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四十五万州元。
卢箫看到保释金数目时,差点惊掉下巴。
司愚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画家,如此巨额的保释金只能说明,世州根本不想给她任何离开的机会。只要有理由,甚至会软禁她一辈子。
难怪这些人被称作“行走的四十万”,真值钱啊。
卢箫自嘲式地笑了一下。
合上资料簿后,她苦恼地走出后门,望着浅蓝色的天空出神。
心情异常烦躁,她真的很想管索拉博借一支烟,但还是忍住了。吸烟只会损害身心,没必要开这个头。
太弱小了。
什么也帮不上。
只能看这位流浪艺术家自生自灭了。
“请问这位迷人的警司,我能否为您排忧解难呢?”熟悉的声音。
卢箫一惊,只见侧边闪出一个翠绿色的人影。若不是提前知道那是拉弥教的罩袍,活脱脱一个幽灵的形态恐怕会把人吓出心脏病。
网纱面罩下,幽绿色的眼眸莫名像古墓里的鬼火。宽大的罩袍下也能看出那身形的高挑,胸前丰满凸起的一片更是表明了她的身份。
那是两个月都未曾见过的身影。
“白……”但只说出了一个字,卢箫便不知道该怎么接了。直呼其名实在不礼貌,自己好像也没怎么直呼其名过;但叫这女人“白少校”又显得怪怪的,尤其是在其穿绿袍而非穿军服的情景下。
“叫我‘少校’吧,我喜欢被高捧的感觉。”毫不避讳的耀武扬威,熟悉的态度,熟悉的配方。
卢箫顿了顿,敬了一礼:“白少校,有什么事吗?”
世州军人的习惯,一带上军衔,话语的礼貌层次会高上好几级。
绿袍轻轻抖动了两下,其下的人在笑,且笑得并不太礼貌。
“我们真是不一样。”
“什么?”卢箫有预感,这女人又要说什么一针见血却令人不适的话了。
“你喜欢用军衔疏远,我喜欢用军衔调情。”
卢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隔着网纱盯着那双隐约眯起的眼睛。脑海里闪出过往的某些片段,让她脸颊的温度升高了些许。
“言归正传,我是来保释人的。”白冉的声音终于听上去正经了些。
“保释谁?”卢箫疑惑。
“司愚。”
卢箫愣住了。她从不知道,白冉和司愚还有秘密勾结。
“但是要四十五万州元。”
“我有。”白冉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那是四十五而不是四十五万。
卢箫睁大双眼。
她再次深刻意识到,自己对白冉一无所知。她没料到白冉这么有钱,更没料到白冉会愿意花这么大价钱保释一个穷画家。
无权过问别人的私事。卢箫镇定地点点头。
“请进警局填表。一切都确认好后,我们就可以放人。”
“真专业,都不过问原因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嘲讽,但并没有证明其嘲讽的确切证据,卢箫便用平常的话术回应:“保障您的个人权益。”
不过话一出口,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也有点像嘲讽。
“呵呵,果然是卢上尉。”
听到那带军衔的三个字时,联想到刚才这女人的某句话,卢箫觉得万分不自在。
两人绕到开罗警卫司的正门前,一前一后,且距离保持得很稳定。
门口站岗的两位警员看到罩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后,表情很新鲜。
倒不是说他们不常在海关见到赤联女人,但罩最高遮盖等级的“沃尔卡”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罩“沃尔卡”的女人,大多来自更为极端的南赤联;而受国际局势影响,南赤联的人通常不会来世州。
当然,卢箫也拿不准为什么白冉要穿“沃尔卡”。世州又不是赤联,没必要穿。
这样一想,为掩盖身份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保释政犯很容易惹祸上身。
白冉的脚步很柔,但又莫名很沉重,死气沉沉的。好像在控诉什么,在为什么鸣不平。
之后的过程中,两人没再多说过一句话,全程公事公办的态度。卢箫很庆幸白冉收起了恶劣的习惯,不过这女人过于一本正经的表现有点毛骨悚然。
白冉静静地在绿袍下填表,卢箫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
纤细的手指如雪,鲜红色的指甲油仿佛在滴血。
红色是警告的颜色。卢箫并不记得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涂过指甲油;从指甲油的完整状态来看,应该是最近新涂的。
守在不远处的警员们开始窃窃私语。
“哇,赤联人这么有钱的?什么背景啊?”
“做生意的呗,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说赤联女人不能做生意么,难道她是……”
“嘘。”
虽说白冉承认过听力不好,但卢箫还是觉得,白冉应该已将上述对话尽收耳底了。作为那些警员的上级,她替他们的嘴碎感到羞愧。
大气的字如行云流水般飞舞,白冉的手迹只能用赏心悦目形容。百分百文化人的字迹,每个间架结构与连笔都恰到好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意外合上了时针的移动。
这字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卢箫皱起眉头思索,却思考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她想到了某个人的字迹,却肯定二者没必然联系。好看的字都是相似的,只有丑字才会丑得千奇百怪。
“好了。”白冉将表格推到对面的军警面前。
然后,她抽出了一张不起眼的白色支票。
但上面的数额却很抓眼,正好四十五万州元。世州中央银行开具的,也有在特定灯光下呈紫色的防伪标识。
卢箫接过表格,检查上面的每个信息。
在姓名一栏,她看到一行故意潦草的字母,愣了一下。她抬头看向白冉,意料之中捕捉不到任何痕迹。严严实实的“沃尔卡”之下没有表情。
虽说中文才是各国的官方语言,但当今世界格局的变化毕竟过于紧迫,部分专有名词如姓名是允许用其它语种填写的。
她便没说什么,只是重新辨认一遍。
终于,辨认出的内容如下:
【Savanna】
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正式音译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白冉”。
她警惕地皱起眉头,拿起支票比对。既意外又不意外,她看到那张支票上的名字也是“Savanna”。
是伪造的支票吗?还是……
卢箫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出了汗。
然而专业检验人员接过那张支票,用紫外灯核验了几分钟后,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问题。
内心的疑惑越来越多,但卢箫什么都不敢问。别人的私人财产,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卢箫盯着网纱后面平静的绿眼:“请出示身份证明和证明材料。”这也是官方流程之一。
白冉从“沃尔卡”的侧兜掏出了一小沓折叠的文件,递了过来。
将文件展开的那一刹,卢箫再次震惊了。是旧欧民主联合国的公民证,财产证明和工作证明。
不是护照,而是公民证。而且无论从哪个细节观察,多年警司的经验都在告诉她,这个公民证是真的。名字真真切切就是“Savanna”,只有名没有姓,又或许“Sa”就是她的姓;而旁边的一寸证件照,分明就是白冉的脸。
审阅完毕,卢箫递给身旁的男警员:“雷米,把这些拿去复印两份。”
“是。”
罩绿袍的女人一动不动。
卢箫也一动不动。
她知道白冉原本身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但不打算深入盘问任何事情。她比白冉还希望司愚能被尽快保释出去,不然被押到中央监狱就危险了。
资料复印完毕,雷米将那一沓纸装袋,还给了白冉。白冉接过的时候,懒懒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卢箫陪同白冉走出了警局。旁边一众忙碌的警员们,在她们经过时,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注目一瞬。
“只要提款顺利,我们就放人。”
“嗯。”
“两个工作日。”
“我相信你们。”不过语气很嘲讽,跟说反话没什么区别。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赤红。
像蛇张开了血盆大口,丝状云朵是一排细而尖的牙。
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卢箫陷入沉思。
她想起了很久前遇到的那个波斯姑娘。一样被绿袍封印的美貌,在面纱褪去的那一刻,令人怅然若失。
为什么白冉突然穿起了罩袍?是被北赤联的宗教警察发红牌了吗?她当然希望这个猜测是错误的,希望白冉只是单纯不想被认出才穿的“沃尔卡”。
抬起手掌,因高强度训练留下的厚茧与伤痕仍清晰可见;但那苍白的茧中,仿若要有蝴蝶飞出。
这么一比下来,世州不分性别的变态训练竟成了一种恩赐。
卢箫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警局。
**
后来,卢箫一直没搞明白两个疑点。
其一,旧欧公民证上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白冉。
虽然那张证件照像白冉的脸,但一寸照的像素实在过低,世界上长得像的人也太多,不能百分百确定。或许是她的亲属,或许是受别人指示与帮助,又或许是她假借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份。受人指示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如此巨大数额的钱,一个人大概率是拿不出来的。
其二,白冉究竟为什么要用西文字母填写这个名字。
最大的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名字的中译过于出名。有点耳熟,但想不起什么名人和这三个音节相近。或许是旧欧的名人,只是自己消息闭塞不了解罢了。
任何国家都不承认双国籍。作为北赤联的军医长,白冉一定要是北赤联公民;但一个北赤联公民不能同时当旧欧公民。
见了鬼一般。
Savanna。
似着了魔一般,卢箫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那个名字。很贵气的名字,很具仙气的名字,也像一条蛇妖的名字。
她很不想承认。
但确实开始对白冉的身份好奇了。
那是2190年,在警卫司记忆清晰的最后一件事情。
**
三天火车,一天大巴。
抱着黑色的旅行包,卢箫疲惫地靠在车窗边。同车的人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对方,多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消耗无谓的热量。
为了方便打理,她将在出发前一天头发剪短了。倒也没寸头那么夸张,但配上高瘦的身材,这个发型很容易会被错认为清秀的小男生。
因此在大巴上坐下后,一个一米八的男军人毫无顾忌地坐在了身边。
密闭空间内,男人的体味被关得很重,卢箫不得不打开车窗透气。寒风扑面而来,让在开罗待习惯了的上尉很不适应。
大巴沿着额尔齐斯河前进。
在开罗已一片盛夏时,北方内陆仍一片荒凉。大片山脉上的白雪仍未融化干净,在褐色的山体上斑驳。冰面边有三两白色轮船停泊,哨声回荡在万里无云的天际。尽管车内暖气很足,但看到漫山遍野光秃秃的岩石时仍会打个寒噤。
这是西伯利亚,地球上最冷的土地之一。
冰冷的沉睡之地。
她想起一句名言,或许是某位上校说过的。
——能挺过西伯利亚摧残的军人,才有资格成为军官。
闭上眼,四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狂风呼啸,寂寞在雪地中无限放大。这句话是对的,只有狼才能挺下来。
恍惚间,卢箫总有种不真实感。
斑驳的灰色山脉是一样的,内燃机的机油味是一样的,被暗红色军服占据的大巴是一样的。但明明才过了四年,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她想起了那场战争。
无论过去多久,在某天晚上的熟睡中,刀光血影还会悄然划入梦境。
在入伍时,大家都曾立志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民守护者。
但那场战争的胜利守护了谁呢?是司愚,还是战死的士兵们?
可怀疑与批判又能带来什么?是新生,还是无妄的灾祸?
多么荒谬。
正直与邪恶的边界越发无法分辨,她已分不清对和错。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剥丝抽茧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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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世州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训练场坐落于鄂木斯克北边。
荒原中央,厚厚的钢板墙构成一座围城,封锁了枪声与呐喊。大门左侧是军绿色十字国旗,右侧是印有老鹰的暗红色世州军旗。两面历经风霜的旗帜迎着寒风飘扬。
卢箫和一同报到的尉级军官站在大门旁。六月的寒风威力不减,依旧刮得人鼻腔生疼。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气温勉强升到了十度以上。
一个佩有金鹰胸章的军官向他们走来。世州鹰眼军校也是中央直属机构。
“少尉出列!”
队伍中一半人踏步走出,站成一列。他们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一批,年轻的朝气在阳光下闪烁。但即便是这样,卢箫还是能敏锐察觉到,他们也就是自己的同龄人而已。
“中尉出列!”
剩下的四分之三踏步出列。
余光看着他们的面容与肩章上的金星,卢箫越来越陌生。那些人脸上的岁月已超过了自己不少。
“上尉出列!”
卢箫向右踏出一步,因身高自然站到了女军人列队的靠前处。
走过同级的上尉们身边时,她有些紧张。这些人是白冉的同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
军官向三列人敬了一礼。
“进门后,少尉左转,中尉右转,上尉向前,寻找对应的标牌依次报到。齐步走!”
卢箫跟随着向前走去。
嗒,嗒,嗒;马皮靴底叩出清脆的响声。他们第一次聚集到一起,步伐却出奇的默契而整齐。随便抽几人都能组成训练有素的阅兵方阵,这是世州军人一贯的良好素养。
团结紧张,严肃压抑。走进训练场内,一切都是三年前的氛围。
灰色水泥地上,钢筋混凝土场馆内,到处张贴着红色标语。军服是暗红色的,但标语是鲜红色的。
——向伟大的时元帅致敬
——时代铸就军队,军队守护人民
——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一步生
安静等待。
密集人群中,冷风不再。
登记报道的军官坐在帐篷里,头也不抬地写着资料。
卢箫走到他面前,立正敬礼后,将证件递去:“卢箫上尉,中央陆军高级指挥官,开罗边境警卫司正警司长。”
军官手中的笔突然停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资料,好像在核对什么。
“卢箫——上尉。”
“是。”
“年龄?”
“23岁10个月。”
队伍后面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唏嘘。或是对那个名字,抑或是对那个年龄。
卢箫万分不自在,只想赶紧完成登记,逃出这里。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负责登记的军官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那看来这儿没写错。没事了。”然后,他将证件递还给卢箫。
卢箫收起证件,走出帐篷。
经过后面的上尉们时,她感受到了来自十几双眼睛的注视,还有特意压低声音的谈论。
而不论是注视还是谈论,负面的评价占压倒性优势。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实上,她确实也没做错什么。唯一的“错”,便是年龄与军衔的格格不入。
而那些尚能收敛的眼光与品头论足,仅仅是噩梦的开端而已。
因为这个时代和她的眼眸一样,都是灰色的。
**
卢箫率先到宿舍中收拾东西。
大概是个巧合,今年这间宿舍就在四年前那间的斜对面,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只可惜熟悉的面孔一张没见到,她有些失望。
仔细想想,这倒也正常。中尉到上尉的晋级周期一般在六年,只是自己因前年夏天的大案提前晋升了。换个角度想,认识新同学也很激动人心,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她一直在尝试乐观。
她的行李少而井井有条,因此不过十分钟便收拾好了。衣服和杂物甚至都没占满私人空间的一半,堪称军队内务的典范。
卢箫将空空如也的行李袋卷起来,放进最底层的柜子中。
然后,她拿起一本书,在书桌前看了起来。也不知受了谁的影响,她最近很喜欢看时政评论杂文集。
咔嚓。
背后的门响了。
卢箫转头,看到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走了进来,左右手提着两大个行李箱。从外貌来看,应该是亚裔;从身材来看,大概是文职或技术职。
那个女生将行李箱往床边一靠,看到室友是何方神圣后,她的表情很惊异也很排斥。
“啊,你就是那个才23岁多的警司?”
“是。你好,我叫卢箫。”卢箫立刻站起,礼貌地伸出手。
然而那个女生却无视了她的动作,一边拉行李箱拉链一边说:“我叫千在熙。你长得好奇怪,到底是哪里人?”
“我妈妈是俄裔。”卢箫习惯性用军姿站立,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哦,但你长得也不完全像白人。”
卢箫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爸爸是东亚人。”
千在熙一边将内衣袋挂到衣柜内杆,一边用余光瞥她,皱起的眉头闪过一丝不悦。
“现在又不是训练,站那么直干嘛?”
卢箫立刻活动了一下手臂,局促不安。看来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她抱歉地笑笑:“站岗站习惯了。”
千在熙哼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那冷哼好像在说,你就装吧。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继续看书,但沉浸不进去。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位新认识的室友不太好相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问话打断了即将沉浸的卢箫。虽然她很不喜欢看书时被人打断,但还是好脾气地放下了书本。
“喂,为什么你还不到24岁啊?”
“去年提前晋升了。”卢箫实话实说。
千在熙将空行李箱推往角落,顿了一会儿,她万分疑惑地发问:“不是,我都29了,就算你提前晋升,也不可能比我小这么多吧?”
卢箫转头看向她,认真解答:“我毕业时定的军衔是少尉,85年升的中尉,去年因为一个案子又晋升了一次。”
千在熙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种混合了不解、敬佩、嫉妒与愤怒的表情。她张嘴张了好几次后,才闷闷道:“好吧。你这里还空着这么大地方,多浪费啊,我把包放这儿了?”
“好的。”卢箫点点头。
看到她一直不愠不火的样子,千在熙撇了撇嘴。她认为这年轻军官是个软包子或伪君子,丝毫没想到这其实是习惯性礼貌的温和待人。
赌气一般,她将背包向卢箫的储物盒挤了挤。
沉默片刻后,卢箫不知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她客套式地问:“请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听到这个问话,千在熙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一下。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尖锐而做作的声音道:“一个小小的地方军医罢了,哪儿能和你们中央的人比。”
一瞬间,卢箫很尴尬。
千在熙继续整理行李。
两人互不干扰。
卢箫的眼神虽然在书页上,但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刚才的对话。她在反思,自己是否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千在熙。”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话,就见千在熙瞬间拉下了脸:“你个小孩儿怎么直呼我名字?叫姐姐!”
卢箫僵住,不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她一脸懵圈,张半天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职级相同,这位军医小姐却简直比唐中校还嚣张跋扈。
她僵硬地微笑着:“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表情像是汽油一般,浇起了千在熙的怒火。她傲慢地扬起头,渐渐逼近,眼里甚至透出威胁的光。
“叫啊!”
