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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空旷萧瑟的肥下街道上, 好些天没有人行经的小道上落着不少的尘土,张良这伙人走过来的时候,在上头踏出了不少脚印。

    出于对黎筝的信任, 面对着据说是她请来的谋士,蒙野决定将目前的情况全盘托出。

    不管是目前兵临城下,十万火急的糟糕局势,还是城内防守空虚的目前状况, 他都没有丝毫保留地倒了个干净。

    这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以这般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的境地,无论是谁都要为之慌神,而这位黎筝请来的谋士, 野狼少年格外宽容的允许他只要不当场晕倒过去,就算是通过。

    反观张良,只是面色难看了一瞬,之后, 便立即深吸了口气,定下了神来。

    容貌出众的青年皱着眉,没有出现什么慌乱的表情来:“如此情况,难道大军离开前,没有事先预料到?”

    城内的守卫半个不留的撤离了, 最后就仅仅剩下蒙野和另外几个将士在场,李牧方又是必然会率军攻打过来的,照理来说,这都是一开始做下决定,便能立刻预料到的事情。

    他发自内心想要追随的那位赵黎大人, 可是个走一步算十步的智者,难道对此没有做出什么布置吗?

    蒙野手指一动, 心道既然这也是一位谋士,那他便将黎筝交给他的计策也一并说于对方听,看看对方会不会有什么建议。

    “不错,将军离开前,确实早早料到会出现目前的情况,因此,也为我们这些留守城池的人,留了一个计策,说是用了就能反败为胜。”

    “反败为胜?以这空空如也的城池?她告诉你了什么计谋?”

    张良的好奇心几乎要从心田里满出来。

    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法子,能让一座空城,战胜外头铺天盖地的战士。

    蒙野抿了抿唇,摒弃了心中的犹豫:“她说,让我不要慌,不要乱,直接打开城门,将那李牧迎进来就可以了。”

    “直接迎进来?”

    张良瞪大了眼,快速的在心里模拟了一遍两军对垒时,如此做法能起到的用处,而后极快的以聪明人的脑子领悟过来,黎筝这是要用计去诈李牧。

    她料定了李牧会是个多疑的人,所以偏要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打开城门。

    眼中闪过一道又一道的华彩,张良简直要为这大胆至极的做法而鼓掌叫好。

    什么人敢只身一人骗一整个军队?

    光是在两军对垒时,看到那巨大的人数差异,也该吓得脚软,而她,却还有这闲心,想出这滔天的骗计来?

    张良的呼吸一下下的急促起来,他的心情在听完这精彩至极的心计比拼的计谋之后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如果说原本还有着需要用力去压抑忧虑的情绪,现在则是忧虑尽忘,热血已沸,激情已泛,迫切地想着要马上去实施这场骗术,与那位战胜了桓齮的大将李牧,比拼一番各自的心智与聪慧程度,看看笑到最后的人是谁。

    张良脸色红润了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在放光:“既然将军都已经如此说了,那您怎么还不照做呢?”

    话才一问出口,张良就看到了蒙野为难的面色,他瞬间知晓了对方的疑虑,并且心头一跳的冒出喜悦的情绪来。

    他试探地道:“在下是赵黎将军请来的谋士,本就该为秦军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之前没有来时,肥下城池自然得拜托您来好生看守着,但现在既然在下已至,在这施展计谋的时刻,还是应当由在下出面。”

    蒙野目露惊讶:“你是说,你来骗他们?”

    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青年,对方面如冠玉,目光炯炯,一身异于常人的沉凝气质,赫然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能够在山川湖海滔天而来的浪花击打下,依旧屹立不倒的人。

    张良轻轻颔首,拳头稍稍收拢,压制着心底的激动:“不错,如果可以的话,请将这个计谋,交给子房来实施,子房定能为您博来一个最好的结果!”

    两人的视线交错,张良心头忐忑,蒙野则目露考量,半晌之后,他终于点头答应。

    “好,那这件事,便交由你来完成。”

    交付重任的同时,黑皮少年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他一个行兵打仗的粗人,对这种演戏、比谁心眼多的事情,还真是做不过来,如果能给到跟赵黎那个心思狡黠,诡诈之计层出不穷的家伙一样的人手里的话,那还真是太好了。

    耳边鼓点响的越发激烈,紧锣密鼓地敲打在心头上的奏乐声,无形地催促着人赶紧亮出兵刃,冲杀到敌人中去,将对战双方的情绪都挤压得越发的急躁。

    一名赵国的武将在城门外褪去了上衣,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赤褐色肌肤,起伏的肌肉在光线的照耀下被赋予了明灭的勾线,他两条袖子挂在腰上,晃荡着下垂,又在大开大合的动作下摇摆不止,像是要给这场战争暖场,又或者是要给他们赵国助威,这名身上纵横着好些条疤痕,鼓胀的肌肉活的一般弹动着的武将虎虎生风地耍起了一柄大刀。

    宽大而银亮的刀面,每挥过一次头顶,都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强烈的要刺瞎人眼的光亮,那厚重的刀身换做是落在旁人手里,可能连抬都抬不起来,可落在了这名武将的手中,却成了能够劈开他身前一切的趁手兵器,不论是顽石、砖瓦,亦或者什么别的东西,都在“哐当”一声下被劈得粉碎。

    随着大刀的来回舞动和口中不时爆发出来的呼喝声,武将身上的战意越发的明显,如同一柄显形在万丈高空,随时都会笔直坠落的大剑一般,直指肥下城池。

    他将大刀舞得密不透风,神情是极致的投入,身体、脖颈、额头上都出现了亮晶晶的汗点,动作也越发的连贯圆融,赵国军队里的叫好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整个军队的气势被推到了最高昂的顶点上,每一个身处于列队之中的战士们都摩拳擦掌的躁动着,恨不能跟这名骁勇的武将一般,立时找个秦军来练练手,看看自己的兵刀是不是也能如此,一击落下,便只见被摧毁、揉烂如同泥血般敌人躺倒在地面上。

    张良在这时走到了城墙之上,只往下头扫了一眼,便立时的因这种强大的凝聚人心、将麾下所有的将士们打磨成一柄利刃的能力所心惊。

    敌前舞刀,这是李牧特意嘱咐的做法吗?

    为了让赵国军队的气势再往上翻个三翻?

    李牧、李牧,真不愧是打败了桓齮的存在,光是御下制敌的能力便让人不可小觑。

    张良目光深了深,轻轻抿了下唇。

    他抢先一步,在赵军还未因士气抵达巅峰而开战之前,先行向着城门处的士兵们发出了指令“开城门!”

    万军从中,他和处于赵国军队重重保护下的李牧对上了视线。

    张良彬彬有礼的跟他点了点头,而后扬声道:“张良招待不周,诸位请进吧。”

    喧嚣的战场忽然安静了下来,密集的鼓点不打了,喝彩叫好的战士们停住了嘴,就连阵前舞刀的武将都放下了手中的大刀,将那沉重无比的兵刃杵在了地面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肥下城楼上,喊着“打开城门”的那个人身上。

    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直接打开城门又是什么意思?

    李牧也正打量着张良。

    身长玉立,衣袍墨绿如玉,动作间衣袖上低调绣制的暗纹隐有流光浮现,一身王侯将相,世家子弟的尊贵气质,一看就让人觉得是个小有来头的人,但观其年纪,放在这战场之上,却又是年轻得过头。

    他是谁?先前几日似乎从来没有在城墙上见到过。

    恍若知晓李牧心中的疑问,张良微微地笑了,即便没有诸葛亮总是捏在手中摇晃的羽扇,双手只简简单单地搭在城墙的砖瓦之上,这位出身于宰相世家的公子,也还是通身的倜傥与贵气。

    “在下张良,是赵黎将军的谋士之一,今日特来这城墙之上,邀请诸君进城与将军一聚。”

    李牧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极为激烈地战斗,两军战将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冲着拼杀到一处,力量与力量的对决让枪兵之间摩擦、迸发出灼烈的火星苗子。

    那位身手不凡的秦军统帅赵黎,未必能够耐得住这个寂寞,在众人保护的围簇下冷眼看着战场上局势的各种变化,及时的作出新的指挥,反倒是打头冲杀入人群,自己一马当先的将所有强敌斩落马匹,或许才是她的作风。

    可左看右看,这城楼之上,又哪里有赵黎的人影子存在?

    那个同样年岁不大的少年人,竟是出乎李牧判断的,根本不在现场!

    在李牧的猜测中,她连坐阵后方观察战场局势都做不到,可如今,竟是自己不曾到场,请了个未闻其名的张良,来代替她做主?

    对于擅长推断人性的李牧来讲,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就是这么上演了。

    甚至于,敌军还大开城门邀请他们进去!

    一双双眼睛不住地观察着那扇城门背后的地面和街道,无数等待战争已久的赵国士兵们此刻却是不得不静下心来,忍着急躁,去看那对某些将士而言,兴许还十分熟悉的肥下城池。

    所有人的心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这座城里,究竟有没有诈?

    里边是不是布满了机关陷阱,只等着他们踏进去,就马上射杀夺走他们的生命?

    第192章

    飞扬着的蒙蔽人视线的尘土之中, 手握尖兵利器直指敌方咽喉的人,是攻打赵国首都邯郸的赵黎,还是围剿肥下城池已有好些时日的李牧?

    张良眯了眯眼, 细细望去,从那弥散的尘埃里望见一张坚毅的,属于中年人的面孔来。

    年事渐高,在战场上指挥的本事也跟着水涨船高的李牧身着深黑铠甲, 头戴银亮盔帽, 整张脸遮得只剩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依旧不难看出,他面色严峻, 神情凝重,老谋深算的眼更是不住地观察着城门大开的肥下城池中的情形。

    这李牧需要提起神来仔细打量的事物,从街道上一路过来的张良却是对其早就了然于心了。

    寥落的街道上空无人烟,所有目光可以触及的店铺, 全都死死地关闭着门扉,外头张灯结彩的喜庆红色没有人影成双的衬托一时黯淡了许多,缺乏了节日时的人山人海,它们全都孤零零的垂落在门前,风一吹, 更是一副久经荒凉的摸样。

    看了就让人心中一沉。

    但这画面,落在敌人的眼中却是另一副摸样。

    赵国军队的士兵们只觉得这是秦国人的欲盖弥彰,完全是故意将城落弄成萧瑟样子的,以此掩盖藏在内里的机关等物,好等到赵军进了城, 就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胸膛中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地跳跃起来,所有的赵国士兵都明白, 如果进城,这必然会是极为凶险的一行。

    在机关阵的存在之下,他们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丧失生命!

    如此明显的请君入瓮,李牧将军他、他会同意吗?

    会同意吗?

    李牧还在沉吟之中。

    根据时刻变动的战局做出正确的决定实在是太过困难,尤其是在敌方有备而来的时候,他们赵国简直像是被架在木架上烈火烘烤的羔羊般煎熬不已。

    睨了眼他的表情,张良已然知晓了对方的踌躇与犹豫,觉得是时候再给对方添上一把火了。

    他勾了勾唇,肩膀下垮,两臂轻松随意地搭在城墙上,写意地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摸样来,声线清润悦耳地道:“赵黎将军大人还在城主府中等候李牧将军的大驾光临呢,请诸位不要再延误时间,赶快进城吧。”

    这平缓的少年声线显然极度地给予人压力、压迫人的神经,李牧一听,面上的神色更是难看了一层。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这位两鬓风霜的中年人本该成为赵国君王的座上贵宾,受封赏,得敬仰,号“武安”,可因为黎筝的临时插足,愣是扇动了蝴蝶翅膀,将他的功绩无限缩小抹除了。

    以至于现在的李牧,仍旧是那个没有半点头衔,还在为了赵国四处怒放的战火皱眉不展的战场老将。

    但历史和命运即便被贸贸然的改动了,也依旧有其不愿偏离航道的顽强性。

    更何况,能够创造历史的名人本身就是有着足够的,在风雨海浪中屹立不倒的能力,最后才会成为历史名人,李牧自然有着他强大的思维逻辑和出色的胆气存在,才能在名将百出的赵国成为独领一军的统帅。

    李牧轻轻抬了头,面对着两方人马都超过二十万的无声对峙的宏大场面,他面不改色,又一人脱离军队而出,别过了众多将领对他的阻拦与担忧,孤身一人骑马来到了城门前,试探张良的虚实。

    众目睽睽之下,仅差一步,李牧就要骑马踏入肥下的城门中去。

    看着这一幕,就连张良的下颚线都不由得绷紧了几分。

    若是再往里深上一些,李牧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城池内的街道布局,那空荡荡的没有经过任何精心摆设、设计的城池,又哪儿有什么想象中的可以杀人无数的机关陷阱,分明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正常街道而已。

    如果李牧的胆子能大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直接单枪匹马地冲进城里逛上一圈,那他们本就是用纸糊出来的假象可就要被立时戳破了!

