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接待北赤联军官?”卢箫觉得很蹊跷,过分蹊跷。她可从没有接触过外交相关的工作。
“是的,一位军医女士。很不好意思打扰您,但她点名要您陪同游玩。”
军医。女士。
卢箫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一股热气从心底灼烧了上来:“白冉少校?”
通讯员沉默了片刻,讨好般道:“是这样的,她成功治好了两位领导人的重病,为酬谢她,我们问她想要多少酬金,然而白少校只是提出了想在欧洲大陆游玩一番的想法。我们本来调了专业的导游陪同,她看到导游时却非要求换人。我们问她想换谁,她坚持说‘卢箫上尉’。我们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她指的就是您。据传您和白少校在南北内战中很熟识,少校不想让陌生人陪同,我们也懂。于是席元帅便立刻让组织调您,望您理解。”
“我明白了。”
“白少校的性格有些古怪,委屈您了。”
“能为我国外交事业作出贡献是一件幸事。”很官方的客套,卢箫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感谢您的配合。”
挂了电话后,卢箫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实在想不出,女人又在搞什么鬼。
但她同时也很庆幸这个任务给了自己。如果是其他女军官陪同的话,很可能又要被哄骗上床了。将危险因素锁定在自己身边,也算造福世界了。
在想到通讯员所说的“性格有些古怪”时,她不禁笑了起来。
白冉确实是个古怪的家伙,那张嘴令人又爱又恨,嘲讽起来无差别攻击,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事不宜迟。
卢箫起身,打算去给德闻和索拉博安排任务。如果未来哪天调离了这里,他们都可以成为继任的警司长。
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卢箫想起,她和白冉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了。而上次见面时,白冉全身上下罩着拉弥教的“沃尔卡”,看不见任何表情。
时间过得真快。
今后时间会一直过得这样快。
**
很久没来过日内瓦中心城了。
卢箫背着黑色的大旅行包,走在日内瓦的街道上。虽然她无法准确估计此次行程的时长,但她素来习惯了轻装上阵,不需要太多行李。里面只有两套便服,一套薄睡衣,少许洗漱用品和必要的证件。
不愧是日内瓦,整个城市都很摩登。
死板而严肃的摩登。世州的最高科技都率先运用在了这座城市之内,但都是些死气沉沉的科技。电力驱动的升降梯,不锈钢制的路灯,以及颜色单调的市内摆渡电车。
金碧辉煌的世宫伫立在市中心。据说很久以前,那栋建筑叫“万国宫”;只不过当今只有四个国家,怎么都称不上“万国”了。
而在世宫内部,她看到了身穿北赤联军装的白冉。
虽然旁边有很多军衔极高的世州官员,但她仍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白冉。皮肤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浅金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侧,任碎发四处飘散。一群人中,只有那女人最不像个军人。
卢箫在那一排死气沉沉的高官前站定,敬了一礼。
“长官们好。”
“你好。”最中央的一个约六十岁左右的女军官点了点头。她长得很漂亮,但一般人看到她不会在意她的容貌,因为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真人比报纸上的样子还要凌厉。
那是卢箫头一次见到席子英副元帅本人。
一股奇异的亲切感扑面而来,因为她的五官和侄女席子佑很相像,利落而干净。不愧都姓席。
席子英说话时,嘴角仅轻微扯动:“白少校用她高超的医术成功救治了两位重要人物,是我们世州政府的大恩人。卢箫上尉,请你好好带她休息放松,期间薪资照发。”
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看到她墨黑的瞳仁中有种鄙夷的意味。和进修役一开始的席子佑眼神很像。
“是。”卢箫面无表情。
余光中,白冉的嘴角勾起了暧昧的微笑。每当她露出那种笑容的时候,整个人格外像条无法驯化的蛇。
“白少校,您确定不需要其他人陪同了?”另一个中年男军官看向一动不动的白冉,问话的方式很小心翼翼。从肩章来看,他是少将级别的。
真是见了鬼了,无论在哪个国家,明明那些人军衔要比白冉高不少,却都跟供祖宗似的供着她。卢箫实在不明白。
“确定。”白冉笑着耸耸肩。“卢上尉非常有趣,她一个人,能顶一个连的人。”
再次看向卢箫时,席子英眼中的鄙夷更足了。
很显然,她联想到了一些令人不齿的情况,但碍于情面什么都没道破。更何况,官场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了,用人贿赂其他官员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她都知道。
席子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么,我把卢上尉交给您了。”
卢箫瞬间不自在了起来。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白冉觉察到了年轻上尉的尴尬,冲席子英眉毛一挑:“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把我交给卢上尉’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不知是不是巧合,旁边一个男军官咳嗽了两声。
**
两人并肩走在去咖啡厅的路上。
因工作繁忙的原因,卢箫基本没去过咖啡厅这种慢节奏的地方,很不习惯。但白冉要求两人先去喝杯咖啡,她便只能陪同。
毕竟答应过席元帅,要无条件陪这女人玩得尽兴。只要不需要出卖身体,一切都好说。
白冉解开了军服外套,露出里面纯白色的长袖毛衣。虽已进入四月,这条怕冷的蛇依旧在穿毛衣,正午明媚的阳光和她厚厚的衣服格格不入。
卢箫问:“你为什么会给我们的官员治病?”
白冉双手插兜,抬脸迎向阳光:“世州官方向北赤联政府求助,北赤联评估了那三个人的病情后,就派我过来了。”
卢箫注意到了一个不自然的细节。一般人都会用“我们”,而非生硬的“北赤联”,白冉说话的方式过于生疏。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派你?”
“我的医术称得上北半球第一。”
白冉一直有种特殊能力。无论说什么话都让别人感到不爽的能力。
“挺大的口气。”
白冉笑眯眯道:“因为我从不撒谎。”
卢箫点点头,表示同时认可“不撒谎”和“第一”两件事情。于是乎,那些高官们的态度立刻合理起来了。
“所以他们都在纵容你。”
“嗯哼。”
“那你在南半球排不了第一吗?”卢箫很好奇。
“当然,”白冉闭眼一瞬,“鸡头和凤尾的区别。”
南赤联的医术尤为厉害,这件事只是之前有所耳闻,今天才得到了明确证实。
在好奇心驱使下,卢箫继续问:“是因为施朗家族?”
只见白冉的表情僵了一下,绿眼在一瞬间透出冰冷的迷茫。
但很快她便调整过来了状态,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和语气:“南赤联的所有医科大学都被他们垄断了。他们的医术越强,需要他们的人就越多,光凭这一点他们就掐住了南赤联的政治命脉。外人以为施朗是一群医生,实际上他们是一群医阀。”
原来如此。
卢箫微微低头,犹豫道:“那我杀了那个施朗,算是伤害了医学界吧。”
“不算,他又没学医。”白冉的语气很冷淡。
这句话,让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传闻。据说白冉和爱德华·施朗中尉是熟人,但从这个语气来看,一点都不像很熟的样子。……不对,这女人很少说话这么冷淡,怕正是熟识的标志。
两人走进市中心最高档的咖啡厅。
柜台后的服务员在看到白冉灰绿色军服后,愣住了。她看到卢箫的暗红色军服后,愣得更加彻底。
白冉走上前去,直接跟服务员点单:“一杯热美式,一杯冰摩卡。”
一旁的卢箫蹙眉:“你要喝两杯?”
“摩卡给你点的。”说罢,白冉从兜中掏出钱包。
卢箫不乐意了:“凭什么帮我点单?强盗行为。”
“因为我很确定你的喜好。节省时间不是军人的传统美德么?”白冉正要付钱的手停在了空中。“不然你想喝什么?”
“……”卢箫盯着菜单,停止了思考。冰摩卡确实是自己想点的,真是有火发不出。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又得意上了,抽出两张票子拍到柜台上。配合她斜靠在柜台边的姿势,活像乡村大土豪。
卢箫迅速按住她的手:“我付吧,世州会根据发.票报销的。”
“两杯咖啡而已。”白冉毫不在意地挑挑眉。
好好好,你财大气粗。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军医会这么有钱。
两人坐到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并不是因为白冉多么喜欢阳光,而是因为有阳光的照射,靠窗比较暖和。毕竟四月的日内瓦比十二月的拉瑙还冷。
白冉小口喝咖啡的样子很优雅。
三根纤长的手指捏住杯柄,倾斜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度,将其中的深棕色液体送入口中。热美式的热气蒸腾开来,让她的脸颊染上了润润的浅粉色。
卢箫则用吸管喝着冰摩卡,望着窗外发呆。巧克力与奶油的香味在口腔内缓缓化开,她着实不习惯慢节奏的生活。
“小朋友,摩卡好喝吗?”对面的人发问了。
卢箫不想理她。但发觉白冉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后,她没好气道:“小朋友不能喝咖啡。”
“哦。”白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紧接着坏笑更甚。“大朋友,摩卡好喝吗?”
“好喝。”卢箫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神,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别开,明明不心虚。
白冉的笑容渐渐变得温柔,比森林所有老虎融化成黄油还要温柔。浅金色的睫毛上下飞舞,翡翠状的眼睛在斜射的阳光下闪烁。
“每次看到你开心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看到那样的眼神时,卢箫感觉耳根发烫。好像从那条蛇的表情中找到了粉红色气泡,却不敢确定,也不敢承认。
于是,她尴尬地转换了话题。
“我记得你说有三个官员病重。但席元帅的说法却是‘治好了两位重要人物’?”
白冉立刻收起了笑容,声音也随之低沉:“是的,我治好了穆汉玛玛和席子鹏,另一个人没治好。”
“这样。”卢箫觉得没什么问题,只能为逝者默哀。再高明的医生,面对一些病症时也会束手无措的。
但白冉的睫毛都没动一下,便补充了下一句话。一张缠满寒冰的网落入深海。
“没治好的人是韩权宇。”
卢箫愣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韩、韩权宇?”
那个名字让她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黄莺案。她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可那一刻,她却相信了报应。
“有些人不值得被救。”白冉已经很久没继续喝咖啡了,绿眼越来越冷。“比如人品恶劣的狗官。”
韩权宇确实是一个人品恶劣的地头蛇,但她没料到一个北赤联军官竟然也能有所耳闻。大概是他干过的事与惹过的人太多了。
“哦。”卢箫干巴巴回应一声。她感到心情舒畅,却又为这种心情舒畅而愧疚。不该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幸灾乐祸,但对象是这样一个人时,幸灾乐祸好像又变得合理了。
白冉叹了口气,搅拌棒意味不明地搅拌着咖啡,荡起一圈圈波纹。
“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能杀人,只能不救人。”
心底有什么柔软的部分被击中了。那场内战中手上沾满的鲜血猛然侵入了回忆。
卢箫苦笑,灰眼珠陷入阴天的井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人。”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和安静悠闲的咖啡厅内仿若两个世界;各色皮鞋硬邦邦地踏在砖地上,扬起阵阵灰尘。
卢箫率先打破了沉默,并将话题转换到了更轻松的方向。她一直是破冰者。
“你想去哪旅游?”
“你推荐哪条线路?”白冉反问道。
卢箫认真地思考片刻,老实答:“戛纳,罗马,那不勒斯,雅典。南部沿海比较适合你,风景美,湿度大,气温高。”
白冉边听边笑,边喝咖啡边笑。
卢箫不悦皱眉:“笑什么?”
“真是一点儿私心都不带啊,亲爱的卢上尉。”
“……怎么了。”
“建议都是好建议。不过嘛,我更想去北边一点的地方,比如——”说到这时白冉故意停住了,一副卖关子之态。
“比如?”
白冉抽出搅拌棒,像指地图一样,在餐巾纸的一角点了点。棕色的咖啡渍晕染开来。
“柏林。”
作者有话要说:
席子英内心OS: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州著名蚊香?业务真广啊这孩子,勾引完上司勾教官,勾引完教官勾盟军。
卢箫内心OS:我冤……
第42章
卢箫的眼中闪过迷茫。
“柏林?你是说德区的柏林?”
白冉眨眨眼:“确切一点儿,卢上尉故乡的柏林。”咖啡见了底,她将杯子推到一边。
“你去柏林干什么?那儿没什么好玩的。”
白冉故作苦恼地晃晃头,无奈道:“你不是想家吗?成人之美是我素来的美德。”
“可这跟你想去哪儿有什么关系。”卢箫的语气逐渐减弱,开始心虚了。她虽然也很想回柏林,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
“可怜的卢上尉今年除夕又没能回得去家。”
卢箫垂下眼睛,喝完最后一口摩卡:“习惯了。”摩卡这种饮品真好喝,她想。
“反正我就是要去柏林,而且你得陪我去。忘了席元帅的话了?”战术由规劝变为了任性。
卢箫仍在犹豫:“其实我没意见,但柏林真的又冷又干燥,你会很不适应的。”
白冉不以为然,嘴作出了吹口哨状。
“把你的衣服借给我。”
“你可能穿不上。”卢箫下意识瞥了一眼白冉的胸口,脸颊温度骤然上升。
“那就把你借给我,你体温高。”
“……”
白冉笑眯眯问:“怎么样?问题解决了没有?”
