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什么是国家?
无论是句法层面还是语义层面,这都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句。
但卢箫很难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当它从白冉口中反问出时,冰冷又悲怆的语气令它变得无比复杂。
大雨倾盆的雾气中,那双绿眼如幽幽的鬼火,点燃后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冷了。
它们在期待一个答案。
“一定范围内的领土、人民和权力组成的共同体。”卢箫的嗓音干巴巴的,和空气的湿度形成鲜明对比。
“啊哈,真有科学性。”
卢箫听出来她在讽刺,便没有说话。
默契久了,白冉也知道旁边的人不打算回答。她随手将没吃完的鸟肉直接扔进了熊熊火堆中,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话。
“知道我的出生地本来的名字吗?叫巴西。”
“现在也叫巴西。”卢箫平静地评论。
看到那个表情后,白冉眼角的褐色斑纹立刻冒出了鳞片的轮廓。每当她控制不住情绪时,便会不可抑制地显出兽化的痕迹。
“但那叫‘巴西帝国’!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国家,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南美国家,而不是什么南赤联的破自治州,女人甚至可以露肩膀。”
卢箫感到内心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很久以前她当然也想过这些事情,只不过早就被更悠远的历史情绪抚平了。
“那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如果眼光再往前放放,所有国家其实都建立在战争与吞并上,现今这四个国家也没什么区别。”
白冉衬衫下露出的半截手臂青筋暴起。显然,她对卢箫的反驳很失望。
“但吞并到一定程度,就很可笑了。如果在七十年前,我才不用和那些张口闭口便是仁义道德的东亚老腐朽当同胞。”
卢箫冷冷地回应道:“什么是同胞?不管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都是人罢了。”她早就没有民族的概念了。
“我们现在的这片土地本该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印尼语的,而我的家族们本该说满是大舌音的葡萄牙语。如果不是那些来自旧普鲁士的医学书籍,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西文字母长什么样。”说着说着,白冉脸上的鳞片越来越多,一开一合的口中,牙齿也越发锋利起来。
卢箫丝毫不惧怕那恐怖的兽化趋势。
她只是很担心,并悄悄扶住了白冉的手臂摩挲。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状态还是一年多前。
当这样一个女人都无法控制情绪时,吼出的话怕是最复杂的心结。
“但事实上中文的信息密度最大,最适宜社会发展。”话一出口,卢箫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
这时,白冉的嗓音开始破天荒的颤抖:“是啊,他们一味追求语言传达的效率,学着世州的样子将中文定成官方语言,抹杀的其它的语言和文化。但你知道吗?印尼语效率比中文还要高,只是时振州不会讲罢了。暴.政,都是暴.政。”
一针见血。
以前的一针见血是戏谑的,今日却是悲愤的。
卢箫想起了叛逆期读过的禁书。很久以前的世界,或许确实是多彩的,虽然从未得以见证过。
可惜人总受限于自我经验,她找不到任何适当的思想或语言,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白冉。
“你怎么忍心谴责我?”无比受伤的语气。
注视着那双清澈又渴望的绿眼,卢箫死死咬着唇,直把唇最后一点血色咬没。
愧疚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为擅自评判白冉而抱歉。
“我同意你的说法。”
雨点猛烈地撞击丘陵,合上了白冉剧烈起伏的胸脯。
暴雨倾盆间,仅存的遮盖被冲刷干净,愤怒与委屈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之上。
白冉终究没能控制住。
或许是情绪太过失控,或许是年纪大了;她的嘴瞬间凸起,鳞片刷一下蔓延开来,盖住了整张脸。
很快,她的形态便不再能称之为人,而更接近一条即将生吞猎物的蚺蛇。
那颗蛇头近在咫尺,信子一吐一吐,甚至能看清楚上面每一条细纹和每一个鳞片。
没有惧怕或排斥,只有难过与心疼。
卢箫知道,白冉一直在竭力摆脱兽性的控制,保持人的尊严是属于她最后的倔强。
刚变成蛇形的白冉好像有些脱力,她一个不稳,身子向火的方向倾去。这怪不了她,只是愤怒会让人无力。
“小心!”卢箫及时上前揽住她快触到火焰的身体。
然后很自然地,将那条通常会被形容成“丑陋骇人”的蚺蛇无比亲昵地搂入怀中。
雨渐渐小了。
似意识被抽取了一般,白色的巨蚺瞪大眼睛,静静躺在上尉的怀抱里深呼吸。肌肉记忆般,她的身后悄悄探出一条粗壮的尾巴,缠住了上尉盘起的腿。
“如果没有赤联吞并其它国家,那些女人本可以不用戴头巾的。我淋了雨还不够,他们竟然想让更多的人一同淋雨。”蚺蛇凸出的嘴僵硬得一张一合,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无力。
“我明白,我跟你一起谴责这个世界。”
卢箫曾以为白冉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下,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或许她确实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爱人的态度。
温柔是最有力的剥皮器。
从不曾听过的弱小与无助,终于在那一刻全部展露了出来。
“所以我加入哪个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乱七八糟的国家,这个操蛋的世界。”
无比落寞的声音,像滚到沙地上的珍珠,一颗颗敲打在听话人的心上。
卢箫垂下了眼,悲哀从嗓子中滚落,滚到抽搐的心脏上。
“我现在能理解你了。对不起。”
那条蛇抬起眼睛。
虽然看惯了那双绿眼在人脸上的样子,不过当它们安在一条蛇脑袋上时,倒也毫无违和感。
唯一有违和感的是,明明顶着粗鲁凶恶的野兽模样,眼神却纯真柔弱似初生的孩童。
白色蚺蛇的瞳孔动了一下。她因没有眼皮而无法作出眨眼的动作,但卢箫明白她其实是想眨眼的,便点点头以示回应。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还敢抱我?”蚺蛇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我现在的样子。”说完后,她还特意张大嘴,将尖牙抵入上尉纤瘦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颈动脉。
卢箫笑着摇摇头,仍紧紧搂着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知道是你,就不会怕啊。”
时隔太久,粘腻粗糙的触感有些陌生,但上尉只会搂得比以前更紧,因为兽化后蛇皮的温度比往常还要低,她怕爱人着凉。
“可那年在拉瑙你吓得不轻吧。”无理取闹的娇嗔。
“那时候我们又不是爱人。”
蛇的眼珠狡黠地滴溜转了一圈,带着坏坏的笑意问:“那你愿意和这样的我接吻吗?”
“当然愿意。不过根据面部结构的差异,我们应该很难真正吻到对方。”无比真挚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分析。
听到这话,那条巨蚺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温柔。
那是卢箫头一次看到一条蛇露出笑容。很奇异,也很美。
雨停了。
白色的蚺闭上了眼睛,细长脑袋上淡褐色的斑纹也很安静。渐渐的,她的嘴缩了回去,鳞片也隐没到了皮肤之下。
看到她重新平静下来,卢箫重重舒了口气。
她抽出一只手,摸摸怀中女人湿漉漉的发顶。好奇心让她暗暗后悔,刚才本该摸摸那颗蛇头试试看的;看惯了之后,再回想起那颗蛇头,竟会觉得很可爱。
白冉微微低下头,方便她摸自己的头发,并在她的怀里蜷得更紧。
“所以聊了这么多,你依旧要待在世州军队吗?”
问句与回答间好像隔了几秒,又好像没有。
卢箫不假思索:“是的。”
白冉瞳孔皱缩,猛地抬起头,神经质地抓住她的衣领。
“为什么?”
“因为和你不同,世州是我的救命恩人。”
冷静,理性。
白冉皱起眉头,每个表情的细节都写满了困惑。
卢箫继续解释:“我爸死的时候欠了很多债。我妈妈没有也很难找到工作,我哥哥还没高中毕业;如果不是世州,我们全家是要喝西北风的。那时的我太小,什么都想不到,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出卖身体,甚至都和老板谈好了第一夜的价钱。所以每当遇到红灯区的小姐们时,我就会想,如果过去出了点差错,我应该也是她们的一员。”
“呵,原来如此。”
“但那个时候,一个叫徐伯乐的军官出现了,现在他已经老得退伍了。”卢箫的目光渐渐悠远,看到了很久不曾看到的事物。“世州军方给我了奖学金和入伍的机会。如果没上过军校,我根本不会读书的,更不会知道原来我可以做到这么多厉害的事情。”
悲怆渗入心底,缓缓流淌。
她们肩靠着肩,身体渐渐脱力。
卢箫叹了口气。
“即便它是一个虚假的国家又能怎么样呢,它曾经给我的温度,无论怎样,也不该忘记。”
“明白了。”白冉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绿色的瞳映出橘色。
卢箫注意到了气氛的低迷。
于是她重新神采奕奕,振作了起来:“等这场战争结束,说什么都要退伍了;然后我就回家种地,和你一起好好生活。它给我了体面的权利,我给它称霸的权力,扯平了。”
听到这话,白冉露出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卢箫眨眨眼,笑着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嫌弃我当农民的话,我想想……当个小学数学老师吧,中学我学历不够。”
“战争结束?如果看不到战争结束呢?”
“什么?”尚沉浸于憧憬的卢箫问得心不在焉。
“如果你看不到战争结束呢?那还有未来吗?”
卢箫明白她的担心,立刻答:“我会尽量避免亲自上阵危险的事情,不会战死的,你放心吧。”
“如果是因为其它不可抗力呢?”
卢箫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明明是湿热的盛夏,她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冷。
“你什么意思?”
“一个假设,想让你放眼当下而已。”白冉挑挑眉,但笑容仍然凄凉。
过往的片段在卢箫脑海里飞快闪现。不对,不是假设,这女人不会乱假设如此奇怪而悲伤的事情。
她警觉地顶着白冉:“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白冉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尝试打哈哈掩盖过去。“放心吧,如果你死了,我第一时间会殉情的。”
人所作出的一切假设都基于现实,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根据第六感的指示,这个现实恐怕会很可怕。
卢箫抓住白冉的胳膊,不依不饶:“告诉我。”
然而白冉终也没有回答。
她一开始就不打算回答。
她只是扣住了上尉的下巴,然后狠狠吻了上去。侵略性的吻渐渐化作上下挑逗的手,剥离上尉本紧绷的思绪。
而吻着吻着,疑问很快在上尉的脑海里融化,最后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重复:这是治愈文治愈文非常治愈(魔鬼低语)
周六加更一章~
第72章
那天晚上,卢箫在营帐里审阅后勤保障的表格时,门外响起了内贾德中士焦急的声音。
“报告。”
“请进。”昏黄的热燃灯光中,卢箫头也没抬。
内贾德中士匆匆走来,刚站定就说:“报告长官,达丽娅喝多了,醉得很厉害。”
那个名字让心脏颤动了一瞬。
不过卢箫只是蹙了蹙眉,注意力依旧在工作上:“跟我有什么关系?”
显然,这句话把内贾德问得很尴尬。他僵硬地张了张嘴,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一般。
“有话快说。”卢箫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头看向局促不安地下属。
“她非要您过去,谁也拽不走她。”内贾德咽了口口水。“当然,我们没怀疑您和她有什么。”
后面那句话颇有越描越黑的态势。
“……知道了。”卢箫立刻放好文件,从座位上站起。
刚走出营帐,卢箫就听到了远处的吵吵嚷嚷。大约在一公里外,不像是吵架,像是正常聚会的喧闹,却又比聚会的喧闹嘈杂些许。
带路的内贾德中士走在前面,他高状的身躯挡住了月光,形成一片黑暗的阴影。
看着他的背影,卢箫不禁在心里感慨时间的流逝。
那年在拉瑙的他不服管教的样子很是滑稽,但如今变壮了也变沉稳了;而自己的身体机能倒是下降了,若今日再出手,恐怕也不知道谁会把谁先扳到地上。
“那个……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达丽娅长得好像当年的那位白少校。”或许是路途有些遥远,内贾德终于鼓起勇气和这位女长官叙旧了。
卢箫愣了一瞬。不过她丝毫不意外,毕竟当年白冉在训练场的样子实在过分引人注目。
“嗯。”
“您说,这是天意,巧合,还是幻觉?”内贾德的声音变得有些魔幻,似在憧憬,似在缅怀。“是不是战争也能像那年一样,很快就结束了呢?”
好似一根鱼刺卡在嗓子里。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说:“那年的战争并没有很快结束,只是个开始而已。才过了三年,我们就又在这里相聚了。”
“您说得对。”内贾德的声音一下子气馁了。
没有人想打仗。
大家都在默默忍受。
卢箫抿了抿嘴,抬眼看向夜空中的月亮,今夜是个满月之夜。
“但南赤联战场很快就会结束,之后你们就可以暂时休息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是卢箫早就根据战场形势得出的结论。而且有传闻说,南赤脸政府已经在起草投降书了。
终于走到了一群人喧闹的地方。
然而刚看清楚那群人在干什么时,卢箫的脸就绿了。
一群男兵正围着一个女人窃窃私语。就像夜总会里,一群人围着台上的脱衣舞娘扔钱一般的氛围。
他们的眼光色迷迷的,可碍于军队纪律,他们谁也不敢上前轻举妄动,因为那女人是个作战同僚。
耳边传来了下流的品头论足,很熟悉的战场风情,但一直包容性很强的卢箫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反胃过。
她强硬而焦急地拨开人群,发现被围着观看的正是白冉。
只见那女人坐在草地上,手拿一瓶半空的啤酒,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
她正跟男兵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而仔细听她话语的内容,依旧是熟悉的口无遮拦的风格,口中的黄段子甚至比男兵们的还恶俗上几百倍,这让男兵们笑得越来越暧昧,越来越猥琐。
刚听两句,卢箫就感到脸颊在烧。
这些浑话的威力可比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句都大。她都不知道原来那个张口闭口神学政治的女人,竟然也能说出如此下流到极点的话来。
有伤风化的事情不止于此。
她的衬衫扣子全开了,露出了白里透红的胸脯与腹肌,引得周围的男兵们一阵咽口水。她的头发同样也是凌乱的,就好像刚睡起来一般慵懒而满不在乎。
说着说着,好像是渴了,她抬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因抬起的角度实在过于狂放,淡黄色带着酒气的液体从嘴角涓涓流出,顺着下巴流成一条小河,再滴答滴答聚到锁骨之中。
这女人又在发什么疯,卢箫咬牙切齿地走上前去。她可不记得酒量无敌的白冉会喝醉,肯定是故意耍酒疯引人注意的。
醉醺醺的女人眼神和听力都不太好的样子。直到上尉走到了视线的两米内,她才注意到,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
白冉懒懒地抬眼,脸颊红成几小时前的晚霞。
月光下,卢箫与那双灰绿色对视一刹。她有些困惑,因为好像在那眼神中找到了奇异的悲伤。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本加厉,黄段子的主题加了另一个人。其实他们并没注意到走进来的人的身份。
卢箫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带上责怪,同时蹲下去,尽可能铁面无私地将白冉的衬衫扣子扣上。
“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为了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喝了这么多酒。”
“……”
都不用看她的脸,卢箫就听出来了这些话的嘲讽意味。白冉又在调皮。
呛人的酒气。
虽然卢箫早就不再对酒精感到恐惧,但此刻白冉身上的酒气实在过于浓重,让她不得不放浅呼吸。
系好扣子后,上尉叹了口气,严肃地盯着她:“你知道你违反了军队纪律了吧?”她确信白冉的意识实际是清醒的。
背后莫名传来了一阵口哨声,也不知道是谁不要命起了哄,抑或是没看清楚来的究竟是哪位长官。
“洛斯!”内贾德尴尬地小声训斥。
卢箫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周围的男兵们,眼神可以杀人。
“都没事干吗?”