那一瞬间,卢箫突然看到了恶魔的旧影,各色长角的怪物突然就在眼前叫嚣环绕,背后渗出冷汗。
大脑一片空白之下,她迅速将面前人推开,且忘记了控制力度。
电光石火。
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力量,作为军医的千在熙根本无法反抗。她直接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磕到了墙上。
咚。
糟糕,闯祸了。
卢箫赶快上前拉起她,关切道:“对不起,你没事吧?”还好,她并没有受伤,万幸没碰到后脑勺。
然而千在熙只是将她的手打开。
“好啊你。用这么大劲儿推人?”
卢箫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越来越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好了好了,离我远点,我要去打水了。”千在熙不耐烦地推开她,留下一个鄙夷的眼神。
卢箫呆呆站在原地。
站一会儿后,她回到了书桌前。她想提笔在日记本上写点东西,却什么也写不下。无论是在荒原飞驰的列车还是西伯利亚的寒风,什么都想不起来。
局促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沉重。
**
2190年6月1日晚。
进修役启动仪式。
上到上尉,下到下士,所有参加本次进修役的军官皆集中到了训练场大礼堂。礼堂内的装潢延续世州的建筑传统,金属、水泥与暗灰色的大理石在各领导人的画像与名言中交替穿梭。
启动仪式开始前和开始后一样安静。
礼堂右侧挂着一个横幅:管住身体,管住意志。嘴也包括在身体中,于是说话也成了所有军人都要抑制的冲动。
一个身穿暗红色中年军官走上演讲台。他便是世州鹰眼军校的校长,黄疾刃少将。
他威严地扫视着几百名尚年轻的军官们,敬了一礼。
“奏世州军歌!”
演讲台侧的管弦乐团应声奏乐,熟悉而充满杀气的旋律回荡在礼堂中。近一千名军官的嘶吼穿破厚厚的水泥墙,直冲云霄。
军歌结束后,是黄少将长达四十分钟的演讲。冗长乏味的字正腔圆,愤慨激昂的亲切鼓励。无论内容怎样,所有军官都昂头一动不动,认真在听。
晚饭还没吃,卢箫的胃在一抽一抽地疼。最近她的胃一直不太好,但必须忍耐,必须保持军姿。
军校负责人伊藤上校送别黄少将后,清了清嗓子:“下面有请参训代表席子佑发言。”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倒不如说这个姓有点熟悉。
一个长相英气的高个子女生走上演讲台,马尾辫和眼珠都像在墨水里泡过一般乌黑。她的气场是军人的,眼神却是当红影星的。
“大家好,我是来自中央战区的海军预备参谋长,席子佑上尉。”
卢箫睁大了眼睛。
这个上尉也过分年轻。没错,看上去很像自己的同龄人。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只是一个上尉,便已是中央战区的预备参谋长。
“很荣幸能够代表全体军官发言。敬爱的时振州总元帅有言,无法挺过最艰险的境况,就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今天,我们共同聚集在最寒冷的西伯利亚,即将迎来新的挑战,从而蜕变成更强大的军官。这将是磨炼意志的一年,这将是理想升腾的一年……”
做作的官腔让她的年龄老了十岁。
卢箫不自在地瞥向旁边的同志们,发现他们都是一副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就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也都对这名参训代表的身份没有意见。
望着席子佑的侧脸,卢箫希望接下来的一年不要跟她扯上关系。这个人看起来不仅过分危险,而且嚣张跋扈得比千在熙更甚。
应该问题不大。
虽然同为上尉,但之后会分成四个训练连,成为同窗的概率相对较小。
**
散会后,卢箫和千在熙走向食堂。她能明显感受到千在熙不待见自己,只是出于寂寞才走在一块。毕竟进修役第一天,谁的熟人都很少。
卢箫迈大步子,只想尽快吃上饭,然后去医务室开点胃药。
楼道里,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席子佑。
与演讲台上的热情洋溢截然相反,现在的她比西伯利亚的平原还冷漠。三个同级军官谄媚地围在她身旁,说说笑笑。这个小团体就像高官和她的三个走狗。
卢箫皱眉。即便是天才,也不该这样自大。
席子佑捕捉到了她不悦的表情。那张棱角锋利的方脸上,柳叶状的眼睛像条蛇。语气尖锐刻薄得像把裁纸刀。
“好看吗?”
卢箫立刻转头将视线移开,没理她。这人脾气可真大,跟所有人欠了她八百万似的。
席子佑冷哼一声,带着小跟班走远了。
看她走远后,千在熙才压低声音,责怪般地凑到卢箫耳边说:“你不知道她是谁啊?”
卢箫很懵:“谁?”
千在熙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她,就好像刚才的问句不可理喻一般。
“你仔细想一下这个名字,这个姓!”
“席……难道是席子英的!”卢箫倒吸一口冷气。
“没错,她侄女。席子鹏他闺女。”
席子英便是国家三位副元帅之一;其权力一人之下,亿人之上。而其弟席子鹏则是世州总战区纪律监查委的总书记,负责监督各中央委员会的行为,甚至掌握许多高官的生杀大权。
所有疑问瞬间明朗。
如此想来,这个席子佑确实有傲视群雄为所欲为的资本。顶级军二代出身,只要不犯下大过,仕途无疑会直上青云。预备参谋长是中央想赋予她的,而上尉的军衔是中央尚需要留存的脸面。
出生就在罗马的人,谁也羡慕不来。
千在熙斜眼看着她:“要么巴结她,要么离她远点,像你刚才那样可不行。傻小孩。”
卢箫不再言语。饥饿让胃越来越疼,她的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这段路过于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到食堂了。
左看看,右看看。
不愧是鹰眼军校,待遇不错。最左边是各色盖浇饭,紧邻的三个窗口是香锅冒菜,中间是中式面食,右边则是烤猪肘炸薯条等欧式餐食。
混着油香味的大堂里明媚温暖,安抚了卢箫本压抑的心。
**
那是另一个梦境。
一匹狼被关在生锈的铁笼里。
明明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却仍畏畏缩缩。腐烂的血痕侵蚀它的身体,鲜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引来无数苍蝇。
碎骨粘着腥臭的肉,散落在笼子的角落里。
或许是太饿了,它起身走到尚留有肉丝的骨头边,轻嗅起来。肉或许不新鲜,但仍能果腹。
尊严已消失不见。
骨头上生了蛆,但狼仍俯身啃食,而且嚼得很香。
她看得心慌。
明明眼前是个笼子,却像看到了一面镜子。
这时她注意到,身边有一团不知名的黑影,模糊得像昏黄的回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半问:“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
“磨光它的意志。”
狼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灰色的眼睛露出凶光。那眼神让她异常害怕,却又无比熟悉。
灰色的毛开始泛红,就好像披着斑驳的军装。
“然后呢?”她好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
一双充满了嘲讽与怜悯的绿眼在黑暗中幽幽燃起。
“让它成为一只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让过分年轻的军官继续晋升,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第33章
早晨六点到操场集合的时候,卢箫精神恍惚。昨晚的噩梦让她没睡好。
天还黑着,八连的同学已经到齐。
突然间,一个高高的身影让她瞬间清醒。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被一群人簇拥着的,摆着一张臭脸的,正是那个风光不可一世的席子佑。
简直运气感人。
传说中的墨菲定律永远适用,无论多小的概率。
卢箫这时才突然想起,虽然上尉会分成四个连,可失调男女比例让她们必定在同一个连相遇。
没办法,只能尽量忍让,平安度过这一年就好。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按照身高排在了队伍第三名。
席子佑站在队伍的第一个。她的身高目测在一米八左右,若不入军队,打篮球怕会很合适。
晨练不允许穿厚衣服,鄂木斯克清晨的寒风让军官们冻得直哆嗦,可谁也不敢放弃直挺挺的军姿。
西伯利亚的六月。
魔鬼之地的六月。
一声哨响过后,一个女教官向她们走来。红发蓝眼,皮肤苍白得像纸,典型的凯尔特人长相。
而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训练不允许带刀,但那一刻,日内瓦精制刀具的触感却停留在了胸膛。
上天的眷顾,命运的巧合。大家都知道,鹰眼军校的教官是轮换制,天南地北的校级军官都有概率上任;但在茫茫人海中能精准遇见,实在过于偶然了。
灰色的眼睛与蓝色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刹,时间都停滞了。
内心一阵暖流划过。
卢箫忘记了这次进修役遇到了一切不愉快。
“你们好!我是接下来一年,你们八连的教官,伊温·坎贝尔。叫我伊温教官就行。”她的军服上是两条横杠和一颗星,是少校军衔。若不是肩章证明,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位漂亮温婉、约三十五六岁的女士竟已是少校。
“教官好!”八连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吼出回应。
伊温教官冲上尉们和蔼笑笑:“冻坏了吧?我们先晨跑,跑热了再认识一下。今天第一天,也不为难你们。一万米,在一个小时内跑完,我掐表。跑步,走——”
用最温柔的语气,下最狠的命令。
大家,尤其是文职军官,内心哀怨却无法反抗。在世州军队必须一声不吭地绝对服从。
卢箫倒没什么意见。万米晨跑是进修役的常规操作,只不过军衔不同频率不同。她一直对自己够狠,更何况是在经历了那场内战之后。
跑起来,寒风像一把把利刃,刮得脸生疼。四肢被保暖裤束缚,有些麻木地摆动。
她尽力奔跑在橙色的橡胶跑道上,好让自己暖和起来。
一千米过后,肺在痛苦地灼烧;三千米过后,灼烧感渐渐消退。
不知不觉中,卢箫已经跑在最前面,甚至甩出第二名几十米。这只是一次晨跑,她并没想竞争什么,只是以前在中央军队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帮助了她。
再一次转弯后,余光中出现了席子佑高大的身影。虽然气喘吁吁,但她凶狠的表情仍然不减,甚至比平常还要吓人。
这人好像很不爽,但她并没有心思理会,或许只是咬牙坚持的时候不便表情管理吧。一万米还有一半,专心跑步才是要紧事。
跑着跑着,太阳从高墙上升起,带来晨光熹微。
跑着跑着,风变得温柔,阳光下的操场散出温柔的绿色。
像风一样自由。
卢箫抬高腿,闭上眼睛,短短的头发在风中一甩一甩。累,但是快乐。或许旁人很难理解这种心境,但对于她来说确实如此。独行在风中时,干什么都是轻松的,干什么都是甜的,即便是魔鬼般的一万米。
24圈。还有1圈。
绿茵场边等待的伊温教官看了一眼秒表,然后露出微笑。那笑容很有感染力,减轻了卢箫肌肉的痛苦。
天亮了。
训练场一片光明,就像奔跑着的军人们。
“42分35秒。”卢箫率先冲过白线时,伊温教官报出了时间。
卢箫渐渐减速,然后在跑道尽头变成走路,走回田径场。心肺的负荷渐渐爆炸,寒冷之中四肢僵硬,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见下一名还离得很远,伊温欢快地小跑到她面前,悄声称赞道:“不愧是我们卢小箫同学,体能真不错。”
“谢谢。”卢箫立正一瞬。
伊温被这种乖而严肃的语气逗笑了。本就高瘦的卢箫剪短发后活脱脱一个清秀少年,和说话的语气很有反差感。
“怎么剪了头发?是不是什么奇怪的属性觉醒了?”
“因为短发便于打理。”卢箫耐心解释。
听到这话,伊温教官甜甜一笑。深深眼窝中,那大海一样的蔚眼睛眯成月牙。她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遇到这位小可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什么都当真。
她很想再说几句话,但跑道上其他人已临近终点,便只得走开了。
卢箫的心跳终于恢复了些,停到跑道边为同窗们加油。
不久后,席子佑也冲过了终点。气喘吁吁,脸红得吓人。
无意间对视时,卢箫感觉很不舒服。她说不上那样的眼神的涵义,但着实是不想再对视了。
晨跑后,女上尉们稍作拉伸,立刻站好队。
太阳已经升起,鄂木斯克的寒冷不再难以忍受。湛蓝天空中,轻纱似的白云乘鱼肚白的光束移向远方。
汗水和喘气声浸湿露天训练场的空气。
伊温教官拍拍手,兴致高涨:“大家都很棒,这么冷的天,最慢的都一个小时跑完了!哼哼,谁都不用罚跑啦。年轻小丫头的体力就是不一样,一个晨跑都能跑这么快。是吧,小卢上尉?”
这位过分活泼的教官实在不像个人到中年的少校。但相比起总瞪眼的更年期大妈,拥有这样活泼幽默的教官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卢箫不好意思笑笑,低头以示谦虚。
“身体素质稍有落后的同学也别气馁,离最终考核还有一年呢,慢慢来。人到一定岁数后,身体素质确实会下降。看看,今天跑在前面的不都是小朋友嘛?席子佑也是啊,她才25岁。”说罢,她冲队伍打头的席子佑眨眨眼。“剩下的同学我还不认识,一个一个做自我介绍,也让大家都认识认识。天太冷,怕你们着凉,边跳边说也行哦。”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操场。有口音差异,但都中气十足。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各异。有地方的,有中央直属的;有文职,有武职,也有技术职。属实多样。武装部财务参谋,保密所研究院,空军指挥官,西边支局的警司,甚至还有东亚文化中心的部长。
内心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人生竟然有这么多可能性,而且无论沿着哪条道路,都能沐浴在最蓬勃的阳光下。
只是。
虽然都在阳光下,有的人却会被自己的影子遮住。
人是天生的社会性动物。仅仅过了半天,八连的所有人就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
少尉们尚年轻,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三十而立的上尉们就不一样了,活生生让军校进修役成了微型官场。
人人都是行走的招牌,人人都被分成三六九等。
尤其在朋友的选择上,甚至还形成了一条特定鄙视链。中央鄙视地方,技术职鄙视武职,武职鄙视文职。
世故之人口中“最没技术含量混饭吃的”,便是被明目张胆内涵的地方文职军官。
无论席子佑人本身如何,她永远是人际关系中最吃香的。随便往哪儿一站,就有人围过来巴结她。
中央直属的技术武职,军二代,成绩好;大概率是未来的大将甚至元帅。
理论课结束后,千在熙就和席子佑那帮人主动混熟了。高技术含量的军医够格。
卢箫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翻看新发的课本,万分享受在照进来的阳光下看书的感觉。她渴望友情,却不喜欢这群人,所以宁愿孤身。
反正,习惯了。
更反正,不习惯也终能习惯。
忽然,她的余光注意到了一个同样孤零零的身影。
是申荷娜,那个年近三十的东亚文化分中心宣传部长。无论是年龄还是职位,她都处在食物链最底端,当然在人际交往上就会处于弱势。
其实晚些晋升何尝不是件好事,她想到以前因提前晋升遭受的无数嫉妒与怨恨。不,或许自己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卢箫惋惜地看向那温柔的侧脸。
于是她放下书,走了过去。
“要一块吃饭吗?”
申荷娜很是意外地转头。在看到来者何人后,好像有些失望,又有些羞愧。她迟疑了一下,表情如做梦般朦胧。
“真的吗?”
卢箫只觉得很讽刺。这真是个鬼地方,比那个地方还鬼。她尽可能让笑容不那么苍白无力:“当然了。我刚才看到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申荷娜愣了一下,紧接着被她小孩子气的发言逗笑了。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很慈爱,就像母亲一般。她比卢箫大九岁,本实在不好意思成为朋友;但突然,她又好像无所顾忌了。
“好呀。”
卢箫便坐到她身边,和她谈天说地了起来。不愧是文职人员,说话很有智慧;不愧是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人,能讲出很多有趣的生活经验。聊着聊着,她很幸运能认识这样一位同伴。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回避申荷娜;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看自己时都带着深深的恶意。
她认为很多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所以并不想理会。
教室的另一端,某双眼睛在注视。恶毒的怨恨灼烧绿火,这其实已是答案。
卢箫却浑然不觉。
**
午饭前,是参训体检。
抽完血后,卢箫和申荷娜到更衣室里脱衣服。
席子佑和其新晋跟班瓦妮莎也在。看到她们时,席子佑的嘴角立刻向下扯动,抛出了一个嫌弃的神情。
晦气。
卢箫没有理会,继续和申荷娜说说笑笑。但申荷娜的情绪明显有了变化,好像在害怕什么,回应也变得心不在焉。
卢箫也觉气氛压抑,便不再说话,默默走出更衣室。
测身高体重处,她排在几个女军官后面老实等待。军人们的作风一向毫不磨叽,没过几分钟就轮到她了。
“身高172.4,体重57.7。”管测量的医生边写边记。
卢箫点点头,准备离开。
“站住。”医生叫住了她。
她立刻停下脚步,看向医生。
只见医生皱了皱眉,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太瘦了,这个身高怎么也要62千克以上才合格。血色素也不高,很危险。从今天起必须多吃点,注意营养,最好多长几斤。”
后面突然散出阵阵窃笑。她能很明显地分辨出窃笑的来源,但懒得理会。
“是。谢谢您。”
更衣室内空空如也。
卢箫微微松了一口气,准备穿衣服。但很奇怪,本整齐叠在长椅上的衣服不见了。再定睛一看,衣服被放到了靠墙的储物柜顶端。可能是长椅上不该放东西吧,她没想那么多。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猛然回头,发现是席子佑。那双大手爬上自己的大臂,不怀好意地捏了捏。可能是身高的原因,氛围倍感压抑。
“身体挺硬朗,可惜太干瘪。记得多吃点啊。”很阴阳怪气的声音。
卢箫抓起她的手腕,很轻松便甩开了:“未经允许不要对别人动手动脚。”她竭力控制着自己语气中的不善。
席子佑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这位身材瘦削的军警能有这么大劲,有些尴尬地活动了下肩膀。
“怎么这么大反应?呵呵,难道你是同性恋不成?”