“没解决,驳回。”卢箫别开眼神,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看向窗外。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心脏可耻地加速了,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白冉围好围巾,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条厚厚的羊毛围巾和周围人的装束格格不入。
“没关系,会解决的。”
**
日内瓦开往柏林的列车上。
两人换好便服,坐在商务舱的最前列。
在那之前,卢箫从来没坐过商务舱,因为有公务时坐军用车厢,没公务时坐价格低廉的普通车厢。
中欧平原的嫩绿上,冷白色的蒸汽不知疲倦地呜呜作响。
卢箫穿的是单衣,只不过外面罩了一件夹克;而对比之下,白冉的高领毛衣和厚重的风衣像是另一个季节的人。
白冉安静靠在车窗旁看报。细边的眼镜让她看起来比最儒雅的学者还要斯文。
奶油色的高领毛衣,卡其色的修身风衣,配上她盘在脑后的金发,整个人像巴洛克时期的建筑。
她正在看的是《世州评论报》。她汲取文字信息的速度很快,颇有一目十行之风,眉毛和睫毛随上面的文字不断颤动。
不得不说,这女人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反倒诱惑更足。“diegrosseStille”(宏大的宁静),卢箫想到了这个通常形容艺术作品的词。
如果这女人能一直安静下去就好了,嗯,最好永远别张嘴。
因为看得过于入迷,卢箫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拿了另一本书。平日很爱看书的她,十分钟过去竟一个字都没看。
而白冉已看完手中的报纸,抬了起头。
发现卢箫在看自己后,她十分迷惑愣了一下。紧接着,她的眼睛瞟到了卢箫手中的书。年轻的上尉一个字都没看的事实,很明确摆在了眼前。
卢箫迅速将书捂在小桌板上,但很显然,尴尬的场面已无法挽回。
白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卢上尉今天的阅读速度很温和。”
卢箫尴尬至极,没有说话。尤其是在白冉的用词让嘲讽加倍的情况下。
“还是说——她已经读完了其它的书?”白冉一边说着,身子一边向前压去,贴卢箫贴得很近。
离近看,即便隔着玻璃镜片,那双绿眼睛也真的很像翡翠,绿得清澈,绿得名贵。不对,与其说像翡翠,不如说像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因为中间有一条瞳孔的黑线。
卢箫感受到了她逼仄的气息,向远离的方向挪了挪,小心翼翼。她憋了半天,最后闷闷道:“抱歉,我刚才在盯着你看。”
“为什么要道歉?”白冉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一本正经。
“没关系,我喜欢别人盯着我看。”白冉轻松地微微扬起下巴。“因为我好看?”
“算是吧。”
虽然这个说法很羞耻,但将刚才所想全盘托出会更羞耻。什么“diegrosseStille”,好矫情,卢箫默默捂脸。
“我就知道。我也觉得我漂亮。”白冉的鼻尖快翘上了天,活像只耀武扬威的花公鸡。
“……”
自大。不过卢箫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也长成白冉那样,应该也会自大起来的。
白冉笑笑,摘下眼镜,放入随身携带的眼镜盒中。
斯文的气质又消失了。
窗外的景色由落日余晖渐渐变成满天繁星。今天空气很好,夜幕中星星此起彼伏地闪烁。
车厢内的电灯亮起。
从日内瓦发车的火车,是头批使用电灯的火车,亮度比平常的热燃灯要高上一个等级。在亮起的那一刹,卢箫被闪迷了眼。
11小时的车程过得飞快。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卢箫头一次发觉,原来长途上的时间可以如此飞快而毫不漫长。
难怪大家喜欢三两一组搭车旅行,这就是陪伴的力量吧。
快要下车时,白冉从背包中掏出一个小镜子,还有一支口红。然后,她旁若无人地涂了起来,手法很稳很老练,就好像在卫生间而不是在车座上。
待她涂完后,卢箫问:“为什么要涂口红?”
白冉瞬间愣住,迷茫的绿眼和烈焰红唇形成了鲜明对比。
卢箫以为她被冒犯到了,忙补充道:“我只是好奇一问,不回答也可以的。”这属于私人问题,确实不太合适,她想。
白冉迷茫的神情依旧在延续。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又张开了:“你不觉得这样显得嘴唇很好看吗?”
“……好看。”
“只要我的嘴唇足够好看,就会有人想强吻我。”说罢,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有点甜,又有点涩。
卢箫的头顶瞬间冒出一排问号。
她想到了拉瑙的树林中的一幕,内心荡起异样的感觉:“恕我不理解这种心理。被强迫接吻不会觉得难受么?”
“被喜欢的人强吻是世界上最美妙而刺激的事。完美抵抗的刺激性,暖味中达到超预期的刺激,让还可以让对方获得足够的性虚荣。”白冉头头是道,却颇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之嫌。
听着听着,卢箫绕在逻辑里出不来了,蹙眉苦苦思索道:“被喜欢的人吻也能称之为‘强吻’?”
华生发现了盲点。
“情趣意义上的强吻。”白冉不悦地娇嗔回去。“怎么,谁不能做个梦了?”
卢箫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是错觉吗?怎么刚才在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专属于妙龄少女的羞涩?
所以那天白冉在丛林里强吻我,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就以为我也喜欢。这么想着,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突然就释怀了。不对,好像也没有完全释怀。
卢箫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瞪大眼睛:“所以你强吻我,是觉得我喜欢你?”
“我这么漂亮,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白冉理直气壮地反问。
卢箫竟无言以对。
她倒不觉得冒犯,只觉得很好笑,为这种盲目自大感到好笑。脑回路如此清奇,没想到这女人还有做谐星的潜质。
看到半天没回应,白冉不开心了:“我说得有错吗?”
卢箫笑着点点头,哄孩子一般:“没错没错。”
经过刚才那番对话,车窗外的满天星河更亮了。全世界都更亮了。
“但是——你这个颜色恐怕不太对。”卢箫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没有艺术细胞,想法不一定科学。”
“嗯?”
“这种红色的饱和度和明度太高,攻击性太强,不像准备被强吻的样子。”卢箫很认真地思考,很认真地分析。
“那你觉得应该要什么颜色的呢?”白冉神采奕奕。每当她看到上尉认真的表情,都能格外神采奕奕。
卢箫思索片刻,老实回答:“大概……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
白冉被逗笑了:“那是什么颜色?”
“如果下次看到,我会告诉你的。”卢箫的表情很认真。
白冉眯起绿眼,指节轻轻划过上尉的脸颊。
“我很期待。”
卢箫没有躲开。
还剩半分钟到站,白冉把头靠在了卢箫的肩膀上,神色这才显出疲惫。一来夜已深,二来昨日做了一天的手术。
“借我休息一会儿。”
卢箫静静待在原地,任那颗头的重量压在肩膀上。熟悉的混合海洋柑橘与草木的香水入鼻,让人格外感到安心。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不再排斥两人的肢体接触了。
白冉闭上眼睛,与窗外的黑融为一体。
那一刻,卢箫也很庆幸她们的身高差5厘米而不是15厘米,不然这条蛇就该把脖子扭了。……不过蛇的柔韧性应该很好,就算差15厘米也不会落枕的,大概。
卢箫倒没什么困意。
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远方的城市中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这样悠闲的生活,让她恍惚间回到了童年。身边还有一位朋友陪伴,她自认为这条大白蛇算得上一位朋友。通常情况下她没什么朋友。
终于,列车到站了。
此刻已是凌晨一点,万籁俱寂的凌晨一点。
车头的喇叭传出字正腔圆的中文播报,划破了本寂静的夜空:“终点站柏林到了。欢迎您乘坐本次SEU91K8次列车,我们下次旅途再会。”
卢箫转头,冲睡着的蛇轻声道:“到站了。”
白冉睁开眼睛时,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现在几点了?”
“一点了。”卢箫觉得很可爱。不常看到这副模样的白冉。
“哦……”声音也迷迷糊糊的,能听出说话人实在是太累了。
卢箫拨开她挡眼睛的碎发:“我们先就近找个旅馆休息。好好睡起来,明天一早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传统:没谈恋爱胜似谈恋爱
第43章
其实卢箫是开了双床房的,但最后仍然演变成了一张床的浪费。
夜晚的柏林,气温降到了十五度左右。开窗户时,小风吹进,甚至会有寒意。
于是白冉说什么也不松开刚脱下外套的上尉,尽管窗户已经关得严丝合缝。
卢箫早已习惯了毫无节制地纵容,便将她抱到了同一张床上。冷血动物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的低。
“等等,我换个衣服。”卢箫并不是怕睡不舒服,而是怕衣服上奔波了一天全是土,弄脏白冉。
“不用。”白冉抱得很死。
现在这个姿势,卢箫能感受到大片柔软贴着自己的肋骨,以及那冰凉的鼻尖挤着自己的锁骨。
不知为何,明明以前都只贴着睡,今天却突然抱住了。
有什么情愫改变了。
很突然。
就像……情侣一样。
卢箫很庆幸有黑夜作掩护,不然绯红的脸颊会很丢人。一定是在火车上谈到了关于吻与嘴唇的话题,才会过分瞎想。
正要闭上眼睛时,耳边却传来了白冉的声音。
“你可说过,明天要带我回家,对吧?”
“嗯。”
“你不是讨厌我吗?”
谁都没忘记战火中的对话。
时光倒流,回到炮火连天的古晋。
但已今非昔比。
“见过的人多了,就不讨厌你了。”
“这是一句‘Parodie’(戏仿)吧?原句是什么?”
“‘见过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虽然笑得很疲惫:“听起来不像夸赞。”
“无论是什么句子,只要对象是你,都是夸赞。”卢箫也笑了。
白冉搂得更紧了,紧到要融进上尉的身体中。她的声音变得很害羞,年龄在一瞬间倒退了十几岁。
“你说,被我自己说过的话撩到算什么?”
卢箫思考片刻。
“‘周行而不殆’。”
白冉很满意这个回答,头在上尉颈窝间蹭蹭,也分不清她的原身是猫还是蛇。
卢箫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如回音走过九月的稻田。
两人很快都睡着了。
**
卢箫醒了。
昨天是个无梦的夜晚,醒来时神清气爽。刚睁开双眼时她便觉得大脑很清醒,整个世界都很清楚。
白冉的脸近在咫尺。浅金色的眉毛和睫毛,每一根发丝都很清晰。与醒着时完全不同,睡着的她看起来格外温婉,看不出任何攻击性。
她的脸上也能看到些许标志着年龄的皱纹,只是皮肤过于白皙,平常很难发现皱纹的存在。
卢箫呆呆地打量着她的脸。去年也有这些皱纹吗?她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这女人今年又老了一岁,又或许是在战场上的风吹日晒就是会催人老。
一直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她觉得脖子有些僵硬,而白冉的气息也令她心跳紊乱。
只是刚想活动一下时,她却发现动弹不得。
卢箫疑惑地向下瞥去,看到自己上身被白冉搂着,而下身被一条粗壮的蛇尾缠住了。熟悉的白色蚺蛇尾,布满淡褐色的花纹,软而有力。
好久没看到过那条蛇尾了。
而且从没在白冉睡着时看到过它。
大概是太累了,身体过于放松,把我当树枝了。卢箫犹豫了一下,保持一动不动,任她缠着。
最近发生了许多奇怪的改变。
比如毫不掩饰的自大,比如偶尔羞涩的神态和举动,比如睡眠中也要保持的拥抱姿态,再比如现在缠着的这条蛇尾。
时钟滴答滴答,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白冉也终于醒来。
她的眉头蹙了一下,低头,看到自己伸出的蛇尾后,立刻收了回去。
然而尾巴收是收回去了,但脸色却越发难堪。如抱了块烫手山芋一般,白冉飞快松开了怀中的人,坐了起来。
“弄疼你了吧。”
“没。”
白冉背对她整理头发,捋顺垂到蝴蝶骨的金发。调侃仍带笑意,却不太自然。
“果然卢上尉有受虐倾向呢。”
卢箫没有说话,因为能敏锐察觉到白冉的情绪。对于蛇人来说,伸蛇尾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之前想勒死别人的时候,不也天天借助尾巴吗?
白冉仍背对她,换衣服的动作也比往常收敛不少。通常舒展开来的肩头,向内微微内扣。
现在正好是仲春四月,难道今早伸尾交缠的意思是……卢箫想到了一个有些猥琐的可能性。她觉得这个猜测最合理,同时也为这个猜测感到羞愧。
于是她决定,过于隐私的话题就不谈了。
卢箫配合地转过身,在另一个角落换衣服。换完后,她像无事发生一般问:“饿不饿?我们先去吃个早饭?”
听到那若无其事的问话后,白冉终于转过了头来。她浅浅微笑了一下:“好啊。”
**
早上九点左右,两人从柏林市中心出发。
出发前,她们在柏林风情街的铺子吃了顿早饭。标准的德式早餐,冷面包夹香肠熏肉,还有金灿灿的奶油煎蛋。
卢箫很想念柏林的饭。家乡的味道隔的时间越久,味道就越香。
白冉则只是一片又一片地吃香肠,从纽伦堡烤肠到血肠,从肝肠到蒜肠。她加起来吃了整整两大根,引得餐厅服务员和周围的食客满脸震惊。
饱餐香肠盛宴后,她拿了杯热美式慢品,瞬间从茹毛饮血的野人蜕变成了优雅至极的贵族。
柏林气候干冷,也正是因为这种气候,阳光很明媚。虽然四月初的大家仍披着厚外套,脸上却都挂着温暖的笑容。
阳光照射下,白冉的瞳孔又成了一条细长的黑线,特别,但也没过分引人注目。
“你扎马尾的频率下降了不少。”
“是吗。”卢箫倒没发觉这点。
“因为头发短了?”
“嗯?”卢箫有些诧异地捋了一下垂在耳边的头发。明明是去年五月份剪了头发,虽然当时剪得很短,但长到今日已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就算剪了一厘米,我也能看出来。”白冉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上次剪到了哪里?”
卢箫比划了一下长度。
但比划完后,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就因为那个偏中性的发型,曾在进修役引起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白冉笑道:“想想就很可爱。”
卢箫也笑了。
**
再次回到家中时,母亲娜塔莉亚开心得不得了。虽然卢箫昨天曾打电话过来,但真正见到女儿时,惊喜丝毫不减。
只不过,莫名出现的女人让娜塔莉亚愣住了。
虽然生活在德区,但如此北欧化的人种也不常见。还那么高,那么漂亮,所有稀少的因素都叠满了。
“阿姨好,我叫白冉。”格外简短的自我介绍。
卢箫立刻明白,白冉是等着自己介绍她呢。
她便补充道:“她是北赤联的军医长,白冉少校。当年南北内战的时候,她救了我很多次。”
显然白冉对这个介绍很不满意,补充了一句:“现在是卢上尉的挚友。”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娜塔莉亚恍然大悟,赶快把她请进门:“白少校,您请进。”
“阿姨啊,叫我‘小白’就行,我和卢箫是同辈人。”
白冉微微鞠了一躬,并将手中提前购置好的花束递过去。她很尊重德区的习惯,特意在路上买了一束鲜花,还是最招摇的一束。
怎么听起来像狗的名字,卢箫在心里默默吐槽。而且鬼才和你同辈人,差了八岁呢。
“好,好,小白。”娜塔莉亚亲热地拉起白冉的手。才刚见面没几分钟,她便很喜欢白冉礼貌的态度。
哥哥卢笙和嫂子望月绫子听到有外人后,匆匆从屋后的农舍赶了过来。他们看到白冉的时候,和一开始的娜塔莉亚表情是一样的。
“这是北赤联的军医长,白冉少校,也是箫箫的好朋友。”娜塔莉亚闻闻怀中的鲜花,很满意它的香味。“箫箫终于带朋友回来了,我总怕她太孤单呢。”
落座到沙发上后,便是例行的寒暄。
“打仗的时候,我家箫箫真是麻烦你照顾了。”
“您这话说的,应该是她照顾我才对。她那温柔体贴的性子,一看就是出自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白冉一改平时的慵懒,眼神格外聚焦,语气也很认真。
“嗨,她哪儿会照顾人呐。”
白冉喝了口茶,笑道:“好茶。阿姨今年四十几?”
