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腥风血雨
清晨时分, 武柳手持金牌带人进了刑部大牢,提出了一个人犯和二十四个头颅。
刑部大牢里血流成河。
被关在贪污官员隔壁行贿举子都被吓破了胆子,生怕那群杀神下一个就杀到自己。
文瑞接到消息赶来时, 武柳正站在刑部大牢门口用白布擦着手中的剑。
男人的衣服和手上都是鲜血, 表情却平静得像他只是刚刚练完剑。
或许确实是练剑,用人命练剑。文瑞心头寒了一下。
见到他来了, 武柳也只是淡淡瞥来一眼, 又专注地开始擦剑上。
文瑞越过他大步走进刑部大牢。
牢房四周都弥漫着血腥味,甚至掩盖了大牢本身的臭味, 还活着的犯人此刻都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嘴里不断呢喃着‘好汉饶命’。
看到被血染红的地面, 文瑞的眉心一跳。
他停下脚步, 七八个侍卫提着数颗人头、抬着个浑身血污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文瑞向担架上看了一眼, 认出上面躺着的人是朱宁。
小皇帝又要拿朱宁生事的念头在文瑞心头一闪而过, 他的眼角又瞥到侍卫手中狰狞的人头。
饶是文瑞见惯腥风血雨,此刻也忍不住别过头去。
二十四条人命, 就这样死在上位者的一声令下。文瑞忍不住想, 他们其中真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吗?
他跟在那群人的身后走出刑部大牢。
见武柳将手中长剑插回剑鞘中,走到担架前伸手确认了一下朱宁的情况,便让人将朱宁抬到门口停着的马车上。
待侍卫将朱宁抬上马车,武柳便要上马离去。
文瑞侧身拦住他。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可能有人是被冤枉的?”
武柳牵着马回身。他看了文瑞一眼,眉头隆起山川。
“查案是刑部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这些人是不是冤枉的,都与武柳无关。
他只负责听命杀人。
暗卫行事本来就是只听命令, 不管是非。文瑞怎么也没想到,曾经教过武柳的暗卫守则,有一天会化作回旋镖插到自己身上。
文瑞握紧拳头,好半晌干干笑了一声:“是我傻了。”
他避开身子, 放武柳离开。
武柳顿了顿,牵着马在原地停了片刻,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飞身上马,将那位大义凛然的禁军统领扔在身后。
武柳按照霍祁吩咐,先将砍下的那二十四个贪官的头颅挂到了贡院大门的横梁上,才带着昏迷的朱宁向宫中赶去。
他来得匆匆去得匆匆,全然不顾自己给贡院外的守卫留下了多么深的恐惧。
贡院大门紧闭,横梁上整整齐齐挂着二十四个人头。
守卫看都不敢向身后看一眼,有血肉渣子从梁上滴下落在地上,他们眼角瞥到,被吓得直咽口水,心里大叫着阿弥陀佛。
路过的行人也被吓得不轻,纷纷从贡院门口绕开。一辆送菜的小车在此时经过贡院门口,见众人绕路也有样学样地跟着一起绕开,送菜的老汉问绕路的人。
“小哥怎么绕路走,难道今天贡院那边的路又不准走?”
行人面色难看地摆手:“不不不,是不敢走。没人敢走。”
“什么意思?”
老汉不解,跟在他身后推车的周府小厮暮云脸上也露出疑惑。二人往贡院门口望去,目光与那二十四张死不瞑目的脸相接。
暮云当即被吓出一身冷汗,老汉更是‘啊呀’一声直接吓晕过去。
暮云忙扶住他:“张大叔张大叔你别晕啊,你好歹把我送进沈府再晕。”
暮云急急摇晃着张老汉,心中急得不行。
他受主母所托跟着管事来京中报丧,谁知来了京城才知道少爷沈应被皇帝囚禁,主母之前派来报丧的人马也不知所踪。管事昨日见情况不妙,本想先带着他们向周家在京中的店铺求助。
结果人前脚才到店,后脚官兵就来了。
官兵不问青红皂白,将管事和暮云其他的伙伴一起抓了起来。
只有暮云因贪吃,进店时耽搁了几步,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原先还说,夫人派这么多批人进京报丧,是浪费人力。
现在暮云才知夫人有多明智。
暮云乔越改扮在沈府外守了几日,终究摸不透内情,今日特意买通了给沈府送菜的菜贩,想潜进府中一探究竟。
这张老汉一晕可就什么都办不成了!
“大叔大叔。”
暮云摇了几下,见张老汉动也不动,又惊又惧。他本就年纪小,惊惧相加之下竟渐渐委屈起来,声音里也不由带了哭腔。百姓听到哭声围了过来,看到这一老一少,不由摇头感叹。
“这小孩真可怜”
见有人捧场,暮云哭得更伤心。
“大叔大叔,你快醒醒。”
他一边哭一边推着张老汉的身体。张大叔你再不醒,我家少爷可真就要当皇后了。
有个书生拖着个挎药箱的大夫挤进人群,嘴里不断喊着:“请让让,请让让。”
大夫也高声喊着:“快散开,你们真想让那老者丧命不成。”
两人都是二十来岁青年,中气十足,喊出来的话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忙散开,暮云见那大夫跑到自己跟前,翻了翻张老汉的眼睛,又拿起张老汉的手把脉。
暮云忙问道:“你是大夫?请问张大叔的情况如何?”
大夫凝神诊了片刻:“放心,不过是神昏而已。”
他安慰了暮云一句,转头对书生说道。
“子平去给我找碗水来。”
“清水吗?”书生问了一句。
“随便什么水都行,救人要紧别磨蹭。”
书生忙起身去寻。有人认出书生的身份:“那不是状元游子平游大人吗?前年他跨马游街的时候我见过他。”
“对对对,我也见过,看着确实像。”
听到书生可能是个官,暮云忙低下头去。不一会儿,游子平端了碗水来,大夫接过水碗喝了一口低头往张老汉脸上喷去。
张老汉浑身一激灵,在暮云怀中睁开眼睛。
暮云松了口气。他扶起张老汉,两人对大夫谢了又谢,暮云都始终低着头,待人群散去后,暮云连忙带着张老汉离去。
看着他这匆匆忙忙的样子,大夫唐陵双手抱臂,若有所思。
“这人怕是有古怪。”
游子平向那少年和老汉看了一眼:“哪有古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对叔侄。”
“随你怎么说,”唐陵耸肩,“你早晚会明白,不听大夫话,吃亏在眼前。”
游子平无奈:“我看你才是最古怪的那一个。”
他们在背后讨论暮云的古怪,暮云却在担心他们会不会来抓自己。管事等人被抓捕的情形还在眼前,贡院门口血淋淋的场面也叫暮云头皮发麻。
他此时才对自己在跟谁做对有了些许认知。
对于帝位的拥有者来说,他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碾死他比碾死蚂蚁还简单。
张老汉把暮云带到沈府后面,暮云心里却开始忐忑起来。
——他害怕明日贡院门口又多一颗脑袋。
“……小云……小云……”
暮云提心吊胆着,以至于连张老汉的呼唤都没有听到。
张老汉无奈只有提高声音。
“小云快帮忙搬菜!”
“好——”
暮云骤然回过神来,忙扶上装菜的竹篓帮忙搬卸。
“等等。”门边侍卫疑虑地看了他几眼,“这小孩怎么从没见过?”
暮云瑟缩了一下,菜贩忙笑道:“官爷你见笑了,这是我远房的侄子,来京中投奔我。今日才跟着我打下手,头回来,所以你才瞧着眼生。”
“头回来?”
侍卫看向暮云,暮云忙对着他挤出谄媚的笑容:“是头回,从前在乡下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宅子,真是气派。官爷你在这里当官,一定是大官吧。”
“大官?”侍卫低声嘀咕道,“帮皇帝守小老婆罢了。”
见暮云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侍卫咳嗽一声摆手道。
“现在府里不准生人进,你们把菜留下就走吧。”
暮云一听,立马忘了心中的忐忑。
“别啊官爷,你让我进去看看成吗?这么好的宅子,都到门口了还进不去,我心里得憋屈死。”
守卫看着暮云笑了几声,表情意味深长。
“小子,让你走是为了你好,快走吧别惹事。”
此言一出,暮云立即闭上嘴巴,抱着脑袋跟张老汉一起跑了。
沈应自然不知有人在外面绞尽脑汁想见他一面。
他被困在家中,过着醒了就吃,吃了就睡的米虫生活,最近甚至罕见地胖了几斤。
上回来霍祁来也惊讶地看了沈应几眼,还拐弯抹角地问要不要他陪着沈应在宅子里走走,最后被沈应的一句‘滚远点’给吓跑了。
沈应再听到霍祁的消息,是武柳来接他进宫赴宴,他说皇帝在宫中设宴给朱泰来贺寿,请沈应一同前去祝寿。
沈应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朱大人能去?”
