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卢箫本想回主动去大部队会汇合,却在临行的那个傍晚看到——
世州军队冲进了舞鹤市。
灰暗的天空下,火光交天。
久经沙场的卢箫仅凭军队脚步与口号频率便判断出了,这是厄尔森少校领导下的冲锋步兵团。
明明是熟悉的军队,熟悉的军号,但在耳朵里却那么陌生。
舞鹤郊区的旧欧人民看到大批暗红色军服重新市区时,尖锐的惊叫声不绝于耳。留守于村庄里的老人和妇女们拿着扬声器,往市区世州军队前进的方向扔石子和垃圾,满地疮痍。
“世州佬滚出大和岛!”
“滚出去,滚出去!”
“狗娘养的霸权主义!”
卢箫站在窗边,望着村镇街道上愤怒到癫狂的人们,愧疚和麻木轮流站在思绪的顶端。
而司愚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她们小平房前的砖地上,对着发疯的人们画写生。她从来也不是历史的参与者,只是历史的见证者。
法蒂玛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搭到上尉僵硬的小臂上。
“别难过,他们骂的实际上并不是你。”
“我是参与者,骂我也是应该的。”
世州分出了一支队伍,向郊区的小村庄进发。
说来也很讽刺,在人们听到敌军的脚步越来越近后,他们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甚至变成了恐惧的沉默。
“你也无可奈何。”法蒂玛的心情和身边的长官一同沉重。“你要去找他们了吗?”
听着越来越近的军靴声,卢箫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天越来越黑,熊熊燃烧的火把越来越近。暗红色军服在黑暗的笼罩下,像恶魔成批涌出了地狱。
曾大声呐喊的旧欧民众彻底闭了嘴,明明也没人捂他们的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因为她不再具有时间的意识,卢箫看到了世州士兵的轮廓出现在了村庄的一头。
“长官,珍重。”法蒂玛的语气温柔而留恋,却又在将人推向冥河的彼岸。
卢箫背上早就千疮百孔的背包。她的短袖旧得发黄,腋下的部分磨得很薄,马上就要破了。
“你们也是。”
“晚上太凉了,您穿件我的外套吧。”
“不用了,谢谢你。”卢箫笑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姑娘今年才刚刚20岁,怎么一副老母亲的模样。
法蒂玛却不容分说,拿了一件薄薄的毛呢坎肩塞到卢箫手里:“披上吧。”
卢箫不再好意思拒绝。
“谢谢。”虽然她比法蒂玛高不少,但身材瘦削,穿进去刚好。
走出那栋待了近两周的小房子时,酸楚的留恋泛上眼眶,却只持续了一瞬。她知道此生不再会回到这里,但经过大大小小那么多次的离别,早已习惯。
在海啸的死亡线边徘徊时仍有春意,现已完全步入夏天。这是军靴中微弱的蝉鸣和知了的声音提醒她的。
司愚头也没抬,依旧自我封闭般坐在门前,薄薄的唇间仅吐出了四个字。她的冷静与其他慌张的旧欧村民格格不入。
“愿你活着。”这是战争期间最好的祝福。
“谢谢。”
世州士兵们踏着训练有素的军步,越靠越近。
卢箫踏着和他们一样的步伐,直接停到他们的前方。
“紧急!立正!”打头的军官大吼命令,厄尔森少校的步兵团立刻停下脚步。
卢箫冲他们敬了一礼,吼道:“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列队中的所有士兵立刻回应。
“请问您是?”打头的军官上前一步,礼貌又严肃地问。从肩章看,他的军衔是中尉。
“第七十七独立旅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氛围立刻变了。因良好的军事素养,没有一个士兵敢控制不住惊呼,但惊异的倒吸气传遍了列队。
“卢上尉!”那位军官的眼睛上上下下扫一眼后,声音都变了。没有人不知道这位传奇般的女军官。“您请稍等,我去报告少校。”
卢箫点点头。
她本想如习惯的那样说一声“谢谢”,还是忍住了。军队里不该说多余的话,只能收起无用的礼貌。
长长的列队在原地默默等待,一动不动。经世州特色军事体系的培养过后,他们都是最乖的孩子。
过了约莫一分钟,厄尔森少校小跑上前。看到昔日一同作战的同僚的面庞,他满脸惊喜。
“七十七那边跟我说你失踪了,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你!”
“我独自执行了秘密任务,之后受了重伤;再加上沿途暴露的风险比较大,就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回去。”
“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厄尔森少校露出欣慰的微笑。“那两个人是你解决掉的吧?恭喜你卢上尉,等回去你就能晋升了。”
晋升。
这是卢箫最不愿听到的字眼。
但她还是露出了热情的微笑,以防扫了厄尔森少校的兴致。
“但其实晋升不晋升都是次要的,你们突出重围才是重要的。看来近期伙食不错,您的脸颊都鼓起来了。”
“托你的福,真的是托你的福。”然后,厄尔森冲打头的中尉命令。“你们先去搜查房屋。”
列队重新恢复前进,红压压一片涌进了村子。
那是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蝗虫过境。
“百姓是无辜的,还恳请您能手下留情。”卢箫牙有点痒痒。
厄尔森狡黠地咧起嘴:“好不容易攻占下来了,当然需要犒劳一下辛苦的士兵们。”
“话虽这样说,但烧杀抢掠着实有损世州军政一体国的形象。临行前,时总元帅应该也强调过这件事。”卢箫直勾勾地盯着他。
厄尔森褐色的眼珠闪了一瞬,然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有些漫不经心。
“你说得对,我会和他们再强调纪律的。”
卢箫点点头:“我的人到哪儿了?”
“刘青他们么?比我们要再北一些,今天应该到美滨町了。”厄尔森眯起眼睛,一副陶醉的模样。“看来你归心心切啊。”
“倒不如说责任最大。”
厄尔森少校意味不明地挤了下眼:“今天太晚了,你跟我们去市里休息吧,明天我借给你一辆摩托车。”
“麻烦了。”
耳边传来了砰砰砸门的声响,那是世州占领了又一座大和岛城市的奏鸣曲。
卢箫感觉很不自在,可对话确实没有终止的意思。她半仰着头,盯着厄尔森少校褐色的瞳好一会儿。少校在男兵中不算高,但也比她高上半头。
终于她耐不住了,不确定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厄尔森悠闲地从军服内口袋拿出一盒烟,往卢箫的方向递去。
“我不抽烟,谢谢。”卢箫礼貌拒绝。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不悦的情绪,即便对面这人要当面抽烟。
厄尔森旁若无人地点燃了烟,开始吞云吐雾。
“今晚来我的房间一块喝酒?”
“我不喝酒,抱歉。”
“就算你是女孩子也可以喝嘛,咱军队里无性别。”
卢箫蹙起眉头,被烟味熏得喉咙发紧。
“我不喝酒不是因为性别,而是我真的不爱喝,还请您理解。”
厄尔森一下子耷拉下来脸,眯起眼睛,比深山老林中的狐狸还要老练。他贴近卢箫,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私通旧欧是很重要的罪行吧?”
卢箫心里一紧,警觉地问:“您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厄尔森轻轻笑了两声,故意把烟雾吹到女上尉的脸上,引得女中尉一阵咳嗽。
“放心,这段时间你待在了哪里,我不追究。”
卢箫很恼火。可世州森严的阶级规定让她不能发火,只能捍卫自身。
“我一直堂堂正正做人,不怕非议与恶意举报,如果您了解我的作风的话。”
“那你应该也不怕和我私下聊聊天吧?”厄尔森挑挑眉。
“不怕,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军人,不是吗?”
厄尔森的眉头动了一下,仿佛看到远处有什么刺眼的光溢出来了。
“是。”
**
舞鹤市中心的娱乐场所被世州的军队占领了。娱乐场所的女人们载歌载舞,到处都是一派虚假繁荣的景象。
卢箫很久没看到过这么欢乐的景象了,即便是虚假的也好。被回忆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大脑终于开始放松。
或许很快就能胜利,很快就能会到大陆了吧?
舞鹤毕竟是大和岛的小城市,没有能将气氛推到顶峰的闪闪发亮的霓虹灯,和日内瓦中心城不能比。
和往常一样,士兵们大多都在谈论女人与黄色话题,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还付诸实践,亲自去了红灯区。
舞鹤市的站街女人基本都是纯种东亚人,黄皮肤黑眼睛,皮肤很抗老,五十岁看起来像三十岁。在街道上经过她们时,卢箫感觉到她们和自己很像,毕竟自己也流淌着一半东亚人的血液。
悲哀涌上心头,她却无可奈何,只希望那些士兵的口味不要那么变态,手段不要那么残忍。至少不要像某些世州高官一样。
“那位军官,要不要来快活快活?”一座破旧的小阁楼窗前,一位看起来才将将成年的姑娘笑得很妩媚。
“不用了,谢谢。”卢箫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拒绝。
而正是这温柔的语气,让对方开启了第二层哀求。
“请您来嘛,给您打折。”年轻姑娘很委屈地嘟起涂满口红的唇。“是我不够有魅力吗?”
“不是,我是女性。”卢箫哭笑不得。
这时身后来了几个世州男士兵,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冲二楼的姑娘吹口哨。
看到那些满脸流氓气的男士兵,年轻姑娘脸都吓白了,开始冲卢箫哀求:“这没什么的,我怎样都能让您快活的。”
卢箫心里一紧,走向了那姑娘的小楼。她决定装模做样地走进去,然后再出来。
那几个男士兵也跟了过来。
卢箫停住了脚步,拦住男下属们。开口时,嗓音满满压制力:“你们要和我抢吗?”
那些男士兵们立刻停下了脚步,对着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大眼瞪小眼。所幸他们喝醉了,并没有认出卢箫和其性别,只能隐隐感觉到她是某个上级军官。
“对不起!”立刻开口道歉,然后逃之夭夭。
卢箫松了口气,打算走进这间房子和那姑娘说明情况。
不过,年轻姑娘主动走了下来,并迎了上来。她笑得很开心,眼角的泪花已干。
“请跟我上来吧。”
“我没带钱,就不用了。”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本来也只是路过。”
“不用钱,您帮了我,我整个夜晚服侍您也愿意。”那姑娘软软地贴了上来。
卢箫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这样做,以为是出于对世州军人的本能恐惧。她觉得很难过。
“真的不用麻烦你,我没什么需求。”
但事实上,这位姑娘是真心的。或许一开始有恐惧,但最后只剩下炽热的爱慕。她看到了这位年轻女军官干净又柔和的五官,看到了超越性别的风度,看到了正直又美好的心。
她红着脸,小声说:“如果夜晚一定要服务一人的话,您将会是于我而言最大的恩赐。”
看到她如此挽留自己,卢箫隐隐感知到了一些柔软的情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只能尽可能不要什么也不留就离去。
她抿了抿嘴,认真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想回酒店休息。这块糖给你。”
那是一块旧欧本地产的橡皮糖。别的军官塞给她的,一直没舍得吃,本打算回酒店再细细品味。
年轻姑娘看到那块糖,圆圆的眼睛亮了。很显然,自打仗开始以来,糖果糕点的价格一路飙升,她也没怎么正经吃够这些甜食。
“拿去吧,我还有很多。”其实她只有这一块。
年轻姑娘这才接过,如获珍宝般捧在温热的手心里。虽然她是本该憎恨世州的旧欧人民,可从那一刻起,她的情感变了。
“那我先走一步了,”卢箫边向外走边温和地笑着,“祝你天天开心。”
“能遇见您是我的荣幸。”背后传来的声音绽放出花朵。
走出小阁楼后,卢箫边走边望着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夜空发呆。今天的空气湿度很大,有舞鹤市位于海边的原因,也有马上就要下雨的原因。
都快六月了,马上就进入雨季了。
时间就是这么快。
“卢上尉,回去别忘了跟我一起小酌一杯?当然,你可以以茶代酒。”
什么叫煞风景?
这就是。
都不用转头,卢箫就知道又是厄尔森少校。她冷冷回应:“我没忘。”
厄尔森已经喝过些酒了,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了熏人的酒气。他红红的脸颊上满是乱糟糟的胡渣,看得卢箫一阵反胃。
“那我们一起走吧。”
“好。”卢箫很不情愿,但也不想惹醉鬼。她不认为自己打不过一个醉鬼,但毕竟这是厄尔森的部队,又不是自己的,还是应该尽量留些面子。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路边的街景渐渐由热闹变为了寂静。也就是这份恼人的寂静,让诡异逐渐发酵。
厄尔森少校的胳膊主动搭上了卢箫的肩膀。
卢箫的身体骤然僵硬。她肌肉紧绷,如备战状态般捏住少校的胳膊,随时都准备将这醉了的上级军官摔过肩来。
“卢箫,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你是世间一切女性美和男性美的集合,是森林中最迷人的小鹿。”厄尔森少校开始神志不清地嘟囔。“当然作为我的同事,我深切地信任以及尊重你,你非常能干。但作为一位女性朋友,你也是顶好的人,如果有你当伴侣,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幸事!”
“……”
真离谱。
卢箫越听越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该不该强硬将两人分开。这好像听起来也不算性骚扰,算是正常的示爱,只不过少校实在神志不清了而已。
终于,有一个外部力量的介入了。它先将两人分开,然后又抛下了一句介于调侃和嘲讽之间的话语。
“卢上尉都订婚了,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订婚?
卢箫自己都懵了。然而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时,她明白了一切。
神出鬼没就是那女人的代名词。
尽管站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皮肤依旧苍白如雪,发丝依旧如一根根银线。
被猛然推开的厄尔森少校瞬间酒醒了大半,一脸困惑地看向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高挑女人。
只见白冉微启赤红的唇,笑眯眯道:“现在酒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想让本书平安完结,恕我不敢回应敏感的评论……
不过对任何细节的不理解都正常,欢迎从任意角度批判。我才疏学浅,你们的评论经常能给我很大的启发~
……
本书的任何人物都不是神,都只是人,她们都有自己的软弱与卑劣。
但能算得上一点安慰的是,她们都尝试用人性的光辉克服哪怕一丁点的卑劣。
——
如果你能理解她们所有人?
恭喜你,你是个包容温柔到极致的人。
第62章
看着月光下的浅金发女郎,卢箫以为在做梦。
“订、订婚?”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女人,厄尔森少校大惊失色。
白冉眯着眼睛,戏谑中带有渗人的敌意。她通常像玻璃弹珠的眼睛,在漆黑的夜空下呈深邃的墨绿色;散开的头发在温润的风中飘动,浅金色发丝镀上了暗灰色。
“是啊,您不知道吗?”白冉凑上来,直戳了当将压迫感给到厄尔森。“卢上尉一直贴身带着一把蛇骨刀。”
“蛇骨刀?”厄尔森逐渐开始面部扭曲。
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手下意识按到腰际。无论在绝境挣扎过多少次,什么都能损坏,什么都能丢弃,唯独这把刀永远贴着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她分不清究竟现实是梦,还是梦是现实。
“是啊,那位可是个赤联的大人物,也算为两国和平作贡献了。有名的贵族出身,国立医科大的医学博士,许多高官见他都要怂两分。而且,特别特别有钱,您都想象不到。”白冉夸着夸着,语气越来越愉悦。
就是把自己美化之后的描述,加以魔幻与浪漫主义的改造;陌生,又不那么陌生。卢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扬着嘴角。
听着听着,厄尔森脸颊的酒色褪去不少。
他看看身边的卢箫,又看看白冉:“那、那卢上尉怎么还上战场?那个人不阻拦她吗?”满满的质疑。
白冉冷笑一声:“越是有眼光的人,就越不会喜欢笼子里的金丝雀。卢上尉愿意献身于理想帮你们这群瓮中之鳖,你还想回踩一脚吗?”