    张良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一颗心脏更是高高吊起,打鼓似得的在胸腔里诉说着不安。

    这么个用计谋进行欺诈的节骨眼儿上,他一不能拦住对方,二不能对这件事叫停,重新将城门关起来,否则便是敌未动,我方先行露怯!

    甚至于,张良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在意之情来。

    他手心收紧,齐整的指甲在手掌中留下一排的月牙弯状的印痕,面上自始至终地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双眼的余光则不着痕迹地死死跟着李牧的身子移动。

    隐晦地上下浮动了下喉结,张良动作缓慢地转头看向李牧所在的方位,与那心中城府绝不输于他的战场老将对视之后,他勾着唇,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伸手作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面容出色的青年慢吞吞地道:“李牧将军请随意,或者,多叫些人跟着您一块儿进城,也是可以的。”

    这一招不按理出牌的试探,终是被他不动声色的接下了。

    李牧冒着绝大的危险进行的行动,未能立功。

    收回了一刻不停的在张良脸上打量的眼神,试图从这名青年身上看出些什么来的李牧彻底的失望了,果然能被赵黎叫来代替她的谋士绝非寻常人士,即便被他逼到这个程度,也依旧能神色淡然的自如应对。

    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李牧拉扯住了即将落下蹄子,马上就要当真踏入城门中的马匹,待到马匹停下,这才自己往里探了探脑袋,目光尽可能的探查些许存在端倪的事物与细节。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站在这个角度往城内看去,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无法被他寻找到。

    看来,除非是直接歹人闯进去之外,他是无法知晓城内究竟藏了什么事物“恭候”着他了。

    李牧不由得叹息。

    真是厉害啊。

    能让他坐立不安,不断猜忌到这个程度,甚至还掩盖住了所有的马脚,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

    中年人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又压抑着情绪,缓缓的从胸腔中吐出。

    “退——兵——!”

    “什么?将、将军!”

    一张张错愕的脸庞彼此映照着,一双双心下没底的眼睛全都望在李牧身上。

    显然,他们对这个命令感到恍惚而不可置信,在他们的想象里,或许将军不论往这个再明显不过的计谋中填上多少条性命,也是要在今日将肥下城池拿下的。

    但现在,李牧让他们退兵了!

    板着脸,面上没有任何可以动摇的痕迹,李牧的声音如此的坚定,眼神十足的坚毅,为了对自己的士兵负责,同时也是对赵国仅剩下的最后一支强盛的兵力的负责,他要求全军原路返回:“全军撤退!撤退!所有有异议,不服的人,回去之后都自领十鞭!”

    这道命令的威严和不容抗拒是显而易见的,从最高将领口中发出的军令是所有人都必须遵从的。

    当场,赵军上空齐齐爆发出了一声“唯”。

    而后,他们的离开极其的声势浩大,如同来时一般,无数双马蹄踏落在地面上,激起铺天盖地的尘土,造成的动静让山石都跟着震动起来。

    但要说有着最大震动的,还是张良和蒙野的内心。

    看着大军当真离去的背影,张良的双眼都比平时睁得更大一些,因为赵军还未撤离完毕,所以他咬着面颊上的肉,绷着脸,硬是没有让自己提前露出什么喜悦的表情。

    为了将戏做全,他还装出了些惋惜的神色来,对着重新返回赵军包围的李牧道:“李牧将军当真要走?不进来我们肥下坐上一坐了吗?要知道,我们赵黎将军可还在等着与您的汇面呢!”

    李牧最后看了张良一眼,跟先前一样,还是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与心虚有关的表情来,最后,他只得冷冷呲笑了一声,开口道:“不用了,跟她的汇面你就留给你自己吧!告辞!”

    回去堡垒的路上,一名副将加快了胯、下马匹的速度,他挤开了两个跟从在李牧身边的小将,来到李牧身边,忧心忡忡地道:“将军,这下可如何是好,邯郸那边我们天长路远,一时半会儿无法赶到解救他们,肥下这边又未能旗开得胜,获得什么捷报·····”

    李牧目光沉沉,说出的话语依旧让人感到十足的信服:“肥下不着急,我们不打进去,他们自己也不敢追出来。你看,我们身后可有什么追兵?”

    副将回身一望,果真如此,肥下的城池又关上了,没有任何一人一骑从那里追出来,不由吃惊地道:“他们秦国人过往可不是这样的。”

    秦国战士的凶猛,七国人尽皆知,一旦在战场上被他们咬住了尾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可如今他们竟然不追出来?

    连副将都觉得这里头疑窦丛生。

    李牧摇了摇头,直白道:“现在的他们哪里能跟以前比,不过是拔了牙齿和爪子,只剩下嚎叫的狼罢了,他们囚困一城,缺少食物已久,早饿得没有力气打仗了,最后的底牌,估计也就是在城内装了什么机关,等着请我们进去了。只要不上当,赢面还是我们大!”

    副将欲言又止。

    李牧索性将事情全说明了:“我们装作平时的样子,让他们呆在城里自己饿死自己。”

    “可像是平时的样子,就得被他们继续拖在肥下,邯郸那边又该怎么办?”

    李牧扫视了一圈,确定周围都是自己人,这才压低了嗓门:“所以说是装成平时的样子——回堡垒之后,我们直接去邯郸救援!”

    第193章

    药都安国

    素有“草到安国方成药, 药经祁州始生香”的美名,这座饱含了君王美好期望,以“安国”二字命名的城市在药草师沾染药香的手于编篓里, 摘取生长成熟的芽叶中迎来了早晨。

    略显苦涩的药香味萦绕于身周和鼻尖,随着脚步的加快和距离上的越发接近演变得更加浓烈,麻草编织而成的草履踏在潮湿的地面上,落下一个深色的脚印, 少年动作急促地扶着石墙转过壁角, 来到雨幕中低垂着檐角的芦屋之中。

    “哈,哈,”寒冬已至, 从人口鼻中呼出的气体全都变成了湿润的白雾沾在了鼻头,那零星的丁点暖意还来不及转变鼻尖的温度,又很快在空气中挥散了个干净,让人的鼻子变得更加的湿冷红肿起来, 穿着药师长袍的少年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恨不得打上两个大大的寒颤来驱赶自身的冷意,他皱着浅墨色的眉,清秀的脸上有着浓重的担忧:“师父,阿姊去了肥下之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我找了好些人打听消息,还到处塞了不少钱,也只听说秦国人正在肥下那边打仗,阿姊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

    历来有着“药都”之称的安国是草药师们的乐园, 宜居乐业不说,还随处可见有助于药师们提炼草药精华所需的日常物品, 类似于精致好用的草药捣等物更是发展成了产业链、一条龙,在安国卖得热火朝天。

    一款款,一包包有关于药物的产品,在安国这里生产、加工、制作完毕,又由此流向七国各地,就连黎筝开的邹氏商铺里的草药商品有很是不少的一部分都是从此处进购的。

    而少年人的阿姊便是在这个月的上半旬,带着用药物制作出来的货品去了肥下,如今却是泥牛入海,音信全无,一去不返,放在平常时候,少年还能耐下心来再等上一等,可近期秦赵两国的战线推得越发接首府邯郸,连带着肥下那等赵国腹地都受到了侵扰,实在不能怪他担忧过度。

    “是不是什么?”垂头择草药的高瘦老头弯曲着背脊,老当益壮的身体笼在宽大的药草师袍子里,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议的强硬,逼迫着少年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闲心思担心肥下那边是不是发生了战役?安国这儿的战争也要开打了,我们光是担心自己都来不及,还整天想东想西的,把钱花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战争是一尊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在其面前,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比渺小,从头到尾都只剩下被摆布和接受的余地。

    老人心中自然也后悔让弟子在战争的档口去肥下送货,可此时才来的情绪显然为时已晚,除了相信“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的俗语之外,他们没有别的路子能走。

    老人严厉地提醒另一个弟子专注眼前的劫难,同样也是想要回避少年阿姊身亡的可能性。

    但少年只想在这一切真的发生前将其挽回。

    没能领会老人的意思,他辩解道:“我又不是在担心肥下,我是在担心阿姊!”

    “够了!她不会出什么事的!现在,趁着我们安国还没有受到攻击,快去把晾晒在城外的那些药草都收回来,等到开打了,他们连一根草都不会给我们剩下,明年的时候,我们拿什么东西出去卖?靠什么挣钱养家?”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争吵中,少年气哼哼的从铺满各式各样草药的地面上抓起了一大把干枯的叶片,动作残影似得往胸口一塞,而后便转头冲出了芦屋,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重重的关门声,直将整个芦屋都震上了三震,屋顶上的芦草都掉下来了不少。

    将老人的呼喊全部丢在身后,少年完全没有半点要遵照对方指令,前往城外将晾晒的药草取回来的意思,反而是带着仅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钱财和一些可能会派上用场的草药,前往肥下探看阿姊的情况。

    不论是死还是活,他总要亲眼看看阿姊现在的处境才行!

    可没走出几里远,少年便碰上了带着部分精英将士,率先来到安国附近打探敌情的黎筝等人。

    植被茂盛的森林里,一队披坚执锐的人马将和谐的画面分割成两部分,几名身穿着秦国黑色战甲,一看就浑身血煞之气,极为不好惹的士兵们站位零散地牵着马匹,垂头闭目安静地休息着。

    其中,一个年纪明显小上众人一圈的少年站在所有人的中间,拿着一卷地图,手在半空中比划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虽然背上的披风在赶路途中沾染了不少风沙,但她也是这行秦国的士兵之中穿的最好的一个了。

    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少年人矮着身子躲藏在草灌之后,他眼瞳紧缩,因为担心自己会在过度惊慌之下发出什么声音来,抬起的双手死死地捂着嘴。

    秦国人,是秦国人!

    虽然最近经常听到路上偶遇的药草师们说秦军马上就要攻打过来了,但是,这也太快了吧!

    难道他们不是还在肥下附近的城池徘徊吗?

    作为赵国首都邯郸外头最后两座城池之一的安国人,少年从未想过,他所生活的地方居然也会受到战争的侵袭。

    可敌人的铁蹄就是静悄悄地来到了安国的城外,看样子,还随时都有进攻的可能性!

    眼瞳都为这个事实所颤栗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水,连呼吸都压制到最轻的少年在争分夺秒的过去的时间中,思考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是马上返回城池通知大伙儿,还是想办法将这群人引开?

    如果返回安国,城池就会因为敌袭来临关闭所有城门,并对外保持最高警戒,他一定是再也跑不出来了,想去肥下找阿姊更是天方夜谭般的遥远。

    可另一个选择,他现在只身一人,又该如何将这群秦国的强大战士们引开?

    两者···都做不到?

    无措之间,少年的手触碰到了他离开药芦之时,随手抓起塞到胸口里的草药。

    那熟悉的,草药晒干后的干硬触感,一下将六神无主的他唤回了神。

    对了,他可以用这个啊!

    虽然只是抱着用其防身的念头带上的,但目前的情况似乎也正合适。

    他一下抬起了眼,小心的观察起来。

    丛林中的士兵们看似分散,实则站位有着相当的学问,他们恰到好处地把守住了各个方位,不论是哪一方出现危机,都能及时的发现并应对起来。

    别说像少年这样身体瘦弱,除了有着处理草药的气力之外,重上一些的武器都未必能拿的起来的来者,就是从森林深处突然闯出了一只巨熊来,这些貌似在休息的秦国战士们,搞不好都能瞬间聚集到一处,三下五除二地将其解决干净。

    但与一眼看上去就呼之欲出的强大相比,这些战士们的人数却着实少得惊人。

    加上中间那个年岁小的,拢共也就十来个人之数。

    少年心下一定。

    十来个人,只有十来个人的话,他带出来的草药剂量绝对够用了!