他心想着霍祁莫不是觉得朱泰来太给他脸了,所以非要上赶着尝尝被人打脸的滋味?
武柳的回答解决了他的疑惑。
武柳:“朱宁大人前几日被陛下从大牢接进了宫中养伤。”
沈应点头,原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武柳又问他可要进宫:“陛下说若大人不想去,可以不去。”
“去,怎么不去。”沈应连忙回答,再让他待在家里,他人都要待傻了。
“我们怎么进宫?坐马车?我家的马车都皇帝烧了,马也被牵走了,你要是没驾马车来,我就只能骑你的马了。或者你可以去街上帮我叫个轿子?你要是嫌麻烦也可以陪我一起走到皇宫,我不嫌难走。”
沈应在武柳耳边碎碎念个不停,武柳不堪其扰地瞥他一眼。
武柳:“陛下有命小人带车架来。”
听到又要坐严严实实的马车,沈应撇嘴。
“我才不要坐他的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中邪,突然爱上熏香就算了,还天天在屋子里和马车里熏那么重的香。我闻一闻都想作呕了,他也不嫌闷得慌。”
沈应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银光一闪。
一柄长剑横在了他颈间。
第 32 章 恃宠生骄
沈应停下脚步, 他偏头看了看横在自己颈上的剑。
“武侍卫这是何意?”沈应向着对面的武柳挑起眉头。
武柳:“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不该在背后诋毁他。”
沈应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好笑。
武柳比他还大上几岁,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这般天真。
他跟霍祁充其量也就是情感纠纷, 扯出什么恩情来真是鬼扯。
沈应反问他:“他对我有什么恩?”
“如果不是陛下你现在已经死在诏狱。”
原来他说的是这茬, 沈应也知道自己当时太过冲动,不过听武柳拿霍祁把自己从诏狱救出来这事当恩情, 心中还是不爽。
沈应低声嘀咕:“如果不是你那位陛下, 我根本就没可能进诏狱。”
“不知感恩。”
武柳哼了一声,将手中长剑收入鞘中, 抱剑向外走去。
这话沈应可就不服了,他几步追了上去。
“什么叫不知感恩?当年你的那位陛下还当太子时, 偷溜出京被刺客暗杀, 要不是我路过救了他, 你这会儿哪还有可以效忠的主子?”
武柳继续冷哼不出声, 把沈应气得没辙。
吵架最怕的就是遇到武柳这种人,既不还嘴又固执己见。
沈应赢不了也输不了, 给憋得百爪挠心, 上马车时还在继续说。
“你们主仆二人都没想着报答我就算了,现在一个囚禁我,另一个嘲讽我,你说说到底是谁不知感恩?”
武柳没理他,直接上马让队伍启程。
船夫马鞭一扬,马车晃晃悠悠地开始前行, 才上车的沈应也被晃了几下,忙扶着车壁坐稳。
他独自在车里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憋不住撩开车帘正准备继续向武柳发挥,视线却触及一幕骇人的场景。
贡院门口, 数个血淋淋的人头鼓着眼睛瞪着前方。
沈应与其中一个对视,竟错觉那人是在怨恨地瞪着自己。他被吓得一个惊喘,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谁的人头。
翰林侍读舒易涛。
也算是沈应的同僚,若不是霍祁要救沈应出诏狱,他未必能当上今科考官。
……或许也不会死。
沈应右手紧紧握住窗框,眼前不断闪过挂在横梁上的舒易涛和躺在棺材里的梁彬。
一个该死的人,和一个不该死的人。
他们都死了。
沈应苦笑,在京城当官的风险真是太大,随便你官大官小都是拿命在搏。
马车仍旧慢悠悠地往前行着。
路过一处宅院,有官兵正在抄家。
沈应在马车上见到那家老小被赶出家门,倒在路旁哭天喊地,而作为他们私产的仆从们却是被绳子捆着要送去官府再度被卖。
沈应看着他们。
秋风从车窗灌入,吹得他的身子越来越冷,冷得像是身体血液都被抽空。
武柳骑马上前,挡住他的视线。
“人是我杀的。”
沈应抬头。暗卫首领仍旧冷傲地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他一眼。
沈应:“你这是在劝我不要内疚?”
“你与姓文的总有多余的善心,连恶人也要怜悯,伪善。”
这可是今年第三位说他伪善的主儿。
听得沈应都不禁怀疑,难道有股伪善的味从自己骨子里透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忍不住揪起袖子闻了闻,闻到的是霍祁马车里那股能熏死人的熏香味。
沈应笑了一声,低声喃喃道:“他们却不是最恶的人,最恶的人因着是皇帝的亲族所以逃脱了罪名,正在府中逍遥快活。这样偷奸耍滑,也叫惩奸除恶?”
何必说他伪善?不过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死不是因为他们的恶,只是因为皇帝要夺权。
曾经在朱泰来面前,他尚可以坚定地维护霍祁,但此刻他必须承认——那老者的挑拨成功了。
他曾经相信皇帝,就像相信他自己。
但他已经开始怀疑皇帝,就像怀疑他自己。
沈应叹息,心道朱首辅若是知道此事,一定得意极了。
不过他这样想却是小瞧朱泰来了。
在朱泰来眼里,他们不过就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落入他的圈套是早晚的事。
朱首辅自信至极,是以今日听召入宫,纵使幕僚、下属劝了又劝他亦执意前往。
刚投在他门下的冯骥,追到门口也没把他拦下。眼见朱泰来上马,冯骥急得直接扑到马鞍上,伸手与他一起抓住缰绳。
“阁老,今日宫中必是鸿门宴。小皇帝用朱宁大人诱你进宫,想是要借机杀你,你若是真听他的命进宫去,不就遂了他的意!”
他才用梁彬的性命当了投名状,以一条离间之计投入朱泰来门下,当然不能眼看着这位刚刚认下的老板去送死。
朱泰来在马上向他看来,慢悠悠地说道。
“圣上传召我若不去,那可是大不敬之罪。何况圣上今日还是好心要为我祝寿,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阁老糊涂,”冯骥仰头直视朱泰来,“陛下现在被奸臣沈应所惑,早已堕入迷障而不自知,现在天下臣民能仰仗的只有你一人,今日小人决不能让你以身试险。”
“仰仗我?”朱泰来深深地看了冯骥几眼,“我如今无官无职,又能做什么?”
冯骥顿住,他与朱泰来对视着,甚至觉得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暴露在这位老谋深算的大人眼中。
冯骥舔了舔嘴唇,大胆进言。
“清君侧。”
朱泰来似乎终于被他的胆量震慑。
前任首辅握着缰绳探寻地看他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才杀一个朋友,现在又要杀另一个朋友?”
冯骥想要说话,却被朱泰来打断。
“冯骥,你太着急了。”
朱泰来语含深意地说着:“别着急,太着急没瞧见前面有绊子,可就要跌倒了。”
冯骥浑身一颤,下意识松开握着缰绳的手。
朱泰来低头看了他几眼,摇头笑着驾马而去,只留下冯骥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惊疑自己的心思是不是真的已经被这位老大人看透。
沈应与朱泰来差不多同时离家,两家离皇宫的距离也没差多少,只因沈应坐的是马车,还被武柳带着走错了路,结果导致沈应反而来得比朱泰来这位主角还要晚上几分。
霍祁在琼玉殿设宴为朱泰来贺寿,特意招来百官陪同,给足了朱泰来这位老师颜面。
这种场合,沈应还公然迟到,简直是明晃晃地打朱泰来的脸。
沈应大步跨过宫门,嘴里还数落着武柳。
“你又不是头回走我家到皇宫的路,怎么会走错路。这下皇帝明天不知道又要收到多少奏疏,参我恃宠生骄了。”
武柳抱剑跟在他身旁:“何必他们参你?”
言下之意是沈应本来就恃宠生骄。
“你——”
沈应回头指他,却不防宫门突然蹿出个青影就往沈应怀里撞。沈应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武柳顺势上前,将那青影掀倒在地。
“哎哟!”
那青影仰倒在青石板上,捂着屁股叫唤了几声。
“游大人?”