“不关你事。”
“难怪你头发剪得这么短。该不会多暗示暗示自己,就能闭经了吧?”
低俗的侮辱,刻薄的冒犯。
卢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她顶到墙上,手肘狠狠抵住她的肩。毕竟年轻气盛,火气来得很快。
虽然席子佑人高马大,可力量终不敌上过战场的军警,便只能狼狈贴墙。眯眼注视一会儿后,她突然咧起嘴角,狼狈中泛起一丝得意。
“噢,你急了。”
卢箫注视着她,眼睛都没眨一下:“没错,我急了。所以你更该注意自己的言辞。”
这样的回答显然在席子佑意料之外。她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头一次遇到承认自己急了的人,也好像头一次遇到敢这么与她作对的人。
明明没有乌鸦,却隐隐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卢箫见她不再言语,继续道:“非要通过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吗?别人的怒火能给你的履历镀金吗?”
听着听着,席子佑的表情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好像在看一条发疯的狗。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卢箫!放开她吧。”
卢箫转头,看见申荷娜圆圆的眼睛满是深沉的忧虑与灰暗的恐惧。
是了,自己不该惹麻烦,如果连累朋友就不好了。
她立刻松开席子佑。
席子佑看看不远处的申荷娜,再看看卢箫,脸上爬满诡异的笑容:“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交个朋友?”
卢箫将柜顶的衣服拿下,专心致志地扣衬衫扣子。上面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并不在意,回去洗洗就好。
席子佑皱眉:“我在问你呢。”
“随便。”卢箫冷冷答道。
席子佑开始哈哈大笑,就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恰巧,千在熙和瓦妮莎也测完身高体重回来了。她们看到这样的场面,面面相觑。
卢箫没理会她,快步走出了更衣室。
申荷娜叹了口气,也随她走出了更衣室。
食堂里落座后,卢箫没好气地咬着汉堡。面前还有奶酪薯条和炸鸡翅。很腻,但她打算全部吃完。经体检处医生的一番话后,她决定每顿都多吃点,好增强体质。接下来的一年会有四次大拉练与无数次高强度体能训练,不能拖八连后腿。
申荷娜小口小口吃菜,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卢箫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问:“怎么了?”
“唉,你不该招惹她的。”
“我没招惹她。是她先招惹我的。”
“……我当然也知道,但是这个真的,怎么说呢。”
“别担心,我尽量离她远一些。”卢箫胸有成竹。
“真的吗?”
“当然。”
两人无言片刻。
申荷娜吃完盘中的食物,不解地眨眨眼。那是她一直想的问的:“你好奇怪,别人都一心想巴结她。你知道她是谁吗?”
卢箫用纸巾擦擦嘴角的蛋黄酱:“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没巴结她吗?”
申荷娜的笑容有些古怪。
那笑容好像在说,训练场的天空是一块巨大的蓝色垃圾,水泥地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灰色垃圾,而她们是其间毫无价值的小垃圾。
“或许吧。”
**
灯光下,卢箫正在做理论课作业。
这是一道计算理想气体分子速率分布函数值的题。物理和数学都是军事理论体系下的必修课,也是进修役结业评定的重要参考。
自当年成为军警后,她忘了许多知识,现在只能一点点捡起。
让思维肆意沉浸在公式中,不仅不觉厌烦,反而觉得心旷神怡。
微分方程,二重积分,封闭曲线所经坐标。每当看到千变万化的数字时,她便会想起几年前军校的日子。
自己也曾在结业考试的数学科目中拿了最高分,也曾勉强算得上是个天才;可惜命运未曾眷顾,终也没能成为一名研究员。
九点半到了。
她立刻放下笔,收拾好教材和笔记本。洗漱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抬头,窗外漫天繁星。一道光束横穿天空,高耸的灯塔留下落寞的黑影。黑影刺向天空,天空也是寂寞的。
千在熙带着发箍,往脸上擦着各式护肤品。她的皮肤吹弹可破,细腻到不像一个经历风吹日晒的军人。
各自洗漱,各自睡觉,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和谐吧。
洗漱归来的卢箫站在门边。
“我关灯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越压抑的环境,莫名其妙的对立矛盾越多……(我指的是小说,才没有指现实呢)
第34章
那是鄂木斯克严寒褪去的第一个傍晚。
远远眺望市内,圆顶建筑上的雪已融化干净,额尔齐斯河也重新流淌。晚霞似火,烧透天空,每个走在训练场上的士兵都像古老的铜像。
世州鹰眼军校的氛围变得愈发压抑,中央隔三岔五派来的督导都板着脸。不知是什么变化带来的乌云,每个教官的神情都黑成深渊。训练强度肉眼可见地加大,军官们暗暗叫苦不迭。
只有两周一次的联谊晚餐会除外。
那是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所有人都可以忘记汗水与酸痛的肌肉,在温暖的房间里谈笑风生。不同房间内摆着不同的自主美食,几个连的人可以自由交流。
卢箫在八连实在没什么朋友。和谈不来的人硬谈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于是,她便独自从八连根据点溜开,到其它房间寻找和自己一样落单的军官。随意聊聊天,吃点东西,就能慵懒地消磨完这段时光。
她在隔壁房间,遇到了一位来自热带战区的男中尉林深。
谈了两句后,他们发现彼此都认识尹银焕上尉,共同话题不少。两人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喝酒吃点心。当然,卢箫只喝茶水。
“尹上尉可固执了,”林深喝了一口啤酒,“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没吵过架。”
“是吗?完全没看出来。”
“我被他骂过好几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卢箫笑笑:“可能因为你是他的‘亲儿子’吧。”
林深点点头,有了醉意。他恍惚地叹了口气,拿出一支烟,询问式地递给卢箫。
卢箫摇摇头:“谢谢,不抽。”说罢,拿起一块巧克力泡芙塞入嘴中。
“我以为你们女生都在减肥。”林深嘿嘿笑了两下。
“不,我要增肥。上次被队医说了。”
林深打量了她一下,表示理解。
“确实该胖点,看上去一副骨架子。对了,你们连是不是有一个叫薇拉的女生?”
“你是说薇拉·瓦利耶娃?”
“没错,就是她!她在文艺汇演上唱的那首歌真好听啊,人也好看,像个洋娃娃。”
卢箫扑哧一笑:“洋娃娃。你见过比我还高的洋娃娃吗?”
林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那张脸就是洋娃娃的脸嘛!和在历史杂志上看到过的沙俄美女一样一样的!”
“她确实漂亮。北边支局的警司长,有勇有谋。怎么,你想认识?”
“如果有机会的话……”
看着面前男中尉羞涩的样子,卢箫忍俊不禁:“虽然我跟她不熟,但……做个中间人或许还是可以的。”
虽然刚认识林深没多久,但简短交谈后能确定这是个不错的男生;而且长相阳光周正,薇拉应该也不会排斥认识。
“真的吗?拜托了!”
“那就跟我走。但后续有什么发展你得自己努力。”卢箫眨眨眼,从沙发上弹起来。
林深将空啤酒罐扔进垃圾箱,立刻随年轻的上尉走出房间。
刚到八连根据地门外,卢箫停下了脚步。
里面传来了哄笑声,充满尖锐的恶意。她一下子分辨出来,最爽朗的笑发自席子佑粗犷的嗓子。
走进房间,女生们正围成一个个小圈,聊各种各样的八卦。
卢箫环顾四周,找到了薇拉所在的小圈子。薇拉正和隔壁连的女生并排坐在小沙发上吃哈密瓜。
“薇拉。”
薇拉在看到来者后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想认识你,可以吗?”
薇拉的眼神奇怪地闪烁了一下。那眼神仿佛在感叹,你的朋友,你怎么会有朋友。随后,她的眼神停到了卢箫身后的林深上。
“可以。”
“这是四连的林深。”卢箫笑着指指林深。
“你好,我是林深。文艺汇演上听到了你的歌,我已经是你的粉丝了!”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劲,林深毫不羞涩,宛若社交达人。
薇拉的小娃娃脸绽开了笑颜,而且并不是为客套而浮现的。这正是她喜欢的男生类型。然后,林深顺利加入了吃哈密瓜的两位女生,开心地聊了起来。
卢箫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识相地退出了薇拉的小圈子,心情很愉快。这也算成人之美。
突然,她有些担心。不久前,荷娜拒绝和自己离开八连根据地,说不想离开集体。但这就意味着她要和席子佑共处一个空间了。她在哪儿?
一阵不愉快的笑声。
一阵恶魔般的笑声。
卢箫顺着笑声望去,果然是席子佑所在的圈子。那是八连最大的“小集体”,约有十几个人。薇拉本来也属于它,只不过是暂时离开而已。
席子佑翘着二郎腿坐在圈子中心,和大家喝酒。八连的女生们靠在她身边,温和地嬉笑着。明明是个民主国家,却有种帝制复辟的感觉。
申荷娜也在这个圈子中,在一个角落。
眉头紧缩,卢箫想叫她出来。但转念一想,既然荷娜想和她们玩,就说明她喜欢。那就不声不响地离开这里,反正最美味的巧克力泡芙在隔壁。
然而,接下来席子佑的一句话让她立刻停下了脚步。
“都说女人三十一枝花,最年长的申小姐是什么花啊?”
“什么啊?荷花?”瓦妮莎好奇地问。
“是、是什么?”申荷娜紧张得都结巴了,但还是不得不回应。
席子佑瞥了她一眼。
“夜来香。”
所有人都开始哄堂大笑。大家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嘲讽她的体味,她很爱出汗。
而她们当中,席子佑无疑笑得最厉害。但她的笑好像不是真心的笑,而是故意示威。
联想到过去几天的点点滴滴,卢箫确信,席子佑和申荷娜以前认识,而且闹得很不愉快。
申荷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颤抖地看向周围人,好像在做思想斗争。她很想怼回去,可又知道怼回去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这群魔鬼。
卢箫的手臂肌肉倏然绷紧,冲了上去:“笑什么笑!”
笑声瞬间停止,房间内充满了尴尬的空气。
尤其是席子佑,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冲上来指责。她冷笑一声,眯起眼睛。
“你该不会不懂笑点吧?”
“正因为我懂,所以才不好笑。”卢箫面若冰霜。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卢箫咬着嘴唇,看看申荷娜苍白的脸。众目睽睽下,她向席子佑逼近了一步。大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席子佑表面上冷静喝酒,但额角渗出的汗出卖了她,不安而警惕地盯着逼近的卢箫:“你什么意思?”
“如果笑话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就不是幽默,是人身攻击。”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就连其它的小圈子也停下交谈,房间安静得过头。
席子佑有些屈辱地顿了一下。
“这么护着她干什么?她需要你护着吗?”
“她是我朋友。”
席子佑立刻爆发出狞笑,晃动的啤酒灌溅出滴滴白沫。看热闹的人更加聚精会神了。
“朋友!哈哈,你竟然会有朋友?”
“很稀奇吗?”卢箫冷冷地看着她。
席子佑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快哭了的申荷娜。再开口时,语气威胁满满,像要把人掐死在塑料瓶里。
“亲爱的荷娜,你真的是她的朋友么?”
申荷娜低头不语,眼眶红得滴血。
卢箫气得浑身发抖,竭力控制自己揍人的冲动:“你们都多大了?有意思吗?”
申荷娜仍然不敢说话,思想持续挣扎。究竟谁犯下了什么罪,要接受这种精神折磨?
席子佑露出了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卢箫叹了口气,大声道:“别为难她了,她不是我朋友,我没朋友。行了吧?”
席子佑满意地笑了。周围迸出一阵唏嘘,有幸灾乐祸,有失望,也有同情。其实大多数人并不讨厌卢箫,可谁也不敢表现出来。
卢箫毫不意外,眼睫毛都没抖一下。略有难过,却不委屈,弱者的保护神确实是这个待遇。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欲转身离开。
“恭喜你,成为了‘孤独风中一匹狼’。”席子佑价将空啤酒罐抛进垃圾桶,旁边散出稀稀落落的笑声。
卢箫没有停下脚步。
“谢谢。我喜欢做狼。”
**
自此,卢箫彻底被八连孤立。
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向训练场。
后来她明白了,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所有集体都需要一个可以消磨时光的靶子,尤其在一个无聊压抑的时代中。这个时代越无聊,越压抑,就越需要撕碎点什么;一枪一枪打在靶心,直至它千疮百孔,心里便涌起一丝变态的爽意。
她主动取代了申荷娜,成为了那个靶子。
而她是个绝佳的靶子。
不喜交际,不合群,过分年轻,又有一定的知名度。
有时,坐在训练场边的树荫下,她会看到申荷娜和薇拉她们谈笑的身影。没有悲伤,没有委屈,只会由衷地替她高兴。
自己可以轻松忍受,别人却不可以,卢箫暗暗这样想着。
席子佑越来越得意,不仅会挑衅,还会故意教唆别人挑衅。那张方脸和扑克牌上的国王一模一样,苍白麻木。
无数声窃窃私语。
“24岁?上尉?这合理吗?”
“你们猜,为什么她会破格晋升?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还记得那篇报道吗,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据说她是‘那个’,离她远点。”
……
只是有一个奇怪的细节。其他人在看向自己时,即便在嘲讽,眼神也并非鄙夷,而是疑惑与恐惧。
没错。
是疑惑,是恐惧,但绝不是厌恶或鄙夷。
卢箫不明白;但也不用明白,因为事实毫无美感。
因为——
谁也不敢相信,有人会甘愿牺牲自己保护一个弱者。明明是一个傻里傻气的举动,却莫名散发骇人的光芒。雪上加霜的是,这是她们所见过最年轻的上尉,一个素质训练和理论课都名列前茅的标兵,一个温和有礼的绅士型军官。
几个因素叠加,活生生的人被迫浇筑成了假人。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做作出来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存在。所有人的心底都存在着一抹灰暗,想看其露馅,想看其跌下神坛。有人曾享受过她的善良与正直,并且心怀感激,但也从未停止质疑。
于是,她们因懦弱将敬仰转化为怨恨,最后再转化为恐惧。
躲避,就好像在躲避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神话;贬低,就好像踩掉巨人的肩膀便能成为巨人。
卢箫站在鄂木斯克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八月的风拂过脸颊的汗水,静寂地吹起军校制服下摆。绒毛般的草芽环住马皮靴的橡胶底。
那是一座金色的雕像。
**
那段灰暗日子唯一的光,就是伊温教官。
那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长官,永远不偏不倚,温柔正直。
军体操经常需要两两搭档,而八连刚好有25个女生。
于是,卢箫便被理所当然地剩下。不是没有人愿意,而是没有人敢。主动和异类搭档,便是暗示自己也同为异类。在席子佑老雄狮一般的注视下,一个个女生巧妙地绕开她,组成一个个圈。
每到这时,伊温便会开心地歪歪头。也不知她是没注意到八连的阴暗,还是选择性用笑容掩饰愤愤不平。作为立场不同的教官,她总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剩下的总是卢箫,而不是笨拙古怪的瓦妮莎,或羞涩忧郁的申荷娜。
“你们可太贴心了,每次都把卢箫剩给我。她的动作超标准,最适合陪我做示范了。来,扣我脖子,用力点。”
“是。”卢箫上前一步,抬手扣住了伊温的脖子。
“今天我们学习第三十四势。我先示范一下,睁大眼睛看啦,一会儿要提问的。”
众人屏气凝神。
一股轻柔的力量点破肌肉的着力点,卢箫感到重心不稳想保持平衡,却被教官很轻巧地翻到了地上。脊背磕地,她及时蜷起身避免受伤。
示范在电光火石间结束。
伊温将她拽起来,笑笑:“辛苦啦!”
对视时,那双蓝眼睛中的温柔似诉出了万千话语。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别担心。
卢箫冲她敬了一礼。
余光中,席子佑的眼神很怪异,好像比往常恶毒千百倍。
室内训练馆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每当这个时候,卢箫总会暂时忘记八连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贯穿心脏的血管中只有跃动的暖流。
**
万事宜早不宜迟。
这是卢箫一生信奉的准则,洗澡也是如此。晚饭过后立刻洗漱,便可避开高峰期的人群。
抱着满当当的杂物篮,她来到了四楼的澡堂。
说来也怪,每当看到这样空旷的澡堂时,她就会想到那条蛇……与过分桃色的身体。
卢箫脱下满是汗水的制服,塞进临时储物柜中,走进去。
花洒的声音,雾蒙蒙的热气。
与以往不同,今天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人了。
但愿不要是席子佑。
经过某个隔间时,她用余光看到是伊温教官,瞬间松了口气。
满脸泡沫睁不开眼,伊温凭借感觉向花洒摸去。
忽然,她踩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泡沫覆盖的视野与突然袭来的光滑,让她彻底站不稳向后倒去。
“小心!”