男兵们困惑地看向说话人的肩章,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最高长官卢上尉。
而反应过来后,他们立刻四散奔逃,只祈求长官记不得他们的样貌。
待周围的人散去后,白冉无辜地笑了笑:“处分?无所谓,又不敢开除我。”
说罢,她装作不稳,直接向上尉的身体倒去。
猛然附加的重量让蹲姿的卢箫差点晃到地上,赶快撑到草坪上保持平衡。但她终也没有推开浑身酒气的白冉,温柔地任她熊抱。
“你怎么了?”
“如果能在30岁之前就死去多好?青春永驻呢。”
卢箫以为她在怀念死去的黄莺,内心一阵酸楚。刚想开口安慰时,却因白冉的下一句话噎住了。
“这样你就能永远只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我说过很多遍了,只要是你,岁月的痕迹也是美的。”卢箫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白冉的语气越来越像个委屈的小女孩。
“今天我站在镜子前,我发现胸有下垂的趋势了。”
“那是因为你丰满,跟年龄无关。”
“我也没有吃很多,可腰围还是变粗了。”
“哪有?我感受不到。”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我倒持有相反的意见。你的脾气本来很糟,现在反倒越来越好了。”
但白冉好像越来越不清醒,甚至开始自说自话。她接下来的话既没有回应卢箫的安慰,也跟前面的话都没有关系。
“也是呢,反正大家的日子都不多了……”
莫名其妙的话最让人害怕,正如白天时听到的那个假设一般。
卢箫内心一颤,问:“为什么?”
而环在身上的人并没有回应。
她沉沉睡去了。
**
2192年12月27日,南赤联正式向世州递交了休战请求。
而卢箫很庆幸时振州没有贪得无厌地无限拉长战线,立刻就同意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现今世州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南赤联,而是旧欧;真正要处理南北赤联的时候,会在已经吞并旧欧之后。
南赤联处于当今世界的食物链底端,世州甚至都没额外派外交官前来谈判,而是把谈判任务随意交给了三位佩戴金鹰胸章的指挥官们。
这个外交队的组成看上去带些侮辱性质,但南赤联不敢对此表示异议,其最高长官们只能连夜飞来万隆接见谈判。
莫名其妙,卢箫就坐到了本该是席子英坐到的地方。
莫名其妙,她就成了代表世州的高官。
长桌的一端,坐着三名世州军官。
长桌的另一端,坐着南赤联的政府要官。
那是卢箫第一次亲眼看到只在报纸上出现过的人物。
政教合一的体制下,神权统治高于一切,那些人物既是南赤联的领袖,也是拉弥教的领袖。
最高领袖,朴在闵。
总统兼拉弥教指导部长,海因里希·施朗;和他很可能是下一任总统的儿子奥斯卡·施朗。
副总统兼国家利益委员会会长,沙姆思丁·托谬。
其他站在后面的南赤联高官也是清一水的男性。他们官员的性别构成是世界上最夸张的极端:根本没有女性。
卢箫能明显感受到对面这帮男人看向自己时的诧异,心底立刻泛起一阵悲哀。
唇枪舌战。
谈判是另一种战场,留下的也只有残忍。
虽然有些同情,但卢箫知道,她只能代表本国利益谈话。于是她和另外两个世州的魔鬼一样,在本就不平等的条约上继续压榨这个赤道小国。
谈判似粘稠的米糊般艰难推进。
虽然卢箫的大脑在条约上,但意识一直停留在别的地方。这次见面让她观察到了一些熟悉但异样的细节。
海因里希·施朗和奥斯卡·施朗。
高鼻深目,皮肤苍白似雪,典型的高加索长相;身材高大,均超过了一米九;浅金色的头发,浅绿色的眼眸,光线充足时瞳孔会相应变细。
和自己爱的那条蛇一模一样。
刚看到他们时,这种感觉就存在了。
谈判过程中,卢箫的余光总忍不住往施朗们的方向瞟。
他们一定是蛇人,说不定也是巨型蚺蛇;而细细联想他们的姓氏时,更是脊背渗出冷汗。
施朗。
Schlange(蛇)。
这大概率正确的猜测也在海因里希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根据官方资料,海因里希今年应该才六十二岁,明明是和时振州差不多的年纪;但其苍老程度却远大于时振州,甚至看上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要带着接班人参加这次谈判的原因。
“诸位,请尊重他国人民根据国情自主选择发展道路的权利。”就连海因里希说话时文绉绉又虚伪的样子,以及特定的贵族仪态,都能看出白冉的影子。
但另一个困惑涌上心头。
所有的蛇人都是这样吗?连外貌特征都和白冉一模一样?
“世州很尊重贵国的人权,只是希望我们双方能够达成友好协作。”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总觉得那双绿眼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长满海藻的千年深井。
谈判结束。
世州军方保存好了条约书,双方相对敬礼。
“我们还准备了晚宴,由我们南赤联最好的一批厨师操刀,请您们赏脸参加。”
“谢谢你们的费心,我们会留到晚宴结束的。”来自世州的霍夫曼中校礼貌地点了点头。
正当卢箫打算和另外两位军官离开时,海因里希颤巍巍抬起了手。他身旁的奥斯卡绿色的眼仁颤动,好像也想说什么一般。
“卢上尉请稍等,我请求和您谈两句话。”
正要出会议厅的卢箫停住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看向金发绿眼的老人。很滑稽,明明自己比这位老人小上近四十岁,却要被以“您”相称。
海因里希微微低头:“我保证和政治无关,只是一个私人问题,很快的。”其实他的头大半已经白了,但浅金色和白色的差异并不明显,因此人们经常会忽略这一点。
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厅,卢箫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跨国交流按理来说需要另一位军官的陪同,但短短几句话应该问题不大。
“您请速讲。”
海因里希张了张嘴。他年迈的身子站不太稳,奥斯卡立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奥斯卡给父亲使了个眼色,询问要不要由自己来问,却被海因里希坚定的眼神否决了。
卢箫等待得有些着急,不过她选择耐心。
终于,海因里希开口了:“您认识一个金发绿眼,或许如今也叫萨凡娜的女人吧?她在哪儿,活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n个伏笔,包括标题……争取在80章内把伏笔全部破出来
第73章
听到这问话,卢箫既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的是,她早就想到了海因里希一定和白冉有些关系;意外的是,她不明白海因里希是如何得知自己可能认识她的。
“认识。”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活得如何呢?”海因里希急切地抬起老成枯枝败叶的手。
这时,卢箫注意到且明白了另一件事,瞬间明白海因里希是靠什么判断自己认识白冉的了。因为他说话时轻轻扇动了鼻翼,很轻微,却很容易被曾当过军警的上尉捕捉到。
靠嗅觉。
那是蛇最擅长的搜索方式。
“恕我不能透露给陌生人透露别人的现状和行程。”
卢箫礼貌地拒绝了,就像以前千千万万次在警卫司面对急切的家属那样;她不打算询问或拆穿什么,就让若隐若现的秘密躺在若隐若现的落叶中。
奥斯卡瞪大了眼睛,一副血气方刚的冲动样子。当然,他看上去四十出头,也不能用血气方刚形容。
但海因里希扼住了儿子即将冲动的发言,温和礼貌地补充道:“但卢上尉,我们不是什么陌生人,我们是她的家人。”
“家人?”卢箫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一个问句还是陈述句。
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他们确实长得和白冉很像。
海因里希浅绿色的眸掠过一丝悲切的水光:“我是她的父亲,这是她的哥哥。她的全名,您肯定能猜到了,是萨凡娜·施朗。”
萨凡娜·施朗。
卢箫感觉自己快要不认识这个姓氏了。不,或许是快要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天旋地转。
酸涩泛上心头,她想起了那年白冉在窗台边抽烟的场景,而现在才能理解那忧愁又克制的表情的含义。
原来当年一枪击毙的南赤联军官爱德华·施朗是她的亲人。
传言都是真的。
他们何止是熟人,是同一个家族的亲人。
刽子手的过往让她内心愧疚,海因里希不符合年龄的苍老让她同情。卢箫决定隐去一些事实,用中立而温和的概括回应他的期盼。
“萨凡娜现在从了商,跨国贩卖盐糖。”
两个南赤联男人的表情由期待变成了错愕。
奥斯卡握紧了拳头,终于忍不住,在父亲的错愕下没礼貌地喊了起来:“女人怎么能干那种事?她还是那么不要脸,天天和女人在一起?”
又一些过往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
——一个赤联的女人已是不幸,而一个赤联的同性恋女人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没了原生家庭后,我根本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反而得到了不少东西。
怒火在卢箫的心底安静燃烧。
但作为一个素质良好的军官,她的表情依旧冷若冰霜:“或许吧,我不清楚。”
海因里希的表情则是厚重而沉思的,像是深陷于回忆之中无法走出。
“她活得如何?”
“总体来说她活得还不错,挺自由自在。”大概这也是白冉会让自己说出的答案,卢箫想。
奥斯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公,一脸咬牙切齿;海因里希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能见到她的话,能不能替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回来再见见我?我恐怕也没剩些时候了。”
“爸。”奥斯卡拽拽父亲的袖子,以此对不吉利的话表示抗议。
时间冲洗了一切仇恨纠葛。
再仔细看,海因里希的绿眼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白膜,很可能是白内障的痕迹。
拉弥教对女人并不友好,即便是其指导部长的女儿。或许他也是被逼无奈。
卢箫很想安慰这位命不久矣的老人,却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假话。
“她不会回来的,您知道为什么。”
海因里希绽出一个苍老且苍白的微笑。在那布满皱纹的白皮肤上,微笑被衬得越发苍白。
“我问的话太蠢了,她当然不会回来,我们也不会欢迎她回来。”
什么东西堵在了心间。
卢箫越来越觉得窒息,冲这位南赤联总统微微颔首:“那么,我告辞了。”
“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海因里希无力地说。从那句话起,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了。
卢箫点头示意后,便转身向会议大厅走去。刚才谈话的时间略微有些长了,她担心另两个同级军官起疑。
背后的声音比以往更苍老。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那声音却很留恋,就好像上尉带走了熟悉的气味时,把熟悉的人也带走了。
那是她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女儿了。”似喃喃自语,似悲愤控诉。
大门轻轻关上,和那日的黄昏一样轻。
另一段尘封的往事开启了回忆。
卢箫这才想起,那年失踪的南赤联外交官小姐也姓施朗。南赤联唯一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外交官,艾希莉娅·施朗,好像也是他的女儿。
白冉怨恨的神情一直刻在脑海里。
海因里希悲切的神情也依旧清晰。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类似“活该”的字眼,即便是在心里;她也依旧不敢轻易评判别人。
这个年代,幸福已成了一种奢望。
何止是幸福,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
那日的晚宴,南赤联搬出了国宴厨师,笑脸相陪招待侵犯他们的恶人。
椰子酱拌米饭,酸辣咖喱,辣牛肉,巴东酱大蟹,再配上牛油果咖啡。
熟悉的赤联风格,肉食占比很大,也和白冉平时的吃饭习惯一模一样。卢箫和另外两位男军官坐在长桌的一端,默默吃着几个月来最豪华的一顿晚餐。
对面的朴在闵总是微笑,沙姆思丁·托谬也在微笑。他们的笑容满是发钝的刀子,无可奈克的耻辱刻骨铭心。
而海因里希并未出席。
卢箫垂眼看盘里的食物,只为避开他们的目光。
不管过了多少年,一定也会记得今天;于是她开始憎恨起自己超人的记忆力。
**
拿到海因里希去世消息的那天,苏门答腊岛阴雨连绵。巨人踩过云朵,溅起细细的水花,从万米高空坠入人间的雨林。
卢箫蜷在营帐里,盯着报纸上的方块字出神。
这是南半球进入盛夏后,她头一次感到寒冷;刺骨的冷,从骨髓渗出的冷。
看到这则消息的白冉会是怎样的心情?
看到这则消息的她会不会变回萨凡娜·施朗?
那天归来后,她一直没找过白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以及如果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应该怎么办。更何况,在军队里进行私人谈话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今天,卢箫认为应该去找一次了。虽然这女人总能无比巧妙地藏起悲伤的情绪,可被掩盖掉的悲伤也是悲伤。
明天除了必须留在这里的驻军,世州军队将开始分批撤兵。
南赤联的战场就这么结束了。
自从白冉加入军队,卢箫竟开始舍不得战争结束。她知道这是一种低劣又残忍的想法,却总控制不住这么想。
她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到营帐门口,拨开厚重的布帘。
澡堂般的湿气扑面而来,整个脸颊立刻蒙上了一层粘腻的水雾。她一直不喜欢这种湿热的环境,这和家乡的夏天相差太多太多了。
一走出去,卢箫就看到淅淅沥沥的雨中,空无一人的山脚下躺着一个人。朦胧雾气中很难分辨出来,但她还是一眼就发现了。
人们都在帐篷里躲雨,唯有那条蛇特意躺在雨中。
只见白冉躺在茂密的青草间,毫无顾忌地敞开上身的衣服,双手垫在脑后,右腿蜷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雨点打到她的鼻梁,她的胸口,浸入她苍白的皮肤,整个人就像沐浴在浴缸中平静惬意。
卢箫没披雨衣,直接走进了雨中。
她很少感冒,尤其在苏门答腊这种没有空气污染的地区,淋雨并不会造成什么恶果。
那段距离只有几百米,却总令人觉得越走距离越远。
那具身体的轮廓融进爱与美之神的梦中,明明天空暗得可以,却隐约在她身边找到了一圈光芒。
“你还好吗?”在相距五米时,好像是为了抓住什么即将消散的东西一般,卢箫喊了一句。
本闭眼休息的白冉睫毛颤动,睁开了双眼。眼神直直地望着天空,仿佛声音是从天上传来的。
“我一直很好。”
滴,嗒,滴,嗒。
不断有雨点打到眼皮上,卢箫被迫抬起手,用手挡住干扰视线的雨水。犹豫片刻后,她走到白冉身边,并排躺下。
草地也是湿漉漉的,躺下的那一刻,卢箫感觉像后仰倒到了游泳池中。她本不喜欢,但白冉躺在身边,便莫名爱上了这种感觉。
两人安静躺了一会儿。
“我见到你父亲了。”
“我知道。”毫无意外之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觉得说我的名字脏了他的嘴么?”
