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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那一刻,天旋地转。

    卢箫似神志不清般笑了一声:“S先生。”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雪花落到嘴唇,引起冰凉的颤抖。

    “是我。”只有短短两个字。

    然后,她们伫立在鹅毛大雪中,比最幽静的秘密还要安静。墓碑上的积雪厚了起来,上面的字也开始斑驳。

    白冉深吸一口气。

    她跪到了碑前。

    风雪中,那条蛇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她垂着脑袋,浅金色的长发顺着肩头的布料滑到胸前探到湿冷的空气中,和情绪一同忧伤。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卢箫想做点什么。但不能下跪,再愧疚再愤恨都不能下跪,因为她们都不会想让自己下跪的。

    “对不起……我本该亲手埋葬你的。”白冉的嘴前吐出一串白雾,寂寞地融入话语。“可惜那时的我选择了惧怕十一月的维也纳。”

    不是你的错,蛇都惧怕十一月的维也纳,卢箫想。

    白冉跪着向前移动,移到距墓碑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她抬起手,想扫去上面的雪。

    卢箫一惊,小跑上前,按回她的手。没戴手套直接摸雪会冻坏她的。

    白冉空洞的眼神迸出了迷惑,手指颤动了一瞬。

    “我来。”卢箫替她扫去上面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她也没有戴手套。

    “谢谢。”

    她要哭了,卢箫这么想着,同时手伸进了大衣口袋,去找随身携带的纸巾。只是刚刚用手指扫过雪,手指几乎完全僵掉,根本抓不出纸巾。

    但白冉没哭。

    她只是望着墓碑。

    卢箫紧紧盯着她的状态,她实在拿不准这条蛇还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坚持多久。

    “斯拉菲德死了,韩权宇死了。”白冉自言自语道。“还差唐曼霖和迪特厄。”

    “唐曼霖。”卢箫心脏骤然停滞,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最后那个名字。

    “帮凶也是凶手。”

    “是。”卢箫木木地点头。那是将所有调查压下去的、权力滔天的总警司长。

    恍惚间,巴伐利亚歌剧院传出来了《哈巴涅拉》,人间夜莺绝美的歌喉能抓住世间所有的美丽。

    ——爱情是波西米亚的孩子/它从来沒有,从不了解法律/不论你爱不爱我,我都爱你/而如果我爱你,你可要当心!

    而下一秒,那只夜莺被抓到了黑暗的匣子中,五花大绑吊在天花板上。旧欧民主共和国的花腔女高音,世界最美丽的歌姬,被剥去衣服勒住四肢,成为一个没有发条的玩具。

    三个老得可以做爷爷的军官,开始盯着那具身体品头论足。他们浑浊的眼珠在攫取着什么。

    “为什么。你只是长得漂亮,唱歌唱得好而已。”白冉无力地靠在墓碑上,脸贴着碑上的雪,好像这样可以听到墓碑的心跳。

    是啊。

    为什么不让黄莺一直唱歌,哪怕让她唱到喉咙出血也好——而是让她成为一个死人呢?

    天空深处伸出一支藤蔓。

    渐渐的,上面长满了野葡萄,轻轻一捏,墨水般的汁水便会爆出来,将梦境染成纯黑。

    卢箫仍记得在桥洞下找到尸体的一刻。

    满身都是虐待过的痕迹,脖子和四肢上满是勒痕,下面也有严重的撕裂痕迹。那本该绝代风华的脸颊被风干的血液染红,绽出枯萎的玫瑰。

    那是满足了某些高官变态癖好的证据。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黄莺本人,也没见过其照片;而在那之后,她更不敢看到黄莺的照片,怕对比的冲击会让悲愤无限扩大。

    “本来再过两天,你的年龄就可以三开头了。结果现在只有我的年龄向前走。不过……永远停留在29岁也挺好,烟花灿烂,青春永驻嘛。”白冉尽全力挤出笑意。

    是啊,再过两天就是她的30岁生日。然而等待她的只有秘密会所中的变态虐待,比世界上最深的痛苦还要难受。卢箫注视着墓碑上生与死的日期,心里的忧伤越来越绵长。

    “我没带小提琴,请原谅我。我在这个气温拉不了琴。谁能想到,我们在东京大剧院的演出,竟是最后一次呢……”说着说着,白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困倦,全部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紧接着,白冉开始剧烈地咳嗽。

    不好,她的身体状态开始恶化了,卢箫心里一紧。

    于是她冲向前去,半跪,拉开羽绒服,将白冉整个人包进怀中。凉成冰雕的身体冻得她一个哆嗦,但再冷,也不会分开。

    重新温暖起来后,白冉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咳嗽也止住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环住上尉的腰,整个人都紧紧贴了上去,鼻尖也贴到了上尉温热的脖间。

    若换做平常,这样的肢体接触已经成为习惯;但在当下这个情境下,怎么想怎么别扭。

    卢箫心虚地瞥了一眼左侧的墓碑,喃喃道:“黄女士,对不起。”她又忘了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

    白冉却毫不在乎,反而轻轻笑道:“如果躺在墓里的是我,知道你会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拥抱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卢箫又开始不争气地脸红。她很庆幸现在没人看得到自己的脸。

    墓碑前,年轻的上尉紧紧拥抱着曾经的小提琴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跨越时空的恩情在十一月的维也纳收束,形成一个残缺但完美的终止符。

    白冉闭上眼睛,耳朵靠到那炽热的胸膛。墓碑上的心跳已经死去,怀中的心跳却比任何时候还要猛烈。

    “谢谢你。这也是替她说的。”

    “可我什么也没做。”卢箫很难过。

    “你查出来了凶手。”

    “但我没法将凶手绳之以法。”卢箫越来越难过。

    白冉的手指突然死死扣进她的腰际,声音颤抖:“如果是别的警司,根本就不会敢插手这件事的,从唐曼霖第一个警告开始就会当缩头乌龟。你调查到了最后,并写信告诉我一切,这还不够吗?”

    “或许……”

    “我给你写过那么多封信,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不要再为这件事伤心了……”白冉的手指渐渐无力。

    卢箫叹道:“我信。但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

    白冉抬起头,那双翡翠色眼睛迸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直射入灰色的眼眸中:“你还因它停职了一个月。如果这都不叫良心,那世界上还有良心吗?整整一个月,职业生涯中有多少个一个月呢。”

    卢箫的肌肉条件反射地骤然收紧。刚才那句话让她被迫想起了一些片段。囚禁的片段。

    白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蹙起眉头:“那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箫用沉默回答。

    和两年前在拉瑙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难道?”

    卢箫闭上眼睛,说话明明很流畅,却有了磕磕绊绊的感觉。

    “她将我囚禁了一个月。因为我停职了,大家都以为我回家了,没人会找我没人知道我在那里。”

    “然后她为满足自己的私欲,用最下三滥的手段虐待你了。”

    “是的。”卢箫的手臂渐渐无力。

    回忆里只有无边的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碎片,只有一片片墨水葡萄的汁液,黏在恐惧的最深处。

    脖子套上项圈,戴上对犯人用的手铐与脚镣。恶魔褪去自己的衣服,剥夺自己的尊严。

    那将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阴影;从那以后,身体永远成为了碎片,再也不知完整为何物。

    用粗糙的指尖摩擦,再用牙齿啃咬,赠与自己变态的疼痛。一杯又一杯的啤酒让胃恶心,让头脑出现幻觉;然后在神志不清时,嘴唇被粗鲁地撬开,进行世界上最痛苦的接吻活动。

    十九岁的自己,就是在那黑匣子中丧失了全部的幻想。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热血与意志被压到最底,行尸走肉般成为了那恶魔的地下情人。

    白冉笑得很凄凉,而她的问话更凄凉。

    “你会后悔吗?”

    “不会。”

    “所以你只能在开罗开章。”

    黄莺案让这位“世州的良心”失去了太多太多;但失去再多,她也仍是“世州的良心”。

    卢箫沉默着。

    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情感,因为或许根本就没有情感。

    雪还在下。

    一片片雪花落到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在她们厚重的外套上越积越多,直到她们成为白色的雕塑。

    白冉的身子越来越软,语气越来越温柔。

    “你救了我太多次了。每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的时候,你都会跳出来站那,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没烂到骨子里……”

    太多次?如果黄莺案算一次,在战火中算一次,还有哪次?

    然而卢箫刚开口问时,她却感到了怀中人的异样。

    白冉的呼吸越来越轻,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弱。

    十一月的维也纳太冷了,仅靠一个人的体温根本不够。

    早就该注意到的。

    毫不犹豫,卢箫脱下羽绒服裹到白冉身上,飞快将她抱起。最近的建筑是一家小民宿,目测约五百米开外。

    羽绒服给了怀中的人,她单薄的身体在雪中像匹矫健的猎豹。寒风透过毛衣打在她的皮肤上,鼻尖冻得通红。

    跑着跑着,时光倒流回两年前。枪林弹雨的恐怖之下,世州的上尉抱着北赤联的军医长穿梭在生死之间。

    ——一起回家吧。

    回忆重合的那一刹,卢箫突然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她说不上美好究竟为何物,但抱着白冉从死走向生的感觉,又美又好。

    只可惜,五百米的路途近在咫尺。没过几分钟,卢箫便跑到了那家民宿里。

    民宿的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耳背。

    但她看到白冉半死不活的状态后,什么话都不用听,就带她们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最暖和的房间。

    “还有什么事叫我。”离开前,老太太关切道。

    “麻烦您了。”卢箫冲她微微鞠躬。

    将暖炉的功率开到最大,没过几分钟,小房间的温度就升了上来。

    卢箫坐在床边,胳膊肘架到膝盖上,手背交叉撑着下巴。她紧张地注视着白冉的状态,生怕这条蛇冻僵了就再也无法解冻。

    十一月的维也纳确实值得惧怕,她无奈地想。

    还好,天从人愿。

    床上的蛇,皮肤渐渐从干硬变到柔软。呼吸频率由慢到快,代谢也重新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终于,她的眼皮动了,绿如翡翠的眸重新展现了出来。那是再温柔不过的眼神,世间一切的温柔都比不过它。

    “长官。”

    “是我。”

    “长官。”手指颤动。

    “我在。”卢箫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和那次梦呓一模一样的“长官”。

    一样的爱慕,一样的苦楚,一样的熟悉。

    卢箫瞬间明白了。

    即便在梦中,她也不想让我哭。

    白冉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到身边坐着的上尉后,笑了。她拉起上尉的手,拿到脸颊边,轻轻磨蹭。

    “这么看来,我暴露了。”

    “真没想到,‘S先生’竟然是你。”手背感受到她软软的脸颊,卢箫也笑了。“明明信里的人那么温和有趣,怎么现实中是这副模样?”

    现在想来,这女人用德语写信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字迹。“S先生”早就给自己写过无数封信,若仍用中文,那独特的行楷一下子就暴露了。

    白冉不满地撅嘴:“我现实中什么样?”

    卢箫想了想,评论道:“反正不算个绅士。为什么一直自称‘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位男士。”

    “你们这儿同性恋违法,不是么?作为她的爱人,男性才算合理吧。”

    “说得也是。为什么是‘S’?”

    “Savanna。萨凡娜。”

    作者有话要说:

    尹上尉:萨什么娜?

    卢上尉:萨凡娜。

    第52章

    卢箫愣住了。另一个记忆在脑海中蹦出,一个关于尹银焕口中的旧欧小提琴手。

    “你曾经是小提琴手吗?”

    “在莺儿没死之前,我们是最佳拍档。当然,我配不上她;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花腔女高音,我只是个平凡的小提琴手,勉强拉出了些成绩。嗯,现在可能是她配不上我了,她是死人,我是活人,活人终究还是比死人高贵些。”

    说到最后,她开始用调侃掩盖低着落的情绪。

    卢箫也沉默了。知道丧失至亲至爱的感觉,理解那宁愿替代爱人躺在坟墓中的冲动。

    另一个疑问涌上心头。明明在2189年的拉瑙就认识了白冉,但为什么整整等了两年才告诉自己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告诉我?”卢箫问。

    白冉咬了咬唇,闭眼,再睁眼。再睁眼时,她眼中满是悲伤的真挚,还带有卑微的乞求。

    “因为我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那条永远自大永远自认为立于宇宙之颠的蛇,竟终也卑微了起来。

    这种陌生令人害怕。

    “为什么……”

    白冉双臂一撑,坐了起来。房间内的温度很高,她的身体也因此恢复了大半力气。

    “退出军队吧,真的,马上就要打仗了。不出意外,今年年底。”

    “所以?”卢箫的心跳停住了。

    “然后你又要上战场了,随时都可能没命。”

    “为什么那么肯定要打仗了?”这是卢箫一直不明白的事情。白冉一定额外知道些什么。

    白冉的睫毛颤动一瞬,吐出了一个冷冰冰却随时都能爆炸的句子。

    “第一枚DNA靶向摧毁弹在格尔木试验成功了。”

    果然。

    震撼瞬间席卷了卢箫的大脑,让她的思维空空如也。

    一个名词,让一切预测都变得合理。

    因为它表明了一次生化革命的成功。上一次工业革命,人类步入“电气时代”,也步入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这一次工业革命……

    “竟然成功了。”卢箫的脊背渗出冷汗。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的人,都会以为这是无稽之谈;唯一的解释便是,研究所集结了全世州最聪明的人,才给出出了无限可能。

    白冉盯着她,眼神中的乞求越来越浓重。

    “所以退出军队吧。”

    “我不能。”

    “跟我一起,好好活着。好吗?”