    挖坑、点燃、生火,这一些列的事情都进行的十分小心,在求生欲的作用下,少年的动作轻到几乎不存,然而,正当他以为事情能轻松解决的时候,一声大喝在耳边响起。

    “烟?这里怎么会有烟?”

    秦军战士们的军事素质不必多说,能被黎筝看上带在身边的人更是其中的最强。

    尽管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在休息,但私底下也都竖着耳朵,随时注意着森林中的所有风吹草动,试图把自己一个劈开成两个,用来保护黎筝的安慰。

    第一个发觉这件事的战士鼻子轻轻耸动了两下,才刚闻出味儿来,就立时睁开了眼,张嘴就喊,连锁反应地带动所有在场的战士们全都跳了起来。

    古代缺乏快速的通信手段,烟,是最为重要的一种传讯方式,反过来说,也是最需要被重视的事物之一。

    尤其是在森林里,好好的突然冒出一股烟儿是怎么回事?

    着火了?

    再如何强大的人,遇上森林火灾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面色苍白的药师少年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窜起来的秦国战士们找出来的。

    他撅着腚,灰头土脸的,手上还沾着刚才为了刨个坑而挖出来的泥土。

    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才因为跃动起来的火焰而露出高兴的神彩来,一群大汉就将他围了起来,差异过大的海拔高度,甚至给了他心理上极大的压迫感。

    “你、你们干什么?”

    少年在被人像是小鸡崽子提留起来之前,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一根倒在地面上的树桩,他整个人挡在自己点燃起来没多久的火坑前头,誓死守护那团焰火,他挣扎不止的同时,嘴里还大声叫嚷着:“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黎筝皱了皱眉,心中的抉择在一刀砍死他,趁着还没人赶过来查看烟的情况之前,赶快将火灭了以及问清情况,知晓对方点火究竟为何之后再行处理,两者之间来回徘徊。

    最后,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定先问上一声。

    “我们才是要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194章

    白色的浓烟从少年用双手挖出的坑洞中滚滚冒出, 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森林的一角,眼看着便要愈演愈烈的,朝着苍穹而去。

    黎筝皱着眉, 手中抬起的剑蠢蠢欲动。

    如果烟雾在森林上空形成大范围迹象,势必会引来安国守卫们的注意,到时,他们带着少数先锋脱离大部队, 提前来到安国附近的行动就会马上暴露。

    眼下看来, 只有立即扑灭火堆,再问清楚少年是从什么时候来的,探听到了他们多少事情, 才是从危难中脱离的最佳解决办法。

    可下达命令的重要时刻,黎筝耸动了两下鼻尖,从扑面而来的烟雾中闻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并不呛鼻,仔细嗅上两下, 还藏着点隐约的花香,清爽香甜,就仿佛是什么贵族小姐喜欢用的胭脂香料。

    但是····香料?

    黎筝过去在系统空间中,经常接到刺杀型任务,所以衣服、头发乃至身上携带的各种兵器和暗器, 都绝不能带有任何指向性明显的气味儿。

    香料是从来不存在于她日常用品之中的事物。

    脱离了主智脑控制的这一世,这个习惯也被完好的保留了下来。

    可她从不使用任何香料,如今又怎么会对这白烟中冒出的气味感到熟悉?

    甚至,这似乎还是她在近期闻过的味道。

    翻找遍了所有的记忆,脑中所有的事物都倒退般的回到原点, 白色的烟雾于眼前骤然闪过,森林, 风,受伤倒下的士兵,黎筝终于想起了这若有似无的香味实则是多么致命的东西。

    熏香!迷药!

    这是她从肥下带出来,拿去对付曲阳士兵的熏香型迷药!

    霎时睁开眼,黎筝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朝着那些背对着自己的秦国将士们提醒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要吸入任何烟雾!”

    她急匆匆地道:“这烟我闻过,里面含有剂量不小的迷药!”

    可提醒已然晚了,“噗通”两下,几个围在少年身旁直面烟雾的士兵当场倒下。

    来不及从系统背包中摸出一颗解毒丹药,塞入自己口中,站在后头一些的黎筝便也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身体紧跟着前人后头软塌着倒在了地上。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强撑着最后看了眼森林中的情况。

    在场还能站着的人是零星少数,还一个个都身体瘫软地靠在了林立的大树上,失去了战斗力。

    反而是那个先前被战士们围剿,害怕的缩成一团的放毒少年趁机七手八脚地站了起来,又避开了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的士兵。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转身逃走的时候,他出乎众人意料的一步步朝着黎筝走了过来,嘴巴一张一合的,神色着急地说着什么话。

    “喂,喂,别睡!醒醒!你说你闻过这烟,在哪里闻的,是不是在肥下那边?”

    所有保持着清醒的战士们全都因为他跟黎筝之间越发缩小的距离而感到忧心。

    挣扎之中,一只没有多少力气的手从横陡里伸来,抓住了少年的脚裸:“不许过去,不许你伤害将、将——”

    将军两个字即将脱口而出,士兵极力扬起的脸又因为迷药的缘故,“嘭”得一声盖倒在了地面上。

    少年皱着眉,一脚踢开了士兵的手,继续向着黎筝而来。

    黎筝双眼像是笼着雾气般地看不清面前景象,敌人的脸也在这种迷蒙之下,如同不平静的水面一样歪曲着。

    但她还是看见他伸出了修长的手臂,来抓她的肩膀。

    在积攒起反抗的力气之前,黎筝先一步的晕眩了过去。

    咕咚,咕咚。

    咕咚,咕咚。

    耳边好像有冒着泡不断响起的水声。

    身体沉重,四肢百骸像是浸泡在了几百万里之下的深海,一层又一层堆叠起来的黏稠到无法搅动的海水,重重地包裹着四肢,颠簸中,黎筝逐渐清醒,却始终无法睁眼,看清身周事物。

    只听到一声比一声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

    喘息?

    黎筝慢慢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一个人的背上,对方正背着自己在森林中跋涉。

    脑袋传来一阵阵疼痛与晕眩,黎筝暗自猜测,是不是麾下的哪位将士,抢在敌国少年对她动手之前,将她救了出来,如今,正带着她转移阵线,远离那烟雾缭绕的地方,确保他们不会被找过来的安国守卫给抓到。

    然而,一声“哐当”巨响,打断了黎筝的思路,也破灭了她的猜测。

    背负着她的人,连自己带她一并地摔到了地上,摔倒的过程中,不仅自己膝盖摔的乌漆嘛黑,就连黎筝的额头也在某颗树上受到了重创。

    大脑还没有将大致的情形和画面脑补出来,黎筝就听到了那个敌国少年的声音。

    “重,重死了。这人怎么这么重?啊,摔得好疼!”

    ····说她,重?

    黎筝很不想说自己进赵国,上战场,开始打仗之后,吃饭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整个人迅速的消瘦了下来,光是这几天加起来,最起码也瘦了有五六斤了,而这个人,自己没力气扛不动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锅推到她头上?

    额头上默默爆出了一个“井”号,黎筝咬着牙接受了扛着自己的人并非秦国战友,而是赵国敌人的事实。

    以她跟其余战士们不同的穿着来看,想要从他们这群人中找出最高将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如此,在众人之中选择了她,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心情略微的有些沉重,黎筝忍耐着去思考那些被留在原地的将士们结局的欲望。

    依她想来,那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的,正面的下场。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跌倒在地面上呼通良久的少年站了起来。

    他像条吐信子的爬虫一样“嘶嘶”的抽气,然后四处乱转地寻找着黎筝的存在。

    黎筝能想象出少年用手捂着摔疼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讲“她到哪儿去了”的样子。

    “原来在这儿!”

    少年弯腰,将黎筝重新背到背上之前,五六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在丛林中响起。

    低矮的野草被这群不速之客的脚掌、鞋履踩踏得整个弯倒,又在他们依次踏过离去之后,直起了腰。

    “辛狐?你在这里?”说话的人嗓音粗矿,脚步沉重,赫然是个有些年纪的中年男人。

    抛开无法睁眼,看见事物的黎筝的猜测,辛狐少年则知晓得更多,他知道这个男人是安国城主手下最厉害的护卫之一,擅长使用一柄短剑,过去抓捕小偷的时候,靠着短剑投掷,就从对方身后收割走了那人的性命,是个极为厉害的存在。

    刚想完这些,便见中年男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从名为辛狐的少年身上,转向他伸长了手,探到地上去勾的那名少女身上。

    男人缓慢地皱起了眉:“她是谁?”

    被对方问及的黎筝心提了起来。

    少年没有将她一刀杀死,不代表别的人也都想要将她活捉回去。

    如果能拿着她的项上人头去跟城主领功,或许能从城主的手里得到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财宝。

    锦囊动人心,足够的利益更是能够催动人践踏任何禁忌与法律。

    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心中急切的黎筝发现药效还是的没有过去,她的指尖仍然僵硬的跟石头没什么两样。

    “哦····她、她呀,她是从安平过来,跟我们家铺子拿货的客人。”

    正在担心之间,少年三言两语的捏造出了一个新的身份,安在了黎筝的头上。

    “安平过来拿货的客人?”中年男人知晓少年家的草庐生意不错,一年四季都有慕名而来的客人赶来进货,但现在正值战争时期,安平还处于他们城池前头一些的位置上,不赶紧关门闭户,防止敌军打过来,还特地跑到安国来拿货?

    怎么想都——

    少年及时地补充道:“确实不是时候,但她那边有几个重病的患者,一顿药都缺不得,否则,人不因为战争死了,也要因为这生病没有药而死了。”

    不会有谁身体里的病魔如此体贴且具有人文主义情怀,会特地在人类世界爆发战争的时候,特意停止上一段时间,让人们因此获得喘息的余地。

    按时按顿吃药是很极必要的。

    中年男人被他说服了,点点头,多少有些理解地道:“也是,总不能因为战争就不吃药了吧,药还是得来拿的,不过,你的客人怎么躺在地上?”

    躺在地上,或者说,面部朝上,整个人仰倒在生长得郁郁葱葱的野草里,绿色的和枯黄了的草叶交错在一处,掩盖着黎筝的身形,让人看不清她身上穿着什么样的衣物。

    身上铺满了野草的黎筝暂时不用担心新的来客会趁她不能动弹的时候将她杀死了,因为没人能从这副画面中看出来她是一个穿着盔甲的秦国战士,但面对同城熟人疑问,辛狐少年还得想法子帮她掩盖。

    “这位客人对草药并不是很了解,刚才她跟我出来收草药的时候,不小心误触了一种迷香,以至于躺到现在还没起来。”

    如果这不是在战争时期,估计所有人都会因为这个不大不小的乌龙而捧腹大笑的。

    但现在,中年男人也只是皱着眉,极为谨慎地问:“迷香?迷香是需要点燃的——方才森林里的那阵烟,是你们闹出来的动静?”

    少年恍然大悟自己会在这里碰上城主护卫队的原因,他忙不失迭地点头:“不错,不错,是这样的,你们是过来检查这个的?那不用担心了,火已经被我灭干净了,不用再特地费神费力地跑过去一趟查看了,我不建议这么做,那边的火虽然灭了,但应该还有没挥散干净的迷香。”

    辛狐耸了耸肩:“我可不想你们过去了之后,跟我的客人一样昏迷不醒,到时候谁来将你们这么多人抬回城里去?”

    第195章

    在素有药都之称的安国, 各地区百年难寻的珍贵药草在这里层出不鲜,任何想要找的,千金难求的药物都可以轻松获得, 而与此同时,另一种较为常见,又多少有些不光彩的药品,同样在此对外出售。

    迷药。

    吸入体内后迅速让肢体麻痹, 两眼昏花, 头脑沉痛,意识渐无的药类,一经生产便可短时间内快速有效的制敌。

    这类破坏性极大的药物, 向来是国家的管制用品,平常时候一律不得对外售卖,如果不是近期秦赵两国开始打仗,迷药又能在战场上起到一定的作用, 赵国朝廷是不会允许药都的制药师们随意对外售卖的。

    而除了加急赶制出来用于对外售卖、准备应用到战场上的部分,这些擅长调制药剂的草药师身上也会自己经常备上一些来防身。

    如今,辛狐的这位客人所误触的迷药,也不知是他用来售卖的,还是仅仅只是放在身边, 用于自身防范的。

    没有开口询问这其中的辛密,武者打扮的中年汉子看了两眼面前瘦弱单薄的少年人,摇了摇头,心中唏嘘。

    他们安国城中的草药师们好些都看起来高高瘦瘦,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模样, 但如果胆敢小看了他们,可是会有好一番苦头要吃的!