厄尔森少校的眼睛终于完全聚焦,这才认出一直以来说话的究竟是何人:“白少校?”
很显然,白冉也给世州西边的军团运过物资,用过同样的假身份。
“是我。”
“您这么了解卢上尉?”厄尔森少校笑容很难看。
“是啊,知道为什么在封锁线最严重的时候,我要冒死替上级运一批物资支持你们吗?”白冉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整个人比黑压压的天空还要像一团雾。
厄尔森少校的额角渗出了汗珠:“为什么?”
“因为上面可不敢让卢上尉死,死了就没法给那位大人物交代了。”那双绿眼像魔鬼的瞳孔。
看她一本正经威胁人的样子,卢箫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出来。同时,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小虚荣,虽然那些话都是这条蛇胡诌出来的。
厄尔森咽了口口水,因震撼而说不出话。一想到自己刚才对灰发灰瞳的女军官的失礼行为,脊背就会渗出冷汗。
白冉转头看向卢箫。
“卢上尉,给他看看你的刀。”
卢箫犹豫一刻,拿出了那把蛇骨刀。
轻轻抽出,薄如蝉翼的白色刀片闪着寒光,镀了厚厚一层金的刀把与赤联特色的蛇形雕花贵气满满。
亲眼见到那把刀后,厄尔森少校彻底蔫了。他这下才确信了,这个看似永远温柔冷静的年轻女上尉是世界上最不好惹的人。
“非常抱歉!卢箫,你要相信,我只是喝醉了。”
“我明白。”卢箫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说罢,厄尔森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另一侧。
他甚至都没想得起来问,为什么很久以前仅仅运送过一次物资的白少校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
看到那男军官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后,两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相对而注视。
卢箫依旧觉得在做梦。虽然早就知道这女人习惯于神出鬼没,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冉眨眨眼睛,绿眸波光粼粼,赤红的唇微启。
卢箫知道,这是某条蛇想要接吻的表现。
但习惯于内敛的她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她便只能挠挠脸颊,小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回家了,长官。”和刚才说过的无数句话都完全不同,此刻白冉说话的语气温柔到极致,也甜腻到极致。
回家。
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挤压了她的鼻腔,让她的眼眶开始发酸。
卢箫缓缓垂下头:“回家么……”
视线内,一只雪白纤长的手伸了出来。白得像雪,白得像天使的羽翼,白到不真实。
但卢箫并没有伸手握住它。
“战争还没结束,我不能回家。”
天空中的雾微微散去了一些,月亮露出半个脑袋,晴朗月色洒到了她们的头顶。灰色成了银灰色,金色成了白金色。
意料之外,白冉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就是古希腊爱与美之神本尊,前提是不带嘲讽等负面情绪的时候。
“明天和你的下属们打个招呼,就和我回去吧。你可不能拒绝,上级听说了你的事迹,想把你赶紧召回去做报道,鼓舞民心振奋士气呢。”
“怎么回去?”卢箫微微动摇了。
“封锁线开了,旧欧在北半球的势力彻底垮了。现在的话,你想回去就能回去。从前天起,世州就开始大批从华区调兵过来占领大和岛,阮文儒那帮人也不敢再待了,连夜撤离大和岛回南半球老家喽。”
封锁线开了。
战况好了。
明明才离开了两周,却像离开了两年。
卢箫如释重负,全身的力气像是在那一刻都抽尽了一般,抬起双手,撑在白冉的肩膀上:“太好了。”
她总觉得自己早就没有任何力气了;但事实上,好像只是见到白冉的时候没有力气。
“我以为你是个人道主义者。”白冉嘲弄般撇了撇嘴。
“世界上需要怜悯的东西太多,我忙不过来。”卢箫闭上眼睛,好像夜晚的风卷起了沙子。
白冉俯身在卢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过她的嘴唇接触的是刘海的发丝,而不是真正的额头。
“我很高兴你不是无脑的圣母。”
卢箫抽回手,还原成一本正经的姿态并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司愚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你在她这里。”
“给你写了信?”
“当然,她说你不需要我来接;可我偏要来接你。”
这个时间点实在有点暧昧。
卢箫没好意思提起,便换了个话题:“你住在哪里?”她刚才听到了远方的钟声,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白冉向前逼近一步,将自己的双手搭到上尉的肩膀上,渐渐环紧:“怎么,我亲爱的小骑士要护送我回去?”
亲爱的小骑士。
这又是什么鬼昵称。
卢箫的耳根开始灼烧,有些慌乱地别开眼睛:“嗯。这边到处都是世州士兵,我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是觉得我的尾巴没力气,勒不死他们;还是觉得我的嘴不够大,吞不进他们?”白冉歪头,眯眼笑着。
“都不是。过往经验表明,在世州军队的格斗术下,力气并不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卢箫的声音虽然仍很严肃,但开始微微颤抖。
白冉闭上了眼睛,将鼻尖靠到卢箫的颧骨上。现在这个位置,她每说一句话,热气都会扑到对方的嘴角上。
“每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都很想把你压在墙上。一边依靠着你,一边压着你,很矛盾,但确实就是这种感觉。”
沉寂的记忆重新活跃起来,羞耻感从脖子涌上脑袋。那个夜晚的翻云覆雨在潮湿的空气中成倍清晰。
卢箫向后躲了躲:“所以你晚上来找我,就是这个目的?”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中性的语气,没有任何排斥或不耐烦的意味。
“我的目的是见你,这是一种附加品或额外奖励,我当然想要。”白冉大大方方地回应,身子前倾,将胸口的柔软压了过去。“谁能对自己的爱人没有欲望呢?”
还是熟悉的感觉,毫不遮掩的欲望。
于是,卢箫也褪去了遮盖。她的手攀上白冉的后背,隔着布料感受那分明的蝴蝶骨线条。热流穿透指尖和掌心,传入胸口和小腹。
“你说得对,我也一直在渴望你。平常我感受不到欲望的存在,但你一出现,它就回来了。”
明明一本正经的上尉是最不会调情的人,但白冉却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会调情的人。
每一句看似朴素的话,都是世间最美的情话。
“那——我们走?”咬字一跳一跳,明显是在挑逗。
“等等。”卢箫紧张地扣住白冉即将离开的身体。“厄尔森跑走了,我还不知道是哪所酒店能临时收留我。可如果太破的话……”
“你能住得了破瓦寒窑,我就住不得茅室蓬户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卢箫悄悄松开了她。
白冉炫耀似地扬起头:“那就去我那里吧。你是不是忘了,你世州高官都要让两分的订婚对象有很多很多钱?”
卢箫没忍住,被逗笑了。现在再想想刚才白冉冲厄尔森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没有任何一个笑话比它好笑。
“没忘,而且她最讨厌笼子里的金丝雀。”
白冉神秘地转过身去,走进无边月色中。
“而且,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不告诉你。”
卢箫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她们身高相近,腿长也相近;因此她们明明没有提前约定或商量过,却总能保持一定的步调。
舞鹤市街区的狂欢渐渐淡去,叫喊与音乐声渐渐隐没在几分钟前的回忆中。
白冉好像有些冷了,无意间加快了步伐,肩膀也缩了进去。
卢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将法蒂玛的坎肩脱了下来,披到了白冉身上。
白冉回头,嫣然一笑:“这又是哪个女人的外套?”鼻翼轻轻颤动着,且颤动的频率很暧昧。
卢箫愣了一下但毫不意外,因为早就知道蛇的嗅觉很灵敏。
“和司愚同住的一个姑娘,她看我的衣服磨薄了,怕我冷,就给我披上了。”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再开口时,语气酸溜溜的。
“卢上尉真有女人缘啊,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迷妹。”
“不存在这回事。”
“你不是还给别的女人糖了么?”
“什么?”
“小姑娘不是还可怜巴巴地想留你么?”
“……你跟踪我?”卢箫虽表面上在皱眉,但心里莫名有点开心。
“我很喜欢悄悄观察你。”
两人继续向前走。过了一段时间,薄薄的雾气中显现出了一栋小别墅的轮廓。
两人走在一起的路途上,怎么走都不会感到累;但看到那栋小别墅时,卢箫却着实感受到了本暂时想不起的累。
虽然白冉没有明说,但卢箫能提前确信,这就是她的住处。因为这栋别墅的装潢很招摇,金色红色日式山水画等元素肆意堆砌,很有她本人的风格。
“到了,”白冉伸了个懒腰,“今天可以睡个好觉了。”
果然。
第63章
别墅内的装修以和式风格为主,有种古代神社的感觉。地板和房梁都是实木的,榻榻米,推拉格栅,低矮的楠木茶桌。
“这是你的房子吗?”卢箫感觉很魔幻。
“是。本来我想给司愚和法蒂玛那小姑娘的,但她们说什么也不要,非要自力更生。可笑的面子。”
法蒂玛。
原来白冉也认识她。卢箫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分别的这么多时间里,她们已经做了不少对方根本不知道的事。
“法蒂玛可真是个好姑娘,”白冉脱下外套,“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唯一的‘纯粹的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卢箫很认可。
白冉瞥了她一眼,夸张地笑道:“吃醋了?但我不得不说,你虽然也是好人,但并不是‘纯粹的好人’;那姑娘才是唯一一个‘纯粹的好人’。”
一直愣站在在门口的卢箫,也脱下了靴子。她虽不太了解大和岛的民俗习惯,但隐隐感觉出来不能直接用鞋踩这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地毯。
“算了吧,我不够格当一个‘好人’。”
她的靴子也穿得不成样子,鞋面上有好几处,鞋底也磨得一块厚一块。即便是和别的同僚们相比,她的靴子也算磨损最严重的那一批,因为她是独自奔波了一周多的孤狙手。
白冉的眼神下瞟一瞬,右眉上挑:“等战争结束了,这双靴子可以入驻博物馆了吧?”
卢箫知道这是在嘲讽它的破旧,但内心毫无抵触之感。当它们从白冉的口中流出时,变成了安抚。
走入玄关,袜子踏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如走在天使的羽毛上。
看着上尉的表情,白冉半委屈半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终有一天,我要给你世界上最好的靴子;不光是靴子,从头到脚所有衣服,吃的,用的,任何想要的,我都给你最好的。”
鼻子又是一酸。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何时起,心灵开始变得脆弱。但凡有一丁点温柔流过,便能挤出眼泪来。
卢箫好像被逗笑了,又好像没有:“‘任何想要的’?”
“呵呵,‘想要的人’当然也可以。不过我可不信世上有比我还要好的人。你见过了我,其他人立刻黯然失色索然无味,怎么会想要任何其他人呢。”白冉高傲地扬起头。
自吹自擂虽迟但到。
堪称世界上最自大的女人。
卢箫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白冉:“不,当然有人比你好。”
白冉愣住了,绿眼透出错愕,与圆圆的瞳孔一同诧异。
“谁?”
卢箫学着这条蛇以前的坏样,冲她调侃一笑。
“明天的你。”
“讨厌。”白冉由错愕变为羞涩,说话的语气变为了娇嗔。耳根到脸颊之间泛起桃粉色,她冲上去揪住上尉的脸颊摩挲。
“我确实讨厌。”卢箫用食指抵住白冉的鼻子,把她的鼻子按扁,好好一条蛇被按成了一头小猪。她一直很喜欢触碰那高挺的鼻子,因为它的线条实在美丽得过分,只有触碰才有真实感。
一人捏脸,一人顶鼻子,两人嬉笑打闹着穿过长长的走廊。
客厅隐藏在层层屏风之后。屏风上的浮世绘大气磅礴,樱花和富士山都是大和岛最具代表性的图景。
客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大而矮的和式茶几,四面没有凳子,只铺着一圈圆圆的小蒲团。
刚走进去,卢箫便被桌子上的那瓶红酒吸引住了。虽然她对酒一无所知,但还是能从其包装和摆放的方法感受到这瓶酒的价值不菲。
白冉搓搓手,点燃屋角的炉子。五月的大和岛不冷,但对于一条蛇来说尚不够暖和。
准备完毕后,白冉回头冲卢箫轻轻笑着。
“这瓶酒很贵。猜猜它能买下多少个你?”
“……十个?”
“一个都买不了,傻。千金不换。”
“……”
炉火渐渐旺了起来,室内温度渐渐上升。
卢箫热得汗珠渗出额头,而白冉舒适自得地脱下了坎肩。现在,她们身上的衣物都少得可以。
白冉走出客厅,从外面拿进来一个盒子。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拆开红丝带,露出里面精致的巧克力蛋糕。
圆形的小蛋糕上桌,红酒旁不再空空如也。
“这是?”卢箫可不记得今天是她们两人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日。
“你应该吃过晚饭了,但没吃饱。”白冉的胳膊肘撑住下巴,眯眼坏笑。“路上我可听到你肚子叫了,叫得那一个凄惨啊。”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不能说没吃饱,我消化比较快。”她已羞涩,就会作出这种无意识的动作。
白冉拿起小刀,轻轻戳戳蛋糕的侧沿。
“所以,就当我今天过生日吧。”
“这都五月底了。”
“补过一个,34岁这个数字挺好的,值得补过。”
“哪里值得了?”
“个位数比十位数大一。”
“……”
果然是随口胡诌。
卢箫知道白冉从来不吃任何甜食,因此这个蛋糕只是想给自己吃而已,借口并不重要。
“你又不吃甜食。”但她还是想别扭一句。
白冉装模做样地把蛋糕切成四块,但之后动都没动,就整个推给了卢箫。
“你说得对,所以我只是想给你买而已。哼,把最后一块糖给了别的女人的‘烂好人’。”
卢箫红着脸低下头,拿起叉子,将一块蛋糕送入口中。黑巧克力与奶油的融合恰到好处,蛋糕层绵软细腻,其中的水果新鲜清甜。
不得不说,虽然白冉本人从不吃甜食,但她挑甜食的眼光一直很棒。
白冉一脸温柔慈爱地看对面的上尉,唇随着上尉运动的嘴颤动,就好像亲身吃到了蛋糕一般。
待饿狼即将扫荡干净蛋糕,她拿起了酒瓶旁的启瓶器。
这时,卢箫才注意到桌上有两个玻璃高脚杯。叉子停在了空中,疑惑在她脸上浮现。
“一起碰杯,如何?”白冉一用力,一声砰的闷响过后,软木塞拔了出来。
酒气四溢。
卢箫瞳孔皱缩,嘴唇颤抖:“我不喝酒。”
这次的拒绝不似以往镇静,因为她实在很难拒绝对面这个女人。可以推开所有人,唯独无法推开白冉。
白冉放下软木塞和启瓶器,抬起酒瓶,向两个杯子中倒满红酒。
“每天适当喝些红酒,可以促进消化和血液循环,让身子暖合起来,还能延缓衰老。”
“我不想喝。”卢箫僵硬地握着叉子,怎么都无法将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口中。
白冉抬起面前的高脚杯,轻轻摇晃,红色的液体泛起涟漪。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喝酒是因为恐惧吧。”
吧嗒。
叉子掉到茶几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卢箫想到了多年前的小黑屋,在囚禁的绝望中被恶魔掐住下巴灌酒的情景。十九岁前的她没喝过酒,而十九岁的她再也不想喝酒。
有些阴影需要一生去治愈。
“我……”她感觉嗓子都不是自己的。
“如果我能再早些认识你,我会一直保护你。”白冉的表情冷似残雪,落寞又温柔。“可惜命运如此,我没有办法。”
“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还是难过。你不也说过这句话吗?道理我都都懂,可还是会难过。”
看到对面人自责的神情,卢箫咬咬牙,一把拿过桌上已斟满红酒的高脚杯。浓重的酒气摩擦得鼻腔很难受。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可以喝的。”
但一直在抖的手腕出卖了她。
浅金色的睫毛扑闪一瞬,白冉站了起来。她俯过身去,按下卢箫的手腕,示意她不必勉强自己。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帮你把酒和愉悦联系起来。”
愉悦。
卢箫不明白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但炽热涌上了心头。
白冉拿起手边的酒杯,嘴张得很小,杯体倾斜的幅度却很大。于是,暗红色的葡萄酒形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她的另一只手,则解开了薄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卢箫看愣了。
鲜艳的红色引到白冉苍白的皮肤上,红被衬得更红,白被衬得更白。红酒流过修长的颈部,滑入她锁骨的窝中。
温暖的热气中,白冉的脸颊绽出属于花朵的红色。翡翠绿眼开始迷离,甜丝丝的气味混合着酒气发散了出来。
卢箫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腥中带甜,集合了世间一切魅惑;而那气味混合着本该呛人的酒气,冲淡了酒浓烈的侵略感。
四月的蛇,五月的蛇,见到了爱人的蛇。
卢箫看着酒气中妖娆又魅惑的曲线,恍了神。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酒气不再可怕,而变成了一种魅惑。
耳边出现了塞壬的歌声,卢箫的大脑乱哄哄的,什么都再考虑不了。
下一秒,白冉将另一个酒杯举到了卢箫头顶,倾斜。
猝不及防中,红酒如瀑布般倾泻到了那灰色的发丝上。
醉人的液体流过那窄窄的鼻梁,滑过她的下巴,滴到那因瘦而分明锁骨上,直到薄薄的T恤浸满了可耻的红色,紧紧黏在皮肤上。
卢箫被酒气呛得喘不过气来,不住地咳嗽:“干什么?”