卢箫立刻冲上前去,将伊温拉住。
因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控制力度。瞬间,伊温顺着拖拽的力量倒进了她的怀里,脸也撞到了她裸露的胸口。
营救成功。
卢箫长舒一口气,看向地上的罪魁祸首。那是一小片洗衣皂,或许是从谁的盒子里意外滑出来的。
伊温不明状况地动了动脸,发觉好像靠到了谁的胸口上,立刻不好意思地撑着救命恩人的腰站直。
卢箫将栏杆上搭的毛巾递给她,她赶快将脸上的泡沫擦去。
在看到是谁救了自己后,伊温绽开了喜爱的笑容。
伊温抬起头,捏捏面前高瘦上尉的脸,眯眼笑着:“谢谢你,小骑士。”
“您没事就好。”
“我请你吃夜宵。教官特供烤猪蹄,贼香。”
“不用了,谢谢。”
伊温将湿漉漉的红头发拨到耳后,柔声道:“我是认真的。要不是你,我后脑勺撞墙的话,没准直接没命了。”
卢箫深思片刻,接受了伊温的提议。没有人甘愿欠人情,她能理解。
“那太好啦!晚上我给你送去,你室友也有份儿,别怕别人误会。”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伊温的脸靠近了些许。
看到敬爱的长官渐渐靠近的脸,再联想到现在两人没穿衣服,卢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她的样子,伊温清澈的蓝眼睛突然开始闪烁。不知是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耳根越来越红,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卢箫也瞬间羞涩了。她移开眼神,顿了顿,然后带点落荒而逃的意味,转身向其它隔间走去。
后面不远处传来其它隔间的花洒声,好像还有其他人。
今天的人真是格外多,大概是训练强度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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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温教官没有食言。
晚上八点半左右,她带着两袋打包好的烤猪蹄,笑嘻嘻地上门拜访。穿便服的她格外亲切。
千在熙在开门时愣了一下,还以为今天是内务抽检,一脸吞蟑螂的表情:“教官好!”
“别那么惊恐,我来给你们送猪蹄了。”
“猪蹄?”千在熙疑惑。
“卢箫今天帮了我个大忙,这是谢礼。千在熙,也有你的份,拿着拿着。”
“谢谢。”两位上尉一同道谢。
伊温轻松地摆摆手,离开了。
门关上后,卢箫立刻拆开袋子啃了起来。
孜然和辣椒的配比恰到好处,肉皮的软糯与肉筋的滑腻完美混合,确实美味无比。救人开心,而吃猪蹄也开心。
千在熙瞥了一眼她,神情古怪。犹豫一会儿后,她也拆开猪蹄,尝一口后也爱上了。
只是,那神情里的古怪从未消退。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八连女生们眼中的疑惑与恐惧,渐渐变为了惊异与嫌弃。
卢箫从未在意过,也不打算在意。
突然有一天。
军事训练课上,卢箫又毫不意外地被剩下了。
但这次,伊温教官的脸不再有笑容。那是一张佯装冷漠的脸。
“老是你算怎么回事?换个人做示范吧。席子佑,你出列;卢箫去和阳向一队。”
“是。”席子佑顺从出列。
名叫阳向纯子的上尉故意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卢箫无视了她的表情。
伊温和席子佑打完防身操八势后,绽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错嘛。以后我应该让你示范。”
之后,她的表情越来越忧伤,总是欲言又止,却终没开口。
席子佑眯起眼睛,好像在冷笑。
没有失望,没有难过,此刻的卢箫内心只有疑惑。这些天来,周围的人都在变。
本就不认识的世界变得更不熟悉。
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下课后,伊温教官在经过时,才暗戳戳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条。
卢箫会意,到厕所隔间里才打开看。一行秀气却颤抖的小字:
【来我办公室】
**
天开始变阴。
很阴很阴。
带着不安,卢箫悄悄走进教官办公室。
伊温什么都没干,看来她一直不安地等在桌前。待门关得严丝合缝后,她不自然地请卢箫坐下。
“我被约谈了。”
卢箫一愣:“为什么?”
“不知道是哪个小崽子,真是个长舌妇,以后会遭报应的。你不知道?”伊温不可置信地注视她。
“不知道。”
这是实话。卢箫能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但并没关注过不对劲的具体内容。
乌云笼罩天空,风狂躁地敲打着玻璃。咚,咚,清脆的叩击带动心跳。
伊温的指关节不安地敲在实木办公桌上,发出规律却烦躁的声响。她开口又闭口,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
终于:“有人造谣我们在约会,说亲眼看到我给你送夜宵,和你在澡堂幽静处调情,还说我课上特殊关照你。可不可笑?”
卢箫错愕地睁大双眼。
这个绯闻将历史编成一个童话,离谱却无处不是现实的影子。肯定是八连的女生干的。
伊温叹了口气,继续说:“现在这帮孩子,真是的,一天天不学好。送夜宵的事儿可能是千在熙传出去的,但澡堂这个真是邪门,那天也没有别人在场吧。”
其实是有人的,卢箫刚想说就噎了回去。眼神下意识闪烁,瞥到灰暗的窗子。
风逐渐安静,天空飘起绒毛般细小的雪。
“你跟谁有仇吗?千在熙?还是……席子佑?我就觉得肯定是席子佑带头的。那么大影响力,也就她能干得出来。”
卢箫顿了一下。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她决定维护两位同窗。
“我不知道。”
伊温终于舒展开了笑颜:“真是好孩子,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说罢,手攀上卢箫的手,轻轻摩挲。而摩挲摩挲着,她长长的睫毛上下扑闪,竟涌出了一直不曾见过的欲望。
跟喜爱的人这样肢体接触,卢箫觉得不好意思又幸福。
“您……过奖了。”
“那另一条一定也是嫉妒你的人造谣的吧?”伊温擅自确定了什么。
“哪条?”
“你和总警司长的,叫什么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世州放开同性婚姻,想和卢上尉结婚的姑娘估计能排大队吧(羞涩捂脸)
第35章
那句话是一张巨大的钢丝渔网。
恐惧从深海掀起,扼住卢箫的喉咙。马上就要被拖入海底,四肢开始僵硬,并僵硬地挣扎。
她惊恐地看向伊温:“谁说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哪个总局来的小崽子造的谣吧。这次参训的人确实有不少警卫司的。造你这种人的谣,真是脸都不要了,便宜了那些嘴碎的混球。”伊温愤愤不平地捶捶桌子。
卢箫没有说话,低头沉思。
伊温眨眨眼:“怎么了?别难过啊。”
“没事。”
伊温安慰式地摸摸她的头:“过几天可能会有别人向你调查求证,你实话实说就行。哼哼,我们啊,这叫身正不怕影子歪。”
身正不怕影子歪。可身子不正呢?
她早就在几年前的小黑屋里残缺破碎,被迫成了那个恶魔的狗腿了。即便后来醒悟了,不顾一切得拒绝了,过于也永远存在。
那双手本该驱散寒冷。而它们此刻却将雪握住,撒在她的额头上。
卢箫至今仍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八连同学们嫌弃得有理,自己活该接受议论的拷打。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敢记得。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她看到世界露出了惨白的牙,在冰冷的光下无比刺眼。
**
风纪委员会的调查并没有想象中严峻。
任谁看到卢上尉的模样,任谁了解卢上尉的作风,都会认定这是个谣言;尤其是在听说她处于被孤立状态后,一切都更加明了。
也可能是缺乏实质性证据。
调查结束。
毫不拖泥带水,就像走个形式。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风波暂时平息。
卢箫木讷地抬起手,向上级们敬礼。
**
卢箫感到很好笑。
从绯闻事件开始后,竟没有一个人向自己求证或询问。语言能力都要因长期沉默而退化了。
没有人关心谣言的真假。
只有人关心谣言还足不足以支撑一日三餐的闲谈。
从八连传到七连,再从七连传遍所有。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叫“卢箫”的人是何方神圣,但这不妨碍他们津津乐道。认得她的,当事人在场时还会收敛些许,只是收不住好奇的眼光打量;不认得她的,即使当事人就在旁边排队,仍会叽叽喳喳讲些侮辱性的话。
但不论怎样,卢箫总在人群中直挺挺地站着,就像烈火中燃烧的锡兵。伸出手,就会被滚烫的金属灼伤。
席子佑曾面对面挑衅过一次。
“女人三十如狼似虎,那四十的女人如何?”
“和你没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那可是我们敬爱的教官。”
卢箫灰蓝的眼睛倏然结冰。她盯着席子佑的表情,发现了奇特的蛛丝马迹,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她并没有让别人难堪的习惯,便尽力语言将隐晦化。
“是‘我们的’,还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
“你想说我还是她?”灰眼睛中的冰变硬了。
席子佑脸白了。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这人不仅不傻,还比常人敏锐得多。可即便如此,这人也不会利用这种敏锐伤害什么。屈辱变成双倍,输得更加彻底。
那一刻,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个假到不能再假的锡兵愈发面目可憎。
卢箫扭开头,然后彻底变成一座孤岛。
气氛诡异,周围人立刻簇拥席子佑离开。她们没搞明白状况,但也自觉没趣。
从那之后,没人再靠近卢箫,无论心怀善意还是恶意。
毕竟,添油加醋要比拷问当事人快乐不少。
只有一个人除外。
某晚收拾背包时,卢箫意外翻到一张卡片。静静躺在物理课本的书页间,尚残留着写字人的余温。
【对不起。
我知道她们都误解了你。我恨自己的懦弱,却无法改变什么。进修役结束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眼神刚落下,她就立刻辨认出了这行小字的主人。这是军警遗留的职业病。
它们出自申荷娜之手。
“对不起”三个字的笔画,好像有些颤抖。
眼前倏然浮现出晚餐会的场景,申荷娜红着眼眶被迫加入大多数,席子佑也因此洋洋得意到不可一世。有人在哄笑,有人在抑制同情,有人在扭曲敬佩。
很显然,申荷娜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脑海里也是那个片段。
握着卡片的手停在空中。
趁千在熙洗澡仍未回来,卢箫掏出打火机,将卡纸点燃。火焰吞噬,雪白的纸片很快化作一抹不起眼的灰烬。然后,她将灰悄悄抖入垃圾桶。
这一举动不是负面情绪的结果,她只是担心别人发现这张卡片,从而为难申荷娜。
其实,卢箫一直没有责怪过她。
大家都知道,与一群人作对远难于与一个人作对。如果交换一下身份,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搭理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孩子。申荷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刻薄,并偷偷写卡片道歉,已经算不错了。
人是理性的,而理性恰恰是人类最引以为豪的优点。
谁敢责怪人类的光芒呢?尽管它是冰冷的。
**
因为独来独往,每天都是一样的;而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子更如白驹过隙般飞快。
士兵们脱去了军大衣。
士兵们换上了短袖。
操场上晨跑的肢体不再僵硬,谁也不用强忍寒风中的颤抖。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凉爽可人。夏天的存在让西伯利亚变成避暑胜地。
无数个望不到星辰的夜晚,卢箫仍会梦见长得像那条蛇的维纳斯,梦见恶魔的狞笑,梦见铁笼中狗一般的狼。压抑的情绪在噩梦中爆炸,让她能在白天更好地忍受枯燥的孤独。
唯一的朋友或许是数学吧。
随着理论课接近尾声,射击训练课开始逐步深入。
卢箫第一次摸到SZ-89型狙击枪。迷彩的涂漆,流畅的枪体,稳定的支架。头一次,她的心里泛起了武器崇拜。这是世州军事武器研发所去年改良好的最新型狙击枪,微光瞄准镜精度极高,最大射程直逼1600米。
“直接用最前沿的武器训练,你们可是头一届!在最真实的情况下模拟,和真实战场接轨也会更方便。还不快谢谢世州!”佐藤教官自豪地喊。
“谢谢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
呐喊声久久回荡在空旷射击训练场上空。卢箫也在喊,但喊声开始麻木。和真实的战场接轨——不早就开始了么?
卧在地上,枪成了肢体的延伸。
卢箫屏气凝神,透过准镜看向远处的靶子。她一动不动,大片汗水顺太阳穴滑落。瞄准,再瞄准。那不是靶子,是敌人的头颅。
扣动扳机,子弹发射,后坐力贯穿掌心。远处内燃机的轰鸣震耳欲聋但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
天地仿佛死了一般寂静。
靶子中心多了一个洞。
回过神来,她听到佐藤教官的欢呼。
“天赋异禀!半个神射手!”
卢箫愣住,手指在枪管上暗暗摩挲。
她已经很久没在一片安静祥和中摸过枪了。上一次摸枪时,身上无数伤口淌着血,炮火的轰鸣让人既容易又很难集中注意力。
她确信,她曾经是喜欢枪的。曾经的射击场上,因平庸的警用配枪而磨灭的热情重新涌动,冲破一切阻碍,融进耀眼的阳光中。
然而真正上了战场,对枪的喜爱荡然无存。
当枪声频繁响起之时,便是战争爆发之时;战争会让它变成刽子手,即便在枪口插上一支玫瑰。
如果……
望着训练场另一头的靶子,她突然怀念起曾在全球举行的雅典运动会。那是唯一能把枪变成英雄的场合,如今却已不复存在。
世界只剩单调的四种颜色,天平平衡与否一目了然,因此当然不再需要体育赛事这种隐形战争。
雅典运动会成为五彩废料。
气流枪填上实弹,开始面目狰狞。
瓦妮莎撅嘴走来,卢箫让到一边。席子佑冷眼看她,尝试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中挖掘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军用战斗机在天空盘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竟有了战争的意味。
卢箫的脊背条件反射般渗出冷汗。
这是最好的时代……最好的时代。
她木木地低头走开。
**
鄂木斯克的夏天很短。
九月初,气温开始骤降。
好像刚开始穿短袖没多长时间,就又要穿秋裤了。
开连会时,伊温教官站在讲台前亲切嘱咐。
“大家辛苦啦!又一个月要过去了,坚持就是胜利。
你们的成绩单我拿到了,很不错。可能是咱班技术职的同学比较多,理论课成绩排所有上尉连第一!但相应的,军事实践项目都差一些,还得继续加油。
今天有晚餐会,晚饭少吃点留着肚子。提前透露一下,这次有燕麦司康和超豪华水果捞。哼哼,就知道你们会很激动。那我来泼盆冷水,一会儿还有体能训练!引体向上不到十个的姑娘们要额外加练。
嗯……最近开始降温了,多穿点,别感冒噢。咱鄂木斯克就是个冰窖。”
坐在后排的卢箫静静看着讲台上的教官。
甜丝丝的声音滑入心田,但那股甜还带着坚定与果敢。那是无比鼓舞人心的力量。
风纪委员会调查无果后,长官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甚至比往日更加亲昵。
亲昵到……卢箫一想到,就会不自在地低下头。
午休时聊天的摸耳朵。
偷偷塞过来的小零食。
那双闪烁着过分柔情的蓝眼睛。
在联谊会的夜晚,在尉级军官们欢谈畅饮时,伊温教官甚至会偷偷约她出来,在洒满月光的空地角落散步。
并肩走在隐蔽的车辆之间,她们边聊边笑;而谁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们的手牵上了,悄悄藏在一人的大衣口袋中。
九月的西伯利亚开始降温,小风一吹,人会下意识缩缩脖子。
每当这个时候,伊温便会羞涩地咬着唇,确保手在大衣口袋里捂热后,放到卢箫的脖颈间轻轻摩挲。
——你的皮肤太棒了,东亚人特有的细腻。
——卢小箫同学,你真是太可爱了,能天天看到你真好。
——你好像个大玩具呀,如果能天天抱在怀里睡觉就好了。
好像下一秒就会接吻。
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卢箫总觉得伊温有想让亲密升级的意味。例如她故作悠闲地闭上眼时,或眨着比湖水还清澈的大眼睛时。
她们的行为处在一个暧昧的临界点上。
说像关爱下级吧,却又有点越界;说有不明企图吧,却又比唐中校和白冉温和得多。
卢箫很苦恼。
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好评判。但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伊温相处时,她总能隐隐看到粉红色的泡泡。
如果这算谈恋爱的话……卢箫觉得很可怕。世州军队内部,同性恋是重罪,除非像唐中校一样手段强硬做得滴水不漏。她确信伊温知道这一点,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卢箫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情感。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幸福。
从两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看到长官时,世间其它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实际上,她却感到排斥。
她敬仰这位长官,愿意为这位长官而活,却不想离她太近。闻到长官身上的香气,无距离地感受长官的温热时,却开始浑身不自在。
她在摇摆。
像坐在一个晃悠悠的木马上,世界马上就要晃下去。
而直到一个月后,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压过来,她才明白,本能的感觉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一款合格的成熟女性收割机:
唐40岁
伊36岁
白32岁
然而……小卢才24岁啊!放过她吧!
第36章
在一个阳光明媚上午,卢箫被紧急传唤到了风纪委员会的办公室。
风纪委员长一副皇帝爪牙的做派,不可一世地靠在真皮座椅上睥睨。实木地板很暗,倒也符合他的气场。
“卢上尉,您被举报了。而且经调查,举报成立。”
卢箫一头雾水:“举报什么?”
“这封信是不是您的?”风纪委员长从一沓资料中,掏出了几张不大不小的黑白复印件。
卢箫疑惑地接过复印件。
眼神刚落到上面,她就感到一个晴天霹雳。
那是以前她给伊温写过的一封封信的复印件,万分清楚。
但又不完全是那些信。那些信被截成一个个小部分,很多句子甚至被不留痕迹地断掉:例如“我真的很爱您那把刀”被撕成了“我真的很爱您”;“我所热爱的一切,都能升高我的体温”被截成了“我热爱您的体温”……
而最糟糕的是,因为那是复印件,根本看不出篡改的痕迹。冷汗渗出脊背,卢箫瞬间明白,她陷入麻烦了。
“是我写的,但……”
风纪委员长粗鲁地打断她:“您就答是不是就行了。”
“但是这些信的原内容不是这样的!它们……”卢箫正要争辩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不信官方能这么轻易搜查出这些信,更不相信官方按不出信篡改的痕迹。是谁给委员会提供的这些信?又是谁改了它们?