武柳皱眉。
沈应从武柳身后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来人。
“游子平?”
那蹿出来的青影正是身穿青色官服,科举压了沈应两头的游子平。
沈应自从上回梦到游子平后,便对这位同年好感大增。见他倒在地面上痛苦不已,沈应忙越过武柳去扶他。
“子平兄你没事吧?”
沈应扶起游子平,游子平哭着脸向他摆手:“没事没事。”
武柳仍皱着眉头,目光在游子平身上打量着。
武柳问:“游大人这般匆忙,是要去何处?”
“武侍卫,我只是嘶——赶着去出恭。”游子平解释,“我现在还是很赶,就不耽搁二位了。”
游子平表情痛苦地抬手握住沈应扶在他胳膊上的手,慢慢推开了沈应。
“多谢沈大人。”
沈应感觉到一张纸条被塞进手中。
他心中一惊,向游子平看了一眼。见游子平面上没露出什么异样,沈应当即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握在了手掌中。
沈应放手,看游子平一瘸一拐地离开。
武柳:“你们刚才在搞什么鬼?”
他多半是看到游子平刚才传递了什么东西给沈应,只是碍着旁边还有侍卫,不好当场搜沈应的身。
他对沈应可是从来没有半点客气。
沈应心道既然说我恃宠生骄,我今晚就向皇帝进言贬黜了你。
武柳还在等他的答案。
沈应捻着手心的纸条,忽而抬眸问他:“那你刚才特意带我绕路去看刘府被抄,又是在搞什么鬼?”
刚才二人看到的被抄家的刘府,是礼部员外郎刘仕的府邸。
刘仕也是这回被杀的那二十四个考官中的一个。
武柳冷眼看他,沈应微笑响应。
沈应笑道:“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我才不吃亏嘛。”
他笑语盈盈,看着还同从前一样,但是武柳却觉得他不一样了。
从沈应看到刘府被抄起,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侍卫,你可以好好想想你的答案,寿宴结束前我都等着你。”
沈应含笑离去。
武柳沉默地看着他走向琼玉殿,脑海中回想起昨日在御前,与皇帝陛下的对话。
‘陛下为何要让小人带沈大人去看刘府被抄?’武柳不解。
正在批阅奏疏的霍祁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拿毛笔在一封奏疏上敲了敲,停顿半晌方才说道。
‘因为朕想看看他适合当圣人,还是适合当情人。’
武柳觉得他的皇帝陛下,应该是玩脱了。
第 33 章【倒V结束】 困兽之斗……
沈应姗姗来迟, 霍祁不仅不怒,反而大喜过望。
他一面命宫人传沈应进来,一面向朱泰来解释。
“老师不知, 这沈应最近不爱出门, 天天就在家里待着。朕生怕他待出了毛病,想让他到处走走, 他却不领情。今日要不是为老师贺寿, 朕恐怕还请不到他。”
几句话就把他囚禁沈应的事,扭转成沈应自己不爱出门。
偏他还说得似模似样, 委屈劲十足。
要没有守在沈应家门口的那些禁军侍卫,文武百官可能还会真信了他的鬼话。
但是现在?呸, 陈世美。谁不知道他瞧上了今科探花陈琳, 预备着二美兼收。沈应不同意, 两人闹起情变来, 皇帝生怕沈应跑了,才命人将他囚禁起来。
——听说这二美兼收的话最初还是皇帝亲口对沈应说的, 可信度极高。
以至于陈琳前脚在街头听到了这话, 后脚踏入钦天监祭酒徐泽家中,就答应了徐泽的许婚,娶了徐泽的三女儿为妻。
而且皇帝让侍卫进刑部杀人的那天,算一算可不就是陈琳新婚的第二日。
啧啧啧,百官都不敢细想其中的关联。
现在沈应和陈琳都在这寿宴之上,他们都等着瞧热闹, 连御史都暂歇了弹劾沈应‘御宴都敢迟到,实在大不敬’的心。
毕竟弹劾奏疏可以后补,热闹可不能少瞧。
众人凝神静气向殿门望去。
只见沈应缓缓走入殿中,探花郎沈腰潘鬓、蕴藉风流, 便是不怒不喜,眉宇间也自有一股骄傲,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纵百官对沈应颇有微词,但每每见其人,都不免要叹句可惜。
这般的风流人物怎么就跟皇帝厮混在了一起。
沈应可不知百官在为他惋惜,直接走到大殿中央向霍祁叩首。
“御道堵塞,微臣来迟一步,请陛下责罚。”
又向朱泰来请罪:“先生寿辰,晚辈来晚一步,还请先生宽恕。”
他就是不来,朱泰来也不至于跟他计较,何况他只是迟来。
朱泰来心中有数,这场以他为名的寿宴,主角可不是他。
他摆手道:“沈大人客气了,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见到你这般姿容的美少年来为老夫贺寿,是老夫的福气才是。”
朱泰来骤然出言调戏,把沈应听得一愣。
抬眼向朱泰来方向瞧去,才发现原来朱首辅身后还坐了个人,只是半隐在帷幔后面,有些让人看不真切。
沈应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人竟是朱宁。
朱宁双目紧闭,显然还在昏迷中,只能由宫人搀扶着坐在椅子上。
沈应心中一惊,突然明白了朱泰来出言调戏的原因。
原来是在霍祁这头受了气,碍着儿子不好发作,这才转头冲着沈应来了。
但见到朱宁神志不清,还要被人当作傀儡一样摆弄,沈应也有些物伤其类。
游子平递来的纸条还被他捏在掌心。
沈应怕纸条被汗浸湿,不敢用力握紧,只能虚虚握着。
这纸条他刚才没看,现在也不敢看。
游子平用这种方式向他递信,证明这纸条上是有人拦1着不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这所谓的有人,也就只有一人罢了。
只是以霍祁的狡猾,若他真不想这消息送到沈应面前,纵使游子平即便有千万种方法也未必能成功。
游子平多半是霍祁故意放到沈应面前,为的就是试探沈应。
现在沈应打开纸条,是中了霍祁的计,不打开纸条,也是中了霍祁的计。
沈应进退维谷,这纸条一时间竟然成了烫手山芋。
偏那人还在御座上谈笑自若。
“哦御道堵塞了?那朕可得着人去看看,免得众爱卿寿宴后回家不方便。”
他明知沈应来迟的原因,还要故意奚落。
沈应咬牙。
他已经受够了霍祁把他当作提线木偶一样玩得团团转。
若不是还当着百官的面,他能冷笑着把那句‘若非陛下特意让人带我去涿水边游玩了一圈,我也不会来迟’扔到霍祁脸上。
沈应强自忍耐着,低头盯着地面不语。
霍祁约是见他没什么反应,觉得无趣,转头又与下首的朱泰来打趣起来。
“老师的寿辰他也敢迟到,老师等会儿可要好好罚他喝上几杯。”
朱泰来躬身道:“草民不敢。”
“老师今日是你的寿宴,你怎的还如此拘束,该开怀畅饮才是。”
说着霍祁便叫人为朱泰来又满斟了一杯酒,与他举杯共饮。朱泰来推辞不得,扫了一眼身后的儿子,终究仰头饮下。
这一幕被沈应尽收眼底。
霍祁招手让沈应坐到他身旁,沈应毫不客气起身上前,坐下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卑鄙。”
沈应的声音很低,但两人坐得极近。近到百官没脸看的那种。是以沈应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进到霍祁耳朵里。
霍祁举着酒杯回头看他,略微向后坐了坐,又侧身靠近沈应,落在百官眼里像是他主动将沈应拥入怀中。
群臣中起了些骚动。
霍祁含笑向众人扫了一眼,同样压低声音。
“卑鄙?这次受牵连的考官,除了他全都死了。朕留着他的性命,还让他参加亲生父亲的寿宴,你该夸我好慈悲。”
不用相询,他也知道沈应是为什么骂他。
也不知这能不能算是一种默契。
沈应无奈:“既然要放人就好好放。朱宁大人都这样了,你何必再折腾他?”
朱宁人都还昏迷着,霍祁还非要把他弄到宴会上来,就为了在朱泰来面前逞威风。
既幼稚,又卑劣。
霍祁也知他多半在心里骂自己,嗤笑一声,懒散地用手肘支在扶手上。
“放人?谁说朕要放人?现在朕腹背受敌,不留个人质在手里当保命符,反而把人放回去,你当朕是傻瓜?”