    眼下的这位误触迷药的客人便是前车之鉴了。

    “既然如此, 那我们便先回去了。”

    中年男人可不愿意尝上一下迷药的厉害,那手脚麻木,失去感知的滋味儿,每分每秒都会成为让身手退化的罪魁祸首。

    既然他们城中的草药师都说可能还有没散干净的迷药在,那他自然是不愿凑过去给自己找麻烦,而是要带着人先回去了。

    “在下告辞。”

    辛狐点了点头:“别过。”

    目送城主派出来探查的护卫们全部离去了,少年方才弯下腰,重新将黎筝扛到了背上。

    “那我们也走吧。”

    身体僵硬之中,黎筝的脑子片刻不停的动着。

    这少年的行为,真是好生古怪。

    他一个人遇到了那么些秦国士兵,不赶紧跑回安国通风报信,反而留下来大放迷烟便已是个太过大胆的举动。

    药倒了所有人之后,没有马上逃命不说,反而非得带上她这么一个放到哪里都是累赘的大活人,更是充满了怪异。

    如今抓了她,又不将她交给这些人从城池里来的人,甚至言语中还帮她掩饰身份,这么个行事做法,他到底有何居心?

    后方的森林中,还藏着大量的秦国士兵,士兵们的身上很可能带着许多军机要报,如果从他们身上搜查出来一份与战事有极大关联的情报,或许就可以救安国于水火之中。

    他到底有什么理由不让这些人过去探查,反而要叫人家回去?

    是想要独占这份功劳,亲自向城主邀功?

    身处于危机之中,随时都有毙命风险,黎筝整个人的生死和正在赵国打仗的士兵的未来,全都牵系在这名背着她的少年一人身上。

    对方将她活捉,又特地对外人隐瞒下了这件事,心中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与态度?

    静默如水的疑惑、怀疑与思索中,少年背着黎筝爬上了一座山坡。

    坡是陡的,背上的人是沉的,身上穿着的铠甲是秦国的。

    让任何一人看到了,她秦国战士的身份都会被立刻确认,而后——便要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刚才如果不是有茂盛的野草为她遮挡的话,或许已经丧命于城主护卫的手下了。

    想到那个画面,辛狐现在胸腔里的心脏还在不断的急促跳跃着。

    他不能带她回城。

    回城还得再经历一遍安国守卫们的检查。

    一个穿着黑色猬甲的秦国人是决计通不过的城门关口的检查的。

    只能带她到建立在城外森林中,很少过去住一两天的小屋之中。

    只有将那里当做落脚点,他才可以向她询问阿姊的下落。

    小屋的模样渐渐显露在辛狐的视野里。

    那是栋纯木制造,没有任何时新装饰的朴素小屋,还是周边种植的几株绽放得娇艳的红梅让其显得有几分艳丽,衬着背后苍茫雪白的冬季特有的雪景,又添了几分风骨与美丽。

    过往几年,他和姐姐常约着来小屋附近观梅,看它们迎着霜寒绽放,看它们顶着风雪瑰丽。

    他们欣赏其傲然的美丽,赞叹其杰出的品性。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冬季再次来临,梅花再次盛开,向来与他同行的阿姊却音信全无,下落不明。

    眼神暗了暗,少年硬是逼着自己将盯在落雪梅枝上的目光转移到屋子的门户上。

    他屏着呼吸,吹掉门把手上散落着的灰尘,打开门,跨进了屋内。

    屋中摆设稀少,仅有一些用来制作药物的器皿和杂草,没有案几,没有床铺,倒是窗台上还有着一个用来装茶水的壶,到了晚间,喝点烧烫了的水总是不成问题的。

    辛狐将黎筝丢在杂草上,自己出门找了根足够粗长的绳子。

    他从草芦中带出来的草药在森林里的时候,已经全部用完了,没有剩下任何一点。

    想要再迷上黎筝一次是不可能的,而先前的药性,也总有过去的时候,必须趁着黎筝还没有醒来之前,将对方捆绑起来。

    否则的话,真是不知道,这名秦国的从军小将在生死关头能够爆发出多大的力道来。

    动手将人严严实实地捆缚了起来,自觉瘦弱的辛狐又找了把锋利的刀子来。

    用自己衣角的布料仔细的擦拭,原本落了灰尘的刀面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熠熠的泛着光,这把刀的边缘虽然豁了一两个细小的口子,可还是尖锐锋利的能立刻从某只野猪的身上割下一大块肉来。

    辛狐看着这把被屠夫所留下来的柴刀,心想虽然时间过去的久远了,但这柄柴刀用来挥砍一些肉骨,切割一点事物总还是可以的。

    秦国人被捆绑了起来,柴刀也紧紧地攥在手里,万事俱备的少年去水井中舀了盆冰凉的冷水,一把泼在了黎筝的脸上。

    黎筝猛然醒了,或者说,她总算能够睁眼了。

    那盆刚从水井里打捞上来的液体冰冷刺骨,冻得像是要在她身上直接结冰。

    如果现在能够自由动弹的话,她绝对已经从地面上跳起来,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上下搓动着取暖了。

    可因为迷药的缘故,她的四肢现在都还瘫软着,除了指尖开始能够小幅度的动弹之外,依旧是那样的无力,整个人像个塞满了棉花的玩偶一样,没有哪怕一根骨头能够让她支撑起身子。

    咬牙忍着钻进衣服中的冷意,黎筝抬头,借着稀薄的微光打量屋子里的环境。

    通向外头的门没有关紧,虚虚的掩着,留出了一道很小的缝隙,呼呼的风从那里吹进来,将黎筝打湿了的衣服上稀少的暖意更快的带走,冷得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

    光线也是从那道缝里透进来的,仅一道,少的越等于无,以至于连屋子里的大约景象都无法清晰的看见,她睁大了眼,极力的去看,也只望到那条光线旁边,被勾勒出边缘的事物的一侧。

    一两个随意的堆摆在墙壁边上的药杵,上头还沾着点没有擦干净的,上一次使用时留下来的绿色药渣。

    少年站在门边,半个身子落在光影里,相较于女子来说更为宽阔上一点的肩膀上落着片枯黄的叶子,手里攥着把泛着寒意的刀。

    辛狐见她醒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好好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如有隐瞒或是欺骗,这把杀猪的剔骨刀,就会从你身上剜下一整条手臂。”

    手中的长刀狠狠往前一递,这个向来与人为善的少年,脸上难得的出现了凶狠霸道的匪气。

    黎筝淡淡地看着他,对这等生疏的威吓半点不惧。

    她能从任务空间成功毕业,见识过无数的大场面,这般情景尚且还吓不到她。

    她不张口答话,辛狐也不坐以待毙,立时抬了手腕,兵器毫不客气地落到了对方的门面上。

    那把刀在呼啸的风声里飞了过来,插在了黎筝脸侧的墙壁里,割去了不少发丝,还险些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一道口子。

    辛狐冷声问道:“你听见了没?”

    黎筝顿时无奈了起来。

    少年人,性子总是这般的着急,连半点等她纠结犹豫一下的功夫都等不得,若是碰上个硬性子的,两个人能对着干到天亮。

    在没有光线的地方暗自撇了撇嘴,黎筝装着样子安抚道:“听见了,听见了,阁下都对我下了迷药,又将我绑得如此严实,实在不必太过担忧我不配合,现下我动都动不了一下,自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然是阁下问什么我便答什么,绝无任何隐瞒的。”

    在辛狐听到她愿意配合,心中松上一口气,可在他紧绷的面部松缓下来之前,又听黎筝极其老油条地道:“所以,我才被泼了一盆水,正冷得骨头发疼呢,阁下能不能先取条保暖的毯子来给我盖上,再慢慢谈事情啊?”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虽然成了他人手中的人质,黎筝心中还是有着足够的底气。

    一来,从系统出品的小地图上看,这个屋子处于森林之中,而非安国城内的城主府。

    也就是说,这个少年另有打算,没有要将她上交赵国的想法。

    二来,既然是要问话的,那她的性命便暂且还未遇上危险,人除了受点冻,被割去点马尾之外,还是安全且完好无损的。

    至于那句剜下整条手臂什么的威胁话语,黎筝则是半点没有听进去。

    如此想来,要是运气好上一些,她能够将这段对话拖得时间久一点的话,兴许还能拖到她身上所中的迷药药效完全消失的时候。

    只要身体能够重新动弹起来,作为主智脑手下的3S级任务者,黎筝就算是让上对方一双手,也有足够的把握将对方制服!

    第196章

    “你!”

    生杀予夺之权在手, 少年何曾见过要求这么多的阶下囚?

    吸入迷香,苏醒后袍泽一个不见,连身处之地都从亮堂的, 光线照射下的森林中换成了个不见天日的小囚房,难道她不应该愁眉苦脸,泪湿衣襟,吓得六魂具散, 惊恐无主吗?

    何故还能一副官老爷做派, 如此理所当然地指挥他去取件大氅来取暖?

    莫非她以为她还是在秦国军中当她的高官,身边有好些个人随时保护,供她差遣?

    心中对黎筝的印象从位置高些的将领, 变成了秦国豪族世家塞进军队镀金的纨绔子弟,辛狐嘴角微微一抽,多少有些憋着气地想,纨绔子弟就纨绔子弟, 从这样的人嘴里问情报或许还能比别人更加的容易!

    但愿她是个口风不太紧的人。

    眼皮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少年压着脾气道:“这时候我上哪儿去给你找取暖的大衣来?早点认清你自己目前的处境!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才是最好的选择!”

    少年的态度变得轻视,黎筝这被当成纨绔的老江湖却是逐字逐句的拆解起了他口中话语所暴露的信息。

    上哪儿去找保暖的大衣。

    大衣这么普遍常见的事物,理当随手可得, 如今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无法满足,只能说明——他们目前所处之地,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极为荒凉。

    如果再深里推敲上一点,又能得出此偏僻之处, 除去了他们二人之外,便没有第三人可以拜托寻找事物。

    换句话说, 这少年没有半个同党,看守者,只他一人。

    黎筝想要从这里逃出去的话,仅需要打败这个守在门户之前的家伙,便可以海阔天空了。

    这短短一句话,所暴露出来的信息量可真是太多了!

    轻垂了目光,掩盖住了发现这点之后,心中所冒出来的算计,黎筝又想起了以前,她天天做这种逐帧分析他人话语的时候。

    没有谁能直接出生在3S级,同样是从低级任务者过来的人,在早先的时候,她也经常摸不清总智脑的路数,无法顺利地从系统手里获得升级系统的积分。

    而没有积分,便没有系统升级后所附带的小地图。

    这种出门在外必备之物的缺失,让她养成了单靠言语分析就能获得一大堆信息的能力,也是在习惯了推理与拆解之后,她的任务者等级像是火箭一般的快速攀爬了起来。

    来到这一世之后,她大多数时间都不会受到人身威胁,都不知道有多久没使用起这项技能了。

    现在,还真是有点儿怀念。

    比起完全依赖于系统的小地图,黎筝果然还是更喜欢依靠自己的大脑来推理,由此获取各种信息。

    从短暂的思索中回过神来,她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少年脸上划过。

    他明显是个刑讯的新手,说话的时候,多余的话语太多,信息也全都暴露了出来。

    如果是由她来问话,在场的除了她自己之外,必定还要再多站上两三个长得凶神恶煞,臂膀粗壮的黑脸阎王,来给予对方心理压力。

    彰显武力的时机是不能错过的,而像少年人这样,缺少足够人手的情况,从头到尾都蒙着人质的眼睛才是最优解。

    狡诈的狐狸悠闲地晃了晃自己的尾巴,慢吞吞地答道:“没有大衣?那,不然点个火堆吧?我快要被冻死了!不提整条命,最起码是小半条命都去掉了。在这个天气,被人泼上一盆冰水会有什么下场,你也是知道的吧?我向来身子骨弱,等会儿要是发起热,烧得迷迷糊糊的,可就没法儿回答你的问题了!”

