着笑,“我当然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要好,看你们姐弟这么要好,我很开心。你的爸爸在天上看到了,也会感到开心的。”

    成明昭目光转向成柏林,提起父亲成礼,他果然一下就变得忧伤而沉稳。毫无疑问,父亲在他心里占据着相当的分量。这第二根引线……她不敢想象爆炸的效果会有多精彩。

    餐后,全英单独把成明昭叫到了一边,把席上所说的那个“还不错的家伙”的联系方式推给了她,“无论怎么说,认识一下也不是坏处,对吧?就算不谈情说爱,也能当个朋友。哎——娜娜,我之前太忙了,没有帮你参谋,才让你匆匆选择了薛烨,匆匆结了婚,匆匆离了婚,你那会儿多小啊,想到我就很后悔。”

    她泪花泛滥,慈爱地凝望她:“所以我想,如果你还有结婚的想法,我一定会好好替你把关。他的奶奶和你奶奶是朋友,这孩子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年纪的话,比你大些,但也大不了多少,三十来岁。家里嘛,和你爸爸有交情的人,家里能差到哪儿去呢。”

    “妈,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

    全英温柔地替她把头发挽到耳后,“什么时候剪的短发?还是长发更好看。你别有心理压力,妈妈不是逼你。就像柏林说的,你不就算不想结婚也没关系,家里难道还会供不起你吗?”

    “不过嘛,”全英收回手,“你弟弟还年轻,说的一些话不必太当真,他是舍不得你——很多弟弟都会舍不得姐姐出嫁的吧?你结婚那会儿,他还偷偷哭了呢。所以啊,你别在意他说的这些话,归根到底,还是孩子的话。你们终究都会有各自的家庭。我希望在死之前,看到你们都能找到各自的归宿,逢年过节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多热闹啊。”

    "最好早点让我当上祖母和外祖母。说起来你和薛烨结婚的这几年,没有考虑过要孩子吗?"

    成明昭摇摇头。

    “嗯,也正常,”全英拍了拍她的肩,“毕竟你们还年轻。他家的事我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既然已经回家,就别再去想这些了,收拾好心情,会有更好的等你。”

    她用手抚摸成明昭的脸,放轻声音:“毕竟我们家娜娜,这么优秀。”

    成明昭抬起头,承接她目光投来的所有善意,“妈妈,我知道了。”

    全英笑了,“乖孩子。”

    离别时,柏林的车停在外边,敞着车门等待她。成明昭坐进后座,他立马靠近问:“你们都说了什么?”

    “妈妈她太关心我了,”成明昭叹了口气,对上他的双眼,“给我推了一个男人,让我和他接触接触,谈谈恋爱,结结婚什么的。”

    “手机给我。”

    他伸手要去拿,被成明昭躲过。

    “我的好弟弟,你这是做什么,想毁了姐姐的好婚事吗?”

    她演得倒很逼真。

    成柏林习惯了她私下的模样,于是仍硬着口气说:“给我。”

    “小心点对你姐夫。”成明昭把手机交给他。

    柏林删了新添的联系方式,把手机还给她。

    “妈她年纪大了,偶尔脑子会不清楚,”柏林牵住她的手,“你别理,别去管,有事直接告诉我。”

    柏林买了一套新房给她,就在他那栋大厦。

    “怎么不让我和你一起住?”

    成明昭走进客厅,家具俱全,装潢得十分符合她的审美。她走到全景窗前,俯瞰夜色下的哈德逊河。

    “我当然想,”成柏林来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欣赏曼哈顿的夜景,“但还是觉得留点私人空间给你比较好,以后有的是时间一起住。”

    成明昭回头看他,“你真贴心。”

    柏林与她对视,她眼底的虚荣与贪婪连藏都不愿意藏。从前,他嫌恶、不屑一顾这样肤浅庸俗的人。可现在,他无比希望成明昭多流出这种肤浅之色,至少能够让他确定,她对他还有所可图。

    成柏林牵起她的手,把自己食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来,套进了她的无名指,“我说了,只要和我在一起,我能给你很多‘唯一’。我能给你薛烨给不了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的爱,包括我的钱,都是你的。”

    成明昭侧身对着璀璨的灯光张开五指,男士戒指在无名指上熠熠生辉。“你说得对。”

    柏林比任何人都喜欢她这副模样,应该说,他第一次认识她时,她就是这副模样,还要更没人性点。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没人比他与她更登对。那些男人要是知道了她是个怎样的女人,会夹着尾巴跑。那些女人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也会慌不择路地逃。

    他们是世界上唯一了解彼此下作模样的人,理应生生世世在一起。

    柏林揽过她的腰,低头想亲她的唇,她的虚荣令他的心情很好,只有他能养活她的虚荣心。

    成明昭偏过脸,示意他吻脸颊。虽然不是理想目的地,但能有这样的亲昵时刻,已属不易,今后有的是时间。等公司交给他,今后有的是和成明昭忘我的时间。这么想着,他低头用力吻了下她的右颊,恨不得这里也生出一张嘴唇。

    送走柏林后,成明昭拨了一通电话,没多久门铃被摁响,她打开门,门外是李京纾。

    俩人才对视上,下一秒就拥抱在了一起,准确来说,是成明昭上前一步吻住了她。

    “脚踩到脚了。”

    李京纾轻轻推开她,吃痛地抗议。

    成明昭搂住她的脖子望着她的眼睛,穿着黑袜的脚抬起一只踩在她的脚背上,另一只也踏了上去,身高慢慢超过了她。

    恶毒的家伙。

    但你没法去拒绝她。

    李京纾反手关上门。

    当年,高三的她决定要申请国外的大学。父母的想法是让她高二就过去,但她没妥协,不妥协的原因显而易见。至于最后为什么还要走,很简单,她虽然表面否认,内心却已经被成明昭说服。她拥有别人没有的可以托举自己的力量,不应该为此难过,而应该感到庆幸,所以她决定利用好这股力量。

    从前是她被这股力量利用,现在她可以主动去掌握这股力量,人一旦拿到主动权,就不会感到难过、无所依。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成明昭,邀请她周日来自己家,准备请她吃一顿饭,这算是最后的道别。

    彼时成明昭还在和小她一届的江玥谈恋爱,成明昭成绩平平,照这样下去只能考取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李京纾却不为她感到焦虑和遗憾,早前她也许会,看清成明昭的面目后就很难产生这样的怜悯。因为她认为这个人根本没有全心全意对待学习这件事,不知为何始终松着一股劲,如果动真格学起来,大概率不会输给自己。

    成明昭看似单纯的眼里总藏着很多思考和计算,读书在她计算的一环里,她也在她计算的一环里。

    那年俩人大吵了一架——应该是她单方面被羞辱后,按理来说应该离这个人远远的,但没有,她们走得更近了。她的坦言让她受伤,事后又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得知成明昭是有目的而来,反倒更令人安心。

    世间确实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在听说她要出国的消息后,成明昭的神色迅速冷淡了下来。没有为她庆祝,没有为她开心。她不会这么做的。李京纾有过一瞬间的期待,看到她的面色后又重拾了冷静。

    这人啊,肯定气疯了吧。

    见自己没有陷入她的游戏中,没有被拽入堕落的深渊——像拽姓江的那样,不甘心得快发疯了吧。

    李京纾没有一丝怒意,反倒感到好笑。她第一次见这副模样的成明昭,这应该最接近本真的她。是很丑陋不堪,简直是一个卑鄙阴暗的家伙。但她没感到讨厌,她没有见过成明昭歇斯底里的样子,一次都没有,仿佛永远得心应手,多令人不满。如今,她成功让她吃瘪,怎么不算扳回一局?