“怎么会。”
“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活得很好。”
“我说过了。”
“谢谢。”
卢箫顿了顿,说:“你父亲的态度还不错,他甚至还想临死前再见你一面。‘其人将死,其言也善’吧。”
她决定隐去一些细节,虽然不知道白冉能不能猜出来。
白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真可惜,那老家伙死得太早了,不然我一定给他寄一封信,让他好好看看,可以抽烟喝酒乱搞关系的女人有多幸福。”
酸楚。
或许身为拉弥教的最高检察官,也只能那样管教女儿。若一点爱都没有,拉弥教最叛逆的女人也不可能那样走出国界。
卢箫陪她凄凉地微笑:“是有点遗憾。不管怎么样,他至少给了你学医的机会。”
“这点我倒是很感激,虽然我讨厌医学。至少我不是个文盲了,能看懂大部分赤联女人看不懂的文字。”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从草地上撑起来。“自从你得知了我姓施朗,一直在暗暗愧疚吧?”
本就没扣子的衬衫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散到两边,胸前傲人的轮廓直接暴露在了空中。
“什么?”一个雨点猝不及防地打到卢箫的眼睛上,令她慌张闭上了眼。
“愧疚你打死了爱德华。”
“嗯。”卢箫也从草地上撑了起来,却没敢看向那双绿色的眼睛。
刽子手的双重愧疚如潮水般袭来。
“施朗家族很大,他的关系和我并不算近,虽然童年时玩得很好,可长大后男人们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放心吧,当我知道他的死讯时,只能想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卢箫没有回应。
白冉抱起双腿,头埋入膝盖间。声音被她的腿阻碍住,变得闷闷的。
“下次能不能帮我崩了奥斯卡?”
奥斯卡。
卢箫的脑海里回放出了他控诉又焦躁的表情。直觉告诉她,这兄妹俩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此白冉说出这句话时她丝毫不意外。
如果可以的话,卢箫宁愿一生从未杀过人。但即便如此,她仍诚恳地答:“如果你需要的话。”
错愕与感动闪过埋在膝间的绿眼。
白冉挺起身子,歪头看向一脸认真的上尉:“但我更需要你的双手不再沾多余的鲜血。”
卢箫垂下眼,抬起手,又放下了手。直觉告诉她身边的人需要安抚,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样的安抚才是最有效的。
正当她纠结之时,身边人湿漉漉的头发送了上来。那颗浅金色的脑袋钻入上尉的臂弯中,鼻尖抵住她的胸口。
“只要你在这里,就是一种安抚。”
听到这话,卢箫回抱住了她,闭上眼睛感受两人皮肤的接触。此刻的她已不在乎是否有士兵会经过这里,会不会看到她们的样子。
雨点很密集,声音很大,世界却很安静。
“我想做了。”而白冉说出这话的语气并不是期待。说完后抬起头,失了血色的唇吻上爱人的脖子。
谁能对自己的爱人没有欲望呢?即便是看起来一直无欲无求的卢箫,也对这件事想过很久了。
但她还是扶住了白冉的身子,捂住了那不安分的唇,竭力阻止了下一步动作。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卢箫很久没感知到白冉的情绪这么低落过了。虽然那淡然又满不在乎的表情如往常一样,但确实能感知出来。
“怎么了?”白冉抬起眼睛的时候,竟看出了久违的委屈。
卢箫捧起她的脸,在雨点中吻上那高高的额头。她也开始尝试像母亲一样对待爱人。
“你在难过……在害怕。”
温柔总能融化一切。
在额头上的吻消逝后,心上的某块木板崩塌了,白冉再也没有了力气,躺到了爱人的大腿上。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提起家族的事的。”卢箫的手指轻轻穿过那湿漉漉的浅金色发丝。
虽然她很想继续向下抚摸,抚摸那张开领口前最具诱惑力的身体部位,但她怕多余的动作再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因为她隐隐猜到了些许。
“曾经我觉得我足够强大,可以独自消化一切事情。”白冉主动握住卢箫的手,并带领那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才发现,所有的创伤只是暂时盖了起来。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会觉得难过。”
直接接触那粘腻的皮肤,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但随着掌心感受到了爱人砰砰的心跳,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如果我能帮你吞掉它们就好了。”
“那你只要听我说就好了,”白冉闭上眼睛,“然后不要谴责我。”
卢箫再一次弯腰吻了上去。这次吻的是脸颊。
“我怎么忍心谴责你。”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我也知道你不忍心。”
卢箫等了很久很久,越来越烈的雨点打到她们身上。
她一直很有耐心,更何况那是自己的爱人。
过了片刻,白冉终于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的恶魔是唐曼霖,我的恶魔是奥斯卡。”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时间隔的太久了,可以搜关键词找找~
——
能抗拒一切暴力,却抵挡不住致命的温柔。
小卢渐渐把大白蛇融化了,以后你们将会看到曾放浪不羁的大白蛇天天在卢上尉怀里嘤嘤嘤ww
第74章
放在心口上的手僵住了。
卢箫惊愕地寻找那双绿眼所在的位置,看到了上方紧促的眉头与形成的痛苦皱纹。
“他做了什么?”
“诱骗我发生性关系。根据你们世州的司法应定义为‘强.奸’吧,因为那时的我才10岁而已。真奇怪,我竟然没有怀孕。”白冉轻松笑了两声。
黑暗蒙住她们的眼,沉默的乌鸦崩塌。
卢箫能听出来,那轻松的笑只是习惯性装出来的而已。悲伤的集合聚到了那声笑容,让听得人心脏都忍不住裂开。
她不能再承受雨点的冰凉,忍不住弯下腰去,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把伞,挡住即将瓢泼到白冉脸上的雨点。
“真可惜,我竟然没有怀孕,不然老家伙会不得不阻止他的。”但白冉的脸颊还是湿了,谁也分不清那是泪还是雨。
一群黝黑的皮肤中,北欧特有的浅金色发丝是施朗家族的标志。
皮肤白得像得了病,眼眸绿如青苔。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严厉的冷酷,让人望而生畏。
那一年,萨凡娜·施朗作为三女儿出生,洋娃娃般的容貌,漂亮乖巧得像个玩具;但从10岁以后,她才知道,她就是个玩具。
哥哥的玩具。
“我想无视一切。可是很疼,真的很疼。”
恶心,反胃。
卢箫感到疼痛从小腹传来,钻入心底。不知从何时起,她们已开始共用一个感官,两个曾在性上受过重伤的女人。
“为什么?”好像也不是在询问,只是在质问命运。
“现在想想,他真是个窝囊废,竟然只能对自己的妹妹兴奋。”嘲讽难得染上了激进的尖锐。
无论过多少年回忆,还是会觉得可笑。
哥哥奥斯卡有个怪癖:只对金发碧眼的有兴致,也就是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女人,大概可以称之为“异族阳痿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妹妹萨凡娜出落成了世界上最模范的女人;而且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南赤联境内最纯正的金发碧眼。
有一个那样的妹妹,再看任何其它女人都会索然无味。
蛇人终究是流淌着蛇的血液,总有兽性盖过他们的理性。
蛇从不惧怕伦理。
对女人的渴求终盖过了伦理观念。
于是在萨凡娜10岁那年,在其胸前的曲线快要展现出来时,他将其偷偷诱骗进一个房间里。
“‘不外流的贞操仍是贞操’,那是他尝试给我洗脑的屁话。”
10岁那年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施朗家族所在的宫殿中到处是金子,也到处是阴影;在难以察觉的阴影中,伦理噩梦再度上演。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裹得严严实实,就像“吾主拉弥”教导的那样,也能引起哥哥的注意。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拉弥女神是生育女神,只要留有后代壮大族群,什么代价都无足轻重。
白皮肤,金发,绿眼。
他们像西方壁画上的两只天使。奥斯卡将萨凡娜逼到墙角,男天使将女天使压在身前。
——你干什么?
——我吃醋。
——吃什么醋?
——吃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的醋。
——呵呵。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若冰霜的抗议在他耳里变成了欲拒还迎的仙乐。
男天使喜出望外。
——我跟你说过,我终生不娶。
——别随便发誓,很可笑。
——不,我是认真的。亲爱的萨凡娜,你是我的命运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灵魂,我的全部……
白冉闭上眼睛,却又马上睁开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局促。闭上眼,就会想起过往。
“如果现在回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该如何正确反抗他了,只可惜那时的我才13岁。”
无能为力。
即便是拉弥教指导部长的女儿。
又或许正因为他是拉弥教指导部长,这件丑闻才格外不得外传,才要硬生生压下来。
那个叫萨凡娜的女孩甚至没有资格当受害者,因为她自己资质平庸,又是个可悲的女人。而有着高超医术和政治嗅觉的奥斯卡,会是下一个海因里希。
男人有话语权。
奥斯卡·施朗无疑有着更大的话语权。
在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内,她会怨恨自己,为什么生成这个样子。
而上学后,她会惊恐地发觉,原来自己在赌博算牌搞暧昧才最有天赋;后来她也因此在医科学校受到了拉弥教卫士的举报,收到了一次红牌警告。
对自我的憎恨让她更不敢反抗。
直到哥哥娶妻后,这段荒唐的关系才迎来一个终结,但它留下的创伤却是永久性的。
“当哥哥成为性启蒙的老师时,学生的性观念就会变得扭曲。”
扭曲的经历所烙下的痕迹很难磨灭。
卢箫深深知道白冉话中的含义。在十九岁那年之后,每当她牵起警犬的狗绳时,再冷的天气,额角也会莫名渗出汗。
“然后我就成了有性瘾的坏女人。当我害怕不安的时候,我只能想到这种发泄方式。”白冉拉起卢箫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亲吻。“拉弥亚女神会让我下地狱的,如果她真的不幸存在的话。”
过往的一切细节都有了解释。
包括怪癖。
她想看身下人迷茫而臣服的样子,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仿佛那样过去就转嫁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卢箫想到了那年在马来群岛上的臆断,现在只觉得非常难过。
她用手背擦干白冉颧骨上的水,嘴唇颤抖:“如果拉弥亚让你而不是你哥哥下地狱的话,那她自己就在地狱。”
“也许跟现实比,地狱反倒更舒坦些。”
“如果有机会,我会杀他的。”卢箫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一个愿意包容世间一切的人终于也有了斩不断的怨恨。
仍躺在她大腿上的白冉无力地笑了,抬手拨了拨黏在上尉额角灰色的发丝。
“‘恶有恶报’只是童话书里哄人的桥段罢了。在这世上,死亡反倒是一件庇佑,活着能带来的刑罚要多得多。”
卢箫没了脾气,她知道这句话再正确不过。
雨仍在下,南半球盛夏的雨似淋浴头洒出的水,清冽中又带有一丝暖意。
白冉抬起了双臂,环住上尉的脖子。
那是再桃色不过的暗示。
卢箫沉下身去,顺从地跟着她的动作,但仍不住担心:“不要勉强自己。”
“每次感受到你的吻和手指,我都能忘记一点曾经的痛苦,就像我治愈你的那样。”那句话脆弱的语气都不像她自己能说出的。
卢箫俯下身子,在细密雨丝和草丝中伏到爱人的身边。
她看到水珠顺着那美到无与伦比的鼻梁滑到颧骨,看到细密皱纹中的水痕融进皮肤,看到浅金色的发丝黏在脖侧。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了。
“那请在接下来的一生中,多和我做吧。”
说罢,她吻了上去。
温柔的吻,强势得恰到好处的吻。
卢箫探出舌尖,闭上眼睛,一点点勾住爱人唇齿间的草木香气。她感受到冰凉的鼻尖抵在脸颊,随着呼吸的频率轻轻磨蹭。
“我爱你。”白冉的声音不似往常,因嘴唇仍紧紧相贴发闷。
“我也爱你。”卢箫捧着她的脸颊,身子贴了上去。
渐渐的,她能感受到白冉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一睁眼,立刻就看到了那清绿如潭水的眸以及绯红如桃花的红晕。
卢箫继续吻着,手指摸向白冉的耳垂摩挲,适时地划圈揉捏。
以前被当了太多次母亲,这次她决定换个身份,主动当个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母亲。
白冉低吟一声,祸国殃民的妲己重新登上舞台。
对一条蛇来说,雨中的舞蹈无疑更令人兴奋,丛林的草地是她最爱的环境。
本空洞的眼神终于找回了意识。
**
雨停了。
在莫名崛起的阳光的照耀下,天边出现了久违的彩虹。
两人脱力地靠在一块大石头后,湿漉漉的衣服晾在最近的树枝上。
雨后的空气较凉,卢箫搂住爱人的身体,严防死守可能令她颤抖的凉风。
“这算是镇定剂吗?”白冉低下头,下巴轻轻靠在卢箫的小臂上。此刻她精神状态已完全恢复,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卢箫暖洋洋地微笑:“没想到我还有药用功能。”
皮肤紧贴皮肤,比日光还暖。
“你一直可以入药,百病包治。”
卢箫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意戳了戳白冉的脸颊。戳完之后她感觉这个动作过于莫名其妙,于是又将手伸了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脸颊。
看到这个可爱的小动作,白冉忍不住以姨母的方式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该最后再感谢你一次。”
“感谢什么?”
“我姐姐。”
卢箫突然又错愕起来了,同时神经也再次紧绷。因为她拿不准白冉和姐姐的过往,所以就一直没提起过。
而现在白冉主动提起,她便只能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个为什么要谢我……”
“我知道当年负责这桩失踪案的警司也是你。最棘手的案子总是归你的。”
最棘手的案子总是归我的。
因为唐曼霖要阻止我被中央挖走,把我锁在她身边;因为唐曼霖享受我失败后借惩罚之名折磨我的状态。
卢箫在心里自嘲般笑了一下,然后抱歉道:“可我也没能把她找回来,就和黄莺案一样,都失败了。”
“但你仍尽最大的努力去找了。而且我听说,后来世州政府想把这事直接压下来,你却依旧在坚持调查,孤独的小猎犬。”
卢箫灰色的眼眸突然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别开眼神:“因为我是警司。”
白冉闭上眼睛,缓缓道出另一端回忆。
“在我逃离家族后,唯一愿意和我保持联系的就是我的姐姐。她在我困难的时候偷偷接济我,我孤独的时候偷偷联系安慰我,那把演出用的斯特拉迪瓦里都是她倾尽所有可移动资金送的。姐姐是……莺儿死后我还能活下去的原因。”
一道银线穿过浅浅的乌云。
卢箫警觉地抬起头:“所以你入伍是为了她。”
白冉点点头,表情凄凉。
“北赤联军队是世州的‘可靠’盟友,我本以为能套出什么信息的。”
卢箫低下头,喃喃自语:“你找不到的。”
“是的,我什么都找不到,就好像姐姐根本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就好像她只是我孤单状态下精神制造出的一个幻觉。”白冉的姿态开始瑟缩。
那一句话,让卢箫想到了早已死去的爸爸。
那年爸爸死后,随着他尸体的不知去向,妈妈把他的东西都扔掉,他生活的痕迹也消失了。
很多年后再回忆童年,爸爸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过。
卢箫想起了战火中的小提琴手。
当时她觉得红得鲜艳,红得刺眼;现如今想来,是红得悲伤。
那是最绝望的告别。
爱人先在黑暗的现实中惨死,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踪迹。
于是,万念俱灰的女人站在了炮火密集的炼狱中。穿着与爱人最后一次同台演出的礼服,手握至亲之人送的小提琴,全神贯注拉奏一曲《流浪者之歌》,和琴声共同湮灭。那一刻,她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流浪者。
“我姐姐是真实存在的吧?”白冉将头埋入手中,思索。
“是。艾希莉娅·施朗。”
“也对呢,当年你也见到过她。”
“只见过警卫科的侧写,匆匆一面。”
不知不觉中,卢箫松开了爱人的身体。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很细微的动作,却还是被白冉捕捉到了。
“你想说什么?”