唯一的解释便是,一切都是伊温本人干的。
风纪委员长显然不关心事实,只自顾自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这把刀是不是您的?”
是伊温一年前送自己的那把陶瓷刀!
脊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卢箫立刻明白了,在早晨训练时,风纪委员会已经从内到外搜查了一遍自己的宿舍。如此下来,这个问话是多余的,根本没有否认的余地。
“是。”
委员长点点头,然后一字一顿道:“这把刀是她丈夫送给她的订婚礼物。”
“啊?”卢箫懵了。懵得很彻底。
她当然不知道这把刀来自她的丈夫,甚至不知道伊温已经结婚了。她曾经深深敬爱着的长官从来没提过。
看到年轻上尉的表情,委员长的表情既同情又嘲讽:“哦?呵呵难怪,果然不知道,不然你的胆子实在大得过分了。知道她丈夫是谁吗?”
“不知道。”卢箫实话实说。可她忘记补充了,她并不想知道。
所以,委员长似炫耀似地告诉了她。
“最高检察院副院长。”
卢箫的呼吸停滞了。那一刻,她都忘了自己还活着。
作为曾经和现在的军警,她敏锐地从风纪委员会话语的蛛丝马迹还原出了事情的脉络。
有人举报到了伊温丈夫那里,伊温丈夫怒不可遏,反馈回了世州鹰眼军校,要求必须有个说法。之后,举报人趁热打铁,奉上了许多可以侧面反映卢箫和伊温走得很近的证据;而委员会私下传唤了八连的同学,得到了更多可以丰富解读的细节。
风纪委员会率先找伊温少校了解情况,而伊温坚称是单方面受到了骚扰。她说是年轻的上尉主动示好,并提供了信件作为证据;而那把刀被搜查出来后,她撒谎是卢箫擅自拿的,她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她也在赌。她赌卢箫没有证据,赌卢箫不会出卖自己。
危难面前,人人自保。
可以理解,都可以理解。
卢箫半低着头。
她不想就这么被拉到泥潭中,但也知道在这种确凿的证据前,其它的都是浮云。更何况,风纪委员会为了给那位院长一个“交待”,必须煞费苦心“调查”出什么;而伊温又是院长的妻子,自然不能作为“交待”的结果。
“必须交待问题,才能放你走。”果然。
可我没有问题,卢箫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风纪委员长。因为那是莫名其妙的诬陷,胡乱拼凑起来的事实。
“卢上尉,请你说话。”
“我没问题。那些信被截去了一半,断章取义。”她没办法辩解那把刀,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中年少校会把珍贵的订婚礼物给一个同性下属。
“但没人能找到另一半,而已有的这一半已能确定问题。”风纪委员长尽力苦口婆心。“我劝你好自为之,乖乖交待,全部坦白,我们就可以从轻处理。”
“究竟是什么问题?我们既没有接过吻,也没有做过爱,从来没有越界。我所倾诉的都是敬仰,并非爱慕。”
风纪委员长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卢上尉!你要知道,你本来就是高度怀疑对象,既没有结婚记录,也没有恋爱记录。”
“不恋爱不结婚就是异类了吗?”听到这话,怒火从心底窜起,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
“在这种情况下,是的。”
“……”卢箫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办公室的门响了。
十分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很明显进来的人是个大官。
卢箫转头,只见鹰眼军校的副校长黄满坡少将走了进来。这是她头一次和这位副校长的距离如此之近。
风纪委员会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敬了一礼:“长官好!”领导做派瞬间成了哈巴狗。
黄满坡点点头,低头看向调查档案。然后,他翻了翻卢箫的资料,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优秀的上尉,只不过误入歧途。没出现实质性的恶果,问题不大。”
“您的意思是……”风纪委员长明显紧张了。
卢箫也紧张了,因为实在过分迷惑。
尤其是她和黄少将无意间对视的时候,紧张加剧。那双琥珀色眼睛的瞳孔很细长,像猫又像蛇,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把伊温·坎贝尔调走,”黄满坡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卢箫写两千字的检讨书,进修役期间无大过即可消档。”
**
一个讽刺的事实。
检讨书不是有过错的人写,而是别人觉得有过错的人写。
而卢箫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风纪委员长让自己把那把刀带走。
自黄满坡少将离开后,委员长的表情软了下来。嘲讽不在,只有怜悯。
——可怜的上尉,你就留个念想吧。
——我跟她没有关系,也不需要念想。
——拿着呗,这么贵的刀。
她便只得拿了回来。
窗外阳光明媚。
她永远记得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伊温骑着马,从草场的那头缓缓走来,暗红色的军装与她火红的发色乡呼应,构成那一秒最美的画面。温柔的夕阳下,长官优雅而风度翩翩,是世州最优秀的骑士,也是世州最美的女军官。
然后呢?
卢箫闭上眼睛,那日的夕阳消失了。金黄色的光被抹去,只剩下一个单调的图像——骑马的女军官。
她忽然想明白了,在生活特别低落的时候,大脑会无意识中造出一个虚幻的神。那时刚刚受过恶魔非人的折磨,得过狗官的警告,被迫放弃正义的调查;如果没有一个神,精神是会出问题的。
是的,从来就没想明白过生存的意义。
如果下次再见到那条蛇,一定要问问她在战火中逃生后,重新找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那双充满嘲讽的绿眼,一定会给出一个一针见血的回答。
那些美好的品质都是工作所需,仅此而已。任何而一个军官都会表现出那样美好的品质,那是每个世州军人的必修课,仅此而已。
而当那层金色的夕阳消失时,伊温和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
现在想来,那些举动确实图谋不轨,只不过段位比那恶魔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有些温柔并不是真的。如果没人检举揭发,很难说她下一步会干些什么。
卢箫低头看向那把刀。
不如唐中校敢做敢当,也不如白冉纯粹,满嘴仁义道德与真善美,到关键时刻却会被刺别人以保全自己。这么看来,唯一一个最接近正人君子的竟是那条蛇。真可笑,蛇比人还像人。
现在她敢评判了,因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评判。
甚至还不如自己。
如果我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责任全部推卸给一个无辜的下属,卢箫默默想。
然后,她将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扔进了垃圾桶。
**
伊温教官被调离那天,八连的所有女生都悄悄围在走廊窗子前,看那红头发的背影。
卢箫也呆呆看着。
一切都如梦一场。从那以后,再无敬爱的长官,再无可以当作目标的丰碑。
余光中,她看到了远处的席子佑。
席子佑的目光好像在痴痴地追随伊温教官的背影,又好像只是单纯发愣。将目光收回时,她用一种委屈的目光瞪了卢箫一眼。那是她不多见的,没有愤恨与挑衅,只有无限委屈的目光。
卢箫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替她难过。
也就是那一刻她明白,举报人是八连的女生,但绝不会是席子佑。
**
之后的每一天,本就独来独往的卢箫更不想看到别人。
没什么特定的理由,就是不想说话。
于是,她会在凌晨五点半到食堂吃早餐,本可以睡懒觉的周末也是如此。这个时间点的食堂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阿姨将刚出炉的包子搬到窗口。
“阿姨,今天是什么馅的?”
“猪肉大……哎呀不是,胡萝卜鸡蛋,还有虾仁的。”阿姨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周末确实很困。
“各来一个,谢谢您。”
交票后,卢箫带着热腾腾的包子坐到最近的桌子。然而刚将包子挤到塑料袋口时,不远处的动静让她停了下来。
抬头,只见席子佑手拿一袋包子,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要主动和自己一块吃饭?
卢箫一懵,但紧接着反应过来,她只是不得不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为节省能源,清晨的食堂只有这一小片开了灯,其它地方都黑灯瞎火。
席子佑在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好像也没太睡醒的样子。
余光看到她和大家一样迷迷糊糊的样子,卢箫对她的排斥消退了些许。她率先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席子佑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眼神瞬间清醒了,没好气地回应:“早上好。”毕竟对方先向自己友好问候了。
卢箫点点头,继续吃包子。
吃着吃着,她突然觉得很奇怪。自己周末早起是为了避开别人,席子佑早起是干什么?余光偷偷打量,发现席子佑穿着运动服。
“起得好早,要去跑步吗?”
听到这句问话,席子佑睁大眼睛,秘密被戳穿一般尴尬。她咽下一口包子,僵硬点头。
“好厉害,”卢箫很惊讶,“周末还坚持晨练。”
“这只是基本的吧。”依旧很尴尬。
这时,卢箫想起,席子佑这人在周末白天好像也不曾懈怠。
瓦妮莎她们会到处逛到处玩,但席子佑一直在闭关修炼,尝试进步。这人很自满,但一个有天分又严于律己的人也确实有资格自满。
卢箫对这个并不友好的大块头产生了一丝敬仰之心,真心叹道:“我应该向你学习,难怪你成绩进步那么快。”
席子佑愣住,停下咀嚼的动作,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向她。那双柳叶眼在拼命寻找却一无所获,便只能放弃挣扎。
“你不会嫉妒吗?”她的表情万分委屈,就和那天看向伊温教官的神情一样委屈。
卢箫愣住了。她始终不明白那表情的含义。
“不会。有时候会羡慕你,但又会想,那也是你应得的。”
席子佑沉默了片刻,咽下另一口包子。
“还有,你明明看出来了,但什么都没说?”
“你指什么?”
“教官。”
卢箫深吸一口气,无奈解释道:“绯闻只会伤害人,又不会帮助人。”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出口的时候,她却觉得有点假。
砰。
席子佑的胳膊肘撞到了餐桌上。她低下头,恶狠狠地咬着包子,好像在深思什么。
一会儿后,她终于开了口。
“你应该恨我。莫名其妙的圣母。”
“你高估我了。”
“她凭什么那么喜欢你。”
“但所有人都站在你身边。”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存在。”
“……”
两人在那一刻对视。
一切豁然明朗,天地却暗了下来。
卢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突然发觉,对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可怜,她们都很可怜。深沉的忧伤从黑暗处蔓延开来,将她们一同拽入泥潭。
吃完早餐后,卢箫起身,准备离开。
她本没有在周末晨练的习惯,认为一周过去了还是该给自己放放假;但今天见到席子佑后,她决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
走到食堂门口时,后面传来了席子佑的声音,像在挽留什么。
“绯闻不是我传的。”
我早就知道了,卢箫想。
于是她顿了顿,声音温柔:“我相信你。”
**
鄂木斯克已有冬天的模样。
家乡在南方的士兵们或许已冻得瑟瑟发抖,但对于本就生活在北方的卢箫来说,现在的冷空气并不难以忍受。室内有充足的暖气,和大家一起训练时挥洒的汗水很温热。
某天,在看到西伯利亚平原中央的训练场时,卢箫突然觉得它变小了。变成一座灰色的监狱,立于灰色的土地之上。她从来没注意过,原来那钢筋混凝土墙那么高,那么厚。
而鹰眼校徽上那只鹰的眼睛,也像千千万万个面无表情的高官们的眼睛。同样精明,同样锐利,同样让人倍感渺小。
日历一页一页撕去,马上就要进入十月了。
10月3日,国庆节。
人民的节日,抑或是国家的节日。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假期;但对于军人来说,这是神圣的服务日。各军事机构在这一日均有自己的安排,而对于军校学生们来说,“庆祝”便是一场特殊军事训练。
一年一度的雪地军事模拟训练,俗称拉练。
所有尉级军官们将从高加索山脉的厄尔布鲁士山西南据点出发,向北边徒步前进,直至翻越大山到达东北侧的战略据点。
雪地拉练很苦很累,其严寒比任何训练都更加折磨。
为什么要进行这类活动?
世州军队有它自己的思路:一,拉练本身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练,能有效提高增强士兵体质及加强战斗力。二,艰苦条件下,严明的纪律能使整个队伍变得更加团结和更具有凝聚力。三,雪山模拟了高纬度地区的战场,其艰苦条件高度还原北部战场的真实状况,能够有效提高军队的作战能力。
谁也不敢反对,反对就是反动。
因为这是军政一体国的象征。
卢箫靠在床边,凝望逐渐萧索的天空。她大概算个异类。她只记得茫茫雪山中,放眼望去,满是超越世间一切的洁白;寒风冻住躯体,却冻不住灵魂。
整理好的军用旅行包靠在墙角,鼓鼓囊囊融入阴影。
它在等待凌晨的复苏。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写着写着成人性暗黑文了?
是作者君有罪,这么虐小卢ww
第37章
浓雾。
天空还是漆黑一片,世州鹰眼军校训练场却已灯火通明。哨声,脚步声,传令声,声音繁杂却有序交错。
铁门外,是整齐排列的大巴,像一个个长条形的铁箱子。身穿灰蓝色军服的教官在四处组织纪律,身穿黄色制服的学生如提线木偶般配合组织。
内燃机颤动,汽油味四溢。
卢箫跟在无数人头之后,爬上了开往叶卡捷琳堡车站的大巴。路途遥远,她们将在火车上度过一晚。
新来的教官上车,清点人数。
那是鹰眼军校的一位常任教官长,名叫雪莉·安德森。同样都处于不惑之年,但与调走的安德森相比,古板严肃了不少。她棕色的头发和眼珠像领导办公室的实木地板。
大巴开动。
安德森教官站在大巴最前方,冷冰冰地注视着八连的上尉们。
“这次拉练要记成绩,最好别输给男生连。爬山时耐力最重要,女人的耐力不比他们差。雪山环境很险恶,我已提前让两位军医同学备好了药品,若有身体不适请及时寻求她们的帮助。千在熙,朴善花,医疗物资都备好吗?”
“备好了。”两位军医忙答。
“所有人再检查一遍自己的物品。”
刷刷,刷刷。拉链与旅行背包布料摩擦。
“没有问题,我们走。”安德森教官转向司机师傅。“请发车。”
车子发动了。卢箫从车窗向外看去,地平线泛起微光。那条白光是一条直线,割开了天空与地面。
**
一入山区,气温骤降。
这就是厄尔布鲁士山。寒冷,高耸,海拔稍高便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黑夜仍未完全褪去,更显其神秘莫测。
高山靴踩到厚实的地面,土地冻得硬邦邦的。
每一连分别从不同的山脚据点出发,因此这片孤寂的森林前只有八连的人。二十来个女军官整齐排好队,等待指示。
安德森教官哈出的热气凝成一团团白雾。
“我们分成两个小队,一前一后,小队内部千万不能走散。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我们26个人一直看得到对方,但实现不了也问题不大。优先保证小队的行进安排,没特殊情况一定要跟紧,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正式登山前,她们还唱了世州军歌。
世州军队的规矩,不管进行什么官方活动前,都要唱军歌以明斗志。跑调的跑调,嗓子沙哑的嗓子沙哑,军事化的吼声响彻云霄。
她们只有二十来个人,队伍却有种浩浩荡荡的感觉。第一分队由席子佑带领,卢箫在队尾照应;第二分队由安德森带领,薇拉在队尾照应。两队各有一个军医同学。
海拔渐高,空气渐渐稀薄。
连续爬六小时后,她们站在光秃秃的坡地上,拿压缩饼干填肚子。这是积雪来临前最后的仁慈。冰冷环境下,每咽一口都觉得刺骨。
但没有人抱怨。
所有人都会微微皱眉,但早已习惯。在决心进入军队的那一刹,就是抛弃自我的那一刹。绝对拥护组织,绝对服从一切安排,即便是将枪口对向自己。
吃完后,她们将包装袋埋到石头下。都是军用可降解塑料,便于随地丢弃。
迈开脚步前,卢箫向后看去。安德森教官所带的二分队落在了后面约五百米处,因为她把体质较弱的同学主动留到了自己队中,方便照顾。
内心很温暖,但她不再有敬佩的情绪。
席子佑盯着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什么。
“你别动。”
席子佑从侧边绕过去,站到卢箫身后。
卢箫便没动。
背后传来了拉链声。
“外层拉链没拉好。”
“谢谢。”
席子佑没有回应。
“要不要等等教官她们?”阳向纯子突然问。
席子佑抽紧背带,冷冷道:“不需要。我们在晚上的休息点等她们就行。这种情况,没必要互相等。”
队伍重新出发,继续向山顶前进。
卢箫瞥了一眼登山表,海拔已近两千米。从高度来看,她们已完成了今日目标的一半;但实际上真正费时间的,就是最后那两千米的高度。
植被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白色,只有偶尔凸起的斑驳岩石。空气也越来越冷。
积雪层越来越厚。二十几个黄点散落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寂静的白色中,一串串黑色脚印比颜色更加寂寞。
所有人拿出雪杖,插入未知的雪地中,以对抗未知的危险。
卢箫走在队伍的末尾,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以及十来个上下摆动的人头。
她们沿着软绵绵的陡坡攀爬,像踩着天使的脊背。每走一步,雪都会在鞋面的挤压下迸出清脆的声响。
太阳渐渐上升至头顶。
雪地的反光越来越严重。
第一分队暂时停下,统一佩戴好双层防雾雪镜。即便隔着灰暗的镜片,雪还是亮到令人不适。
“都戴好镜子了吧?再拉一下带子,务必确保牢固。”席子佑环视四周。
所有人听从她的指令,再次检查了一番。
灰色的镜中视野里,席子佑在一群人间像一根石柱。冰冷,死寂,却可以将背靠在上面。
天生的领导者,卢箫想。
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四千米的休息站点,不然在山腰过夜会很危险。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尽管四肢已开始疲惫,她们也不敢放慢脚步。
重体力消耗下,部分人出现高原反应,已开始使用氧气瓶。
卢箫的呼吸也受到一定阻碍,但尚能忍受。资源有限,未出现明显症状时要省用。
正处于生理期的她,小腹隐隐传来下坠感。她咬着牙,低头看向逐渐密集的脚印。
领头的席子佑背影依然坚毅挺拔,本就一米八的她在陡坡上方显得更高了。
乍一眼看上去她好像并不累,只是走某一步的时候,那不小心打弯的膝盖出卖了她。
能忍受。
都可以忍受。
军队就是一个忍受的组织。
**
第一分队成功在天黑前到达了晚间休息点。说是休息点,其实就是几块有围栏的空旷平地,便于扎帐篷。
此处休息点供八连和三连使用。三连早就到达,男军官们已经拉起帐篷休息了。男性还是具有天生的体力优势。
平地中央,有一间极为狭窄的、挡风用的小屋。
八连的女军官们在围坐在点燃的煤气边,火光驱散了寒冷,瞳孔倒映出温暖的橙色。炉锅中的速食咕嘟咕嘟,不断冒出热气。一天没吃上热东西的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
“为最小化氧气消耗,每个人的份额很少,请大家理解。实在感到难受的,应该都带巧克力了吧?吃点。但也得省着吃。”席子佑搅拌着速食。
屋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与装备的碰撞声。
“啊,瓦妮莎她们终于到了!”一人听到动静,松了口气。
席子佑冷着脸:“少说话。”
那人好不容易泛起的笑容消失了。气氛重新归于压抑。
卢箫知道,席子佑批评得对,必须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消耗。五千米海拔的影响下,最早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山顶,最终翻到东北据点的时候恐怕得后天晚上了。
而她们的物资很有限,非常有限。
在板着脸的席子佑的审视下,所有人吃完了自己份额的速食。
处理完一次性纸碗后,她们从小屋走出,回到自己的帐篷,开启第一夜的睡眠。
爬进睡袋前,卢箫最后看了一眼夜空。她们所在的地方,天空是晴朗的。漫天繁星眨着眼睛,漆黑在高处变成水银色。
但是,西北方向。
浓雾伴着乌云,将天空完全染黑。
**
哨声响起。
微弱的日光透过帐篷的布料,卢箫睁开了眼睛。身体暖和,鼻尖却冰凉。
羽绒睡袋的温度让她不愿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她深呼吸一口气,拉开睡袋,多穿一层羽绒衣后爬了出来。
身边的朴善花这才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十分艰难地挣扎了一下。
“赶快收拾吃东西,二十分钟后出发!”