他猜到沈应骂他的第一句定是卑劣,便故意做足了坏相。
偏沈应知道他不是那么坏。
若是霍祁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或许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反而会好解决很多。
或者是他强取豪夺杀人放火,或者是沈应暴起反抗玉石俱焚。
总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死都死得不干脆。
沈应扫他一眼:“少扮可怜了,眼下京中禁卫军都在你手里,你哪里还需要保命符?该是别人担心自己的脑袋才对。”
霍祁当沈应在夸他厉害,得意地靠在椅背上仰头喝了一杯酒。
“借太后的势逞威风罢了,恶名朕自己一个担,得了好处却要跟太后平分。”
霍祁啧了一声:“真是不公平。”
沈应提醒他:“你若要打压太后的势力,就不该把内阁打击得太狠。”
霍祁闻言反而笑了起来,他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沈应。
“朕为什么要打压太后的势力?朕是太后十月怀胎所生,舐犊情深,难道太后还会害我?”
旁边倒酒的小太监听到他们两个的话,额上冷汗直冒,恨不得当场暴毙。
沈应听到舐犊情深四字,心里闪过些什么。
“舐犊情深。”
他低低念着这四个字,瞟了朱家父子一眼,又望向霍祁。
一句话未说,却又说了千言万语。
霍祁含笑与他对视着。
两人像是在僵持,又像是在调情。
好半晌,霍祁突然长叹一声:“其实朕又何尝不懂舐犊情深这四个字?”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突然提得极高,原本就在暗暗关注他们的百官登时停下说话,琼玉殿登时变得静悄悄。
霍祁举着酒杯从御座上站起来,走到朱泰来跟前向他行了半礼。
群臣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吃惊。
天子的半礼,可不是常人能受得起的。
众人心中虽然都觉得朱泰来受得起这礼,但是这话谁也敢说出口,也不可能有皇帝会这样做。
但偏偏霍祁今日就这样做了。
沈应也被唬得一愣,他僵在御座上看着霍祁,心道这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朱泰来多半已经猜出霍祁的心思,对于霍祁这突如其来的发癫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先是起身淡定地回了一礼,又故作吃惊道。
“陛下这是何意?”
“朕知道朕前些日子做了不少错事,惹老师生气了。现刑部已经查明朱宁师兄的冤屈,朕今日特向老师和师兄赔礼道歉。还请老师消气,重返内阁,助朕匡扶社稷。”
沈应听得云里雾里。
他原以为霍祁是摊子拉得太大没法收场,正在找朱泰来要台阶下,但听着听着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目光向群臣扫去,猛然间发现这群人看向朱泰来原本尊敬的目光中,开始隐隐带着些许怀疑。
沈应突然懂了。
朱泰来辞官。皇帝杀了全部的涉案考官,唯独留下朱宁一人。
罗旭指认了朱宁又翻供,他的供词也再无可信之处。
从此再也无人证明朱宁的清白。
朱泰来也成了用辞官威胁皇帝免去儿子罪责的逆臣。
——纵然他不是,这些日子被皇帝用首辅之位喂大了野心的臣子们,也会扑上来把朱泰来按在这摊烂泥里。
其中唯有霍祁是始终为国家、为士子熬尽心血,却又不得不向逆臣妥协的可怜皇帝。
沈应目瞪口呆。
惊觉自己刚才那句好卑鄙骂早了,这句话合该现在骂才对。
满朝文武在下,霍祁侧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向着沈应微微一笑。
是如和煦春风的情郎,也是会将人骨血都啃尽的野兽。
恍惚间,仿佛天下都化作囚笼,将沈应囚禁在笼中与这野兽对峙。
他如何能赢得过?
沈应咳嗽一声,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喉咙间隐隐泛起铁锈味。
沈应揪着领子强自压下。
游子平送上的纸条和衣料一起摩擦着他的掌心。
沈应终于再度想起这张纸条。
他像拿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匆忙将那张纸条打开,只见纸面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任何人的笔墨。
白纸一张?游子平何故要这样戏弄他?
沈应先是不解,顷刻又明白过来。
这不是游子平送来的消息,戏耍他的另有其人?
那人把沈应当做他的提线木偶。
沈应恼恨地捏碎那张白纸。
他如何能逃得了?
第 34 章【一更】 滚
“陛下这样笃定我不会反击, 未免太自信。”
朱泰来浅笑着向霍祁举起酒杯。
霍祁摇头:“老师谬赞了,朕不是自信。朕是知道老师不会因小失大,首辅之位你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名声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在此刻霍祁终于感觉到, 他与朱泰来是在平等地对话。
他们不再是君臣,不再是师徒。
而是对手。
“那今日陛下此举又是想求个什么样的名声?”
朱泰来晃了晃杯中酒, 意味深长地发问。
“也就是博些尊师重道、礼贤下士之类的好名声, 你们那些文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君主?”
霍祁志得意满:“朝臣如猛虎。老师只想归乡奶孩子,不管我了。我也只能编个罩子护护自己。”
“陛下觉得自己赢了?”
霍祁闻言再度低声笑了起来,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然后拉过朱泰来的手, 倾身向他的方向靠近, 与他酒杯相碰。
“老师好好回乡休息吧, 别为朕担心,朕早已经做好全部输光的准备。”
说到最后一句时, 霍祁将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两个的说话声音本就极小, 只有坐在近处的沈应能够听上两句,现在霍祁一压低声音,更是连沈应也听不到。
他的最后一句话,只落在了朱泰来耳中。
朱泰来似乎有些吃惊,侧眸看了霍祁一眼。
霍祁知道,他的老师大概没想过, 以霍祁这般的狂妄居然还会考虑过输。
霍祁当然考虑过。
他偏头向沈应投去一眼,探花郎正眉头紧锁地向他望来。
霍祁笑了一声,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而后转身大声说道。
“既然老师推辞不受, 朕亦无可奈何,但在朕眼中大衍只有一个首辅,从今以后这首辅之位便空悬着,首辅之务由内阁诸臣分担,若哪日老师回心转意,朕必降级相迎。”
朱泰来:“……”
他是看出来了,他这徒弟完全不需要别人配合,自己就可以唱完整场大戏。
霍祁的话引起群臣轰动。
“陛下这……”
有大臣想要出声反对,霍祁向他的方向扫去一眼,未有多在意。
琼玉殿末座,他新录的进士们已经被感动得稀里胡涂,纷纷站起来躬身向着霍祁方向行礼,
每一个读书人心中大抵都揣着一个做贤臣辅明君的至高理想。
对于这群被霍祁重新录用的进士来说,肯为他们伸张正义的霍祁,纵然私德有亏、于男女情爱之事上颇令他们难以启齿,但大节无损、有情有义,除了喜欢男人外简直是他们眼中的理想明君。
他们此刻拥戴霍祁,就是在拥戴他们的理想。
进士们慷慨激昂地大声喊道:“陛下礼敬恩师、敬贤礼士,实乃明君典范。”
霍祁满意地看着那些老朽腐烂的声音被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击溃。
他最爱这种心怀热忱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最好骗。
霍祁面对着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朝拜,他知道沈应就坐在他身后,看透他的虚伪和欺骗。
霍祁为沈应的清醒感到遗憾。
这样的世道,清醒反而是种痛苦,霍祁情愿沈应一生胡涂。
他恍惚又听到沈应在他耳边喃喃。
‘我看到很多人死去。’
霍祁转身,那只怨鬼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他就徘徊在沈应周围、徘徊在这宫宴之上,愁眉泪眼地看着这场纸醉金迷、觥筹交错。
肉山酒海倾塌,佳肴美馔抛洒。
‘江南水患,我回金陵一路看到的都是灾民,他们没有饭吃,只能易子而食。其中有一个小孩尚在襁褓,被抱走时哭得断人心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间惨剧。’
“你太软弱了。”
霍祁突然开口。满腔愁绪的沈应被他唬住,抬眸与他对视着,行动间不慎将桌上的酒杯打翻。
酒液洒了一桌,也浸湿了沈应的手掌和衣袖。
侍奉在旁的宫人急忙上前整理。
沈应没理会这些,只皱着眉头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
霍祁没作解释,他亲眼看着那怨鬼又含泪地向那宴上看了一眼,转而消散在尘烟中。
他知道那不是沈应,那是他心中的迷障。
他走到沈应面前,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这张年轻的脸。沈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往后避了避。
霍祁突然笑了起来。
“没什么。”
沈应已经被他的反复无常折磨到麻痹,甚至还能向他回之一笑。
“哦原来你说的是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说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沈应嗤笑:“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了?”