只见白冉又倒了一杯。依旧是她自己喝了一口,喝到脸颊微红,然后将酒杯举到卢箫头顶。
“我们一起喝嘛。”
又一杯酒倒在了头顶上。
这次卢箫学会了屏住呼吸,并没有被呛到。只是大片红酒流到磨薄的T恤上,湿漉漉贴着皮肤的感觉有点难受。
红酒顺着刘海一滴一滴地打着鼻尖,酒气不住钻进鼻尖。多年来未沾过一滴酒的卢箫光闻闻就开始头晕了。
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
温润的空气,醉人的酒气,腥甜的香气,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热气。
这时,白冉跨坐了上来。她环住上尉的肩膀,身子压了上去,红唇悄悄凑到耳边。
“我要吻你喽。”
恍惚间,卢箫差点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回答了白冉,或回答了什么。
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大概自己回答了“好”。
白冉的吻没有立刻落在嘴唇上。
她先探出舌尖,轻轻扫过上尉的鼻尖,将滴到表面上的红酒全部收入口中。刚才倒了很多酒,源源不断地顺着那窄窄的鼻梁滑下来。
扫净上尉的鼻尖后,她悄悄拿起酒杯,含了一大口红酒。
然后,那通红的唇舌才慢慢下滑,贴上另两瓣柔软到不能再柔软的唇。
神经膨胀。
白冉口中的红酒送了过来,卢箫和她吻着吻着,就不知不觉中将酒喝了进去。
原来红酒这么甜。
比巧克力和蛋糕都要甜。
卢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疯狂地想要吻她,想将她口腔里的红酒全部喝下去。
紧紧环住那纤纤细腰,两人的皮肤在紧贴中越来越烫,缠绵的吻让空气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柔雾。
而酒气中最后一丝呛人的成分也消失不见,变成了纯粹的清甜。
白冉的双手轻轻搭在卢箫的头上,唇齿间散出的红酒味,让两人的头脑愈发不清醒。
“好喝吗?”温柔无边。
撒旦退到了灼热的阳光之下。
狄奥尼索斯的光芒震摄一切。
“好喝。”卢箫喘着气,脸颊也是红红的。
她醉了。
她们都醉了。
白冉挽住卢箫的脖子,唇再次凑到她红透的耳边。
“一起去洗澡吧。”
**
那个夜晚,在她们终于带着尚未全干的身体躺下时,卢箫将脸埋进了白冉的怀抱。
白冉轻轻摩挲着她的脑袋,纤长的手指穿过灰色的发丝把玩,好像要一根根数清楚似的。
安慰抚平了因战争而受伤的身体与心灵。
卢箫喃喃道:“我想回家。”说来也怪,她无意识中就将最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此前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这类字眼。
“我知道,有家的人都认为家是最温暖的港湾。”白冉将她搂紧,让柔软包裹上尉的脸。
耳朵紧贴蛇渐凉的皮肤,卢箫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
“你有家吗?”
这是她一直想问却没敢问的。
白冉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回答:“以前曾有的,但后来没了。”
卢箫没有说话。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希望能替她忧伤。
白冉察觉到了气氛的低迷,语气便故意比以往轻快了不少:“是我主动和他们断绝关系的。反正我是‘家族的耻辱’嘛,那就不要把我写在族谱上。岂不正好?”
“为什么?”这听起来确实像这位叛逆之人能做出来的事,不过卢箫还是想问一下原因。
“因为我是同性恋啊。一个赤联的女人已是不幸,而一个赤联的同性恋女人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赤联同性恋要被处教刑,世州同性恋犯法。
从这个角度看,卢箫有时会想,还不如让旧欧占领世界呢。一个包容多元的文化会很乱,但也会很有活力。
“在我马上不得不成为生育工具的年龄时,我遇到了她。你知道她是谁,我不想说那个名字。”
白冉的声音渐渐悠远。
“我们一见钟情,她爱我,也爱我的小提琴,邀请我和她一起去旧欧演出。我想都没想就抛下了一切,离开了赤联。因为我爸最后歇斯底里的内容实在恶心——‘女人学小提琴是用来变得优雅,用来取悦自己的丈夫的,不是用来光天化日下勾引几百个人的,知道吗!我真后悔按照淑女的标准那么认真地培养你’。”
没有醋意,只有共情。卢箫抬起手在白冉脸颊上摸摸,发现她并没有流泪后,才微微放下了心。
她轻抚白冉的后背,只觉那线条越来越有魅力:“所以你比他们都有资格当人。”
“我真的很讨厌医学,也讨厌赤联那帮骑在女人头上作威作福的男人。所以没了家庭后,我根本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反而得到了不少东西:幸福、快乐、艺术……自由选择的权利。”白冉的嗓音颤抖一瞬,却因卢箫的体温再度恢复正常。
原来她讨厌当医生,卢箫头一次知道这一点。她有点想问白冉为什么选择入伍当了军医,可怕又勾起另一段不愿回想的往事,便只能作罢。
这时,卢箫想到了很久以前,两个赤联男人凶恶拽着法蒂玛手腕的样子。
“他们怎么会放你走?”
白冉自嘲般笑着解释:“因为他们认识到了我是头不服管教的野兽,嫁出去也会让丈夫头疼的毒妇,留着只会给家族的荣耀抹黑。”
没人能笑得比现在的她还苦。
卢箫想了想,柔声道:“你所讨厌的环境贬低你,可是莫大的夸赞。”
野兽是个赞美的词汇,对吗?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将鼻尖埋入灰色的发丝。鼻翼不断煽动,将爱人的气味吸进去后,精神重新愉悦。
“不用担心,我现在又有家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是吗?”
白冉将脸颊贴上去,嘴角勾起满满安全感的微笑。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作者有话要说:
热血沸腾.jpg
第64章
一夜之间,大和岛的土地上处处插上了世州军政一体的十字军旗。军绿色的国旗,暗红色的军服;滑稽的配色,却是最有威慑力的恐怖。
踏上往回返的轮渡时,卢箫怅然若失地望着港口的世州军旗。汽轮机颤动的幅度很大,晃得人头晕脑花;军绿色的底色中,红色的十字灼得人眼睛疼。
她们所乘坐的是一艘商业轮渡,一半用来运载大和岛大幅贬值却能在世州卖出好价钱的货物,一半用来运载归国的军官和出逃的旧欧富人。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海岸,白色泡沫在蔚蓝天空下四散奔逃。
“说实话,我一直没搞明白,这红色的十字究竟代表什么?”白冉推了一下眼镜,困惑与嫌弃占满绿色的眼眸。
卢箫认真解释:“它代表着‘中心’,意思是世州站在世界的中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她早就不觉得自己和祖国是一体的了。
白冉撅起嘴,摇了摇头。
“比我还自大。”
“因为它有自大的资本。照这个形式,旧欧又要割地赔款了。”海风吹来,卢箫低下了头。
白冉轻蔑地笑了两声,眉毛挑得很高:“仅仅是割地赔款?”
卢箫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意思,也知道她说的很可能在未来今年成为事实。但大家都是狂风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沙,谁都无法改变历史进程,只能接受,然后忍受。
“或许。最乐观的预计。”
她们站的地方在甲板边缘,处在一片寂静的阴影中,其他人喧闹的走动全成了遥远的回音。
白冉摘下眼镜,塞入随身携带的眼镜盒中。世州的军旗令人心思烦乱,她暂时不想看清楚周遭的世界,只想浅浅封闭在模糊片刻。
卢箫瞥了她一眼,微蹙眉头:“你戴眼镜的频率增加了。”
“年龄大了,视力开始退化了。而且总是高强度的手术让我眼压偏高。”
轮渡开始摇摇晃晃,卢箫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她不喜欢现在的环境,也不喜欢白冉说的话。
“可你才三十多。”
白冉笑着摇摇头:“再怎么样,我也不是你们。蛇的基因让我们短命,换算下来,比你们的寿命平均要短个十几年的。”
“短十几年?”卢箫瞪大眼睛,近期来最大的凄凉和悲伤涌上心头。
这是她头一次了解蛇人的生命周期。
“别作出我马上要死了般的表情,六十多岁还是能活的。”白冉身体前倾,靠在轮渡的栏杆上眺望地平线。“唯一称得上有影响的么,大概是生育能力了。我们的女人过了三十五岁,子宫就会萎缩。”
卢箫恍然大悟:“所以拉弥教才那么强调女性的生育价值,强调对女性的限制,以让她们早早结婚生育。”
是这样的。
一切都是基因的子民,基因的傀儡。
“不过你又不是男性,我也无法和你生孩子,无所谓了。”
卢箫点点头,表示理解。
或许是文学作品看多了的缘故,或许是战争带来的创伤总阴魂不散的缘故,她宁愿逃离现实片刻,假设一些东西。
“那如果我是男性,你会想生孩子吗?”她问得很小心翼翼,因为拿不准这个问题算不算失礼。
海风一直吹,白冉拉紧坎肩,浅金色瀑布般的长发在空中狂野飞舞。
“为什么不愿意?我都爱你爱到这个程度了。生一个像你的小家伙,最好也有一双温柔又坚毅的灰眼睛,然后把她当你一样宠爱。”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都变小了,好像有些羞涩的样子。“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声音顺风传入耳朵,格外清晰。
音波变成温度,涌上卢箫的脸颊。
“你喜欢孩子,”她的喃喃似自言自语,“为什么。”
这听上去并不合理。她一直以为白冉这种强调个人价值、反对传统女性观、聪明理性又愤世嫉俗的人会很讨厌小孩。
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此刻却熠熠生辉,透露出与她平常作风不符的热情:“因为小孩子真的很可爱。还没受到这扭曲世界的荼毒,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被保护地好些,他们就会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天使。”
“原来你是性善论者。”和白冉不同,卢箫对于孩子既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在她眼里,孩子和成人都是人,仅此而已。
“算是吧。”白冉耸耸肩,眼神和表情重新归于平静。
海风渐凉。
美梦已醒。
“我们去船舱里吧。”仍穿着那件破T恤的卢箫已没有衣服可给她,只能提议换个地方。
然而白冉却没有挪动的意思。
卢箫察觉到了她还想说什么,便耐心转过头去等她说。灰眼珠中的柔和与专注胜过一切倾听的耳朵。
白冉顿了顿,露出凄凉的微笑:“不过就算可以,我也会拒绝生下我自己的孩子。我不想让它流淌哪怕一丝蛇的血液,就像统一前底层印度人不想让自己贱民的血统流传下去那样。”
微凉的空气浮起尖锐的玻璃渣,划得人心口钝钝地疼。
卢箫明白她的意思,叹气道:“谁都不想成为‘少数中的少数’。”
“对自己绝情却对别人柔情,说的就是你。”白冉笑着点点卢箫的额头,脸上再次涌现出勾人的媚态。“恶心很久了吧?一起去喝杯气泡酒,能缓解晕船的感觉。”
“酒。”卢箫意味不明地重复一遍这个特殊的字。
白冉微微侧倾,凑到上尉身边轻声道:“乖,这次自己喝。想要我嘴对嘴喂你话还得等到晚上,光天化日之下实在不太雅观。”
脸颊的皮肤如火山爆发般岩浆喷涌。
卢箫捂脸,嗓音抖成筛子:“我、我……能不能……不要说这些……”甚至有语无伦次的迹象。
“走吧。”白冉歪歪头,嫣然一笑,向船舱与人流密集处走去。
卢箫这才注意到一个细节。
虽然这女人是个亲密接触的狂热爱好者,但有其他人在场时,她甚至连手都不会牵。
也是,在这个压抑的时代,就算是心里没鬼的普通朋友都不敢贸然牵手。毕竟举报是件只有正收益可能性的事情,她的心里泛过一滩酸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商务交谈与呆滞望天的人们,走进了并不宽敞的船舱。
在经过船上的其他人时,卢箫又闻到了属于战争的味道,掀起了熟悉的阴影。汽油味,火药味,血腥味,几周没洗澡的酸味。
两人坐到了餐厅最角落的位置。
白冉依旧毫不收敛地展示出了她的阔绰,眼神不曾在菜单上停留一瞬就点完了单。
而她点单的方式也一如以往的霸道,问都不问对面人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完成了全部。
卢箫习惯了,便没说什么。毕竟挨过那么多次饿吃过那么多次苦,她早就不挑食了。
只是,白冉大手大脚花钱的样子让她不禁有些担心。
卢箫皱眉问:“这么挥霍你的财产吗?”