    周天,成明昭如期来到她家,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李京纾没有其他朋友,或者说,其他算不上朋友。

    饭桌上,李京纾聊了很多关于出国的事,她很少这么侃侃而谈,这次是故意的。见成明昭脸色忽明忽暗,每句话都像钝刀割她的神经,她就觉得很愉快。

    成明昭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这点她没有假装,也假装不出。明明那么普通,却那么贪婪,总贪图那些得不到的。她现在说的这些话是对她的一种凌迟。

    她控制不住越说越多,越说越猖狂。这其中有报复的心理,也有一直被压抑的优越感。

    开始成明昭的神色还会变幻一下,后面维持在了一个令人很不悦的宁静状态里。等她喋喋不休结束后,她说:

    "京纾,我需要告诉你一个事实,没有你,我也会选择别人。"

    李京纾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成明昭单手支在桌上,托着自己的脸颊,笑着看她:“你不唯一,也不特殊。等你走了,我会马上开始物色下一个李京纾。”

    奇怪,明明已经知道这个事实,可是当真实的语言进入她的双耳后,她控制不住地感到深深的伤痛。

    她是想刺激成明昭,让她心态失衡,刺激到让她说出“你不许走”之类的话,或者看她发疯,什么都好,只要让成明昭不开心就好。

    可现在被刺激到的是自己。

    成明昭绕过桌子来到她面前,擅自把手放在她的胸口,“心跳的很快,生气了吗,京纾?”

    真的好讨厌她。

    李京纾抓住她的手,把她用力拽到自己身前,然后狠狠地咬住了她的下嘴唇,力大的似乎要她嘴唇撕扯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也许这是唯一能想到的报复之策。

    她尝到一点血味,这才恢复了神智,松开了牙齿。

    成明昭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唇,蹭了一手的血,“你会支付给我狂犬病疫苗的费用吗?”

    那真是一个很深的伤口,她看到她的下嘴唇血汪汪的,突然后悔了。

    李京纾转身回房,拿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处理伤口。她的脑子很乱。

    “你想知道正确的生气方式吗?”成明昭挑眼看她。

    李京纾停下了拿着棉签的手。

    下一秒,她尝到了碘伏的味道。

    那天天气很好,过了很久李京纾才听到窗外的蝉鸣。

    耳边传来成明昭的声音:

    "你以为去了国外就能逃过我吗?"

    李京纾回头看她,她的脖子上有层薄薄的细汗。

    成明昭一下下点着她的鼻子:

    “京纾,去吧,不过啊,要是敢背叛我,你就死定了。”

    现在看来,她确实没能逃离成功。

    成明昭倒了一小杯酒,饮了半口,又递到她嘴边。

    “你还不愿意收手。”

    李京纾刚刚洗完澡,浑身散发着清爽的香味,她一口把酒饮尽了。

    成明昭来到沙发前坐下,欣赏外面的景致,“开弓的箭,哪有回头路?既然要玩,就得玩得尽兴。”

    李京纾不肯定也不否定,坐在了对面,“你想搞成柏林,就会赔上自己。他的母亲对你也很警惕,这对母子可不是薛烨和薛鸿云。”

    成明昭起身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玻璃杯,又倒了点酒。

    “你说得对,很可惜,他们自己埋的雷,马上也要爆炸了。”

    她笑了笑,仰面把酒送进喉中。

    李京纾抬起头左右环顾。

    “放心,没有监听器那些,”成明昭放下杯子,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我已经全部检查过了。我的好弟弟,现在就像一条狗,我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我让他咬什么,他就会去咬什么。”

    成明昭揉着颈前那枚三界牌。

    “接下来,该让他咬自己的母亲了。”

    第96章 地狱 “你不是娜娜,对吧。”……

    七年前的晚上, 李京纾打开家门,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雨声,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土腥气。她看见了湿漉漉的成明昭, 她的发尾、衣角、裤腿,鞋子全都湿了。

    成明昭带着浑身的潮湿扑进她怀里,像暴风里好不容易找到庇护所的流浪猫,浑身冰冷, 瑟瑟发抖。

    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明明前段时间还在和男人旅游。她来美国已经有段时间,每天都在和不同的男人交往, 有个叫严灿东的男生, 这些天找她找得快要发疯。

    “京纾,你一定要帮我, 我需要你。”

    成明昭的手特别凉, 她甩不开。

    她的身子在发抖,声线也在发抖, 分不清是寒冷、还是害怕。或者两者都不是, 李京纾在她眼里看到了兴奋。

    开弓的箭, 没有回头路。

    成明昭没有, 她也没有。

    “我需要你”比毒药还要致命的一句话, 从你所渴望的人嘴里说出, 足以造成毁灭性的失明、幻听。

    她的母亲为她打造了一副相当狡猾、欺骗性十足的面孔——潮湿而桃红的眼尾, 鼻子和嘴巴都冻成了茶玫瑰色, 晶莹的泪水一闪一闪发着光, 要如何去拒绝这样一个女人?

    所有被她接近的人,都回不去了。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 成明昭一起堕入十八层地狱。

    要么,抛弃良知。

    ——助她上天堂。

    李京纾望着头顶悬挂的璀璨水晶吊灯。

    “就这么做吧。”

    成柏林从公司出来,前往了母亲的住宅。全英是康达名义上的掌控者,她为了公司奋斗了半辈子,如今渐渐老去,做好了把权力交给儿子的准备。目前公司部分事项的决定权,已经开始逐步地下放给儿子柏林。

    他怀抱着一只漂亮的布偶猫进门。现在的全英接近半退休状态,办公也都在家里,腾出来的时间无一例外都在修身养性,锻炼身体。成柏林怕母亲太寂寞,虽然这是杞人忧天。

    对于儿子的好意,全英表现得很惊喜。她抱过猫,用手一下一下顺着怀里那只布偶的背毛,“如果你有良心,就应该早点结婚,生一个女儿或者儿子给我解解闷。”

    她边调侃边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瑜伽服。

    “要知道,猫可活不了多少年,到时候它走得比我早,更伤我的心。”

    “干嘛总是说这种话?”

    成柏林把外套脱下来,交给上前的阿姨,跟着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它是所有布偶里,最漂亮的一只,我眼疾手快把它订下来了。”

    “别转移话题,这样的猫多得是,长得也大差不差。”

    全英托起布偶,仔细打量,又把它重新揣进怀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到现在为止,连女朋友都没有带回家一个,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以为你才毕业吗?”

    成柏林揉了揉太阳穴,这种唠叨不是第一次听了,“妈妈,你不也是很晚才嫁给爸吗?”

    “但我很早就有了你。”

    他看向母亲的脸庞,平静中带有一丝自得。成柏林耸了下肩,“我可没兴趣知道这种事。你是想让我带一个孩子回来吗,随便谁生的都可以?你应该早说,我就不白费力气给你挑只猫了,而是该带你去福利院领一个小孩。”

    全英从鼻腔里蹦出一声“哼”,布偶蜷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她拨动着猫耳朵,“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成熟。做事不能只看眼下,让你早点结婚,不是为了我。结婚,也不单单是结婚那么简单,我不是让你去参演爱情电影,你以为结婚是谈恋爱吗?”

    她不带笑说出来的话很威严,像一只端坐着的母狮。这是常年领导他人形成的威慑力。

    成柏林不同意她的话:“我不会和不喜欢的女人结婚,更不可能会和不喜欢的女人生孩子。你和爸爸不就是因为爱才结婚的吗?”

    说到已经去世的成礼,全英叹了口气,“你啊这是小概率事件。口气那么坚决,看来你的心里有标准了,说说看吧,你喜欢上了谁?”

    儿子在听到这句话后调整坐姿的动作印证了她的想法。全英微微一笑,看来事态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你只要不喜欢男人、或者猴子,喜欢谁都好,我不会干涉。”

    成柏林难得在她面前露出孩子的神态,“不会干涉?”