    身上的迷药药效还未全然过去,里头的麻沸散含量又高得过分,在手脚重新开始有直觉之前,黎筝的应对方针是尽量拖延时间。

    等到她身体有力气了,解决一个瘦弱的青葱少年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黎筝的招已经出了,端看辛狐要怎么接了。

    这个答案揭晓的很快,一声斩钉截铁的“不成”从远离人烟的小屋子里爆了出来。

    辛狐不打算惯着她,他横眉怒目,凶狠的模样无限地逼近黎筝心里合格的刑讯人员,对视之后,空气中那股子针锋相对的味儿简直要在两人之间一触即发:“或许你不知道,我是个草药师,不仅对药理十分精通,对于病理方面的事情也是谙熟于心,当个治疗头疼脑热的医师是没问题的,只要你还剩一口气在,我就能把你救回来,在回答完问题之前,你想死都死不掉!”

    他那双眼睛里射出了令人心寒的狠辣目光,就连黎筝也为之一顿,当然,她是为了话中所包含的信息而不是他冰冷的眼神。

    草药师。

    虽然不是什么老练的刑讯人员,但草药师这个职业,其实也还算对口。

    这帮子学中医的,对于人体穴位之类的东西了解的一清二楚,戳哪里特别疼,砍哪里让人非常痛苦又不至于死亡,都是从他们手里流出来的,在折磨人的方面,是相当的有一手。

    思及那个血肉模糊的画面,再翻翻自己系统包裹里,一张疼痛减缓卡片都没有的,121小系统离开后有段时间没有进过货的仓库格子,黎筝默默的静了几秒,最后决定,如果对方要问的事物不涉及什么重要的最高机密的话,就直接如实回答了。

    “好吧,那你直接问吧,问完了好记得给我去找衣服,我冻得不行。”

    在反复提及之下,“她很冷”这个信息隆重地进入了辛狐的脑海,他甚至为此感到烦躁,即便他本人并没有要在问话结束之后,就去帮她寻找衣物的想法,但这个信息所传达的不适感还是产生了应有的效果。

    一种急迫的,想要赶快进行问话而后结束的潜意识盘踞在了大脑之中。

    辛狐烦躁地皱起了眉,他粗声粗气的,看着黎筝的眼神却不自觉的缓和了下来,不像先前那样敌对意味浓重,清了清嗓子,他重新道:“你昏迷前,说我手中的迷药气味儿很熟悉?”

    迷药。

    如果是外行人,可能会认为所有迷药的配方都相差无几,只要足够熟悉药理知识,即便是不同地区,不同的草药师,也能用同一种药方配出气味相同的迷药来。

    但常年浸淫此道,辛狐知晓只要是草药师中的老手,便不会放任这迷药的本来气味儿毫无遮掩的向外四溢。

    而用什么味道来掩盖苦涩的药味儿,可就是草药师们各显神通的领域了。

    辛狐有着相当的自信,可以在同行之中,搭配出独一无二的味道来,所以,黎筝会觉得他配置出来的迷药气味儿熟悉,必然是在别的地方闻过同一种迷药!

    “对,是很熟悉!”

    黎筝眨了眨眼,毫不犹豫的直接答道。

    这不是什么敏感问题,而且,其实她自己本人也在思考这件事。

    药,她在曲阳城外的山上用过,效果很好,不管是药力,还是发挥的速度,在临床试验上都取得了非常让人满意的成果。

    但之前她获得的数量太少,曲阳城的士兵又是倾城而出,数量众多,如果不是在熏香中混进了一些毒性强烈的东西进去的话,是完全不够用的,掺杂进去之后,也只是将将够用而已。

    潜台词就是,黎筝十分想要知晓药物来源,并找地方得到补充。

    在占领了曲阳和苦陉之后,即便时间紧迫,她也还是亲自到药店中去查看了一番,好生的寻找了是否有更多的迷药。

    但十分可惜,那里的药材都非常普通,都是寻常药店里该有的中药,如肥下城池中的熏香般好用的药物,是再也没有发现过。

    心中带着遗憾之际,居然有人上赶着先找到了她。

    黎筝盯视着少年的目光,顿时变得灼热了起来。

    先前对方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来着?

    说他是个精通药理,当个治疗头痛脑热的医师也完全不在话下的药草师?

    黎筝视线中渐渐带上了慈爱的意味儿。

    好,很好,这绝对是个人才呀!

    正要开口询问与迷药相关的事宜,比如说,商业机密类的配方,黑心商人关心的造价与毛利之类的东西,辛狐先她一步的开了口。

    “在哪里闻到的?”

    突然被cue到的黎筝短暂的一愣,有些呆地道:“啊?”

    辛狐面上的焦急之情无法掩饰,他身体前冲,人弯腰下俯,脸快要凑到黎筝的鼻尖儿上来。

    少年完全没有顾及那把插在两人脸颊旁边的锋利柴刀,也丝毫不去管他突兀又急促的动作是否会在不小心中将脆弱的咽喉撞到了刀锋之上,危及性命。

    黎筝眉头一跳,张了张嘴,想说别着急,小心上一些,却被少年人双手抓着肩膀大力的摇晃,凝视着她的漂亮眼睛瞪得发红:“在哪儿闻到过的,你究竟是在哪儿闻到过的?”

    “我、你——肥下!”

    黎筝想说曲阳,半道又因为少年着急的模样,犹豫踌躇着改了说辞。

    药是在曲阳用的,味道也是在曲阳闻的,可既然是要追溯源头,还是得报肥下之名。

    目光盯在少年的脸上,黎筝心道,只希望她的揣度都是正确的,不要弄巧成拙了才好。

    “肥下?肥下就对了,肥下就对了!”

    辛狐的反应倒是没有浪费了她的苦心,那恍惚着高兴的神色,让人都跟着心中松了一口气。

    “姐姐已经安全抵达肥下了!”

    少年笑得灿烂,一副心事终了的样子。

    他捂着胸口舒了好长一口气,而后又看了过来,眼中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希望与期盼,“那你拿到药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一个穿着跟我一样的袍子,鹅蛋脸,头发长得要把脸遮住大半张的女子?”

    同样是药草师的女子?

    那岂非跟他一样,也是个能配置迷药的人才了?

    如果将这等人漏掉的话,她可不知道要多心痛呢!

    黎筝愣了一下。

    她攻占肥下,将所有活下来的人全都集中到一处看管之时,是有去过那里看他们生活的如何的,但,“头发长得能将大半张脸遮住”的女子,这种描述,即便只是想想也觉得十分突出。

    她记性又还算不错,如果有见过,就绝对不会遗忘。

    但是,没有,并没有,翻遍所有记忆,也未能找出与这等描述相对应的人来。

    也就是说,肥下城池中,并没有面前这位少年姐姐的存在?

    第197章

    黎筝垂着头, 视线盯着方正带尖儿的门角,思索着有关于少年姐姐的事情。

    还没能从记忆中寻找到半点细枝末节的关键事物,一溜串的脚步声, 先从狭小阴暗的木屋外传来。

    一只穿着革履的脚,踏过了落满森林的枯萎红叶,将失去了水分后变得越发干燥单薄的枯叶们踩得吱呀作响,又一下下地踏在这些血红的尸体上头, 朝着黎筝与辛狐所呆的木屋而来。

    耳朵一动, 黎筝微微睁大了眼。

    ···什么情况?

    这里不是只有少年一个人吗?

    还是说,方才那些遇见他们的赵国士兵又都回来了?

    听着那串脚步声逐渐加快,好像跑起来似得, 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这里接近,黎筝神情微动,忍不住握起了拳。

    与此同时,一堆杂草从天而降, 落了她满脸。

    “千万不要出声!”

    少年的头没有看向黎筝的方向,他语气急促地嘱咐着这些,手上动作一点不慢地将周围的杂草全部扯过来堆到黎筝身上。

    厚厚的一层茅草,盖在头上将天光一并遮蔽,只留下些细小的缝隙, 让黎筝的眼睛可以透过那过小的孔洞,看见外头的东西。

    上头粗糙细密的枝叶刺得皮肤瘙痒不已,让人恨不能多动弹上两下,可若是如此,被少年藏起来的身影就会很快暴露, 到时候,被来者看见了——他们可不会跟少年一样, 留着她的命问话!

    咬牙忍耐着这种细密而微小的瘙痒,黎筝的眼睛透过层层草叶,看向少年背光的身躯。

    他将所有的杂草全都布在她的身上,等到连一个脚裸都不露出来了,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那弯下的腰板刚直起来,一只手就推开了小木屋的门。

    一柄反射着刺眼光线的兵器,从那扇无害的门后头刺了出来,在两人的视野里划出了一道红色的弧线。

    “唰”的一声,带着红缨的枪头瞬息间来到了少年的脖颈之间,笔直地顶在辛狐单薄脆弱的脖颈上,如果再往前伸上那么一寸,顷刻间就能把少年的性命给取走。

    “你!”

    少年往后退了没两步,脚后跟儿抵住了黎筝的脚底板,在这性命受到威胁之余,他又想起了这个被藏在杂草堆里的人。

    喉结浮动了两下,辛狐羽睫微颤。

    不能再退后了,再退,后边儿的秦国人便要露出身来了。

    他脸一皱,面颊的轮廓跟着紧绷了起来,声音有些干地问了一句:“你谁?”

    来者的身形从过盛的光线里冒出,身上穿着件带有明显标识的士兵猬甲,不是秦国战士的,也不是赵国士兵们惯穿的,而是——

    “我是从魏国来的战士。”

    魏国?

    这个回答在黎筝与辛狐的耳朵里重重爆开。

    正值秦赵开战,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来的人居然是魏国的士兵?

    黎筝的目光从层层叠叠的杂草里探出去,看见了他身上与秦赵二国截然不同的魏国战袍。

    还真是个魏国人!

    可魏国士兵怎么会到这赵国的腹地来?

    他们、想从这场战争里分一杯羹?

    辛狐脸色变得微微泛青,也是这么个猜测。

    但魏国士兵却对着辛狐道,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来回大量:“你、你是赵国人?”

    光是一个秦国,他们赵便要应付不过来了,现在还有想趁火打劫的魏国——

    少年口气不耐,带着极大的挑衅与不善:“是又怎么样?”

    魏国士兵被他那十足发冲的语调呛得一愣,而后才发觉,他的长枪还架在人脖子上,随时都可以取走对方的性命!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这里藏着什么敌军探子呢!既然是赵国人,那就没事了。”

    他收回了枪,木头制的长枪尾端在地面上碰撞出一声“哚”,光线里,他脸上露出了笑。

    “误会,这都是误会。”

    “误会?”

    辛狐捻着手指,嘴唇抿得死紧。

    方才的那句“以为这里藏着什么敌军探子”让他额头上出了一层浮汗。

    可现在,人家又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眼珠子转至眼角,动作极其隐晦地朝着背后看了一眼,少年几乎是心脏狂跳地祈祷着秦国人不要在这时候发出什么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声响来。

    魏国士兵确实没有发现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脸上是淳朴而抱歉的笑容:“嗐,你看这事儿干的,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都是自己人嘛!”

    “自己人?”

    别说辛狐,就连后头藏在杂草堆里的黎筝都为此感到疑惑。

    他们俩一个赵国人,一个魏国人,什么时候变成自己人了?

    辛狐的眉毛拧了起来:“我还没问呢,你一个魏国士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黎筝也想问的事情。

    第三方势力的出现,直接打破了秦赵两国之间的平衡,不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新出现的势力还敌我不明,动迹模糊不清的话,那更是会直接导致战场失利。

    但魏国士兵却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直截了当的就将再场另外两人都在猜测的事情给抛了出来。

    “你还不知道?”有些惊讶的嗓音在空气中扬出了一个弧度,“我们魏国和赵国已经联手了!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明白,我们魏王知晓赵国目前所遇到的危机,特意派兵前来邯郸护卫赵国!”

    护卫赵国?

    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秦国快要打到人家首府的时候来了?