“哪儿啊,都五十五了!”
“您底子好,心态年轻,又有两个争气的孩子,可不显年轻嘛。”
娜塔莉亚笑得合不拢嘴。
坐在旁边不知说什么的绫子也跟着傻笑,她只能觉察出氛围很轻松愉悦。
卢箫完全插不上话。她也庆幸自己不需要说话,不然一定显得像个傻子。
不得不说,白冉很会察言观色,聊天时情商爆棚。任谁见了她现在的样子,都不会相信她平时是那么一个讨人嫌的烂性子。
卢箫静静地观察着两人。不是错觉,白冉和妈妈的侧脸确实很像,美人果然有共同之处。
然而聊着聊着,娜塔莉亚好像发现了什么,眼睛停留在了女儿朋友的嘴唇上。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白冉挑挑眉:“怎么了阿姨?”
“你是不是给箫箫寄过信?”娜塔莉亚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正在喝茶的卢箫差点全部喷出来。她瞪大眼睛看向妈妈,心慌慌:“妈,那是个不知名的恶作剧,不是她!”
看到那局促到不行的模样,白冉轻轻笑了起来:“对,我不喜欢寄信的,有事我都打电话。”
娜塔莉亚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
这时,卢笙从厨房里走出,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他将水果放到茶几上后,在坐到了沙发一侧。
他在经过的时候,白冉皱了一下眉头。很微小的表情变化,掺杂着疑惑与排斥。
“卢先生长得真像阿姨,真帅。”白冉狭长的绿眼突然转向了卢笙的方向。“您结婚了吗?”
“当然。”卢笙回答得莫名其妙,旁边的绫子也满脸问号。
一旁的卢箫也觉得莫名其妙。嫂子就坐在旁边呢,怎么还问这个问题?
白冉平静地眨了眨眼:“对不起,我口误了。我想问的是,你们有孩子了吗?”
“有的,”绫子抢先回答,“他今天上幼儿园去了,五点去接他。”
白冉点了点头,客套地笑着:“一定很可爱。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有孩子了,没带什么礼物,待我离开时给个红包吧。”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您破费呢。”绫子慌忙摆手。
白冉却没有看绫子,仍在盯着卢笙。
“卢先生也是这两天刚回的家吗?”
“是,生意很忙,昨天刚到的家。”
白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生意忙啊。那她们还真是寂寞。”
“没办法。”卢笙苦笑。“那白少校呢?您结婚了吗?”
“没有,我玩心太重。”白冉笑着耸了耸肩。
而也就是听到了最后几个字,卢笙的表情开始变得不太自然。
卢箫察觉到了空气异样的变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能感觉到白冉话里有话,但尚猜不到其真实含义。
在眼神交互那一刹那,她在那双绿眼中看到了嘲讽与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
卢上尉什么都不知道,各位的笑容却已逐渐变态
第44章
下午,娜塔莉亚和绫子到街上买晚餐用的食材,而卢笙则到附近的街区上去谈生意。
白冉静静地在沙发上喝茶。作为一条蛇,她的耗水量很大,一个人就把第二壶茶扫荡干净了。
看着一时间空荡荡的家,卢箫心里也暂时落寞。她思索了一下,决定回房间里看书,走前不忘对白冉说一句:“你自己玩会儿。架子上的书随便拿。”
“等等,我和你说件事。”白冉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
卢箫停下脚步,转身等待她说话。
“怎么了?”
“你哥哥真帅,一定有不少女人愿意倒贴吧。”
卢箫皱眉。她不明白白冉说这话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
白冉缓缓向她逼近,扬起下巴,绿眼中又闪出熟悉的压迫感。
“怎么这个表情?因为我夸你哥哥长得帅,吃醋了?”
“别自作多情。”这条蛇的自恋真可谓登峰造极,卢箫很服气。
白冉进一步压了过来。
卢箫感到局促不安,向后退了了几步,却触到了冰冷的墙壁。虽然她确信这女人打不过自己,可气场带来的压迫感就是很难消除。
白冉抬起右手,将年轻的上尉压到墙壁上,而上尉没有反抗,只是皱眉盯着她。
“你哥哥确实帅,想必以前也有很多人夸过吧。”
“是。”
“嗯……”
看着那张充满魅惑的脸,卢箫仿佛明白了什么,表情开始扭曲:“你想干什么?别破坏别人家庭!”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甚是刺耳。眼睛眯成一条缝,胸脯急促地一抖一抖。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和你哥哥长得完全不像。”
卢箫扭开头,不悦道:“我也没办法。”她一直知道自己没哥哥长得好看。
笑声立即停止。
白冉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强硬地扭过来。
“放开我。”卢箫很没好气。“不然我就要还手了。”
白冉当然没有放手,全把抗议当作耳旁风。
她默默注视着上尉,上下闪动的绿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渐渐的,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脸也越靠越近。充满情与欲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溺死在粉色海洋的泡沫中。
她要亲过来了,卢箫立刻闭眼,想到了拉瑙丛林中的强吻。而背后是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
然而吻没有落下。
再睁眼时,面前一脸坏笑,像个诡计得逞的小孩儿。任谁看到她那时的笑,都不会相信她三十多岁的。
“你在期待什么,嗯?”
卢箫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
白冉平静地闭上眼,好像在回味什么。她的手指抚过卢箫的脸颊,再到纤细的脖子上停下。
“别妄自菲薄嘛。要我看,你比你哥哥长得还好。
脸没那么立体,但也多亏了这点,你的轮廓大体柔和可爱。眉毛很英气,眼睛却像只小鹿;鼻子猛一看很秀气,其实线条很硬。尤其是你的眼睛,颜色独特:不完全是灰色,有点发黑有点发紫,在特定的灯光下还能看出蓝色。这奇怪的颜色,总给人一种玛格丽特泡的冰块的感觉。
这儿冷漠,那儿可爱,这儿单纯无辜,那儿凶得像条猎犬。我该称它为什么呢——分割的和谐?”
听面前人一本正经地分析自己的长相,卢箫的耳朵越来越烫。
“怎么样,现在开心起来了吗?”白冉挑挑眉,恢复了往常轻松又调侃的语气。“话说回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卢箫的声音很弱:“那你想说什么?”
白冉的神态倏然认真。
“你哥哥出轨了。”
过于猝不及防。
“啊?”卢箫整个人僵住。
“我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没错,我能分辨出是雌性。香水混杂特定荷尔蒙的气息,位置很靠下,而且跟你嫂子的明显不同。”
卢箫的大脑乱哄哄的,一片空白。她好像听懂刚才那番话了,又好像没听懂。
白冉松开她,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的嗅觉?”
卢箫想起了以前的许多细节,深知蛇嗅觉的灵敏。而她也深信白冉不会撒谎,因为她自己也想到了以前回家时从嫂子口中拼凑出的猜测。
“我信你,只是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冉注视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我管不了,”卢箫闷闷道,“就这样吧。”
“你们不是拉弥信徒,对男人的出轨也这么宽容?”语气冰冷。
卢箫明白她在误会,急了:“不是这个问题。我爸已经死了,现在我哥是我家的经济支柱。绫子家没什么人,我侄子才四岁,戳穿了只会让她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根本没办法离开我哥;没头脑,没魄力,没能力,这是社会给她多年以来的教育。我宁愿不让她们知道,就像以前一样生活。”
白冉没有说话。
卢箫的语气也越来越弱,最后凝成一声苦笑。
“如果……我能经常在家保护她们,我哥早就该滚蛋了。可现实中我常年不在家,把他惹毛了,只会对妈妈和嫂子造成伤害。”
白冉脸上的寒冰化开了,变成一滴滴水,流动。她跟着卢箫苦笑:“你说的对,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很多事不存在最优解,只有妥协解。”
“只能祈祷她们下辈子不再是女人。”卢箫低下头。
也就是那一刻,她的内心涌起了对白冉的敬佩,同时还有愧疚。
当年她曾和许多人一样,暗暗否定过白冉的生活作风;现在看来,抽烟喝酒且不戴头巾何尝不是一种前卫的反抗。那可需要莫大的勇气。
白冉没有再说话,回到沙发上坐着。
空气安静了许久。
“如果我也有你那样的嗅觉就好了,会成为一个更厉害的警司的。”再开口时,卢箫转换了话题,并尝试让声音听起来欢快。
白冉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蛇能分辨出许多味道。感染的味道,糜烂的味道,癌细胞的味道。”
“天生的医生。”卢箫很是羡慕。难怪白冉的医术那么高超,这相当于种族优势了。
“也是天生的侦探。”白冉冷笑一声,抬头,空洞地望向天花板。“若女人有话语权,赤联那帮男人早就该死千万遍了。”
一句话,让当过多年警司的卢箫察觉到了异样。她早就隐隐猜到了,只是一直没直戳了当地问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问:“像你一样的人有多少?”
“根据族群保密协议,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信息。”白冉翘起二郎腿,背重重靠到沙发背上。“不过你肯定能推断出来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大概。”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或几乎全部蛇人集中在南北赤联,这是从白冉的生活习性推断出的。
其次,南赤联的蛇人数量一定碾压北赤联,这是从医学水平推断出的。而蛇人的总数量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
印证此猜想的很重要的一点是——拉弥教。
南北赤联的国教。
拉弥教的圣物是蛇,他们唯一的主“拉弥”便是蛇之女神,半人半蛇的怪物。在南北赤联中,杀蛇是犯法的。赤联人只是在崇拜自己的族群,万分合理。
眼前闪过某些细长的瞳孔。
她想到了在黄少将的办公室中看到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她想到了失踪的南赤联外交官。
她想到了……
脊背突然渗出冷汗。
她突然觉得不再认识这个世界。
不是恐惧或排斥,只是单纯的陌生。就好像都已经学到了高数,突然有人告诉自己“1+1=2”其实是错的。
孤独感伴着渺小感,如洪水般袭来。
卢箫愣愣地站在原地。
白冉好像误解了她表情的意思。
“放心,只要不说出去,你就是安全的。”
“为什么要包庇我?”卢箫干巴巴地问。
“因为我想。”
“……”
“世界上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不是吗?”
这件事情不是。
但卢箫终也没能问出口。
**
那天晚上,全家一块吃饭时,卢箫比往常更加沉默。每当看到哥哥那张帅脸时,她就为此由衷地悲哀。
她为拥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耻辱。
好在白冉的情绪很足,让饭桌的氛围不至过分压抑。
娜塔莉亚和绫子什么都没有察觉,表面上,这间柏林郊区的小房子里和平常一样温暖。
是生活偶尔这样,还是一直如此?
咽下最后一口白米饭,卢箫的灰眼珠充满迷茫。
一直如此。
白冉眯起的绿眼给出了答案。
**
晚上,卢箫察觉到了另一番异样。
在安排住宿时,卢箫以为白冉会要求和自己一个房间,毕竟自己房间的那张床挺大。
但白冉不仅主动睡到了隔壁满是灰尘的客房,且毫无找上门来的意思。
睡前,卢箫担心地站在门口。
“如果冷的话,我房间的暖炉也给你。”
柏林晚间气温很低,对一条蛇来说,一个暖炉怕不够。
“不用了,谢谢。”仍没换睡衣的白冉坐在床的角落,像一座雕塑。
卢箫疑惑地歪歪头,然后离开了。
临走时,留下了一大桶刚打的饮用水。
**
第二天,在经过客房时,卢箫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她习惯于早起,一直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一个。
门缝中没有热空气传出。
白冉晚上没有开暖炉。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多管闲事,但她没控制住,焦急地敲了门。
没有回应。
白冉在冷风中瑟缩的样子历历在目,卢箫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该不会冻死了吧?
于是她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开了门。
床上的白冉裹在薄薄的被子里,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卢箫一惊,冲上前去,手指率先伸到白冉的鼻孔前。幸好感受到了气息,她松了口气。
但从这条蛇的皮肤状态来看,感觉并不是很健康,像是生病了一般。要不要帮她打开暖炉呢,卢箫在犹豫。
这时,白冉窄窄的鼻翼轻轻扇动,好像闻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眉毛开始颤动,呼吸逐渐趋于紊乱。被子下方渐渐凸出一块,和蛇尾的形状重合。
床上的蛇倏然睁眼。
在看到身旁的卢箫时,她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惊恐,一把推开靠得太近的上尉。
“你干什么?”白冉轻轻喘着气,脸颊全是红色。拉起的被子也遮不住那不住起伏的胸脯。
卢箫愣了,她头一次在这条蛇的脸上见到这个表情。
“我怕你生病了,你没开暖炉。”
“我知道。”白冉飞速转过头去,声音开始怨念。“这个温度我死不了。”
卢箫皱眉:“确定吗?”她可不觉得刚才的样子像是没事。
“确定。”白冉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离我远点。”
一直主动肢体接触的到底是谁啊?卢箫越发疑惑。是自己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吗?