宫人整理好桌面,重新为他们摆上杯盘后便沉默退下。为沈应清理衣物的小太监将一方素帕放在沈应掌心,又用力握了握沈应的手掌。
沈应心头一动,下意识在素帕上摩挲了几下。
他抬眸,小太监已经躬身退下,沈应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他若有所思地在帕子上摩挲着。忽然顿住,异样的触感浮现在他指尖。
有人在这素帕上,用白线绣了字。
——‘沈轶山已死,朝堂险恶,望君早做决断’。
沈应尽力抚摸了许久,终于将素帕上的字一一分辨清楚。但认清后,沈应的第一反应是无措。
沈轶山,是他的亲生父亲。
纵然他们父子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但现在竟然有人说他死了。
沈应不信。
他迷茫地向霍祁望去,他到此时仍有片刻期待能在霍祁身旁寻到安慰。
但在看清霍祁的脸庞后,他才如梦初醒。
若有人需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沈轶山已死,证明是霍祁不想让沈应知道这个消息,游子平想通知他的是不是也是这个消息。
一环一环扣起来,印证了沈轶山的死亡。
沈应竟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悲。
他与沈轶山是亲生父子,但感情与陌路人也没什么两样。
沈轶山活着时,沈应从来没在意过他,但此刻知晓沈轶山的死讯,让沈应忽然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无论是爱与恨还是漠视。
沈轶山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怎么了?”
霍祁察觉到沈应的异样,又出声相询。
这下换沈应回他:“没什么。”
他说了一句好半晌又低声笑了起来。
“没什么。”
只是他爹可能已经死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你究竟怎么了?”
霍祁眉宇间露出担心,坐到沈应旁边想要伸手探他的额头。
沈应突然出声问他:“沈轶山还活着吗?”
霍祁愣住,一时间没说话。
沈应知道答案了。
他仍旧不觉得悲伤不觉得欢喜,甚至不再觉得好笑。
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是霍祁就是他,他们两个好像都变得太蠢了。
“太蠢了。”
沈应骂出声。
没等霍祁发问,他便起身跪倒在霍祁跟前,大声喊道。
“陛下家父新丧,臣奏请回乡丁忧,还请陛下允准。”
他的声音在殿中传入殿中每个人耳中,殿中百官再度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众人心道今日这热闹真是一波接着一波。
琼玉殿再度归于寂静。
霍祁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应,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沈应就不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
过了好一会儿,霍祁突然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杯酒。
他动作放得极慢,似这酒是什么珍贵的琼浆玉液,他舍不得浪费一滴。可惜酒杯只有那么大,再怎么慢终究也有被斟满的时候。
霍祁看着手中满满当当的酒杯笑了笑,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朕怜你父新丧,你伤心过度,才这样莽撞。只是你偏要选在老师大寿之日向朕奏请此事,实在扫兴又不吉利,该向老师自罚三杯。”
“臣领命。”
沈应从善如流地向霍祁磕了个头,起身拿起酒壶和酒杯,麻利地走到朱泰来跟前,向朱泰来举起酒杯。
“家中信笺来得匆忙,晚辈也是才接到消息,贸然扰了先生的寿宴,还请先生见谅。”
朱泰来含笑看霍祁一眼。
“舐犊情深乃人之常情,老父也懂,沈大人不必多做解释。”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扇了霍祁扇三巴掌。
霍祁犹自在御座上喝着酒,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沈应和朱泰来喝完酒,又重新跪回霍祁跟前,等待霍祁允准。
他看上去像个卑微的乞求者,可落在霍祁眼中,却只觉得他在挑衅。
他在赌霍祁不会为这种事,破坏他在群臣面前新树立的形象。
一个明君,怎么能因一己私情,不准臣子丁忧?
霍祁用在朱泰来身上的算计,立即被沈应原样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默契?
这样看来,他们都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
霍祁低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百官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劝他,霍祁忽然摔了酒杯。
酒杯砸在沈应身旁。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沈应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小小的划痕。
皇帝既不心疼,也不觉得痛快。
他又笑了起来:“滚,滚得越远越好。”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去,将沈应远远抛在身后。
第 35 章【二更】 鸳鸯树
一场寿宴闹成这样, 幸好寿宴主角还在,不然可能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而已经被皇帝亲赐了‘滚’字的沈应,更是片刻也不耽误。转身就以戴孝之人不便叨扰为由, 向朱泰来告了罪。
得到前首辅大人的谅解后, 沈应飞快地溜出琼玉殿。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沈应抬头看天空都开阔了许多。
他停在琼玉殿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几瞬过后, 沈应迈开步子, 健步如飞向着宫门跑去。
武柳还在殿外,见沈应出来便迎了上去。谁知沈应看见他停都没停一下, 一溜烟就跑了。
武柳快步跟上去:“你跑那么快干什么?陛下让我送你回家。”
“我不用他假好心。”
也不知道霍祁到底有什么毛病,刚刚才对沈应发了那么大的怒气, 沈应脸上都还留着他摔酒杯弄出的划痕, 转头居然还能想起让武柳送沈应回家。
有病!病得还着实不轻!
沈应迈出宫门, 看见御街上那辆悬挂着香球的马车就头痛。
这腊肉谁爱熏谁熏吧, 他不熏了。
沈应脚下不停,也不管武柳跟在身后, 撩起袍子一路跑到城北康华门外。
官府将犯妇、罪人家仆发往官媒官卖, 都是在这里相看。沈应来到康华门外的广场,也不啰唆直接找到官媒,张口就要买下她手下全部的人。
这官媒其实就是牙婆。
钱牙婆在京城当了这么多年官媒人,今日还是头回见这么豪横的主儿。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应,穿着倒是不错,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钱牙婆怀疑这小娃娃是来消遣自己的。
只是近年来四地闹灾, 京城涌现了不少难民,他们活不下去了便自卖自身,一斗粮食就可以买个人力,人命落得比草还贱。
他们牙婆的生意也不大好做, 是以就算怀疑沈应是在消遣,钱牙婆还是多问了一句。
“娃娃,我手中可有上百号人,你要全部买下可要花不少钱,这你能做得了主?”
听这老人居然还叫自己娃娃,沈应难得轻松一笑。
“这位妈妈贵姓?”
“免贵姓钱。”
“钱妈妈不必多说,你只需要帮我清点人数便可。”
瞧沈应说得真切,神态也不像作假。钱牙婆心里嘀咕几声,从袖中摸出本册子。
“倒也不必再清点,人送来时早已登记造过册。”
拉走一个便划掉一个,这册没划掉的,便是钱牙婆手中剩下的人。
这批人中大多数都是受这次科举舞弊案牵连被拉往官衙发卖,其中有亲属朋友的,都已经被买走,只剩下些签了死契买到那些高官家中的仆从。
钱牙婆猜测这少年约莫是哪家高官子弟,今日就是为这拨人来的。
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钱牙婆向四周看了一眼,特意压低声音问道。
“这位少爷,其中有些犯妇、罪人与那案子没甚牵连,可要我把这些人去掉?”
沈应向广场上望去,密密麻麻地站了一排排被绑着的人。他们神情麻木地立在原地,像牲口一样被人相看。
这场景看得沈应不寒而栗。
他慢慢摇头:“不必,全部一起。”
钱牙婆当即乐得笑逐颜开,这可是一大笔佣金。
她当即翻开册子要为沈应写契约。
跟在沈应身后的武柳,脸上罕见地没摆出那张厌世脸,反而露出些许诧色。
“你……还真是个大好人。”
沈应本以为他嘲讽自己,谁知竟听到一句夸赞,倒是真的诧异起来。
“你居然没嘲讽我伪善?你刚才出宫门时撞到头了?”
“管他伪善还是真善,总归做比不做好。”
说着武柳也跃跃欲试起来,他掏出几张银票和三四粒碎银,一并递给沈应。
“我也来凑个数。”
碎银不多,但银票足有七八百两。侍卫的年俸是一百两,这可是武柳七八年的身家。
沈应都吃惊:“你随身带这么多钱干什么?”
“钱不带身上,那应该放哪里?”
理直气壮地,把沈应问得语塞。钱不带身上,那该放……钱庄?还是家里?