    全英冷笑出声:“我看上去像是那种不讲理的母亲吗?你喜欢的女孩,就是我未来的儿媳,无论她是什么人种、什么年龄、什么家庭状况,我都不会干涉。但你最好早点带她到我面前。”

    成柏林垂下眸,似乎在思索什么。

    “一个你,一个娜娜,都让我这么不省心。”她摇摇头。

    听到“娜娜”,他重新抬头,记起来这趟的目的:“妈,你别再给她推乱七八糟的男人了。”

    “乱七八糟?”全英微微皱起眉,“怎么,娜娜向你控诉了?”

    “你想多了,”成柏林向后靠在沙发上,“知母莫若子,我猜也能猜到。”

    全英把腿上的猫放在了一旁,用手掸了掸猫毛,一瞬间的嫌恶化为了温和的笑,她露出慈母的表情:“你果然还没长大,给你姐姐找一个好归宿,是为了她好。”

    “她的归宿就是家里、公司、你和我。”

    “你爸爸在生前嘱咐我,一定要给娜娜挑一个良人。我会越来越老,最后像你爸爸一样躺进棺材。你也会结婚,有自己的家庭。我们没法一辈子陪伴娜娜,能陪伴她后半辈子的是丈夫、孩子。等我们都离她而去,你不觉得娜娜就太可怜了吗?”

    成柏林蹙起眉,“她是我姐姐,是我们的家人,无论未来怎么改变,都不可能也没理由把她撂下。”

    “哼。”她的鼻腔里又冒出了和刚才差不多的音节,不过这次是笑:“你怎么变得这么依赖你姐姐?难道等到以后结婚,你要把娜娜接到自己家里,一家四口生活吗?”

    成柏林并不理会母亲的嘲弄,反而勾起唇角,“我不介意。”

    全英的笑容仍挂着,“这件事,轮不到弟弟来做主。天下没有一个女人的婚事是自己弟弟决定的。你爸爸走了,眼下只有我这个做母亲的能尽最后一点力,帮娜娜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我不能让你父亲死了也不能安心,更不能让娜娜孤苦伶仃。你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不是孩子了。”成柏林直视她。

    全英笑而不语。

    “说到底,”他盯着自己的母亲,“是因为成娜不是你生的,所以才不重视她吗?今后她选择不结婚,我也不会让她孤苦伶仃,我会把她接到身边,接回康达,在我左右。爸爸肯定更想看到这一幕。”

    只要外面议论起这桩事,都会说,全英想把成娜早早打发出去。因为成娜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心怀怨恨,嫁人就是最好的打发方式。早年听这些闲言碎语,成柏林只觉得无理得够可以,现在来看,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否则,母亲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件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全英的笑容一点点消融,“柏林,你的转变真令我惊讶,当初知道爸爸要带回一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你是怎么对我说的来着?”

    柏林站起身,“我不想谈以前的事,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全英仰视自己从小栽培到大的儿子,“你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在挖你亲生母亲的心。虽然娜娜不是我的骨肉,但进入家门后,我有亏待过她哪怕一天吗?作为一个女人,我用宽宏的心胸接纳你父亲早前和别人留下的孩子,我做得还不够吗?”

    这个角度去看,全英确实不再年轻,眼角布满细纹。泪水在她眼眶里流转,他没见过母亲这副神态。

    他知道自己把话说太重了,心中泛起愧疚。但话是真心话,他不想因为母亲改变自己的想法。

    成柏林说:“抱歉,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和你吵架。”

    他不去看全英脆弱的样子,多看一眼都会让他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可是他没有。母亲有她苦衷与不易,但这些和成娜无关,他自有办法能够把一切办妥,不辜负父亲的遗愿。母亲终究是老了,尽管她在外、在工作上十分游刃有余,但面对家中的事,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展现出了力不从心的一面。

    而他已经长大了,他可以让母亲休息,不再劳心这些。成柏林坚定了从母亲手中接过康达的心。不仅公司的领导需要换人,家里的主导权也该换人了。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成柏林转身告辞,身后传来全英的声音。

    “柏林啊,想清楚,你是在为谁和我吵架。”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伸手接过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这些天,成明昭一直混在成家的社交圈里。早年她被匆匆认回,又匆匆结婚,几乎没有和自家的其余人来往过。现在,她偶尔会约上两三个人一起吃饭、逛街、购物,到各大场合露面,参加各种宴会。

    她和全英那边的一个姨妈相处得很好,俩人初次碰面是在全英的生日宴上,她是第一个上前打招呼的。

    成娜,不愧是成礼的女儿,知书达理,学识渊博。和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拥有同样谦和的性子、同样智慧的谈吐。他们都这么说。第一次见到成娜时,没人觉得她和成礼有什么相似之处,就长相来看,完全找不到共同点。

    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一致认为,成娜和她父亲成礼,一模一样。长相近似,品德近似,头脑近似。怪不得她老爹死前还在惦念她,换做是谁都不可能舍下这样优秀的孩子。

    在柏林的帮助下,成明昭着手熟悉起了公司的事务。她的时间很自由。

    周天,成明昭去了一趟洛杉矶。

    成礼的童年是在罗兰岗度过的,东区是洛杉矶华人的聚集区之一。沿途可见印满汉字的广告牌。

    成明昭驱车来到一栋别墅前,这是成礼的旧居。从前,他和父母在这生活,大概生活了两三年。房子很旧,坐落在并不热闹的街区,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格。周围的绿植没人打理,长着长着枯了一片,冷清得不像样。

    对比成礼在纽约和芝加哥的房产,眼前这座别墅就像农村里的茅厕。

    成礼的律师把地址和钥匙都转交给了她,这栋房子的产权早已过户到了她的名下,严格来讲,这不是成礼的房子,尽管从前是,但现在,它的主人是成明昭。

    全英和柏林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又破又烂,是成礼还没功成名前蜗居的一个小屋,就算拿来当遗产,也没人想要继承。

    成明昭用钥匙打开房门,迎面一股粉尘味。她边走,脚下的木地板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种老式房屋的内部构造并不复杂,成明昭很快找到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她打开手机电筒,顺着步梯往下走,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的气味,闻着有些潮湿。这里是用来储藏酒的,眼下还有一面墙的葡萄酒,瓶身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环顾一周,最终盯上了那面陈列着无数瓶葡萄酒的柜架。

    成明昭扶住它,试探性地往左推,酒架与酒架之间缓缓裂开一道细缝。她彻底打开这道暗门,一处小小的空间呈现在眼前。

    正中央放置着一只保险箱。

    在她和薛烨结婚之前,成礼有过一段时间清醒的日子。

    天气好的时候,成娜会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成礼到外面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成礼的头发因为疾病掉光了,出门前她特地给他戴了一顶针织帽。疾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究竟是什么病,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当作人老了必然要经历的官能衰退来对待。

    和女儿相处的时光里,他的神智得以短暂的恢复,所有人都认为,成礼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康复,毕竟在此之前他的身体比年轻人还要健壮。

    成娜瞥见他散开的鞋带,立刻绕到了前头,蹲下替他系。

    虽然成礼站不起来,也没法好好地走一段路,穿鞋子和不穿鞋子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有正常人的面貌,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

    成娜的孝心被家人看在眼里。

    “你不是娜娜,对吧。”

    这样明媚的天气里,成礼开口说话了。

    她帮他把两只鞋的鞋带系紧,然后重新推着他,俩人来到了公园,小狗和小孩在四周跑跑跳跳。

    成礼说:“你一点也不像彩洁,彩洁是她的妈妈。”

    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们不会把娜娜带到我面前。”

    成娜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欣赏春日的景色。

    “我一早就认出你,认出你不是娜娜。”

    成娜笑了笑,"妈妈说您身体不好,现在来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健朗。"

    “你是他们找来的,对吧?”