帐篷外传来了安德森教官的吼声。不知是不是雪地的幻觉,那本该冷冰冰的声音变了,变得焦急而沙哑。
休息点的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与帐篷骨架的碰撞声。
早餐啃几个蛋白质棒和巧克力就够了,热量足够。
然后,卢箫配合朴善花,将两人的帐篷收起。
没有人说话。
茫茫雪地上一片寂静,背好行囊的军官们再度前行。
第二天,两个分队的体力差距便凸显出来了。不出两个小时,安德森教官所带的第二分队便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必要时抛弃同伴,以保证大局。
培训会上的那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在心脏处割开一个口子,刀刃的毒液从伤口渗入,不知不觉腐蚀进每根血管。
一串串灰色的脚印向山顶处绵延。
昨日遗留的肌肉酸痛还未消退,却必须不停前进。海拔已近四千米,剩下的人也支撑不住,拿出氧气瓶。
恍惚间,卢箫仿佛以为战场再度来临,而她们在进行一场漫漫的长征。四年前也曾翻过另一座雪山,但冥冥之中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临近正午,天却暗了下来。本明媚的雪地开始变得灰暗且阴冷,让人的四肢更加僵硬。
不对劲。
卢箫抬头,看到了昨夜西北方向的乌云,明白必须叫住队伍了。
“等等!”
领头的席子佑也抬起头,看到了上空的不祥之兆。
大片浓雾般的云,正在向厄尔布鲁士山峰上空前进。来得突然,来得迅猛。天越来越暗,远处的天空却骤然亮起,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暴风雪的前兆。
官方情报有误,预报中的暴风雪提前了整整两天。
明明九月之后,就不适宜登这座山了,卢箫警惕地望着乌云。只是10月3日比什么都重要,而世州政府永远觉得,军人可以克服一切。但事实上,她们确实可以克服,因为除了克服别无选择。
呼啸的风迎面吹来,席子佑艰难掏出外兜的地图。最近的应急据点直线距离约860米。不远不近的距离,稍稍提速应该能来得及。或许也来不及,因为谁也估测不准云移动的速度。
“跟我走!”席子佑大喊一声。
八连第一分队的女军官们有序跟随。她们的步子很大,却很轻。一不留神,腿就会卡到厚厚积雪下看不见的石头缝里。
忽然,队伍中间的千在熙大叫一声。她的腿重重撞到了石块,整个人跌倒到了地上,把雪面撞开一个人形。旁边的人赶紧把她拉起,好在并无大碍。
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受伤啊,卢箫在心里替她捏了把汗。
还有五百米。
轰隆。
怎么回事?卢箫心里一惊。
轰隆隆隆。
女军官们停住脚步,不安地环视四周。
大地在颤动。
暴风雪还没到,另一种自然灾害却突然袭来。
今日大凶。
不是地震,也不会是火山喷发,厄尔布鲁士山是死火山。抬起头,临近山顶的景象震惊了所有人。
云化作雪,从山顶炸开。大片灰色的,白色的,如万匹奔腾的野马,顺着陡峭的斜坡俯冲过来。
“雪崩!”
最后两个字从席子佑的喉咙里炸开,惊慌瞬间席卷了队伍。
但想向下跑人的立刻被她拉住了。
“冷静,别向下跑!”
这句话像一只大手,将快在恐惧中溺死的女军官们拉出。
是的,遭遇雪崩千万不能向下跑。人跑不过雪崩,要固定下来,防止被雪埋住。
八连的女军官们各自颤抖着将背包中的冰爪与绳套拿出。
轰……
雪做的野马越来越近。乌云已完全覆盖山峰上空,电闪雷鸣。云层下方北风呼啸
卢箫拴住身体,另一头绑在最近的凸起的石块上。
雪崩来了。
冰冷的雪渣席卷了她们所在的位置,雾气夺取了全部视野。
比冰冷更加寒冷,比玻璃渣更加锋利。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大片大片的雪如沙袋一般,压得四肢渐渐麻木。
卢箫尝试在缝隙中呼吸,却被呛得难受。呼吸也不是,不呼吸也不是。
要把口鼻捂上,防止雪灌进去,她将内胆领口尽力向上提。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颤动。不是指雪崩的颤动,而是雪之下某样东西在颤动。
颤动一会儿后,绳子绷紧的力量倏然消失,卢箫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是石头松动,还是绳子断了?雪地柔软,摔倒并不算什么事故;但……
厚重的雪继续滚落,白色的固体洪水比任何时候都要迅猛。卢箫尝试用雪爪扣住地面,然而力量根本不够。
卢箫顺着雪崩滚了下去。
碰撞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护住头部,听天由命。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脊背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很疼。
疼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
但她不能晕过去,必须不停摆动四肢,防止被埋到更深的地方。
全身都在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寂静了下来。也不完全寂静,风雪交加的声音有规律地撞击空气;但雪崩是彻底静下来了。
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也困难。卢箫颤巍巍地摸出背包中的氧气瓶,吸两口。大脑终于正常些许,可以思考了。
厚重的雪包裹全身,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知道要尽快出去。时间越长雪就越硬,逃生的几率也将越来越小。更何况,现在外面恐怕还下着暴风雪,积雪会越来越厚的。
冰爪在碰撞过程中没有抓牢,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冰镐和冰锥也没有。
卢箫奋力抬手,尝试用双手挖出一条通道。手冻麻了,毫无知觉,也使不上劲。
她只能再度吸了口氧气。
如果还有那把刀就好了。但她并不感到遗憾,扔了就扔了。
卢箫闭眼思考片刻,决定脱下一只登山靴。登山靴的鞋底很硬,还带钢钉,可以当作挖雪工具。
哪边是上面?此刻的她已方向感全失。挖不对方向便会白白浪费体力,比坐以待毙还要危险。
一定有办法,卢箫眉头紧锁。靠重力的话……
她张开了嘴。好久没喝水了,嘴里很干,但在唾液腺的努力下,终于还是有一串口水淌了下来。
口水顺着嘴角,向右侧缓缓滑落。
左边是上面。
卢箫看到了希望,抓紧脱下来的登山靴,一点点向上挖。军人专属的强大意志力在此刻派上用场。再疼,再累,再晕,都不会放弃,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着。
她再吸一口氧气,加快挖掘速度。脱下靴子的那只脚在雪中冻麻了。
终于,外面的风灌入缝隙。
卢箫扩大洞口,双手一撑,爬了上去。
积雪层外的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北风呼啸,暴雪席卷天空,阴暗得不分昼夜。
她重新穿上登山靴,里面的雪粒让她的脚心一阵刺痛。再检查一下背包,所幸从山上滚下来时背包没有损坏,物资都还在。
她眯起眼睛,艰难地环顾四周。
下方能隐约看见植被的影子,现在海拔应在3500米左右,没滚下太多。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据点也不确定有没有人。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登不了顶,突发自然灾害,军校也会理解。
只能下山。
山脚的镇子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的目标。
卢箫掏出指南针,顺西南方向走去。肋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在疼。所幸自己所行的方向不完全逆风,前进的脚步倒也不完全艰难。
雪越来越大,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胃饿疼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她觉得此刻应该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可暴风雪实在太猛烈,她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息。
咚。咚。
等等,好像有物体碰撞的声音。
卢箫放慢脚步,这声音很规律,绝对是人为发出的。认真倾听。然而,风呼啸的声音不停扰乱耳朵,无法辨认声音来源。
管,还是不管?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应该找到这个声音。或许会耽误时间,或许会透支体力,但她决定了。
如果是走散的同伴,可以结伴而行;如果是遇难的同伴,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条性命。
刚好,雪小了。
碰撞声倏然清晰,卢箫立刻判断出求救的方向。事不宜迟,她向这个声音跑去。
腿因过度疲劳发抖,但速度丝毫不减,正如那日抱着白冉穿过枪林弹雨一般。她早就习惯透支体力了。
声音来自于最近的悬崖。
走近后,她俯下身子重心放低,一点点挪到悬崖边。
在从边沿探出头的那一刹,卢箫惊呆了。
悬崖下约三米处,有一个约一米宽的小平台,上面斜躺着一个人,正不停地用冰镐敲打着地面。其军裤渗出的血液染红了雪面。
而那人,正是席子佑。
第38章
那一刻,卢箫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命大。
很明显,席子佑在暴风雪中滚了下去。
而这里的悬崖下方刚好有个不规则的小平台;而她在连续敲信号时,听力敏锐的卢箫刚好路过,刚好选择营救;而风雪也刚好停下片刻。
“别敲了。”卢箫冲她喊了一句,让她尽量保存体力。
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席子佑放下冰镐,微微睁眼。在看清来者是谁后,她瞳孔骤缩,表情惊恐。那表情好像在说,宁愿没人来。
卢箫试了试身边凸起的石块,很牢固。她一手抱住石块,一手从悬崖边伸了下去:“抓住我的手。”
席子佑一脸错愕。然后,她苦笑一声,摇摇头。
“别怄气,被我救又不丢人。”卢箫哭笑不得。
席子佑也一脸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腿。
卢箫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不是不想起来,而是根本起不来。流了那么多血,腿大概是折了。
得想想别的办法。
有没有类似绳子的东西?
然而翻了半天背包,没找到什么能用的,只有一卷纱布。
纱布韧性不够,不能贸然行事。要么把这卷纱布扔下去,让席子佑先自行包扎一下,然后再想想其它方法?
她再次探出身子,想把它扔下去。
这时,她看到了席子佑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捆备用的安全绳。
那不是绳子,是希望。
卢箫激动地喊:“快扔上来。”
席子佑微弱地点点头。
一。二。三。
两人不约而同地默数三个数。
安全绳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抛到了卢箫手中。
毫不犹豫,卢箫将安全绳展开,一头绑到最牢固的石头上,一头抛给席子佑。
还好长度绰绰有余。
席子佑会意,将另一端绕腰一圈,用军队的方式打好结。
“那我拉了。”
说罢,卢箫开始拉绳子。肋骨继续隐隐作痛,肌肉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死死咬住牙。连续两天的高强度训练夺取的她的力量,好像突然就拉不起人的重量了。
席子佑明白,拉自己的人也受了伤,力气与精力严重不足。她立刻将背包的背带解开,扔到一边。只要人能活着,怎样都会有办法的。
卢箫重新用力。
两人的神情同样痛苦,雪地上的血液红得越来越暗。
请再让我透支一次力量吧,卢箫向命运祈祷。她决心汇聚全身力量,再拉一次。
终于拉动了。
席子佑的腰离开雪面。
卢箫将拉上来的绳子艰难绕石头一圈,卡住。重复,再重复,直到席子佑的胳膊能够到山边沿。席子佑尽力动用自己的上肢力量,以减轻上面人的负担。
雪花无言落在她们的脸颊上。
终于上来后,卢箫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躺到了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没时间休息,万一席子佑失血过多就麻烦了。于是,她强撑着蹲起来,给席子佑的右腿包扎。
“谢谢。”
“不谢。”
异常简短。
包扎的手法很粗劣,但也勉强够用。
正要站起时,卢箫看向席子佑的腿。
“你走不了路吧。”
“我左腿是好的。”
“你有雪杖吗?”
“丢了。”
卢箫沉默一会儿。她看到下坡的雪渐渐斑驳,灰色的岩石如花悬画上的点点墓碑。
“我们两个人三条腿,也能走。”
“先休息一下。”
卢箫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通常,在席子佑的脸上看不到那样的神情。她霎时明白,她们都累了,她们都宁愿早就死去。
雪又开始大了。
两人在一块足以挡风的巨型岩石后并肩坐下。
卢箫拿出两块压缩饼干,两块巧克力。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后,她所剩的食物和水只够维持两顿了。睡袋只有一个,希望今晚能成功到达山脚。
席子佑接过,苍白着脸吃下。她吃了两口,便开始咳嗽。猛烈碰撞不仅伤了她的腿,也伤了她的胸腔。
卢箫又递过来她的水壶。
席子佑愣了一下,那双眼睛中的不解愈发浓重,但还是接了过来。
水壶里的水是冷的,但不会比雪还冷。
寒冷是厄尔布鲁士山上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从石头两侧飞过,划过她们身边。雪飞快堆积,远处斑驳的灰色渐渐消失。
光线微弱,两人的瞳孔都越来越灰。
肚子填饱,力气也恢复了,席子佑终于开始说稍长了句子。
“你为什么会救我。”
“为什么不救。”
“因为是我。”
卢箫吃下最后一口巧克力。粘腻在口中融化,甜食是个好东西。
“不至于。”
席子佑低下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最后一块裸露的岩石。她的表情愈发挫败,由惭愧牵引的嘴角不住颤抖。
卢箫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袋,里面是两片维生素。五彩糖衣在灰色的世界里闪闪发光,就好像黑白胶片中只有那一片是真实的。
“把这个吃了。”
席子佑的表情越来越苦涩,却也越来越温暖。她仰起头,就水咽下了维生素。
返程开始。
两人,三条腿,慢慢向山脚移动。虽然只有三千米,但对于一瘸一拐的两人来讲,比三万米还要煎熬。
暴风雪一直持续,呼啸的风让她们格外小心。这是两人头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单独相处。所有同伴仍生死未卜,白茫茫一片中,她们的身影比突兀耸立的岩石还要孤寂。
天渐暗,雪渐停。
不是风雪的阴天,而是夜晚的黑天。树林变成一个个黑影,天空则是黑影的暗房。
气温仍在零下,但相比于山顶,已温和许多。从那样的雪崩中逃出后,谁也不在乎寒冷了。
“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那嗓音恶狠狠地颤抖。
卢箫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在不住上扬。肋骨的疼痛突然变得微不足道,站在地狱里摆渡的小船上,她们摇摇晃晃,却从未失去力量。
走,继续走,拿着手电筒走。
没有拐杖,但——
她们拄着一束光。
直到远处的某处,暖黄色灯光穿破黑夜照亮她们的瞳孔。
四肢在那一刹软了下去。
温热的泪从眼角渗出,刺痛脸颊的伤口。
**
很多人和她们一样,遇难后也选择回到厄尔布鲁士山脚。汗水与鲜血的味道四处弥漫,别墅内一片溃败。
中央调来的搜救队火急火燎地向东北方向出发;急救车沿公路有序排好,随时待命。
而负责指挥调度的军官一听席子佑大名,便立刻先安排一辆车抢先护送去医院。安全最先确保,物资最先送来,席子佑自带特权。
那个军官恭敬地说:“席上尉请稍等,我马上调车。”
“她也受了重伤,把她也带走。”席子佑指指卢箫。
卢箫不确定地推脱道:“我还好,可以让伤得更重的人先走。”
席子佑笑了,像是被气笑的。
“别废话,你脸都紫了。”
军官走开了。
所在区域只剩她们自己,空气一片寂静。
卢箫狼吞虎咽吃完一块面包,再喝些热水,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手指不再僵硬,腿部肌肉放松了许多,这才是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这时,她看到远处同样痛苦的军人们,内心一阵凄凉。
“我羡慕你。”不知不觉中,卢箫似喃喃自语般吐出一句话。
旁边的席子佑愣了一下,然后扭开了头。破防了一般,她的声音开始不正常地抖动:“应该是我羡慕你吧。”
“为什么?”