她刚才只略瞥一眼就能发现,通货膨胀与物资短缺的影响下,船上的一切东西都很贵。
白冉耸耸肩,不以为然。
“我对我的财产心里有数,不要以为学医不用学数学。”
服务员很快将两杯气泡酒端上了桌子。战争让水果格外短缺,因此杯沿光秃秃的,不似往常能插一片薄薄的柠檬。
一口气泡酒下肚,清爽满口,胃里的恶心也减轻了不少。
再喝酒时,卢箫只能想得起白冉口腔的味道。而这么想着,酒精带来的温暖立刻成倍放大,让闷热的五月更加闷热。
对面的白冉大概是渴了,将杯中的气泡酒一饮而尽,然后递给诚惶诚恐等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哥。
“味道不错。”
“嗯。”卢箫也喝了好几口。
她确实已不再惧怕酒精。曾被强迫灌下的啤酒味道已经模糊,她已经想不起来那时的味觉了。
服务员小哥又上了一杯气泡酒给白冉。
白冉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杯壁,示意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咱们都彼此坦诚些。你曾经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我从未这样想过。任何人都有聪明之处,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疯,大概受过什么精神刺激。”卢箫说的是实话。而事实证明,这女人确实曾受过不小的刺激。
“呵呵,那换我来。说实话,以前我可觉得你是个蠢蛋,表面聪明内心傻得要死的那种人。”明明那红唇一张一合的方式很优雅,却吐出了毫不修饰的粗话。
卢箫点点头,并不感到冒犯。虽然她自己不敢贸然评判别人,但她维护别人评判的权利。
“我一个童年玩伴也这么说过,说我总冒傻气。”
这时,服务生上菜了。天妇罗和玉子烧,金灿灿的,都是大和岛特色传统菜肴。
白冉抿嘴笑着,拿起筷子划了一个圈:“后来我想明白了。”或许那不是圈,是在描摹上尉的轮廓。
“想明白什么?”卢箫也拿起筷子。
白冉却并不着急说话,好像在故意卖关子。她夹起一块天妇罗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得品味了好久,然后认可式地点点头。
就在卢箫本以为她不打算说话了时,她终于开口了。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世界。我反抗的方式是做个坏人,而你是做个好人。”
**
其实卢箫本不打算承认自己的功勋。
因为它建立在阴险的伏击之上,根本称不上英雄行为。
夺取两个人的性命值得被称赞么?更何况那两人并非十恶不赦,他们也只是在为国家奉献出自己的青春。
但她还是认领了这份功劳。
因为每当鞋底踏在中欧的土地上时,她便会想起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得去的柏林,那白雪皑皑的柏林。
脑海中的故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时间已成为新时间,哥哥已经死去,养活一家人的重担现在全部架到了她的肩膀上。
功勋没有光荣。
但是功勋有钱。
无论是站在记者面前接受采访时,还是领取由本塞扎副元帅亲自颁布的奖章时,还是被特批休假三天时,她都只能想到这一点。
时隔五个月再次回到世州的土地上时,卢箫凭借敏锐的观察力洞察了通货膨胀的程度。物价贵到令人发指,那也是时间流逝的痕迹。
于是,她带着额外一笔钱回到了故乡。很大一笔钱,刚下车时天气实在炎热得难以忍受,她甚至舍得犒劳自己一根糖水冰棍。
六月初已有了盛夏的迹象。
因军队风纪要求依然穿着长袖长裤的卢箫满头是汗,但汗珠之间是温暖的笑容。
她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脚步轻快。就好像童话中的汉斯既获得了自由,也带回来了金子。
站在那栋熟悉的小房子门口,卢箫边敲门边喊。长期作战传达口令的怒吼让嗓子沙哑了些许,却依旧洪亮而正派。
“妈妈,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开头我曾提过一个算式,后因那段时间太敏感删掉了:
【2189-250=?】
以上为社会发展大约参照,我从对话到描写都在避免使用任何超出这个时间段的名词。
当然,某些必要的改造除外,因为不改会被狙……
落后的社会背景其实一直在为本文的设定服务:
如果是现代背景,蛇人的先天优势将在科技的弥补下微不足道,恐怕很难成为超出常人的卓越医生,暴露身份也是分分秒的事。
如果是现代背景,一个国家的体量是难达到文中这四个国家的程度。
如果是现代背景,世州很难把大部分民众完全洗脑。
……
第65章
开门的却不是妈妈,而是嫂子。
望月绫子看到门口的卢箫时愣了,圆圆的眼睛像是刚睡醒一般。
在看清楚是小姑子后,她立刻扑上来抱住:“箫箫,你终于回来了!”
绫子的风格和往常相似,却不再一样了。那厚厚浮肿的眼皮遮着还没流完的泪水,凹下去的眼眶无力地托着发黑的眼眶。
隐约之间,卢箫看到了嫂嫂身后满载丧夫之痛的悲伤巨幕。她知道再多的语言都无济于事,只能回抱住绫子娇小的身躯。
“笙他走了……他走了……”几秒寂静过后,绫子开始小声啜泣。“箫箫,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活着。
卢箫虽这么想,却柔声安慰道:“别害怕,一切有我呢。我会像以前他做的那样,拼尽一切让你们活得好好的。”
“如果没有你,我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绫子的泪水沾湿了卢箫的胸襟,几天来忘却的眼泪在那一刹那全部涌了出来。
悲伤的巨幕之后,黑色天鹅绒盖起回忆,将寄托迁移到了亡夫的妹妹身上。
“妈妈呢?”卢箫问。
“她在换季时感染了风寒,一直以来身体不是很好,门这边风大,她过不来。”绫子松开小姑子,重重叹了口气。
“风……风寒?”卢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都六月了,天气这么热,门口的风怎么会有影响。
绫子认真点头。
“一直低烧。”
“有去医院吗?”
“医生说是免疫力降低,一直在喝药。”
最坏的预设涌上心头,卢箫冲到里面的卧室,咔一下把门拉开。
娜塔莉亚正靠在床头喝药,苍白的脸颊陷进去不少。大大的中药碗和她袖口纤细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妈!”卢箫一阵心酸,冲上去跪在床边。
“啊箫箫,你终于回来了!”娜塔莉亚放下即将喝空的碗,冲女儿挤出一个微笑。
但卢箫看出了那微笑的凉。也正因为她看出来了,所以她决定不提悲伤的事情。
“是啊,我回来了,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带了一个奖章回来!”
娜塔莉亚眼睛一亮:“奖章?快让我看看。”
她尝试从床上撑起来,可并不是很稳,卢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这儿。”卢箫从内兜掏出绒布包裹的奖章,递给妈妈。
娜塔莉亚接过那金灿灿的金属物件,拿到距眼睛很近的地方欣赏。
欣赏片刻后,她欣慰地笑了:“你看,比你哥哥有出息多了。”
哥哥。
从刚进来起,卢箫就一直在避免提起这个话题,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卢箫顿了顿,说:“倒也不能这么说,哥哥他在曾在他的领域上大放光彩。”
娜塔莉亚垂下眼睛,沉思道:“他勇于穿越封锁线当然很勇敢,但我知道他的动机。他并不爱我们的国家,只是为了牟利而已,更别提任何荣誉感了。”
卢箫很少反驳母亲的话,但那一刻她禁不住说:“妈,钱很重要。钱也是一种信仰,它能养活很多人。”
或许是因为她虽然不喜欢哥哥,但也不忍心和妈妈一起贬低哥哥。
“你也会为了钱抛弃其它的美好品质吗?”娜塔莉亚蹙眉,不认识般盯着女儿。
“不会,”卢箫毫不犹豫,“只是我没资格谴责这么做的人。”
娜塔莉亚的头低了低,靠到女儿的胸口,栗色的发丝垂到了小臂上。
“温柔又正直的好孩子。”
“因为是您的孩子。”
母女静静相拥,时光慢了下来。
静下心来后,卢箫突然嗅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海洋柑橘草木的香味,熟悉又陌生。
这好像不是妈妈原来经常使用的那款香水,反倒是白冉经常使用的那款才对。
卢箫以为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小心翼翼问道:“妈,您换香水了吗?”
娜塔莉亚笑着摸摸女儿的头。
“是啊,你最好的朋友送我的。当然了,你妈妈我也不是贪便宜的人,我回礼了一大袋子手工香肠。”
“最好的朋友……”卢箫突然汗颜。
娜塔莉亚点点头,反问:“对啊,你不是托小白给我们送存折了吗?她真是个好孩子啊,当时绫子情绪崩溃得很厉害,全凭她一张嘴安抚了下来。”
妈妈每次提到白冉都赞不绝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收了当第二个亲女儿。醋意和窃喜因此一同在卢箫的胸膛升腾。
鼻尖充斥着熟悉的香水味,此刻的卢箫对不知在何方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下次再见面,怕都会有种乱.伦的感觉了。
不对啊,卢箫这时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是白冉带来了哥哥的死讯,妈妈应该也知道她也是穿过封锁线的商人之一才对。
“白冉也穿了封锁线吧?”
“对,但她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抱负的青年,我很喜欢。”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喜爱之情都快溢出眼眶了。
无论是“有理想抱负”还是“青年”,都和白冉这个人毫不沾边。
卢箫越发无语,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白冉和妈妈说了什么,才能让她对这些离谱的伪装深信不疑。
“这……不至于吧。”
“哎呀,你怎么能这种态度评价这么好一个女孩呢!”
卢箫迷茫地眨眨眼。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妈妈死命认定哥哥动机不纯,而白冉的动机就是纯的。胳膊肘往外拐吗。
“大概是我和她太熟了,所以忽略了她的闪光点。”
确实太熟了,都熟到床上了,她耳朵燃烧地想。
娜塔莉亚撅着嘴,嗔怪地点点女儿的额头:“不可以把任何人的好当作理所当然哦!”
卢箫闷闷地点点头,内心隐隐替自己鸣不平。她当然认识到了白冉过人的魅力,但什么理想热情之类的字眼真的和她本人不沾边。
但不管怎样,她能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气色相较于刚进来看到之时,已好了不少。
不管怎样,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那条蛇还真是个顶好的医生,卢箫调侃式地想,都不用到场就能治病。
“那我不打扰您了,您先休息会儿,我去和嫂子说说话。”
“去吧。”娜塔莉亚的脸颊竟染上了红润之感。
关上主卧室的门后,卢箫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拿了在妈妈手里巨大而在自己手中微小的中药碗,去厨房清洗。
这就是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的好处,但凡局势明朗一丝一毫,便能勾起无边的快乐。
洗了碗后,她返回了客厅。
安安仍没有放学回家,只有绫子一人的客厅空荡荡的。
嫂子依旧没有工作的迹象。
卢箫想起曾旁敲侧击过很多次,但她总是以女人的本职工作推脱,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工作,就在家里耗着,和妈妈抢为数不多的工作。
哥哥活着时,她靠哥哥养活;而现在哥哥死了,她只能靠自己的养活。
但今天,嫂子破天荒干了些看起来有用的事情,卢箫暗自欣慰了片刻。大约是在织毛衣补贴家用?
绫子手中的毛衣针左右摆动,带着一根又一根织成暗红色的网。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张暗红色的网上还有一片军绿色的方形图案。
卢箫靠到她身边。
“这是在织什么?”
“给安安的围巾。”
“你真是太目光长远了,现在刚六月。”卢箫笑了笑。
“我要在他的物件上逐一补国旗。这大概也算一种支持我们伟大祖国的方式吧。”
卢箫愣住。
恍惚间,她突然觉得不认识嫂子了。在她印象里,嫂子一直是个任何时候都傻乎乎的乐天派,从不顾大局的那种。
“你是……认真的吗?”
听到这句质疑,绫子被冒犯了一样,开始像只炸毛的猫冲卢箫呲牙咧嘴:“怎么?难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不可能有这种觉悟吗?”
卢箫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脊背身出冷汗。
因为她看到了过分夸张执着的热情,就像大街上贴洗脑海报,大喊“神圣的战争万岁”的狂热分子一样。
绫子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与神情一同软了下来。
她暂时放下毛衣针:“大概和你们军人比起来,我的觉悟确实不够,你有资格看不起来。我都不能为时总元帅上战场捍卫祖国,还是你们最厉害。”
大概是白冉待多了的缘故,卢箫下意识以为这是阴阳怪气。但在那张小圆脸上搜寻了半天后,她确定了嫂子是百分百认真的。
陌生带来了恐惧,恐惧带来了排斥。她僵硬地笑笑:“那倒也没有,你们在后方支持我们,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听到这话,绫子脸上钢铁的部分终于融化了些许,继续岁月静好般地织起围巾来。
看着那娴熟做女红的手法,卢箫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不安了。
是脱离群众太久了吗,为什么群众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热爱这场霸权战争?她不理解,也不敢理解。
突然,绫子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地看向卢箫:“你说,我是不是该尽快再嫁呢?”
“啊?”卢箫再度愣住。她一直以为嫂子对哥哥忠心耿耿,根本料想不到她竟能说出这种话。
“时总元帅说,每个女人都该为国家生一个孩子嘛。但现在可怜的笙走了,我别无他法了。”说着说着,落寞爬上绫子因悲伤凹陷的脸颊。
恐惧与不安之感越来越浓重。
JedeFrausolldemFuehrereinKindschenken.(每个女人都该为领袖献上一个孩子。)
她忘记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了,但能确定自己曾看到过。
而现在,当类似的思想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口中表达出来时,恐惧加倍。
“但你已经为我们的国家生了安安。”卢箫不解道。
“但现在我们的国家打仗了,需要更多勇敢的战士。”绫子紧握拳头,竟有了一丝世州军人的风范。
卢箫头一次觉得,原来世州军人的风范如此滑稽。
疯了。
大家都疯了。
“一个也够了,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卢箫心口不一地闷闷回应着嫂子,但实际上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不能说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知道,自己真正所想是永远不能说出的,要永远保持“正确”的政治态度。
我果然不像那女人那样勇敢,卢箫苦涩地想。
“希望将来安安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亲爱的箫箫。”
卢箫尴尬微笑:“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最重要。”
“那我希望他自己选择参军入伍。几岁就可以上军校了来着?”
“……”
虽然她表面上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嫂子聊天,但内心的疲惫让她只想现在回房间躺着。
终于,另一个声音的介入拯救了她。
“我回来啦!”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一同转头向大门看去,只见刚刚和门把手差不多高的安安,正一边握着钥匙一边笨拙地换鞋。
现在世州的管辖很严,街上到处都是巡视的军警,因此刚上一年级的安安可以独自上下学。
这是开战后为数不多的益处。
“啊,姑姑好!”看到沙发上的卢箫,卢安惊喜地放下书包,冲了过来。
看着小侄子阳光明媚的笑脸,卢箫感觉心稍稍受到了些许安抚。
然而正要拥抱小侄子时,小侄子的意想不到的举动却又让她的胳膊停在了空中。
“伟大的时总元帅!”卢安停在了沙发边,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差敬个军礼了。
那身小学校服也让卢箫的心脏停了一拍。浅浅的军绿色,胸口处绣着十字国旗,让一个个稚嫩的小学生看起来战场上的士兵。
世州境内的学生校服也不知从何时起悄悄改了版。
一旁的绫子面带自豪地打量着自家儿子。
卢箫咳嗽了一生,无奈地扶住小侄子的肩膀:“安安,你这是跟谁学的?”
卢安不解地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半垂下头,小声解释道:“我看学校里的领导和街上的人们都这么打招呼呀。”
果然。
小孩子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只可能是耳濡目染。
“原来如此。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说的话,而且一般是军队才用的口号,小孩子不说的。”
“哦。”卢安面露羞愧之色。
绫子也恍然大悟:“这样啊!看来我那些街坊们也不该随意说,毕竟‘时总元帅’神圣,不能随便用来打招呼。”
“没事,等你长大了……在某些场合是可以说的。”卢箫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铃铃铃。
真奇怪,总近些天来总有救世主捞起即将溺死的思绪。
“是上个月水电的账单到了吧?”绫子头也不抬,仍勤勤恳恳地织着毛衣。
“我去开门。”卢箫率先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不想再在沙发上坐着了。
拖鞋擦着木地板的声音,在卢安和绫子的说笑声中隐没。
然而站在门口之时,有预感一般,卢箫突然开始害怕,就好像门那一侧是另外一个世界。
等在门外的或许不是邮递员。
而随着门缝渐渐大开,门口的人印证了她的猜想。
那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保守预计不出一周便要生产,手里还颤巍巍拉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
这是谁?
为什么明明临产,却不好好在家里休养生息?
卢箫从来没见过,她也确定妈妈和嫂子也从没见过。
但就在那一秒,她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白冉说过的一句话,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而不幸的预测总是最准确的。
那女人看着卢箫,薄唇轻轻一动吐出声音:“请问这是卢笙的家吗?”