    成礼抬头看她,他口中的“他们”,大概率指的是妻子全英和儿子柏林。

    “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成明昭回望他。

    成礼摇摇头,喃喃自语:“我清醒不了几天了,是我害了娜娜。”

    “她健康、坚韧、聪明,爱冒险,对攀岩、植物、动物,都很感兴趣。”

    成明昭告诉他。

    “是吗,太好了。”

    成礼吃力地用眼睛去蹭肩膀,春季的粉尘令他痛苦,泪水源源不断地在分泌。

    “帮我个忙吧。”

    第97章 孩子 “是我做的,怎么?”

    “有一样东西, 我想要给娜娜。”

    成明昭离开地下室,走出大门,她停在原地转身向后看去, 午后的斜阳在地上划出一道分界线。

    浸泡在橘色的霞光里,成明昭嘴角扬起不知名的笑意,她抛高手中的钥匙,又利落地接住。

    如果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 早就不在人世,而致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谦和地听他诉说, 这个姓成的男人会作何感想呢?

    光是想想, 就好笑的不得了。

    当然,他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成明昭打开车门, 毫不留恋地驶离。

    成柏林和她同步回家, 他本该回自己的家,却停在了她的家门口, 尽管这套房子是他买下的, 但平常, 他不会擅自侵入成明昭的私人空间。这是他一贯奉行且引以为傲的绅士行为。他自诩不是那种庸俗的男人, 看见女人恨不得变成一只猴子上蹿下跳, 更别提遇见喜欢的女人, 行为举止简直低级得像只野畜。

    “我不是薛烨。”——这是成柏林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他鄙夷薛烨那样的男人, 主动使人掉价, 坦诚易生威胁。真心如果外露,就会变得廉价,这是他的处事准则。

    成明昭走上前。

    但这是怎么回事呢?眼前的这个男人, 表现出了像薛烨一样的神色。柏林回头看她,露出小动物般惶恐可怜的神情,伸臂猛地把她圈进怀里。她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

    成明昭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像安眠曲:“怎么了。”

    柏林进行了一次深呼吸。他人生中经历的最剧烈的一次不安,也是由成明昭抚平,她教给他方法,她令他感到安全。从那天起,只有她能掌握让他放松下来的技巧。而他也只有在她身边才能感到完全的镇静,成明昭是他的安全屋。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个姿势令成明昭不舒服——她被迫仰着身体,柏林比一般男人更高、更健硕,被他拥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于是松开了手。

    回到沙发,柏林还是一脸心事。成明昭递给他一杯冰水,颇有兴致地打量他的愁容。让她猜猜,这个男人,一生什么都不怕,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屈于威胁,除了那对父母。

    柏林接过杯子,但没喝,转身握住她的手,手和冰一样凉:“我和妈妈吵架了。”

    主动、坦诚、真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原则了。

    “真稀奇,是为什么?”

    成明昭任他握着,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了。

    柏林把带着冰块的水倒入嘴里,连着冰块一起嚼了。他突然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把成明昭当成了真的成娜?竟然因为母亲对成明昭的不公而生气,成明昭会在意吗,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

    “成明昭,”他叫她全名,同时对上她的眼睛,“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索求承诺是愚蠢的行为,但他似乎不想管这些了。从前建立的什么准则、信仰、不可撼动的价值观,统统粉碎。

    成明昭去摸他被冰块冻得殷红的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她想了想,又笑了笑,“直到你死。”

    “是真话吗?”他微蹙着眉。

    “你不相信我。”

    成明昭抽回手,又被他攥过去。

    柏林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但前提是,你绝不能背叛我,绝不能离开我。”

    “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害你这么紧张?”她笑着问。

    柏林慢慢放下她的手,注意力被这句话转移,“没什么,你不需要管她,我也不会让她对你做什么。”

    成明昭掰着他的手指,边玩边说:“你知道你爸的老房子吗?”

    “老房子?他的老房子可太多了。”被她触碰,他僵硬的身子和情绪都得以缓和,语气也变得平稳。

    “在罗兰岗,你爸小时候住的,”她说,“我今天去看了。”

    “罗兰岗?”柏林没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明昭抿起嘴笑,“因为啊,你爸爸把它也交给了成娜呢,你不知道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又慢又重。果然,柏林别开脸,皮笑肉不笑:“我不关心。”

    “只是一栋烂房子,你也心理不平衡吗?”

    成明昭一语戳穿他的心思。

    “当然不会。”柏林强撑起嘴角,“我需要吗?”

    “你确实不需要,”成明昭放下他的手,“虽然是旧房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往里放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东西,居然把这样一栋房子给自己的大女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让‘我’来看你们一家有多和睦吗?这是在告诉‘我’,他有多爱你吗?”

    她叹了口气,“我都替‘我’感到不公平了。”

    不甘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惚的神色。因为这番话,他陷入了某种回忆,回忆一定和成礼有关。

    柏林的双眼慢慢聚焦,看来他已经回味完毕,脸色和悦了不少,模样像是小时候被父亲摸了头,带着一丝自己难以察觉的骄傲与满足。

    “你不公什么,”柏林再度牵起她的手,为她这番假惺惺的感叹而好笑,“你要是真不公,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话不能这么说,”成明昭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握着,“现在我才是你的姐姐,我当然会不满。”

    柏林拉着她的手,把她揽到眼前,“你的不公,我补给你。”他要吻她,成明昭用手挡住了他的唇。

    “要不然,明天跟我去那边看看吧,你不想多了解一下你的爸爸吗?”

    “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柏林拿开她的手,“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去看看。”

    第二天,俩人早早地出发。成柏林的心情很好,也许是昨天得到了成明昭的承诺,又通过她得知了父亲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以至于一早就神采飞扬,眉梢高挑,嘴角带笑。

    他们来到罗兰岗,成礼从前的故居。一下车,成柏林就皱起了眉,“得让人来打理一下这里。”

    成明昭打开门,柏林走进。粉尘刺鼻,他挡住鼻子,回头对她说:“你别进来了,在外面等我。”

    柏林只身走进,他确实不知道这栋房子的存在。成礼从前有向家人提起,自己儿时在洛杉矶住过一段时间。他踱步在这间灰尘遍布,静谧异常的房屋里,边走,边用目光打量每一件物品。

    他这一生唯一敬仰的人就是父亲,纵然中途有过埋怨,如今也只剩下思念。成柏林拿起柜台上放置的一个旧相框,上面蒙着一层灰,柏林下意识用手指抹开,看见了童年时的父亲,以及身后早就离世的祖父祖母。

    小时候的成礼和小时候的柏林几乎共用着一张脸,很多人都对他这么说,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像成礼一样厉害的人物。他的童年,是在无穷无尽的爱与期待里度过,他坚信自己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这一切本该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要告诉他,成娜的存在?

    成柏林深吸一口气,被进肺的尘埃呛得咳嗽,他颤抖着把相框放回原位,掏出手帕擦拭手指。

    那些不好的回忆卷土重来,令人心烦。

    转眼,成柏林在玻璃柜里看见了一样物品。他愣了一愣,快步上去,打开柜门,上面放置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鹦鹉标本。成礼有收集动物标本的爱好,他对动物很感兴趣,也对植物很感兴趣,他似乎对很多东西都很感兴趣。大自然对他有致命吸引力。

    成柏林取下那只鹦鹉标本,这是他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时间太过久远,他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全部细节。

    也许是关在柜子里的缘故,它身上没有多少灰尘。

    他轻轻把它放回柜子中,刚才因为不愉快的回忆滋生出来的阴郁又烟消云散。

    成柏林往房间走去,随意打开了一间,一看就是成礼的风格,柜上放着很多动植物模型。

    床上铺着被,置着枕头,阳光从玻璃窗洒进,仿佛从前住在这里的人一直没走。柏林有些感伤,下意识拿起一只枕头,忽然看见底下的一本牛皮本子。

    片刻的迟疑后,他放下枕头,拿起它,厚厚的一本,里面写了什么?观察日记吗。

    柏林想着,翻开了这本本子。

    成明昭坐在车里,盯着腕表计算时间,差不多了,他差不多该找到那本日记了。

    忽然,大门被打开,成柏林跌跌撞撞出来,冲到一边俯身呕吐。

    后视镜映照出上扬的嘴角。

    她下了车,忙跑过去,搀扶住呕吐不止的柏林,“怎么了?”