卢箫犹豫地盯着她,时间停滞。眼内灰色的井水越积越多,快要溢出。
白冉的眼神越来越疑惑:“什么?”
卢箫抿了抿嘴,眼神别向远方,赎罪般低下了头。
“其实我调查出你姐姐最后的踪迹了。”
第75章
“什么?”白冉错愕地转过头去。
卢箫的语气变得更弱了,心虚般别开了眼睛:“我收集了为数不多的证据,把相关信息汇报给了总局。我找到了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她也说她看见过你姐姐。但我正要继续追查时,总局紧急发了红牌,要求我立即停止调查。”
白冉瞳孔皱缩,嗓音颤抖:“为什么?世州政府明明说得那么好听,说会倾尽警力搜救的!”
高高的胸脯剧烈起伏,如快要炸裂一般。
卢箫的心脏一阵抽搐。
她为白冉委屈,但又不知道该责怪谁。世州确实倾尽警力了,因为警卫司派出了最优秀的警司,也曾全力搜救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横跨了半个地球。
“我不知道。”卢箫无力地扶住额头,也开始遭受回忆的困扰。“但红牌是很严重的信号,我别无选择,只得连夜返回日内瓦。”
白冉一把抓住卢箫的小臂,指甲快要嵌入肉里。
“然后就这样结束了?”
“对。”
“结束了?”
“结束了。”
灰色和绿色不安地对峙。
时间静止。
衣服在阳光下炙烤多时了。
卢箫默默抬起没被抓的胳膊,拽下差不多晾干的衬衫,将其中一件递给白冉。
白冉这才松开了手。
她握着衬衫的手如拧水一般收紧,随后又颤抖着松开,最后只能披上衣服。那扣扣子的手法显然心不在焉,全部错位了。
卢箫也穿上了衣服。
那具身体披上遮盖,纤瘦之感成倍放大。直直的肩,有力的手臂,让她看起来像个撑衣服的衣架。
白冉无助地看向爱人的侧脸。
“所以我姐姐最后的踪迹在哪里?”
告诉她吗?
告诉她吧。
“那格浦尔。”卢箫不敢和爱人对视。
“那格浦尔?你是说印度半岛的那个城市?”显然,这个答案出乎了白冉的意料。
“是。”其实卢箫当年发现踪迹的时候,也觉得万分诡异。
白冉皱起眉头,神色严峻,思索。
卢箫问:“你要去那格浦尔吗?”
问出这句话时,她感觉心脏已经开始疼了,因为这让她想到了过去无数次的离别,以及未来仍要到来的离别。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白冉叹了口气。“但活着的人总比不知死活的人重要。”
“那你就不去了?”
“等你不上战场了,我再退出世州军队,去那格浦尔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还的希望当然很渺茫,但人总要为多年来的无望做点什么,挣扎一下。”
“你说得对。”卢箫浅浅地微笑。
白冉完全从震惊与悲伤中走了出来,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没有太多高兴的意味,但仍是微笑。
“但不会太久,我会回来的。”
这时,石头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喧闹。
那是雨停后,其它士兵们出来放风的声音。他们沉浸在又一场鏖战结束的放松情绪中,彼此诉说着喜悦与思念,谈笑风生的内容终于与战争无关。
绿绒绒的草地上,满是暖洋洋的阳光。天地间一片祥和,好似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没有战火的人间四月天。
**
休战仅仅持续了两个星期。
而休战的这一个星期内,因为要多赚钱而且长途铁路很贵,卢箫选择了继续工作。她选择留在了布达佩斯战略中心,和其他同事们制定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
世州的通货膨胀速度有所放缓,毕竟旧欧赔了不少钱。但即便如此,战争中的百姓们仍生存艰难,已不敢奢望除必需品外的物品。
妈妈寄来了过去半年的开支,所剩的存款不多了。
一份军饷很难养活五个人,必须要额外弄些钱。
卢平需要奶粉,凯瑟琳产后得了许多妇科炎症;尤其是妈妈最近身体状况恶化了,在医疗物资都供到战场的情况下,药价也在直线上升。人命不能开玩笑,家人的人命更不能。
或许是奇异的血缘关系,卢箫有时候会想念那个灰发灰眼的小侄女。她现在一定能看出个基本模样了,也不知能不能像哥哥一样外貌出众。
还有的时候,她会想起法蒂玛和司愚。
需要大量赔款的旧欧现在一定是人间地狱,她都不敢设想生活在旧欧的那两人的艰难。
钱,钱。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那十几天忙碌却平静,除去在某天意外见到了爱人,其它的回忆都随着时间渐渐昏黄。
布达佩斯的一月很冷,但卢箫却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刻见到了那条怕冷的蛇。裹得像个粽子,脸颊被冻得通红,站在原地也保持着悄无声息的小跳。
卢箫将特意买的另一杯美式递给爱人,滚烫的液体顺着杯壁传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蛇的手中。
——现在不怕冷了?
——托你的福。
白冉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尉瘦削却依旧直挺的身姿。在那年轻鹅蛋脸上捕捉到疲惫后,她温柔地眯起眼睛,红唇轻轻一动。
——这么爱钱?不回去陪陪家人?
卢箫声音疲惫却温暖。
——她们需要钱。
——那你为什么不要的我的钱?
——钱对你也很重要。
听到这话,白冉抿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着歪了歪头。
——那我就给你一点点钱,如何?不会影响我,却能帮你不少。
卢箫眼神闪烁,仿若在思考要不要欠债。
欠爱人的债也是债。
白冉挑挑眉,果断从手提包中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从信封的密封手法来看,那是早就准备好的预谋。
接过信封后,只轻轻一捏,卢箫便能估计出里面钞票的金额。
至少有三万州元。
卢箫为难地看向爱人。
——这太多了,我……
白冉最后嫣然一笑,转身离去。离去前,她留下了一句比黄油还腻的话。
——我不规定还款期限,你可以用一辈子还我。
**
在2193年2月2日,世州正式向南半球派兵。南北赤联都成了它的傀儡,派兵时便能直穿东南亚,直入澳大利亚与阿根廷这类旧欧腹地。
卢箫毫不意外。
所有人都能看出,时振州的野心永无止境,便只能倾全国之力进一步将战争升级。
没人喜欢战争,拜每天都重复千百遍的“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所赐,却有人喜欢时振州领导下的战争。
卢箫曾幻想过,是否有朝一日人民能觉醒并认识到时振州是个自大的疯子,但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
那她也只能在敬礼的时候,用充满敬意的方式吼出那一句“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出征前,卢箫换下了暗红色军服上的肩章。陪伴了近五年的肩章,因风雨的洗礼而斑驳,却仍被清洁得很亮。
那是在布达佩斯大会堂举行的表彰仪式。
在塔巴科夫副元帅总结完南赤联战场的情况后,他开始点名批评和表扬此作战阶段中的军官们。
正如大和岛与中东战场结束时一样,不少军官都获得了或多或少的晋升。
但当卢箫听到自己的名字及晋升的内容之后,和会场其众多军官一样,她因震惊而僵住了。
“卢箫,第四集团军陆军总指挥官,一等功,晋升少校。”
因良好的纪律要求,会场的观众席上没人敢发出声音,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夺取了沉默的寂静。
手脚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卢箫从第一排座位上站起,在各异的目光下走上了高高的大台。
中央高官席子鹏站了起来,从托盘上拿起勋章和肩章,走到年轻的女军官面前。
“感谢世州的信任,感谢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卢箫的军礼一直是标准中的标准,吐字也是刚硬中的刚硬。
那可是由席子鹏上将亲自颁布的勋章与肩章,让所有同僚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谁也不敢相信,少校军衔的年龄限制竟会因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军官破例。
坐在大台中央的塔巴科夫早就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气氛,食指指节点点桌子,冷笑一声。
“再怎么样,校级肩章也不会给年老的平庸人士。”
接过勋章时,卢箫看到了席上将眼中的欣赏与倾佩。但她丝毫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困在这铜墙铁壁之内的自己万分可悲。
就在拿到奖肩章的那一刻,卢箫意识到,世州的根本意识形态变了,变得比最凶猛的金雕还要恐怖。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最后,两人相对敬礼。
会场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刻起,还不到27岁的卢箫成为了校级军官。
如果世州成功统一天下,她将载入史册;那是全世州,也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少校。
**
飘洋过海后,新组建的第十六集团军在澳岛北部海岸登陆。
这是只世州派出的众多部队之一,不过是最先派出的。
澳岛和新西兰岛毗连南赤联中心领土,又与旧欧的南美和非洲主要领土割裂开来,时振州认为必须率先攻打,速战速决。
战争进行到现在,卢箫发现自己已经不晕船了,不论在海面上漂浮多少天都不会,或许这也算一种被迫成长。
战争本身不值得高兴,但其中的一些细节总归令人高兴。
因为在二师六团的医疗部中,她又找到了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
莫名其妙,那女人的肩章从下士变成了少尉,大概是克斯滨中校观察到了其医术的高超,给她多报了些功勋。
出众的人很难真正装成平庸。
很滑稽。
那个在不知名角落躲藏着的“达丽娅·科里科娃”不知不觉中就升了军衔,大概真正的“科里科娃小姐”此刻乐开了花吧。
第一个夜晚,趁着各团安营扎寨之时,卢箫偷偷找到了扮演军医角色很入戏的爱人。
看到神情严肃认真的,白冉先敬了一礼。她敬礼的方式依旧很慵懒,慵懒到像是故意挑衅。
“哎呀,卢少校晚上好。”
年轻的少校并未理会那句明显是故意嘲讽的问候。
“谢谢你陪着我。”她只想说这一句话。无论她们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她都认为需要感谢。
“这么喜欢谢我?那你不如再谢谢我给了你钱。”
卢箫认真地点点头:“那件事我也该好好谢谢你。”
白冉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起感谢,还是冲我叫‘无上的女皇大人’更令我开心。被世州最年轻的少校膜拜才是一桩真正的美事。”
“……”
卢箫算是发现了,自从晋升后,那女人就开始热衷于用军衔打趣。
“为什么你们家这么需要钱?安安去私立贵族学校了吗?不对,现在世州境内的所有教育机构都收为国有了吧。”
虽然白冉平常的作风嬉皮笑脸,但真到正经时刻,却能一秒变成严肃脸。这也是卢箫曾经很讨厌,如今却万分喜欢的特质。
卢箫顿了顿,如实回答:“因为我要养五个人。”
“你们家多了两口人?怎么回事?”白冉皱起眉头。
于是,卢箫讲述了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从妈妈的身体讲到嫂子的狂热,从凯瑟琳的到来讲到噩梦一般的分娩,最后讲了讲卢平诞生与名字的由来。
一个个绝望心酸又不乏温暖的过往从口中流出,被美化得异常轻巧;但也正是因为这平静化的处理,反倒让它显得更加沉重。
听着听着,白冉的表情从疑问变成了惊异,再从惊异变为了钦佩。默契之中,她能猜出一切爱人经历过却隐去的细节。
最后的字音落幕后,两人安静了许久。
白冉温柔地盯着爱人的脸庞。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紧接着,她意味不明地问:“凯瑟琳看上去像是爱财的女人吗?”
莫名其妙。
“你要干什么?”卢箫皱眉。
白冉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绿眼满是调笑的狡黠:“我想把她的孩子买下来,多少钱都行。”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卢箫无奈,虽然知道这只是个玩笑。
白冉上前一步,不依不饶。
“信不信?我可以把她培养成最伟大的混蛋。”
“你是认真的?”
“像你一样聪明,但心肠跟我一样硬。”
“这……”年轻的少校脸颊开始烧。
看到她语塞的表情,白冉心满意足地收起了调戏。
“没关系,反正你的家人都是我的家人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妈妈很喜欢我,也很照顾我,你嫂子也爱听我说话,安安也很可爱……她们确实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白冉抬起眼,看向清朗的星空,瞳中倒映出了漫天星河。
卢箫很久没有感到这么高兴过了,发自内心的高兴。看着爱人的神情,心弦被拨出了最美妙的乐曲。
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远处会不会有经过的士兵看见她俩,直接抱了上去。
猝不及防被主动抱住的白冉愣了一瞬,也抬了手,回应了那个温暖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该叫小卢“卢少校”了
第76章
幻觉。
在战场上的幻觉又出现了。纷飞的炮弹幻化成四散的烟花,炸出的碎片化成飞溅的涟漪;火光交织,惨叫连营,所有人都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南半球的交锋格外艰难。
旧欧的老狐狸们也学聪明了,就像在大和岛失去广濑彻平和哈鲁哈克那样,他们也派出一个个刽子手。
于是,世州不断有别的集团军的指挥官被旧欧的狙击手射杀。昔日亲爱的同僚一个个成为报纸上冰冷的名字,卢箫看到那些方块字的时候,没有恐惧,只有悲伤。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一些人被迫卖命,一些人被迫在踏在别人的尸体上报名。
她同意人的平等论,但在战场上,高级指挥官必须比普通士兵的名贵。
战争越艰难,她越不能下战场。她一个人的阵亡,将是自己带领军队的千千千万万人的死亡。
所有表明身份的配件深藏起来,她禁止下属向自己敬礼问好。她像普通士兵一样生活在小而普通的女兵营帐,和大家吃在一块,睡在一块,抛掉所有通常都有的特权。
一个月内,集团军内已有两名指挥官在战场上被针对,一个已经丧命,一个险些丧命。
但卢箫从来没遇到过。
在性别刻板印象的优越论影响下,敌军很难想到,在这魔鬼的环境里,世州竟然敢用“娇弱又感情用事”女性当指挥官。
那是为数不多的性别恩赐。
**
时振州的“速战速决”梦在三月初破灭了。
两国的实力差距没有他臆想的那样大。北半球的大获全胜是因为调兵的难度,但进军到旧欧的南半球老家后,这个问题就不复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旧欧东洋社的南宫千鹤子终没有下台。
这样的结果不该是她感谢人民,而是人民该感谢她。人们只看到了她的妥协,却没有想到,换任何一个总统都不会比她做的更好;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她的理性与远谋在另外两政党的领导人之上。
时振州一直希望南宫千鹤子下台。
一旦激进的西洋社上台,以沃尔夫·费曼的秉性,一场激烈的变革将难以避免;而任何一种变革都会让旧欧内部变得混乱,方便世州趁虚而入。
可惜没有如果。
输掉了北半球战场、签下了不平等条约的旧欧,在南宫千鹤子的正确领导下平稳运行。
所以问题来了。
撤退还是前进,这是一个问题。
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人民已经快到了疲惫阶段;但时振州自己又曾夸下海口,下级宣传部门也不断配合,给人民描绘了不少美好蓝图。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南半球的战场可能会以世州失败而告终。而世州一旦失败了,之前一年的努力就白费了,人民的失望也会加倍。
向来一意孤行的时振州别无选择。
始作俑者不能认错,一旦认错,其权力便会大幅削减。
卢箫不知道人民是怎么想的。或许很多人开始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但都选择去当沉默的大多数。
世州的体系已然牢固到可笑。
所有政府官员都是时振州的爪牙,任何他不信任或有可能提出异议的人都被罢免。于是到这种程度,从上至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时振州是错的,也没人不敢不照他的旨意去做。
澳岛中心气候干燥,大片沙漠将无望衬托得更加无望。
但卢箫终究是卢箫。
她不会放弃。
无数个日夜中,她加班加点研究着截获的电报,分析其中正确与错误的信息,尝试制定更刁钻的战略。
另一件诡异的事情。
在这个非常时期,与战争同时进行的大事件,是时振州的反腐行动。无数高官查出了贪污受贿现象,立刻撤职。
卢箫并没有太多心思放到内部的政治上,她只管总方针没变,要继续前进征服旧欧。
名单上的名字她大多数只草草听说过,唯有“黄满坡”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多停留了片刻,那是鹰眼军校的副校长。她清楚记得黄少将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贪污联系起来。
大概是那些高官没有向时振州表明忠心吧,她如此猜测。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拿到查处名单的时候,白冉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后,瞳孔骤缩。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谬误一般,她的神情警觉到不能再警觉。
刚忙完的卢箫随口一问:“怎么了?”