第66章
仅凭眼前的画面,在警卫司工作多年的卢箫便能在一秒钟内拼凑起事件的原貌。她可曾是最优秀的警司,最孤独的猎犬。
接近真相的猜测化作汗珠,从太阳穴间滑落,四肢如泡在冰窖里一般冷。
“请问这里是卢笙的家吗?”半天得不到回应,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再次开了口。
卢箫从那语气中听出了世界上最愤恨的无助。也就是在这无助的引导下,她如实回答了:“是。”
“你也是他的情人吗?”
若脱离了那个语境,这会是一句很接近侮辱的话;可惜有了这个语境。
卢箫不觉得冒犯,只替她感到悲哀。她看到那双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有些颤抖,愤怒与憎恶便被扫到了压在心底的密码盒中。
“我是他妹妹。”
听到这话,那女人突然艰难地弯下腰去。若不是大着肚子,恐怕她下一秒就会狠狠地跪到地上。
“可以收留我吗?我没处可去了。卢笙他妹妹,你行行好,我肚子里这也是你们家的种啊。”
金发碧眼的女人高鼻深目,和德区北部原住民的外貌特征一模一样,和某条北欧长相的蛇一样。
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太美太美。
那是高加索人的美,此时此刻却是可悲的美。
卢箫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想要逃离这个家,就好像罪恶深入流淌进了她的每根血管。
这算是男人与生俱来的贪婪吗?家里有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老婆,却还要外出去搞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妇女。
闷热的空气里,蚊虫肆意飞舞。仅仅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卢箫便能感到蚊子打了脸好几次。
那圆如石墩的肚子刺激着她的眼睛,博取了一切同情。
背后的客厅内传出小侄子给嫂子背书的声音,一顿一顿,本该万分和谐,却在当下的情景无比刺耳。
“先进来吧。”卢箫扶住大门,语气变得柔软。
“谢谢谢谢。”怀孕的女人颤巍巍拉起行李箱向里面的方向走来。
卢箫看到了她脚腕的浮肿与行动的不便,想到了多年前嫂子怀孕时痛苦的景象。胎儿们都在以母亲的身体为代价进行发育。
什么无耻的情妇、卑鄙的第三者;那是一个孕妇。
于是她走上前去,一把接过女人手中的行李箱,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搀扶女人的胳膊。
嗒,嗒。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背书声。
在沙发上听儿子背书的绫子察觉到了异样,转过头来。
而正热火朝天背着国语课文的卢安也停下口中的话语,瞪着迷茫的大眼睛顺着母亲的方向望去。
“他们是?”女人的身子有些无力地前倾,若不是卢箫小臂肌肉倏然收紧,她肯定会栽倒到地上。
绫子看着女人的大肚子,表情露出了同曾是孕妇的、共情的怜悯。她无比相信着自己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这女人的身份。
“我嫂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卢箫的嘴唇在不住颤抖。
如果嫂子大发雷霆,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办?把这位即将临盆的孕妇扔到街上,让她自生自灭吗?
她在尝试寻找一个隐瞒女人身份的方法,避免一场硝烟的发生;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激嫂子的单纯过。
可惜当事人毫无自觉,一切徒劳。
那名孕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绝望地抓住卢箫的大臂不住摇晃:“什么,卢笙他结婚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旁边那是他儿子吗,快告诉我他不是,哦,他也没跟我提起过……”
小侄子卢安的眼神越发困惑起来。才上一年级的他什么都不能理解,只觉得姑姑搀扶的这个女人有些可怕,便紧紧贴着自己的妈妈。
绫子再笨也不是傻子。她明白了大半,脸色煞白,却仍佯装镇静地摸摸儿子的头:“安安,你去给奶奶讲故事,好不好?”
卢安呆若木鸡。
“奶奶这么喜欢你,你要多陪陪奶奶。”卢箫也附和着嫂子,用装出来的镇静安抚六岁出头的小男孩。
卢安这才反应过来,懂事地冲大人们点点头,然后小跑进了娜塔莉亚的房间。大概是感受到了氛围的异样,他进门后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你真的和我老公搞上了?你确定是他吗?”绫子皱眉,圆眼中仍留有一寸希望。
怀孕的女人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确定上面男人的身份后,开始崩溃大哭。因身体的不便,她哭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抖,卢箫只能尽全力扶住她。
“卢笙这个混蛋!提裤无情,就连他的死都是我他妈托人打听到的!”
一切都清晰明了。
一切都没有误会的余地了。
绫子放下手中的毛衣针,走到哭泣的女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后,她咬牙切齿地问:“你哭什么?我都没哭呢!”
怀孕的女也咬牙切齿。
“因为我受到了欺骗!”
“我就没受到过欺骗吗?”
“你至少有了一个家,我却什么都没有!”
“你管这叫家?一个男人不仅死了还出轨的地方,叫家?”
绫子握起拳头,尽全力控制越来越大的嗓音。
卢箫肌肉紧张地挡在中间,生怕两个女人直接动手打起来。
虽然她们的力量不大,但真下起狠手也会闹出人命的,尤其是在其中一人还是孕妇的情况下。
两个女人的对峙构成一座压抑的雕塑。
明明白冉早就告诉过这件事情。
而现在,卢箫才为过去感到后悔。
那时的自己只想维护一个虚假的和平,却遗忘了它可能带给别人的伤害。而那别人不仅是自己的嫂子,还有一个素不相识却同样可怜的女人。
“这里是我家,你滚出去!”绫子失了智,抬起手就想把那女人往家门外推。
眼看那双手就要挤压隆起的腹部,卢箫自己挡了过去,被嫂子推了一个重重的趔趄。
一阵巨大的冲击穿过皮肤打入胃部,令她一阵咳嗽。就算是个娇小的弱女子,真发起狂来,力量也是超乎想象的。
看清楚推的是谁后,绫子愤怒得面目扭曲:“连你也在护小三!跟你哥一个货色!”
怀孕的女人紧紧护着肚子,恐惧随着胀起的胸脯不断溢出,那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反应。
千古罪人已经死去,留下活着的人互相残杀。
“绫子!”卢箫用军队中正派的嗓音讲理,豆大的汗珠从太阳穴中滑出。“不管她怎么伤害了你,她都是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你要是害她流了产,你的手上也将沾满鲜血!”
怀孕的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靠在卢箫的背后。
绫子的表情动摇了。
“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卢箫抬起双手继续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
两个带着深仇大恨注视彼此的女人在视线内定格。
一个女人笨而懒,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在丈夫死后依旧不知道出去工作,只能靠小姑子的军饷继续生存。
一个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小三,怀孕近临盆走投无路,死皮赖脸地想留在正妻的家庭寻求庇护。
卢箫不喜欢的事物有很多,太多太多。
但她选择包容,而不是厌恶。
卢箫不喜欢她们。
但她选择保护她们,从现在起。
赐予她们和平吧,即便和平是虚假的。
安静了几秒后,大约是没有后续说理的推进的缘故,恶毒重新浮上了绫子的脸颊。她越发面目狰狞,抬起手想要痛揍怀孕女人。
“我还就为民除害了!小三的坏种根本就不算人!”
一如既往的执拗,情绪即将失控。
卢箫急了,虚伪的话脱口而出:“她也在为国家献上一个孩子!代表我们家!”言不由衷得滑稽。
但在一个滑稽的时代中,往往滑稽的话语才是最有效的。
最后的杀手锏。
那句话像一个魔咒,立刻解除了绫子即将到达顶峰的愤怒。
随着那双眼睛由扁变圆,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空气中的敌意也渐渐散去。
“啊箫箫,你说得对!是我格局太小了,我自己没法为国家再献上一个孩子已经很糟了,若是阻碍别人的神圣那就更可耻了!”
“对啊,说不定我会生个小子,还会上战场呢!”怀孕的女人这才不怕了,从卢箫的背后笨拙地钻出来炫耀。
原来国家的“大爱”真的可以化解女性的“小爱”。莫名其妙的,卢箫竟真的感谢起了伟大的时总元帅。
“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绫子看看女人的大肚子,表情变得急切了起来。“还有几天就会宫缩了吧。”
“我叫凯瑟琳·冯·库尔司,叫我凯瑟琳就好。是的,我也觉得快了。”凯瑟琳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卢箫觉得当下的场景十分魔幻。但魔幻的幻觉总好过悲惨的现实,如此无光的日子需要和睦相处的光芒。
“那你就可以暂住在我家,就宽限几天。”绫子顿了顿,思考了,却没完全思考。“如果你这生出来真的是我老公的孩子,嗯……”
凯瑟琳焦躁地蹙起眉:“那肯定是卢笙的种啊,我没有别的男人。”
“我很难相信你,毕竟他是我的老公。”
“话是这样说,但是……”
卢箫叹了一口气,插进她们的对话。
“不管怎么样,就先住在这里吧。我会请求上级都给我几天假期,这几天出现什么事都可以由我帮忙解决,我可以在需要时送凯瑟琳去医院。”
“这不合适吧。”绫子僵硬地笑了一下。
卢箫敏锐捕捉到了那表情的涵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子和哥哥对金钱的关注是一样的。
于是,卢箫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我在大和岛击毙了旧欧要官,立了大功,刚发了很大一批钱。财务问题你不用担心,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随时都会通货膨胀的年代,有多少钱都不够;但为了稳定两个不知情的女人的情绪,她只能独自承担一切担忧。
听到这话,绫子终于发自内心地喜笑颜开,也终于真正接纳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怀孕女人。
娜塔莉亚带着卢安从里面的主卧走了出来。绫子亲热地拉着凯瑟琳的手,就好像那不是抢了老公的情敌,而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作为老一辈的传统女性,娜塔莉亚的表情分外精彩。听着听着,她恨不能赶紧把儿子的墓一把火烧掉。
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一无所有地追随哥哥。
或许是长得太帅了?颜值能够征服一切。又或许有些人天生就会讨女性欢心,她想。爸爸又何尝不是如此,能套到妈妈这样一个大美人,多少是有些遗传的力量在的。
她想到了童年时期的羡慕。
她曾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妹,却只有自己长相平庸;她曾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妹,却只有自己不会好听的花言巧语。
而现在,这种羡慕转化为了一种空洞。她不想憎恨自己的亲哥哥,便只能用空洞的情绪填补。
算了,他犯下的罪,也由我一点点还了吧,卢箫无奈地想。
刀光血影在眼前闪过。
要还的债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
那天晚上,卢箫给陆军作战部写了请假信。依旧是熟悉的方正小字,一笔一划都异常清晰富有规矩。
据有生产经验的妈妈和嫂子共同推测,凯瑟琳不出五天就要生产,自己必须陪在这里。
妈妈身体不好本就需要照顾,而头脑简单的嫂子经常会好心办坏事根本靠不住,说什么也要等无辜的生命出世后再离开这个家。
现在是梦?还是现实?
她经常分不清楚,自己希望的是哪一边,究竟是梦成为现实比较好,还是现实成为梦比较好。
于是,她顶着疲惫的身子与心里钻进薄薄的被子,在夏日的蝉鸣中退出现实的梦,踏进梦的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期盼着庇护,却仍选择了强大。
第67章
第四天半夜,凯瑟琳的羊水破了。她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让睡在地铺上的卢箫倏然惊醒。
拉亮电灯,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人痛得每个五官都在紧缩,闷热的空气中汗水浸湿了整个床单,卢箫想起了六年前嫂子生产时的那个夜晚。
隔壁卧室里,被吵醒的安安开始大哭。显然,他被震破天际的痛苦哀嚎吓到了。
“哭什么哭,丢不丢人!你都是个男子汉了!”绫子很不耐烦,差点要给自己儿子一巴掌,然后急匆匆走出了卧室。
娜塔莉亚也醒了。虽然她不喜欢这个破坏儿媳幸福的第三者,但同为女人,她知道怀孕生产的危险与痛苦;于是,她也立刻顶着蓬乱的头发来到了卢箫的房间。
两个生产过的女人一同来到这个狭小房间。焦急之中,她们直接踩过地铺的被子。
头一次看到这阵仗的卢箫有些心慌。
她拿不准分娩的过程究竟该是怎样的,不知道光凭母亲和嫂子两能不能直接在家完成这次生产。
周日的凌晨一点街上空无一人,更别提计程车了;若真的要去医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神通广大的陆军指挥官也会有束手无策的地方。
家后院的仓库倒是有两轮推车,但在柏林郊外这马路常年失修的地方,其颠簸程度恐怕是虚弱的孕妇承受不了的。
卢箫等待两位富有经验的妇女发言,就好像犯人等待法官的裁决。明明只安静的几秒钟,却似安静了几个世纪。
在看到床上凯瑟琳的情况后,娜塔莉亚和绫子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绫子刚想开口,就被娜塔莉亚抬手打断了。而一直作为淑女典范的娜塔莉亚从没这么粗鲁过,这也暗示了事态的严重。
“她脱水了,快喂点!”
绫子沿袭了往常的习惯,一动不动。只要在场有其他人在,她就不觉得指令是下达给她的。
于是,卢箫手忙脚乱地拿起桌边常备的水壶,像之前几个无眠的夜晚那样,将水壶倾斜出适当的角度,为痛苦的孕妇喂水。
有规律的虫鸣与无规律的宫缩,夜幕之下的房间内满是汗水与液体的酸味。
娜塔莉亚探下身去,不由分说直接掀开凯瑟琳裙子的下摆,将脑袋凑到前面认真查看。看着看着,她蹙起眉头,伸手向前拨拉两下。
紧接着,她说话声音都变了:“收缩的频率不对,骨盆又太窄,是要难产的节奏。”
最坏的结果虽远必到。
吐司掉到地上时,总是涂黄油的一面朝下。
卢箫立刻在孕妇腰下垫上毛巾,毫不犹豫:“我送她去医院。”
凯瑟琳疼得神志不清,白沫从嘴角涌出,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她也只是个初次经历分娩的女孩子,甚至比卢箫还要年轻。
绫子不敢置信:“这么晚了,哪里叫得到车啊?”
“我抱她去。”卢箫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你疯了,至少有三公里!还要抱着这女人,多重啊!”
卢箫没有回应,只是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腰际系上一圈衣服,并用绳子捆紧。这将成为简陋的腰拖,替她分担女人的重量。
她抱过白冉,但那女人的体重显然不能和即将分娩的女人相比。一百二十斤和一百六十斤的区别,而且路途也远了些许。
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做好准备。
“箫箫,别勉强自己,我试试能不能……”看到女儿做出通常属于男人的举动,娜塔莉亚脸煞白煞白的。
“人命不能开玩笑,”卢箫的双臂穿过凯瑟琳身下,“我可以半小时内到。”
头一次看到小姑子使出怪力的绫子呆若木鸡。经常性穿宽松衣服的卢箫看起来很瘦,因此抱起孕妇的那一刹,视觉冲击力着实不小。
可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卢箫想到了什么,微微转头,额外留下了一句话。
“妈,我可是军人啊。”
那句话没有温度,却涵盖了一切温度。
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经常性忘记女儿军人的身份,只有在一些特定时刻,才能想起女儿曾受过的摧残。
卢箫一头扎进夜色之中。
漫天星光如熊熊火光。
她的脚步稳健中带着急切,羚羊般飞快的步伐卷起乡土小路的尘土;她走出夜色,扎进战场的枪林弹雨之中。
这也是一场战争。
人命的战争。
光是速度快还不够,还需要尽可能保持平稳。羊水一直在流,浸得腰际的毛巾湿哒哒的从而变得无比沉重,托举的手臂也变得黏糊糊的。
每个母亲都值得被敬佩,耳边每传来一声哀嚎,她便会这样想一次。
她能注意到所有人的伟大,却总是忽略自己的伟大。
五百米过后,卢箫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她大口着喘气,腥臭味磨得鼻尖生疼,肺也似炸裂了一般难受。抱着于自己两倍宽的孕妇狂奔三千米是件折磨人的差事,可也不能放弃,必须坚持。
凯瑟琳艰难地睁开眼,尽全力向卢箫的胸前靠,以减轻她的负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谢你……”
“如果你能平安,再感谢我吧。”卢箫闻到了肺部传来的血腥味,可她不敢咳嗽。
“不平安……也该谢你……”唇中的血色越来越浅。
生活只是暂时这样,还是会一直如此?