    柏林勉强抬起脸,多出两行亮晶晶的泪,“回去,带我回去”

    俩人上了车,这次换成明昭坐主驾驶位,她回头看了一眼侧倒在座椅上的成柏林,他的刘海被汗浸透,眼睛直勾勾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好吗?”

    他痛苦地皱起眉,右眼的眼泪从眼角溢出,落进左眼,又和左眼的眼泪一起滑入鬓角。

    回到纽约,成柏林独自开车前往母亲全英的住宅。

    门铃响了。

    “太太,是柏林。”

    全英还在逗怀里的猫,头也不抬地回答:“让他进来吧。”

    半晌,成柏林进了屋,或许是空气中混进了一丝不太好的气息,怀中的猫立马跳走了。

    “就干到今天吧,你现在可以走了。”

    成柏林对家里的阿姨说。

    外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搞什么。终于,成柏林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弄成这样?”

    全英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瞧他满眼血丝,头发凌乱,伸手替他整理,手腕却被一把捉住。

    “告诉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他眉目寒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质问。

    “不要对妈妈没大没小。”

    全英皱起眉,“你爸爸怎么死的,你看得一清二楚。”

    成柏林红着眼,浑身都在颤抖,“是你害死的,对吗?”

    全英望着他,冷静异常,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不敢相信这副轻蔑的笑容是从自己母亲脸上长出来的,瞬间失了力,松开了手。

    全英揉着自己被攥红的手腕,毫不怜悯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现在是想为他报仇,杀了我?”

    成柏林往后退,摇头,不是在否认,是不可置信。他张张嘴,半个音都吐不出来。

    头昏脑胀,胃中绞痛,各种情绪席卷而来,占据了他的大脑。

    只剩下一句话在脑海里回响:

    她——杀了父亲。

    柏林上前一步,单手猛地掐住母亲的脖子。他的鼻翼剧烈翕张,怒不可遏地抽吸,后槽牙咬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字一个字掷到她脸上:“你先回答我。”

    全英的脉搏在他手心跳动,母亲再怎么倔强,到底是老了,再怎么锻炼也挽救不了客观意义上的衰老,衰老让一个人变得脆弱,变得没有反抗之力。

    而全英并没有反抗。

    她盯着自己的儿子,艰难地笑了起来。

    “我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儿子这个词让成柏林捡起了一点理智,他顷刻间放松了一点力度,但手没有从她脖子上拿下。

    全英哼哼笑,抬起下巴,一道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滴在他虎口上。她蔑视着他:“是我做的,怎么?”

    脑子里传来一阵阵耳鸣。

    成柏林勉强站稳,面部肌肉止不住痉挛起来,表情混乱而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全英一把甩开他的手,成柏林踉跄了两步。

    她慢慢走上前,学着他的口吻反问他。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最清楚吗?”

    成柏林颤颤巍巍地后退,“因为他从前和别的女人所以你怨恨?”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和父亲恩爱的母亲,自己同样敬爱的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事。

    全英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大笑起来:“我最怨恨的是,我居然生了一个白痴。”

    她抹去泪花,正告他:“听好了,成柏林,我不在乎你父亲在外面有多少女人,我也不在乎你这个想要杀了我的蠢货,更不在乎你带回家的冒牌货,我只在乎康达。”

    “我为康达付出了半生的心血,”全英眼里有劈里啪啦的火花,“它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能拿走。”

    成柏林跌坐在地上,魂不守舍:“你疯了吗?”

    “柏林,我的好儿子,”全英抱臂,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是为了继承我的心血而诞生的,你应该感到高兴,如果你的父亲没死,你猜,他会把康达给谁。”

    成柏林面色惨白。

    她笑了:“你比我更清楚,他究竟会选谁。”

    成柏林摇摇头,重新站起来,喃喃:“不会的。”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要带一个假的成娜回来呢?”

    成柏林猛地看向她。

    全英环走在他的身边,“柏林啊,我不管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我都可以当作看不见、不知道。你没有资格来审判我,论高尚,你和我谁都不沾,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事,不对吗?”

    她停下来,站在他眼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杀了成娜,我杀了你爸爸,不都是为了康达吗?”

    第98章 假象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成柏林用沉默与她对峙。

    全英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 变成了一道泪痕。此时,她无比快活,没有谁比她更懂自己的儿子,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说什么。事实是,他什么也反驳不了。

    “动脑子好好想想吧。”

    她慢慢蹲下身,一瞬间恢复了母亲的身份, 替他把额前凌乱的刘海拨弄上去,柔声教诲:

    “如果你爸爸没死,那么他就会把所有东西, 包括属于你的, 都给成娜,即使这样, 你也甘心吗?”

    成柏林抬起眼帘, 目光颤抖地与她对视。

    “你当然不甘心,所以才杀了她, 对吗?”

    全英笑了, 把他拥入怀里, 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脑, “你干的没错, 我干的也没错, 儿子, 这个世界上, 你只能依靠我, 只有我会全心全意在乎你。你的爸爸如果真的爱你,为什么要让她回来?妈妈是在救你、救我、救这个家。”

    “一切都结束了,柏林, 不要去回忆。无论他们是怎么死的,都没人在乎了。现在,你最要紧的是从我手里接过康达,我老了,我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是我的儿子,我们才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她怀里的柏林一言不发,安静得仿佛回到了婴孩时期。那会儿的他也是这样乖巧地躺在她怀里,不会说话、不会反抗,多招人喜欢。全英怀念那时候的他。

    “你找回来的那个山寨货,我不会追究。等你接管康达,我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她也算帮了我们,我会让她有个好归宿,这一切,我都会替你安排好。”

    全英满足地勾起嘴角,尽管他们刚才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但正如她所说的,他们是世间最亲的存在,柏林背叛谁都不会背叛她,她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安全屋。从小到大,他遇到任何伤害,第一时间都会来找她。如今也不例外。

    现在,他们需要整理一下状态,然后向着崭新的未来进发。

    “说够了吗。”

    成柏林起身,用寒冰一样的眼眸注视她,眼里蓄着泪水,泪水里掺着恨,陌生得像一头野兽,似乎随时会把她这位母亲撕得粉碎。

    全英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伸手去抚他的肩,被他一把推坐在地上。

    成柏林从地上站起来。

    “不需要你来安排,我不需要你来揣度,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我至少不会破坏我们三个人的家。而你,你杀了爸爸,是你破坏了这个家庭,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

    他俯视母亲,就像母亲俯视他那样。

    “我不会让你送走成娜,我要让她进入康达,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见证未来。”

    全英瞪大眼睛,冷笑:“你疯了吗?我绝不允许。”

    “疯的人是你。”

    她从地上爬起来,被他甩开。

    “别碰我!”

    成柏林吼她,愤恨的泪水流下来。

    “你骗了我,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转身离去,重重合上大门,拿出手机。

    “我妈生病了,来几个人守着,不要让她乱跑。”

    好好的天气又开始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成明昭站在窗边,一边欣赏外面狂风暴雨下的景色,一边拿起手机接听,对面是权韶念的声音。

    “娜娜,近来如何?”