“没事……”白冉的回答明显心不在焉。她在思考,在神游,注意力根本不在对话上。
白冉这个状态引起了卢箫的警觉,因为她很少露出这么严肃的神情。
“你不舒服吗?还是想到了什么?”
那双绿眼这才聚焦回来,不安地闪烁着看向爱人:“我很好,不用担心。”但避开了后一个问句。
卢箫彻底转过身来,直勾勾看向她,提问得激进而坚定:“名单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白冉眨垂下眼咬着牙,仿佛在做思想斗争。
过了片刻后,她说:“这上面大部分的人……我认识。”
“你的人脉真广?”卢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白冉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卢箫耳边。“上面大部分都像我一样。”
卢箫立刻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被罢免的贪官很多都是蛇人。
但她依旧很困惑:“你们不都生活在赤道附近吗?”
“有些必要的人是生活在世州和旧欧的。”
“必要?”卢箫皱眉,她对这个形容词感到不适,说不上来的不适。
白冉摇摇头:“是我用词不恰当。”尝试混水摸鱼。
这时,另两个女军医走进了营帐。
白冉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缄默,然后分开到了空间的两侧。
**
卢箫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
自从沿岸进军到沙漠边缘后,每天看地图都是一种煎熬。
2193年4月2日,通讯部截获了一封电报。
破译之后,卢箫从内容中得知,因内部叛徒投敌,旧欧军队找到了世州第十六集团军的中心力量。她们所在的斯特克里克地区位置与作战计划均完全暴露,旧欧已派出了三支军队,分别从东西南面包围。
叛徒?
卢箫咬牙切齿,一拳拍在桌面上。
如果电报中所言是真,那么他们已经很危险了;如果是假,那就更危险了,因为不知道旧欧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要撤退吗?
中央明确下令过不能撤退,如果真的向北退了,上面会问责。
狗屁问责!
卢箫深吸一口气。如果真的出了危险必须撤退,那些年轻的生命不能因时振州的一意孤行而白白牺牲。
所有人都知道,每封电报都有一定概率被截获,因此适时发出假电报尤为重要。
但为保内部通讯安全,甄别真假电报的特殊密码每隔一定时间就会换,现在拿不准这是真电报还是未破译完全的假电报。
各种数学公式在脑海里愈来愈混乱,卢箫决定再等等看。
而4月4日,世州截获了另一封电报。
这封的内容和上一封相似,却略有区别。据这一封提供的信息,世州内部并没有叛徒,旧欧将从东西北三面包围新波西米亚,一个更靠北的城市。
来不及破译了,卢箫和破译密码的同事们都很头疼。
必须尽快做出决策。
是向北撤,还是向南前进?
北边还有不少城市,但撤到一定程度就会面对汪洋大海;南边则是维多利亚沙漠,一个更恶劣的环境。
卢箫想相信自己的直觉,却又不那么敢相信。
澳岛中部是维多利亚沙漠,她不觉得旧欧会选择从南边派兵,那样需要穿过或绕开沙漠;在僵持不下的危险中最好还是向南靠,刚好也符合世州下达的永不撤退的指令。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世州军队遭到了敌方空军的轰炸。轰炸的方式很阴险,有限的火力直接炸掉了物资仓库与机动车群。
随着惊叫与反击的炮火声,三辆旧欧轰炸机坠落,在地上砸出了骇人的深坑。
夜晚被硬生生照亮成了白天。
熊熊火焰中,大桶大桶的汽油化为黑烟;燃烧的机动车怒吼着,受惊的马儿四处嘶鸣。
遭遇空袭既是不幸又是万幸。
那一刻,卢箫确定了旧欧很清楚自己军队的位置,世州内部出现了叛徒。
她立刻发电报给世州的南赤联驻军,请求全力支援派兵,从更大的包围圈剿灭围住第十六集团军的敌军。到时候两面夹击,旧欧便只有落败的份了。
但打败旧欧之前,首先要确保自己部队的安全。
卢箫很庆幸,还好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必须赶紧北撤。
虽然值班的士兵非常警觉通知得很早,不少机动车保留了下来;但目前所剩的汽油量很少,最保险的代步工具只剩下马群。
于是,她决定让军队内较重要的人物率先骑马向北,剩下的士兵们跟在后面接应。
当然,因为不知道旧欧的速度,后面的人凶多吉少。可战场毫无人性可言,该狠的时候必须狠,优柔寡断反而是最恶劣的残忍。
她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作出此决断的原因。她只能当一个有所隐瞒的恶人,好让留在后方的士兵们有点希望。
一个个高级军官上了马,开始向温德姆港口进发。快马加鞭,马蹄声如战鼓声,扬起干燥微凉的沙土。
夜幕之下,一个个黑影渐渐缩小在地平线上。
白冉也在配备战马的名单之中。
这并非完全出自私心,只是实际情况刚好符合了私心。每批队伍都必须配备一定比例的军医,而爱人的医术在军医中无疑是拔尖的。
卢箫知道自己是个罪人,也愿意当一个罪人。
但她愿意当罪行轻一些的罪人。
她先护送其他人上了马,将优秀的马匹都流给别人,却给自己留了一匹并不那么健壮的马。她对自己的马术颇有信心,又或许是经历了那次海啸之后,她仅剩的一点畏惧都没了。
不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为白冉留了一匹不错的马。高大健壮,听话温顺,任何人骑上它都能肆意驰骋。
然而,白冉说什么也不先撤退。她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我留在后面。”
她高挺的鼻梁割开了黑暗,只留下半边光影。
“后面太危险了。”
“我不骑马。”正如刚登陆苏门答腊的那天那般,白冉特意离马匹隔了八丈远。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性子!
本就着急上火的卢箫终于控制不住脾气了,没忍住吼了出来:“为什么?”
明明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她的汗水却早已浸透了军服。
看到那焦急到哭表情,白冉终于收敛了些许往日的嬉皮笑脸。她轻轻叹了口气,严肃道:“我不能骑马。”
“为什么?”卢箫急得手臂都颤了。
“马的嗅觉很灵敏,我们的气味对于它们来讲是种危险的信号。所有动物都讨厌我们。”白冉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凄凉。
“气味?”卢箫总是忘记,自己的爱人不完全是人,同时也是一条蚺蛇。
白冉没有说话,向那匹马的方向靠近。在距离一米左右的时候,那匹通常很温顺的马突然开始大喘气尥蹶子,就如发了疯一般。
所有焦急与责怪在那一刹消失不见,卢箫只能再次为自己刚才的怒火而抱歉。
“你先走吧,我死不了,别担心。”白冉温柔而平静地微笑。
卢箫痛苦地握紧拳头。
“我不想让你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摸向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虽然她的嗅觉远不及蛇和马,但也能闻出自己身上因多天没洗澡和大量出汗散发出的酸臭味。
虽然人来人往,卢箫却毫不犹豫地脱下了上衣,整个上身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之中,紧急时刻没有廉耻。
白冉不解其意地歪头。
卢箫直接把脱下来的军服塞到爱人手中,态度坚决。
“你的衣服跟我换一下。”
白冉明白了过来,笑着摇摇头:“那你身上就会有我的气味了。”
“我又不是你,我会出汗。”
白冉彻底明白了过来。
很快,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全身的衣服都换了。
这次白冉再靠近那匹马时,马终于不再发狂。
她生疏地跨上去,在原地等待爱人的指令。这是她第一次上马,虽然她竭力保持着镇静,但紧缩的肩膀与不断发抖的手腕仍出卖了她。
而换上白冉衣服的卢箫在原地做了不到一分钟的快速高抬腿后,汗水成功浸湿了新换上的衣服。
她走向自己那匹稍瘦的马,也没有任何问题。
“用脚掌前面踩蹬,千万要抓紧缰绳!你跟在我后面就行。”卢箫看出了爱人的紧张,因为那双雪白的手在不住颤抖。“骑马很累,马跑起来要收紧肌肉,身体微微前倾,你自己找感觉适应。”
紧急情况下,一个新手也必须学会在马背上狂奔。
卢箫冲白冉点点头,以示对她姿势的认可,想让她不要再那么害怕。
“你很有天赋!夹马肚子提速,收缰绳减速,缰绳左右的力道控制方向。但你不用担心,这匹马会跟着我的。”
看着爱人脏兮兮却充满热情的侧脸,白冉紧握缰绳的手终于不再大幅度颤抖,紧缩的肩膀也渐渐松了下来。
“驾!”卢箫大力夹马,马立刻向前飞奔而去。
原来在马背上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风一样,像雷一样,像翱翔的鹰一样。
“驾!”虽然身下的马已随爱人的马自发向前奔去,但白冉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句,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兴奋。
远处的黎明静悄悄升起,金色的光芒席卷大地。
那是自由的呐喊。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一点都不圣母,关键时刻甚至可以当“面壁者”。
第77章
夜色之中,世州的前方部队在马背上疯狂前进。马蹄在澳岛的荒漠上翘起漫天尘土,引得士兵们一阵咳嗽。
从斯特克里克到温德姆港口近五百公里。就算马不停蹄,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
但马会累,人也会累,他们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最终耗时实际上会拉到两天。
他们将后方部队远远地甩在后面。
卢箫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也不敢知道,但没人会责怪她的残忍。
她希望海峡另一头的同僚接收到了电报,并已经赶往温德姆接应;不然就算成功到了澳岛边上,也依旧是瓮中之鳖。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
马背上一颠一颠,行进的时间长了,腰和大腿上的肌肉都开始酸得像在醋中跑过一般。
卢箫低下头,防止风沙进入口鼻。
她总时不时瞥向斜后方,确认新手和她的马总稳稳跟在后面。虽然知道自己不该把他人当傻子看,但她确实很担心白冉从马上摔下来。
“累了就跟我说,我带你休息会儿。”
“不累。”
白冉摇摇头,声音已累的沙哑,但神情仍兴奋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颠簸之中,她没绑紧的发绳早已不知去向,浅金色的头发在烈风中上下飞舞,满是生机与活力。
晃动中,卢箫看到那双苍白的手染上了点点红色,那是被缰绳磨出的血。出发得太过匆忙,她忘记了只是军医的爱人手掌内并没有厚厚的茧。
“我要停一下!”她吼了一声。
“嗯……”
“吁——”卢箫勒紧缰绳,重心后移,身下并不算强壮的战马立刻减速,由奔驰变为了快步。
紧跟在背后的马蹄声也渐渐放缓。
两匹马一同停下后,卢箫灵巧地翻下马,从一侧的行囊中掏出一副手套。手套被磨得破破烂烂且满是油污,但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千金不换。
白冉的绿眼闪烁一瞬,接过手套。
“那你呢?”
卢箫没有说话,只是手掌朝上展示给她。那双常年摸刀枪进行军事训练的手,内部早已结了一层比沙漠还黄,比石头还硬的茧。
违和。
与那双小鹿般的眼睛违和,与那永远温柔又平静的神情违和,与那看起来纤瘦无比的身材违和。
白冉细而平的浅眉末端微微下压,声音轻柔。
“原来骑马这么累。”
“所以你撑不住了要及时告诉我,我们停下。”
“你也是。”
“不用担心……”
然而卢箫话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被另两瓣唇堵上。
不过那吻只蜻蜓点水,便立刻收了回来。
白冉笑笑,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继续吧。”
**
骑兵分队平安到达了温德姆港口。
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映入眼帘之时,所有人的心既放了下来又悬了起来。
卢箫快马加鞭到列队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海平线。放眼望去,空旷的蓝色占满视线。
在马背上的时候,她一直在设想如果援军不来该怎么办。但现在,她不想再设想了。
终于。
远处,绿色的军舰如绿色的波涛,军绿色的十字旗正向岸靠来。
等在马旁的第十六集团军发出了欢呼。
虽然那只是集团军很小的一部分人,但欢呼声仍震耳欲聋,他们满是尘土与汗水的脸颊焕发了希望的神采。
突然,远处的天空传来发动机的声音。
不对劲。
是相反的方向,而且不是世州现用的任何一种载具的内燃机声音。经过多年了历练,卢箫光凭轰鸣的声音就能大致判断出装甲的种类。
其他军官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安地转向声音来源。
天空上出现了战斗机的影子。
东西两侧也有敌军部队的声响,约两公里左右。
“旧欧的军队!上马!”卢箫大喊一声,所有军官都翻身上马。
白冉犹豫地看着身边的马。她身上卢箫的味道已经散去,马又开始害怕她,不听使唤了。
时间紧急,没办法了。
卢箫飞速冲过去,上了马,压低身子按住双手马的头。
“到我后面来。”
白冉立刻趁这个机会,也跨上了那匹马。
“穿过我的腰,抓紧鞍子!”话音未落,卢箫就大力一夹马肚子,而那批高大健壮的马立刻飞奔了起来。
虽然当马匹承受两人重量时,速度会大幅度减慢;但卢箫不敢让白冉一个人骑马躲避轰炸。
骑兵的奔逃路线,混乱中带有秩序。
轰!
咚!砰!