一条焦躁不安摆动着的蛇尾,悄悄从被子下方探了出来。似不耐烦的推脱,似控制不住的勾引。
卢箫立刻明白了。
心跳得很快,跳得很狂。
她立刻向后退开几步,低头道:“抱歉,打扰了。”然后飞快逃离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作者君从来不写ABO;其次,作者君从来不写ABO。
第45章
哥哥、嫂子和妈妈去参安安的幼儿园运动会了。妈妈总说要给孙子一个完整幸福的童年,因此卢笙再怎么不情愿,也被生硬地拽了去。
卢箫独自向集市街走去。
花菜,黄瓜,青椒,洋葱,白笋,还有猪腿肉。要买的东西不少,都是为今晚的大餐做准备的。
她已经很久没买过菜了,以至于看到小商小贩的秤,会愣一下它们是干什么用的。
在家的最后一餐。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假期”,由预想中的两周变成了五天。
娜塔莉娅说要做顿好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全家下次再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
那天在咖啡馆聊天时,卢箫以为白冉打算在世州停留至少半个月。哪知昨天,这女人便板着脸闹起冷脾气了。
——我明天就要回赤联。
看着她隐忍得很痛苦的神色,那如大病一般的神色,卢箫当然答应。异乡终究是异乡,别人家终究是别人家,这种状态下,肯定在世州待不痛快。
白冉这几天的饭量越来越少。
而到昨天,她说胃不舒服,一整天一口饭都没吃,即便桌上摆的是她最喜欢的肝肠。今天晚上的大餐估计也不会吃,妈妈一定焦急却无可奈何。
四月,翘尾巴,焦躁,拒食。
卢箫在大脑挖掘出很久以前的生物书里的内容,更加确定了之前的推断。
如果蛇人尚留有蛇的特征,那有发情期当然正常。
卢箫将排卵期偶尔会有的欲望放大十倍设想了一下,已经开始替白冉痛苦了。她知道不该有怜悯的情绪,自己没有资格怜悯任何人,但还是很难过。
不知她回到北赤联之后,是否能找到另一条蛇解决呢?那么漂亮的一条,找谁都会很容易吧。头一次,她竟因白冉的放浪作风感到安心。
买菜之前,卢箫来到了很有名的一家美妆店。就算今天不来买菜,她也会来市中心的街区的。
她要买一件礼物。
虽然曾在那张保释单上看到过“4月14日”,但她仍不敢确定白冉的生日究竟是几月几号,因为那可能是假信息。但她更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她自己的生日是8月18日。
4.14,8.18,数字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和谐。
生日礼物,抑或是感谢礼物。因为偶然在深夜里回忆起过去两年时,来自一条蛇的善意盖住了一望无际的黑。
收到礼物总能让人心情好些吧?她能理解白冉不开心的状态,尊重这种状态,但也同时希望她能在不开心的范围内尽量开心。
然而走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卢箫迷茫了。
她从来没涂过口红,对口红色系一无所知。光从高光棒和指甲油中找到口红专区,就已耗费了全部精力。
终于,一个导购出现了。
“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想买一支口红。”
“这些都是,任您挑选。”
卢箫点点头。
然而没过几秒,她人傻了。外型各异的金管黑管上,数字五花八门,02,80,749,622……为什么口红会有这么多型号?
卢箫宁愿做一套高数试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请问,为什么管子上有这么多不同的数字?”
导购小姐十分礼貌地微笑:“不同的颜色。”
红色能分出这么多种类吗?卢箫既震惊,又新奇,或许身为画家的司愚来了才能全部分清吧。
“那有没有看起来温柔一点的颜色?”
那日火车上的对话,滑稽中镌刻着不可磨灭的承诺。
“温柔一点儿的颜色?”导购思考片刻,从上百支口红中抽出一支,拧开。“这支颜色日常,而且很显白。”
导购微笑着,用口红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展示给她。
卢箫看着膏体,尝试将它代入白冉的嘴唇。拜立体几何学的天赋所赐,她能很轻松地具象一些场景。
很接近了,但仍不够完美。她一直是个完美主义者,在家也习惯把被子叠豆腐块的那种。
“有没有更暖一点的?最好带点橙色。”
像拉瑙的夕阳一样。
导购明白她的意思,却犯难了:“我明白,您是指去年流行的‘珊瑚色’。但是这种颜色会有点显黑,我还是更推荐刚才拿给您的这款。”
“不是我涂,是送朋友的。”卢箫耐心解释。“她是北欧高加索人种。”
显然,导购小姐的文化没到能理解“高加索人种”一词的水平。小小的眼睛顿时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卢箫立刻会意,换了一种说法:“就是很白很白,鼻子很高,眼窝很深的那种。”
导购恍然大悟:“哦!那我明白了。”说罢,她熟练地从柜台深处抽出另一支。
当拧开第二支口红的盖子,卢箫看到了希望,但仍不满意。饱和度稍微有些高,温柔感欠缺。
“这支如何?”导购一脸期待。
“这支太亮了,请再拿一支暗一点的。”
完美主义者的烦恼。
之后,导购拿了四支不同的颜色,两人一同筋疲力竭。拿铁,枫叶,夕阳,珊瑚,各种事物在眼前飞舞,天底也开始旋转。
卢箫万分庆幸平时不用化妆,不然血压一定低不了。
好在最终还是找到了完美的颜色。
196号,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介于拉瑙的夕阳和海底的珊瑚之间。
这个颜色在手背上一划,充满温柔的诱惑呼之欲出。
虽然不确定别人看到涂着这支口红的白冉敢不敢强吻她,毕竟其本人的攻击性实在过强,但比那支过于女王范的正红色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思绪飞舞。
丛林的绿叶间,湿热的空气钻入耳朵。站在古老榕树前的女人嫣然一笑,嘴唇上的颜色穿越时间和空间,近在咫尺。
……
等等,为什么突然开始想象自己强吻白冉的画面?卢箫脸颊的温度骤然上升。
大概实在代入不了别人,就只能暂且代入自己,因为目前还没碰到一个敢肯定能强吻白冉的人。
“您说过您要送人吧?对于包装有要求吗?”
“按最高档来包装,”卢箫毫不犹豫,“我可以加钱。”
这支口红其实并不便宜,但和那把小提琴相比,已经算是白菜价了。
导购微笑着去拿包装。她从柜台后拿出了一个花里胡哨的纸盒,一些鲜花瓣,还有各色卡纸和绸带。
是不是太华丽了?卢箫对此并没有概念。
不过在想到那女人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时候,她觉得华丽到滑稽反而更好。
盯着导购飞舞的手发呆,她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在挑选口红颜色上耗费了太多时间。
打包好口红后,卢箫抬手看了一眼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顶多再过半小时,妈妈就要回家做饭了!
于是,街上多了一个以军步跑冲向菜市场的女人。
**
回到家后,等候多时的妈妈嗔怪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独自生活呢?”
她接过大包小包的菜,核对里面的品种。
“妈,部队有食堂。”卢箫尴尬地将礼品袋藏到身后。
但将各色蔬菜摊到灶台上后,娜塔莉亚还是发现了这个异常的举动。
那通常只有温柔的褐绿色眼睛一瞪,右手抬起,点到卢箫的鼻尖上。因为身高关系,她抬手的幅度很夸张。
“藏什么呢?”
卢箫眨眨眼,结结巴巴道:“给、给白冉的生日礼物。今天她生日。”声音压得很低。
娜塔莉亚歪头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表情意味深长,直把卢箫盯得心慌慌。
卢箫突然就有了一种感觉。
那是她设想中的,现实中却从未发生过的情景。就好像在某个高中的午后,给爱慕的同桌偷偷塞牛奶糖时,却被班主任抓了个现行。但她并没有上过普通的高中,一切都只是想象中的感觉。
黄油在锅上化开,冒出滋滋的香味。
娜塔莉亚脸上的困惑也化开了。
她温和地微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看到你有这么要好的同伴,当妈的也开心。”
卢箫松了口气。她把小袋子放到远离灶台的橱柜上,问:“要不要帮忙?”
“把土豆皮削了吧。别削到手指呦,咱家创可贴没剩几个了。”娜塔莉亚围上围裙,把解冻的青豆粒倒入黄油中煎炸。
滋滋滋。
“削土豆还是没问题的……”卢箫汗颜。为什么妈妈总把自己想得那么生活残废啊。
各类厨具在娜塔莉亚的手间飞舞。洗菜,切菜,炒菜,同时干三件事的她比光削土豆的卢箫还快上不少。
做完第一道菜时,娜塔莉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箫箫我问你,小白是不是不爱吃咱家的菜啊?”
“啊?”卢箫放下土豆。
娜塔莉亚分外苦恼:“她这两天基本一口饭都没吃,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厨艺在不知不觉中下降了。”
卢箫耳根烫了。她当然知道这种拒食的本质原因是什么,可当然不能跟妈妈说。
于是,她只能解释:“她身体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送她去医院?”很担忧的语气。
卢箫卡壳了一下,然后:“是生理期,妈妈。没必要去医院,还是一个人安静休息会儿更好。”
“那你晚上多给她打些热水,或者我煮点姜茶好了。”
同为女性的娜塔莉亚当然很理解。她知道月经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女性的精神状态,如因疼痛而起烦躁和恶心。
“好。”卢箫总算是松了口气。
又一盘菜出炉,煎香肠的味道很香。
“箫箫。”
“嗯?”
“LeidestdumanchmalunterEinsamkeit?(你会时不时因孤独而痛苦吗?)”
卢箫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妈妈认真的侧脸:“为什么问这个?”
“总有一天该安定下来吧,manimmerbrauchtjemand。(人总需要某些陪伴的。)你是怎么想的?”
卢箫立刻开始羞涩:“我?我没什么想法。”
娜塔莉亚笑着叹了口气:“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性别种族信仰什么的都没关系,我都能接受。”
“诶?”意料之外的话语。
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明明一直生活在世州,思想却这么前卫开放。
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旁敲侧击纠结性别问题,到底是什么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向的。
卢箫很不服气,凭什么周围的人总觉得自己喜欢女人。
半天没听到回音,娜塔莉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我只希望,那是一个能保护你的人。”
**
五分钟后,卢箫被妈妈赶出了厨房,原因是“拖慢进度”。
虽然很不服气,但她确实认可自己在厨房里属于碍手碍脚的存在。
手里提着装着口红的礼品袋,卢箫站在客厅的角落发呆。时不时的,她斜眼瞥向紧闭的客房,紧张涌上心头。
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害怕打扰到精神状态极度低迷的白冉。
“贼眉鼠眼干什么呢?”哥哥卢笙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不关你事。”卢箫收回目光。
卢笙冷笑一声:“北赤联女人又没钱又没地位,讨好她干什么?就算是一个少校也不值得。”
被冒犯的怒火涌上心头。
“首先,我不是讨好她,她真的是我的朋友;其次,很多东西无法也不需要用利益去衡量。”
卢笙噎住了。
卢箫拿起礼品袋,径直向白冉的房间走去。临走前,她留下一句似斥责非斥责的话。
“如果什么事都要有个目的,未免太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
@Z鹿_zz
第46章
卢箫敲响了客房的门。
“干什么?”白冉隔着门分辨出了敲门的人,问话的语气全是没好气的排斥。
“我要给你一件东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卢箫觉得很心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心虚。
里面安静了片刻。
咔嚓。
白冉开了门。她在毛衣外面裹了个厚毯子,却仍没有开暖炉。
卢箫有些慌乱地将手伸出,展示一直藏在背后的礼品袋。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是蹙眉眯眼的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
“生日快乐。”卢箫目光闪烁。
白冉沉默了。
迷惑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后,她才开了口:“进来吧。”这是她两天内第一次把卢箫请进门。
卢箫忐忑不安地补充说明道:“我是在那张表格上看到的。不过今天不是你的生日,那就当它是平常的礼物好了。”
白冉把礼品袋放到桌子上,手轻轻搭在桌沿。
“是我的生日,谢谢你。只不过很久没人提过‘生日’这回事了,我得反应一会儿。”
“那你自己看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卢箫点点头,一只脚已经向后退了一点。她能明显看出,白冉的肢体动作变得愈发僵硬。
“等我拆完。”白冉却挽留了。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德区的习惯,知道当面打开生日礼物是必不可少的礼节。
于是,尽管脖子越来越红,绿眼闪烁得越来越迷离,白冉还是当面拆开了礼物。
撕开精美的包装纸,在那支精挑细选的口红展露出来后,白冉的手停在了空中。她一直迷离的绿眼终于瞪大了,那是意外的表现。
“这是?”