    卢箫狠狠咬牙:“我的家人都在世州政府手里。”

    听到这话,白冉一下子蔫了。像只淋了大雨的落水狗,凄凉淋满了脸庞。

    她不再说话了。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寂静被无限放大。

    白冉靠在床头,卢箫坐在椅子上,两人都一动不动。

    幽静的秘密装在气球里,浮在空中。只要抬手,便会爆裂,将其中的秘密炸成碎片。

    终于,白冉开口了。

    “我爱你。”

    那一刻,气球爆裂,幽静的秘密散落一地。那毫无血色的丰唇间,三个字织成了最炽热的网。

    卢箫愣住了。

    她曾假设过这样的场景,但从未觉得这样的场景会成为真实的。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泡在了粘腻的梦境中。

    爱意拖着幸福,而幸福拖着悲伤。

    “谢谢。”她的眼神闪烁开来。

    看到这么冷淡的反应后,白冉的表情很受伤。她接受不了这种冷淡,心灵瞬间崩溃。她将脸埋入手中,整个人开始颤抖。

    “那你爱我吗?”

    “我不能说。”卢箫顿了顿,垂下眼。

    “为什么?”

    卢箫抬起眼,嗓音开始颤抖:“因为太不负责任了。在上战场前留下念想,最卑鄙的事也不过如此。”

    “可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就连念想都没了。”白冉的声音很落寞,也很脆弱。

    这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竟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卢箫内心的酸楚更加沉重。终于,她扶起白冉的脸颊,真挚地盯着那双本万念俱灰的眼眸。

    “我也爱你。”

    自此,灰色与绿色一同清澈。

    两人对视良久。

    白冉笑了。此刻的她笑得天真无邪,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么你上战场前,我再给你送个定情信物如何?”

    卢箫的手下意识放到了贴身携带的蛇骨刀上。一想到那把刀的含义,她就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什么?”

    “长官,我把我献给你。”

    卢箫的脸颊又开始烧。

    无论发生过多少次,她还是经不起调戏。

    “你不要吗?”白冉挑挑眉。不知从何时起,她挑眉时,额头上已会浮起很明显的皱纹了。

    “……”

    所以,现在是两情相悦了吧。

    所以,现在的她们是什么关系?

    卢箫咽了口口水。盯着微微喘气的唇,她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没有甜甜的气味,有的只有爱的冲动。她想到了白冉的愿望,并决定实现它。

    白冉蹙眉疑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然而她什么都没打算说。

    下一秒,她扑了上去,如训练多年的警犬将犯人扑倒一般,将白冉的背抵到了墙上。

    白冉惊异,显然没料到一直严肃拘谨的卢上尉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拜暖炉所赐,房间内的温度高到暧昧。

    “先别动。”

    紧接着,卢箫按着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之前一直是被吻,这次是吻。身体贴上去,手轻轻放至她的腰际;撬开她的舌头,主动侵略她的口腔。

    而猝不及防下的白冉,舌尖有些惊慌失措。

    拉瑙的丛林和维也纳的房间穿越时空,只不过两人交换了位置。被动的人吻,主动的人被吻。

    白冉的身体很快放松了下来,腰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并配合地搭上卢箫的肩膀。

    年轻的上尉并没有主动吻过别人,吻技生涩得可以,但渐渐的,她的舌头灵活得比白冉还像一条蛇。

    鼻尖相互摩擦。

    嘴唇染上了红彤彤的、怎么也擦不掉的口红。

    白冉闭上了眼睛,任上尉主导这次的纠缠之吻,脸颊的绯红愈发盛开。施虐般的傲气与盛气凌人的天性被抽走得一干二净。

    卢箫的吻越来越深,越贴越紧,最后竟把身经百战的蛇吻得意乱情迷。她在身体方面一直天赋异禀。

    吻终于结束了。

    白冉轻轻喘着气,脸颊的红晕似羞涩似勾引。

    “这算什么?”

    这算责怪吗?惹她生气了吗?

    卢箫懵了,有些紧张道:“你不是说过想被……嗯……强吻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两个字很艰难才吐出来。

    白冉笑了,一把搂住她,手隔着衬衫轻轻摩挲她的背。

    “上一秒还凶得像只狼,下一秒却软软的像只小狗,你真的好可爱。”

    卢箫羞得说不出话。

    白冉凑到她的耳边,故意用热气最多的方式呢喃:“是,我是说过。所以谢谢你满足我的愿望。”

    卢箫被吹得一阵颤抖,死死低下头,不敢看身边的人。

    “带我去洗个热水澡吧。我真的好冷。”白冉说。

    “那就去洗澡,我帮你放水。”卢箫扭过头去,站了起来。

    白冉拉住她的袖子,面带笑意。

    “跟我一块。”

    “不可能。”

    静默三秒。

    紧张着,卢箫的余光向后瞥去。

    只见白冉被吻得鲜红的嘴唇间,白齿颤动。她绿眼中的狡黠混杂着脸颊诱人的淡粉色。

    “没力气了嘛。”

    这是勾引。

    卢箫很清楚,但还是上钩了。

    这是爱的钩索。

    即便穿破嘴唇,也心甘情愿上钩。

    **

    雾气氤氲,温暖裹住每一寸皮肤。

    褪去衣服的白冉躺在浴缸里,苍白如雪的皮肤渐渐染上桃红。她闭上双眼,眉尾恬静地下垂,世间的一切美好集中在那具身体的表面。

    脸持续在烧。

    但卢箫仍恪尽职守,坐在浴缸边,将沾满洗发水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发丝尾部飘在水面上,柔软地散开,像金色日光下的藻荇交横。

    白冉扬起头,下巴窝处积了一滴晶莹的水珠。

    “你今年25了。”

    “嗯。”

    “我都快34了。”

    “嗯。”

    她们的年龄一个二开头,一个三开头。滑稽中带有一丝魔幻,就好像她们是两代人。

    白冉微微睁眼,沾着水珠的睫毛轻轻抖动。

    “我老了吧。”

    卢箫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没。”虽然对于现在的她来讲,34确实是个不可想象的数字。

    “年纪越大,某些欲望反而增加了。”

    过于直接的话语。卢箫握着花洒的手开始颤抖,突然开始紧张,她不敢再碰这女人了。

    白冉转头看向她,浅绿色的眼眸倒映出局促不安:“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体内雌激素水平分泌下降,但睾酮素分泌量的减少速度则相对较慢,外在表现便是欲望的增加。”

    白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真可爱。你越一本正经越可爱。”

    卢箫没有说话。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那瘦而长的手指上,像女巫的触手,给她下了咒。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滑到了白冉的脖侧。那雪白又修长的脖子。

    白冉温顺地将脸颊贴到她手上。停留片刻后微微侧头,娇艳欲滴的嘴唇贴至手心。

    电流从手心传来,卢箫一阵战栗。

    红唇从掌心渐渐移至手腕,水滴沿那尖尖的下巴滑落到手指。那是个天生的心理学家,最擅长让人缴械投降。

    “吻我。”

    妖精。

    这女人太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了。

    “不行,你需要休息。”卢箫嗓音在抖,尝试用理智战胜冲动。与刚才的情况不同,她知道这个吻将预示着什么。

    白冉抬眼,凄凉的笑意中全是火焰。

    “我是个下流的人,总忍不住想放纵自己。但爱上你后,和别人的发泄便没了意义。”

    爱。

    尽管刚刚听过,但每次再听到这个字时,仍会有不小的陌生感。

    卢箫的心跳越来越乱:“从什么时候?”

    迷离又渴望的眼神,一起一伏的胸口,水中的维纳斯,西西里山巅的爱与美之神。

    白冉起身,环住卢箫的脖子,嘴唇贴到她红透的耳边。洗澡水哗啦啦顺着她的皮肤滑到了浴缸里。

    “很久了。无数个望不到光的夜晚,你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光。”

    “夸张了。”一股热流从心头涌上眼眶,绽开一朵玫瑰。

    白冉静静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她没有回复这个句子,只是问:“我可以亲你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那我就放过你,不然算强迫了。”

    “好吧,可以。”

    白冉亲了一口她的脸颊,像母亲般温柔。然后,她眨眨绿眼继续问:“那我可以吻你吗?”

    卢箫被逗笑了:“可以,都可以。”她不自觉地搂上了白冉,甚至忘了这女人没有穿衣服。

    那双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什么都可以?”

    “嗯……”卢箫困惑地答道,不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冉在歪着头笑,湿漉漉的金发贴着她的脸颊与胸口。火焰在燃烧,火焰在升腾,两颊的红晕暧昧至极。

    卢箫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下意识向后逃开一步:“你不要误会!”

    然而白冉没有理会她,直接吻了上来。唇唇热烈相贴,阻止了一切拒绝的话。

    卢箫的眼神开始丧失聚焦的能力。而莫名其妙间,她的贴身衣物好似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白冉的吻倏然下移,而她整个人渐渐由站立过渡为半蹲。

    “停!”卢箫被吓得一个激灵,紧张地扶住她的肩膀。

    白冉神色平静中满是爱意。就像那个可以忘掉一切的上午,蛇尾穿透朦胧的雾气。

    “我爱你。”

    卢箫的呼吸越来越紊乱:“你是不是冻迷糊了……”

    “当然没有。只有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才能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

    清醒等于忧伤。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我也会让你喜欢。”

    灰蒙蒙的世界下起了雪。

    直到暖风忽然席卷大地,本清冷的灰色世界不复存在。

    靠在墙边,卢箫此生从未感到这么无力过。

    这条自大的蛇从不喜臣服于别人。但那一刻,所有的经验尽数崩塌。

    “别怕。”白冉细长的瞳孔倏然收缩,右眼下的褐色斑纹冒出丝丝鳞片的轮廓,变成了鲜红的蛇信子。

    那是回忆中赤道边的风。

    于是,卢箫便不再惧怕。

    **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结局。

    这件事也终迎来了终结。

    不管过了多少年,卢箫仍会记得这一天。

    被爱冲昏头的女人抱得很紧很紧,就像要把自己永远锁住一般。

    那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女人也有强烈的占有欲。明明是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永远洒脱的嘲讽怪。

    白冉抚摸上尉纤瘦的腰,轻声调侃:“真的像匹狼,铁头麻秆腰。”

    “如果我们都是动物,也不错。”卢箫也跟着调侃,虽然她的嗓音很无力。对于她来说,刚才真的很累,比西伯利亚的万米晨跑还累。

    白冉的手反复摩挲着那灰色的发丝。

    “最后再问你一遍。”

    “你说。”卢箫累得大脑放空。

    “跟我走吧。”

    “去哪儿?”

    白冉垂下眼睛,语气认真:“远离这个世界……去旧欧,我会保证你以后的生活。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卢箫闭上眼睛,一字一顿:“我不能抛弃一切。”每个字都扎得她喉咙生疼。

    “呵呵,也是呢。如果愿意跟我走,你就不是你了。”又是一次用调侃掩盖的悲伤。

    “那你呢?”

    白冉的手指一层层卷起灰色的头发,像玩具一样把玩着。

    “当你最不齿的人。做一个没有尊严的逃兵,一个只管自己死活的人。”

    “我没有资格不齿你,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卢箫很严肃。

    时钟滴答,滴答。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她们向离别更进了一步。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到,我要成为世界上活得最滋润的人。”

    “我相信你。”

    “这个世界越烂,我就要活得越好。”

    “我相信你。”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将鼻尖埋进上尉的颈窝中。

    那也是她最后一丝力气。

    **

    2191年12月24日,世州军队闪击大和岛。

    世州军政一体国的空军突袭了旧欧大和岛的首府奈良,奈良的各类交通要道、通信枢纽、生活必须建筑和指挥机构,全部瘫痪。

    这次连装都不装了,连理由都不给了。

    旧欧民主联合国在北半球的国土陷入骚乱,其总统南宫千鹤子立刻下令全境进入战时紧急状态。

    各类生化武器取得重大突破,威胁成倍增长,两国军事实力重新洗牌。没人再甘心维持现在的世界地图,开始想方设法获得更大的霸权。

    人类的野心永无止境,只需一点动乱,便会掀起无边的海啸。

    持续了几十年的天平,其杠杆一夜之间断裂。

    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懂?】

    写这几章时一直在听:Adieu-17Hippies。

    这首歌完全戳中了这个场景,完完全全就是大白蛇献给卢上尉的歌曲,用她所熟知的德语缓缓道出离别。

    第一卷到此结束,明天开始第二卷~

    第53章

    世元2192年1月2日,布达佩斯大会堂,世州中央国防军战略会议。

    钢铁四壁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成半圆的办公桌前,是一个个充满压迫感的暗红色军服。

    一切都是灰色,他们的军服的红色也是灰色。

    唯一的彩色便是所有人胸前的金鹰胸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偌大的会堂中,世州所有重要领导人都到场了。

    为确保他们的安全,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在会堂侧边虎视眈眈。其实所有参会人员均已经过严格搜身,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加上了第二重安保。

    三位国家副元帅依次坐在会堂中央的第二排,直接面向上千个下级军官:瓦迪·塔巴科夫,席子英,拉辛·本塞扎。

    世州唯一的最高领导人端坐在正中央,时振州总元帅。紧蹙眉头下的眼像白头雕的眼,乌黑的剑眉像一把刀。他的身材因人入老年而发福,整个人鼓鼓囊囊的,但军服的质地比其他人的鲜亮不少。

    时振州拿起一个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翻开到中间一页。他任何动作幅度都很小,行动不便似的。

    “军官们,从今天起,我们至高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正式进入战时状态。”

    会堂内鸦雀无声,有的只有各军官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认真记录的声音。刷刷,沙沙,纸张摩擦,笔尖游动。

    总元帅发话,它们象征着国家的无边睿智,每个字都必须刻在匾永上远铭记。

    坐在最后一排的卢箫也在记录。方方正正的小字和她本人一样,都是世州严格训练体系下最标准的军事化产物。

    “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信念。我们所进行的战争是神圣的,是我们‘伟大的事业’,每踏出一步,都是荣耀在等着我们。”

    从上将到上尉,逐字逐句记下。

    他们像同一个工厂批量生产出的木偶。

    “不知各位还记不记得2189年的那次南北赤联内战。这是赤联内部的纷争,相当于他们的‘家务事’,我们本不应多加干涉。但旧欧率先派兵援助南赤联,在对比之下,北赤联便显得孤立无援,我们也只能去援助。由此,内战的规模无形中升级,其影响的恶劣程度也立刻上升了一个层次。