沈应嘀咕:“你也不怕被人抢了。”
武柳抱剑看他。沈应笑起来。行吧,是他多虑了,以这人的武功,他抢别人的可能要大一点。
沈应把银票还给武柳。
“暂且不必劳烦你,这钱你留着去做其他好事吧。”
正巧这时钱牙婆来问沈应用什么付账。
沈应摇头说道:“我没钱。”
正把银票往怀里塞的武柳:“……”
已经开始研磨写契约的钱牙婆:“……”
合着你还真是来消遣人的。
“你这小娃娃——”
钱牙婆气到说不出话,沈应忙安抚她:“但是我在城南有所三进的宅院,购入时花了两万贯,我照原价抵给你。”
“三进的宅院,在城南?”
钱牙婆缓过气来,满脸狐疑地向着沈应重复了一遍。
沈应向她点头。
钱牙婆心里又打起算盘来,这世道人命越来越贱,京里的房子却是越来越贵,城南三进的宅院现在市价最少五万贯,若是这小娃娃真按五万贯抵给她,那她可是大大地帮官府赚了一笔。
钱牙婆犹豫了片刻:“我得先验货。”
“自然。”
两人也不啰唆,一路直奔城南。赶到沈府时,皇帝已经撤了沈府外的禁军,钱牙婆没看出异样,只以为是座富贵人家的大宅。
她双眼放光地摸着沈府的门楣,倒是跟沈应透了句实话。
“少爷你这宅子现在京中少了十万贯,绝对拿不下来。你两万抵给我,亏了。”
沈应知道她是瞧见这宅子地势,以为他身份不俗,怕真唬得他两万贯出了这宅子,他日后知晓价格反过来报复她。
“我知道这房子值多少钱。”沈应淡淡笑道,“做好事嘛,不必在意那么多,全当积阴德了。”
闻讯赶来的管事,先是因他脸上的伤吃了一惊,而后听到他要卖这宅子,整个人都傻了。
“少、少爷,这宅子——”
沈应向来极有主见,连周远、潘小钗都管不住他,管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但是这宅子不能卖吧!这可是皇帝的私产!
当年沈应之所以只用了两万贯就买进了这所宅院,全因卖家姓霍名祁字沈应的情郎。
这事府上一应不知,只有当时陪沈应进京赶考的管事知道内情。
这皇帝的地方,沈应可以不住,但不能说卖就卖吧?!
管事心里着急,沈应却主意已定。他让账房拿着房契、地契跟着钱牙婆回去签契约,顺便把人领回周家铺子安置了。
只是房子一时腾不出来。
沈应同钱牙婆说了声抱歉,请她宽限几日,他们会尽快搬走。
这么好一座宅院,钱牙婆不知能赚多少佣金,她早就笑得都合不拢嘴,哪里还在意这点小事。
“不急不急,少爷你们慢慢搬,咱们先去官衙把契约签了才是正事。”
见那牙婆迫不及待地拉着账房跑了,管事在旁边急得差点跺脚。
“少爷——”
管事还待再劝,却被沈应抬手拦住。
沈应说道:“林管事,去马市帮我买一辆马车吧。”
管事愣住,以为他又要再逃。
“少爷……”
沈应回首向他一笑:“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准许我回乡。去帮我买一辆马车吧。”
“我要回金陵了。”
说完沈应便进了大门,管事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哎呀一声转身向马市跑去。
沈应一路走到后院,迎面遇上正因为重获自由到处疯跑的周兴。
周兴兴奋地围着沈应转圈。
“大哥我听他们说你把房子卖了,我们是不是要回金陵了?”
“是。”
沈应答了一声,周兴开心地叫了起来。
“太好了,京城我早就待够了。这里所有人看上去都趾高气昂的,真叫人看不惯,还是我们金陵人和善,这次回去我绝对再也不走了。”
沈应笑了一声:“在金陵你是周家公子,谁敢待你不和善?”
他走到后院交缠生长的两棵榆树下停住脚步。
这两棵树是当年沈应搬进来,霍祁让人移植来。他说这是鸳鸯树,生来就长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其实所谓的鸳鸯树不过是花草商搞出来的噱头。
周家也做花草生意,沈应知道其中的门道,只是见霍祁兴致高昂,他也没有出言扫兴,反而乐呵呵陪着霍祁在后院种下这两棵树。
沈应抬手抚上其中一棵榆树的树身。
他也曾经……真的想过永不分离。
只是时移世易,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沈应握紧拳头,转身大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他跨步走进厨房的院中,从柴火堆里捡出一把斧头,回到榆树前奋力对着树身劈下。
“大哥——”
周兴人也傻了。
众人忙来劝沈应。沈应是听也不听,仍旧用力地向着榆树挥动斧头,只用十几斧头便砍断了其中一棵。
树木倒下的那一刻,沈应心中的重负终于飞走。
沈应扔下斧头。
只听‘哐当’一声,院中其余人都咽着口水不敢再说话。
山溪跑进院中,向沈应马车说起管事已经买好马车,问他这车暂时要如何安置。
沈应说:“不用安置。”
山溪不解:“少爷说的不用安置是指……”
“直接套车我们今日就回金陵。”他又转头问周兴,“你是今日跟我走,还是之后跟其他人一起回去。”
周兴觉得他现在有点疯,完全不敢反驳他,只得弱弱说道。
“……跟你一起。”
“行。”沈应点头,“那就走吧。”
他转身就往院外走去,小厮们忙叫住他问道:“少爷这树怎么办?”
沈应用眼角扫了那树一眼。
“烧了吧。”
远在宫墙内的皇帝正在边喝酒边听人汇报沈应今日做的事。
听到沈应去官媒人处买下了科举舞弊案牵连的人。
霍祁还扯着嘴角嘲笑他:“烂好人。”
转头听到沈应把城南的宅子卖了,霍祁沉默下来。
最后听到沈应已经离京,霍祁彻底不说话了。
他让所有人离去,独自坐在太极宫冰冷的台阶上,想起前世沈应是在冬日里离世的。
“冬天?”
霍祁捂着脸:“这不是还没到冬天吗?”
第 36 章【三更】 苦药
事情尘埃落定, 霍祁也不想一味陷在儿女私情中。
他这次能震慑群臣,全靠太后把号令禁卫军的金牌借给了他。不过是借,就要归还。现在事情解决了, 霍祁当然就得去德寿宫, 亲手奉还这道金牌。
禁卫军是先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霍祁知道太后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把刀。
不过去德寿宫时,他心里还是存了点妄想, 期待太后可能会把这金牌直接留给他。
毕竟母子情深嘛, 霍祁好端端地当着皇帝,自然会孝顺太后。
太后总想着从权势方面压霍祁一筹, 那就没意思了。
纵然霍祁相信太后不会害自己,但是护卫京城的军队握在别人手里, 霍祁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就是他老娘也不行。
前世为了把禁卫军从他老娘手里拿回来, 霍祁与太后闹了挺多的不愉快。
这辈子他想和平解决, 最好的方法就是太后主动奉还。
霍祁边走边琢磨着自己进德寿宫以后,拿着金牌直接扑到太后怀里, 哭诉‘他手中无刀, 就只能任人欺凌’惨状,能不能把他老娘唬住。
谁知到了德寿宫以后,却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
太后的贴身婢女说:“回陛下的话,太后午后神思困倦,刚才已经歇下。”
婢女收下了金牌,客客气气地请霍祁离去。
霍祁讨了好大个没趣, 知道是太后不想见自己,也没强求。
他向那婢女点了点头,视线在那金牌停了片刻,转身走了。
在恭送他离去后, 婢女握着那方金牌,快步走进太后寝殿。
她进来时,太后正在窗前侍弄花草。见她来了,太后向她投去一眼,见到她手中金牌,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放回原位吧。”
婢女领命,忙走进内殿将金牌放到太后枕边的一个小盒中,又出来服侍。
太后向她嘲讽起霍祁:“我还当他会直接昧下,没想到也就这点胆量。”
前几日太后看霍祁二话不说杀了二十四个大臣,还以为她的这个儿子终于长了点胆量,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怂货。
看来前些日子的威风,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刀在狐假虎威。
跟他老子比差远了,太后有些不悦。
几剪刀把花枝剪碎,太后忽然问起。
“他没说要进来看我?”
婢女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听到您歇下了。临走前,陛下还特意吩咐奴婢好好照顾娘娘。陛下心里还是孝顺您的。”
“真孝顺,就不会有求于我才登门。”太后嗤笑,“像缙儿那般,即便不在京城也总是送上奇珍异宝来讨我欢心,才是真孝顺。像皇帝这般,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是讨债鬼才是。”
她指着桌上的牡丹说着。
秋日里的牡丹难得,太后的宫中却有许多。这些都是她的侄儿何缙为讨她欢心,千里迢迢送来的。
在她眼里,何缙可要比霍祁贴心得多。
太后说,若生孩子的时候能选,她肯定选何缙做她的儿子。
婢女不敢接这话。
太后又问起:“听说沈应今日离京了?”