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早就给出了答案。
跌跌撞撞在最后几百米的路上,缺氧与脱力的感觉异常熟悉。无数回忆飞上心头,卢箫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向上奔跑。
穿越浓雾,穿越夜色。
终于,地平线与树影之间,医院白色的墙体在惨白月光下浮现了出来。
“来人啊!产妇要生了!”卢箫哑着嗓子冲透出些许灯光的值班室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一个普通而寂静的夜晚,因上尉颇震慑而穿透的嗓音而不再普通。小小的乡村医院里立刻冒出细细簌簌的收拾声,然后是忙碌的脚步声。
当值夜班的医生们破门而出时,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纤瘦的女子独自抱着两倍宽的孕妇,虽然死死咬着牙,却仍在坚持。
月光下,那灰色的发丝是最纯的水银。
**
卢箫坐在手术室外,高强度运动后遗留的疲惫席卷她的全身。
六年前,嫂子生产的那个凌晨,哥哥也不在家。
嫂子的骨盆也小,婴儿的头不知怎么就是出不来,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仍记得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瑟瑟发抖的感觉。刚过二十岁的自己却像个中年男子一般,抱着面色苍白的妈妈佯装镇定。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被抛弃的责任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在这个比烂的社会中,谁不肯烂,便只能被剥削。
身体渐渐脱力,卢箫靠在椅背上,意识渐渐模糊。
她隐约看到了哥哥卢笙那张帅气的脸,高鼻深目,曾是多少少女的梦。为什么总是我陪着你的女人们生产呢,难道我们是一个人吗,她心酸地想。
恍惚间,白冉好像走了过来,冰凉细腻的手盖住她的眼皮。
——睡吧,我的小长官。
卢箫舍不得闭眼。
即便是幻觉,她也想多看自己的爱人一眼。
金发碧眼的维纳斯半垂下头,浅金色的发丝碰到了她的手背。
——生活这么无情,竟然还有力气跑步。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白冉抬起了头,狡黠一笑。
——所以即便是我这样的恶棍,也会控制不住陷进你的魅力之中。
……
“家属呢?你是她家属吧?”
一个粗暴冰冷的声音将人硬生生从梦境之中拽了回来。卢箫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大褂从手术室中走出。
“是。”
“叫你半天了,没听见吗?”半夜起来工作谁都不容易,有脾气也是正常的。
“对不起。”没办法,她太困太累了,刚才一直没听见医生的呼唤。
“她老公呢?”
“是我哥哥。”
“人呢?”很不耐烦。
“死了。”
空气突然安静。
医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语气也柔软了不少:“那你是她小姑对吧,进来看看你侄女?”
“侄女?”这个名词很陌生。六年以来,她只有一个侄子。
医生扁扁嘴,叹道:“对,女孩儿。我希望你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不然这个头胎可不太妙。”他见过太多因婴儿性别而闹得不愉快的例子了。
“没有没有。”
卢箫立刻跟着医生走进手术室。
病床上的凯瑟琳奄奄一息,整张脸只能用惨白来形容。她的皮肤本就和雪一样白,现在更是白得可怕。
好在还有呼吸。看到那有规律起伏的胸口后,卢箫放下了心。
“看,这就是你侄女,六斤六两。”一个小护士靠了上来。
卢箫看向护士怀里那团毛巾。
肿肿的眼皮,脸皱得像干透的苹果,所有的婴儿都丑得出奇的一致。说实话她对婴儿脸盲,看不出这个侄女和六年前的侄子有什么不同。
小护士低下头,微笑评论道:“很健康也很漂亮,她这鼻子随妈,将来会很挺的。”
有些新生儿会睁开双眼。
而这个刚出世的小侄女恰巧就是这样一个新生儿。在出世后的一个小时内便感知到了外界的刺激,并以睁开的双眼回应。
而也就是那一刻。
卢箫愣住了。
抱着她的护士也愣住了。
灰色的瞳。
而婴儿的头发也是深灰色的,如稀释到一定程度的墨汁。
小护士看看婴儿,又看看卢箫,看完卢箫,又看看婴儿,形成了永动机。毕竟,灰发灰眼实在是一个极为稀缺的外貌特征,且跟其病床上的母亲极度不符。
卢箫眨眨眼,尴尬微笑。
“多少有点家族基因在。”
**
一家人围着刚出生五天的婴儿沉思。
身体恢复了些许的凯瑟琳拾起了本能的母爱,抱着自己的孩子爱不释手,但她的表情也同样是沉思的。
婴儿的灰发灰眼实在太过特殊。
凯瑟琳是金发蓝眼,已故卢笙是栗发褐眼,娜塔莉亚是栗发绿眼,绫子是黑发黑眼,卢安是栗发黑眼——只有卢箫一人是灰发灰眼。
莫名其妙的巧合。
得亏自己是女人,不然跳进莱茵河也洗不清了,卢箫暗暗捂脸。
娜塔莉亚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从科学角度解释道:“隔代遗传,和箫箫一样。她爷爷的发色和瞳色就是这样。”
这确实是事实,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绫子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卢箫道:“下次军队怀疑你有问题,你就说你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这就是你女儿。我敢打赌,没人敢不信。”
娜塔莉亚也笑了起来,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肩膀:“看来这确实是咱家的孩子没错,免得做亲子鉴定了。”
而凯瑟琳也笑了,丝毫没有感到不舒服的意思。
她低下头打量了女儿片刻,满足地闭上眼睛:“这颜色很好看,而且和她救命恩人一样。”
“救命恩人?”听到这个名号,卢箫很不自在。
“要不是你抱我去医院,我可能就和这小家伙一命归西了。”凯瑟琳的语气万分诚恳。“这么想来,也应该由你来给她起个名字。”
“我?”卢箫有些犹豫,询问式地看向身边的妈妈。
“去吧去吧,”娜塔莉亚凑近女儿的耳边悄声道,“现在你才是‘一家之主’呢。”
一家之主。
四个字分量很足,如秤砣一般砸到心上。
绫子紧紧盯着卢箫的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私生女”的姓氏成了一个大问题。
卢箫在余光中感受到了嫂子的情绪,她知道嫂子不希望再来一个“卢家人”分财产,即便卢笙本就没有留下多少财产。
“那个,你姓什么来着?”
“让她姓卢吧。”凯瑟琳水蓝色的眼睛波光粼粼。
“我哥哥伤害了你。”
“你也姓卢。你是个顶好的人,强大美丽又善良,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姓的是你的‘卢’。”
听上去很合理,却又哪里怪怪的。
绫子的表情僵住了,但也妥协了。这句话说得没毛病。
于是,卢箫只能挤出一个微笑:“好吧,那就姓卢。”
该叫她什么呢?
看着婴儿不谙世事的纯洁脸庞,她想到很久以前白冉说过的话,突然理解了孩子的可爱之处。
只有孩子能无条件对这个世界保持希望。即便是恼人的哭声,也仅仅是因为想哭而已,不带任何绝望的悲伤。
一想到自己或许也曾是这副模样,卢箫就觉得有些难过。那难过也是无比平静的,似一条小河静静淌过心口。
没有人希望出生于这样一个年代;但既然出生了,那就只能忍受。
卢箫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虽然她只活了二十六岁,却感觉灵魂早就苍老了。
伟大是最恶毒的诅咒,平凡才是最美好的庇佑。
“叫她卢平吧。”卢箫看了看小侄子卢安,目光却似穿透他一般悠远。“两个孩子连起来就是‘平安’,平平安安长大过一生,多好。”
“好名字,你果然是厉害人物。”凯瑟琳一下子便接受了这个提议。
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娜塔莉亚笑得皱纹很深,摸摸六岁小孙圆乎乎的脑袋:“安安,这是你平平妹妹!”
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卢安似懂非懂地跟着奶奶重复了一遍:“平平妹妹。”
这时,婴儿睁开了双眼。
而恰巧,所有人都看向了卢箫。
于是所有的目光到同一点上聚焦,整整五双眼睛。
卢箫愣住了。
凄凉的责任这才有了实感。
她明白了,这个家的重担彻底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白:呵呵,全世界都是卢上尉的后宫呢?还有女人为你生孩子?
卢:不是我的!
白:啧,敢做不敢当哦。
卢:真不是我的……
白:(捏捏卢箫鼻子)知道啦,我就喜欢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68章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早就有了。
12岁那年,父亲惨死后,独自背着比人还高的行李包走向去世州鹰眼军校的大巴车,还因走得太慢被打了一巴掌。
这种感觉种下了种子。
17岁那年,梦寐以求的研究所关上大门,警徽别到胸前,理想和热情将全部奉献给世州的治安。
这种感觉萌出了芽。
19岁那年,脊背顶着世州高层的黑暗,被囚禁在小黑屋,身体由完整捅成了破碎。
这种感觉迅猛生长。
23岁那年,马皮靴踏上拉瑙的土地,手上沾满鲜血,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做毫无负担的梦。
这种感觉到达顶峰。
而就在过去一周,叶子掉了,开始老得枯萎。
她为家里严格制定好接下来一年的预算,把存折和相关资产分别交给了妈妈和世州中央银行保管;检查了房子的水器电路,叫工人修缮了老化的部分;带凯瑟琳和卢平去医院做了检查,花费也全部由她支出。
这是她头一次认识到,越来越少的存款竟会如此让人恐慌。
到底还要再长大多少次?
人要成熟到什么程度才能到尽头?
卢箫站在车站边上,背着一个沉闷的黑色行李包,等待发往日内瓦中心城的火车。
“女士,请让一让。”背后传来了几个不耐烦的声音。
卢箫回过神来,立刻向旁边站过去一步。
她看到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擦过身边,踏上开往西伯利亚的蓝皮蒸汽火车。这是世州境内剩下为数不多的蒸汽火车之一,再过几个月,它们就要被新型的柴油内燃机车全面取代。
抬头看表,刚过中午,离自己那趟列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
来得太早了。
也正是因为来得早了些,她有更多的时间放空累了很久的思绪。
太阳边沿,不知哪家孩子高高放起了一只风筝。风筝是生机盎然的绿色,让本灰色的钢铁森林不再压抑。
卢箫想到了过去发生的其它事情。
童年时和哥哥在花园里的玩耍,自己跌倒了开始嚎啕大哭,哥哥扔下了手中新买的玩具过来安抚,结果安抚完一转头玩具不见了,两人一块嚎啕大哭。
爸爸刚死的那段时候明明生活拮据,逢年过节时妈妈总把最后一块排骨夹给自己,而哥哥从未对此提出异议过。
停职的日子灰暗无比,自己像条落水狗般溜了回家,饱受孕吐困扰的嫂子看到自己阴翳的表情后,竟进了多年未进的厨房,蒸出了一锅称不上好吃的玉米馍馍。
即便遥远,也有些许温度传递过来。
而也就是想到这些时,她又觉得不累了。
**
中央陆军部队最后扫平了中东的剩余土地。在最新一版地图中,也门也变成了世州特色的暗红色。
自闪击奈良过后,持续了八个月的战争令双方都伤亡惨重。
只是,有一方先一步不能承受其重。
纵使开战前有再多傲气,现在的旧欧民主联合国也不敢再反抗了。
北半球根本不是他们的主场,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争告诉他们,赤道以北的战场上他们只有挨打的份。
于是,现役执政党东洋社的高官频繁寄来休战请求。
世州却兵力尚足,没打算那么早答应休战。另一批海军绕过南北赤联,开始佯装进攻非洲大陆西海岸。
看到事态越发危险,尽管旧欧南半球的兵力很足,南宫千鹤子也不敢贸然冒险,只得发出最后的协商请求,声称会尽可能让步。
这下,时振州才同意进行一次会见。
2192年8月23日,也门南端的亚丁湾口,时振州总元帅会见了南宫千鹤子总统。
两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坐在实木长桌的两端遥遥相望,似南北半球被宇宙推开的静默对立。
战场无新事,一切都是千百年来前人们玩剩下的。
最后,《也门和平条约》依旧沿袭了老样。
旧欧应承担战争罪责,向世州赔偿军费共四千三百万列欧;旧欧政府必须放开南北半球间的全部商道,允许世州派兵进驻坦桑尼亚、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并派遣官方领事;由世州财政部主导重定关税,两国贸易往来相关事宜上旧欧海关无权自主。
熟悉的霸权主义。
熟悉的时振州风格。
拿到最新一期的军报后,这则新闻卢箫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
赢家究竟是谁?
过去几个月内,她在死亡名单上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约瑟夫,千在熙,冯严……一个个名字冰冷地印在报纸上,成为了历史的陪葬品。
占领北半球就收手吧,难道真的要建立那虚幻遥远的“世界之州”吗?
每次看到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时总元帅有云”,卢箫就控制不住烦闷,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跟她同样的想法。
又或许,没什么人有同样的想法。更多的人还是像绫子那样,沉浸在战争刚开始的虚幻兴奋中,盼望自己的祖国真有朝一日能立于世界之巅。
“坚定不移地相信时总元帅的方针”“应该让全世界都享受我们的优越制度”“我们将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旧欧人民”,这才是学校和每日宣传交给他们的。
可惜。
所有世州军人都知道,时振州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只是为防止吃相过于难看,矛盾暂时转移。
新的问题由旧欧转到了南赤联。
北赤联早早就抱好了大腿,而一直站在旧欧这边的南赤联成为了时振州新晋的眼中钉。
如果想在明年大批往南半球派兵,那么征服南赤道联合王国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而卢箫刚在日内瓦处理了一个月要务,就又被通知要上战场了。
能者多劳。
这是上级给她派任务时的附加话语。
是啊,能者活该多劳。
卢箫内心毫无波澜,军礼依旧标准得骇人。
**
《也门和平条约》之后,旧欧内部的政局极为混乱,混乱程度直接到达了七十年来的顶峰。
在多党协作的国家里,危难时刻,谁当政谁倒霉。
九月初,西洋社和中洋社的核心领导开始向议会递交申请,请求其启动对南宫千鹤子的罢免程序。
尤其是极左的西洋社,素来与右翼的东洋社水火不相容。
现任西洋社社长、旧欧民主联合国副总统沃尔夫·费曼于下半年的联合大会列数了东洋社罪状共九十九件,义愤填膺的演讲配上慷慨激昂的音乐,掀起了众多议员的愤怒。
现任中洋社社长、国防部长阮文儒继承了一贯的中立态度,试图搅浑水;但费曼的演讲实在太有感染力,他听着听着,开始向西洋社倒戈。再加上东洋社执政时间实在过长,他也开始表达了对东洋社的不满。
最后,他也开始要求南宫千鹤子上最高法院接受审判。最高法院的现任大法官是中洋社的要员郑多义。
因欠下世州巨额赔偿款,旧欧的通货膨胀速度急剧上升,其人民生活质量急剧下降。
许多民众甚至连夜逃向外国,却被横在中间的南赤联战场拦住了。南北赤联狭长的国土绕了赤道一圈,如勒住命运咽喉的绳子。
进退维谷。
于是,更多的公民开始上街游行。各类花花绿绿的纸板和铁皮上,满是对政府的愤怒控诉。
【废除不平等条约】
【勇敢反对世州霸权主义】
【打倒内贼】
……
而旧欧宪法规定,其公民有集会自由的权利;大把大把的民众上街游行,各地警察官只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八月底放送的新闻节目中,南宫千鹤子眼圈浮肿,面容憔悴。黑白的电视画面中,她像一个老鬼,疲惫地吐出满是颗粒感的声音。
“政治绝不可只有一种声音,即便它的代价是混乱。”
**
南宫千鹤子的那句话当然没有传入世州,毕竟世州的各类媒体被政府牢牢把控着。
政治绝不可只有一种声音?