    91年的马博赖案也系旧欧间谍,很明显,也是旧欧挑起的事端。毒品荼毒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人的心灵。他们屡次控诉我们的体制,而他们自己却忽视了自由的代价,听不见人民痛苦的呼声。旧欧民主联合国的行为,我们可以称其为‘老大爷打手电筒——专照别人,不照自己’。”

    啪。

    一个坐在前方的少将突然鼓了一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大会堂里很是突兀。

    啪啪啪啪。

    但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了魔一般,开始热烈鼓掌。

    窗户外是晴天,会堂内却响起了天底下最吵闹的惊雷。

    塔巴科夫副元帅的嘴角勾起微笑,一脸崇敬地看向身边的最高领导人:“敬爱的时总元帅还是一如既往地会举例分析。‘家务事’与‘打手电筒’的比喻生动形象,又亲近百姓。”

    时振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再转过头来,面向前方黑压压的军官。

    “一个军队的作战能力从凝聚力开始,而凝聚力从思想作风开始。我们生活在最好的时代,在最好的国家中为最好的人民服务。一切为了我们的人民,这是每个世州军人都必须要有的思想觉悟。”

    又是那句话。

    卢箫低下头,继续肌肉记忆般记着笔记。渐渐的,她开始头晕眼花,看不清眼前的字。

    “思想是一定不能出问题的。所有的指挥官们,如果你们发现下属出现了动摇,一定要第一时间遏制住这种可耻的思想。”

    时振州演讲得语重心长。

    “尤其是两个纪律,我必须再次强调一下:第一,散布具有政治性错误的言论,尤其是与我们这次战争直接相关的。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风纪。近年来,不知吹了什么邪风,歪风邪道猛涨,过去一年中,和性取向异常相关的检举成倍增长。其中我相信,不少人是被胁迫或受不良媒体影响的,但这也要分外注意,尤其是军队内部。”

    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的眼神与最前方的席子英交错了一刹。那与席子佑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是你们让我陪白冉游玩的,凭什么拿此说事。卢箫移开眼神,继续看向发言的时总元帅。

    时振州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具有煽动性,说得下面几千个高级军官热血沸腾。

    “我们反击旧欧的路线很明确:先拿下北半球,也就是中东和大和岛;然后从我们南半球的马达加斯加及斯里兰卡岛出发,从印度洋登陆旧欧南半球的领土,进行中段的会战。与此同时,南美战场也将揭开序幕,多线并行。完全不用担心我们的资源,西伯利亚与阿拉斯加非常富饶,它们的石油与天然气能够支持我们几百年。”

    这便是最高领导人设想的战争蓝图。如果战争还有蓝色,不全是灰色的话。

    卢箫抬头看向前方。

    世州军队性别比例再好,也依旧以男性军官为主导;少校及以上的军衔,十个中九个都是男性。

    因此只随便一眼,便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席子佑。

    坐在第七排的正中央,脊背挺得和一块钢板没什么分别。

    卢箫记得,她隶属于中央战区的海军部队。旧欧的大和岛领土属于与大陆割裂开来的独立领土,海军是第一批要被派过去的,她也是要第一批贴近战场的。

    当然,作为席子英的亲侄女,席子鹏的亲闺女,她大概也不会被优先排到战场上,大概率是做些后方战略统筹相关的工作。

    “北赤联将成为我们的可靠战友,帮助我们一同反击曾侵略他们家园的敌人。感谢我们优秀的研究员们,为世州研发了一批新型武器。”时振州面前的笔记本渐渐翻到了有字的最后几页。“在拥有这么多得力助手与优厚条件的情况下,我们必将迎来辉煌的胜利。”

    胜利。

    记完最后两个字,卢箫的笔尖戳进了最后一个笔画。她呆呆地盯着那两个字,内心泛起深入骨髓的冷。

    她知道自己不该起“异心”,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早就丧失了对理想与荣耀的热情。

    司愚瘦如骷髅的身体,席子佑悲哀的神情,三战老兵脸上的弹孔……往事交织在脑海中,变成一个个红色与蓝色的恶魔。

    卢箫仍记得离别时,白冉的神情古怪到滑稽。那也是一个月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战争?为了荣誉?

    ——为了我的人民。

    白冉没礼貌地大笑,但笑容中满是悲伤。

    ——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怎么还在在乎这么幼稚的东西?

    ——通过得当的指挥,我可以最大限度减少同僚的伤亡。

    白冉收起了笑容,悲伤却更加悲伤。

    虽然军衔不高,但卢箫心里清楚,自己算得上世州第一梯队的指挥官;而在第一梯队中,自己是最人道的一批。

    很多指挥官只顾战绩,不顾人的死活。

    是的,他们只顾得上“荣耀”。

    卢箫合上笔记本,扣好外面的金属扣。

    如果不去前线,这本就烂透了的世界更会连根都不剩。因为自己太弱小而救不了他国人民,便只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救无辜的本国士兵。

    她站起来,排队等待走出大会堂时,席子佑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切都随风飘逝。

    生活中总有各种细节提醒这一点。

    军事演习的炮火声穿过厚厚的隔音玻璃,成为一个微弱的回音。

    从那一刻起,卢箫才真正意识到,很多事情将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和平。

    **

    短短两周内,海军冲破了大和岛西海岸的边境自卫线。

    作为军政一体的国家,世州的军事实力本就不容小觑;且旧欧的主要驻地都在南半球,大和岛的军事力量本就薄弱,根本来不及从南美或澳洲调兵。

    这次闪击过于突然,过于毫无征兆。

    旧欧民主联合国只能暂时退让,让出自卫线,等待从阿根廷出发的主力军。

    海军已打通了通道,陆军登上了战争舞台。

    卢箫带领了最大的特战独立旅,七十七独立旅,从鹿儿岛港口登陆。

    首当其冲的人,必定是指挥官中军衔最低且最没背景的人。尹银焕已在去年开春成功晋升,因此到了现在,胸前佩戴金鹰胸章的、处于食物链底端的人又少了一个。

    鹿儿岛属于典型的海洋性气候,但与开罗或拉瑙相比,冬天的气温还是低得可怕。

    而且最难受的是,这里的冷,是湿冷。保暖衣总是潮潮地贴着皮肤,像一层湿漉漉的保鲜膜。

    远眺朦胧在海雾中的樱岛火山,那宛若浮世绘中仙子的景色,卢箫想到了东京歌剧院。

    那条蛇曾在这片土地上演出过。在与黄莺搭档的最后一次演出上,她便穿着那条红色的礼服裙,站在台侧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安静地当拥有绝美歌喉的“人间夜莺”的绿叶。

    卢箫和独立旅的战士们向城市外围的营地走去。

    旧欧的文化艺术发展欣欣向荣。道路两旁的指示牌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油彩,丛林间人民度假用的小木屋造型别具一格。

    走着走着,卢箫隐隐羡慕起了尹银焕,羡慕他曾亲眼见证过这样一位小提琴手的演出。

    人不该活在过去,但不知从何而起,她只能靠回忆度日。

    那个夜晚,白冉站在酒店房间的空地上,将小提琴架到了脖子上。世间最动人的音符从那流畅的运弓下缓缓流出,无词的幸福扼住悲伤呼之欲出的喉咙。

    她仍未知道那日所听到的小提琴曲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

    所有政治与战争的过程都出自作者君的想象,和现实无关,谢谢。

    第54章

    真正与旧欧军队交锋后,卢箫才知道,世州军方营造的幻觉有多么可怕。

    两年前,他们曾在南北赤联的土地上领教过南赤联-旧欧联合军的力量。不能说弱到鼓馁旗靡,但也和跟精兵良将毫不沾边。

    只是——

    那场战争终究只是南北赤联的内战,那支队伍的主力军归根结底出自于南赤联。

    罗马帝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个替换,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这艘船便不是原来的那艘船了?

    当军队的旧欧组成元素逐步增加,渐渐盖过南赤联的部分时,它已不是原来的军队了。

    卢箫站在北九州的山脉上,拿着望远镜眺望千里外的骑兵团,其风貌与两年前的那群人截然不同。

    玄海、长州、太良、熊本。

    短短一个月内,光是卢箫领导的作战独立旅,便进行了四场会战。而且,每场战争都进行得格外艰难,伤亡人数超出预期不少。

    世州政府不断派军医团登陆,医疗物资的需求也在不断扩充,尤其是吗啡等镇痛药物。

    海军的任务渐渐由作战变成了运送物资。

    卢箫本人并没有受过重伤,依旧是一次吗啡都没有用过,全部为并肩作战的同僚们省了下来。亲身经历过内战的地狱,一切伤痛在她眼里都已微不足道。

    看着痛苦哀嚎着的面庞,心脏也在痛苦地抽搐。他们很多人不过才二十岁,本该充满朝气地坐在大学的校园里。

    如果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他们是不是也能尽快回到大学的校园里?在早八的课堂上打瞌睡,在期末考试前紧张地抱佛脚……当然,卢箫自己并没有上过普通的大学,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那天晚上,一个通讯兵走进了帐篷,报告消息。

    “报告长官,173团最新的电报已截获,技术人员解析后的内容如下。”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页。物资渐渐稀缺,纸都不敢用好的。

    【筋金伝格别陆一投积替西分野。操反守拔,不可见下。】

    过于迷惑的语句。

    “这是最终破译出来的?”

    “是。”

    “那他们有提出自己的见解吗?”卢箫皱眉。

    “他们也没摸清楚旧欧的电报用语。”

    这是古汉语?但她也曾读过一些中华古朝代的诗句,可上述文字的意味仍毫无头绪。

    另一种中文?但方言也不该呈这种形式,技术人员不应该破解不出来。

    大和岛,釜山岛。

    这两个地区曾经受到过中文地区的影响,但几千年前,他们的文字并不是中文。

    难道?

    卢箫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通讯兵说:“找两到三个会日语或韩语的士兵,让他们现在过来,有赏。”她想到了外祖母和母亲的童年低语。

    两个陌生的专有名词,让通讯兵一脸迷惑。卢箫理解她的迷惑,若不是读过不少文学作品,她也不会知道这两种语言的存在。

    通讯兵不太确定地问:“日语和韩语?”

    “两种外文,你问就可以了,懂的人自然会反应过来。”

    “对军衔或职务有要求吗?”

    “没有,谁都可以。”

    “是,长官!”

    小战士敬了一礼,匆匆走出了帐篷。

    看着那朝气蓬勃的背影,卢箫突然想起,这个通讯兵小战士刚刚度过他的18岁生日。

    尽快攻下大和岛……不,尽快攻下这个世界,他就可以回家了吧。她的笑容很苦。

    世州军队的效率一直高得可怕。

    当天晚上,全独立旅为数不多会日语和汉语的士兵集中在了总指挥官的帐篷。他们的姓氏都诸如“伊藤”“山本”和“金”,一看就是有异族背景的人。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传奇般的陆军指挥官,他们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破旧的小黑板上,那一行破译出来的文字灰白斑驳:【筋金伝格别陆一投积替西分野。操反守拔,不可见下。】

    “有人能看出这行字的门道么?”卢箫的钢笔头点了点黑板角。

    几个士兵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或迷惑,或警惕,或恍然大悟。

    突然,那个伊藤三太郎的士兵举起了手。他憋红了脸,呼之欲出的表现欲中满是紧张。

    卢箫立刻点头:“请讲。”

    “报告长官,以下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不知道……”

    “无妨,你尽管说。”卢箫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以示鼓励。

    “祖上会日语,因此我小时候也在家里读过一些日语书籍。”伊藤三太郎小心意义地走上前来。“这上面的汉字,很像一些日语词汇删去日语特色的平假名后保留下来的汉字。‘筋金’是指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伝’是指经由某条路的意思,‘格别陆一投’是指特殊道路,‘积替’是指运送,‘西分野’是指西部战场。”

    果然。

    旧欧这帮人果然在用大和岛的特色沟通方式。

    “所以连起来?”卢箫的心悬了起来。

    “一些工业材料将由特殊通道运送到西战场,反复进行安保措施,绝不能轻视。”

    很合理,但不能确定是否是最合理的方式。

    卢箫看向其他人:“其他人呢?”

    会韩语的士兵纷纷摇头;另一个会日语的士兵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伊藤解读的内容。

    “谢谢各位的配合。”卢箫冲面前的士兵们敬了一礼,然后转向了刚才站出来解读的士兵。“伊藤下士,从明天起,请到技术部协助电报密码工作。”

    其它语言越是消亡,重要性就越大。很久以前,单单会一门外语还不能让人一跃成为特殊人才。

    伊藤的表情万分欣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谢长官!”