“我找到了合适的颜色。”
白冉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思绪也一下子拽回了那日的火车之上。
拧开口红,白冉表情中的惊喜进一步放大。
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介于拉瑙的夕阳和海底的珊瑚之间,和之前描述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谢。”
白冉拧出口红膏体,走到镜子前。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手法不如之前利落,涂得很慢很慢。
站在侧边的卢箫静静欣赏那涂口红的侧颜,心跳不住加快。
恍惚之间,她好像也开始闻到了什么——那就是雌蛇的气味吗?淡淡的腥味,又带有淡淡的甜,让大脑渐渐一片空白。
意味不明的热流开始涌动。
“好了。”
大脑的意识重新恢复后,她看到,涂好口红的白冉重新转过身来。
白冉笑了一下:“眼光不错,这个颜色配得上我。”熟悉的配方,即便再无力,也要耀武扬威一下。
在口红的衬托下,那唇形的漂亮之处展现得淋漓尽致。皮肤反而显得更白了,似融入了最亮的日光,脸颊因躁动产生的红色则是漫山飞舞的桃花瓣。
诱人。
卢箫想不到其它的形容词。所有文学作品在顷刻间全部瓦解,再美的辞藻也钻入土中。
看着面前人呆滞的表情,白冉咽了口口水,开始转移话题。绿眼闪烁得像阳光下的翡翠。
“我今年33,一个对称的数字,和这牌子的标志一样对称。”
如被塞壬的歌声吸引的船夫一般,卢箫向前靠近了些许。
好甜的气味。
看着一开一合的嘴唇,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很想触摸那漂亮的嘴唇。
越来越近。
白冉惊恐地瞪大双眼,抬起双臂推开卢箫。因为那是条件反射的动作,没能控制好力道,卢箫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拉开距离后,卢箫这才真正回过神来,并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她迷茫地看向不住喘气的白冉,不知该如何道歉。
“出去。”白冉嗓音颤抖,纤长的食指指向屋门。
“对不起。”卢箫慌乱冲出了屋子。
**
那天晚上,白冉没有出来吃饭。
娜塔莉亚担忧地问:“箫箫,你确定小白没事吗?两天了,只吃那么少,身体会垮的。你要不劝劝她,好歹吃一点。”
卢箫知道今晚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脸色很难堪:“我给她留点。”
说罢,她拿起一个空碗,往里面夹留给白冉的菜。虽然她知道白冉很可能不会吃,但还是想留一些。或许吃了呢。
煎香肠,小炒肉,夹着肉沫的土豆丝。白冉的饮食偏好很简单,就是肉,因此卢箫不停地夹着肉。
“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吃菜?你给她多夹点菜啊。”娜塔莉亚责怪着。
“呃……”卢箫顿了顿。“经期需要补铁。”
娜塔莉亚暂且相信了。
在薄薄一层米饭上夹了满满一碗肉后,卢箫端着碗和筷子,悄悄走到客房门口。
她轻轻敲敲门:“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语气很平静。
过分平静的语气,反倒让卢箫心凉了半截。
“饭我放门口了,不吃也没关系。”
“嗯。”
**
第二天清早,卢箫提着行李等在门口。
那将是两人最后一程。
即将出门时,白冉从口袋包中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三岁的小侄子安安。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柔到无可挑剔的语气。
“以后也要好好听爸爸妈妈话哦。”
安安询问式地看向爸爸妈妈。
卢笙虚伪地笑着:“那怎么好意思……”
娜塔莉亚不可思议道:“哎呀,怎么突然给孩子红包了?不行不行。”说罢,她弯腰去抢卢安手中鼓鼓囊囊的红包。
“给孩子的,拿着吧。”白冉礼貌地笑着。“这两天麻烦你们一家了,谢谢。”
“这怎么算麻烦呢?你在这儿陪箫箫,阿姨多开心呐。而且我们也没能照顾好你。”
“请您收下。”白冉的语气很坚定。
卢笙摸了摸儿子的头,安安便懵懵懂懂地接过。
那红包鼓得过分,鬼知道装了多少钱。
卢箫惊异地看向白冉。但在联想到白冉交四十五万保释金都不眨眼后,她又不那么震惊了。
“哎呀真是破费了,太不好意思了……”娜塔莉亚不好意思地看向白冉。
小孩子很好奇,将红包拆开窥探,里面的纸币露出一角。
卢箫睁大了双眼。她相信白冉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但还是很惊讶。
“列欧?”另三双眼睛也不解地看向红包口的纸币。
白冉轻轻笑笑:“世州开始大量印钞了。为了不让我的心意贬值,就给孩子列欧了。”
理由比行为本身更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包括身在军队的卢箫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最近的社会看上去很太平,完全没有任何要通货膨胀的迹象,只是税率加了些。
但白冉不会说谎,卢箫早就万分确信这一点。
卢笙急慌慌地问:“真的吗?”他比谁都爱钱,当然也比谁都关注钱。
“嗯。我建议,如果可以的话,换点外汇储备吧。”白冉神秘的笑容带着凄凉,似池塘底的一块鹅卵石,而那块鹅卵石即将爆炸。
卢笙犹豫地盯着面前的女人,不知该不该信任这句话。
白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披上了长长的羊毛风衣。今天的柏林依旧有不少凉意。
“告辞了。再次谢谢这两天的招待。”
卢箫能感觉到妈妈的遗憾,可也无可奈何。
人的一生中太多大大小小的分别了。
**
两人走到大路旁,等有固定周期的大巴车。清晨,柏林郊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挎着大行李包的两人。
她们要一起去柏林中心车站,而到了中心车站后,她们便会迎来分别。因为白冉说什么也不要同乘一辆火车。
卢箫很担心她,但在看到今天的白冉精神面貌不错后,便又微微放下了心。
然而太阳一晒,温度上来后,白冉的精神状态又有了下陷的趋势。她地呼吸又开始急促,并向远离上尉的方向挪动了好几步。
也就是那一刻,卢箫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蛇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开暖炉。低温能暂时抑制发.情期。
余光里,长风衣的后面隐隐凸起一块。那是呼之欲出的蛇尾。
与此同时,白冉右眼下方淡淡的褐纹也开始变深,隐隐显出了几片鳞片。很不显眼,但被卢箫敏锐捕捉到了。
从这里返回北赤联要过好几天。而卢箫一想到白冉要独自坐三天的车,就觉得心一阵就一阵地疼。
“如果不是蛇人会怎么样?可以帮到你吗?”
“什么?”白冉已经心不在焉。
卢箫张嘴张了半天,最后才勉强说出那句话。过于难以启齿。
“亚历山大街旁有一片区域。呃……他们叫它红灯区。”
一句话,让白冉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尉,嘲讽道:“哦,卢上尉这么了解?”焦躁状态下,她已完全控制不住任何锋芒,一字一顿戳得人很疼。
但卢箫并不感到冒犯,她认真地解释道:“我没去过,但我同事去过。他们说那里的小姐服务很周到,很有经验,或许可以减轻你的痛苦。”
白冉笑了,颇有被无语或被气笑的嫌疑。在嘲笑卢箫,抑或是在嘲笑她自己。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想和随便一个人做?”
“那你之前算怎么回事?”卢箫不解地皱眉。想到大白蛇当年在军营里的“风流韵事”,她认为其并没资格如此尖锐地反问。
听到这句话,白冉的脸色变了。她欲言又止,却在开口前换成了另一句话,垂下了忧伤的浅金色睫毛。
“呵呵,我掉进了自己的陷阱。”
卢箫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上前拽白冉的袖子,想带她去乘另一趟车。
“走吧。”
触了电一般,白冉甩开她的手,同时焦躁地扭开头。
“说了离我远点!我受不了。”
卢箫迷惑了。因为她联想到了这几天无止境的回避,内心掀起一个猜测。可这猜测并不合理,因此她万分迷惑。
“我又不是雄蛇。”她不是习惯甩锅的人,但不想无故背锅。她很确信,自己身上不可能散发出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一阵大风吹起,寒意涌上街道。
卢箫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内心也涌上无尽凄凉。不知怎的,她突然为自己不是雄蛇这个事实感到遗憾。
白冉低下了头,声音突然委屈。
“可是我喜欢你的气味。”
猝不及防的答案,过分委屈的语气。
卢箫心里五味陈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那条蛇瑟缩的样子,心里涌起了异样的情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想安慰她,想拥抱她,想融进她的身体,最后一起炸成一片虚无。
天地间,唯有那条蛇的身影存在。
她真的很希望减轻白冉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白冉的痛苦会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让她自己也感到痛苦。
心砰砰跳着,卢箫决心推翻以前的决定。去他妈的假正经,她在心里吐出从未说过的脏话。
“那我来帮你。和熟悉的人一起,会好些吧?”
白冉诧异地转过头。她从来没那么诧异过。
“你是认真的?”
“是。”
有那么一刻,白冉的表情动摇了。但紧接着,她又忍住了。
“不要。”
“为什么?”
“我才不在发.情期做。”像个倔强怄气的小孩子。
卢箫机械般地停在原地。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可怕的沉默,有什么东西即将爆发。
“因为它会让我格外感觉到,我就是一头野兽!我根本不是人!”白冉的情绪猛然激动。
眼角的鳞片更加突出,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变成一头怪物。以前那么多次的满不在乎与游刃有余,终于在那一刻尽数爆发。
但卢箫并不害怕。
从很久以前,她就一点也不害怕蛇了。
“我喜欢性,但凭什么要基因操控我,强迫我?我要做自主选择的爱,我不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动物。懂吗?”那双绿眼中的悲愤达到了顶峰,寒风吹过阿尔卑斯山头的雪。
那双眼睛好像在说,你是真正的人,你不会理解的。
卢箫煞时明白,这是一种反抗。和抽烟喝酒赌牌一样,和永远不戴头巾一样,这是一种反抗。
但与其它反抗不同,这种反抗谁也看不到,根本没有用。发.情期不做,难受的怕只有自己。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白冉的敬意更加浓重。
卢箫思考片刻,语气变得沉重而严肃:“就算你不是蛇人,是跟我一样的纯粹的人,会来月经的。”
“你想说什么?”怒火依旧存在。
“我不喜欢来月经,来月经会让我的身体不适合高强度爆发,会让我一整天都没办法正常训练,会让我的小腹痛到烦躁。它会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天生生理劣势的女性。”卢箫灰色的眼珠燃起一丝火苗,像烟灰中复燃的希望。“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接受它,用棉条和护垫,兜住控制不住下流的血。”
怒火、焦躁与欲望的交织下,白冉不住起伏的胸脯很痛苦,竭力隐忍着一切。
“这不一样。”
“有什么实质性区别吗?都是劣势的象征,都控制不住,都会让人感到无力。”卢箫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但尽管声音越来越大,却不会让人误解她在发怒或是什么。
“因为无法改变,就当绵羊?”
卢箫狠狠咬了咬牙。她其实并不想说接下来的话。
“有些事情只能和解。那不叫屈服,就是不作无谓的反抗罢了;如果可以,我连人都不想当。因为真深究起来,需要反抗的事情太多了:作为碳基生物的氧化,作为平民百姓的无力……一部分用来反抗,另一部分用来和解,在这个不美好的世界上找一个尽可能美好的平衡。我们都没有办法,就只能这样。”
白冉闭上了眼。就好像刚才说的话变成了一把把剑,插入了她的胸口。
风依旧萧瑟,却不再难以忍受。即便对于生活在热带的蛇。
卢箫上前一步,手搭上白冉的肩膀:“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就是人的事实。你是人,活生生的人。”
说到后面,上尉的语气已由坚定化为温柔,而温柔中又带有崇敬。那双灰眼睛中承载了世间一切的值得。
白冉激动的情绪终于消退了些许。她冷静了下来,表情重新归于呆滞。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像以前白冉无数次那样,她的食指指节安慰式地攀上白冉的脸颊,轻轻蹭蹭。再紧的拥抱也比不过它。
“你比大部分人都更有资格当人。”
比那些逃兵,比那些伪君子,比那些生而为奴却沾沾自喜的人都更有资格。
一辆大巴停下。
那是她们本该上的、开往柏林中心车站方向的大巴。
两人都没有上车,只是在站牌前对视。
于是大巴只能开走,继续空空如也。
“你真的愿意吗?”白冉的音量很小。
虽然这句话没有宾语,但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愿意。你伸出手。”
白冉在默默伸出了手。好像仍在犹豫,却又带点斩钉截铁的意味。
卢箫一把握住那只冰凉得过分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走,我们去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高能
友情提示:消失的艺术,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另一个角落。
第47章
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很蓝,日光很亮,照得房间内暖暖的。
窗帘拉上。
桌上花瓶内插着的玫瑰由鲜红变为暗红。
卢箫仔细洗过了手,之后还用酒精消了毒,说她马上要进行外科手术也不为过。她的强迫症一直都在,而且会存在于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床上的蛇在蜷缩中等待。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在昏暗中跟随上尉的身影,似墓道中的鬼火。
“你不许带有任何同情。”
“我没有资格同情你。”
“你没爱上任何人,你现在心里想的只有我。”
“只有你。”
可能是特殊时期的原因,今天的大白蛇尤其唠叨。但卢箫一直耐心回答,且语气一直温柔得能将人融化。她一直很耐心。
白冉将头靠在膝盖上,脸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已经不需要缩近距离,光是看着年轻的上尉,身体便会软下来。
卢箫坐到床沿。表面淡定,其实在不停的紧张,洗净的手指不住颤抖。对于这件事,她完全没有经验,因为很久以前的记忆都是被挟持在下面的。
白冉表情幽怨:“你之前说了不会和我做。”
“人是会变的,我现在想了。”
“我不信。”
心口不一,抑或是特殊时期引发的疑神疑鬼。明明几天前还自信满满地认为全世界都喜欢自己,今天却莫名其妙不自信了。
卢箫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靠到白冉身边。
“因为我确实不是木头。昨天你涂上口红后,我很想吻你;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尽管没有本能的干扰,我还是控制不住,比你低等多了。”
说罢,她的脸贴上白冉的脸颊;她们的脸都在发烫,烫成春日的温泉。
所有防线尽数崩塌。可以在暴风雨中尽全力托举最后一块钢板,却无法拒绝早春的一支野花。
白冉转过身去,环住上尉的肩膀,嗓音沙哑而颤抖:“我在上面。”
卢箫很顺从地让她跨了上来,而自己斜靠在下面。与以往不同,这次她心甘情愿在下面。
尊重傲气与压制力,尊重身上人的一切癖好。
白冉将上半身的毛衣潇洒一脱,扔到卢箫起伏得越来越快的胸口,毫不拖泥带水。
她抬手将瀑布般的金发撩到身后,锁骨处的阴影轻微摇晃。
乳白色的皮肤,直而有力的肩,两侧华丽陷进的腰,介于军人与琴手之间的小臂肌肉线条。圆润之峰透出无限生命活力,窗帘缝隙投入的熹微晨光之中,那是一座完美的古希腊雕像。
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火焰。
那不再是酒店房间,而是史前的雨林。
卢箫从身体到心灵,开始由内而外地颤抖。雌蛇甜甜的气味钻入鼻尖,她头一次觉得,服务于人是种莫大的恩赐。
“我缺乏经验……可能做得不好。”
“卢上尉天赋异禀,会做好的。”这样轻松的调侃,终于恢复了些许往常的姿态。
卢箫试探性地将双手放到那纤纤细腰上。
“那你要及时给我反馈。”
“闭嘴。”那双绿眼中突然迸出了侵略性,带着足以吞噬星空的欲望。她捧起卢箫的脸,逼迫她贴近。
是肯定的标志,是乐意的信号。
卢箫不再犹豫,脸颊靠在她的胸口,砰砰的心跳顺皮肤传入耳朵。她们开始共用一个感官。
白冉单手解开卢箫衬衫的扣子,一切动作都熟练流畅。她翘起尖尖的下巴,微笑与迷离的眼神一同诱惑。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还能看到点点泪光。
“你只需要告诉我的身体,它完成使命了。最高明的骗术,你懂的。”
**
如何驯化一条蛇?