    明眼人都知道,他们这次来的目的绝对不纯。

    也不晓得,赵国为了换来这次魏国的救援,得许诺出去多少金银,多少土地。

    黎筝眼神一冷,森寒的视线让魏国士兵觉得后颈发寒的同时,辛狐却是因为魏国的支援面露喜色。

    “原来如此,唇亡齿寒!所以,你们从魏国赶过来救援我们了?”

    魏国士兵点了点头:“不错。”

    谁都没有想到,没了白起,秦军的攻伐之势居然还是如同猛虎下山、离弦之箭般飞快地射向了赵国的心脏。

    不到几天的时间里,肥下,曲阳,苦陉三城连失,眼看着安平安国一旦被破,整个赵国也就要亡了。

    便是与赵国相接壤,多年来同样饱受秦国战争骚扰的魏国也感到了心慌,在几番忧愁之后,还是派出了魏国将士,一路从边境快马加鞭赶来支援赵国。

    也是赵王心知李牧守不住肥下后头的这条路了,挥手给魏国军队通往安平安国的路子大开绿灯,这才有了魏国士兵的出现。

    三言两语简单的交代了他出现的来龙去脉,魏国士兵脚尖转向了门外。

    “秦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安平安国两个城池又防守空虚,所以我们魏国接手了一部分城外巡逻的工作,现在确认这里没有秦国人了,我就继续巡逻了,你,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安全,还是赶紧回城里去吧,若是秦人来了,你可就回不去了!”

    秦人一来,安国城池一定会关闭城门,到时候,除非城破,否则落了锁的城门不会再次打开。

    辛狐抿唇胡乱点着头,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将看见秦国战士出现在安国周围的消息告诉他。

    因为要从秦国人嘴里问出姐姐的消息,他私下藏匿秦军官员已是重罪,如果再瞒下敌方探子出现的情报,那可真是成了安国的罪人。

    “诶,你等等!”

    魏国士兵又转回了身。

    辛狐却是一时失了言语。

    说什么?怎么说?

    他目光发着颤,嘴唇慢慢变白,心中有两方势均力敌的人马在进行拉力赛,却没能分出个胜负,等到最后,只是极为轻声地道:“我、秦军一定很快就来了,你们一定要加紧戒备,实在不行,就跟城主说,早点关城门!”

    魏国士兵笑了:“嗯!放心吧!”

    辛狐张了口,做最后的补充:“还有!别去那边的树林子里,那边还有没散光的迷药!吸入两三口,就能让任何人都躺倒在地!”

    魏国士兵走了,那双修长的腿来回迈动着,很快就走出了少年的视线。

    辛狐叹了口气,手指无力的向下垂落。

    他终究是隐瞒了秦军的出现,不单单只是将黎筝的存在隐而不报,而是连同森林中十多个昏迷的秦国探子的存在一并瞒了下来,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少年清楚这样做会给安国带来巨大的隐患,可除此之外他又别无选择。

    如果其余的探子被抓,那么他隐瞒自己并未见到秦军的事情也会跟着暴露,到时,安国上层必定会认为他和秦国有所勾结。

    眸光微暗,辛狐转头走向了屋内。

    他三两下扒拉,将藏在杂草背后的黎筝整个扒拉了出来。

    经过魏国人与少年的一番谈话,她的力气也恢复了不少,此时如果想要从绳子中挣脱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这最好在少年没留意的时候做,所以她硬是忍着杂草搁人的叶子落在身上的轻微痒意,也没有自己动弹上一下,将那些讨人厌的叶子全都抖落下去。

    “起来,将这件衣服换上。”

    辛狐不由分说地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而后抓起插在旁边墙上的柴刀,一下砍断了捆在她手上的绳子,又从身上脱下一件外袍来,劈头盖脸地扔在了她头上。

    “别耍什么小心眼儿,你刚刚吃下去的药三天后就会发作,如果没有解药的话,你活不过第四天。”

    “现在,把你身上的秦国猬甲脱下来,换上我的衣服,再带我去找我阿姊,要是找到了,你这条小命或许就能保下来了。”

    第198章

    门半掩着, 少年站在门外,背对着木屋,一眼也不朝屋子里望, 双目只注意着四周的山林,如同称职的守卫一样,时刻关注附近的风吹草动。

    黎筝缩在门背后,将身上的盔甲一件一件剥下来, 趁着少年没有打扰她的时候, 分秒必争的把少年塞给她的衣服兜头穿上。

    墨绿色药草师衣袍,略带着稍显苦涩的草药味道,拿到手上有些沉甸的重量, 显示其并不如看到的那般单薄,也让人知晓,这是件穿上了就必定保暖的衣服。

    为入手的暖意稍稍的雀跃着,不小心将衣物翻转过来的黎筝, 看到了红色打底,蓝色镶边的内里。

    内与外的截然不同让她惊讶了一瞬,在穿衣的功夫里,她又很快的理解了过来。

    赵国人推崇火德,也推崇能够辅佐火德的木德, 穿衣风格因此而演变为七分红与三分蓝的搭配,如此实为正常,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少年一身墨绿衣袍,其内衬竟也符合这七红三蓝的一点。

    “你好了没有?”

    事态紧张, 战况十足的不乐观,少年紧绷着神经, 担忧会再有人到这里来探查。

    他于城外拦截下了秦国探子的举动,虽然稍稍的缓解了安国马上要受到攻击的燃眉之急,可探子们没能按时回去禀报,秦国的军队是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的。

    运气不好,说不定还会比原计划更早的提前一段时间攻打过来。

    再三地催促着黎筝的动作,辛狐担心战争真的打起来之后,那战火肆虐和民不聊生的场面,会让他放心不下安国,并直接促使他放弃前往肥下寻找阿姊的计划,留在安国这里保卫城邦。

    “别催了,我换好了。”

    黎筝稍稍整理了下衣冠,推门而出,墨绿色的衣袍在风中微微晃动,那穿在少年身上刚刚好的大小,到了她的身上之后,显得有些空阔宽大,也将她精致的脸衬得越发白皙小巧了起来,就连那骨架子,看起来都比穿着盔甲的时候小了一大圈。

    辛狐不耐地皱着眉,半张的口正想训诫上这个不明白自身处境,动作只慢不快的秦国俘虏两句,好让其知晓什么是寄人篱下的悲苦,可一抬头,便对上了那双如同秋水般,敛着粼粼波光的眼睛。

    明媚的阳光之下,被小黑屋所遮盖的神女似得脸庞终于得以显出真容,漂亮的有如好女般的柔和面容,即便是穿着他日常所穿的墨绿色的朴素衣衫,也遮掩不了半点其倾国倾城的秀美和风华。

    辛狐拢在一起的眉头不自觉地松开了,快要道出口的训斥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跟下凡谪仙没有什么两样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黎筝推了推他,才将这陷入如梦似幻的真实幻境中的药草师给叫回了神。

    “喂,喂!”黎筝的双手在他眼前挥动,“你有没有包裹?或者,哪怕是块布料也行,那些盔甲总不能丢在这个屋子里,等着别人过来检查的时候发现吧?”

    秦国战士的盔甲哪怕脱下来了也不安全,如果在安国的附近被发现了,所有跟木屋有关的人都要受到盘问与处罚,以防万一,他们必须找个地方将盔甲全都处理掉才行!

    这是辛狐听在耳朵里的反应,而黎筝的想法则是,赵国周边估计就跟秦韩交界之处一样,不会太过安全,除了正在大战的两方军队之外,这山野里或许还有不少被战役逼出来的山匪。

    他们偷偷地守在各个山头,抢掠沿途经过的百姓,如果能将这盔甲携带在身上,兴许之后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所以,她才出言询问少年,有没有能装盔甲的包裹。

    辛狐终于从她过盛的容貌中醒神了过来,因为某些羞于言说的赧涩之意,他说话不如先前的强势与连贯,结巴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哦,哦哦,包裹,有,我记得有。”

    他目光下垂,眼神闪躲的不敢再看黎筝的脸,心头还有着因那格外出色的容貌而残留的悸动之感。

    为了甩开这些让人不自在的感觉,少年侧身快步走进了木屋里,两三下翻找,没一会儿就摸出了一块儿能够包裹东西的布料出来。

    两人身处敌对阵营的剑拔弩张被他全然地抛在了脑后,又下意识的轻缓了语气,事无巨细的对着黎筝解释道:“这屋子我和阿姊常来,只要是被师父叫到森林中寻找药草的日子,每到响午时分,我们就要到这木屋里来歇息上一会儿,所以,用来包裹草药的布巾在这里有不少呢。”

    点点头,黎筝接过布巾,回到屋子里将盔甲小心的包裹起来,才背到背上,还没抬头,落在身上的光线突然没了。

    一看,是少年再次走了回来,他和她一道挤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弯着腰,在杂草堆里四处查找着什么。

    这又是在作甚?

    黎筝挑了挑眉:“包裹已经找到了,你还在找什么?”

    “啊?哦,没找什么,就是刚才,我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少年是不会说实话的。

    实际上,他什么东西都没掉,只是怀疑之前穿着盔甲的战装秦国人,和面前这个柔美的与少女无异的人并非同一个。

    要不是他当时就守在门外,从头到尾都没看见有别的人进过小屋,现在必定要起疑心,是否有人将那秦国战士掉了包。

    否则如此遗世独立的出尘之辈,怎会是凶悍野蛮的秦国人?

    又怎会是大肆侵略赵国的秦国战士?

    辛狐多少有些不愿意相信。

    看他将整个杂草堆都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都没有搜出一个新的秦国人之后,站在门口的黎筝终于不耐烦的反过来催促道:“还没好吗?时间不早了,我们还不走?”

    闻言,辛狐终于直起身,放弃了在木屋中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的想法:“好吧,我们离开。”

    重新从小木屋里出去,黎筝这才看清了周边的环境,来时躺在少年背上没能打探到的安国附近的地势情况,都被她认认真真地扫入了眼中。

    辛狐则还在抓紧时间,打消她可能出现的多余的念头:“刚才给你的药三天一过,就会毒发身亡,你、”

    本该是最为严肃,最应该表现凶狠的时刻,少年却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对长了这么张惹人怜惜的脸蛋的人用出什么凶狠的口气来。

    他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准备好的“千万不要打什么鬼主意,小心尸首无存”的话语替换成了更为缓和的“你不要乱跑,三天时间一到,记得来找我要解药”。

    话一说完,辛狐自己心里就先泄了一口气。

    “三天时间一到,记得找我要解药”。

    这还算得上是什么威胁,说是在关照病人也完全不为过。

    他们可还是身处不同阵营的敌人呢!

    他居然如此跟他讲话!

    辛狐小心翼翼地觑着黎筝,担心她发现自己的异常。

    黎筝却是眨了眨眼,没有察觉出这停顿话语下的隐情:“好,放心,我不会乱跑。”

    她盯着系统面板下出现的“解药debuff 持续时间一个时辰”,轻轻的挑了挑眉,嘴角勾出一个隐晦的笑意。

    少年喂给她的药丸,不但不是什么会致命的毒药,甚至,还与他所言相反的,在吃下这枚药丸之后的一个时辰之中,哪怕她又饮用下了一些力道较大的毒药,也能依靠着解毒药丸的药性,安然渡过。

    黎筝不仅没有半点要跑的想法,还在心中谋划着,如何将这位药草师收入麾下。

    “对了,先前与我一道来的那些秦国战士们,你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他们?”

    人才的确是应该获得特殊对待的,但如果是与战友有着仇恨的话,还是不要放在同一个阵营下头,令其内斗的好。

    黎筝目光闪烁,想要将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个隐患扫除。

    而这,也将成为决定她对待少年态度的关键问题。

    辛狐愣了愣,踌躇过后,还是决定如实告知,哪怕,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这些东西,她都是不应该多嘴来问,更不应该知晓的事情:“我、我没有杀他们,只是把那些士兵全都丢在了一个猎人弃用的陷阱地洞里。”

    少年是药草师,而非战士,他的职业天生就是治病救人的,从出生到现在,他用药草救治了数不清的人,却从未杀过任何人。

    是药三分毒,即便所有的医用药物和毒药的配方辛狐都在师父的叮嘱下,背的滚瓜烂熟,但作为一个药草师,他多多少少的还是不习惯去使用毒药,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治病救人的药物用的更顺手些。

    没有亲手将那些秦国的战士们杀死,而是将他们丢在无法攀爬上来的废弃陷阱中自行等死,这是少年存着点后悔的事情,也是他担心讲出来,就会损坏他装出的威严,而不愿说的事情。

    可现在,却还是说了出来。

    黎筝听了,当场松了一口气,在少年背后蠢蠢欲动的手也放了下来。

    战士们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她还得将这个刚看上的药草师少年送下去陪他们。

    “如此。”她轻轻的落下了乌黑的长睫,一副知晓的样子,“我身中毒素,也帮不了他们,既然他们没有死,对我来说也算是好消息了····我们做个君子协议,等到了肥下,我全力帮你找阿姊,你们姐弟二人团聚后,你就给我解药,把我放走。”

    放她走?