    士兵们离场后,卢箫环顾重新空旷寂静的营帐,恍了神。

    她坐到办公桌边,拿出以前截获的两张电报,经比对后,获取到了额外的关键信息。

    多年的军警工作让她的推理和侦察能力上了好几个层次,她立刻就知道旧欧军队将何时从哪里运送关键物资了。

    要不要从后勤入手,削弱旧欧的物资支援?此事也要派轻骑兵传信,通知东岸的厄尔森少校,两头做好准备。

    在战场之外做文章,下三滥中的下三滥,卢箫自我嘲讽地笑了一下。

    所有的道德都可以抛弃。

    如果不主动出击,遭殃的就是我们自己。战争开始后,所有人都是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总和,她想。

    于是,卢箫拆出了一批伏击团,于电报所指示的日期埋伏了旧欧的军方运输车队。后面跟了许多平民押送员,这里离福冈的村庄也很近,但也只能一同攻击。

    猝不及防的袭击下,印有世州十字军旗的迷彩军服穿梭在树林间,无数个旧欧的士兵与百姓血肉模糊,钢筋与其它物资一同从炸裂的卡车中飞溅出来。

    残忍的刽子手,卢箫在心里如此评价自己。

    但她没有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自对手由赤联变成旧欧后,每场战争的胜利都成倍艰难。毕竟,整个旧欧民主联合国的体量比南北赤联加起来还大。

    最糟糕的是,几场短暂的胜利后,旧欧从阿根廷调的南美步兵团正式从在大和岛东海岸登陆。

    那是本该生气勃勃的早春四月。

    与此同时,旧欧脱离了一贯温和的外交方式,开始主动侵略珠三角沿岸。而珠三角地区因其地理位置本就有诸多不稳定因素,短短十天之内,竟被旧欧成功打了下来,变成了敌军的后备基地。

    也就是从那一刹那起,噩梦开始。

    大和岛附近的海上封锁线正式建立,世州军队的物资运输被掐断大半。作为北半球的霸主,世州土地上物资丰饶不假,但此时此刻很难运送到这独立的海岛之上。

    为避免恐慌,物资短缺的消息被最大化打压,士兵们仍像往常一样作战,只有上级军官们才知道实际情况。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鱼,鱼,还是鱼。炊事班所能准备的饭菜越来越有限,所有人的脸颊都越来越凹陷。大家都不是傻子,都是拥有自我意志的完全行为体,都能感受出越来越少的物资。

    站在岛的西海岸,望向海峡另一侧,卢箫从未觉得和家乡的距离这么远过。妈妈一定给自己写过不少信,可一封都送不到。但何止是自己,所有士兵都像与世隔绝的野人一样,听不到亚欧大陆上的任何消息。

    孤独又不孤独。

    和这么多世州士兵一起,孤独化作吞掉的碎牙。

    四月初,雨过天晴。

    这是短暂的歇战时期,双方都在休整。

    卢箫望着海岸上空,一段清晰明丽的彩虹在阳光之下浮现出来。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彩虹的绿色色带分外宽大,分外清澈,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真美。如果这不是战争时期的彩虹,就更美了。

    碧蓝如洗的晴空下,士兵们三两聚成一团,谈天说地。黄色话题依旧是话语的中心,和两年前的马来群岛如出一辙。

    经过他们的时候,卢箫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随便听一耳朵;但那些话语却早已黯然失色。一杆进洞,甜女孩的咸,锄禾当午……什么都比不上那次冷伊的叙述,湿热的空气灼得人耳朵疼,激得人胸口砰砰跳。

    这时,不知是不是巧合,艾尔士少尉兴冲冲地小跑了过来。

    “报告长官,上面运送的物资下来了!”

    运送的物资?

    听到这几个字,卢箫第一反应是活在梦境里,第二反应是有陷阱。旧欧的封锁线越来越严,新物资已经整整一周运不进来了。就连每顿饭的鱼,都是炊事班和底层士兵们马不停蹄亲自上阵捕的。

    卢箫问:“哪里?”

    “在三号区入口处,请随我来。”

    半信半疑中,卢箫随艾尔士向三号营地走去。走着走着,确实如他所汇报的那样,远处的港口有不少人力运输车辆,运输架上载满了各种箱子。

    不会是敌军的袭击吧,卢箫心里一紧。

    但紧接着,在看到车队前面站着的披着长风衣便服的人时,她霎时排除了阴谋论的可能性。

    站在那群运输车前方的人纤瘦高挑,只有胸前的风景。浅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毛呢质地贝雷帽的阴影下,那张脸仍美到令人窒息。

    和周围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格格不入,那女人看起来养尊处优,根本没有一丝在危险战场上的样子。

    每次相见都猝不及防。

    海风中的女人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鼻翼轻轻颤动一瞬,转过了头来。那双熟悉的绿眼仍像史上最名贵的翡翠,却比最深的井水还要悠远。

    卢箫无意识间放慢了脚步。

    所有的思绪全部断掉。

    第55章

    心脏突然开始泛酸。

    史密斯少尉看到长官过来,立刻停下与那女人的交谈,立正,向卢箫敬了一礼。

    “长官好!这是来自军委后勤部的白少校。”

    卢箫整个人无语住,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离谱到可笑的介绍。

    这女人才不是世州军人,是个北赤联的逃兵。但为避免麻烦,卢箫懒得拆穿她,便象征性敬了一礼。

    “您好,我是世州第七十七陆军独立旅的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白冉点点头,紧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接下来这句话:“您好,我叫白佘,白色的白,佘山的佘。”

    空气突然安静。

    灰眼珠中的迷惑达到顶峰。

    ……

    之前是蚺,这次换蛇,凑齐北斗七星可以召唤神龙吗,卢箫越来越无语。

    但她什么也不能质疑,毕竟白冉可是运送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物资的人。

    “白少校,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长官,有什么事情您直接和她商量就行。”史密斯少尉毕恭毕敬。虽然他从言语到行为都很尊重,但他带点攫取的眼光出卖了他。见到如此貌美热辣的长官可是件稀罕事。

    白冉眯起眼睛。她细细的瞳孔与绿色的虹膜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分外狡黠。

    “前七辆车是压缩饼干,牛肉干和必要的蔬菜;后三辆车是医疗物资,以抗生素和镇痛剂为主,你们的军医应该都能分辨出来。最后几个箱子让女性军医拆了,然后分发。”

    “谢谢您冲破封锁线,为我们运送物资。”虽然卢箫觉得一切有诈,毕竟旧欧的封锁线很难过,世州官方根本进不来;但对方是大概其知根知底的人,坏心应该能收敛一些。

    马上,她转头吩咐身边的下属:“把那批货卸了搬到仓库,一定要分开放。”

    今天晚上大概能犒劳一下士兵们了,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这是她从战争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永远正确的启示。

    “是!”两名少尉立刻接受任务,急匆匆离开了。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车队的另一头。

    卢箫和白冉相对而站,相对无言。

    现在,方圆十几米内只有她们两人。整个独立旅还沉浸在有物资的喜悦之中,喧闹异常,根本没人注意她们这边的情况。

    白冉上前逼近一步,卢箫抬起胳膊,强硬地保持着距离。

    “你过来干什么?”

    “我怕你饿死。”

    “……”

    “若唯一的烛火灭了,我就再也看不清东西了。”

    内心一阵暖流涌过,但卢箫表面上仍压抑着久别重逢的热情:“这些物资从哪里来的?你怎么过来的?”

    “在世州内陆批发的,赌上性命穿越封锁线过来的。”白冉伸了一个懒腰,说话的嗓音也越来越慵懒。“当然了,这么大费周章主要是为了牟利,除了给你们的这点东西,剩下的物资我都是要高价抛售的。看见那批跟我一块来的人了没有?当利润到达500%,任何商人都愿意铤而走险,哪儿管绞索架在脖子上。”

    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总和。

    看着那轻飘飘的姿态,卢箫想到了梦中的维纳斯。经过那么惨痛的事件后,这女人应该痛恨世州军方才对,即便牟利也不该帮助世州这一边。

    但她没有办法站在道德制高点责怪什么,因为只要有机会,大部分人都会回归充满理性的自私自利。

    而且说实话,卢箫竟有些敬佩这种决断力。所有人都在羡慕,只有她真正抛弃了虚无的道德感,走出了这一步。

    当坏人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卢箫顿了顿。

    “商用船只过不来南岛的。”

    “我很会挑路线。”

    “防卫军能让你过来?”

    “我可是贿赂大师。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叛徒。很稀奇吗?”

    “……”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主要还是因为卢箫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卢箫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问:“你为什么要装成军方的人?”

    “为了占你便宜,不然我可听不到你恭敬地叫我——”

    卢箫一脸嫌弃。

    白冉笑笑,立刻改口:“逗你的,给你留些面子。中央给你物资,总比你勾结无耻的商人有面子吧。而且你们都成瓮中之鳖了,谁还管我是真少校还是假少校。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

    “我谢谢你。”卢箫没好气地回应。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洗刷得干干净净。

    话题要变了。

    见惯了这女人慵懒到不正经的模样,在她猛然严肃时,压抑感是成倍的。卢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脏开始打鼓。

    白冉的表情很冷,但这种冷是温柔的。

    “对了,你现在能站稳吗?”

    “什么?”

    “我是说你的精神状态,还好么?战争可是个折磨人的妖怪。”

    “还好。”

    白冉盯着面前人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确认它是真诚的之后,说:“那就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其实卢箫对它们的顺序无所谓,只不过她不喜欢说随便都行之类的话,因为她认为这种回答会让询问人难堪。

    白冉点点头,从手提包中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家里人给你的信。”

    喜悦涌上心头,卢箫赶快接过,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她真的很想家。如果能看到母亲或哥哥的字迹,和温暖的房间近在咫尺没什么两样。

    正要拆开时,她却停下了手。

    “那坏消息呢?”

    白冉顿了一下,绿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上尉。

    “先考虑一下,要不要扶着我?我会稳稳地站在这里,很可靠的。”

    卢箫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早已习惯坚强,并不认为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站不稳。

    “不用。”

    白冉停了几秒,而下一句的语气充满怜悯:“你哥哥死了。”

    轰。

    卢箫的头脑一下子炸了。刚才的话在耳膜上散开,她用了很久才散开的话重新拼凑到一起。

    她的脑海内浮现出与哥哥有关的回忆,顺序播放,变成了一幕短剧。卢笙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卢箫问得很虚弱,接近自言自语。她的灰眼珠似阴天的井水,但终也没有落下泪了。井水早就干涸了。

    “一句话说不完。愿意好好聊聊吗?”

    卢箫转头看向忙着搬运物资的下属们,与三两聊天的军官们。犹豫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两人席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之后。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有的只有大自然的无边壮阔。

    四月的风仍有些凉意,但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身体的白冉倒也不觉得冷。她伸手拽下一颗蒲公英,拿到嘴边吹散,让无数个小伞顺咸湿的海风飘向远方。

    卢箫将背有些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大石头上。不真实感包裹住全身,汲取血液中的氧气,让她有些头晕;抑或是因为长期食物不足的低血糖。

    “呶。”

    卢箫低头,只见那纤长雪白的手捧着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自踏上大和岛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有吃过任何甜食,巧克力更是一种根本不敢想象的奢侈品。

    过于奢侈,以至于她在考虑要不要拿的时候,都考虑了很久。

    “吃吧。我又不吃甜食。”白冉怂恿着。

    于是卢箫接过,撕开包装,将那块巧克力送入了口中。

    是她最爱的牛奶巧克力,加了不少糖,很甜。她小口小口地含着,牙齿都不敢碰那一分一毫,只想让久违的甜腻感多停留一会儿。

    白冉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自从发现你爱吃甜食后,每当有可能见到你时,我都会在口袋里揣几块巧克力。我体温低,藏巧克力浑然天成,根本融化不了。”

    羞赧涌上脸颊,卢箫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一块巧克力很贵的吧。”

    “确实,它和珠宝、发卡、好看的衣服属于一类的。这么一小块要8列欧,换算成世州的货币嘛,54州元。”

    卢箫瞪大眼睛:“汇率已经跌到这种程度了吗?”

    “是的。还要吗?我装了满满一兜呢。”白冉拉开她大衣的口袋,里面果然满满当当塞了不少巧克力。

    梦回那年的开罗海关。不起眼的双肩包什么都没装,只装了各种小甜点。

    卢箫呆滞地看着手中的包装纸,嘴唇抖了又抖,将它放入军服的口袋中。

    “不用了谢谢,我负担不起。”

    白冉微笑着眨眨眼:“你不吃的话,我就扔喽。这么点巧克力没什么卖的价值。”

    “……”

    “扔海里是不是太污染环境了呢?”

    “……”

    “露天扔了的话,鸟吃了会中毒的吧?”

    “……”

    卢箫撅了撅嘴,慌忙从白冉大衣兜里掏出一把巧克力,塞到自己兜里。而放到兜里后,她踌躇了片刻,又掏出一颗,撕开包装纸送到了嘴里。

    对于爱好甜食的上尉来说,巧克力乃珍馐之首。

    “不许给别人。”白冉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上尉的脑门。敲完后,那根手指还调皮地拨了一下旁边的灰色碎发。

    经这么一闹,坏消息的冲击力瞬间弱了不少。巧克力也促进了多巴胺的分泌,冲淡了不少悲伤。

    卢箫的呼吸重新趋于平稳,问:“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白冉拉紧衣领最上方。明明阳光移到了这边,温度却降低了。

    “他也是决定冲封锁线的商人之一。但他选择的时机不太巧,也不舍得下血本多贿赂几个关卡。当时正在打海仗,旧欧戒严得厉害,他的船在经过郁灵岛的时候,被城防炮击中,因为当时天太黑了,他晃手电筒的方式也有问题,当场沉没。老倒霉蛋了。”

    “哦。”听完上述故事后,卢箫内心五味陈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千言万语回汇聚成一个字。

    白冉扁了扁嘴。

    “说直白点,他是个蠢蛋,勇气和智谋都少得可以,根本不适合铤而走险。”

    “怎么能这么说……”卢箫的牙轻轻颤抖。

    “那我该柔和些?”

    卢箫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冷静下来后:“算了,你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白冉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长官脾气真好,不愧是大家梦想中的情人。”

    卢箫迷茫地望向远方。

    哥哥已死,没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死人也不需要吃饭,在当下这个时代无暇去管。

    但活人呢?妈妈,嫂子,还有小侄子安安。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大头,她们该如何生存下去?想到这里,她更是默默发誓,千万不能战死,不然她们就真的只能流浪了。

    卢箫深吸一口气,考虑好了。

    “如果你能回开罗的话,能不能帮忙取一下我的存折?我给你开介绍信。”

    “嗯?”

    “如果通货膨胀这么严重的话,哥哥的存款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了。把我的存折给我妈她们吧。”

    “嗯……”

    “寄过去就好,邮费我出,我也会额外付给你服务费。”

    白冉没有允诺,表情中带着不解:“那个存折是你全部的财产吗?”