那天,卢箫找到了答案。
当捕猎式的眼睛蒙上楚楚可怜的泪光时,当脸颊的红晕透出服从的温顺时,当进攻转为包容时,她找到了答案。
用温柔与纵容,用平等与尊重。
她们相对躺在洁白大床上。
她们相对躺在天使的羽毛上。
得到了满足的蛇环住上尉的身体,将脸埋到她的颈间。
“谢谢。”
“我也该谢谢你。”卢箫抱紧她。
这是真心话。
经过今天,恶魔的阴影已经消散,她将不再惧怕太阳。
身上全是汗,但仍紧紧贴着。
卢箫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不是指热爱,而是纯粹的喜欢。喜欢的不光是那具身体,还有其内的灵魂,喜欢这女人的一切。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快乐能够比肩刚才的事情。很惭愧,但这是事实。
白冉的鼻尖贴到她的锁骨处:“已经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我很高兴。”
“好想一直抱着你。”很接近调戏的语气,但相比调戏又过分诚恳,还有点像撒娇。白冉终于完全恢复了正常,不再受本能的任何干扰。
如果她们的身体可以融入彼此。
如果能够成为一片永不分离的混沌。
这算是求爱?还是告白?还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过于模棱两可的话语,一股陌生的恐惧泛上心头,让卢箫的四肢突然僵硬。她想起白冉平常的态度,明白这或许什么意味都没有。
对这条来去无踪的蛇来说,还是自由最重要。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单纯的上床就好。
然而刚才自始至终,卢箫只吻过那雪白的颈。她自认为没有资格直接吻嘴唇。
遗憾,却又不那么遗憾。
幽静的秘密并不重要。
“你怎么不理我?”白冉抬头,不悦地看她。嘴唇轻轻嘟起,任何军队的影子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单纯的女孩。
卢箫愣了:“刚才那句话需要回复吗?”刚才那句话,怎么听都是陈述句吧,她很迷惑。
白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额头蹭蹭她的锁骨。她被可爱到了,不悦的表情再装都装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最喜欢‘dasUnaussprechliche’(不可言说之物)。”
卢箫也笑了。
**
从酒店走出后,白冉自顾自换了个方向。街道依旧空无一人,她高傲的走姿掀起了一阵风。
“去车站的大巴在那边。”卢箫跟了上去,指向另一个方向。
白冉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谁告诉你我要去车站了?”
“那你要去哪儿?”
白冉戴起墨镜,长风衣与短靴让她看起来如职业女性般干练。
“坐计程车。我要去莱比锡,法兰克福,然后去阿维霓翁,再一路南下玩过去,到那不勒斯再坐火车。”
卢箫更加迷惑了:“不走了?”她明明记得,今天她们本打算分别来着。
“问题都解决了,走什么?”白冉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她。“你还能休息一周呢,这么早就回去上班,岂不浪费?”
卢箫一下子明白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该好好放松一下。难得的长假。”
那一刻起,轻松愉悦。
两人说说笑笑,踏上了一辆计程车。
“喜欢海么?”
“我会晕船。”
“懂了,所以是陆军指挥官。”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逗你的,不用总当真。”
**
不管再过多少年,那段回忆仍是最幸福的片段。
沉浸在中世纪的人文盛宴中,什么都可以忘记。阿维霓翁的城墙透露出古老的智慧,为数不多保留在世州境内的旧世纪教堂庄严肃穆。
站在罗纳河畔,地中海咸湿的风轻轻吹拂脸颊。卢箫眺望着远方,和身边的人一同陷入古老的思考。
白冉透过眼镜,看向远处的教堂。
“埃克哈特就死在了这里。中世纪为数不多在神学领域承认女性价值的‘异端’,也是为数不多不高高在上用拉丁文装神弄鬼的大师,然后被判处了死刑。”
“你对神学还有研究?”
她的目光逐渐悠远:“神学和任何学科都不分家,包括医学。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世州人都不信神了,旧欧人也基本不信。”
“唯物主义能更好地促进科学进步,世州政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现代社会宁愿信一些更实在的东西。”
“事实上,神是对自然的崇敬的一种转化。许多古代学者都信神,力学三大定律也照样在信仰中诞生。”
真正交谈起来,卢箫发现,白冉比之前观察到的还要博学多识。虽然她平时的行事方式很自大,但谈起知识来,辩证的态度却比世州的大部分学者都要谦虚。
“你真的很厉害。”
“谢谢。”
“那你信神吗?”但话一出口,卢箫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愚蠢。白冉是北赤联出身,当然是拉弥教徒。
然而,答案却出乎意料。
“不信。”冰冷又干脆。
“你不是拉弥教徒?”卢箫疑惑地蹙眉。
白冉的眉毛微微抬起,很嘲讽的样子。
“打着信仰的旗号搞群体压迫,逼女人当附庸,我怎么可能信这种丑陋的宗教?”
“那你信什么?”
她嘴角向下扯动:“我信我自己。”同时,眼镜顺着高鼻梁向下滑了一丝。
“……”卢箫垂下眼,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乍一听很荒唐,但细品又会觉得十分合理。也确实是白冉能说出来的话。
罗纳河上,三两只渔船驶向远方,渔船上的渔夫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其乐融融。他们抽烟的样子很快乐,很自得,仿佛那是极乐世界。
“你要烟么?那边有烟酒商店。”卢箫指向街道尽头。
白冉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抽了。”
“欸?”出乎意料。卢箫清楚记得,当年打仗时,这女人抽烟抽得很凶,只怕把肺都抽坏了。
然而,那双比翡翠还清澈的眼睛映照着河面的波光粼粼,侧脸如温柔的母亲。
“你不喜欢烟味,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懂?】
从爱上卢箫的那一刻,白冉就不再抽烟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回顾一下是从第几章开始的hhh
第48章
人可以靠回忆度日吗?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卢箫仍会不时想起和白冉在南欧的日子,就好像回忆才是现实,但现实并不会成为回忆。
阳光和快乐之城。
白色的小房子排列在矮矮的斜坡上,欢乐的笑声从枝头滚落,一直滚到海边,融进满是贝壳和花蟹的沙粒。
白冉赤脚站在海边,日光暖到融化,海风吹起她长长的金发。
——你现在喜欢海了吗?
——喜欢。
——是因为我吗?
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恋,站在一块礁石边的上尉想。但她决定让这条蛇继续自恋下去。
——是。
然后,白冉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而也就是在那一笑过后,卢箫觉得更加寂寞。
她们在那不勒斯挥手分别。一人坐上驶向开罗的轮渡,而另一人坐上开往里斯本的蒸汽火车。
白冉说,她要回哥伦比亚。
卢箫想,她要当残雪去了。
警司长办公室内,卢箫在整理中期汇报的材料。
那张保释单浮现了出来,白冉的字迹跟新的一样,甚至还能闻见些墨味。
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旧欧出差时看到的报纸。有一面是人物专访,而那期的专访人物刚好是“司愚”。
各色政治讽刺油画下面,有一小段对话让她记忆犹新。无论过多少年都是如此。
——很多人都认为您的原名“司千秋”更好听,更有诗意。为什么您最终却选择了“司愚”作为自己的艺名?
——“司”即“掌控”。在这个世道,“千秋”我掌控不了,能掌控的顶多是我自己罢了。
**
8月18日这天,卢箫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装得很华丽,像给小孩子的生日礼物。
而打开一看,果然是生日礼物。在邮件送达时间难以估计的今天,这件礼物到达得实在太过准时。
一个又长又扁的物体占据了盒子大部分空间,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很夸张;它的下面则是一张竹炭纸写的贺卡。
又是北赤联特有的竹炭纸,只不过上面的内容不再是唇印,而是大段的德语文字。
她头一次见识到白冉写书信用的字体。
花里胡哨又充满贵气的圆体。好看是好看,但实在难以辨认,让人读得很费劲。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德语。卖弄才学?说实话,她连为什么白冉会德语都没搞清楚。大概是许多旧时代的医学书都是用德语编纂的。
【LiebeOffizierin,
allesGutezumGeburtstag!
Ichhabedasbemerkt,dassdudeinMesserverlorenhast.Vielleichtnichtverloren,sondernabsichtlichweggeworfen.Waspassiertistweissichnicht,aberichdenke,dubrauchstjedenfallseinneuesMesser.
Wiealtbistdu?25?Nochsojung.Zujungzusterben.AlsodusollstsoschnellwiemoeglichausderTruppeaustreten.DerKriegkommtvor.Oderwirdvorkommen.Duistesnichtwert,deinLebenzuriskieren,oder?JetztbinichschonnichtmehrSoldatin,natuerlichauchnichtmehrMajor,unddasistgeradewarum,dassichdasWort“liebeOffizierin”amAnfangverwende.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
DeinepetiteSchlange
(亲爱的长官,
祝你生日快乐。
我注意到你的刀丢了。或许也不是丢了,而是有意地扔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认为,不管怎样你都需要一把新的刀。
你多大了?25岁?真年轻。对于“死”来说太早了,所以你应该尽早退出军队。战争来了。或者说,它即将要来。而它不值得你付出生命,不是吗?我现在已经不在军队了,当然也就不再是“少校”了,所以我在信的开头使用的是“亲爱的长官”一词。
我很聪明,希望你也聪明起来。
你的小蛇)】
看了信的内容后,她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要特意用德语。后半部分的句子过于反动,若用了中文,很可能在抽查过程中被扣下。
战争又要开始了?
卢箫盯着最后几行,陷入了沉思。常年在开罗工作的她毫无感觉,因为边界的动乱本就是家常便饭。可仔细想想,几个月前在中南欧的一番游历也没有任何暗示。
奇了怪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白冉如此肯定地预测了战争。一定有迹可循,只不过别人并没有发现罢了。那女人能精准捕捉到世州印钞的信息,一定也能捕捉到其它的。
那么如果开始打仗,会是哪里的战争?又是一场需要世州和北赤联参与的内战吗?
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2189年末的战火,回忆瞬间浸入墨水的黑。
一场场枪林弹雨之后,心也会留下应激的创伤;从那之后,每逢雷雨天听到似炮火的雷鸣时,肌肉都会收紧。
卢箫睁开眼睛,太阳穴渗出滴滴汗珠。
有了之前的经验,如果战争再度打响,自己大概率还是要顶上去的。带领陆军的部队,和敌军面对面交战。
没人想再上战场。
卢箫警觉地看向窗外,看到远处的开罗海关跟平常一样平静后,微微松了口气。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我很聪明,希望你也聪明起来。)】
最后那句话像魔鬼一样回荡在眼前。捏着卡纸的手,不知不觉中力度加大了。
卢箫不知道北赤联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踏进世州军队,因个人意愿退出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家庭、工作、身份、人际,一切都捏在军队的手中。
而且,聪明就是当逃兵吗?那句话引起了她的生理性不适,甚至还有点恶心。
暂时不想思考这件事。
而停止思考其内容后,她才意识到另一件令人羞赧的事情。
卢箫看着那个署名,停止了思考。
DeinepetiteSchlange(你的小蛇),其中表示“小”的“petit”还借用的法语词汇,组合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暧昧。
……
小什么小!小你个头!年龄小还是体型小啊!
卢箫越看脸越红,最后啪一下把贺卡翻过来扣到桌面上。白冉一直有种魔力,让人气血上涌的魔力。
低头,深呼吸。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拆礼物。
褪去一层层纸和海绵垫后,一个长长的盒子露了出来。真皮的,质感很昂贵。
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把短刀。
看到它时,卢箫僵了一瞬。她想起了伊温的刀,那把已经被扔掉的折叠刀。
拔刀出鞘。
刀把是空心的,但外面的金属摸起来很坚硬,外面还镀了一层金。且镀金层很厚,光这一点就能看出其价格不菲。
刀柄上方,雕了一圈细密的花纹,很漂亮,仔细看是一圈圈赤联特色的蛇图案。下方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些神秘的符号。
刀体的质地像陶瓷,但又没有陶瓷那么光滑。凑近闻闻,有种从未闻到过的独特香气。
因其材质和构造原因,整把刀拿在手里很轻,跟没有重量一般。也正是因为它很轻,握在手中会有种融为一体的感觉。
于是,卢箫下意识以为这是一种当摆设用的玩具刀。
然而正要放回盒中收起来时,无意中察觉到的反光让她停下了手。
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将刀垂直于边缘切入。切割的过程很顺畅平滑,完全不停顿,纸一下子就被切开了。
卢箫瞪大眼睛,愣住了。
锋利程度超乎想象,甚至可以称之为震撼。之前的那把刀都无法切出这么完美的切口。
她咽了口口水,拿出桌底抽屉里的老虎钳,夹住刀刃顶端。然后,利用杠杆原理,逐渐对刀柄施力。
施加压力的手法小心翼翼,因为目的并不是破坏,而是测试。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多虑了,一般的力量根本损坏不了这把刀。
柔韧度也上乘。
难得的好刀,既美观又实用。
卢箫盯着那把漂亮的短刀,恍了神。头一次见到这样一把奇刀,究竟是什么材质的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
过去的某些片段不断闪过脑海,汇聚在心里,愈来愈温暖。海边的维纳斯脚下的泡沫中,一把刀沐浴着爱与美诞生。
卢箫攥紧刀柄,将它插回薄薄的皮质刀鞘。顿了几秒后,她将那把刀放入了军服的内口袋。
而内口袋的位置紧贴胸口。
**
九月的某日,卢箫在面对总局送来的一批装有重要物资的纸箱时,随手掏出了军服内口袋的那把刀。
虽然她很珍惜那把刀,但也不会把它当收藏品供着。该用时就用,这是对赠送人最大的尊重。
然而,刀刚划过一条薄薄的胶带,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卢上尉,您这是蛇骨刀?”
转头,只见身旁的索拉博少尉从表情到语气都万分震惊。
“嗯?”卢箫握着刀的手在空中停住,表情同样震惊。“这种刀叫‘蛇骨刀’吗?”
索拉博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了:“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还没查过它的名字。”卢箫老实回答。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气氛一时间很尴尬。
卢箫能敏锐感觉出来,对面的人想说什么,但却终也没有说。她很不喜欢这这种模棱两可的尴尬态度,便问:“你想说什么?”
索拉博少尉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您要结婚了吗?恭喜恭喜。”
空气安静,天空好似还划过一排乌鸦。
“哈?”卢箫此生从未这么迷惑过。
看到长官的表情,索拉博瞬间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抽打起自己的右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关心您的隐私。”
卢箫一个箭步冲过去,逼到下属面前。她根本控制不住这种激进的态度,因为她隐隐觉察到白冉又干了一件离谱的事,必须问清楚。
索拉博瑟瑟发抖。
卢箫眯起眼睛:“你说清楚。”她其实并无威胁的意味,只不过过分激动的情绪让其看起来像威胁。
面对铁面领导的冷酷逼问,索拉博笑比哭还难看。
“通常意义上,蛇骨刀是赤联的定情信物,我就以为您……”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长官越来越扭曲的表情实在太过可怕。
“你还知道些什么?”