    少年心里涌起了一阵不舍。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提起,要在着战火纷飞的局面下,跟他刚生出些好感的人分离,他还真的有些不愿。

    但被黎筝盯着,他也只得压了压心中的情绪,开口道好。

    两人穿过森林,继续向前,在山坡上,看到了如火如荼的交战到一起的三国战士们。

    在黎筝不在场,无人指挥秦国军队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开战了!

    第199章

    那是一场要将所有生命一并淹没的红雨。

    温热滚烫的血珠里翻涌着还未凝稠起来的液体, 腥气的铸铁味道从身边、天际或者各种各样的地方喷洒过来,染了人一脸、一身以及所有红雨能够溅到的地方。

    轻轻闭了闭眼,战士还是没能避开那喷洒过来的红色, 面颊上沾染了不少热意,视野和看到的天地也跟着变成了红色,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世界,他没有太多顾忌, 重新举起手中冰冷的刀枪, 冲进了敌军之中。

    红雨,并非是21世纪,二氧化硫排放过多所导致的名为“酸雨”的自然灾害, 而是用鲜红的丝线将人的性命从身体中抽出的具象化形态。

    这场雨在战场上纷纷扬扬地落下,也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降得愈演愈烈。

    “他、他们!”

    小小的山坡上,黎筝被辛狐按着肩膀, 伏倒在了地上。

    离得过近,又站得过高,少年担心他们的身影会被有心人注意,因而受到那些在战争中从人化兽的存在的波及。

    他快速地将女孩扑倒在地,动作迅捷的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抬起的手把对方张开的嘴也一并捂了起来, 以至于黎筝的下半句,那可能会将身份暴露无异的话语,也全都隐没在了他的指缝之中,没能说出半分来。

    顾不上回头凝视上他一眼,黎筝先反手按住了辛狐的手臂, 但两相角力之下,她还是稍稍地松了力道, 与其僵持了下来。

    少年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在看清眼下局势之前,他们还是先不要急着暴露位置,安分些地藏在这个小山峰上为好。

    只是,她藏了起来,秦国的将士们却处于危难之中。

    目光紧紧盯视着战况激烈的沙场中心,黎筝心头是少有的焦急。

    她不在秦国的军队里,二十万秦国战士就如之前桓齮临阵脱逃一般,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没有半个指挥,他们又要如何跟赵国战斗?

    更何况,如今赵国又获得了魏国的帮助,得到了不少增援,实力是之前的几倍还多,如果轻敌的话,那这场战役,便会是秦国二十万兵马的葬身之由。

    黎筝眸中暗光一闪,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魏国士兵跟少年对话时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赵魏两国两手,彼此组成了可以交托后背的联军,誓要在安国城邦之外,将所有秦军阻击在这里。

    秦军一打二,军队内部还少了个最高指挥,真是怎么看怎么吃亏!

    盯着眼前飞舞的血沫,盯着那从人体之中喷涌而出的粘稠液体,黎筝的眼珠子都急得有些发红。

    不知多少次,她都差点忍不住要挣脱少年的束缚,将他一把推开到旁边,冲出去进入到秦军的队伍里,与将士们一块儿拼杀。

    但看着看着,她又平静了下来。

    “等等,这战况好像——”

    好像是秦国军队这头,明显的比较偏向于优势啊!

    明明是以一打二,明明是以少对多,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秦军将士们居然还能越战越勇,一举将战线从远离城门小半个足球场的位置,往里推进至安国的城门之下,甚至眼看着就要架上临时赶制出来的梯子,爬上安国的城墙,占领这座新的城池了。

    山坡上两人的情绪顷刻间的反转了过来,黎筝表情缓和下来,辛狐的面色则严肃了起来,他手心渐渐收紧,内心的情绪也变得紧张。

    他摇着头,下意识地接上了黎筝的未尽之语:“节节退败,七零八落,他们,他们竟是打不过秦军!”

    魏国的及时援助,让本不打算开门迎击的安国自信出战,然而,事情却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诸国之间的将士们谁强谁弱,并不是依靠想象与臆测来排名的,而是放到战场上你死我活地打上一战才能知晓的。

    混战伊始之初,赵魏两国的士兵对于获得胜利,全都信心十足,那浓厚的信念感在上空交汇到了一处,给予了人无限的勇气,他们口中的叫杀声冲天而起,好像要喊破人的耳膜,令万物畏惧,使走兽败退,那挥舞着兵刀,勇武厮杀的摸样,更是如同古时候祭祀的武者勇士一般令人尊崇。

    赵魏两军对冲着与秦军拼杀到一块儿,浴血杀敌的勇武样子,也足以让赵魏两国所有的百姓门都能够放心的将自己的安危交予他们。

    然而,这仅仅只是迷惑人眼的假象,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也并非依靠士兵的勇武和信念就能拉平的,没过多长时间,秦国的兵马便一点点地打出了优势,那微小到几乎不可见的优势,再长时间的不断叠加下,竟成为了他们碾压敌方的致胜法宝!

    几个来去之下,赵魏两国的士兵们竟是被打的人仰马翻,给他们的几次冲锋之下,被分割击破得支离破碎!

    谁都没能料到,这支已经与肥下、曲阳、苦陉几城对战过几次的疲惫之军,实力竟然会如此的强劲,交战不多时,便已然有了势如破竹之态。

    而更不会有人想到的是,这强横无匹,所到之处战无不胜的军队,其内里竟然会是一支缺乏了领头统帅的群龙无首之军!

    要知晓,就连与他们敌对作战的赵魏两国的将领在几次交锋下来之后,都开始对他们强横无比的作战风格和迅速实施的作战方针感到害怕。

    可实际上,目前秦军的作战方案就是没有任何作战方案。

    桓齮在时,军中的几名副将偶尔还要负责思考作战时所用的计策,可自从黎筝接手之后,秦国将士们的指挥权就全部握在黎筝一人手中了。

    凭借黎筝丰富的行兵打仗的战争经验和大量的现代科学物理化知识,艰险的,需要用人命去铺路的战争再不需要用人的血与泪去换取胜利,黎筝本人的强大,让他们得以依赖于自然界的伟力来战斗。

    每次战士们刚上场,战斗便如风摧沙堡般轻松的结束了。

    可以说,所有见识过她手腕的人,都对她的实力感到心服口服,几次不费一兵一卒占领了城池的行动下来,死心塌地想要跟随她的人更是滚雪球般的增多。

    秦军之内,几乎没有任何人敢于和她的“鬼才”相比较,即便她以过于年轻的年龄担任了统帅一职,也没有半个将士站出来说要与她抢夺指挥权利的。

    每一个秦军将士都心悦诚服地想要跟从在她的背后,按照她的作战方针,以最快捷,最迅速,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取得下一次的胜利。

    可是,就在整个秦军都依赖着这位拥有着天之才能的“神谋”之时,她却突然被安国所俘虏了!

    更可恶的是,安国人还拒绝承认此事,不愿将他们极为重要的统帅交还回来!

    被黎筝命令,需要留守在苦陉和安国之间埋伏并等候命令的秦军大部队在知晓这个消息之后,瞬间炸了锅,像他们是被夺走了心爱住所的猛虎般,暴怒地一股脑儿冲到了安国城下叫阵。

    “还回我秦国统帅!否则就开战!”

    “还回我秦国统帅!否则就开战!”XN

    赵国的语言是来的路上临时学的,吼出去的时候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总之吼了也算是交流了。

    那含糊不清,本就与原来的音调有着巨大差别的言语,以及原汁原味地带着赵国不知道哪个地方流传下来的荒腔走板的方言调子一同组成的语句,让站立在城墙上的赵国官员伸长了耳朵,百般苦思,也难以理解。

    这奇怪的话语在经过了好几手的传递之后,才终于有人东拼西凑地想出了极为接近事实的内容来。

    “他,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们抢走了他们的统帅?一定要开战?”

    几个赵魏两国的将领互相看了看彼此,十分摸不着头脑,但相当的坚定道:“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吧。”

    “对啊,我们又没有抢他们的统帅。”

    “他们该不会是不懂赵语随便乱说的吧?”

    城主沉沉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得找个能够听懂秦国话的人来做翻译才行!”

    一个跑得飞快的探子冲到了众人之前,单膝下跪地高喊道:“报!秦军再次与我方沟通!”

    再次沟通!

    包括城主在内的所有人眼中都出现了希望。

    新的传话,或许会是他们能够听懂的语句!

    一挥手,年迈的城主当场命令传令者立刻将那通讯传来。

    略一拱手,小兵垂头道:“他们说,只要不XXX,就开战!”

    秦军喊出的实则仍然是那句同样的话,但可惜的是在场的所有赵国人,都只能听懂最后的“开战”二字。

    摆放着碗筷与茶水的桌几被人愤怒地掀翻,长了大把胡子,穿着红色深衣的中年男子怒涨了脸,双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小地气道:“战便战,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吗?”

    瞥了那沉不住气的怒容一眼,城主的手指来回转了转手中捏着的青铜樽:“也是,秦军恐怕还不知晓我们赵国已经跟魏国联手的事吧?正好,趁着他们还没获得情报之前,一举将他们击溃于此!回头,我等还能向大王讨要些功劳。”

    如此天真地想着,赵魏两国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滑铁卢。

    在秦军强势的进攻之下,别说将他们击溃于此,就连想要守住自己背后的城池,都是十足的困难。

    而对面的秦军,更是难以想象,超出预料的强大,即便没有采用任何作战方针,仅仅凭借着自身高超的战事素质和心中跟从的统帅被人夺走的怒气,秦国的铁蹄便不由分说地将赵魏两国的联军碾压横扫了过去。

    曲线流畅的肌肉鼓动着架起的弯弓,箭矢所指的方向,正是赵魏两国军队中来回奔跑传令的将领,鹰隼般锐利的眼死死的瞄准对方的身影,如同黎筝附身般,将其一击毙命。

    同样的场景也在沙场的其他地方出现,古铜色肌肤的战士长满老茧的手扬起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向了敌方首领的致命部位,一捧血色从对方的身上涌出来,瞬息间便染红了他身上的衣角。

    “如何杀死一只猎物?”

    黎筝的手在舆图上指指画画着:“拔去它尖锐的爪牙,拔下它坚硬的皮毛,最后,连其开展视野的双眼也一并剥夺,如此,它便属于我们了。”

    “如此,安国便要属于我们了!”

    “秦国必胜!”

    “大秦必胜!”XN

    澎湃的信念在吼叫声中拧成了一条坚固不摧的绳索,死死地捆缚在了赵魏两军的身上,限制住了他们的手脚,令其不得动弹,不得反抗,不得胜利。

    黎筝重新趴伏了下来,胸腔中的心跳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要、要败了。”

    破碎的话语从少年的口中落出,他松开了按着黎筝肩膀的手,也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另一只,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复先前见面时,一个人用迷药药倒了所有秦军将士时地志满意得,就连发色都黯淡了下来,整个人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黎筝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这到底是战场,有嬴就有输,有人高兴就有人悲伤,站在胜利者的阵营里,如果说点什么慰藉的话语,反而跟落泪的鳄鱼一样虚伪。

    静默了半晌,她突兀地道出一句话来:“马镫,是马镫,你看见秦军脚下踩着的那块晃荡的东西了吗?”

    少年呆了一下,好半晌,才从那股子恍惚和痛苦中抽离:“你、你说什么?”