    “我确实是个废柴,没攒下什么钱,那十七万就是我的全部了。”卢箫痛苦地低下头去。她不是第一天觉得这么无力了。

    十七万。

    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保释不了司愚,但也却能在柏林的郊区买一套房子。

    白冉挑眉问:“不给自己留?”

    “我是个军官,不管怎样都会有口饭吃的。”

    白冉的嘴角猛然向下扯动,万分讥讽:“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那她们也会先比我吃不上饭。”灰色睫毛颤动,语气平静。

    很明显,白冉张嘴的幅度预示着她又要说什么尖锐的话。但她却顿了顿,摇摇头:“算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傻了。”

    卢箫没有反驳。她不想说话,任何话都不想说。

    “要再在这待会儿吗?”白冉问。

    “你可以先走。”

    卢箫伸手,摘下身边的一株蒲公英,抬到眼前看了看。

    “说实话,我和我哥的关系很一般。但我还是会难过,人的脆弱性,对吧。”

    白冉也靠在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实话,听到你刚才这番话,我应该感到共情;但实际上,我只是觉得刚才的你很可爱,落寞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狗。”

    “……”

    卢箫一下子就脸红了,气氛一下子就没了。她将蒲公英拿到嘴边,一吹,小伞四散开来,载着往事飞向天际。

    看到她这个反应,白冉非常满意。太阳换了个位置,两人所在的地方变得暖洋洋的。她的背从石头上起开,伸了个懒腰。

    “话说回来,亲爱的长官,需要陪.睡服务吗?”

    作者有话要说:

    被自己笔下的cp喂满狗粮的是什么体验……

    第56章

    这女人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卢箫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这里很危险,你该走了。据分析,不出三天下一场战争就来了。”

    然而白冉可不吃这一套,她是一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妖精。她故意向左边靠近,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需要陪.睡服务吗?”

    卢箫低着头红着脸:“不需要。”

    白冉探过头来,冰冷的唇凑到发烫的耳朵旁。

    “打仗时士兵们格外需要女人,甚至会特意招.妓。环境越是压抑,需求便越强烈,不及时发泄很容易出问题。不用有心理负担,这也是一种娱乐或解压的方式。”

    “我没有需求,不用解压。”卢箫慌乱地侧过头去,将耳朵抽离她的呼吸。虽然那呼吸是冰冷的,但落到皮肤上就成了滚烫。

    只要你离我远点,我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事情好不好,她暗自嘟囔。

    白冉微笑,一脸满足。她一直很喜欢调戏年轻的上尉。其实卢箫也快26岁了,但在她眼里依旧嫩得像个小女孩。

    “那我有需求。”明明笑得和母亲一般,说出的话却一如既往的下流。

    卢箫尝试装作没听见,可惜徒劳。

    “一兜巧克力可以买来卢上尉的一夜吗?”白冉抬起手,玩弄般地卷起卢箫耳边的头发。“不够的话,下次我带多一点。”

    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怎么答都怪怪的。

    卢箫停止思考片刻,脸颊越来越红:“物化人类个体以及人口买卖是违法的……”

    “但调情不是,”白冉打断了她,“或者说你不承认我们的关系?”

    说罢,换上审视的目光。

    “我承认。”卢箫闭上眼睛,突然紧张。“我陪你睡。”

    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不清不楚,却又足够清晰。虽然谁都没有提过任何关于改变关系的字眼,但都说过爱这个字,便足够了。

    看着她的表情,像是内心什么被戳中了一般,白冉也闭上了眼。闭眼的方式比春风都要温柔,陶醉与满足浮上脸颊。

    两人并肩靠在阳光下的石头前,时间暂时停止流动。

    根本不需要语言的参与。

    **

    世州第七十七独立旅的士兵们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牛肉干炒饼干块,炒圆白菜,再配上新鲜出炉的烤玉米。还能人手一罐啤酒。若在和平年代,这是喂狗的饭菜;但在战争年代,这已称得上是最美味的佳肴。

    长崎的战备区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久违的快活。

    独立旅的军官们纷纷到“英雄”的身边致敬。

    艾尔士少尉敬了一礼:“白少校,您辛苦了。您代表世州政府拯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是我们的大英雄。”

    刘青中尉敬了一礼:“我们将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涅思格中尉敬了一礼:“谢谢您,能不顾危险冲破封锁线为我们提供物资。”

    这一声又一声的称赞,听上去很真诚;但正是这种真诚,让一旁的卢箫很不舒服。她边听边不自在地点头,笑得很尴尬。

    如果他们知道这女人只是单纯为了赚钱,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个北赤联的逃兵,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有旧欧公民证的女人……真庆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冉的表情轻松且自豪,完全入戏。她从不撒谎,而不否认别人强加给她的名号也确实不算撒谎。

    “能为我们伟大的事业作出贡献,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伟大的事业,至高无上的荣誉,卢箫觉得很滑稽。从那群高官的嘴里说出来已然滑稽,但从这女人的口中说出来尤为滑稽。

    莫名其妙的,大家又开始鼓起掌来了。

    “对了,白少校,上边有没有透出来过什么消息?”涅思格中尉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就好像它是世间最美妙的精酿。

    “嗯?”白冉微微扬起头。

    “比如外面战场的整体情况,或者封锁线还要持续多久之类的。”

    白冉浅金色的睫毛上下扑闪一瞬。

    “上级在寻找新的可能性,开辟新的战场。旧欧已经暴露出它的弱点了。世州的军事力量很强大,封锁线不会持续很久,顶多一个月。”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挚,只是但凡多了解一点都会知道,真挚放在这女人身上便是最大的虚伪。

    军营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看到了希望。

    卢箫移开了视线。她太了解白冉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提供的这些信息必有蹊跷。

    饭后,白冉没有立即和亲爱的上尉离开,而是走到了医疗部那里。

    她带几个女军医走到了仓库边上,指着几个箱子笑得很开心,然后悉心嘱咐了几句。

    听到那些话后,女军医们羞涩地低下头,面部表情的开心与喜悦比刚才那顿饱饭还要多得多。

    卢箫这才知道,最后那几个箱子装的全是卫生棉条,被遗忘了很久的暖流涌上心头。

    因为军队中的女性比例很低,女军人的需求便经常被遗忘。卫生用品不足时,事态过于紧急时,她们的裤子经常被血液染得硬邦邦的,甚至会磨破大腿。

    领导层基本是清一色的男性,谁能指望他们注意到女性用品的重要性呢。

    看着和女军医们谈笑风生的侧影,卢箫从未这么感激自己的女性身份过。正因她和白冉都为女性,才能减轻这些女士兵们的负担。生而为女性的负担。

    说实话,白冉的作风一直吊儿郎当的;可经常性的,她却比世界上最高大的碑还要可靠。

    这个时代人人都在争当伪君子,只有这女人非要当不加修饰的“大恶人”,卢箫这么想着,嘴角的弧度已经勾到了耳根。

    后来,两人走在回营帐的小道上时,白冉望着漫天繁星:“某个世上最无耻的商人敢赚无数黑心钱,却怎样都要免费送出些棉条。这是不是证明,这个商人并不是那么无耻呢?”

    远离烟火气息的城市,山坡前漆黑一片,只有军营零零星星微弱的灯光。也正是拜人类的远离所赐,没有任何工业污染的天空中能看得到不少星星。

    “这只能证明,这是一位女商人。”卢箫扬起头,感受大和海的温润海风。春天真的来了,渐渐回暖了。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说得也没错。她只是能够共情而已。”

    卢箫想了想,补充一句。

    “不过这位女商人无疑比普通女人伟大,因为她自己不用来月经。”

    “但她会发情。”

    “那也不妨碍她的伟大。”

    白冉笑得越来越开心了,突然扑到旁边人的身上,一把环抱住她的肩膀。同时,她将脸贴到了上尉的耳边,轻轻摩擦,如母亲对优等生女儿的嘉奖。

    只是经过多年军事训练的上尉下盘很稳,没晃动一分一毫,这令她有些失望。

    卢箫下意识心虚。不过夜晚天气寒凉,其他士兵们早就各回各的营帐了,方圆百米内只剩她们两个大活人,不必避嫌。

    “我不重么?”白冉不悦嘟嘴。

    “不重。”

    “那你背着我吧。”

    下一秒,白冉将全身的重量压了过去。

    过于猝不及防,卢箫的身子猛烈抖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从背部传来的触感逐渐震撼。无论隔多少层衣服,那个部位都软得过分,其温度再冷都能让人的体温无限升高。

    卢箫默默承载着大白蛇的重量,向自己的营帐走去。她若无其事的姿态与红得滴血的耳根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半趴在她身上的白冉当然捕捉到了那红透的耳根,嬉皮笑脸更甚了。她的唇点到了那发烫的耳垂上。

    “古有站在巨人的肩上登高望远——”

    “……”

    “今有环在巨人的肩上坐享其成。”

    “……”

    卢箫被逗笑了,一本正经的姿态装也装不下去了。现在她爱惨了很喜欢白冉的说话方式,一阵见血的烦人也是好的。

    回到营帐后,白冉没有立刻脱下外套,而是先到炉子旁烧水。四月的长崎很凉,若不和上尉亲密接触,是不敢脱任何一件衣服的。

    因路上调情留下来的暧昧微微散去,两人的大脑重新归于冷静。

    卢箫也没有脱外套。她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看向生好火的白冉。其实从三月起,为了节省资源,她就没点过炉子了。

    “封锁还要持续几个月?”

    “我不是说了嘛,顶多一个月。”白冉蹲下,伸出手。随着她的手贴炉火近了些,火光映得她的身体黄澄澄的。“难道你觉得我撒谎了?”

    卢箫灰色的瞳仁也映出了跃动的橙色。

    “我不认为你在撒谎,但我认为你的话只说了一半。”

    白冉挑了下右眉:“比如?”

    “比如封锁解除的条件和外部战场的具体情况。”

    火焰熊熊燃烧,暖流吹出火炉。

    白冉没有说话,出神地望着火苗跳动。

    卢箫攥紧拳头,温柔的神情带着些许刚毅:“算是一种默契吧,我能读懂你的每一句话。”也能读懂你的一举一动。

    “知道的越少越有希望,越容易开心点。”白冉扑闪了几下睫毛,叹了口气。

    卢箫摇摇头:“知道的越少越不安,越容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错误的决断。”

    白冉沉默了片刻,终于认可了上尉的说法。在炉边暖和过来后,她脱下了厚重的风衣。修身毛衣紧紧贴着她身体的曲线,但谁也没心情用暧昧的眼光欣赏。

    “你们的上级没告诉过你们吗?”

    “没有。电报只会传达基本的方针,并不会传达任何机密的消息,大和岛战场的主要决策都是由我们指挥官完成的。因为这些信息一旦截获会很危险。”

    白冉的眉毛又开始充满嘲讽性地挑动,仿佛下一秒便会破口大骂。

    “原来如此。孤军奋战?不,还是叫瓮中之鳖合适些吧。”

    卢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脏骤然收紧。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双绿眼中的瞳孔因昏暗而圆了不少。

    “世州不会继续向大和岛派兵了。”

    “什么?”

    “时振州决定分散火力,将行动再分为三个战略方向。明智的选择,大和岛短时间内根本攻不下来。而相比之下,阿拉伯半岛领土的战略意义很大,但那里的兵力很薄弱,毕竟四周都被世州和北赤联包围着,而北赤联又是世州的忠实走狗,集火中东成功率要大得多。”

    不寒而栗。

    卢箫的四肢倏然僵硬:“他们放弃大和岛战场了?”

    “怎么可能,大和岛是旧欧北半球的根基,是现役执政党东洋社的老家。釜山岛和珠三角会继续打,而且会打得很凶很凶。”

    “那他们是什么意思?”

    不理解,一切都能不理解。

    “封锁线能不能打开,完全取决于釜山岛和中东的战况。你们只能听天由命了。”白冉走到卢箫面前,食指点点她的肩膀。“大和岛的地理位置对世州真的很不利,更何况南宫千鹤子拼了老命都要保。”

    卢箫无力地垂下了眼。

    “我明白了。”

    白冉的头歪向一侧,眯起眼睛:“要我给你提供思路吗?尽管去偷去抢,用最下三滥的手段,哪管旧欧人的死活。”

    卢箫抿了抿嘴,艰难启齿:“我已经带我的士兵们做过很多次了,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也是呢。战争本身便是最下三滥的事。”但那眼神反而染上了敬佩与欣慰。她抬起手,按住卢箫的肩膀,轻轻敲打。

    氛围突然随拉进的距离而暧昧。

    卢箫移开眼神,嗓音带抖:“等战争结束了,我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吧。”

    白冉娇笑一声,把她扑倒在床上,胳膊肘交替按住她的身子。金色的发丝抚过上尉的脖子,酥酥麻麻。

    “就算全世界都向你吐唾沫,我也会坚称你是世界上最无辜的大好人,让火刑架把咱俩一块烧死。”

    第57章

    舞蹈。

    缠绵。

    嬉戏。

    拨开被汗水浸透的浅金色发丝,卢箫盯着那被磨得发亮的嘴唇,望着嘴边的水光出神。眼中的炭灰燃起愈发欢快的火光,她抬起手,拇指轻轻揉按白冉的下唇。

    好软。

    如果今后再也摸不到这么软的唇,将是最大的不幸。

    卢箫闭上眼睛,吻了下去。她知道,白冉是主动权的狂热爱好者;但不知从何时起,主动权让了出来,炽热的压制变为了温顺的吞吐。

    唯有温柔可以融化另一种温柔。

    嘴唇分开,唾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很简单,却比斐波那契螺旋线还要完美。

    雪山上绽放出了大片樱花。

    白冉泛出淡粉的脸颊诉说着留恋。

    卢箫顿了顿,紧紧抱住她。空气很暖,蛇的皮肤很凉,这种对比令拥抱更加真实。

    白冉抬起手,用环起的手臂回应温暖的拥抱。

    “如果真到了抉择的那一刻,你会为所谓的荣耀舍弃一切吗?”