一颗颗炮弹在四面八方炸裂开来,留下飞溅的土块与一个个深坑。
零零散散的灌木丛燃起灼热的火焰,时不时还会爆裂,吓到飞奔的马匹。
马术高超的卢箫格外小心,选择的行进路线便也格外刁钻。白冉抓着马鞍的手很僵硬,呼吸也因越来越危急的状况而急促。
但马终不敌天上飞的飞机,很快便有轰炸机盘旋在她们头顶。
卢箫一边尽全力操纵着有些不受控制的马儿,一边抬头观察着天空。
她看到战斗机底部的投弹舱内,一颗闪着寒光的弹头浮现了出来,瞄准的方向正是她们所在的位置。
轰轰轰……
与此同时,一枚枚世州的防空导弹向澳岛的土地上飞来,开始打击旧欧空军。
“捂住头!”
卢箫大喊一声,扭身扑向白冉,腿使劲一蹬,两人立刻从马背上重重滚落了下来。
那枚炮弹在马的位置炸开,那匹可怜的战马立刻分解成了血肉模糊的马头和四肢碎片。
而两个活人也受到了冲击波的碰撞,飞出了好远。
卢箫死死抱住爱人,全身护住她的关键部位,丝毫不管自己的脊背或四肢会不会受伤。
她们很快撞到了地上,并受惯性影响滚了好几圈。在终于停住后,弹片与碎石嵌入了少校的身体左侧,她灰色的发丝立刻被殷红的血浸染。
旧欧的轰炸机被全部击落,整片荒原只剩下可悲的残骸。
疼。
好疼。
卢箫尝试活动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就好像灵魂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玻璃瓶子里。
“卢箫!”熟悉的声音染上了的哭腔,变得万分陌生。
意识越来越模糊。
仅剩的目光费力聚焦,她看到了白冉苍白的神情与胀红的双眼。
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
或许是战争中长期压抑的绝望,终于在那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痛一直存在着,只不过终于全部回想了起来。
豆大的泪从白冉的眼角滑出,汹涌地滴到了受伤的年轻少校的脸颊上。颤抖着手臂,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为伤者止血。
“疼……”卢箫终于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或许是因为头一次看到白冉流泪,让她也不禁难过了。
听到这话,白冉立刻答:“马上就不疼了。”泪依旧在止不住流,但她顾不上擦泪。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胸衣之后两胸之间掏出了一个透明的小袋,里面装了一些白色粉末,约三克左右。
是盐酸吗啡粉。
白冉将袋口放到卢箫口边,缓缓倾倒一定计量的止痛粉末。
“为……”卢箫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随身携带这种药品。
唇间溢进了药品的味道,安慰了麻木的舌头。她咽了口口水,迫使干燥的粉末尽快入胃。
“我一直备着呢,”白冉边抽泣边喃喃,“我就知道,你总会疼得受不了的。”
卢箫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身子被抱了起来,那个怀抱不热,却很温暖。她已经很久没被别人横抱过了,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开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吗啡渐渐起效了。
好困。
昏迷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满脸泪水和汗水的爱人。
她不想让爱人哭泣,但却又发自内心地认为,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很美。
**
这就是……久违的春天吗?
卢箫站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身边满是随风摇曳的紫罗兰,蓝天白云如画上去的一般。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想不起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就这样,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地上,脚踏着软绵绵的绿色地毯,整个世界都为她一人而设。
隐隐约约,远处传来了小提琴声。
那是刻在心里的乐器。
好熟悉的小提琴曲,好熟悉的拉小提琴的手法。
卢箫抬起头,可什么也看不见,天空的蓝色空空荡荡。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那声音也是万分熟悉,但她想不起来是谁。
——你能想起来吗?
以前就听过这首曲子,一定听过。
悠扬中带有灵动,悲伤中带有喜悦,既像大调,又像小调。
而到了第二个乐段之后,乐声从悲伤转到了悠扬。每一次运弓都到了头,揉弦的幅度越来越大,为数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来越光明,越来越充满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园里。
卢箫终于想起了几年前听到这首曲子时的感受。
——它叫《Liebesleid(爱之悲)》。好名字,是不是?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
郁结在心底多年的疑惑终于打开,虽然仍想不起来疑惑究竟是从何诞生的。
——醒一醒,求求你。
那是最悲切的乞求。
也就是那留有回声的乞求,让卢箫明白了,自己在大脑的梦境中。
需要醒来。
可这首小提琴曲调实在太过舒缓,她听着听着,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反而更加不想醒来。
意识与意识僵持不下。
突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从天空传来。这次它好像转变了策略,不再柔声,而变成了冰冷的严肃。
甚至还有阴险的嘲笑。
——黄少将只解释了你为什么去了警卫司,但他可没告诉你为什么去不成研究所。
卢箫愣住了,膝盖突然失去了力气,重重摔在了草地上,沾了满身湿漉漉的泥。
——你的考卷被替换了。不光是你,那几年的毕业考核中,所有做出最后两道数理大题的人,考卷都被换掉了。你最终的成绩不理想,恰恰说明你考得太好了,他只能把你的试卷换掉。
为什么?
卢箫的身体倏然僵硬,她想起来那是谁的声音了。
爱人的声音。
——为拖慢世州科技发展的进度,他们不能让高端人才持续流入世州研究所。你只是一个牺牲品,仅此而已。
什么?
所有温吞的抵抗全部消失,变成了激烈的反抗。
现实的光终于照进了眼睛。
**
视线渐渐由一条线变得开阔。
完全睁眼后,卢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病房里。四周很安静,白色的墙壁和消毒水味融为一体。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砖上投下一片金子。
手被握住了。
卢箫转头,看到了白冉苍白瘦削的脸颊。眼睛下面浮肿呈红色,凌乱地挽着头发,昔日丰满的身体瘦了不少。
白冉将那双手拉起,在手背上重重吻了一下。
“你终于醒了。”
卢箫看着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过去多久了?”
“反正战争还没结束。”
“那就是不久。”
“两个星期。”
白冉继续亲吻着爱人的手,如膜拜心目中的神灵一般虔诚。那双肿到疲惫的眼睛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然而卢箫刚想答“不用担心”,她就感觉到哪里怪怪的。她盯着白冉的脸,看着那一开一合的唇,内心咯噔一下。
“你再说句话。”
“需不需要喝水,或吃点东西?甜食还是可……”
没听完,卢箫的手指就猛然掐入白冉的掌心。左边空空荡荡,一切声音都是从右边传来的。
白冉也意识到了不对,立刻闭上了嘴,错愕地注视着卢箫的表情。
从那以后,卢箫的左耳再也没听见过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真是亲妈啊(确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78章
空荡荡的房间。
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
空荡荡的左侧。
“我左边的耳朵听不见了。”卢箫瞪大了眼睛,眉头颤动扬了起来。
听到这话,白冉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本凹下去的脸颊比以往更加苍白:“左耳?”
那句反问印证了事实。音波越过了左耳,削弱到一定程度后,钻进了右耳。
“对。”卢箫放在身前的手捏住被子,颤抖,把布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白冉咬起下唇,直咬得它没了血色。
“是在你左边炸开的,刚抱你去大部队的时候,你脖子左边和左臂上全是弹片。”
卢箫的睫毛动了一下。
“我毁容了吗?”
“很幸运,没有。”
“确实幸运。”
那不是军人,那是一个仍在意自己脸能不能看的年轻女子。
白冉紧握住她的手,额头靠在上面,闭眼轻声道:“难过就哭吧。”
可卢箫没哭也没闹,只是盯着白色天花板,就好像上面挂着一副博物馆展出的名画。
她在思索。
感受到床上人异样的平静后,白冉抬起了头。看着卢箫的表情,她既放心又放不下心。
“我亲爱的卢少校,你在想什么?”
“我当不了指挥官了。”
“当军警也很好。”
“我不用上战场了。”
“你本来就不该上战场。”
卢箫活动了一下肩膀,从床上撑起来:“不,我的感情色彩都是中性的。不管怎么样,至少我右耳还能听见。”
而从表情到语气,确实都是中性的。
白冉重重松了口气,身子前压,轻轻抱住冷静得不可置信的爱人。
“你再休息两天就能出院了。中央寄了不少慰问品给你,有不少你爱吃的零食,多吃点。”
卢箫低头沉默片刻,有些僵硬地推开了爱人。
“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
“什么?”
“考卷的事。”
这时,病房的门敲响了。现在大约是护士换药的时间,很不合时宜,却符合生活。
白冉别开了眼神,从座位上站起。
“请进。”卢箫冲门口喊。
果然,一个捧着药品托盘的小护士走了进来。看到已经醒来的卢箫后,她激动得直颤抖,差点把手中的托盘掀翻。
“卢少校!您醒了?”
“是。”
“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报告给上级。”小护士连连点头,小心意义地扶起卢箫的左胳膊。“科里科娃少尉一直很担心您,现在您终于醒过来了!”
卢箫眼神闪烁一瞬,有些陌生的名字听起来莫名暧昧加倍。
绕开绷带,拿起新绷带,涂上新药,再绕上去;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手法。她对这位不知名的小护士没有意见,却很希望为自己换药的是白冉。
整个过程中,卢箫的余光一直停在背对自己的爱人身上。昏迷中听到的话一直如梦魇般缠绕在心头,让她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世界变得更加虚假,更为荒谬,她确实不再认识这个世界了。
换完药后,白冉很自然地跟在了小护士身后,要故意浑水摸鱼一块离开这个房间。
“科里科娃,”卢箫直戳了当叫住了她,“我有事和你说。”
小护士奇特地向后瞥了一眼,而白冉只能停下脚步。
病房里再一次只剩下她们两人。阳光斜射进来,空气是金灿灿而干热的寂静。
“怎么回事?”卢箫只问短短的四个字。
白冉踱步到窗前,迷茫地望向窗外,高鼻子的轮廓因阳光而闪闪发亮。
“忘掉那段话吧。我只是想刺激你,让你醒来而已,所有的都怪我,你只管责备我就好了。”
卢箫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但它是真的。”
“是真的。”
“其实到现在,我对于去哪里已经无所谓了。但我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研究所。”
“因为你们太优秀了。”
“深层原因。”
白冉站在窗前,手指紧紧扣着窗台。她一直不敢与自己的爱人对视。
“知道这件事情会让你很痛苦,可你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还想知道吗?”
卢箫沉默了。
诚然,当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知道的越少,这个世界就越美好;她也相信白冉一直以来的隐瞒是出于好心。
可带有垂死挣扎般的好奇心胜利了。每个人都是明明被宙斯多次告诫,却还是打开了魔盒的潘多拉。
“朝闻道,夕死可矣。”卢箫平静地盯着白冉。“哪怕我可以做任何一丁点动作呢。”
白冉叹一口气,下意识手探入衣兜。
很久以前养成又戒掉的抽烟习惯又复活了,她想抽烟转移注意力。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掏出来,隐忍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抽。”卢箫宽容地说。
“不抽了。你在这里,难过了抱紧你就可以。”
虽然已经隐隐为即将到来的真相而忧伤,卢箫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暖暖的微笑。
开口前,白冉再次确认了窗外和房间外有没有人,并锁上病房,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白冉搬个凳子,坐到了卢箫的身边。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眸,她苍白地笑了一下:“问你一个问题,你就明白了。”
“你说。”
“如果世界大战进一步升级,两国不得不用DNA靶向摧毁弹互相攻击直至炸毁全球,谁能生存下来?”
一个问题足矣。
内心罩住疑惑的浓厚乌云瞬间被拨开一大半,卢箫瞬间感到一股寒冷直刺入自己的脊背。
虽然她并不是研究所的人,但对这种毁灭性武器的原理与杀伤力也有所耳闻。
那是一群疯狂的生物化学学家,与疯狂的数学物理学家共同研发出来的“战争杰作”。
最可怕的地方是,如另一批物理学家提出的“核弹”设想不同,D弹散射出来的靶向分子毒素只会攻击特定的染色体,让一定区域内携带人类基因的人瞬间蒸发,而对周围环境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D弹爆炸后,只要穿着防护服便可以开展采矿等生产活动,森林会若无其事地鸟语花香;待两周后毒素浓度降低到一定程度后,那片地区就会跟往常一样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武器所给出方案时,“核能弹”的方案被否决了,而“D弹”的方案直接通过了。
一个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于是,卢箫颤抖着嘴唇给出了她的答案:“蛇人。”
是的。
从过往经验来看,半蛇半人和纯粹的人类基因不同。如果世州和旧欧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蛇人的存在的话,D弹当然是按照正常人类设计的,在四处投下残忍的“战争杰作”后,当然会是盘踞在赤道附近的蛇人不受影响。
赤道联合王国,尤其是南赤联将成为最大赢家。
“这也是我们所想的。”白冉浅金色的睫毛颤动,表示认可这个答案。
明明是有些炎热的五月,卢箫却觉得四肢都冻僵了。早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了,这种滑稽的感觉早就存在,但现在更加刻骨铭心。
“但你们怎么能确定,时振州或南宫千鹤子一定会使出D弹这个下下策呢?我相信人的理性,他们都知道发射D弹的后果。”
白冉冷笑一声。
“你知道,时振州并不是时明华的大儿子吧?”
“知道。”
“时啸州本来才是最合格的继承人,不仅是长子,而且有勇有谋,时明华也认可这一点。只可惜他死于意外,中间隔的又全是女儿,国家就不得不交给时振州了。”
“死于意外……难道?”
一直想不通的事件终于有了眉目。
此前卢箫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冒上绞刑架的风险杀害时啸州。明明兄弟俩相比,时振州才是该死的那个。
所以最终,世州军政一体国才落入了时明华三老婆生的小儿子,当时才年仅二十四岁的时振州手里。
一个经常发表极端言论、极擅长煽动情绪的疯子。
而历史也证明了时振州接任的危险。
自四十年前他上任后,世州的军政一体化逐年加深,对各媒体的管控与艺术的排斥也不断加强,甚至还篡改了军歌。
“四十年来,我们不断深入世州体系,帮助时振州巩固权力排除异端,并与此同时阻挠世州的科技发展,就是为了让他亲手毁掉人类。”
天旋地转。
每一句话都能听懂,但组合起来便成了滑稽的外文。卢箫瞪大眼睛看向窗外,看看那蓝天白云是否仍是记忆中的环境。
“D弹一定会在两国僵持不下时发射,所以两国实力的对等尤为重要。”白冉看着蓝白条纹的床单,眼神越来越悠远。“其实以世州的体制,科技发展应该比现在再领先十年,本该碾压旧欧的。虽然专权不好,但却很能推动社会发展,真可悲。”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世州和旧欧的军事实力接近持平,它们都有D弹。而都有D弹,却又都缺少完全的反制手段时,恰恰就是最危险的境况。
从那一刻起,卢箫明白了,第四次世界大战根本不是国家与国家的战争,而是族群和族群的战争。
“但你们怎么能确定,在战争僵持不下世州会选择发射D弹呢?”