    她的声音欢快活泼,简直和从前派若两人。

    “我听说你和阿烨离婚了。”

    “嗯,”成明昭平静地告诉她,“我在家,一切都好,你呢?最近又去哪儿玩了?”

    “娜娜,我活了半辈子才意识到,婚姻、家庭,这些根本没那么重要,彻底抛开后,整个人轻松得像只鸟。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肯定更不觉得这是一回事。”

    她笑了。

    “我啊,我前段时间去肯尼亚看了动物大迁徙,太壮观太震撼了!我感觉我好像也是它们中的一员,正在进行属于我的大迁徙。”

    她像孩子一样感叹。

    “我现在在印尼,稍作休息,下一站准备去冰岛看火山,我最近在学摄影,过段时间把我学习的成果寄给你。”

    权韶念又变回了二十出头的权韶念,冒险精神一旦产生就不会轻易死去,从前它被厚厚的心泥埋藏,如今轰轰烈烈地复苏,将她整个人席卷而去。

    “我很期待你的作品,韶念。”

    成明昭没有再叫她舅妈。

    对面的权韶念会心一笑:“我感觉,我找到了一点自己。环游的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我叫权韶念,其他什么都不记得,我甚至快要忘了西野。”

    “西野现在在她姑姑手下学管理公司,她长大了,你也可以放松去做你自己了。”

    “娜娜,”权韶念轻轻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这也是我的名字。”

    “总感觉陌生,我能叫得更亲近一点吗?”

    “明昭,”成明昭回答她,“成明昭。”

    “成明昭,”她跟念,“明昭,你有找到你的梦想吗?”

    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成明昭望向黑沉的天,告诉她:“快了。”

    那天,她打开保险柜,里面有几样物品,日记就是其中一件。成明昭看完了全部内容,将它放在了成礼的枕头下。根据日记描述的内容,她买来了一只鹦鹉标本。

    日记的后半部分是成礼在清醒的那段日子里写下的,他在日记里详细讲述了中毒的过程。他无比清楚自己这副身躯发生了什么。

    第一次剧烈腹痛时,成礼以为是食物中毒导致,第二次疼痛遍及全身,他立即意识到了事件并不简单。

    这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投毒,此号化学毒物在现代医学下并不难见,也不难解。但当所有诊治过他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时,成礼明白,有人要定了他的命,他已经被牢牢掌握。

    再年轻几岁也许还有能力奋起抗争,可他已经老了,毒素在他身体游走,死神在不远处等着他。

    从生病到请医生,全都是由妻子全英一手操办,医院是她找的医院,医生是她请的医生。夫妻相伴多年,没有谁比她更懂他的起居,也没有谁比他更懂她的心思。

    他知道她不爱他,她也知道他不爱她。

    成礼愿意就这么死了,对比普通人,他的人生顺遂而富足,死了也无憾。可他放心不下女儿。

    接走女儿是他离开姚彩洁那天就在心里立下的誓言。

    这个誓言在他功成名就,家庭幸福时生效。成礼并没有张扬出去,那阵子他还康健,身体没什么毛病。于是暗中与自己信得过的人计谋把女儿从中国接回来,这件事他并不打算声张,想要先斩后奏。

    然而,着手准备实施的那段时间,他病倒了,应该说,他被毒倒了。妻子全英悉心照料他,替他擦拭身体,在他丧失语言功能时用温柔的嗓音安抚他:“别担心,我会让柏林去把她接回来的。”

    成礼望着她,明白这一切即将向着无法挽回的结局奔去。他自以为信得过的身边人,不过全都是她的人。

    暴雨夜里,成柏林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怨恨、痛苦、迷茫,糅在一起啃食他的心。他痛苦而又无措地低声哭泣了起来。

    他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一切都是假象。

    父亲爱母亲是假的。

    母亲爱父亲是假的。

    父亲爱他是假的。

    母亲爱他是假的。

    日记本记录下了生病的真相,也写满了他对成娜密密麻麻的思念。

    所有爱,都是假的。

    可他付出的,全是真心。

    他不是被期待的那个,他在谎言里长大,父母互相厮杀,他是另一个孩子的替代品。

    他走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黑暗里传来开门的轻响,他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身躯也陷入了另一副更加温暖的身躯里。

    “为什么躲起来偷偷哭。”

    是明昭的声音。

    他被引导着靠进她的怀里,泣不成声:“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成明昭用怀抱给予他温暖,始终牵着他的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妈妈她,是她杀了爸爸”

    他像没了父母的幼兽,无助往她身上依偎。

    “都是假的,全都是骗我的。”

    “他们是假的,”成明昭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是真的。”

    柏林在黑暗中抬起脸,泪水泛着晶莹的光。

    “你忘了吗,我和你站在一起,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死为止。”

    是的,他只有成明昭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可爱的、可信任的、可依靠的,只有成明昭。

    柏林把她抱紧,惊恐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把成明昭从他身边夺去。

    “你呢,柏林,你会抛下我吗?”她抚摸他后脑的头发。

    “我抛下所有人,都不会抛下你。”

    “如果你是你妈妈要求的呢?”

    “我不会让她这么做。”

    “我有一个办法。”

    柏林慢慢松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

    月光照在她脸上,没能照亮那双深黑得不见底的瞳孔。

    “我有一个城堡,在法国,环境很好,让妈妈去那边歇个三年五载吧。”

    第99章 劫 “我该怎么背叛你?”

    给猫倒上猫粮后, 全英直起身回到木椅上,不紧不慢地斟起了茶,午后的阳光透过大面玻璃窗洒落在地毯上。她边喝, 边欣赏窗外的绿植。

    视野之外的门口站着两位黑衣保镖,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看守她。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出门的打算, 没有配合演这出疯娘戏的想法,成柏林派来的人手白白站了两天。

    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了解自己儿子成柏林的脾性,俩人之间的矛盾不会超过三天, 通常第二天, 他就会乖乖捧着礼物来认错。一贯如此。

    所以她不急,也不怒, 更没有表现的歇斯底里。全英正在计算时间, 胸有成竹地计算时间。她儿子用的招数,她全都想得到, 成柏林用的不过是自己亲娘用过的过时的法子。

    她仅有的不满在于儿子的成长速度不达自己的预期, 他这么冲动、激进、随意相信别人, 用上司的目光来看, 他距离成为一位合格的继承人还差得远。用母亲的眼光来看, 他的年轻冒失倒也不算坏事一桩, 情绪来得快, 自然散得也快, 母子间难有什么嫌隙。

    全英放下茶杯, 已经猜到是谁让她的儿子变得像野兽一样冲自己吠叫。

    她起身,来到玻璃窗前,目光远眺, 心思却不在后院的景致上。这个人千方百计进入成家,看来不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

    当年她指使柏林去异国他乡接成娜,柏林确实去了,也确实带着人回来了,然而那人并不是成娜。她早在成礼计划之前就派人调查过那孩子,和带回家的这个不是同一人。由此可以推断,成柏林一定做了什么。当然他无论做了什么,在这件事上,她无条件支持儿子。就算柏林不做,她也会这么做。

    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全盘交代。原以为,那位冒牌货只是受了自己儿子的嘱托,或者自以为拿住了柏林的把柄,准备趁此讹诈一番。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帮了她们母子一把,全英愿意让她用成娜这个身份给自己找个好人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本应该到此结束。

    然而,她现在又回来了,像苍耳一样附着在柏林身上。

    看来她想要的不止那些。

    全英揉着腕子上的佛珠。

    这个人,妄想成为真正的成娜。

    手串忽然一松,珠子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她低头看着四散的佛珠,危机感如洪水般咆哮而来。

    必须除掉成娜,无论真的成娜,还是假的成娜,都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

    门应声而开,进来的是成柏林,手里还拎着一箱新买的茶叶。

    她早说了,一贯如此。

    “我来捡。”

    全英正要蹲下去拾珠子,他快步上前,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蹲下来帮着她一起捡。

    她望着儿子的脸庞,虽然还带着置气的神色,始终不愿抬起头与她对视,不过行为却全完全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谁能背叛自己的母亲?