“因为自由。”
自由。
那是两个烙在心底的字,发红发烫,永远也不会磨灭。但何为自由?自己自由吗?
卢箫不解:“我自由吗?”
“我订婚了。”
卢箫倏然睁大双眼。这几个字像尖刀一般插入心脏,让她突然喘不过气。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伊温教官的脸庞,困惑伴随悲愤涌出喉咙。
“你不是……”
“他们会打断我的腿的。她结婚了,我也要结婚。我很懦弱,比你懦弱多了。”
卢箫被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而对方也是个人物。”
渐渐的,席子佑开始面无表情,就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屋子突然冷起来了,卢箫抱手垂下眼睛。她们都是人偶,只不过一个贵一点,一个便宜一点;除此以外,毫无分别。
“那确实没有办法。”
席子佑呆呆地看向前方。
“你本来不想当军警的吧?”
“我本来报的研究所。”
“也不想上战场的吧?”
“没人想上。”
席子佑无力地笑了一下:“果然……我么,我根本就不想在军队。”
“但我们都没办法。”谁又有办法呢。
“当然。”
负责调度的军官返回,请两人前往救护车的位置。军官看到席子佑腿的情况后,主动上前搀扶。
席子佑站起来后,说:“你这种‘烂好人’明明活不下去的。”
“那倒不一定。”卢箫扣好包带,也站了起来。
席子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混着嘲讽与怜悯。或许恨意犹在,但那一刹那确实看不出来。
“如果有人想再调你去研究所,别去。”
“为什么会有人想调我?”卢箫觉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可怕。
旁边的军官瞥了她们一眼,气氛突然诡异。
席子佑顿了一下,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于是她摇摇头,没再说话。
**
那次事故过后,八连少了两个人。
严格训练下,世州军人们皆有着非凡的求生本领;但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谁也不是神,谁都只是人。还是有没能走出厄尔布鲁士山的士兵。
军校给了死者家属一大笔抚恤金,多到让他们自愿被捂嘴。压舆论是世州政府最擅长的事情。
于是,世界任何其它角落里,谁也不知道在10月4日曾发生过这样一场灾难。
卢箫望向西南方向的荒野。几千公里外,那座高耸的死火山夺取了无数战友的性命。绵软的白色不再是天使的脊背,而是死亡的虚无。
或许自己本该被埋在那里。或许妈妈本该拿到一大笔钱。
和席子佑不经意间对视时,同样的眼神在空中化为灰烬。
或许她们本都不该活着。
**
十月过后,卢箫明显感到周围人的态度在变化。原本一直战战兢兢的申荷娜终于敢光明正大地靠近自己,和千在熙在走廊里相遇也能互相打个招呼。
封印解除。
她明白,这是席子佑的“恩赐”。
一米八的大块头依旧很少和自己说话,就好像自己是一团空气;但她没再为难过自己,更没有为难过靠近自己的人。
一场灾难让所有人回到起点。
不知是不是灾难的缘故,今年的教官役取消了,年底的告别便是进修役的终结。
西伯利亚平原有冻成冰的趋势,踏上去硬邦邦的感觉,会让人想起厄尔布鲁士山脚。
卢箫和申荷娜坐在餐厅里。申荷娜小口地品尝意面,卢箫端着一个汉堡啃,正如一年前那般。
“好想结婚啊。”申荷娜半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
“那就去结。”卢箫尊重任何想法的人。
申荷娜眨眨眼睛,认真看向桌子对面的人,筷子停在空中。她们一个是八连最年轻的,一个是最年长的,但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和谐感。
“都怪你。”申荷娜突然来了一句。
卢箫懵了:“怪我?”她以为自己没听懂话。
“怪你拔高了我的审美。”
“……啊?”卢箫的脸开始发烫,最后一口汉堡迟迟咽不下去。
看到年轻上尉懵懂羞涩的表情,申荷娜轻轻笑了起来。
“或许这样说有点不尊重你。但如果你是个男生,我真想和你原地结婚。”
卢箫更不好意思了,尴尬挠挠脸颊,小声说:“这太夸张了。”
“没夸张。唉,肯定再遇不到跟你一样好的人了。”
“不会的。”
“会的。”
看着申荷娜苦恼的样子,卢箫也开始苦恼地想回复。突然,她乐了。
“一样好算什么?你一定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申荷娜也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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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修役结业考试也顺利结束。
2191年末,世州鹰眼军校训练场内,本灰色的围墙到处洋溢着红色,大约是临近元旦的缘故。
卢箫的综合成绩仍然名列前茅,尤其是数理成绩,甚至超过了许多研发部门的同窗。
数学和物理两个学科永远是天赋至上的,不会太过退化。她稍稍宽了心,却也为17岁那年的发挥失常感到惋惜。
而后,惋惜渐渐变成凄凉。
但都没有关系,所有凄凉会被时间抚平的,直到当日黄少将的面谈——
自那以后,她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读者都吐槽百合区的同质化……但事实上大家只是想赚钱而已。
比如这本书的收益就特别特别惨淡……现在每天的收益基本都是隔壁的,但这本书写的时间是隔壁的两倍不止啊!(摔)
所以我只能一本甜文一本剧情流穿插地写,靠热题材涨一下笔名知名度,下一本就也只能先开《御姐养成游戏》了。
不过即便是甜文,也想尝试写出不一样的风格。
那么,为什么还是会写剧情流?
因为喜欢剧情流的读者啊!比如你们!
所以谢谢你们,每天看到你们认真的评论,写作的动力又有了!作者君用十月的日更全勤回报你们!
第39章
那天,是进修役结业式。
仪式开始前,在收拾东西时,卢箫突然被传唤至军校负责人办公室。
黄少将坐在漆黑的实木办公桌前,托腮沉思。上午的阳光很亮,他的瞳孔比往日还要细长,令人冒出冷汗。
“卢箫上尉。对吧?”
“是。”卢箫敬了一礼。
“我们又见面了。”黄少将的声音很平静。
卢箫顿了顿:“是。”她并不想回想,上次见面的场景。
“嗯。我看了你的成绩单,数学99,物理97。”黄少将攥着留有墨水气味的铜版纸,脸上的肌肉意味不明地抽动。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卢箫看着他,发觉他的眼睛和白冉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瞳仁的形状都比常人要窄,因此看起来都有点凶有点懒。
“别担心,这个成绩很好。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一届所有人中的第二?第一名是个研究所的天才,塞班国立大学毕业的博士。”
卢箫万分意外。成绩虽只是热爱的附加品,她心底也控制不住泛起喜悦。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
黄少将脸上的寒冰终于融化。他温和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这是事实。那么,你愿意接受调度吗?”
“调度?”
“研究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调到生化研究所来,加入世州优秀的学者们,一起在技术上支持军队保家卫国,直接从中央委员会走流程。”
那一刻,卢箫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级技术类职位,还是通过光荣的特批。
但是,这件事多多少少听起来不太真实,像是有诈。更何况,脑海里闪过了席子佑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黄少将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再次开口:“我记得你,你给我的印象很深。”
卢箫瞪大眼睛。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83届的,对吧?”
“是。”
“最年轻的毕业生,最年轻的英雄,现在也是最年轻的上尉。不错,不错。”黄少将好像在自言自语。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保持沉默。
“当年,你的第一志愿是密码技术研究院,对吧?”
黄少将眯起眼睛,眼中的狡黠像校徽上的那只鹰,又像那条蛇。
卢箫脊背冒出丝丝冷汗。她从不知道,背后竟然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监视着自己。
“是。”
诡异的沉默。
“可惜啊可惜,你当年数理还是不错的,怎么就没去成研究院呢!其实三四十名也本也是可以去的。”黄少将故作叹惋,语气很夸张。“但你知道,为什么你最终去了警卫司吗?当然你的刑侦科也很出色,但那不是主要原因。”
这正是困惑卢箫多年的问题。怎么也想不通,她便只能自我宽慰。而终于可以逼近真相时,心却突然开始害怕。
空气碎成玻璃渣。
坚硬的碎片扎进喉咙,让她问每一个字时都在疼:“为……什么?”
黄少将的眼睛突然冒出寒冷的白光,像山顶飞驰的、白马般的雪崩,即将掩埋这片土地。
“因为唐曼霖。”
答案过于离奇,卢箫以为自己听错了:“唐中校?”
“没错,不过那时候应该叫她‘唐少校’吧。她执意要把你调到警卫司,而警卫司确实有指标。‘每年都把好苗子调到中央,军警就不配有了吗?而且这几年没一个能打的,总局下一届领导班子怎么办,世州还要不要治安了?’。这差不多就是她的原话,我们一下就被说服了。我们也向她推荐了其他毕业生,但不知怎么了,她就要你。”
“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我偷偷观察过你,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而且她非要调你,你数理的最终考核成绩又没好到那个程度,就放人了。”
“可是那时候我不认识她。”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明明在整个军校生涯中,根本没听说过唐曼霖这个名字。
“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缘’吧。奇妙的缘分。再或者,你是不认识她,但她早就看上你了。”
“不……不可能。”
黄少将嘴角勾起:“据传你在总局时,她对你特别关爱有加。当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她很器重你,确实可能早就看上你了。”
卢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大脑嗡嗡作响,悲伤与愤怒在同一时刻如洪水般袭来,要不是肌肉记忆的军姿,她会直接晕过去。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黄少将继续补充道:“据我了解,她喜欢人不奇怪,但她这么喜欢一个人倒很稀奇。唐曼霖的举动至今仍有些超出我的认知范围,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这么要求调过别人。只能说明她太喜欢你了。”
卢箫一动不动,依旧一句话说不出。
黄少将则得意地扬起了头,咧嘴一笑。对他而言只是计谋奏效了而已。
“反正这不重要了,现在你有第二次机会,要不要把握住?”
刚刚得知的一切,都瞬间的瓦解了卢箫的语言系统。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赶快逃出这里,逃出梦魇一般的真相。
“你有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走之前告诉我就行。”
那一刻,一句“我接受调度”呼之欲出。卢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要逃,逃出警卫司,逃出那生锈的铁笼;而逃去哪里无所谓。
只要不再看到那张恶魔的脸。以后每次看到那张脸,都将会想起破灭的理想。曾支撑自己奋斗的热爱,不复存在的热情。
卢箫全身都在发抖。
黄少将将成绩单收起,食指敲敲桌面:“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走吧。”
清脆的敲击声如破旧的渔网,将卢箫的思绪猛然捞起。那一刹那,一个声音浮现在耳边。
——如果有人想调你,别去。
好像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想不起来了。大脑隐隐作痛。
突然,卢箫想起来了。是席子佑说过的话!
说实话,她不喜欢席子佑;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她选择相信那句话。
这次突然的调度很不对劲;席子佑是有关系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不去。”
再怨恨再难过,理智也要战胜情感;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研究所的意义早就变了。
空气安静。
黄少将显然很意外,扁了扁嘴:“这么快就拒绝?这可不是一个有大局意识的英雄该做的事。”
卢箫很官方地回答:“过去的七年里,我已经习惯了警司的工作,本职工作最适合我。而且开罗警卫司因条件恶劣很缺人手,我要是走了,很难有人顶上。因此我认为,我留在开罗边检处当警司长能更好地报效祖国和人民。”
听着听着,黄少将的表情越发迷惑。明明这个调度诱惑十足,不该有任何年轻人想要拒绝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多年前就很想进研究所的人。
但他知道,任何军官都有权拒绝调度,只要理由合情合理。
黄少将沉默片刻,开口:“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是的。”
“那好吧,”黄少将点点头,“你去吧。”
卢箫冲他麻木地回了一礼。
她曾无数次死里逃生,但那一刻,她却觉得从生走向了死。
**
那天,卢箫没有出席结业式。
一个人躲在厕所狭小的隔间里,蜷缩在马桶上。衬衫紧贴她的躯干,随着肩膀一抽一抽,本就瘦削的身体更显单薄。
她哭了。
从来没哭过的卢上尉,哭了。
她知道,眼泪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但精神低落时,没人能忍住眼泪的诱惑。无法发泄的负面情绪,随一滴滴晶莹的液体滑落。
泪顺着脖子凸起的血管,滴入锁骨的凹陷处;锁骨盛不下,泪又打湿胸口。
委屈。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委屈。
迷迷糊糊间,唐中校手好像在空中出现,粗暴地捂住她的嘴。
为什么。
为什么生活不断剥夺自己的热爱。
卢箫觉得掉眼泪的自己很丢人,却怎么都控制不住,只能持续躲在那密闭的隔间内。
她哭的时候也很安静,一声都没出过,任凭泪水静静滑落。就像她一直以来的作风,平静而克制,世州军人的典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向前看。
哭没有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卢箫突然觉得很疲惫,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渐渐的,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
恍惚间,她爱上了眼泪。哭过之后,肩膀又能承受世间一切了;眼泪带走浮在空中的尘土,坚如磐石的部分才得以留存。
不知过了多久。
卢箫隐约听到有人敲门,有人窃窃私语,又听到安德森教官焦急的问话。其实她刚才睡着了,意识仍不清醒,但还是打开了隔间的锁。
“你还好吗?”安德森教官看到年轻上尉的模样,下意识以为她发烧了,抬手摸摸她的额头。
卢箫尴尬地垂下头:“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哭过的痕迹。
安德森抬头看看围观的同学们,说:“别围在这儿,该干嘛干嘛去。我带她去休息室。”围观的军官们立刻散开,但余光仍好奇打量。
“不用……”
“走。”
然后安德森不由分说,很悉心地扶着卢箫的肩膀,架她向休息室走去。
卢箫很庆幸没碰到什么熟人。
她不在乎别人对于不实绯闻的议论,却很在乎别人看到这些可耻的哭过的痕迹。世州军人不该流泪的。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和安德森教官的肢体接触。自伊温事件后,她开始下意识拒绝和任何一位女性同处一米以内的距离。
不过在肢体接触的时候,她安心了不少。冰冷正式而克制,和伊温的感觉完全不同。
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很幽静。
安德森将她安置到小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让你哭成这样的,一定是件很难过的事儿。”
“没什么大事。”
“事情的严重程度都写在你脸上了。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会保护好每一个学生的。”
卢箫闭上眼睛,看到一片黑。有鞭子,有烟味,有项圈,还有手握它们的恶魔。但她不能和任何人倾诉,不然只会惹无用的麻烦。
“对不起,我不能说。”
安德森沉默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就不问。”
这位后来的教官很懂得分寸。
卢箫看向窗户。
阳光很刺眼,驱散了眼前的黑。枯黄色的枝桠上,隐约散落着绿色的小点,像一双双蛇的绿眼。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听到了安德森教官站起来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最后是关门的声音。
卢箫这才觉得困了。
她很少觉得这么疲惫。即便是肩上插着一把刀,颠簸在马背上;即便是那次雪崩后,搀着席子佑一瘸一拐前行十几公里。
陷入梦境前,她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很软很细腻,如一颗橡皮糖塞入刚热好的牛奶。
——没什么能打败你。我知道的。
而说那句话的嘴唇,和一条蛇的嘴唇重合了。
**
睡醒后,卢箫已忘记哪边才是梦境。
恍惚起身,又恍惚看向窗外,再恍惚地让大脑活跃起来。
窗外天色渐晚,紫色的晚霞透过树影。树成了一片大叶子,树干是叶脉,整片天空则是橙紫色的大叶子。
美中不足的是窗户玻璃上有两块灰尘,像黑黢黢的虫洞。
卢箫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回想刚才的事情,她觉得像别人的事情。
好像世界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将休息室的被子叠成豆腐块,捋平床单。明明不是病号,却占用休息室这么长时间,着实不应该。
最后再检查一遍休息室的情况,确保它和来时的模样完全相同后,她挺直脊背,向门口走去。
出门前,目光无意中扫到门边的挂历时,卢箫愣了一下。
今天,恰好是12月31日。
是离开训练场的前一天,也是——
2190年的最后一天。
卢箫停下了脚步。她想到了去年在火车上,经过孟买的时候,城市上空烟火灿烂,返乡路上的心满是憧憬。
她曾以为,今年会比去年好。
实际上呢?孤独生活,辛勤工作,然后见证无边的黑暗。
期待真是一个很蠢的行为。当然,怀抱希望不是,人若一点希望没有,是会垮掉的;只不过不该有无果的期待。
于是,卢箫决定,对2191年不抱任何期待。
变得更好也罢,更差也罢,都是生活。
**
不知不觉中,进修役已经结束。
返回叶卡捷琳堡交通枢纽的大巴整齐排列,所有军官提着大包小包排队等候。卢箫静静等在队伍中央,替不存在的人送别自己。
席子佑在经过她时,猛然停下了脚步。
卢箫转头看向她,不明所以。
席子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以为你是装出来的假人,没想到是真的假人。”
“我暂且把这当作夸奖。”卢箫隐约记得以前说过类似的话。
席子佑拉紧背包抽绳,迎向血红色的朝阳。暗红色的军服在日光沾染下变成滑稽的金色,与广袤的平原融为一体。
不管过了多少年,那仍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也是她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席子佑抬起头,满脸皆是朝阳的灿烂。
“不管想不想,你都值得一直活下去。”
“你也是,”卢箫严肃地点点头,“世州军队需要你。”
席子佑冷笑一声:“世州军队不需要你。”
卢箫习惯了她的嘲讽,只是平和一笑。面对同伴时她一直没什么脾气。更何况这人说得对,谁都没有那么不可替代,自己于世州军队确实可有可无。
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出乎她的意料,日光突然撕碎薄雾。
“这个世界需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2191年不会变得更好了
现实中:2023年不会变得更好了
第40章
新的一年。
卢箫穿上崭新的便服,拿起崭新的墨水笔。这支笔是警卫司的新年礼物,上面镀了一层金,笔帽上有闪闪发光的警徽。
给窗台及桌面物品罩上防尘罩,回味一下窗外的景色;收拾好行李,再看办公室最后一眼。暗红色的军服整齐地挂在墙上,宣告一年一度的长假的到来。
其实倒也不必这么煽情,毕竟两周后就回来。
去年春节因排班而没能回家,今年终于能回了。昨天下午,她已经和德闻少尉做好了交接工作,一切准备就绪。
经过墙上的镜子时,卢箫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一年以来买的第一套新衣服。没有过多修饰的长袖长裤,依旧是简约的正派风。
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是不是该穿裙子?……上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自己真的穿过裙子吗?