果然,又被白冉玩弄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和伊温情况不同,白冉应该不是有夫之妇,这把刀不具备小三的意味。
“您这把蛇骨刀很昂贵,一般都是特高级军官或者富商才有的,也很配您的身份。我就以为您和哪位赤联的大人物订婚了,所以他给了您这把刀。”
卢箫越听越面目狰狞。她趁没有更多下属看到之前,默默把刀插回刀鞘,重新塞进了隐蔽的内口袋。
她深吸一口气,冲一脸哭相的索拉博道:“原来是这样,我不了解他们的风俗习惯。这是之前我在北赤联看到有卖的,而且挺好看,就随手买了一把。”
“哦。”索拉博松了口气。
谁也不敢质疑长官,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谢你的提醒。”卢箫放松下来,冲他微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态度太凶了,怕吓到了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
还是太孤陋寡闻了,她想。大家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根本还是错在自己。
于是她暗暗决定,下次再需要用刀,还是多辛苦几步去拿把刻刀吧。
**
晚上,卢箫借着热燃灯光,重新打量起了那把所谓的蛇骨刀。
凑近刀刃,蛇骨淡淡的清香让她想起了热带雨林。果然用特定的化学物质和香料浸泡过,刀体的韧性才会这么大。
在拉弥教中,蛇神是至高无上的神,而蛇是圣物。用自然死去的蛇的骨头做出的刀,当然也是稀少而神圣的。
轻飘飘的刀瞬间变得沉重。
但在此种情况下——蛇骨刀已超越了单纯的神圣与纯洁的暧昧。
白冉是个人,但也是条蚺蛇。
因此,那把刀就像是她身体做的一样。
卢箫想起了拉瑙的丛林,想起了沙巴的营帐,想起了柏林的夜晚。而想着想着,心脏就越跳越快。
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收到这么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都该高兴。即便这个定情信物定的是友情,也算是非凡的友谊。
玻璃罩内,橙色的火苗欢快地跳动,映入灰色的眼珠,烟灰中燃起了光。
握着刀的手突然颤抖,控制不住地贴近心脏,起伏的胸口传递了温度,蛇骨刀也变得越来越热。
好几个月没见了。
明明在孤独长路上,时间都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但仅仅五个月没见这条蛇,却觉得过了好久,久到活成了千年树妖。
那些日子的温存缠绵挥之不去。蛇内部的体温依旧是凉凉的,却比最滚烫的太阳还要炽热。
可所怀念的并不是上床,上床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只要能并肩走在街上,不说话也没关系,时间就会重新放缓脚步。
想她,好想她。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起,卢箫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卢:???
白:www
(梅开二度)
——
有读者不明白大白蛇的转变,那我在这里提供一下个人解读:
【16章前】
在极度压抑与绝望的心境里,性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受活着的事物。现实中其实也是一样的,越压抑大家对黄的渴望越大。而那时候她并没有完全爱上卢箫,所以跟随便一个人对她来说都一样。
此外,她的风流是对拉弥教教义的一种反抗:你们越是压抑女性的欲望,我就越有欲望。
【16章后】
白冉找到了新的光芒,因此不再需要从性中汲取希望和活着的感觉。她不再跟别人做,因为她只想把这种愉悦感留给卢箫;因为此刻性不是摆脱无聊的工具,而是爱的产物。
而发情期她对性的抗拒也是一种反抗:你们越想让我有欲望,我就越要控制住。
不管怎么说,大白蛇都是女权的忠实践行者,也是对传统训诫的积极叛逆者。
卢上尉也是如此。
我爱她们。
第49章
10月31日,卢箫前往警卫司总局作年度汇报。
厚厚的羽绒服上,几片白色悄悄落到上面,像碾碎的椰蓉。
这是2191年慕尼黑的初雪。
但并没有下大,半小时的细碎雪花后,雪就停了。
卢箫坐在路边,失神地望着天空,手中的三明治已经凉了。年度汇报结束后,她就一直没什么胃口。
北边支局,南边支局,塞维利亚特别行政局……一个个警司长的汇报残留在脑海中,如魔鬼般萦绕。
无论在哪里,都有令人意想不到又耸人听闻的案件。
杀妻案,秘密囚禁案,器官黑市案,世间的一切阴暗都在年度汇报上大展身手,成为一个个晋升的阶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世间消失,变成了肩章上的星星。
相比之下,卢箫很庆幸,今年没有什么晋升的契机。最恶劣的也不过是那件马博赖案,和这些刷新对人类认知的案子比起来,不知温和到哪里去了。
如果事业消沉的代价是和平,她宁愿永远默默无闻。
早晨的沃夫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披萨窗口前,人手一杯咖啡的上班族们正排队等待。拿铁顺着没拿稳的杯口滴出,滴到斑驳的地上。融化的雪碾成灰色的冰,上面满是烟头和灰。
对面是慕尼黑综合大楼,那里有电影院,桑拿店,棋牌馆,还有两层小商铺,是市民们休闲娱乐的绝佳场所。
但卢箫对此兴趣索然。她打算发一会儿呆,然后到咖啡厅里看书打发时间。
她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三明治。舍不得浪费食物,便只能继续吃。一口,一口,和鼻尖一样冷。
吃完后,她拍了拍冻僵的手。
雪开始融化,仅存的温暖从灰蓝的天空抽离。空气中传来灰尘的味道,刺激地摩擦着鼻腔。
在失神的悠闲中,她的眼前浮现出金发碧眼的女人。那条蛇若和自己并肩坐在这里,怕会冻僵的吧?这一生中,她见过雪吗?
“IchwillnachHause.”
一种很久没听过的语言,一句许久没听过的话。卢箫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像回到了童年的花园,字母在花香中飞舞,满地都是淡粉色的花瓣。
“IchwillnachHause.”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卢箫循声望去,发现长椅的另一头坐着一位白胡子老者。身穿破旧的军大衣,拄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拐杖,像从历史中走出的幻影。
他的脸部有许多黑红色的伤疤,高高的鼻子也歪了一个角度。
卢箫立刻辨认出,他脸上的疤是战争留下的。有刀痕,弹痕,和燃弹烧伤的痕迹。
“IchwillnachHause.(我想回家。)”老者默默注视着卢箫,仍重复着那句话。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话?卢箫内心满是疑惑。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这老人怕是有阿尔兹海默症,从家里走丢了。
虽然这里是慕尼黑,不是自己管辖范围,但碰到需要帮助的人也应履行世州军警的义务。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他的身边:“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人的眼神变得无比迷惑。
“DasistnichtDeutsch.Ichkannleidernichtverstehen.(这不是德语。我听不懂您的话。)”
卢箫愣住了。这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不会说中文。虽然慕尼黑确实曾是德语地区,但自从2134年世州统一后,其它语言已被全面放弃了。
已经过了近六十年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老者得病后将所学到的中文全盘忘记,只保留了第一语言的记忆。
卢箫犹豫了一下,终于像老者一样开了口。按理说,她不应该讲德语的,作为一名警司应该起表率作用,坚持推广普通话。
“WissenSie,woIhrHausist?(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者的眼神终于不再迷惑,甚至转为了欣喜:“NebendemAlexanderplatz.(在亚历山大广场旁边。)”
“Achso,danngehenSiebitte……Entschuldigung,WelcherPlatz?(这样啊,那请您向……等等,哪个广场?)”卢箫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睁大了眼睛。
“Alexanderplatz.(亚历山大广场。)”
还真是这个名字。
与满脸欣喜的老者截然相反,卢箫的表情僵住了:“AbereristinBerlin.(但它在柏林。)”
“GibtesProblem?(有问题吗?)”
“HieristMuenchen.(这里是慕尼黑。)”
老者的眼神再次转为了疑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听懂了又没听懂。
卢箫倍感棘手。病得不轻,恐怕得联系家属领人。那么,就先把他带到警局查个人识别码吧。
但她刚要开口时,就又被老人打断了。
“NocheinKrieg.(又要有一场战争了。)”
“Wiebitte?(什么?)”
“NocheinKrieg.SehenSiedieStrassen,diePolizei,siesindeinfachinChaos.Naja,obwohlsiejetztinOrdnungaussehen,sindsiewesentlichextremchaotisch.(又要有一场战争了。看看这些街道,这些警察,他们乱成一片。呵呵,别以为他们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本质上已混乱不堪。)”
卢箫愣住了,因为这位老者形容得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但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只觉得又心酸又好笑。这位老者一定是三战的老兵,他的记忆应该停留在了七十年前,也难怪他觉得要打仗了。他刚才说的话,是在形容记忆中的柏林吧。
仔细观察一下那破旧的军大衣,确实是另一个时代与体系下的产物。她不忍心打断老者脑海内的电影胶片,便柔声附和:“Wahrscheinlich.(也许吧。)”
“DenkenSieauch?2191istgenausowie2119。(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2191年和2119年一模一样。)”
一句话让卢箫瞬间迷惑。这个老者到底有没有记忆混乱?他到底在说哪一年?人来人往的沃夫街乱哄哄的,让她很难思考。
“EineSekundebitte.WelchesJahristesjetzt?(等等。现在是哪一年?)”
“2191.WartenSiemal,wahrscheinlich2119……Ach,ichkannmichnichtmehrerinnern.(2191。等等,或许是2119……唉,我也记不清了。)”
看来还是记忆混乱了。
她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Kommmitmir.IchkannIhnenhelfen.(跟我走吧,我能帮您。)”
“WersindSie?(您是谁?)”
卢箫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EineFreundinvonIhremSohn.(您儿子的朋友。)”不知怎的,她不敢说出“Polizei”(警察)那个词。
老者点点头,颤巍巍撑拐杖起身。
这时卢箫才发现,他的左腿是假肢。满是伤痕的脸,残破不堪的身体,被遗忘的身份。
这位老人不是三战老兵,而是三战本身。
卢箫搀扶他,他没有推开,两人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进。
经过的行人们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表情冷漠。没人意识到他们都是军人,而且是跨时空的军人。
走到马路边时,卢箫抬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老者没有说话,顺从地跟她上了车。自从她说出“儿子的朋友”后,老者一直很顺从。
“去警卫司,谢谢。”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穿便服的姑娘,又瞥了一眼那沧桑老者,表情紧张了起来。显然,他以为那老者是军警。
不过结果都一样,司机的态度变得恭敬,并飞快地发动了车子。
卢箫的余光停在老者的侧影上。老者静静地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不知他是否能反应过来,街景已大不相同。
计程车停到了警局门口。
卢箫先下车,然后为老人开车门。老人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寒风打到他的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冷。
门口站岗的警员一脸震惊地敬了个军礼。尽管过了好多年,他还是能记得卢上尉,更确切些,那时的卢中尉。
“长官好!”
卢箫冲他点点头,扶着老人走进警局。
“Wosindwirjetzt?(我们现在在那儿?)”老人沙哑着嗓音问。
“WirhelfenIhnensofort.KeineSorge.(我们马上帮您。别担心。)”
老人突然抓住了卢箫的手。枯树枝一般的手指在颤,抖下了枯黄的叶子。他的眼神在警员们的肩章上摆动。
“DieSoldaten.SiesindSoldaten.(士兵。他们是士兵。)”
“Nein,siesindPolizisten.(不,他们是警察。)”卢箫拍拍那双粗糙不堪的手,以表安慰。
走进警局的资料室时,老熟人约瑟夫中尉刚好也在,手里握着一沓贴有钢印的资料。他在看到来着何人后,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怀念中带有装出来的不快。
“你这……”紧接着,他看向卢箫身旁,眯起眼睛嘴一扁。“哦,经典的‘烂好人卢箫’。”
卢箫懒得理他,将老人身上的个人识别卡递给资料室的执勤警员。警员接过,按照数字组顺序查找登记在册的公民资料。
老者静静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像一座风雪中的雕像。
纸张翻动的声音夹杂在紧张的呼吸中。卢箫站在旁边不安地等待。暖气打得很足,她将羽绒服脱下,挂到了椅背后,露出了灰色的毛衣,其款式很难辨认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你这衣服怎么这么土?你是女的么?”约瑟夫抬手将手里的资料塞到架子的顶层。
“我乐意。”
“真没品味。”
一旁的警员怕两位长官吵起来,赶紧打圆场:“不管什么衣服,卢上尉穿着都好看,是人造就了衣服。”
听到下属这么夸自己,卢箫小骄傲地扬起头,斜眼看着向约瑟夫。
约瑟夫哼了一声,摆摆手:“那我走了,‘烂好人’。”说罢便踏出了资料室。
他分别的脚步很轻松,如几年前一般。但他们都知道,在各种世事变迁后,每次分别都很可能是永远。
资料室重新安静。警员默默翻着厚如百科全书的公民信息簿,翻页声如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卢箫静静地看。
“找到了,在这里。”
终于。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位老者名叫阿道夫·涅斯伯格,是五年前刚从中央监狱释放的三战战败国老兵。家住施耳茨街436号,儿女已经尽数过逝,家中只剩他和他的老伴。
苦难偏落穷人家。看到那一长串毫无温度的文字时,卢箫的心揪了一下。他突然不见,老伴一定急死了,得尽快送他回家。
她弯下腰,看向老者毫无神采的眼睛,伸出手:“Kommmitmir.WirgehennachHause.(跟我来,我们回家。)”
临近中午,路况良好,公路上空无一车。两人坐在计程车后排,静静等待它的飞驰。
红绿灯在日光下微弱地闪烁。大概是燃气管的问题,卢箫已大约有了猜测。再过几个月,最先进的电力也该用到信号灯上了吧?她想。
余光中,那双眼睛仍然空洞,一点点腐蚀着脸上的弹坑,露出看不见的白骨。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奋战,但他是战败者。从战争的囚笼里走出后,他立刻被关进了罪犯的监狱里。而几十年后,他便被理所当然抛弃在另一个时代的太平盛世中。
卢箫想到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事。
消失的赌徒。全家的耻辱。噩梦一般的政审。她仍然记不起父亲的脸,但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许。他只是一个宁可不要舌头,宁可空空荡荡,也要为他们说话的人。
“Wohinfahrenwir?(我们去哪儿?)”老者问。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个家,对吗?)”