“如果是别人,有可能不会;但以时振州的性格,他急了就一定会发射D弹。仅仅是因为他是时振州,而世州现在的体系又没人能阻止他。”
“但他知道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她似傀儡般呆滞摇头。
“我们也有政治家和数学家。综合来看,他发射D弹的概率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别忘了,他是‘时振州’。”
过往的经验表明了一切。
一句话足矣。开展一年多来,他确实是“时振州”,大家都知道他是“时振州”。
卢箫沉默半晌,问:“所以,为什么要毁掉人类?”她大部分都明白了,独有这个根源性的问题仍不清楚。
白冉笑了,笑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凄凉。
“我们打不过你们,却会让你们感到害怕,那我们为了生存就只能躲在阴影里。就像在十字军东征中受伤的是最弱势的犹太人一样,就像千百年来一直被压迫的黑人一样,我们很清楚不存在什么和平共存的社会,少数异类最终只有被迫害的下场。”
卢箫知道,白冉说的完全正确。她也看过不少违禁的历史书。如果角色调换,同样自私理性的人类也会这么做。谁能责备理性的光芒呢?
于是,现今的整场战争都成了一场陷阱。
那是蛇人的陷阱,一群疯蛇的陷阱;理性到极致,便成了疯子。
“当人类数量削减到一定程度后,蛇人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宣布人才是‘劣等人’,逐渐将人的地球变为蛇的地球。何止是威胁不到,最后他可是要给‘蛇爷爷’们磕头的。”白冉说着说着,用词越来越调侃,嘴角的笑意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晶莹的泪珠。
族群的边界模糊了。
那些人一定想不到,这边界竟可以模糊到这种程度,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和一条蛇看到彼此的不同后仍能爱得很深很深。
卢箫抬起手臂,用手背轻轻擦拭她的泪珠:“‘这世界没什么看头,即便去研究所’,这可是你说的,现在反倒哭起来了?”
“你的记忆力真可怕。”白冉尝试扬起头,但眼泪一直在掉。“我无力回天,可我也真的爱你。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会确保你没有痛苦地离去,然后随你而去。”
卢箫明白了,却又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
白冉挑了挑眉,神色疲惫而苍老,甚至连每一滴泪都老的。
“因为你便是我生存的意义,‘和你一起活到世界尽头’,这便是我那天晚上起全部的愿望。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想再找第三个意义了。”
卢箫沉默了。
是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而蛇人的三十五岁和人的三十五岁又不太一样。她一直将其归结为成熟,但成熟的另一面便是老去。
今日的阳光很温暖,但没人能保证明日的阳光仍然温暖。甚至,没人能保证明日是否仍能存在阳光。
白冉无力地趴在病床边沿,隔着被子将头枕到爱人的大腿上。
“下辈子……我想当个小提琴家,即便没有天赋也无所谓,因为我愿意每天练习十个小时以上。”
卢箫将手放到白冉的头上,轻轻摩挲。
“那我想当个数学家。我总觉得费马猜想当‘n>100’时也是正确的,一定是这样,如果我一生都在学数学,一定可以证明的。”
然后,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神色平静。
做梦一般。
白冉笑出了声。
“小提琴家和数学家,真浪漫的组合。”
在梦境之中,她们设想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纷争依然存在,却微不足道;她们仍可以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却不用担心明日是否吃不起它们。
人们会失去理想,但那只是暂时性的。跌倒后爬起来时至少能看得到希望。可以当不了首席,可以登不上学界的神坛,但默默热爱愿意热爱的事物足矣。
也不用再一次次送别爱人。不,可以送别,但送别的时候根本不用悲伤,因为下一次一定还能看见她。
到了那个时代,再愤世嫉俗的恶棍也将不再抗争。
……
或许,也可以抗争。因为那时抗争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生活。
时间沉寂了很久。
在此期间,整个世界都成了石膏像,庄严肃穆又悲伤。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
“我左耳聋了,不能上战场指挥军队了。”
“所以?”白冉一动不动。
“我要去研究所。”
作者有话要说:
《疯蛇的陷阱》
全文瞎掰,毫无科学和事实依据,看个乐就完了
第79章
卢箫背着一个包,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坐上了最后一班前往叶卡捷琳堡的火车。
她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
一天的高强度脑力考试后,她顺利拿到了调去研究所的资格。
反正一个伤员不能上战场,还不如在其它方面物尽其用,更何况这位前指挥官的有破译密码的经验,数理成绩好到可怕,这恐怕便是中央的想法。
夏日的景象渐渐消退,西伯利亚荒芜的景象映入眼帘。白云压得很低,快要压到地平线上。和预想中的一样,需要进行大量军事轰炸试验的研究所确实要在地方人稀的地方。
隐姓埋名的英雄,这就是在研究所工作的军人们的代名词。
签署保密条约时,卢箫看了一眼规定的工作期限,却发现没有期限。或许从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便要做好奉献几十年青春的打算。
但研究所的工资会很高,高到家里五口人吃喝不愁,且家人们会受到世州严密的监视和保护,因此她又很放心。
又或许,此刻距离世界的尽头并没有几十年,期限不再重要。
白冉大概已经到达那格浦尔了,卢箫望着窗外想。那里应该暖和得很,湿热丛林中遍地是阳光。
她仍记得那时,那双瞪大的绿眼满是惊异。
——你确定要去?
——我想看看即将毁灭我们的怪物,人总要挣扎一下。
——你疯了。
——大家都疯。你看这世界上,有疯人,有疯蛇。
然后白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个疯子总能互相理解。
饿了。
卢箫从背包掏出面包,撕开包装纸,正要开吃时,手却停在了空中。
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想到,有什么东西仍在诡异。
**
世州第一秘密研发基地坐落在乌拉尔山脉左侧的一个小城,彼尔姆。从叶卡捷琳堡中心车站下车后,她便坐上了研究所派来的专车,闭环来到了这里。
直到真正进入研究所之前,卢箫是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的,只知道全世州境内共有三个研发基地。
铁门重重关上的那一刹,两个世界被硬生生分割开来:基地内和基地外。
研发基地的装潢和世州其它建筑的装修风格一致,甚至和鹰眼军校没什么区别,都是拉满红色横幅的钢铁森林。
按照指示在铁门旁等待时,卢箫突然感觉寒风刺骨,估摸此刻的气温在5度上下。
十月的拉瑙比柏林的盛夏更为恶劣。
五月的彼尔姆比柏林的寒冬更为恶劣。
终于,一个从肩章看为少将军衔的军官走了过来。他迈着严格却毫无感情色彩的步伐走进卢箫,带起一阵寒风。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两人先完成了程式化的敬礼。
“欢迎来到世州第一秘密研发基地,我是基地的负责人,叶戈尔·尼戈洛夫少将。”他伸出了手。
卢箫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您好,我是卢箫少校。”
“卢少校,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踏出基地一步。”尼戈洛夫少将开门见山,深眼窝下的阴影如深渊。“基地很大,基础设施很完善,也没必要出基地。”
“是。”这些卢箫早就预料到了,而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都可以接受。
然后,她跟随尼戈洛夫向基地的建筑群走去。汽油和金属的味道越发浓重,像走近了制造车间。
一个军衔稍低一些的士兵走过来,将她手中的行李一一接过,向宿舍区搬运。
卢箫瞥一眼宿舍钥匙的号码牌,0818。真巧,和自己的生日数字相同。
尼戈洛夫少将边走边介绍。
“根据中央发来的分流结果,你归属于数学科的应用部门。你每天的任务就是运算从物理科拿到的算式,把它以最快的速度运算正确,再反馈回物理科。先从较为简单的算起,若表现得好,就会交给你一些更为复杂精巧的式子,把你调到理论部门也说不定。”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个工作或许枯燥乏味;但对于卢箫来说,这是她梦想中的工作。
什么也不用管,埋头沉浸在数学的海洋中,世界末日都不再和自己有关系。那是一个曾被狠狠剥夺梦想的可怜人的报复。
后面便是一长段冗长的官方套词,主旨便是研究所进行的任务是光荣伟大神圣的,要时刻怀揣使命感与责任感。
全部说完后,尼戈洛夫停下了脚步,铜铃般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卢箫的脸。
“还有问题吗?”
卢箫问:“可以给家人写信吗?”
尼戈洛夫立刻否决了。
“不可以写信,包括我也是。但每隔一段时间,通讯科会以你们的口吻,统一给你们的家人寄信的。”
那句话很平静,却说出了晴天霹雳的效果,令卢箫突然迷惑。
“但是字迹……”
“信件统一用打字机打印。”
“可以对信件内容提个人要求吗?”
“不可以。”
“那可以给朋友寄吗?”
“只能给你们预留的那个地址寄信。”
那一刻,卢箫彻底明白了研究所的可怕之处。没有期限的封闭,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她环视四周,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苍白麻木的,像是在诉说他们的后悔。
她突然明白了多年以前席子佑的劝告。
研究所比想象中还要恐怖,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异化之后,人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机器。
“还有其它问题吗?”
为什么连信也不能寄?哪怕要经过审查呢?冲昏头脑的卢箫很绝望。
“没了。”
放眼望去全是灰色,无数暗红色的军服也是灰色。一个个房间不再是研究的温床,而是监狱;铃声不再是时间提醒,而是丧钟。
或许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那条蛇了,或许从今以后只能靠回忆度日了,卢箫的眼眶与鼻子开始一同发酸。
“那就这样,今天你可以先休息一下,熟悉基地环境。”尼戈洛夫捕捉到了少校情绪的波动,却没有任何表示。或许在研究所工作的时间长了,这已经就是同情的表示了。
“是。”
看着尼戈洛夫直挺却莫名有佝偻之感的背影,寂寞成倍放大,安静散落在空气中。
卢箫前进在走廊里,身边经过的人群不是潮水,而是涓涓细流。他们的速度很一致,行进的步伐很安静。
他们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钱呢?
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一个又有一个军官从食堂走出,三三两两一排,却不怎么交谈。一个个脸颊写满了智慧的沉思,他们本就不是喜爱交流的人,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更不需要说话。
在完全冷静下来后,卢箫理解了关于信件规定。
世州的发展需要靠这些人,但与此同时,世州也在惧怕这些人。
研究所集中了全世州最聪明的头脑。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数理天才,密码大神;如若放任他们写信,任何一个笔画,任何一个污迹,任何一个字节都可能是带有特殊含义的密码。
危险至极。
而审查的人智商跟不上,一不留神,便可能泄露出重要信息。
如果自己的是管理者,也不会让这群高智商的人自主写信,卢箫边走边想,内心涌过一阵凄凉。
人类对蛇人的态度想必也会是这样吧?依赖他们高超的医术,却又惧怕他们用这类超常的天分做些什么。
当天晚上,卢箫也发现了宿舍里有微型监听器。它所在的位置很隐蔽,但有过多年警司经验的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敢做。这明显是官方安装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这些聪明到可能会不安分的军人们,每个宿舍房间里肯定都有。
在非常时期,隐私就是个伪命题。
就如之前千千万万的夜晚那样,卢箫独自完成了洗漱,在床上看了看休闲区借的杂志就睡去了。
大家都是孤独的,天才们更是孤独的。
**
第二天起,卢箫正式开启了在研究所的工作。
按照指示来到数学科的应用部门,她被带领到了专属工位旁。桌上早就整齐摞好了厚厚一沓文件,上面是各类密密麻麻的算式,顶部都盖了物理科的确认红章。
抿了几口专员送来的咖啡,卢箫便拿起第一页纸,审视起上面的算式。这些式子并不难,她确信物理科的同僚们都能算出;只不过在追求绝对效率的世州体系下,分工得到了最大化细化。
精神沉浸在数学世界中,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一个个算式在她的笔下变形,由晦涩难懂的鬼画符变为了再简单不过的数字。
当午休的铃声响起,思路回到人世间后,卢箫这才有空进行真正的思考。
反应过来后,她的心凉了半截。
那凄凉来自一个前任指挥官敏锐的察觉力。虽然这只是纯粹的数学算式,但她却在里面看到了无数熟悉的数字,能立刻推断出自己算的式子和什么有关。
11,26,769;那是属于澳岛的数字。
550,1200,183;那是属于维多利亚大沙漠的数字。
都是澳岛的数据。
而自己计算的式子都与轨迹和影响范围有关,很明显,物理科正在计算最可行的投弹方案。看来时振州真的铁了心要轰炸,所以现在一直在为其做准备。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可当它多次得到验证之后,震撼只增不减。
卢箫迷茫地看向窗外,高高的铁墙挡住了天空。
**
第二天。
各个研究员之间的工作信息是独立的,没人能知道对方的工作内容与完成进度,这也属于世州规定的保密原则。
但卢箫推测,自己昨天一定完成得很好,因为今天拿到的算式比昨天的有技术含量得多。
虽然算式很困难,但对于真正热爱数学的人来说,工作的乐趣反而增加了。
可以暂时忘掉一切,暂时以为自己的是个伟大的数学家。
卢箫遇到了意味不明的算式后,在午休期间跑到资料库拿了两本参考资料。
在其中一本《殆周期函数的应用》中,她才觉这两年在数学领域上的新发现也多得可怕。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变得让她再也不认识了。
那本书的作者在扉页留下的一句话,令她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记忆犹新:每种军事武器都不能通过实验的办法来制造,它们的设计方案必须先通过理论测试。数学不等同于实践,却能解决实践中的许多麻烦。
看到作者的照片后,卢箫愣了几秒。那也是一个高鼻深目的高加索人,在黑白照片中都能看出其皮肤的苍白,就和那条蛇一样。
于是她想到了不知去向的爱人,突然开始难过。
后悔吗?
她说不上来。
**
就这样,日子重复了一周。
其实卢箫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要重复至少几年。面对不同的算式,看不同的数学书,关在一个假象安逸的小笼子里,直到天荒地老。
但事实并非如此。
某一天的早晨,当她再走向工位时,两个上校军衔的军官已等在了那里。
卢箫立刻停住脚步,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隐隐有什么大改变要发生。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他们相互敬了一礼。那是军队内,每次开启对话前的必经之路。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上校清了清嗓子,说:“卢箫少校,根据您良好的表现,上级决定将您调去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
调度,又是调度。
这类话已经听得麻木了,卢箫敬了一礼,只得同意。
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一丝不对劲。
全世州境内应该只有三个秘密研发基地,那这“第四”是从何而来?是新建的基地缺人手吗?
看着年轻少校的表情,男上校冷笑一声,说:“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您当然不知道。”
卢箫立刻点头。
“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
**
不像调度军官。
反而像押送重犯。
走出第一基地,踏入专门接送的军车,再乘坐长途军用铁路;一路被关押着,就连上卫生间门口都有人蹲守,简直像个即将去监狱的犯人。
卢箫和另一位生化科的同僚一起,全程被中央派来的武装军警看守着。表面上是在护送,实则在监视。两双鹰一般的眼睛,散发出的光芒让卢箫感到格外不适。
车窗地帘子被严严拉上,直到夜深了才能勉强拉开,看一看远方的城市灯光。
卢箫对于他们具体的位置一无所知,只能感觉到在一路南下,因为车内的空气明显变热了,最后甚至需要脱下外套。
吃完盒饭的卢箫抬头,看向那两位年轻军警。如果没有战争,他们本该是自己的下属。
“我们要去哪儿?”
“对不起,我不能说。”冰冷的回答。
“还有多久?”