    “命比什么都重要。他们是无辜的,我想让他们活。”

    “那你呢?”幽幽火光中,绿眼闪出渴望。

    卢箫转头看向她一张一合的唇,柔软的触感在指尖凭空浮现,过往的所有折磨与伤痛都不再重要。

    “我也想活。”

    白冉的身子软了下来,温度也不比以往冰冷。

    “只要你不死在战场上,我会接你回来的。”

    **

    之后,果然如白冉所说的那样,大和岛战场被遗忘了。

    温水煮青蛙,咕嘟咕嘟。

    物资依旧运不过来,只偶尔有几架运输机抛一些必需品罢了。所有中央发来的电报都是模棱两可的开脱,这是只有高级指挥官们才知道的、令人失望的事实。

    花了整整十天,卢箫所带领的七十七独立旅才从长崎冲出重围,到达佐贺。占领佐贺的城市后,中央传来了嘉奖的电报,可文字什么都不是。文字不能当饭吃。

    虽然世州军队凭借强大到离谱的军事素养打赢了几场战争,可在大和岛这个地盘上,迎接他们的更多是失败。

    沿东岸战略路线前进的三十六集团军在熊本节节败退,直至退回了鹿儿岛;同样预估到了局势的不妙,厄尔森少校很想带大部队撤回亚欧大陆,可海面被旧欧从珠三角和釜山半岛封锁。

    最重要的是,时振州总元帅没有发出撤退的命令,世州中央不派军舰来接,他们只能进退维谷。中央在集火中东和釜山半岛,被遗忘在大河道上的一个个士兵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便于统计的数字。

    而旧欧的包围圈越来越窄,每一天的拼死抵抗都在预示着,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被毁灭,或是成为俘虏,哪一条都和踏入地狱没什么两样。

    白冉曾在四月中旬运来过第二批物资;但那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

    卢箫明白,敌军封锁得越来越死,谁都不是上帝,当然无法在这种情况继续穿越封锁线。

    要消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要自救。

    卢箫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即便之后上面严厉问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自从南美援军登陆大和岛后,作战就变得越来越艰难。

    作为世界独大军事至上的国家,世州的特色军事体系所向披靡,军事战略方面更应该令敌方捉摸不透;但北美集团军的动向却出人意料的变幻莫测,一举一动都令卢箫和厄尔森无比头疼。

    好几次本该出其不意的伏击战都被破解,世州指挥官的谋略如孩童把戏般被堂而皇之地戏弄。

    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人。

    老奸巨猾的狐狸,旧欧北美集团军的指挥官广濑彻平上校。

    作为数理天才兼大部分战略经验来自经验与感悟的“半吊子”,卢箫的指挥不按套路出牌到自成一体,广濑彻平尚无法很好应对她的战术。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统战略部出身的厄尔森少校的战术被广濑逮了个正着。

    而他的部队才是本次在大和岛作战的主力,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迅速波及了西海岸的七十七独立旅。

    恶魔在心头长出了翅膀。

    自此再也没有善恶与对错。

    卢箫决定孤注一掷,她要让旧欧军队成为无头苍蝇。

    在一个有夏天迹象的日子,她背上了SZ-91型轻狙枪。

    那是去年年末武器研究所研发的最新款狙击枪,比89款的要迷你上不少,精准度和射程却提高了不止一倍。科技进步得难以想象。

    临行前,她分别找旅内的三名中尉秘密谈话了。

    “我会消失一周。”

    “您会回来吗?”刘青中尉瞪大眼睛。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刮胡子了,脸颊长了颓废的灌木丛。

    “可能会,可能不会。如果我没回来,5月2日带五团和七团向东进发。”卢箫面无表情。

    刘青倒吸一口冷气:“您要去哪儿?”

    “这是机密。”依旧面无表情。

    刘青明白了什么,表情很悲伤。但在战争中,这明明是最不悲伤的事情。

    他抬起手,向敬爱的卢上尉敬了一礼。

    那是卢箫和最后一名中尉的最后一段对话。

    那个夜晚,月明星稀。

    卢箫换上了一袭便服。灰色上衣,黑色长裤,棕色皮质胶鞋;再配上她习惯性的低马尾辫,若只看她外形,一般人很难能猜到她实际上是名世州军官。半年没剪头发,她的头发已经盖过锁骨,是散下来会很适合裙子的长度。

    她跨上陪伴了几个月的阿拉伯马,黑色的鬃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因食物不足而渐薄的脂肪层下,肌肉的线条明显得和石膏像没什么两样。

    这匹马将是她唯一的伙伴。车辆会因汽油的短缺而报废,但马不会。

    嗒嗒,嗒嗒。

    一人一马飞驰在月色下的平原上,像从海洋泡沫中诞生的幻影。

    从截获的最后几封电报中,她查到了广濑彻平上校和哈鲁哈克中校未来三天的行动轨迹。

    他们将经过广岛与神户那条主干道,而那里的地形中有一个绝佳的狙击点位。EU628国运公路423km处的东南角有一座地势奇险的丘陵,被茂密的五针松和红豆杉覆盖。

    当然在经过那个地段时,旧欧军队的戒备尤其森严,但这对于射击科目名列前茅的卢箫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即便在受了重伤神智极度不清时,当年她也能在三枪之内毙掉那些南赤联军官。

    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腥味早已浓重到麻木。

    卢箫迷茫地望着前方的路,胃饿得抽搐,冷汗顺着太阳穴不断滑下。鼻尖时而晃过巧克力的香味,让她想起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事实。

    白天,黑夜,漫漫长路。

    她骑在那匹马上前进,碎石在马蹄的碰撞间飞向两侧。她全程都在绕远,悄悄在小道上秘密前行,被旧欧的平民百姓碰见也算泄露行程。

    终于,在压缩饼干只剩下五块的时候,她比旧欧大部队提前到达了。

    手指的皮肤开始蜕皮,嘴唇也开始干裂流血,长达几个月的营养不均让她的身体更加虚弱。

    但不管怎样,仍有清晰的思想与如同往常的意识就是好的。

    席地而坐,她卸下抗了许久的轻狙枪背包。扣好本分散的枪击部件,在弹仓里填满子弹,拧紧所有的螺丝,架好枪托。

    那匹高大的阿拉伯马低下头啃食青草,几天的奔波让它又瘦了一圈,甚至和它的主人一样瘦削。还好已步入五月,漫山遍野都是马儿的食物。

    卢箫趴进草丛,模拟好备战姿势,从瞄准镜中向山脚看去。

    从东北西南的这一千米都可以,预计有二十五分钟到半小时的射击时间。

    高级指挥官的位置会很隐蔽,但她有信心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

    她曾分别在长崎与唐津的战场上用望远镜看到过两个旧欧军官的脸。多年的警司工作给了她过目不忘的记脸能力,在路边小吃摊买早餐时都能顺便逮住改头换面乔装打扮的通缉犯。

    卢箫借着温润的月光,再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明天下午到凌晨之间敌军随时有可能经过,今夜将是最后一个平安夜。

    阿拉伯马吃完草,闭上眼睛安睡。

    卢箫侧卧在草地上,枕着空荡荡的背包,也坠入了梦乡。

    梦境中,金发女郎温柔地摸着她的头。翠色草原上,漫山遍野都是鲜红的杜鹃花,红得鲜亮,红得刺眼。

    ——世界中鲜血的总和是一定的。如果你手上没有鲜血,那它们就只能由别人消化。

    卢箫低头,抬起双手,灰蒙蒙的发丝遮住眼睛。

    ——那就让我饮尽吧。

    **

    今日大雾。

    天公不作美。

    太阳渐渐下山之时,大和海上方的冷空气在暖水域上方聚集。它碰撞到海岸较暖的空气,糅合成了能见度极低的大雾。

    卢箫眯起眼睛,艰难地从雾气缝隙中找寻敌军的身影。

    是誓死一搏,还是直接换位置?但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大和岛南部的地图后,发现只能放手一搏了。接下来没有适合狙击的地形,更不可能。

    这就是传说中的“盲狙”吗?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进行无用的自我调侃。

    双腿架开呈八字,卢箫僵硬的肩膀飞快调整好位置,与枪构成了一个和谐的三角形。她感觉很累很累,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疲劳得无以复加,只能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

    马蹄声与运输器械的发动机声慢慢靠近。从其整齐程度能断定这就是旧欧的部队。

    必须在三枪之内结束战斗。消.音器只能减弱噪音,但不能完全消除噪音,旧欧士兵又不是聋子,寥寥几枪足以他们判断出子弹来源。

    幸运的是,浓雾散去了一些。

    卢箫的手指放到了扳机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书应该叫《卢箫传》……

    不过现在的标题“疯蛇的陷阱”会在本卷中后段揭秘ww

    第58章

    微小的准星间,卢箫一眼就捕捉到了刻在脑海中的面庞。

    尽管那人围着半边脸,露出的眼睛仍出卖了他。眼距微宽,外眼角下垂,颧骨突出,眉毛明显不对称。

    哈鲁哈克呢?

    卢箫不敢轻举妄动,先尝试寻找另一个指挥官的位置。视线拨开浓雾,没过几分钟,她便捕捉到了。

    目测两人相距二百三十米,根据队伍内信息传导的滞后性,重新瞄准来得及。谢天谢地。

    像在纳闽南部的港口那样。

    像在进修役训练过的无数次那样。

    渐渐变薄的雾气中,渐渐冰冷的月光下,唯有瘦成骨架的女军官和她手中的轻狙枪屹立不倒。

    砰!砰!砰!

    历史在那一刻重合。

    三枪,解决掉了两个人。

    红色在昏暗中喷涌而出,旧欧的军队行列开始骚乱。

    阿拉伯马听到了弱化的枪声,立刻不安地骚动,肌肉一颤一颤。

    卢箫飞速卸下轻狙枪,匆忙将零件塞回到背包中。不能留在这里,这是世州最先进的武器之一,不能留给敌军研究的机会。

    余光中,山脚下已经有眼尖的旧欧军人发现的子弹的来源。他们抬头望向高大的阿拉伯马黑影,呐喊充满恨意。

    “世州佬!”

    “他们玩儿阴的!”

    “快逮他!”

    长期集中注意力引发了低血糖并发症,卢箫的头开始发晕。

    但事态紧急,她拼尽最后的意识翻身上马,双腿猛夹马匹的肚子。

    不能成为旧欧的俘虏。

    一旦落入的敌军的手中,那将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若不以死明志,就只能困在狭小的监狱内,成为世州莫大的耻辱,此生再也无法归国。

    嘶——

    阿拉伯马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力的趋势,不受控制地嘶鸣了一声。这个撕破苍穹的声音也给了旧欧敌军提示,车辆与敌军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

    卢箫压低身子以减小风阻,内心祈祷这匹马能再跑得快一些。腰酸背疼,胃也被颠得难受,如乘坐在通往地狱的小船上,冥河掀起了波浪。

    如果一直这么逃,敌军会一直这么追过来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又没有低血糖,还有摩托车,比骑马舒适上不少。卢箫很庆幸科技没发达到一定程度,不然摩托车肯定要比骑马快了。

    终于翻到了山的另一边,她穿过最近的小道向前行进。虽然在丘陵上前行无比艰难,但漫山遍野都是碎石和枯树枝,更容易甩掉骑摩托车的敌军。

    辛苦了,她在心里默默冲身下的这匹大马道谢。

    马奔着奔着,卢箫艰难掏出了指南针。

    现在在往西北海岸的方向走,从植被情况来与远处居民区的建筑风格来看,当前所在位置在京都府北侧。

    经过近十个小时马不停蹄的奔波,敌军已被甩远。她感到心脏砰砰快要炸裂了,决定进入舞鹤市后稍作休息。

    突然,大地开始颤动。

    高大的阿拉伯马受惊了,突然就不受控制。

    有那么一瞬间,卢箫以为处于梦境之中,而这是噩梦的一部分。但紧接着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是地震!

    大和岛处于板块交界处,地震多发。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旧欧人民来说,地震是一件习以为常的灾害;但对于此生大多时间待在中欧的卢箫来讲,大地的震动所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

    慌乱之中,她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尽可能带受惊的马冲向开阔地带。

    大地啊,请不要裂开。

    恐惧泛上心头,握住缰绳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大地在剧烈地晃动,不断有碎石从不规则的斜坡上滚来,孤身坐在一匹受惊的马上前行,听天由命。它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将是往后十几年不能抹去的。

    地震仅仅持续了十几秒,却漫长如一个世纪。

    衣服被冷汗浸湿,卢箫的大脑一片空白,身边的世界安静得不真实。

    而短暂的宁静,预示着更猛烈的暴风雨的来临。

    空气卷起了狂风。

    轰轰轰……微微转头向海岸的方向望去,就看到汹涌的海水扑向天空,冲自己的方向咆哮而来。

    海水形成了一堵墙,还是一面有奇异弧度的、不断运动着的墙。

    是地震引发的海啸。

    过去的十几个小时已无数次徘徊在地狱边缘,以至于她再看到远处那几十米高的海墙时已经麻木了。

    头晕头疼,但在极度麻木的恐惧中,她忘了身体所有的不适。

    卢箫右手飞快向后拉缰绳,将阿拉伯马掉头向内陆跑去。她不知道要逃到哪儿,只能看见约两千米开外,有一个低矮的小村庄。

    “海啸来了——快回家!”有村民拿着音质破碎的大喇叭向海岸这边大吼。

    远处有很多旧欧的本地人背上大包小包,向村庄的方向奔去。

    尽管已离海岸上百公里,海啸仍高得另人害怕。

    狂风大作,空中不断飞来很多杂物,其中还有不少尖锐的物品,卢箫和她身下的马都在尽全力躲避着。

    但风速过快,终也无法躲过所有的危险。

    噗滋。

    一根短钢筋飞来嵌入了上尉的大臂,疼痛立刻席卷全身。

    紧接着,身下的马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侧摔到了地上。

    卢箫凭借良好的反应能力和身体素质及时一翻,才没能摔个半身不遂。

    然而没时间喊痛。衰减到十几米高的海墙仍在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她的视线仅仅在摔断腿奄奄一息的可怜动物身上停了一瞬,便咬咬牙,独自向内陆方向前进。大臂在不断失血,每跑一步都疼得撕心裂肺,但别无选择,只能前进。

    在人都难活的情境下,没人能顾得了马。

    要活着。

    要活着回家。

    要活着见她。

    狂风中每一抹绿色的植被,都像那人的眼睛,似幽幽的鬼火,点燃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光。

    求生的意志再次爬到顶峰,每根神经都在虚脱,腿也不是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卢箫终于跑到了那片村庄里。

    海啸仍有一段距离,但她已没了体力,再也跑不动了。她知道,不光自己的大臂在流血,肺部的每次颤动都带着血气。

    而另一番绝望挡在了眼前。

    所有的小平房小别墅都大门紧闭,很明显要将外来者挡在外面。就连它们的玻璃都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点亮热燃灯。

    能敲谁的门?谁愿意给自己这样一个来路不清不楚的人开门?卢箫越看越绝望,不知道该从哪里放手一搏。

    “快进来!”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

    那是划破天空的声音。

    那是仅存的希望。

    “快啊!”