“Ja,richtig.(是的,没错。)”或许。
亚历山大街436号。
房子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掉下的墙皮,枯黄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户的一半。
卢箫正要拉下门铃旁的绳子,却发现大门虚掩着。不会是小偷吧?她的手悄悄放到配枪的位置,保持警惕,踮脚走进房子。
刚进去,她就松了口气。房间不大,物品摆放整齐,毫无偷盗的迹象。
也是,小偷也不会到这样穷苦的人家偷盗。
屋子里很冷,且安静得过份。
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莲娜,伊莲娜!我回来了。)”老者每喊几个单词就会咳嗽一声。
女主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卢箫走进主卧,那味道越来越浓重。而看到床上景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
是尸体的味道。
床上的女主人早就静静地死去了。所以他才会无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个人带他回家。
一切都明白了。
卢箫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像睡着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静,走时没受太多痛苦,是喜丧。
老者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亡妻,却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说:“Ichhab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经死了。挺好的。这样下来,这地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完,他还笑了。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卢箫鼻子一酸,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者在亡妻身边坐了一会儿后,看向卢箫。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战后废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谢谢您带我回来。)”
卢箫有些不自在道:“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马上去叫殡仪馆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谢您。)”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锈的铜像。
卢箫上街到电话亭打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了尸体。载有喜丧之人的白色面包车驶向天边,比融化的雪还要寂寞。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荡荡了。这个年纪的人单独居住很危险,她也劝过他去老年之家度过余生,但遭到了拒绝。
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呢,他开心就好,卢箫想。
后来她到人力保障局,额外花了半天时间,帮老者申请了低保。
保障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露出了迷惑的目光。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官,怎么会为一个小人物奔波到这种程度。
而卢箫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走在街道上,看着灰成自己眼眸的天空时,悲哀悄悄渗出心头。
她想起了老者的话。
战争真的要开始了吗?尽管早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白冉的信,但再次感受到这一点时,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但紧接着,无力取代了悲哀。
即便知道战争就在眼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墙壁的另一边便关押着司愚,可自己只能多送她一块面包。
**
步入十一月后,开罗也降温了。工作时,要多披一件薄外套,咳嗽感冒的警员也多了起来。
卢箫想给白冉回寄一封信,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地址,便只好作罢。因为每封来信都是隐私发件,都没有地址。
令人烦恼的神秘。
如果有一天,那条蛇像在战场上那样偷偷死去,也会不得而知吧。卢箫的心脏骤然收缩。白冉会死吗?不会吧,她说过不会的,因为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她开始盼望明年的除夕。
因为想到了2190年的除夕。
这时,桌角的电话响了。
卢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沉重的听筒。
电话那头,接线员的声音毕恭毕敬:“长官,有人找您,姓白。”
是那个姓氏。
是心有灵犀,还是上天在纵容自己的祈求?
卢箫心跳漏了半拍,匆忙道:“请接入。”嗓音开始飘。
嘟……嘟……嘟……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很熟悉,也很突兀。
“能带我看看十一月的维也纳吗?”
第50章
卢箫坐在雅典的车站前。虽然披着厚厚的风衣,但身体仍看起来异常纤瘦,挺直的脊背让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衣架子。
在根本不知道白冉到底想要干什么的情况下,她请了整整一周的假。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冉比公务还要重要得多。
卢箫静静地观察着街道和人群。
以前曾在博物馆看到过古希腊的画像,只可惜这座城市已几乎被世州同化,看不到任何爱琴海文明的影子。
白皮肤高鼻梁的人们来来往往,但他们和白冉的长相略有区别。他们的额头和鼻子几乎连成一条直线,就像素描作品的石膏像活了一般。
那女人的侧脸呢?尽管已半年多未见,她的侧影仍清晰得像个照片。鼻梁虽然也高,但和额头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尖尖的下巴也凹下一个坑。
白冉比他们漂亮多了,虽然这种想法不太礼貌,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么想。
“长官好。”背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其说话的内容不熟悉。
何止是不熟悉,简直可以称之为陌生。卢箫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除夕夜,听到睡梦中的蛇说梦话的那一刻。
卢箫错愕地转头,看到裹得跟个粽子似的白冉。膨起的羽绒服上,围了三层的围巾将脖子和下巴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有一顶厚厚的羊毛帽子,从头到脚仅剩半张脸露在外面。
白冉的鼻尖冻得很红,如蹭到口红一般。明明雅典的气温还在十度以上,却被她展现出了北极圈的感觉。
“你之前叫过我的‘长官’,今后我会一声声还给你。”
“什么?”卢箫歪头疑惑,并没有反应过来。
白冉走近,笑道:“现在我是平民了,而您是高贵的长官。”但那双绿眼中的高傲与嘲讽仍像高高在上的少校。
是了,她自诩为聪明人,已经退出了军队。
卢箫不悦地回应:“现在我没穿军服,没必要。”
白冉的眼睛眯成月牙:“怎么没必要?你确实是‘长官’嘛。”
听她不断重复那样的叫法,卢箫眼神开始闪烁回避。轻佻得过分的叫法,亲昵得过分的叫法,比梦呓还甜蜜的叫法;她的心开始越跳越快。
“我爱叫,”白冉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走吧。”
看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高挑身影向车站进发,卢箫抬起了手。维也纳的纬度比雅典高不少,气温也会低不少。
“你真的可以吗?”
白冉的脚步没有停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嘴边的话成为渐弱的回音。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
十一月的维也纳也在下雪。
像前些日子的慕尼黑一样,今年冬天到处都在下雪。
踏下火车后,卢箫担心地伸出手,以备不时之需。她有些紧张地等待后面的人下车。通常情况下,蛇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啪。
长筒靴底踏到洒满盐粒的砖地上。
但那声碰撞并不太稳。虽然这人是个医生,但医者终难自医,不管怎样都需要外界的关怀。
卢箫飞快搀扶住那如一根树棍般僵硬的身体:“你真的没事吗?”
围巾上勉强显现出的绿眼聚焦有些许困难。白冉的行动很缓慢,移到站台的深处用了好几个小碎步。
“让我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卢箫顿了顿,手渐渐从她的胳膊移到她的手上。那条蛇的手像冰块一样硬而冷,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体征。
紧紧攥住那双冰块,尝试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卢箫面对着她,将那两只手分别放入自己的羽绒服口袋中,温暖再温暖。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周围的旅客们在谈笑间走出站台,他们嘴边的雾气融进空气,飞向天空。
一些人注意到了这边姿态异常暧昧的两个女人,开始下流地窃窃私语。
那双翡翠做的眼睛闭上了,呼吸越来越浅。很疲惫,也很无力。
卢箫越发担心:“要么还是回去吧?你的状态……实在不太好。”
那双绿眼猛然睁开,奇异的忧伤搅在其中。围巾随看不见的嘴动了动,机械般说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卢箫万分困惑,转头看向灰蓝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她攥那双手攥得更紧了。
“你见过了。这就是雪,这就是冬天。”
“可是我并没有真正看过。”
卢箫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
在四周都是围墙的车站中看雪,并不是真正的看雪。维也纳这座城市和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是冬天的一部分,都应该好好看看。
“那等你好些了,跟我说。”
“谢谢。”声音中的力量稍稍回来了些许,或许是手的温度逐渐上来的缘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他们是怎么做的?”
“什么?”
“像你一样的人,若冬天来到了北方地区,该怎么做才能正常活动?”
“我们不会来北方。”白冉闷闷答道。
“所以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大概。”
卢箫陷入了沉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白冉明明可以待在四季如夏的赤联,却非要来维也纳,但她尊重这个决定,并且希望尽可能帮她完成这个心愿。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以及一种大胆的假设。遇到冬天时,蛇是要下意识冬眠的,因此白冉也下意识一动不动。有效地降低新陈代谢,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这是它们的习惯,它们的本能。
但是白冉并不完全是蛇。
她是人。
她可以吃饭,吃很多饭;她的体温虽会受外界影响,但不会完全跟环境走。
要试一试。
卢箫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们走起来吧。动起来,就不冷了。”
白冉没有说话,眼神犹豫,浅金色的睫毛凝了一层白霜。她深深信任着年轻的上尉,却仍在踌躇,因为与天性逆向而行实在违背本能。
“我们在车上吃了饭,你又是个大活人,怎么不能产热呢?”卢箫拉住她的手,向出站的方向微微退一步。“跑一跑,饿了我请你吃饭。”
白冉被这话逗笑了。
而精神状态一好,她的肢体也活了起来。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白冉迈的步子越来越大,身体姿态也越来越轻松自如。
看到积极的苗头,卢箫感到整个人放松了不少。看着白冉渐渐从围巾中探出的下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嘴角便已不住上扬。
“好些了?”
“托你的福。”语气也愉悦不少。
街上仍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身体暖和过来后,白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鹅毛般的雪花,惊异写满了脸庞。纯真笼罩她的脸颊和身体,眼眸中倒映出闪过的白色碎片,此刻的那双眼睛真真的像个玻璃弹珠了。
“之前从来没见过雪?”卢箫惊异地问。
沉默了几秒后。
“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的两个字中听出了嘲讽。无力又心酸的嘲讽。而且不是在嘲讽别人,好像在嘲讽自己。
空气变得更冷了。
卢箫低头看着雪地上的脚印,突然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
紧接着,她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不知是不是巧合,六年前的今天自己也在维也纳,而那天的维也纳也在下大雪。
骨灰盒的触感在手中清晰。明明手插在口袋里,却摸到了冰冷的木头。
熟悉中夹杂着陌生。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天空,心脏开始停滞,恍惚间以为时间从未流动过。
再回过神来时,卢箫看到身边的白冉正在盯着自己。
“想到了什么?”白冉问。
“没什么。”卢箫答。
两人默默前进。
她们经过了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三层高的古典建筑金碧辉煌,却异常寂静。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本应该有交响乐演出的。
“现在还会有演出么?”似问非问,因为问话人早就知道答案。
卢箫实话实说:“只会演军乐了。”预料之中的答案。
“真可惜,”白冉轻轻笑着,“不然我一定要在那里演奏《卡门》。”
《卡门》。
卢箫僵住了。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天的一切都让她想起六年前的事情。金色的建筑隐隐传出花腔女高音的歌喉,撕碎天空,抹去白雪。
白冉挑了下眉,再次斜眼看向她:“想到什么了?”
“没事。”卢箫摇摇头,心却越跳越快。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张了张嘴,却终也没说话。
维也纳这座城市不小。但在两人无止境的走路下,它小得像个玩具城堡。
她们经过一片繁华的街区,经过沉睡着的住宅区,经过盖上雪被子的农田。
城市即将走到尽头。
再往外,便是几片墓地了。
看着通向墓地的小道,卢箫突然很想向后退。回忆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让她浑身出冷汗。
某片云杉林的背后,有亲手埋葬过的人。而在埋葬的那一刻,她仍清楚地记得,冷风肆起,整个人是那么渺小而没用,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垃圾。
白冉毫无意识。她走近土路旁的指示牌,注视着墓地的名字。雪花不停往她的羽绒服上落,落出斑驳的白色。
她转过头来,指向公墓的一侧。她没有戴手套,纤长雪白的手指在风中僵冷。
“那片墓地,你去过吗?”
“我?”卢箫突然不知该如何呼吸。
“嗯。去过吗?”
“……去过。”卢箫闭上眼睛。虽然她既不想承认也不想回忆,可终无法说谎。
但白冉并没有打算追问理由,这让卢箫松了口气。
“我也想去。”
“去墓地?为什么?”
“我从来不去墓地,很好奇。”白冉垂下眼,鼻尖重新染上冻僵的红色。“不喜欢悼念死人。”
不喜欢悼念死人的话,去墓地作什么呢?卢箫哭笑不得,但还是决定满足白冉的愿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纵容这女人的一切要求。
“那我陪你去。”
“谢谢。”从这一刻,白冉的嗓音开始颤抖。
从来没听过白冉的嗓音颤抖,卢箫警觉地转头,看到一个越来越木的表情,木得让人害怕。
幽静的秘密埋在雪中,被风吹动的枝条沙沙作响。
潮湿的阴天下渐渐聚起薄雾,四散的灰色墓碑上,十字架黯淡无光。世州这地面上早已没人信教,但立十字架的传统却传承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好看。
两人爬上低矮的山坡。
或许是因为温度过低的原因,白冉的体力很差,不停地喘着气。卢箫好几次想上前扶她,却被她拒绝了。
她们便只能一点点穿行在墓碑之间。
作为唯物主义者,卢箫并不害怕,但也会觉诡异。或许是因为终也没能帮到沉睡于墓中的人,她自认为无颜再踏入这里。
爬的过程中,白冉的眼睛在四处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在寻找谁的墓?
卢箫满心疑问,却什么也不敢问因为一开口,幽静的秘密便会碎掉。
终于,白冉停下了脚步,在一块格外低矮的墓碑前停下。
异样的熟悉感越来越重,卢箫跟着停下脚步。在瞥到墓碑上的字时,她整个人僵住了。
回忆,又是回忆。
阴魂不散的回忆。
【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黄莺之墓
2155.11.22——2185.11.21】
白冉盯着上面的文字,一动不动。侧脸的神情中,困惑中有愤怒,愤怒中有悲伤,最后收束成了麻木。
雪落到她的鼻尖,却毫无融化的迹象,因为那鼻尖实在过于冰冷。
时间停止了,就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
卢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她想问很多问题,却不知该不该打破空气中的玻璃。
所幸,白冉先开口了。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带有笑意,却比世界上最巨大的悲伤还要沉重。
“一会儿我跪下的时候,请你保持站立。”
冷风一吹,脊背泛起无数鸡皮疙瘩,一切温度骤然消失。
卢箫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她要在黄莺的墓前下跪?她们认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白冉自嘲般笑了一下,表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凉。她的眼睛仍盯着墓碑上的文字,就像眼球丧失了活动的能力一般。
“因为您是世州仅存的良心。所有人都该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独您值得永远昂首。”
这句话过分熟悉。
卢箫盯着她的侧脸,某些猜测如蜿蜒的虫子爬上心头。
而在真正反应过来后。
震惊,恐惧,最后转变为了忧伤的空洞。
遥远的注视穿越时空,穿透秘密。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信纸那头一直素未谋面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早就在眼前了。
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本就这样荒谬?本就不熟悉的世界更加陌生,白冉侧脸的轮廓也越发陌生。
卢箫瞪大眼睛,嗓音也开始抖:“你是……”
“亲爱的长官,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上好榜就有人来找事,大家看见恶评不用管不用回复,放那就行。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人,习惯了,前段时间恶意举报的应该是同一批。
我看不惯的我自己删了就好,谢谢大家~
……
问我的感受?
感受就是开心!
终于不扑街了,受到了一定关注,黑子都有了(感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