婢女忙应了,说是何荣传进来的消息,他已经派人亲眼盯着沈应出了城门。
太后听了,沉默片刻。
“罢了,皇帝今日不开心,也怨不得他不想见本宫。”
她剪下一朵牡丹别在侍婢的鬓边。望着娇艳欲滴的红色牡丹,太后叹息道。
“只望他以后改了这臭毛病,不然以后还有大把苦头要吃。”
……
霍祁出了德寿宫,一时无处可去,逛着逛着就溜达到了书艺局。
从前沈应在宫中,最喜欢的便是在这书艺局中消磨时光。
霍祁定定望了书艺局大门许久。
“陛下,要不还是回去吧?”
跟在他身后的余松出言相劝,霍祁回头望着余松轻笑一声。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朕的主了?”
“小人不敢!”
余松慌忙请罪,霍祁哼了一声没叫他起身,自个儿抬步走进了书艺局中。
沈应留下的琴还摆琴台之上,霍祁俯身摸了摸琴弦,随手在弦上拨弄两下。
屋中断断续续响几声音律,连起来正是沈应当日弹奏的。
没弹了多久,霍祁突然用力将琴弦扯断。
“知音少,弦断有谁知?”
霍祁嘲讽一笑,又抬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花鸟图,霍祁忽而想起了什么,让人还在外面跪着的余松叫了进来。
“朕那幅《瑞鹤图》呢?”
余松愣了愣,下意识装傻:“不知陛下问的是哪幅《瑞鹤图》?”
霍祁哼笑一声:“余大伴这是在跟我装傻?”
余松忙跪下道不敢。
他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霍祁一眼,见霍祁不是真生气才出声提醒。
“那幅画……陛下不是让臣烧了?”
霍祁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
霍祁登时不说话了。
好半晌他才抬手让余松起身,霍祁抬眸向沈应常用的书案方向望去,似又见到那个伏案作画的少年。太子霍祁愁眉苦脸地撑着脑袋坐在他面前,沈应提着笔笑盈盈地向他望来。
‘你别烦心了,不过就是一幅画而已,陛下岂会真的动怒。你要是真的担心,我再帮你画一幅,你拿去重新献给陛下?’
‘不一样,我弄坏的那幅《瑞鹤图》是母后画给父皇的定情画,我这回死定了。’
‘不然……’
沈应凝神想了半晌,似在认真帮小太子想补救之法。太子屏住呼吸等他。沈应却突然凑到太子面前,搂着太子的颈脖亲了他的脸一下。
‘不然我们私奔好了?’
他的眸中闪着某种亮晶晶的情感,像是收纳了天地间所有的温柔。
霍祁望着那一幕愣神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去查一查。”
霍祁没头没脑地说出这话,余松再会揣摩圣心也猜不出他在说什么,只能犹豫着问道。
“陛下是让查什么?”
“去查一查……为何本该保存在朕的书艺局中的《瑞鹤图》,会无端地出现在国舅府中。”
霍祁看向余松,他的目光幽深,像是已经看透了余松和何荣的勾当。
余松心跳如鼓。
他侍奉霍祁多年,与沈应也颇有几分交情,早在何荣把那幅《瑞鹤图》送进宫中时,他就认出了那幅画是沈应闲暇时、在书艺局画下的戏作。
至于这画为何会流出书艺局,跑到霍祁府上,余松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只是这七七八八中,能跟皇帝说的,连一一二二都没有。
“陛、陛下……”
余松正犹豫着要如何糊弄霍祁,霍祁突然又笑了一声。
“余大伴,”霍祁叫停了余松的解释,“朕其实一直很好奇,何缙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照顾朕长大的总领太监,偷朕的东西……给他赚钱。”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砸在余松耳朵里,却如同一道惊雷。
“陛下,小人冤枉!”
……
“冤枉!冤枉!”
尘烟滚滚的官道上隐隐传来喊冤声,惊动了正停在路边休息的沈应、周兴两兄弟,两人齐齐抬头向声音处望去。
却见官道上行来一人,颈戴行枷、身穿囚服,身后跟着两个防送官差,看上去是流放的人犯。
怪就怪在这‘冤’不是这人犯喊的。
而是人犯旁边跟了辆马车,那马车有位富贵公子哥撩着车帘一路对着那人犯在喊。
周兴瞧得稀奇,拉着沈应问:“大哥,你说他们是不是一对兄弟,兄弟情深,那戴着行枷的受了冤,马车上的那个在一路为他喊冤。”
他有所带入,说得真情实感。
沈应听得好笑:“兄弟情深?你难道听不出马车上那个是在故意气人?而且我要是受了冤,你肯定是哭哭啼啼地去找人救命,哪有那么傻跟在路上喊冤。”
“大哥——”周兴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沈应笑了一声,那人犯和官差渐渐走近,沈应又向他们看了一眼,才认出这瘦骨嶙峋之人,竟是当日天香楼上张扬跋扈的罗旭。
沈应愣了愣,反应过来罗旭应是被判了流放之刑,此时正是在流放的途中。
他不禁想起自己与罗旭还曾经是同场举子。
那场考试后,罗旭落榜误入歧途,而他高中探花自以为前途无量。
如今却是一个流放千里,一个狼狈回乡,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官道上的罗旭显然也瞧见了沈应。
他的脚步停了停。那马车上的富贵公子注意到他不自然的停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到沈应的脸上时,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大美人!”
富贵公子哥急忙叫人停下马车,一瘸一拐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走到沈应近前,他才想起这人好像是自己不能招惹的。
公子哥老实在兄弟俩的马车前停下,露出一个颇为羞涩的笑容。
“沈、沈大人……原来你姓沈,这沈可真好听、真配你。天香楼一别,至今已有数月,不知你可还好?”
沈应一瞧,还真是巧上加巧。
眼前不正是当日在天香楼上与罗旭针锋,差点被沈应叫王景扒了皮的王家宝贝少爷王元纬。
听说那王景知道霍祁杀了刑部的那二十四个官员后,被吓破了胆子,怕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又想起他这宝贝孙子来,会发现是王家糊弄了自己。
届时龙颜震怒,王家也要跟着遭殃。
于是王景含泪亲手打断了王元纬的腿,给皇帝出气。
沈应当时听到‘打断’二字时还以为很严重,结果现在一看王元纬虽然一瘸一拐但能跑能跳,沈应才知道其中的水分有多大。
看来这所谓的吓破了胆子,恐怕也不真。
这样一想,沈应又难免为霍祁担心起来。
京城里各路官员都暗藏心思,朝堂局势未必如沈应所想,都在霍祁的谋算中。
若是……
沈应心尖被扎了一下,转瞬立即为自己的心软恼火起来。
而今他回乡守孝,孝期过后便上奏疏辞官。不管以后朝堂局势会如何发展,都与他无关了。
这边沈应心头闪过千头万绪,面上却还能淡定地向着王元纬点头,缓缓回应道。
“王公子,”沈应道,“听说如今你痛改前非,要回乡去好好读书、重新做人,真是可喜可贺。”
“改了!改了!”
王元纬恬不知耻地点头,目光却在沈应的脸上不住打转,嘴里还念叨着。
“就是可怜了我的小竹月,我们两个可是真心相爱的,现在却被老头子强行拆散了。老头子把竹月赶出了府,想起他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遇到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办,我都要心疼死了。”
沈应:“……”
那你可快点去死吧,说不定小竹月还能赶在你头七前,来你坟前放鞭炮庆祝。
沈应真懒得跟这种人再多废话。
现在想想霍祁纵有千不好万不好,跟这种人一比起来,也基本可以算是个正直的好人了。
王元纬还在不停地跟沈应搭话,身戴行枷的罗旭在走到他兄弟二人的马车前停下。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罗旭表情愤愤,沈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其实我只是路过的。”
罗旭显然不信这种鬼话,冷笑道:“畏首畏尾,小人行径。”
“……”
两人虽然曾是同场举子,但沈应自从高中后,就没跟罗旭见过几面,也不知道他对沈应哪来的这么大怨气。
王元纬在旁边跳出来:“我我我,我才是来嘲笑你的。”
罗旭眼神都懒得向他扫上一眼,继续嘲讽沈应。
“你以为你得了皇帝欢心,就可以荣华富贵?伴君如伴虎,像你这种以色事人的,能得几时好?早晚你会比我跌得更低更惨,我等着看你笑话的那一天。”
这话一出,沈应还没做什么反应,周兴先跳了出来。
“你再敢胡说!”