政治必须只有一种声音!时振州总元帅的声音!
感谢尚不发达的科技。
纸质媒体非常好控制,电视也不是家家都有的;时总元帅一声令下,北半球便建起了无形的高墙。
但卢箫知道了那句话,也因此悄悄佩服起了南宫千鹤子。
那是后来在收到白冉的信件后,信中的文字告诉她的。依旧是用德语写的,不然铁定要被扣留在海关。
信件算是一种报平安的方式。
战争时期可以发横财,但这横财是无比危险的;战火,检举,审判,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而那女人信守承诺,一直在当一个投机分子,不参与任何国家的政治,一心一意伺机赚钱。
最近她倒腾白糖去了。食物短缺时,人们对多巴胺的渴望达到顶峰,区区一袋白糖能顶得上几筐盐的价格。
信中还讲述了分别后的奇闻轶事,如加勒比海附近会爬树的蚝,死后还保持着站姿的非洲象,打喷嚏后要请求上帝保佑的天主后裔;其间还穿插了各种黑色幽默,批判这批判那,并拿各种残忍的事情开玩笑。
这些文字读起来,就好像她本人近在眼前。
嘴角不住上扬的时候,卢箫感觉自己一定会因此下地狱,可还是忍俊不禁。
在漫长的军舰旅途上,卢箫总是会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又是三个月没见,看着那炫技一般的圆体字母,心里总会泛酸,却又忍不住去看。
虽然这条大白蛇从不曾在任何场合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但字里行间却能看出思念的痛苦。她最擅长用调侃掩盖负面情绪。
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永远陪着她,卢箫难过地想。
也就是从那一刻,她决定使出所有的气力带领士兵们胜利。
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要让战争尽快结束。
她依旧憎恶霸权主义与军国主义,却发自内心地希望世州尽快占领世界,越快越好——等所有仗都打完了,时振州得到他想到的东西了,这一切苦难与分别就可以结束了吧?
想到大和岛无助的百姓们,她攥紧了拳头。
谁在乎统治者是谁,他们只再乎自己活得好不好;而只要战争没完全结束,他们就不能活好。
2192年9月24日,卢箫带领世州第四集团军,登陆了苏门答腊群岛南部。
时隔三年的熟悉。
第四集团军,那是曾和她在马来群岛出生入死的兵团;只不过尹银焕已调去了别处,今日和她共同指挥的是另外两个直属中央的同僚。
三个胸前佩戴金鹰胸章的刽子手,在温润的蓝天白云之下眺望远山,身后军绿色十字旗迎风飘扬。
他们将按照时总元帅的旨意,打开南赤联的封锁口。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已阵亡,全勤伤身(瘫)接下来两个月争取隔日更吧
第69章
南赤联的环境很恶劣。
十月的苏门答腊比欧洲的盛夏要恶劣得多。
湿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蚊虫嗡嗡吵得人脑袋疼。
卢箫很难想象,为什么赤联人们能忍受长期生活在这种鬼地方。蛇人暂且不谈,他们生来就是要盘踞于热带的;但那些皮肤黝黑的、纯纯正正的人竟也能一年四季在粘腻与毒虫中任劳任怨。
各种寄生虫病和细菌感染开始蔓延。
世州军队从北部带来了新的病菌,将新的疾病撒到了这片本就不净的土地上;而热带本土的疾病也飞快地锁住了世州军队,不知名的毒症夺取了无数名年轻士兵的生命。
疟疾,斑疹伤寒,甚至还有淋病和梅毒——那是战争最先交换的东西。
素来安静惯了的卢箫一般不和别人交谈,饭点时也一般独自闷在营帐里一边看地图一边吃,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也不会像其他下属那样乱搞关系或招妓。
因此她只得过一次疟疾,而且因战争刚刚开始,医疗部奎宁的储备量尚足,很快就痊愈了。
她很幸运。
只有在这种情况,不善交际与远离人群才成为一种保佑。
如果不在热带,世州军队早就能攻下苏门答腊了;但可惜没有如果,新型疾病给予了南赤联军队天然庇护所。
死去的记忆复活,在这里作战最需要的是军医。
尤其是那些懂得如何治疗热带疾病的军医。
但如今时振州过于自大,不肯向北赤联请求援助,决定坚持自力更生,并以此显出世州军政一体制度的优越性。
明明当年和北赤联合作省去了许多麻烦,卢箫想起当年那一批医术高超的东南亚军医,心底泛起凄凉。
每天在后方战场巡视时,满眼尽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疱疹和紫绿色的皮肤,尽管卢箫见惯了各类伤亡,也控制不住胃一阵翻腾。
本就苦痛的折磨中,女性军人受着加倍的折磨。
内衣磨破了只能任粗糙的布料摩擦,胸围稍大些的甚至能磨出血来;紧急跑动中胸口一颠一颠,仿佛能把心脏颠出来。
来月经时,热带湿热的天气会让本就无法干爽的部位更黏糊。卫生棉条毕竟才商用,因其处于起步阶段尚未被常人接受,制作成本很高,再加上运输距离的额外成本,她们只能拿到为数不多的卫生巾。
虽然卢箫很不想承认,但战场上女性确实具有天然的性别劣势。
每次拿女性用品时,她都会感到抱歉;如果没有她们,这些本能变成奎宁和盘尼西林的。
一个残忍的事实。
难怪战争真正开始后,世州开始调整出征的性别比例,尽量减少女性军官和士兵的上场。上层领导开始“让女性回归后方”的方针,对于女军人也是如此,给她们轻松的工作让她们休假,好有时间回家相亲生子。
于是世州军队中的女性比例急剧下降,由战前的22%下降为了2%,仅留下了军医、后勤以及像卢箫这样不可替代的战略人才。
卢箫亲自送走了不少曾经的部下,也听说了不少曾经的伙伴退伍的故事。她去当文员了,她结婚了,她生子了……一个个曾满怀理想抱负的女青年变成了她们本最不齿的家庭主妇。
因病而死的士兵甚至超过了作战死亡的人数。
最后一次上传的电报中,伤亡人数的统计惊醒了时振州,他这才意识到了军医的重要性。毕竟他本人不用上战场,理论和实践有着巨大鸿沟。
是的。
远在日内瓦世宫里的那帮高层怎么也想不到,炮火与疾病的双重折磨下,那些不过十几岁二十岁的年轻生命是如何绝望到窒息的。
**
终于在11月11日,邦科会战僵持不下的空窗期,中央派了另一批军医前来支援,他们将在南苏门答腊已被攻占的港口城市登陆。
因为去打班港口接送军医这件任务实在过于重要,行军经验丰富的卢箫亲自带领了一个轻骑兵队去引路。
她不能确定电报有没有被南赤联截获,也不能确定南赤联有没有能破译世州密码系统的技术,但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骏马飞驰,马背上的卢箫压低身子。
他们留下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与时刻紧绷的神经相比,骑马是最不累人的一件事情了。
一轮红日从远方冉冉升起,卢箫带领的轻骑兵队终于到达了打班港口。破旧的码头前,军舰的轮廓遮住金灿灿的光,越来越大。
短,短,短,长,长,短,短。
尖锐的军哨声划破天空,这是属于世州的信号。
军舰靠港。
卢箫一声令下,轻骑兵队统一翻身下马。
齿轮转动,吊桥翻到舷桥上,稳定连接。一个肩章有两杠两颗星的男军官下了船,走到了卢箫他们面前。
卢箫上前敬了一礼:“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那位男军官回敬一礼:“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两人微微点头示意后,开始简短介绍。
“我是本次南击的陆军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我是亚热带第二卫生队队长,威尔·克斯滨中校。”
两人程式化地握了一下手。
在对视的那一刻,卢箫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惊异。倒也可以理解,现今的战场上女人是珍稀动物。
本次中央一共派出了十七名军医前来支援。他们排着训练有素的队伍走出船舱,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物是人非之感。
却没时间伤感。
当年那批军医战死的战死,残疾的残疾,升职的升职,归乡的归乡,若要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反倒奇怪了。
世州模糊了人种的界限,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交叉出现,黑眼睛蓝眼睛绿眼睛交替浮现,令人眼花缭乱。
卢箫转头,声音平静有力。
“内贾德中士,请带领大家装卸物资。”
“是。”
然而再转头时,那群军医中莫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金发碧眼,肤白似雪,身材高挑。
这个外形不是谁的专利,但只要是她,卢箫总能一眼认出。尤其是右眼下淡淡的褐色斑纹,那是蛇形化时鳞片最先浮现的地方。
但卢箫不敢认出。
因为那人分明就穿着世州的军服。一袭暗红色的军装,红得刺眼,红得嘲讽,苍白皮肤上似绽开了一副血墨图。
世州没有向北赤联求助,这女人竟然就入了世州的伍。她不知道白冉是怎么做到的,也暂时没有心思知道,因为其它情感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大概是感受到了上尉目光的异样,克斯滨中校顺着她的目光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卢上尉认识她?”
“不。”卢箫立刻否认。
克斯滨中校咧嘴一笑:“那也合理,达丽娅确实漂亮,总能吸引住男男女女的目光。”
“达丽娅?”卢箫又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假名字。
“达丽娅·科里科娃。这是她的全名,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克斯滨的语气有些不怀好意。
卢箫迷茫眨眼。
虽然这个名字一股俄裔味,就像妈妈嫁过来前,全名叫娜塔莉亚·伊万诺夫娜;但结合起白冉典型高加索的外形来看,谁倒也不会起疑心。
克斯滨显然误解了上尉表情的涵义,他的眼中燃出轻蔑的火苗,胡须随意扯动了一下。
“虽然她不接受男人的求爱,不过听说她能接受女人的,您可以试一试。”
面无表情的达丽娅,不,白冉从他们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浅浅的海盐柑橘香。
或许那不是真正的香水味,只是记忆中的香水味,别人闻不见。
卢箫便也面无表情:“我没有那个意思,谢谢您。”
三辆货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停在轻骑兵队的后方,准备出发。为了减轻运输压力,卢箫的马侧也挂了不少货物,辛苦了那匹偏瘦的马瓦里马。
货车没有给人的空间,因此新来的军医们要和骑兵们一同骑马。这一点卢箫早就料到了,因此此次前来的士兵们都骑着高一米五以上的大马,以载多人回去。
除去开车的,还有十四名军医。
刚好轻骑兵连一共有十五人。
正当卢箫思考要不要把身后的位置留给特定的人时,她看到白冉和克斯滨谈了两句后便走向了一辆货车的露天式载货厢。
很明显,白冉并不打算上同僚的马,而是要挤在破烂压抑的货舱里。
“那个人要坐车厢上么?”卢箫不解地问克斯滨。
克斯滨耸耸肩,跨上内贾德中士的马。
“她腰上有伤,不能骑马。”不知是不似是错觉,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满是下流的暧昧。
腰上有伤?卢箫无意识间皱了眉,她可不知道白冉还有这伤。
其实她早就观察到了,从所有人下船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只有白冉一人始终刻意离马群远远的;在古早的印象中,白冉也确实从来没骑过马。
最后,另一位女军医上了自己马匹。这次的整个轻骑兵队只有自己一个女性,这位女军医只能上自己的马。
背后传来了久违的正常人的温度,奇异的温热让卢箫有些不适应。
那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军医小心翼翼地问:“卢上尉,我可以扶住您的腰吗?”
“请。”卢箫没有多想,人上了马总得扶住一个地方;缰绳在自己的手里,那这姑娘只能扶住自己了。
于是,女军医便贴了上来,环住了卢箫的腰。
一开始还有些许生疏,但几秒之后,像是着了魔一般,那拥抱染上了莫名的亲昵。
或许那就是上尉的特殊魔力。
奇怪的感觉。
卢箫想起了几年前开罗的除夕夜,风有些凉,摩托后座上的那条蛇肆意攫取着自己的温度,不安分的手到处乱摸。
这时她才有了些许负担,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对其她女性有欲望的同性恋。
卢箫下意识眼神往货车厢的方向瞥去,看到装满酒精棉的麻袋堆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调侃中带着醋意。
确认其他军医也已上马后,卢箫大声发出指令:“全体听令——出发!”
一匹匹高头大马迈出快步。一部分跟在运输货车前,一部分护送在它们之后,大家仍神经紧绷着,但氛围因新人的到来稍稍轻松了些许。
部分马匹上的军官们破了冰,开始闲谈。反正载着两人的马跑不快,骑着并不费多少气力,尚有多余的精力说话。
素来不善言辞的卢箫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说几句话调节气氛,不然身后这姑娘可能会被板着脸的自己吓到。
哪知,身后的年轻女军医率先开口了。
“卢上尉,您是我的偶像。”
“啊?”猝不及防,当事人懵了。“你认识我?”
女军医的语气万分肯定。
“您上过《世州评论报》,是吧?”
“这倒是。”
“那就没错了!您在采访里的发言给了我力量,激励了我,我那时从没想到,原来我们女人也能成为英雄。”
“那当然了,男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虽然那些采访的套话大多不是真心,但能激励到人就行,卢箫微笑着想。
“所以我一毕业就选择了入伍,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为我们的荣耀与理想献出生命。”
卢箫的笑容瞬间僵住。
所以一个本可以安逸生活的女孩,硬生生被自己言不由衷的话拽到了军队里。她本可以成为一个一个普通的医生,而普通医生工作个几年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那之后,女军医再说的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漫长的路途中,太阳由东边挪到头顶,又悄悄从头顶落向西边。
一片迷茫中,卢箫看着前方的路,迷失了自己。
她将眼神歪向一边,求助式地看向车厢一侧,完美地对上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那下垂的眼角透露着疲惫,但其间的温柔安抚了一切疑惑。
无意识中,上尉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细微的弧度。
**
那天晚上,新到的军医们立刻散到了各个营帐,给饱受热带病困扰的士兵们做检查。
月明星稀,空气湿热照常。
军医们抱着一沓沓表格,提着白色药箱默契地分开。
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卢箫悄悄拦住了那个据说叫“达丽娅·科里科娃”的军医。或许这位军医早就准备好了被拦下,所以才故意走在了队伍末端。
那女人一丝不苟地盘起了通常垂成瀑布的浅金色头发,高高鼻梁上架着熟悉的银色细框眼镜,平静又严肃的神情像换了一个人。
卢箫当然不打算揭穿什么,只是想问清楚。
因为身穿暗红色军服的白冉身上全是违和感,违和得要命。尤其是那肩章上的星很清楚地表明,此刻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士,而作威作福的女人素来是喜欢骑在别人头上的。
卢箫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们认识吗?”白冉露出困惑而单纯的表情。
和她过分熟悉的卢箫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做作的伪装,表示汗颜:“……如果你不想认识我的话。”
听到这话,那张苍白的脸立刻绽出了笑容,调皮重新抓住她的气质。这下,熟悉的白冉才真正回归。
“想,怎么不想。”
“所以你怎么混进来的?克斯滨应该会核查每个人的身份。”
只见白冉从衬衫内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册子,递了过来。
卢箫接过,发现那是世州军人证。
而证件上的名字确实是“达丽娅·科里科娃”,而旁边的黑白证件照也确实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人,发色和瞳色也比较浅,只不过肯定不是白冉本人。
卢箫蹙眉,不可置信。
“这照片……他没怀疑什么?”