“对不起,这也不能告诉您。”依旧是冰冷的回答。
旅途持续了整整两天。
卢箫在路上从窗帘的缝隙瞥见过雪山,沙漠,还有远处的高原。她们没有坐过船,全程都是从内陆绕过来的。
一下车,卢箫便感到了灼人的空气湿度。这里是热带地区,是经过多场战争后她最熟悉的地区。
从军用车站到第四秘密研发基地的最后一段路程,也是由专车接送。为了避免透露位置,车辆的行进路线避开了一切可能具有标记作用的地方,从深山老林绕到了郊外的某处。
那位生化科的同僚对于车窗外的景色无动于衷,麻木的眼神只有困惑。
但卢箫不是。
她开始害怕,额角出现了久违的因紧张而流的汗。
是巧合吗?预言?还是梦境?
熟悉的景色。
虽然这个地方过于冷门偏僻,但卢箫确实来过;而一旦她来过,便能过目不忘。她甚至能清楚记得,车辆所在的这条公路的编号是1843。
是的。
谁也想不到,这位女军官以前就来过这里,所以清楚地知道所在地区的位置——
那格浦尔。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来,在这里要感谢一下博大精深的中文,感谢它的单复数同形。如果是西文版标题,比如“theTrapofCrazySnakes”,恐怕标题留下的误导性与悬念就没那么深了。
其实如果去我wb看封面画像的原图,几个月前发的那张,会发现右上角德语标题中的“Schlangen”是复数。蓄谋已久(狗头)
第80章
第四秘密研发基地在印度半岛的那格浦尔地区。确实就是那个那格浦尔,一草一木她都记得。
卢箫不知道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但这座城市实在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阴影。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丛林中的考察,化学药剂和血腥味绕成一缕浅金色的发丝,挂在一株不起眼的灌木丛上。
在发觉这里是那格浦尔后,那个记忆片段便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卢箫和生化科的同僚迈着军步走进铁门。
又是同样的铁门,只不过这次的铁门比第一基地还要高。围墙不仅遮住了斜侧面的天空,更遮住了头顶上的天空。
这时她想起来,整段路程里自己没和这位同僚说过一句话,而他好像还对于安静怡然自得。或许是多年在压抑环境工作的后遗症,即便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敢说。
印度半岛的天气湿热,第四基地内又处处鸟语花香,和钢筋铁板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图景。
就像疯人院一样,和平的时候看起来很和平。
“白浩智中校,卢箫少校。”
这次走上前来迎接的,也是一个至少五十岁的中年男军官。他介于黝黑和白皙的皮肤达到了一种平衡,黝黑是他的种族,而白皙是长期暗无天日的后果。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两人向他致意,确认了身份信息。
“欢迎加入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人才中的人才。我是本基地的第二负责人,拜图少将。请跟我往这边来,从现在起,我将为你们介绍研发相关事项。”拜图少将冷冰冰地转过身去。
所有在研究所工作的人都像没有生命的机器。或许他们本来是有生命的,但有生命的后果只有痛苦。
他们走进了低矮宽阔的主楼,大门轻轻关上,无声无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鼻尖传来了化学药剂的味道。卢箫身上每个毛孔都因那呛人的味道而收缩。
“你们是从第一基地来的,我知道你们在为发射D弹做准备。”拜图少将突然放慢了脚步,嘴角勾起一丝阴暗的笑容。“但很不幸的是,你们此前做的所有工作都是徒劳,你们供的那些D弹不会真的发射。”
徒劳?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什么?什么!”全程没多说过一句话的白浩智中校突然怪叫了起来,把剩下两人吓了一跳。
卢箫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了汗,瞳孔一缩一缩,是神经质的表现。
“所听即所得。”拜图鹰一样的眼睛瞥向过分镇静的卢箫,冒出指责的情绪。
卢箫也对此感到意外,但只有一点点而已。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震惊到不能自已了。早在很久以前,对于世界的认识就已经崩塌;她早就知道,世界的荒谬程度总会超出预料。
“啊,我过去十年什么都没干?”白浩智嘴角颤抖着流出白沫,脖子一抽一抽,像一个羊癫疯发作的病人。
那样绝望的反应都是轻的。
对于一个奉献于科研的人,最严重的打击莫过于让其知道此前的研究全是泡沫。一个天才在封闭压抑的环境辛勤工作了十年,情绪早已暗自崩溃,只不过在那一刻迸发了出来。
我们一生中做的绝大部分事本就是徒劳,卢箫想。
拜图眼神没动一下,完全忽视了情绪激动的人:“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才会做真正有用的工作。”
白浩智中校精神失常般捏住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镇定。而这种物理镇静的方式确实有点效果,他终于不再发出“呜呜啊啊”的怪叫声了。
卢箫灰色的瞳细微地颤动着,等待负责人的下一句话。
“这是伟大的时总元帅的决策,让本就伟大的他更加伟大了。”拜图带领他们的脚步逐渐放慢,并在一扇偏僻的合金大门前停住。“因为五年前的发现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第一敌人并不是旧欧,而是另一群人。”
“发现?”科学家们都对这个词颇有兴趣,白浩智也不例外。他立刻就不癫狂了,重新有了正常人的模样。
拜图没有回答,只是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插入合金门侧边的钥匙孔中。钥匙轻轻旋转,咔嚓一声,大门向后旋转,神秘的阴暗与光明一同迸射出来。
那是一个狭小却老旧的房间,四面围满了摆放药品和稿纸的长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在天花板有排风系统,虽然灯光功率很足,却总有暗无天日之感。
几个正在桌前写算式的研究员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在看到基地的负责人后立刻站起,笔直地敬礼。
但卢箫的眼神不在他们身上。
因为她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房间的中央有一块大板子,上面躺着一个人,四肢皆被镣铐固定在板子的四角,整个人呈大字形展开,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女人,全身上下没有衣物,只因风纪需要随意盖了一条毯子。
如公主般躺在幽静的水晶棺中,双眼紧闭而神色平静,但四周没有王子,只有冷眼做数据的研究员。
虽然仍隔了近十米,卢箫还是看清楚了那女人的侧脸;而看清之后,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拜图少将身边。
此生最大的噩梦。
荒谬的新真相再一次突破了认知。
她终于知道,一直没有想到的东西,与一直不安摆动的直觉究竟是什么了。
拜图戏谑地瞥了她一眼:“卢少校还好么?”
“还好。我早饭吃得不多,大概有点低血糖。”卢箫攥紧拳头,挤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
“那结束后你可要多吃点了。”
卢箫再次将目光放到躺在床板上的女人。
惊恐化作绝望,凝聚在她的心中,因为仅凭这一个信息,她便在一瞬间推测出了一切。
不可能……
可能。
那是只在警卫科的侧写见过一面的人,一个失踪了整整五年的人——
艾希莉娅·施朗。
浅金色的头发,高鼻梁深眼窝,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格外苍白。因为血缘关系,就好像是老去的白冉。
拜图少将走到艾希莉娅身边,面无表情地向下瞥了一眼。
“躺在这里的这个并不是人。”
白浩智中校微微张开嘴,注意力彻底转移:“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卢箫感觉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那是此生所遇到过的最大的恐惧。
床板上的女人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轻轻睁开了眼睛。浅浅的绿色,浑浊的绿色,上面还罩了一层浅浅的白色。
拜图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事实上,这是‘蛇人’。没错,就是那种可悲的爬行动物。”
“蛇人?”白浩智的嘴越长越大,下巴都要掉了。
“看好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卢箫永生难忘。
只见拜图直接伸出手,捏住艾希莉娅的脖子,逐渐施力。
本迷茫的艾希莉娅开始咳嗽,惊恐地瞪大双眼。
条件反射一般,鳞片从脖子侧方的淡褐色斑纹浮现,她的身下立刻探出了一条蛇尾,开始痛苦地摆动。和白冉一模一样的,白色而满是褐色斑纹的粗壮蚺蛇尾。
那条尾巴越探越长,想要去缠拜图的手腕,可惜够不到。
拜图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而那条蛇尾立刻无力地垂了下去,渐渐收回。
最可怕的是,卢箫在余光中看到,身边这位同僚在一瞬间恐惧之后,换上了狂热的表情。
疯了,全都疯了。
一瞬间,她竟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才是人,哪些才是野兽。
白浩智上前一步,盯着艾希莉娅的脸,咽了口口水。
“我可以摸摸看吗?”
“摸吧。”
于是,他在用猥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关键部位后,伸手捏了捏艾希莉娅大臂,新的发现真真切切有了实感,奇特的触感让他眼神越发狂热。
南赤联最后一个女外交官,此刻变成了一个毫无尊严的动物。
“这个触感……”白浩智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因为它们的皮肤下方就是鳞片。”
拜图察觉到了卢箫的犹豫,挑了挑眉:“卢少校怕蛇么?放心,她已经锁这里好几年了,意识都没了,咬不了你。”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艾希莉娅自失踪起就一直被关在这里,所以那格浦尔的那缕发丝和挣扎的痕迹是最后的线索。而正因这是世州有意为之的犯罪,后来才会受到红牌警告,被要求停止调查。
高明的监守自盗。
而整整五年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狭小房间内,供研究供实验,就这样任人摆弄。
“卢少校不摸摸看?你是女人,随便摸哪我们都不会控诉你。”拜图冷冰冰地调侃着,眼内泛起一丝怀疑。
于是,卢箫只能忍住崩溃的情绪,抬手碰了一下艾希莉娅的手背,很轻很柔。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那一幕,她总会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熟悉的粘腻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明白了,那是人性沦丧最可怕的证据。
研究所安静的残忍比战场喧闹的残忍更为恐怖。
突然,艾希莉娅的鼻尖动了,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紧接着,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绿眼瞥向卢箫的方向。
卢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明白,明明已经和白冉分开近两周了,怎么还会有气味残存。
但艾希莉娅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年轻少校的腰际。
卢箫这才明白,是自己腰间蛇骨刀的味道,勾起了可怜女人的本死去的记忆。那是她仍有尊严时的记忆,那是她仍可以思考时的记忆,即便需要罩厚厚的绿袍。
“怎么回事?”白浩智察觉了不对劲,也看向身边的卢箫。
卢箫立刻摇头:“我不知道。”
拜图少将倒不以为然,安慰式地拍拍卢箫的肩膀:“蛇人的嗅觉很灵敏,可能她闻到了你身上雌激素的味道,卢少校。这里几乎没有女军人,它肯定觉得很新鲜,别害怕。”
莫名其妙间,他就自动为少校找了一个借口。
“明白了。”卢箫再度向后退了一步。她不忍再看艾希莉娅的样子,可又不能移开视线。
拜图盯着艾希莉娅的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
“你们猜一猜,这些怪物都生活在哪里?”
“在哪儿?”白浩智中校皱眉。
“赤联。”卢箫都没意识到自己吐出了这两个字,那是肌肉记忆。
“真敏锐。没错,这些怕冷的野兽大部分都生活在南北赤联。拉弥教就是蛇人的教,才会把蛇怪当神明供起来,尤其是南赤联,五分之一的组成部分都是它们。”
白浩智恍然大悟,若不是军人的素养制止了他,他都要激动地跳起来了。
他早就被世州培养成一个无情的科学机器,只会对新发现欣喜若狂,而对其反面的阴影视而不见。世州的研究员只负责科研,对科研成果的应用漠不关心。
卢箫表面上仍保持着镇静。
阴天井水般的灰眼珠看着拜图少将,问:“所以,请问这里在研究什么?”
终于进入了正题。
拜图少将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拈起两张发黄的草纸,在他们面前展示。
“今年年底,我们将同步秘密发射十二颗D弹,覆盖南北赤联的大部分国土。当然不是你们第一基地在研究的那种,而是针对蛇的。”
卢箫心脏骤停。
她的手摸向腰际,隔着衣服摸到了蛇骨刀的轮廓。
秘密囚禁艾希莉娅的目的,这才浮出水面。
在最冷的时候,赤联以外的温度都将不适宜蛇人生存,他们将最大程度地集中在赤联的国土上。那时候几颗DNA靶向摧毁弹一投,大部分蛇人都会直接湮灭。
而蛇人占比极大、甚至其领导都有蛇人的南赤联将会直接崩溃,世州将不费吹灰之力占领这个国家。
等等,北半球的冬天对应着南半球的夏天。
卢箫问:“如果他们在旧欧?”
拜图冷笑一声:“世州和旧欧一直在南半球打仗,想不开才会南下。世州这群蛇高官都被清查了,它们早就屁滚尿流地滚回老家去了。”
又一幕往事在眼前闪现。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世州确实在借查处贪污腐败扳倒一些官员,只不过扳倒的目标不是未向时振州表忠心的人,而是早就暴露了身份的蛇人。他们暗中作梗动的手脚,早随着多年前艾希莉娅的失踪散落了出来。
她曾以为,那是一群疯蛇。
但现在看来,人也是疯人。
两群疯子互相伤害,一同把这个世界折腾成绝望的地狱。
什么是人?什么是蛇?
……
什么是野兽?
“那么两位,为了英明伟大的军政一体国,请抓紧最后的时间奉献自我吧。”拜图将稿纸放回到桌上,冲身边的两位新人敬了一礼。“等明年一切尘埃落定了,你们若想自由,世州便会给你们自由。”
听到那陌生的字眼,白浩智的表情也怪异了起来,就好像不明白少将的意思。
“自由……”
拜图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是的,自由。有限度的自由,因为你们还受世州军队管辖。”
他们退出了这个狭小又逼仄的秘密研究室。
这是午休结束后的忙碌。
走廊内人来来往往,在经过那个研究室的时,他们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
一个个行走的机器,一个个腐化的傀儡。
但卢箫没有时间去同情艾希莉娅,也没有时间因残忍而恐惧或恶心。
她尝试去博爱整个即将消亡的种族,可怎么也关心不起来,因为所有的关心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只想到一件事情。
自己去往了位置未知的研究所,若到了深冬时节,白冉根本没理由前往寒冷之处,肯定会留在赤联附近。
如果留在赤道边上……
那她也会随D弹的爆炸人间蒸发!
卢箫扶着走廊的墙壁,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没人关心她的状态。她竭力安抚着乱哄哄的大脑,整个人快要因打击而昏过去了。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此得知D弹可能会毁灭自己时能够坦然接受;但她在乎爱人的死活,她不能接受没有一个没有白冉的世界。
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少校,此刻全身却在止不住地抖。从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带给她这么大的反应。
一定要想办法通知白冉,让她离开赤联。
可是,能做些什么?
这里处处是眼睛,处处是枷锁,连给家人写信都不能,更别提向外传达什么信息了。
或许白冉也在那格浦尔,或许她们只有一墙之隔;但卢箫从未觉得她们的距离这么远过。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向宿舍区走去。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只有镇定才能思考。
没有绝对的死局。
一定有办法的。
走出低矮的主楼,后院绿油油的树叶反得日光很是刺眼。处处都是虚假的鸟语花香,就好像这个时代是和平盛世。
抬头的那一刻,卢箫突然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人:你们才在大气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