    全英微微一笑,伸出腕子,说道:“这串珠子我带了十年,是当初和你爸爸去印度做生意,一个僧人送我的,他说我这一生有两道劫,一道在三年后,一道在十年后。但带着它,就可以化险为夷。现在它断了,预示着什么?”

    柏林不语,只是盯着她空落落的手腕看。终于,他牵住母亲的腕子拉她起身,“都是些封建迷信,你想这些做什么?”

    那丝置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担忧、还有自责。他的年轻导致这些情绪难以掩饰地浮现在脸上。

    全英邀请他坐下,递给他一杯茶。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掌握的。”

    柏林接过杯,放着没喝。他始终垂着眼,终于:“抱歉。”

    “抱歉什么?”

    柏林抬眼看她,“我不该对你这样,我已经把门口的那几个人遣散了。”

    全英靠在椅背上,嘴角漾起宽容的笑意。

    从前他与她吵架,吵到最后也像现在这样,灰溜溜地来认错。无论是六岁的成柏林,十六岁的成柏林,还是二十六岁的成柏林,本质都是一样的。

    “柏林,你是我儿子,你做了什么错事,我都会原谅你。”

    柏林又垂下眼。

    她叹了一口气,“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你把自己的前途当玩笑。”

    他立刻抬起头,否认:“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全英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但架不住有人会这么做。柏林啊,除了父母,没人会真正在意你的死活、在意你的前程,每个人都等着鲸落的时候分一杯羹。”

    她放下茶杯,“你父亲死后,如果没有我在,康达现在姓什么还不好说。如今我老了,要把它交给你,可是,我该怎么放心呢,你那么容易轻信身边人,甚至还要不惜付出资源提携对方,你以为这是在做公益吗?”

    “你说的”成柏林再度与她对视,“是娜娜吗?”

    “前些天你我已经开诚相见,我也不会和你兜圈子。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认为我是怎样一个狠毒的母亲、狠毒的妻子、狠毒的继母,我都得告诉你,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康达,也都是为了你。”

    她注视着自己犹豫不决的儿子,“走到这一步,我们都不容易,柏林,不要功亏一篑。你既然可以毫不留情地抹去了真正的成娜,对于你身边的那位,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成柏林咽了一口唾沫,“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贪图过康达一分一毫。”

    “你在说笑吗,我的儿子。”

    全英握住他放在茶桌上的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凭什么留在你身边呢,因为爱吗。”她嗤地一笑。

    成柏林没说话。

    “好孩子,柏林,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做这些一定很难受吧?只要你想通了,妈妈会帮你解决,”全英用手掌摩挲着他的手背,“成娜本就是不应该出生在世界上的孩子,无论是那个成娜,还是这个成娜,我们做的,不过是让她们回到该去的地方,你不必有任何愧疚。”

    成柏林的手攥成拳,又慢慢松开。

    他终于抬起头,“我买了新茶叶,我们尝尝吧。”

    全英欣慰地笑了。

    成柏林把茶壶拿去清洗,拆了自己带来的新茶,有模有样地在母亲面前泡起了茶。全英感慨:“你果然长大了,我希望这一次之后,我们母子俩再也不要有无意义的争吵,我们才是一个战壕的,不是吗?”

    她端起茶,轻轻一吹,细细端详色泽:“好茶。”

    全英慢慢地喝,他慢慢地倒。

    “妈妈,你操劳了大半辈子,一定很累了。”

    茶杯忽地从她手里脱落,摔在地上。

    全英双手撑着桌沿,望向他。

    柏林平静地看着自己晕头转向的母亲。

    “好好睡一觉吧,妈妈,如果有时间,我会去看望你。”

    全英紧紧盯着茶叶,试图站起来,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她咬牙笑着对柏林说:“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看着彻底晕倒在椅子上的母亲,柏林起身,拿出手机,走向门口。

    地上的佛珠被踩得咯吱响。

    “安全地护送她去法国,如果中途有闪失,你们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回到家,他一把捉住成明昭的身影。

    “我这么做,是对的么?”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成明昭慢慢推开他,对上他茫然而又苦痛的双眼,伸手抚摸他愈渐消瘦的脸颊,“你只是想让母亲好好休息,错在哪儿?”

    “我没错。”他牵住她的手,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你没错,”成明昭肯定他,“你甚至在保护她,她杀了人,应该进的是监狱,而不是风景秀丽的城堡。”

    成柏林喃喃:“我恨她,但我不能让她进监狱,她是我的妈妈。”

    “那就对了。”成明昭笑。

    监狱这个词让他后脊发凉,成柏林握紧她的手。

    “我不会让妈妈进监狱,我也不会进监狱,更不会让你进监狱,等这一切结束,我会把她接回来,她会懂我们的苦心,对吗?”

    “她总会理解的。”

    成明昭抽回手,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块曲奇放进嘴里。

    成柏林独自站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重新来到她面前,跪在她身边,抢走了她拿曲奇的那只手,死死攥着。

    “明昭,你不会背叛我,对吗?”

    反反复复的相同的疑问,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神经质,如此不安。

    “哼,”她笑了,把另外半块曲奇顺势塞进他嘴里,“我该怎么背叛你?”

    成柏林笑了,把嘴里的曲奇嚼碎吞入肚子里。

    是啊,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方落水,另一方也不会好过。他不是很相信成明昭的真心,但他相信这番话,这个女人,只有关乎到切实的利益,才会对他表现出绝对的好意。

    没关系,他迟早会夺过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爱自己。

    “把逢玉接过来吧。”他说。

    成柏林站起身,“是时候让你的女儿有个身份了。”

    第100章 胜利 “一切都会顺利。”

    周天, 江玥刚从外面买菜回来,家里安静异常。前段时间莲姨的侄女结婚,她请假回了老家, 还没回来。那位姓成的司机师傅平日里极少露面,只有在逢玉上下学时才会出现。眼下只有他和女儿看守明昭的这座大宅。

    他出门前,逢玉也正好出门,她骑着个自行车, 说要去找附近的小孩玩,会在晚饭前回来。

    现在日落西山,家里空荡荡的, 一个人也没有。

    去年逢玉被绑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江玥后背出了冷汗,一边给女儿打电话, 一边满屋子喊她。

    终于, 他在逢玉房间听到了来电铃声。

    她的电话手表正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躺着一封信。

    江玥上去捡起信, 拆开看——

    我妈来接我了, 出去玩几天, 勿念。

    末尾署名:成逢玉。

    从天华前往墨尔本的飞机划过夜空。

    逢玉躺在商务舱的座椅上, 正在看动画片。右手边坐着她的母亲成明昭。傍晚时分, 她和住附近的小伙伴进行了一场自行车比赛, 她大获全胜。逢玉回到家洗完澡, 出来便在大厅里见到了那抹有段时间没见的身影。

    那是她的妈妈, 成明昭。

    成明昭只问她一句话, 想不想出去玩,她立马就答应了。

    至于去哪儿玩,和谁玩, 成明昭没说,她也没想起来问。总之,能见到成明昭就很好了,和她相处的时间是稀少且珍贵的。她不想因为一些无所谓的疑问浪费了时光。

    逢玉慢慢合上眼皮,她困了。

    成明昭打开毯子,盖在她身上。又端起酒,轻轻抿了一口。

    逢玉醒来后,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都是陌生的摆设,看着不像酒店,而是平常人住的房间。她起身下床,打开窗,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一起给了她一个早安吻。

    有人敲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听着不像是成明昭的声音。

    但不令人感到讨厌。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身高并不高,她戴着一副椭圆框眼镜,留着棕黑的短发,那种短发不是娃娃头,是更短的短发。她的皮肤有斑,也有沟壑,是一张阅历十足的脸,然而身上却散发出与之相反的轻盈感。

    她弯着嘴角,喊出了她的名字。

    “逢玉。”

    逢玉被她吸引了,但也说不出来究竟是被哪一部分吸引了。整体来看,这就是一位普通中年女人。在此之前她没见过这个人,为什么会有种熟悉感呢?