“这是我青春期的样子。”白冉信誓旦旦,语气严肃到可笑。
“……”
好吧,黑白照片的像素堪忧,只要人种一样,一般人都会忽略这个问题。
卢箫将证件递还给了白冉,锁住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
于是白冉笑笑,接着补充道:“大家都很乐意当逃兵,我都不需要使什么手段。有人代替上战场,除了你谁都会欣然接受的。”
两人静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了这女人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可更重要的事情却依旧不明朗。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白冉会甘愿加入世州军队。根据这女人的过往经历来看,她应该恨世州恨到了骨子里才对。
难道要实施什么复仇计划?难道要做投机分子,看世州终将取得胜利,要提前分一杯羹?
但她没有直接问这个问题,只是故作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以后有人想骂你,大概可以骂‘三姓家奴’了。”
当然也有想要招惹白冉的成分在,毕竟这女人以前可经常用一针见血的玩笑攻击自己。
不过听到这话,白冉不仅没表现出恼怒,反而轻蔑地笑了起来。
“‘三姓’哪够?‘四姓’比较合适吧。”
第70章
“四姓?”卢箫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附近榕树上的蝉鸣重新聒噪起来,让思绪断断续续的。
她知道白冉曾在北赤联军队,又有旧欧公民证,现在加入世州军队;根据已知信息确实应该是“三姓”才对。
那白冉是什么意思?
整个世界也不过只有四个国家。
看到白冉自嘲般挑了挑右眉后,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眼角淡淡的褐色斑纹提醒了她,陌生从心底喷涌而出。
“难道你是从……”
尽管月光充足,夜却一下子比任何时候都要黑。
“没错,我的祖国是南赤联,如果‘祖国’指的是出生地的话。”
满不在乎。
一切表情都在卢箫的脸上僵住。
所以,白冉是从宗教管控最严的南赤道联合王国逃出来的。觉醒和出逃难度直接上升了一个层次。
“我这不比吕布厉害?四面人哎。”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冉的语气甚至是自豪的,根本听不出来她是正话正说还是正话反说。
如鲠在喉。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盯着白冉。
看来这女人早就没有任何包袱了。早在三年前,她就曾帮北赤联与南赤联作对;其性质的恶劣程度可与现在不相上下。
可她仍然不能明白。
再怎么样,世州军方可害死了黄莺,这女人怎么能帮世州做事?又怎么能忍心攻打曾给了自己自由的旧欧?
看到上尉的表情,白冉敏锐捕捉到了其意。
于是她耸耸肩,故意补充了一句:“但你知道吗?我最后一个姓可不是‘世州’。”
“嗯?”卢箫没明白这句话。
白冉闭眼笑了笑,月光下蝴蝶般的睫毛颤动。
她顿了一会儿,向远处走去;离开之前,她凑到卢箫耳边,红唇微微一动。
“我干脆姓‘卢’算了。”
卢箫的脸颊一下子烫成了烤红薯。
**
一个很奇怪的事实。
世州军队在南赤联战场上一路畅通无阻,甚至可以称其为一帆风顺。
或许是因为旧欧刚成为世州的手下败将,国内乱象迭生,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外国,即便是自己曾经最可靠的盟友南赤联。
卢箫知道脱离了旧欧帮助的南赤联会变得弱小,但没有想到它竟然会这么弱。
就好像……
就好像南赤联本就打算投降,而抵抗只是一种形式似的。
不过尽管如此,卢箫也曾负伤过几次,毕竟这里是战场。
而每当负伤之时,她便会见到平常根本说不上话的爱人。那个永远把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带着银边眼睛的金发女郎,明明平常的作风吊儿郎当,但真到手术台上却令人无比安心。
其实像卢箫这样级别的人物,每次都应当由克斯滨中校或赵上尉对其进行治疗;但最终还是由白冉或另一个女军医接下了任务。
都在强调战场上无性别,但事实上性别永远存在。
取嵌入肋骨的弹片时需要脱光上衣,处理大腿的伤口也要扒掉裤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尽量优先安排同性别的军医进行手术。
依旧是闷热的营帐中,只不过白衣天使不再是牛哄哄的军医长,而是一个小小的军医下士。
而迷迷糊糊,卢箫总能看到那苍白额角渗出的汗珠。
她发现,只要自己受了伤,再轻微也好,这条从不出汗的蛇也会破天荒地出汗。
镜片后,那聚精会神的绿眼睛也很熟悉。
“卢上尉需要吗啡么?”
“不需要,轻伤而已。”
“果然。”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也很熟悉。
因医疗资源紧缺,小小的营帐里挤了十几个受伤的士兵。痛苦的哀嚎仿佛快要撑破营帐,引爆天空。
手术刀切入皮肤,镊子深入肉中,报复性触到伤口最深处。
“疼了就叫。”
“没疼到那个程度。”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但也不完全相似。
在缝合伤口之时,终于不再出汗的军医绽出了笑容。她的眼神往四周狡黠一瞟,便立刻俯身凑到了一直隐忍着的上尉的耳边。
热气轻轻一呼,勾起遗忘了太久的暧昧。
“忍功真好哦,可怎么在床上就忍不住不叫呢?”
卢箫立刻羞得耳朵冒烟。
“咳!”伤口的疼痛化作了一声咳嗽。
其他伤员和军医以为这位长官染上了肺病,纷纷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不过在看到是漂亮的“达丽娅”在为其治疗时,他们的眼光由同情变为了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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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半球的雨季从十二月开始。
槟榔,红棕榈,贝叶棕,各种形状的叶子在雨点的拍打下啪嗒作响。每天一出营帐,暗红色军服便会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
雾气朦胧间,世州军队停滞在了明古鲁与巨港之间。
反正大胜南赤联已是定局,不差这半个月;中央从明古鲁港口送来了源源不断的物资,一切都不用担心。
今年冬天又见不到雪了,望着水位越来越高的溪流,卢箫有些感慨地想。
此刻的她,正独自一人走在不知名的雨林中。
前些日子通讯部截获了一封与物资有关的电报,因需要确认一下,她便秘密溜出了大部队,来到CL1034国道边上探听情况。
谨慎总是没错的。
早上还是浅浅的阴天,可一过中午,仅剩的一点太阳脑袋立刻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
墨黑的云层席卷天空,豆大的雨点从万丈高的天空中落下。
卢箫带了雨衣,可雨的倾盆程度超乎意料,现在在泥泞的路上行进会有危险。
于是,她选择了在最近的一个小山洞里面躲雨。因为怕泥石流或塌方,她靠洞口靠得很近,雨点打湿了她的衣襟。
那应该是某个南赤联农民的秘密储存仓库,洞深处藏了不少生活用品和粮食,不过她当然不会去动它们。
卢箫坐到地上,半发呆式地看着手中的指南针。她最近经常会出幻觉,经常会陷入回忆之中。
她想起了在拉瑙的基地中制定战略的情景,指南针摆在木制办公桌的角落,指针静静随着笔尖的移动而轻微摇晃。
她想起了在厄尔布鲁士山上的拉练,冻得皴裂的手握住兜里的指南针,和席子佑拄着手电筒的光前进的暴风雪夜。
她想起了大和岛上的孤身骑行,剧烈颠簸上很难分辨出指南针的方向,身后遥远的柴油机轰鸣是死亡的丧钟。
那些回忆都太过遥远,都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她打了个喷嚏,缩缩肩膀,打算靠在墙壁上睡一会儿。
然而正准备睡时。
“长官好。”
卢箫错愕地抬起了头,意外看到了全身湿得不成样子的白冉。她甚至还悄悄掐了自己的手腕一下,以确定自己尚未睡着。
“你跟踪我?”
那是水中的维纳斯。
额角及颧骨的水珠晶莹剔透,瀑布般的金发紧紧贴着脸颊和脖子,薄薄的衬衫因水而紧贴身体,身体的全部曲线都一览无余。
美到极致的维纳斯。
“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出来散散心。”白冉笑着在她的身边坐下,若无其事。
那是一个月来,她们第一次真正的独处。年轻的上尉对此感到怀念,却也觉得幸福得不真实。
“这么大的雨应该好好在营帐内休息,不然会感冒的。”卢箫无意识间就开始苦口婆心。
听到这话,白冉眯起眼睛笑道:“那你觉得蚺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埋在水里?”
卢箫蹙眉思考片刻,这才发觉刚才说了一句蠢话。这家伙也算是条热带蚺蛇,这么大的雨反而会让她舒服得不行的。
“所以亲爱的长官,你探出什么所以然了吗?”
“没有威胁,近些天来可以让大家稍稍放松了。”
白冉像是早就知道一般,神态无比轻松。
“我就说嘛。”
雨一直下。
叮叮咚咚,噼噼啪啪,溪流湍急,草木盛怒。
白冉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后,舒了口气,将身子靠到了上尉的怀里。而上尉很温柔地将她揽了过来,将自己的胸口借给她依靠。
一切动作早已成为习惯。
卢箫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已能显出皱纹的苍白皮肤;而白冉的鼻翼贪婪地煽动,攫取着爱人最后一丝味道。
雨点抚摸着龟背竹阔大的叶子。
不再年轻的军医抚摸着上尉的肋骨,冰凉指尖停在了那隐隐凸起的伤疤上。
“还疼么?”
“不疼。”
“疼了要叫。”
“不叫。”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阴雨天总能唤起一些阴郁的回忆与阴郁的情绪。
灰色与绿色一同望着天空,望着总也泼不完的天空之水,心情中的平静部分变得黯淡而绵长。
白冉的下巴抵在卢箫的锁骨上蹭蹭。
“我老了吧?”
“没有。”
“胡说,你看得到我的皱纹。”
卢箫用食指指关节刮了一下爱人美到不真实的鼻尖。
“岁月总要做点什么。有皱纹不代表老,你依旧比别人漂亮得多。”
“就会强词夺理。”略带娇羞的嗔怪。
静默片刻。
“你知道吗?在来的路上,我本想捕个鲁氏仙鹟尝尝。头一次来苏门答腊,就想尝尝这儿的特色菜嘛。”白冉的目光开始悠远,也开始悲伤。“但我发现已经捕不到任何鸟类了,速度跟不上。”
卢箫想起了那年在拉瑙的丛林中见证到的一幕。那时的她应该还很灵巧,随随便便就能捕到猎物当口粮吃。
无时无刻都有变化在提醒时间的流逝。
卢箫能理解。过了二十五岁后,她也能明显感到身体各方面机能也在悄悄下降。
于是,她换了个角度安慰。
“明明可以借助工具,为什么非要亲自捕呢?”
“我眼神更不好,射不准的。”白冉凄凉地笑着。
“嗯……”
卢箫顿了片刻,盯着远方某棵树的枝头搜寻着什么。
五秒后,她掏出了腰际的枪。
砰!
简单,粗暴。
“哈?”白冉疑惑歪头,因日照不足而圆成满月的瞳孔显得有些呆萌。
卢箫利落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向仍呆在原地的白冉伸出手:“走。”
白冉仍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握住那只手站了起来,然后好奇地跟了上去。
大雨仍然瓢泼,但她们谁也不在乎,任雨点为自己冲澡。
卢箫的头发也湿透了,贴着颧骨的线条。向前走时,她一边用手背抹着眼眶边挡视线的雨水,一边拨开杂乱的树枝与灌木丛。
白冉一边跟着她,一边望着那瘦削却有力的身体线条出神。
终于,在一棵树脚下,卢箫停住了脚步。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具精巧的尸体。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鸟。
通体为艺术品般的亮蓝色,腹部呈白色,脚和嘴巴却是暗暗的黑色。
“一只雄性仙鹟。”一边这么说着,卢箫一边把手中仍残留些许体温的鸟递给白冉。
白冉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瞬间快乐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手指不断抚摸着那具亮蓝色的鸟体,就好似那不是猎物,而是宠物。
“这都隔着几百米了,这么小一只,你是怎么一枪打中的?”
不可置信。
“我是老狙击手了。”
“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飞上枝头变凤凰’。”白冉娇媚一笑,也不知从哪胡诌出了这么一句押韵的话。“不想吃生肉了,待我回去烤烤再吃。长官要一起吃么?”
卢箫盯着那只将将一个巴掌长的小鸟,摇了摇头:“你吃吧,我没什么兴趣。”
“那我不客气喽。”从拿到鸟的那一刻起,白冉一直轻松而愉悦。
“请。”
两人返回山洞后,在洞里收集了些干草和树枝。因它们受了潮,打火机点了好久才成功燃一个小小的火堆。
卢箫掏出一直珍藏的那把蛇骨刀,递给白冉。
只见她娴熟飞快地处理好那只鸟,然后穿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上。很奇怪,虽然她干着野蛮人的事,仪态却依旧染着优雅的贵族之态。
不到十分钟,火上的鸟肉便滋滋烤出了香味。
白冉悠然地哼着小曲,她哼歌的嗓音也很好听,不愧是学音乐出身的小提琴手。
真美好。
轻轻靠在洞内的墙壁上,卢箫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烤好后,白冉撕下一片肉放入嘴中。她嚼了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卢箫好奇地盯着那烧得焦而酥脆的鸟皮。
白冉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从鸟的腹部撕下了一块肉,不由分说塞进了她的口中。
卢箫欣然接受了这次投喂。
不过肉一入口,她立刻明白那意味不明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了。这种鸟虽然观赏起来很漂亮也很苏门答腊特色,但吃起来却难吃得要死,简直比马肉还难吃。
再也不想吃第二口。
不过白冉倒是悠然自得,丝毫不嫌弃这肉的酸硬难吃,一口又一口地品味着这只苏门答腊岛的特色鸟儿。
或许味道是次要的,新鲜劲才是主要的。
看着那在火光照耀下无比立体的侧脸,卢箫想到了过去一个月中一直想说却从没能说出的事。
“其实在南赤联的作战难度很小,你不用来当我们的军医的。”
虽然能每天见到自己的爱人是件幸事,但在战场上看见爱人就不算幸事了;尤其是爱人因自己的原因,被迫加入了本不该加入的阵营。
或许怎样都该道个歉。
白冉歪歪头,似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般撅嘴。
“可人家想陪着你嘛。到处都是毒虫和毒蛇,万一你意外中了毒怎么办呢?”
“概率很小,我很小心。”
“嗯哼。”颇有左耳进右耳出的趋势。
于是,卢箫补上了最深层的原因:“反倒害你有了心理负担,这让我也很愧疚。”
白冉依旧吃得很慢却很香,并毫不在乎地反问道:“为什么会有心理负担?”
“和你爱的国家作对。”因为无论是南赤联还是旧欧,都是世州的敌人。
白冉拿着鸟的手停在了空中。
那双绿眼突然透露出了寒意。
那是卢箫从不曾见过的、无比认真的寒意。
陌生的恐惧揪住心脏的一端,将它提上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引得白冉愤怒成这个样子。
她舍不得爱人不高兴,只能无条件后悔刚才不知错在哪里的话。
而白冉开口时,那通常调笑的声音坠入了世上最冷的寒窖。
“什么是国家?”
作者有话要说:
暴论:要写出最美的爱情罗曼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