    黎筝一副聚集在酒馆外头,指点江山的老大爷摸样地道:“就是因为那个东西,所以秦军才如此厉害的。”

    辛狐难过地说不出什么话来,但黎筝的讲法又实在令他意外,如果不是被她特意指出来的话,他估计连这个所谓“马镫”的东西都没能发觉,毕竟,他们是处于战场之上。

    “可、可那只是小小一块儿。”

    战场上真的太过的脏乱了,几匹马的蹄子落在地上一踩,就尘土飞扬的,叫人什么也看不见。

    黎筝继续有理有据地指点江山道:“你可不要轻视了那小小一块儿!只要秦军的脚踩在马镫上,他们的身体就有力可借,不会轻易从马背上掉下来,也可以解放双手,拿些更重,更长,在战场上更有威力的兵器!”

    目前的战国,除了被黎筝献计马镫的秦之外,另外的国家,都还没见识过这小小马镫的威力呢,不是自己亲自使用,体会过其好处的人,更是不会知晓,这马镫竟能够成为左右一场战争的关键性因素。

    辛狐一边听着黎筝的介绍,一边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他往心中一想,发现还真是如此,再往战场上一看,秦国的将士们果然如黎筝所言的那般,双手的动作更加的自由,也更加的多。

    “令这战局一边倒的,竟会是个小小的马镫!”

    黎筝委婉地笑着,将三方国家所出士兵们的个人战斗素质和实力的落差全都隐在了马镫之下。

    毕竟,相信财力物力上的差距,总比接受赵魏两国的士兵们就是打不过群龙无首的秦国将士们要好上很多。

    小小的插曲之下,战役很快有了结果,赵魏两国的士兵们溃不成军,在城内众人不愿打开城门的情况下四散而逃。

    秦军自知胜利已至,也没有跟在他们身后追赶,反是如来时一般的朝着城门上喊道:“交还我们秦国统帅,向我们投降,否则,我们就要攻入城池,杀光里面的所有人!”

    这下没人再抱有侥幸之心了,城墙上站立着的所有赵国人都知晓,他们秦国说的真的是“交还统帅了”。

    可问题是,他们连对方的统帅是谁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将其藏匿起来了。

    正在赵国高层摸不着头脑之际,另一边躲在山坡上的辛狐却是骤然转过头,极为震惊地瞪着黎筝:“统帅?秦国人说他们的统帅被抓了,你,你该不会是——”

    在少年的注视之下,黎筝缓慢地眨了眨眼,那张漂亮的有如谪仙的脸蛋,慢镜头似得扬起了一个微笑。

    这明明是张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的,过于出彩,过于细嫩的脸,可偏偏她就是身处于此处,还呆的如鱼得水,没有半点维和的感觉。

    辛狐眼睛慢慢瞪大,又想起了他们俩一开始走到这个山峰前的景象,身边的人从起先的着急,到后头的从容淡定,态度变化的全过程都应和了秦军由危转安的局势变化!

    如果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性证据,那她讲解马镫时游刃有余的表情,便足以说明了她在秦军之中的地位。

    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人会如此清楚军队中的战事物资?

    什么人会如此了解马匹身上才刚做出的新兴改动?

    如果不是一军的高层,又怎么可能侃侃而谈的将这些东西深入浅出的缓缓道来?

    亏他还傻乎乎地将她当做是个军队里的小人物,只觉得如此细皮嫩肉的摸样,顶了天也只能在军中混成个副将的职位,不可能是什么来头太大的存在!

    在之前的相遇之中,他甚至随意的轻待她,恐吓她,还将其带在身边到处乱逛,并且想着,等到对方与他一并抵达肥下,找回了阿姊之后,也悄悄的将其留在身边作陪伴。

    辛狐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真实身份,竟然会是个放出来,会是能让赵国上下震动的秦军统帅!

    第200章

    城池之下, 是叫嚣着的秦国军马,那巨大的军队漫长的几乎是望不到头的,他们人头窜动, 群情激奋,叫声滔天,黑压压的,潮水般的军队, 就像是要铺天盖地而来, 一个巨浪将人拍下水平面,连呼吸和生命也一并剥夺的无情大海。

    看着这有生之年,无人愿意再经历第二遍的可怖场景, 老城主满是皱褶的枯瘦的手不断颤抖着,连眼皮也心神不宁地跳个不停。

    秦军的强势肉眼可见,哪怕是跟救世主一般,承载着安国一众百姓们巨大期望的魏国军队, 都在与之打过照面后,输了个彻底。

    赵国的败落已成定局,这座屹立世间百年不倒的高山即将垮塌的势头,再也无人能够挽回。

    老城主心中出现了“投降”二字,希冀着只要他这名主事者在敌军面前主动领死, 剩下的安国城民们,就都能受到良好的对待。

    安国,要知道,他们已经打到安国了呀!

    这是赵国首都邯郸之前的最后一个屏障,秦军占领了安国, 就跟占领了整个赵国没什么两样了。

    与其他地方的俘虏不同,安国的黎民们成为俘虏之后, 很快就会迎来改换所属国家的时机,到时候,他们就会跟身处于秦国的那些黎民一样,获得属民的待遇,秦国人是不会在俘获了他们之后,还对他们再多加施于什么残酷的虐待的。

    城主老了,没办法上战场打仗了,他自知守不住常年生长生活的国家了,也守不住他任职的城池了,但人!安国的百姓们,他总是要守住的!

    投降两字含在口中,随时都要吐出,老城主又知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兵临城下的秦国人正在说“如果不交还他们的统帅的话,就要马上屠城”。

    可是,安国人的手里显然是没有什么所谓的“统帅”的,不然的话,他们为何不挟持着对方的统帅,去要挟他们退兵?

    这是绝对说不通的事情,而老城主怀疑的是,这番话该不会是秦国人为了屠城,故意编造出来的吧?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统帅,有的只是秦国想要杀鸡儆猴的心!

    只要掐灭了安国人的气焰,之后那些被他们收拢到手心里的周边地带的民众,便也会畏惧他们的威势而不敢造次。

    城主闭了闭眼,只觉他们已然被逼进了死角,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可言。

    然而,一声“禀报”,却将整个事件推翻成了他完全无法想到的情况。

    来的是个魏国人,他身形挺拔,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城主仔细一看,发现这还是少数几个,会讲赵国语言的魏国人之一,他在表述和口音的方面,可比秦国人要好上许多。

    “报!开战之前,在下曾被命在安国周边巡逻,当时,有看见过可疑的赵国人士和几个逃逸的秦国士兵。”

    “哄”得一下,老城主的脑子蒙了,那些他所以为的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真实的存在着!

    “等、等等,你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的统帅真的有可能被我们俘获?”

    跟黎筝和辛狐两人碰过面的魏国人垂下了头,用语谨慎地道:“在下不知,在下只是曾看到过一些可疑的事情。”

    城主一拍手,立刻下令道:“赶紧细细道来!”

    魏国人便如实陈述了他在森林木屋中见到的赵国少年,以及在分别之后看到的东西。

    “虽然那少年同在下说不要去森林中查看,里头很可能会有尚未散尽的迷烟,但出于谨慎,在下还是去那里巡查了一遍。在那森林之中——”

    “在那森林之中——有些什么?”赵国所有守在城墙之上的高层们全都吊起了心。

    “在下去的晚,只看到几个穿着秦军盔甲的战士们的背影,他们身上和头上都沾着不少泥土与草叶,像是曾在地面上打过滚似得,有着很多的污迹,把带着秦国特色的盔甲都遮掩了起来。”

    老城主忍不住地插了一嘴:“也就是说,在你看来,他们可能跟什么人交过手,有过对决?”

    在这场与赵魏两国的对战之中,秦国人可没有使用过任何与地利有关的战术,也就是说,他们不大可能是特地在战争之前去挖凿了用于战事的地道和陷阱,而如此一来,满身污泥,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在正式开展之前,先遇上了什么人,发生过一场战役了。

    魏国士兵轻轻颔首:“似是如此。”

    “嗨呀,这事儿你既然看到了,为何不早说?”

    魏国士兵皱着眉,为难地道:“在下去的晚,离得也远,看的不甚清楚,又担忧擅自上报会有扰乱视听之嫌,是以,直到现在才将情况道出。”

    “现在不是责怪谁的时候!”老城主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又鼓励着问道,“你说之前有个少年阻止你去森林,你觉得,此事可会跟他有所关系?”

    魏国士兵静默了一瞬,脑海中出现那个少年人对他好言关照,还让他回去了,就让城池早点关城门的样子,他在心中顿了一下,终究还是道:“依在下看来,他应当与此事有关,据他所言,他曾在森林中放过迷烟,或许,跟秦国人交过手的便是他。”

    “放迷烟!”城主府中最为厉害的短剑使惊呼着出了声。

    “我想起来了,当时城主大人命小的去探查林中烟雾的事情,小的去的路上,刚好碰到了那个放烟的药草师!”

    事情说到这个程度,短剑使自然知道了此事之中,他因为疏忽而犯下的重大罪责,如果再不主动站出来承认的话,城主和众人的矛头便要立时转向他的头上,因为当时森林上方出现烟雾,正是他带队前去探查的。

    “你也遇到了?”

    城主两只炯炯有神的虎目盯着他,让短剑使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起来。

    “是!小的遇到了,当时那药草师不是独身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女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像是要让他紧张得连心脏都跳出来似得。

    “对,当时看起来似乎像是个女子,但,但现在,小人在想,会不会,那应当是个男子,或者说,那就是他们秦军所言的“统帅”。那女子的面貌十分的陌生,小的从未见过,大抵不是我们安国城中的人,而这打仗的时候,除了秦军,又有谁会来到我们安国附近?那药草师大概是为了偷偷将他带至别处,才故意给他抹了什么胭脂水粉,装成是个女子的摸样?”

    魏国人忍不住道:“如此说来,在下遇见的少年和您遇见的药草师应当是同一个人。”

    短剑使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点头了:“不错!”

    同是说迷药未曾散尽,阻止他们继续往森林中去的人,不是同一个又还会有谁?

    魏国士兵又有些犹豫起来:“可是,在下与那少年相遇之时,并未看见什么女子···”

    “兴许是已经被他藏起来,或者处理掉了!”

    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老城主面色大变:“处理掉了?这藏起来了可还好,如果是处理掉了,外头的秦军可还在同我们要人!”

    秦国人朝他们要人的摸样再自然不过,即便是凭借着老城主多年的生活经验去看,也看不出任何正在装演的痕迹来,而他们眼下可以怀疑的,又仅有这药草师身边带了个陌生女子的事情。

    死马当活马医!

    万一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发生的呢?

    他盯着短剑使道:“那个少年、那个药草师,你们现在可还能将其找出来?”

    魏国人一时与持剑的中年人面面相觑起来:“这、”

    “可以!”短剑使额头上尽是淋漓的汗水,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此刻这人是找也得找出来,不找也得找出来,他声音及其坚定地道,“小的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有什么亲人,现在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也该回城了才是!想要寻到他的痕迹,应当是十分好找的。”

    正巧,城池下方的秦国战士们气势汹汹得用蹩脚的赵国语言喊道:“一炷香的时间!我们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马上把我们的统帅交出来!否则的话,你们的下场就如此箭!”

    手中的箭矢被战士狠狠地折成两半,又再次折成四瓣,最后极为残破地被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视线从残暴的秦国人身上收回,短剑使打了一个激灵,身上起了不少的鸡皮疙瘩,他赶忙对着城主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吧!”

    *

    雪落了,一片一片的落在地上,苍茫的纯白了整个世界。

    一整筐只剩下根茎的草植被一双褐色的手放在了地上,老药师直起了身,从坐了有大半天的蒲团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出药庐,抬头望向外面笼罩上一层雪白的庭院。

    风呼呼地吹着,将枯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

    老人叹了口气,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这个冬季,真是寒冷啊。

    不单单只是天气,还有他身后的,很可能没有办法度过这个冬季的赵国,和他那身在肥下,直到现在,不知是平安还是身死的徒儿·····

    寒冷,真是寒冷啊!

    无论他再如何用温热的,冒着白气的烫水来温暖手心,这股子来势汹汹的寒冷,都无法从心胸之间驱赶走。

    如此想着,一队官兵极其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草庐之中,二话不说的撑着他的胳肢窝,将他架了起来。

    “开门!我们找人!”

    “你、现在不是在打仗吗?这时候来老夫这里做什么?”

    短剑使掏出了一张画像,那上面的少年,跟老人家朝夕相处的二徒儿很有几分神似:“辛狐,画上的这个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