    她展开手,这个动作是在欢迎她上来。逢玉迟疑了一下,虽然她不认识这个人,但不知怎么的,她一点也不感到抵触和害怕。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她似的。

    逢玉慢慢走上去,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和粘稠,柔软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给包裹进去。

    中年女人扶着她的肩膀蹲下身,逢玉在盯着她的脸,试图找到这份熟悉感的来源,而她也在细致地打量她,好像也在寻找某种来源。

    也许是她先找到了,于是对她说:“下楼吃饭吧。”

    逢玉点点头。

    逢玉跟着她走下楼,来到餐厅前。吧台后面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倒令她感到很陌生,不过对方见到她,给了个友善的微笑,所以陌生感仅仅存在了一秒钟就烟消云散了。

    她母亲成明昭正站在阳台边,端着马克杯看外面的风景。

    那个带领她的女人走上去,自然地扶住成明昭的肩膀,俩人一起回头看向了她。

    逢玉在这瞬间恍然大悟。

    那是两张多么相似的脸。

    怎么会这样呢?

    成明昭被她那副震撼的表情逗笑了,她走上去把杯子放在桌上,回头对逢玉说:“你不是很好奇姥姥吗?”

    姥姥?

    逢玉想起来这个词的意思,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出生到现在,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姥姥。

    她抬起眼去看刚才那个女人,对方报以温柔地一笑。

    逢玉一步步走上去,来到她跟前,无比认真地端详那张面孔。

    她再度蹲下来,供她求证。

    “你叫,什么名字?”逢玉问。

    “我叫成早秋。”早秋回答。

    逢玉深吸了一口气,好奇妙。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她的额头,没那么平滑,但很宽厚,有一点细微的凹陷,应该是纹路。很神奇的触感,原来这就是姥姥的触感?

    “你是我妈妈的妈妈?”

    早秋点头,“我是你妈妈的妈妈。”

    她看着她的眼睛,叫:“姥姥。”

    早秋的笑容从浅变深,一把将她举起,抱入怀中。姥姥看着不高大,力气倒挺大的。她已经不是幼儿园的小孩,体重也不再是幼儿园的体重。

    早秋的笑容感染到了她,她也笑了,顺势圈住了姥姥的脖子,她一点都不反感与她接触,仿佛好多年前,俩人就已经这么亲昵。

    “你之前都在哪儿?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她妈妈不来见她就算了,为什么姥姥也不来见她呢?

    “对不起。”

    早秋向她道歉,“我一直住在澳大利亚。”

    逢玉没有想要她认错,在她道歉之前就已经原谅了她。

    “所以我现在在澳大利亚?”

    逢玉向着外面探头,果真是不一样的景色。

    “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在这里住下。”

    逢玉收回视线,“我哪里都喜欢。只要”

    她回头看了一眼成明昭,告诉早秋,“我就喜欢。”

    早秋笑而不语。

    她又问:“那你会一辈子住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

    成明昭开口。

    她走上来,自然地把胳膊搭在早秋的肩膀上,“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呆在我身边。”

    逢玉试着幻想了一下那番场景,梦幻得简直有点恐怖。她不知道母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从来弄不懂成明昭的话。

    逢玉看向从吧台出来的那个女人,又问:"这个阿姨呢?"

    早秋把她放下来,“她叫春玲,成春玲。”

    春玲腼腆地冲她挥了挥手。

    "也是我的姥姥吗?"逢玉回头问。

    成明昭笑了,“可以这么说。”

    “我居然有两个姥姥。”逢玉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又有些小小的得意,其他人只有一个姥姥,而她有两个,完全可以当作炫耀的资本了。

    逢玉走上去和她打招呼,“春玲姥姥,你好,我叫成逢玉。”

    “你好,逢玉,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春玲摸了摸她的脑袋,“果然和娜娜、早秋很像呢。”

    三张不同年龄阶段的脸,透着相同的神色。

    早饭结束后,春玲带着逢玉牵着狗出去遛弯。早秋和明昭围在桌前品茶。

    “姚彩洁,”成明昭告诉她,“今后你就是这个名字。我会给春玲另找一个合适的称谓。”

    早秋说:“很快了吗?”

    “很快了,”成明昭抽出一根烟,顿了下,又放回烟盒,“他的妈妈已经被我弄去了法国乡下,我不会让她竖着回来。这周就要开股东大会,成柏林马上要成为康达的新董事。”

    成明昭微笑着告诉母亲:"很快,我会把你们接到我身边。"

    早秋抚着胸口,隐约有些不安,“希望一切顺利。”

    “一切都会顺利,”成明昭揽住母亲,低语,“只不过,要辛苦你们忍受一下别人的名字,就像我忍受这个名字一样。”

    早秋笑了笑,“你不需要忍受,本身就是你的名字。”

    在澳大利亚休息了三天,临行前,成明昭对逢玉说:“你想不想跟我玩一个游戏?”

    逢玉可是游戏大王,她问:“什么游戏?”

    成明昭告诉她:“明天起,我是你的养母,你是我从中国领养回来的女儿,养母和养女的游戏,想玩吗?”

    逢玉琢磨了一下,答应了她。

    “那要玩多久?”

    “玩到你成年。”

    逢玉啊了一声,“这么久啊?”

    “你不敢吗?”

    逢玉挺起胸膛,“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11年,玩就玩。”

    第四天,俩人回到了纽约。柏林领着她们母女在公开场合正式亮相,家族和业界都知道成明昭在中国领养了一个小女孩,这位叫做逢玉的养女,从今天起,成为了成家的一份子。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无人问津的逢玉,而是成家的逢玉,享受外公留下的巨额教育资金,将来会和柏林的孩子一起接管公司。

    所有的资源,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个身份融入了她的血液。

    作为舅舅,柏林送了逢玉一支康达的股份和芝加哥的一栋大厦,算是给这位外甥女的欢迎礼。夜晚,他搂着成明昭,与她一同欣赏窗外的景致。

    “现在,我们把逢玉接回来了,让她有了更好的身份,你开心吗?”

    成明昭回头,笑着回答他:“我很开心。”

    她的开心就是他的开心。

    成柏林也笑了,“之后你不用再回国了,安心留在这里,和你的女儿好好享受生活。”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戒盒,当着她的面打开,钻石璀璨的光晃得人眼晕眩。柏林取下它,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就这么,和我永远在一起。”

    成明昭依偎在他怀里,翘着手打量,简直比星星还要好看。

    股东大会如期举行,全英因为身体欠恙没法出席,柏林传达了母亲的旨意,特派成明昭代为参加。

    全英卸任董事一职,经过投票表决,成柏林毫无疑问地当选为康达新任董事。

    眼下,柏林西装革履,神采飞扬地在众人前发表感言。

    今天天气很好,胜利的时候,往往都是好天气。

    只不过,外面似乎有点吵闹。

    门外嘈杂的脚步声透过会议室大门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忽然,门被大力打开。

    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蜂拥而入,上去推倒了成柏林,将他压在地上,亮出了警官证。

    “不许动!”

    “举起双手!”

    “趴在地上!”

    警官遣散了在场的所有股东,唯独留下了成明昭。

    他们走上前,出示了警官证。

    接着,为她铐上了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