看着镜中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出穿裙子的样子,她不禁歪头疑惑。军队生活让她忘记了一个正常女孩子该怎样打扮。
要么今年回家后,和妈妈一起去商业街买旗袍吧。她还能清楚记得,爸爸最喜欢妈妈穿旗袍。
虽然她很不想回忆有关爸爸的事情,但他与家庭的回忆密不可分。
卢箫深吸一口气,背起行囊,踏出办公室。
突然,门外传来了骚动。脚步声混着铃声,警员们的嗓门此起彼伏。
又是有大案的节奏。
卢箫内心一阵烦闷。现在的市民就不能老老实实过春节吗,这样也能给警卫司少添点麻烦。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敲响了。
梆梆梆,敲门的人很急。
卢箫只得放下包,打开了办公室的大门。开门的那几秒她已隐隐有种预感,又要回不去家了。
只见德闻少尉站在门口,黝黑的脸颊全是汗。
“报告长官,东区的排水管中检测出了二乙酰吗啡。”
一句话,让卢箫彻底震惊。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下属:“二乙酰吗啡?”这个名词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是的。最新抽样里每升有40微克。”
“40微克!”震惊加倍。
卢箫瞬间明白了警局骚动的原因。
这个浓度已经不是普通的吸毒人员能产生的了,很可能存在隐匿的制毒窝点。在世州的严格管控下,毒品是过不了海关的。
而现在能在排水管中检测中浓度如此之高的海洛.因碱,不仅是个大案,更是个奇案。
没时间震惊了。
她立刻披上大衣,奔出办公室。
走廊中,各个节假日留在开罗值班的警员们脚步匆匆。
索拉博少尉在走廊内焦急奔波,快要成无头苍蝇了。见到卢箫时,他慌乱敬了一礼:“长官好。”
“通知市内所有的收费站与车站,接下来三小时内不要放任何人和车辆出去。水检报告给我。”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索拉博飞快将手中的资料塞给她。
卢箫粗略瞄了一眼。
“不要打草惊蛇,你和德闻分别去萨达特西北角和博物馆东边待命,让胡夫包围大学城的生物研究所。”
索拉博一惊:“您知道……”
“我知道。”卢箫异常坚定。
有过去共事的一年作基础,索拉博已无条件信任这位长官。没问任何多余的原因或细节,他直接去联系相关警员和警司。过往经验证明,这位长官的直觉与推理总是准到可怕。
命令传达完毕,卢箫立刻带两位身边的警员去开车。
她要去搜查开罗第一人民医院。
这个病原细菌和放射性药剂的比例,尽管经过多次汇流,她也很确信毒碱的来源就在医院或生物研究所附近。
而其中一种是医院污水常见成份,因此她打算着重搜查开罗东区的唯一一所医院,开罗第一人民医院。
在两位警员的跟随下,卢箫包围了医院四楼的检验科6号仓库。军服来不及穿全套,她便只披了一件上衣外套,腰带也来不及系。
不光是来回走动的医生和护士,走廊里坐在两侧的病人们也吓坏了。他们注视着来势汹汹的军警们,神色紧张。
警犬煽动的鼻翼靠近门缝,叫了起来。
卢箫一脚踹开门,举起配枪。
但仓库内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纸箱。
警犬扑了上去,两个纸箱滚落,里面一卷卷包扎好的纸袋掉了出来。卢箫看上面贴的标签:硫酸铜。
卢箫撕开一角,里面的白色粉末与高浓度的味道令他们骇然变色。毒品真的是从一家医院里出来的!而且还被堂而皇之地保存在检验科的仓库里!
缉毒仍未成功。
光查出毒品在哪儿远远不够,还要追捕犯罪嫌疑人。
卢箫让其中一位警员留下封锁现场,然后冲到护士台。她将警员证拍到瑟瑟发抖的小护士面前。
“给我三天内进出过6号仓库的人员名单。”
小护士慌忙将几张表格掏出,递给她:“这里。”
卢箫接过后上下扫视,速度很快,像扫描仪一般。睫毛因全神贯注而不断颤抖。
旁边的警员紧握配枪,左右观察周围的环境。
终于,卢箫在表格的签字单上,看到了一个写法不同的名字。这个人在紧张。很细微,但对于一个资深军警来说能明显察觉。
“这个‘马博赖’是谁?”
“我们的检验科主任。”
“他在哪儿?”
“我、我也不是百分百、百确……”小护士看着卢箫的脸,差点被吓哭,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凶神恶煞了,立刻放柔语气:“不着急,慢慢说。”
小护士这才镇定了些许。
“他去顶楼急诊室了。”
“好的,谢谢。”卢箫直接从安全通道跑了上去。
然而刚到八楼门口,走廊传出的混乱叫声便让她意识到大事不妙。犯罪嫌疑人怕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冲出去,只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蹲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半身已经探了出去。
前面围着的人群吓坏了。
“马主任,马主任!”
“您冷静一点!”
“马主任,有话好好说!”
卢箫冲上去,枪口对准那男子:“不许动!”
中年男子看到卢箫与她的军服外套后,苦笑一声,眼镜因皱纹的扯动顺着汗水滑到地上。
清脆一声,镜片碎裂。
他的身子继续前倾,马上就要摔出窗外。
典型的冲动畏罪自杀。
冷汗溢出脊背。
“下来!不要冲动!”与此同时卢箫收起配枪,害怕进一步刺激到犯罪嫌疑人。
“我无可奉告。”中年男子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那漆黑的瞳孔没有一丝光亮,像人偶无神的玻璃眼。
很明显,此人跳楼的心已决,再说什么都只是浪费时间。
卢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冲去,配枪都被甩到了地上。
这么大的案子,不能让他这么死掉。如此惧怕被捕后的拷问,背后一定会牵扯出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然而,为时已晚。
自由落体后,砰的一声。
卢箫探出窗子。
四溢的白色脑浆与暗红血液,关节扭曲得像一个制作失败的人偶。一秒前还扯嗓子大喊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具破碎的尸体。
人们的尖叫震耳欲聋。
她不是第一次目睹死亡,今后也将不断目睹更多死亡;但在马博赖脑浆迸裂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无边的黑。
绝望、委屈、压抑与留恋,伴随飞出的鲜血染红了水泥地。
刺耳的警铃划破天空,在一楼看守的警员开始处理现场。
卢箫撑在窗口边,呆滞地看着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这件案子来得突然,也进展得突然。说来也怪,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心头却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悲哀。
她想不通。
在返回警局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了悲哀的原因。
那样的眼神不属于罪犯。只是人已死,神也无法解释那眼神的真正含义。
很久以后她才发现,或许神不可以——
但世州政府可以。
**
总局立刻接手了这件震惊整个世州的藏匿毒品案。中央也派人连夜赶来开罗调查。
时隔一年,卢箫再次看到了唐曼霖中校。她终于年过四十,终于有了明显的属于中年人的老态。
再次面对面时,唐曼霖没说过多余的话,甚至连问候都没有。
“你负责的?”
“是。”卢箫答。
“比预想要快不少。从水检到逼死马博赖,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中校在误会什么。
卢箫不自在地解释道:“不是我逼死的,我都把枪扔了。是他畏罪自杀。”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唐曼霖顿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笑容:“是,当然是。畏罪自杀。”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她觉得“畏罪自杀”四字的语气实在古怪,让人紧张;另一方面,她在中校的眼中看到了消失的热情,又让人松了口气。
这时,一个总局的警员找了过来。
“长官,违禁品已全部装车。请您下令。”
“发车,运往开罗大使馆。让约瑟夫去海关带队调查。”
“是。”
为什么要运到大使馆?为什么此案刚出,所有细节还是一团迷雾,总局就知道要去海关调查?就好像它不是一道推理题,而是一道指向明确的证明题。
疑问在卢箫内心燃起,却什么都不能问。
内燃机的轰鸣撼动天空,车顶的军旗在蔚蓝天空下飘动。严密封锁的运输车碾过积雪,留下焦黑的轮胎印。
恍惚间,她又看到一具尸体倒在雪白的空地上。肢体四散开来,脑浆搅着鲜血将雪地融化出一个坑。青灰色的眼球飞到一旁,好像在盯着远去的运输车。
十分蹊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
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卢箫又梦到了海边的维纳斯。依旧没穿衣服,毫无廉耻地裸着,自由自在地展现身体的曼妙。
金发女郎站在西西里岛的山巅,看向远方城市的眼神充满怜悯。那双绿眼长满了水草,比任何时候都要浑浊。
——你知道战争来临前的三个征兆吗?
卢箫摇了摇头。
梦中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维纳斯很自大。在听到别人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时,她笑得很开心。
——首先就是舆论引导,让人民相信他们需要通过一场战争反对压迫;其次便是频繁进行军演,演习得越狠越好;最后便是要强行制造纠纷,或许和金钱有关,或许和司法有关。
卢箫开始沉思,这三点都熟悉得令人害怕。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恐慌。
——你是她吗?
维纳斯站了起来,日光透过身体的曲线,整个人都更加夺目。迎向太阳时,她眯起了眼睛。
——我是世间所有清醒与自私自利的总和。
**
两个星期后,卢箫在报纸上看到了调查后续:
【开罗第一人民医院的检验科主任马博赖系外国间谍,配合旧欧黑市人员非法运毒至世州境内,将五十公斤海洛.因藏匿于医院仓库中。污水检测人员在排水管中检出违禁化学成份,开罗警卫司随即前往医院搜查,人赃俱获。马博赖畏罪自杀,其上衣内口袋藏有线人的联系方式,警卫司也因此得以查清事件真相。此事件因影响恶劣,我政府于1月28日在开罗大使馆与旧欧东洋社代协商,现已和平解决问题。】
读完这篇报道,她僵住了。作为亲历者,这一行行扭曲而诡异的文字散着刺骨的冷。
上衣内口袋藏有联系方式?她眼前闪过了那具尸体。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薄得像张纸,就算有口袋也藏不了什么。再者,不会有间谍傻到把联系方式随身携带。
她的内心满是疑问,却不敢质疑什么。
政治与自己无关。
她只知道,今年的春节又没能回得去家。2191年的春节和2190年的春节一样,都在无止尽的工作中奔忙。
卢箫走到墙上贴的地图前,细细端详。
而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门外传来了阿图莎的声音。
“报告长官,新地图。”
“请进。”
阿图莎抱着几个长条形的盒子走进办公室。卢箫拿起其中一个放到办公桌上:“谢谢。”
待下属离开后,卢箫坐到办公桌前,缓缓展开新的地图。
比对半天后,她发现了中东南部的国土变化。红色的领土,也就是代表着世州国土的面积又变大了。
也门南部变红了。
盒中还有一个小卡片,印了一行说明:旧欧归还了中东部分领土,我国将其收为中南府下的特别行政区。
“归还”这个词用的很暧昧。
作为一个军人,卢箫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这样的事情已司空见惯。
她揭下墙上的旧地图,从抽屉中拿出胶带。在杂物盒中翻找时,底部的一沓旧信让心脏颤动了一下,信内署名的“S先生”让她想起了往事。
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却惨死在夜总会中的歌姬。
明明没错却一定要写的检讨书。
明明有结果却被迫无果的案子。
当初她将那些信件保存,只是为了激励自己,以不忘初心;然而现在再看到那个名字,再想起那段往事时,她只觉得悲哀。
我不是一个好警司,配不上信中的话语,卢箫悲哀地想。于是触到那信纸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真的有做正确的事情吗?
这次的马博赖案又何尝不是如此。她隐隐有种感觉,马博赖实质上只是个替罪羊,一个可悲的政治工具而已;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无法为一个世州官方强行定罪的人伸张正义。
终于拿起胶带,正要贴地图时,却又有人敲门。
“请进。”卢箫有些无奈。
是一个新来的小警员。见警司长时,他有些慌乱地敬了一礼:长官好,这是您的邮件,今天的。”
卢箫接过那三封信,温和地点头:“谢谢。”
小警员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警司长会向自己道谢。他有些结巴道:“不、不客气!”说罢,羞涩跑走了。
短短一段对话后,他已然成为了警司长的迷弟。
三封信在办公桌上展开,卢箫一下就注意到了那封印有旧欧国旗的信。
旧欧的人?给自己寄信?
百思不得其解中,卢箫把信封翻过去,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S先生寄】
真巧。
或许世界本身就是个巧合。
她实在想不出“S先生”寄信的理由。明明好几年没寄过信了,今天却突然寄信过来,出了什么事?
不过收到旧友的来信,怎样都是快乐的。
不安着期待着,卢箫拆开了信,展开里面的信纸。不过刚看前面几行,她就重重舒了口气。什么嘛,原来是拜年信。
【亲爱的长官:
请原谅这封拜年信的姗姗来迟。
听说您今年因一场大案没能回家,我替您感到遗憾。说实话,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愿提起。如果您正为此难过,请记住,世界上有我陪您流浪着。
我将永远陪您流浪。
直到这个世界没这么操蛋。
马博赖案我有所耳闻,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您知道吗?这人明明被定义为间谍,但前几天,他的家人们都收到了一大笔抚恤金,多到足以捂嘴。至于为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您一点儿过错没有。您只是在完成缉毒的任务,而且完成得过分出色。没有人比您更热爱和平;只是当对象变为政府时,谁都没有办法。
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
莺儿的案子也是,您已在力所能及内做到了最好,并把真相交给了我,让我知道了那些狗官的真面目。所以直到现在,我依旧爱她,也依旧爱您。所有人都该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独您值得永远昂首。
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而您是在阳光下最闪亮的尘埃。
正如我以前一直所说,您是“世州的良心”,是世州仅存的良心。很多人都因您重获了新生,没什么能改变这点,请您振作起来。
当然,如果振作不起来,那就振作不起来吧。就当我说了一句废话;而前一句确实也就是废话。
对了,我提前把2192年的“春节快乐”一并写下,以防明年因种种因素无法给您写拜年信了。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不好停下。
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
S先生】
卢箫一直很喜欢这位素未谋面的“S先生”的说话方式。
虽从未见过他,却能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勾勒出他的轮廓。高大挺拔,干净阳光,嘴角总挂着温和的微笑,一定很有艺术家的气质。
如果现实中有这样一位沉稳又活泼,温柔又清醒的男士……不,这么想是对已故的黄莺小姐的不尊重。
这封信莫名拥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本因马博赖案而低沉的心又抬高不少。
于是,卢箫决定再看一遍。这种行为好像有些幼稚,但反正没别人知道,多看几遍让人开心的内容,无伤大雅。
然而第二遍看时,她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因为实在太多年没收到“S先生”的信,已经忘记他的字迹是什么样的了。本来也是这样的吗?
卢箫越看越觉得熟悉,离奇的熟悉。秀丽颀长,如龙如云烟,赏心悦目,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字迹。
“S先生”的字她记得确实很好看,但好看的方式和这封是一样的吗?
闭上眼睛,脑海内突然闪过了价值四十五万州元的保释。修长的手指捏着墨水笔,在登记表上缓缓移动。
难道?!
不对。
卢箫猛然放下手中的信,去杂物盒翻找其它信件。她颤抖着抽出一张“S先生”四五年前给自己寄过的信,将两张信纸并排摆放。
多次比对,反复确认后,她终于带着疑惑放下了心。“S先生”的字迹一直都如此,五年前的信都是这样写的。
卢箫一直紧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
大概只是单纯的像而已。
**
时间渐渐推移到四月。
开罗的天气越来越热,而且是干热。太阳一晒,每个人都成了烤面包,而稀疏椰枣树则是切碎的果仁。
卢上尉很想家。
但她不能表现出想家,因为这不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警司长该表现出来的。
卢上尉很孤独。
但她只能独来独往,因为她和下属们都习惯了“铁面上司”的身份。
平平无奇,无聊至极,日子一直都这样。不管怎样,无聊等于和平,而世界的和平都难能可贵,这是一个参战过的军人最基本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来自中央部门的电话,暂时打破了无聊的循环。
“卢箫上尉您好,这里是中央外交委员会。”
外交委员会打电话来干什么?
“您请讲。”卢箫内心十分疑惑。
“请您明早前往日内瓦,有一位北赤联军官需要您帮忙接待。”
作者有话要说:
白冉:听说奇怪的情敌增加了?
——“请您明早前往日内瓦,有一位北赤联军官需要您帮忙接待。”
卢上尉震怒:怎么听起来像三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