    嗡嗡的耳鸣中,卢箫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头晕的模糊中,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十米开外的房门前。

    这声音和身影都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也顾不得。

    卢箫拼尽全力,半走半爬向那个女人的房门走去。

    那个女人见状,立刻跑了出来。虽然海啸近在咫尺,她还是选择主动跑了出来。

    虽然是个缺乏锻炼的娇小女人,但毕竟没有受伤,很容易便搀扶起了受重伤的上尉,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她的屋子里。

    温暖与安静一同包裹住身体,卢箫撑不住了,倒在了小房子卧室的床上。

    而房子的主人也不嫌她身上的泥土和血液,额外搬来了一条棉被盖在她身上保暖。失血过多的人格外怕冷。

    啪!

    海啸的浪潮卷过了屋子。但大和岛建筑的构造本就考虑了频繁的自然灾害,海啸并未对这间小房子产生实质性的影响,顶多就是窗户缝进了点水而已。

    卢箫根本睁不开眼。她只能微弱地感觉到有人在上碘酒消毒,然后包扎自己上臂的伤口。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从死走向生。

    “长官,请您坚持住。”那个女声无比温柔,如春风拂过抚仙湖面,让受重伤的世州军官内心宁静了不少。

    另一双手搬来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垫到了她的腰下。与此同时,包扎完毕的女人送来了一个小勺,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稀饭。

    温暖的粥液顺着食道滑下,滑入饿得抽搐的胃中。

    前所未有的疲劳感扼住她的意识,将她带入了无边的黑。

    卢箫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睁眼时,窗子透进来的光已完全黑了。上次留有意识时还是下午,现在已经晚上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伤,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长袖睡衣,尺码有点小穿在身上有些紧绷,但贵在干净。

    这是谁的家?那个女人是谁?

    疑问与恐惧一同涌上心头。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旧欧士兵随时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将自己逮捕。

    这时,那个仅存在于模糊意识中的女人冲进了房间。那张脸写满了惊喜与温柔,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您醒了!”

    卢箫愣了。

    她相信世界上存在巧合,但不敢相信巧合就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

    高鼻深目,被墨泼过的眼睛和头发,一位正统且美丽的波斯姑娘。脱去了拉弥教绿袍的束缚,身穿凸显身材的紧身衣的她美到不可方物。

    “法蒂玛?”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刹,卢箫觉得自己的喉咙在抽搐。

    过于遥远的名字,都快要从记忆里消失了。

    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在这样一个女孩的屋子里,无所畏惧。

    法蒂玛的神色异常惊喜,冲过来握住上尉的手。

    “长官,是我。真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卢箫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您不要勉强自己笑了,我理解的。还饿不饿?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我给您做。”

    “……有没有甜的东西?”话问出口后,卢箫觉得很不好意思。这年头,各类甜食都很贵,就算低血糖也不该向别人索取这种东西。

    法蒂玛听到她的询问后,立刻连连点头:“有的,我去给您拿。”说罢便跑出了卧室。

    卢箫开始暗自羞愧。

    她还记得当年在帮助这位出逃的波斯姑娘时,还在觉得这姑娘肯定报答不了自己什么;然而现在事实就告诉了自己,这姑娘能甚至能救自己一命。

    真奇怪,当年法蒂玛不是跟自己逃到了开罗附近吗?怎么现在莫名其妙出现在大和岛?

    太多疑问,太多解不开的谜题了。

    屋外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我把你那块蛋糕给她喽?”

    “嗯。”

    “你不要不高兴。”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为这种事不高兴?”

    这个小房间里不止法蒂玛一个人,卢箫立刻警觉了起来。但另一个女声也隐隐有些熟悉,好像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没过一分钟,法蒂玛便拿着一块小蛋糕回来了。她毫不犹豫地递过来,满脸期待与渴望。

    “快吃吧。能吞咽吗?要不要我掰碎了放盘子里?”

    卢箫点点头。大臂隐隐作痛,她还是没忍住,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法蒂玛见状,立刻将她扶起来,斜靠在堆起的枕头上。

    “稍等,我一会儿去给您拿换洗的绷带。”

    余光中,枕头上全是浸染的血液,卢箫默默感到抱歉。真是麻烦这姑娘了。

    然而蛋糕刚吃几口,窗外便传来了一阵骚乱。杂乱的火光中,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其中一些还穿着旧欧灰蓝色的军服。

    命令。

    威胁。

    军用马皮靴磕地。

    那些人的呐喊让本搁置的恐惧再次浮了起来。

    “抓世州佬!”

    “谁家藏了世州军人?”

    “什么?我们这里进了个世州佬?”

    “现在赶紧交出来,藏匿敌军的罪,谁家都受不起!”

    卢箫捏着蛋糕的手停在了空中。无意识间,她无助地看向身边的波斯姑娘。伤痛与过去几天的经历磨平了通常屹立不倒的坚强,现在的她只能无助地当待宰羔羊。

    法蒂玛也瞳孔骤缩。

    作者有话要说:

    雪崩、地震、海啸……小卢实惨,摸摸头

    第59章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法蒂玛的脸色越发煞白,探过身子一把将窗帘拉上。然后她惊恐而警觉地左右环视,思考着什么。

    卢箫立刻明白了,面前等待自己的是死路一条。

    那些旧欧士兵们一进这个家,就会发现自己的踪迹的。而法蒂玛这个样子,再怎么撒谎也瞒不过那些老奸巨猾的军官。

    更何况,她知道这个小房子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存在,也推动未来成为了一个未知数。

    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抵抗,死的就只有自己了。

    “你们直接把我交出去吧,就说你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是世州军官。”卢箫笑得很凄凉。“如果被发现了,你们也要被连累。”

    法蒂玛倏然攥紧拳头,丰满的胸脯起伏程度倏然增加。她看向卢箫,坚定的表情中满是委屈:“我怎么可能这样对您呢?”

    “但是不这样的话……”卢箫也开始委屈。

    法蒂玛打断了她,扶起她没受伤的手臂,下巴向房间角落的衣柜抬了抬。

    “您去那个衣柜左边的门里,把我所有的衣服弄乱盖到身上。”

    既然她决心救自己,那就不要辜负她的好意。

    把命运交给时间本身好了,卢箫咬咬牙,下床向衣柜跑去。跑的时候她感觉到天旋地转,全身都快散架了,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奔波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

    “左边!”法蒂玛柔声提示道。

    卢箫艰难地拉开左边的柜子,什么也顾不得,钻了进去。里面每件衣服都摆放整齐,但她只能打乱所有刚洗净的衣服,埋到自己身上。

    鼻尖传来了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和法蒂玛身上的一模一样,让她狂跳的心镇静了些许。

    嘎吱。

    她听到客厅那边传来了开门声。

    “长官们好。”法蒂玛的声音毕恭毕敬,和平常的温柔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响起了一个硬邦邦的男声,还有些许急躁。尽管隔着一堵厚厚的墙,那声音还是清晰地撞了过来。

    “有人说,他看见海啸前有不明人士进了你家?”

    法蒂玛的嗓音开始颤抖,将一个柔弱女子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北赤联,这么大的海啸都快把我吓死了,我门都不敢开的。”

    “此话当真?”

    “长官,您要相信我。我从来不说谎,村长可以作证。您说是吧?”

    一阵短暂的静默,好像是那位村长点了点头。

    “就算是这样,这位小姐,您也得让我们进去看看,确保万无一失。”旧欧士兵很蛮横,但没到蛮不讲理的程度。

    “请进。”法蒂玛的声音和往常一模一样,丝毫听不出慌乱。

    “这位女士,您也没有意见吧?”

    “随便。”

    另一个未知的女声出现了。

    闷在衣柜里的卢箫苦苦思索,在记忆中挖掘这个女声的相关信息。有点熟悉,好像……是她吗?

    客厅传来了碰撞的声音。

    旧欧士兵在翻箱倒柜。

    “这是什么?”

    “画具,红色是颜料,画中没有任何对你们不利的内容,不用再问了。”冷冰冰的声音如一把尖刀,将客厅切成了安静的丝状物。

    画具?

    卢箫的呼吸停了半拍,又或者是衣服遮住了她的口鼻,难以呼吸。

    旧欧士兵发出一声讪笑。

    “如果冒犯了您,我道歉,但这是例行公事。”

    “嗯,高贵的公务员,我们小老百姓确实无权干涉。”这种过分讽刺的说话方式,让接下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弱了不少。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卢箫能明显判断出来,他们进了这间卧室,离自己近在咫尺。她一动也不敢动,如落入了世界上最寒冷的冰窖中,呼吸都在竭力控制幅度。

    那几名旧欧军官好像正站在卧室中间审视。

    突然,一个士兵发现了什么。他粗暴地掀开了被子,被子因猛然袭来的外力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血迹是哪儿来的?”

    埋在衣服下的卢箫开始条件反射性发抖。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伤口总渗血,弄脏了床单。

    安静足足持续了五秒。

    卢箫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终将要来的命运。

    终于,法蒂玛开口了。她的嗓音变弱了,但那弱并不是心虚的弱,而是羞赧的弱。

    “您是男人,对这种情况不了解;但我们是女人……”

    “你想说什么?”

    法蒂玛吸了两下鼻子,仿佛在抽泣。而接下来的话,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说出的。

    “我午睡时来了每月都要来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洗床单,就被你们的搜寻打断了。”

    卧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在这个月经羞耻遍地的年代,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看够了吗?”司愚将音调顿顿上扬。“这么乱搜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家,你们和世州那帮军.国主义的混蛋有什么两样?”

    “等等……您是?”一个旧欧军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无比震惊。

    “司愚。”简短却有理。

    法蒂玛接着补充:“她是一位画家……”

    “够了,我们都知道。”旧欧的士兵们由强硬变为了温吞的谄媚。

    没人不知道“司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也没人不知道这个受尽迫害的画家对世州军政一体国的怨气。

    一切怀疑都因这两个字烟消云散。

    司愚冷笑一声:“如果碰到世州的狗官,我会是第一个割他脖子的人。我可比你们还恨他们呢。”

    追捕的旧欧士兵立刻泄了气。他们都明白,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藏匿一个世州士兵。

    “司女士,您说得很对。我不该乱怀疑你们的。”

    “说不定是提供线索的那人藏的。他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嫁祸给法蒂玛小姐和司愚女士。谁知道撞上枪口了呢!”一个士兵恍然大悟。

    另几个士兵纷纷附和。

    这大约算另一种权威。

    劫后余生的冷汗从脊背渗出,湿透了埋在身上的衣服。卢箫无力地靠在衣柜的隔板上,右臂干透的血液散发出难闻的腥味。

    很快,那些军用马皮靴的声音便渐渐远去了。

    嘎吱。

    灯光从外界透入,晃迷了卢箫的眼睛。

    “您快出来,我给您换药。”法蒂玛伸出手的动作很温柔。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法蒂玛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着作出调侃的嗔怪:“那怎么能叫‘弄脏’呢?被您碰过的物件都是神圣的。”

    卢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姑娘有种奇异的力量,无论多么难过,看到她的面庞后就都能忍受了。

    重新斜躺到床上后,卢箫这才有力气观察环境。她这才看到一直站在卧室书桌旁的司愚。

    司愚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上尉。

    狭长的眼睛,斜劈下锋利的鼻子,薄到可以走入画中的嘴唇。她的脸颊和身材还是那么瘦削,但因充足的食物倒没再瘦得那么吓人了。

    卢箫确信自己曾想说很多话的,但看到那样冰冷的眼神后,所有话语都堵在的嗓子眼。

    “谢谢。”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司愚半天没有回应,好像在思考什么。

    “那天你给我了一块面包,今天你吃了我一块蛋糕。”

    卢箫想了想,点头。一种魔幻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就好像物质进行了超时空转换。

    司愚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那是卢箫第一次看到她笑,意外的温暖,平衡了她五官的冰冷锋利。

    “我们扯平了。”

    这时,拿了绷带与酥饼的法蒂玛匆匆走进了卧室。看道两人相对的目光,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你们没吵架吧?”

    “没。”两人异口同声。

    “那就好,”法蒂玛坐到卢箫身侧,“这人的性子有些古怪,但心是很好的。”

    “我知道。以前遇到过她。”卢箫接过那张小饼,啃了起来。从战争开始,她就一直很饿,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法蒂玛瞪大眼睛:“你们遇到过?什么时候?”她本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大了。

    司愚率先开口。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却在那一刻先开了口。

    “在班加罗尔和开罗。”

    “欸?”

    “她默默帮了我不少,算是我见过的世州军官里为数不多像人的人。”

    听到这样的答案,法蒂玛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喜悦。她咬咬下唇,把上尉右臂的绷带绕开。

    “果然是这样,长官,您果真是个顶好的人。”

    听到别人这么夸自己,卢箫越来越不好意思了,她决定岔开话题。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大和岛?我记得……你们之前都在中东?”

    法蒂玛叠好新绷带,小心翼翼绕过卢箫的腋下。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世州的氛围,还是旧欧更适合我些。虽然世州没有任何宗教压迫,但总能感觉有另一种枷锁。我没念过什么书,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您能理解,对吧?”

    卢箫明白这种感觉。其实她看过不少文学作品,能够很精准地用语言形容这种压抑的氛围;但世州的体制压得她喘不过气,于是她早就忘却了本来的想法。

    在进行包扎的时候,法蒂玛没有说话,大概是一心不能二用。

    司愚看了看卧室门口,又看了看床的方向,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不过她依旧保持了沉默的习惯。

    胳膊一阵收紧,呼之欲出的血液被勒了回去,头晕减弱了不少。卢箫接着问:“那司……司女士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

    她拿不准该称呼司愚为小姐还是女士,毕竟这位画家虽看起来苦大仇深,但面容很年轻。不过,毕竟比自己大两岁,还是女士更礼貌些。

    司愚面无表情纠正道:“不用这么虚伪,直接叫我司愚就好。”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刚好在两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了千秋,那时她就睡在街边,我就把她邀请进家了。”

    两年前。那是司愚被白冉保释后的时候。那也就是说,法蒂玛当时定居到了开罗附近。

    “千秋?”卢箫的眉毛动了一下,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亲昵地称呼司愚。

    司愚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那不耐烦好像在掩饰着羞涩。

    “她爱这么叫就叫。”

    法蒂玛冲她挤挤眼,拉住卢箫冰凉的手:“我不喜欢‘司愚’,我说话有口音,一着急就很容易念成‘死鱼’,不吉利。”

    司愚满脸写着无语,满脸都在写着想跳过这个话题。

    “我没什么文化,理解不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嘛。”法蒂玛的笑容依旧很温柔。

    这样一个女孩子,无论她干什么,都无法冲她发脾气或责怪什么。卢箫余光扫着司愚的表情,估计这位画家的心境也是如此。

    卢箫思索片刻,似总结似确认:“所以相当于她流浪在街头时,你收留了她,之后你们就常住到一块了?”

    法蒂玛坚定地摇摇头,纠正道:“不是‘收留’,是我‘邀请’她的。我很喜欢看她的画。虽然我这样艺术修养不够的人欣赏不到位,但很感谢她给我看她画画的机会。”

    余光中,司愚脸上的寒冰消失了。虽然仍面无表情,但竟能从中找到一丝温柔的感觉。

    也就是那一刻,虽然屋内寒凉窗外漆黑,卢箫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之感。

    “再之后嘛……再之后,我们都想离开世州。千秋说她想画平安时代的古建筑,我们就来大和岛了。”

    法蒂玛站起,将沾满血迹的旧绷带叠好。

    “这里的氛围确实不错,景好,人也好,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她卖画,我替人家缝衣服赚些钱。主要还是千秋的画值钱,我赚的都是零头,真的很不好意思。”

    明明是很平淡的叙事,却被这位波斯姑娘讲出了浪漫感。卢箫眼眶一酸,暂时忘却了战争留下的伤痛。

    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司愚一直坐在旁边,欲言又止。她好像想说什么毫不相干的句子,因此完全插不进话来。

    法蒂玛走出了卧室,步子很轻。

    卢箫转头看向司愚:“你想说什么?”

    司愚的睫毛颤了一下。

    “你认识萨凡娜吗?”

    第60章

    萨凡娜。

    听到这个名字后,卢箫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然后,心脏开始颤动。

    “认识。”自那说了爱的傍晚开始,那人便刻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徘徊在生死边缘时,金发碧眼的女人无数次在脑海中露出苍白的微笑。恐惧与绝望让自己顾不得思念,可她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司愚的表情意外又不意外:“那看来她指的就是你了。”

    “什么?”卢箫很迷惑。

    “你是她的朋友?”

    “……”

    “仇人?”

    “……”

    “债主?”

    “……”

    卢箫越听耳根越红,某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在感情方面,她一直是个羞涩的大姑娘。

    司愚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坏笑。那是她头一次露出像正常人类的表情。

    卢箫的嘴唇一直在抖,就是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司愚轻轻笑一声,半垂下头:“能俘获萨凡娜那种恶棍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她这句调侃是少有的不带恶毒攻击性的调侃。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坏,”司愚又抬起头,“哪天该给你们画张像。”

    画像吗……卢箫设想了一下,莫名浮现出了父亲母亲黑白的结婚照,以前就挂在卧室里,羞耻程度加倍。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你跟她很熟吗?”不过话一出口,卢箫就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当年白冉愿意花四十五万保释这位画家,两人的关系当然非同一般。

    “我不大会评判人际关系,大概算熟吧。几年以前,她拜托我画过画过几幅画,交谈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系了。”

    卢箫犹豫片刻:“所以她那时候的名字只是萨凡娜?”她隐隐觉得萨凡娜比白冉更贴近她本人。

    “嗯?她现在不叫这个了?”司愚挑了下眉。

    “她在北赤联军队用的名字是‘白冉’,所以我也一直叫她‘白冉’。”

    司愚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啊。她很喜欢搞假名字,‘萨凡娜’说不定也是编的。”

    “或许吧。”不知为何,知道这个事实后,卢箫隐隐有种失落感。司愚好像更加了解白冉。

    司愚捕捉到了上尉表情的变化:“不重要,名字只是个代号。‘白冉’比‘萨凡娜’好听多了。”

    卢箫没有说话。她认为这种安慰过于牵强。

    司愚翘起二郎腿,靠到椅背上:“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那我想,按照她说的做也未尝不可。”

    “做什么?”不知为何,一扯到跟白冉有关的事,卢箫总觉得有种潜在的偷偷捣蛋的可能性。

    “她说如果看到一个灰发灰眼的世州军官,要及时写信告诉她。她要带你离开大和岛。”

    卢箫震惊:“她怎么知道我会独自北上?”

    司愚抬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变得悠远,大约在回忆什么。

    “我也奇怪。当时我还问,‘世州军队都卡在佐贺以南,怎么可能到这边来’;她却坚持说‘这人是有可能来北边的’。没想到你还真的出现了,跟魔术似的。我很佩服她,总能精准地预测到一些事情。”

    听司愚这么叙述,卢箫的惊异渐渐转为了平静。

    确实。

    还是那个熟悉的白冉,神出鬼没,而且信息获取能力强大到可怕。她至今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在千里之外或许到自己除夕没回家的信息的。

    “既然你们都谈情说爱了,英雄救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英雄救美。

    另一个让卢箫气血上涌羞得不好意思的词汇。她的舌头再次开始打结,开始说不出话。

    “那我去写信。”司愚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卧室门走去。

    突然,卢箫抬手以示挽留。

    “等等。”

    司愚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怎么了?你想亲自给她写吗?”

    “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她来接我。”卢箫的声音突然激动,伤口被带得一阵疼痛,她赶快按住。“我要先获取南部战场的情况报告;如果有突发情况,我要回去支援。”

    司愚的肩膀僵硬感骤增,语气恢复成对那些旧欧士兵的不屑与嘲讽。

    “你怎么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执迷不悟。”

    卢箫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在嘲讽什么。难过,却无可奈何。

    “人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所以你就信了时振州那混蛋?”

    或许压抑战争的后遗症,或许是被误解的方式过于直接;一阵无名之火从心头燃起。

    卢箫尚完好的那一条手臂猛然打在了身侧的床垫上,弹簧床垫一阵摇晃。她没控制住咯血的喉咙,面目狰狞。

    “我信责任与人道!战争总要死人的,而我能做的,就是将我同僚们的伤亡减到最小!”

    司愚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不再嘲讽,而是混合着多种情感的复杂。

    “你们明明应该很相似才对,我能从眼神中看出来。你为什么不像萨凡娜一样自私点,只信自己呢?”

    相似。

    卢箫从未想过自己和白冉竟然会有共通之处。当然,她不认为这种共通是耻辱,只是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没有个体值得信奉,”她的控诉变为了自嘲,“我没伟大到那个程度。”

    司愚依旧没有迈开脚步,也依旧没有转过身来。那背影仿佛在说,她也在思考着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那你信奉什么?”她以为问出这个问题就能读懂这个古怪的画家。

    “我信奉艺术。”司愚的语气很平,却能捕捉到难得的温柔。

    但显然这个答案让卢箫依旧无法理解。她困惑地看着这位艺术家离去,

    艺术。

    这是每个土生土长于世州的人都该陌生的词汇。

    余光里,靠在墙角的油画闯进了她的目光。上面拥有天使面庞般的少女被层层枷锁束缚住,眼角渗出绝望的泪滴。

    她还穿着红色的礼服,像是刚演出结束。

    卢箫一下子想到了黄莺,陈年往事再度蒙住她的眼睛,或许这张画画的就是她,司愚就是在讽刺暴露一切黑暗的黄莺案。

    可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不敢亲自去问它的作者。

    艺术是什么?

    是只剩赞颂的军乐,是整齐到虚假的方阵,是千篇一律的钢铁森林。

    **

    那之后的几天,卢箫一直像吸血鬼一样躲在暗无天日的小客房里。只有十几平米,待在里面和坐牢没什么两样,但她依旧选择这样做。

    她怕给法蒂玛和司愚带来麻烦,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直到第四天时,法蒂玛慌慌张张地拿来了一张报纸,上面报道了最新的战况。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消息,不管它是好是坏。

    而它恰恰是好消息。

    对于卢箫个人的好消息。

    佐贺会战旧欧大败,开始向北撤退。世州与旧欧在中东战场的实力更加悬殊,珠三角的防线也开始溃败。

    为稳定军心,广濑彻平和哈鲁哈克的死讯被压了下来,以至于大和岛的老百姓们不禁纷纷猜测自家军队战斗力突然大弱的原因。

    兄弟们能吃饱饭了,卢箫只能想到这一点。她知道不该为战争而高兴,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放下报纸,卢箫这才意识到法蒂玛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自己。

    愧疚立刻涌上心头。虽然对自己来说世州胜利是好事,但对于生活在旧欧的两人来说,是坏中之坏。

    法蒂玛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笑:“您当然希望您的祖国获胜,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局势实在不行,我们南下就好啦,在哪里不是生活呢。”虽然她的眼睛很大很大,但笑起来是却真的和天上的新月一模一样。

    温暖。

    这姑娘真是温暖的代名词。

    卢箫半低下头,声音渐渐愉悦。

    “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们了。但我身上没什么钱,报答不了你们。待我回世州后给你们寄些特产来。”

    抬头,只见法蒂玛不悦地嘟起樱桃红的小嘴。整齐的眉毛轻轻挑起,高鼻梁两侧墨黑的眼睛似笑非笑。

    她故作恼怒道:“长官,您要再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话,我可要不高兴了。”

    卢箫嘴角勾起笑容:“不管怎样,都不该理所当然地拿走别人的善意。”

    法蒂玛点点头,眼睛似受到启发般亮晶晶的。

    “您说得对。但是吧,您是在我见过所有的好人中,顶好的人,没有人比您在好了。您需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给喜欢您的人们予希望和鼓励。这就是在我心中与您相关的唯一期待。”

    “……谢谢。”

    卢箫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好人。

    手上沾满鲜血的算好人吗?恶魔的前任情人算好人吗?因价值观的软弱而徇私枉法的警司算好人吗?

    她很迷惑。

    话题结束后,法蒂玛站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面粉的花白围裙。看样子拿到报纸时,她正在做饭。

    “您饿不饿?再等十几分钟饭就好了。”

    “这些日子没什么活动量,我吃两顿就可以。”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一日三餐都要齐全。‘早上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不是你们世州人民常说的俗语嘛。”

    “也是。”卢箫目送围着围裙的波斯姑娘走出卧室。

    过了约莫几分钟,客厅传来了一声尖叫。法蒂玛发出的,异常凄惨,像是受到了什么顶级惊吓。

    卢箫以为闯进了什么不速之客,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

    只见客厅里,法蒂玛脸颊苍白,对着茶几一侧瑟瑟发抖。

    卢箫异常迷惑,因为她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司愚也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在看到茶几旁的景象后,她毫不意外地卷起袖子,随手抄了张厚餐巾纸。

    “千秋!蟑螂!”法蒂玛深邃的大眼睛泛出泪光,将楚楚可怜发挥到极致。

    虽然她能孤身一人逃出北赤联,虽然她敢独自生活在乱世,虽然她能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旧欧军官掩护同伴。

    但她会怕虫子。

    或许怕的不仅仅是虫子,虫子只是她的众多恐惧之一。

    卢箫便也突然想起来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法蒂玛其实胆子并不大,甚至还很小。面对追捕自己的哥哥们时,她吓得毫无血色;海啸撞击窗台的时候,她瑟瑟发抖捂住了耳朵。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勇敢地选择了一些事情,勇敢地站了出来。

    司愚扁扁嘴,大跨步走上前去,一把隔着纸巾捉住了逃窜的蟑螂。虽然她平常都在画画,行事风格也很安静,但到了特定时刻身手很敏捷。

    “别一惊一乍的,这么小一只。”说罢她抬起手,晃了晃。

    “啊!离我远点!”法蒂玛飞快向厨房逃窜,乌黑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了看不见的香气。

    司愚轻轻笑了一声,拿出打火机,烧尽了包着蟑螂的纸团。

    那是她为数不多像普通人的瞬间。

    远远看着她们的卢箫停止了思考。

    浅浅的寂寞中,她又思念起了金发碧眼的维纳斯。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

    你们觉得小卢和大白蛇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