他嘴上天天数落沈应,却不许旁人说他兄长的不是。明明胆子小得很,却敢捏着拳头向公差方向冲过去。
他一拳揍上罗旭,两个公差忙来制止。他们也不认识沈应,更不会认识沈应的弟弟,见劝阻不成就要动刀。
沈应因走得匆忙,离开京城时只带了几个小厮。一群人连忙拉架,也不知道周兴一个小孩哪来那么大力气,两三个小厮都按不住他。
沈应不住地向那两个官差拱手致歉。
“小孩子不懂事,请两位大人见谅。”
他塞了个银锭在其中一人手里。那官差刚才混乱间挨了周兴一拳,现下心中有气,扫了沈应手中银锭一眼,直接劈手将那银锭打翻在地,同时用力将沈应推到一旁。
“不懂事?今日我就锁了他去官府,看他见到笞杖能不能懂点事。”
沈应被这么一推,骤然胸间气血翻涌。
他抚着胸口往后推了几步,直到靠到马车上后才平复了一些。
王元纬见他面色不对,忙上前扶着他问道:“大美、沈大人你怎么了?”
“我没……”
沈应开口欲言,却不防喉头一甜。
他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只见眼前山川颠倒,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沈应头痛欲裂,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像回到了冬日里,即便屋子里放了许多炭盘也还是冷得很。
他最不喜欢这样的冬天。
屋外是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沈应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帘外有个高大的人影走进来,将他扶了起来。沈应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拥着沈应,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劝他喝药。
涌上舌尖的药汁苦涩无比,沈应偏头躲过药碗。
‘这药太苦了,我不喝。’
那人低头用侧脸在沈应的脸颊摩挲着,柔声说道:‘别任性,喝过药你就会好了。’
恍惚间,沈应好像看到有一滴眼泪从那人眼中滑落。
滴到药汁中,那药变得更苦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无力向那人说道:‘我不会好了。’
沈应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到一颗心被自己的话撕碎,鲜血飞溅在白色冰雪中,是漫天遍野的痛苦。
‘你会好的。’
他听到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呢喃着。
沈应好想睁眼看那人一眼,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法睁开双眼。
生病真是太难受了,他该听话好好吃药的。
沈应意识不清地胡乱想着。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头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不知在向何人说着:“喝过药,他就会好了。”
那声音虽冷淡却清洌如玉。
沈应听着有些耳熟。
勉力睁眼望去,只看见一只绣着云纹的衣袖,却看不清这袖子的主人是何模样。
“你是……”
说话的声音立即静了下来。
沈应虚弱至极,只是简单说了两个字,便要停下缓上一缓。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努力地呼吸了几下,想再度睁眼望去,却听到屋中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
……还有那人离去的脚步声。
沈应竭力呼吸着,为欲裂开的头颅想要寻一把自尽的断刀。
他偏头望去,只在房间中看到桌上正在燃烧的红烛。
房中空无一人。
床榻不停地摇晃让沈应察觉——他们似乎是在船上。
怎么到了船上?沈应疑惑。
周兴晕船,一坐船就吐个不停。
他们从金陵来时,就行的是陆路,回去时也没想过坐船。
他如今不知怎么到了船上,那周兴在哪?
即便头痛欲裂,沈应仍在努力思考着自己和幼弟现下的处境,又想起那道冷淡的嗓音。
……还有那只手。
沈应无力地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头,耳边又响起那痴痴的呢喃:‘喝过了药,你就会好了。’
那声音在沈应耳边回荡着。
像一道利刃,划破沈应的心房,灌进大把的伤心。
却不是他的伤心,是别人的伤心。
有人曾为了他流泪,泪珠落在药汁里,化作更苦的苦药,是生离死别的苦。
沈应眼角渗出泪水,再度陷入昏迷前,仍在心中不停问着‘你是谁?为什么要为我流泪?’
而沈应又为什么想要为他流泪?
第 37 章 轻薄
日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沈应听到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有船夫在叫着号子,伴随着他们的喊声, 沈应的身下摇晃个不停。
他皱着眉头, 艰难地睁开双眼。看见原本该在金陵家中的小厮暮云,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床边打着瞌睡。
沈应吃惊。
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 就见暮云猛地一个踉跄, 就要向前方栽去。
“暮云——”
沈应想起身去救人却动弹不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捆了在床上。
这下沈应更摸不着头脑了。
暮云跌倒在地, ‘哎哟’叫了一声,清醒过来。
他揉着胳膊坐起身来, 正在心里骂着山溪那贪吃鬼不讲义气, 独留他在一个在这里守夜。忽而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暮云惊喜抬头:“少爷!”
沈应忙问道:“暮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把我捆起来了?”
暮云却不答他, 反而满脸欣喜地向门外跑去。
“唐大夫!唐大夫!你快来看看,我家少爷醒了。”
唐大夫?沈应疑惑, 周家惯常打交道的大夫中并没有一位姓唐的大夫, 不知道暮云口中的这位唐大夫是哪位?
把他捆起来,难道是在治病?
但治什么病,会需要捆人?难不成沈应在病中得了疯症会胡乱打人,大夫怕他伤人才把他捆了起来。
这沈应可没半点印象。
他心中有诸多疑惑,但因被人捆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能躺在原地等着。
眼角瞥到桌上燃尽的红烛, 沈应忽然想起额上曾短暂停留过的温暖。
还有……
沈应怔了怔。
若不是还被捆着,他真想抬手确认一下脸上伤痕的位置,与那一触便离的柔软是否可以重合。
他好像……在梦中被人轻薄了。
沈应正愣神之际,暮云已经拖着位年轻大夫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把大夫拉到沈应床前:“唐大夫, 你看我家少爷头上这些针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拔了?”
“你急什么?”
那姓唐的大夫拿着个馒头啃着,向床上的沈应看了一眼。
“我都说了,这针至少要扎上一炷香的时间,你等我把早饭吃完再来拔也来得及。你现在把我拉过来,我们不也只能干等着。”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将手上的馒头塞进了嘴里,伸手探了探沈应的脉。
“不错不错,”唐陵点头,“恢复得不错。”
“你是……游子平的朋友?”沈应迟疑。
因他与游子平始终不算太熟,是以对游子平的朋友,沈应也只是模糊有个印象。
唐陵闻言笑了一声:“想不到探花郎这样的天之骄子,还会记得我这种平民百姓。”
沈应从前不平于老实木讷的游子平能中状元,才华横溢的纪阳却名落孙山,是以对游子平一直颇为疏远。
他那时不过十六,待人处事比现在更高傲,像一团烈火一样要燃尽世间的一切不公。
连太子霍祁都说,纵使他是一国储君,也怕惹怒十六岁的沈应。
游子平不是傻子,碰壁几次过后便见好就收了,不再与沈应试图交友。
唐陵是游子平的朋友,肯定也知晓沈应与游子平之间的仇怨,现下说这种话正是在为游子平抱不平。
想起自己从前那样对待,游子平这次仍愿冒险向自己送信,沈应也有些羞愧。
虽最后游子平没成事,反被霍祁利用把沈应气得不轻,但人家的真心不假,倒显得从前的沈应太过小气。
沈应:“从前是我少不更事,对游兄多有得罪,日后一定亲自登门向游兄道歉。”
唐陵闻言跟瞧新鲜似的,偏头上下看了沈应几眼。
“沈大人与从前好像有些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沈应想,或许是不再年少气盛了。两年的京城生活,似乎将他身上的锐气都磨光了。
才不过短短两年,就好像过了一生那么长。
沈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当然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就是我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大人了。”
“唐大夫以后还是叫我沈应吧。”
他这样大方,叫唐陵都不好过多纠缠。何况这是游子平跟沈应的事,本就与唐陵无关。
唐陵爽朗一笑:“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也不要叫我唐大夫了,叫我唐陵就好。”
见他想动,唐陵忙拦住他。
“先别动,你头上我留了四十九根毫针,这针易断易折,要是断了插进你的脑中,那可就麻烦了。”
饶是胆大如沈应,听到自己一觉睡醒头上无缘无故地插了四十九根针,也给吓了一跳。
他登时僵在床上不敢动弹,不过也不能动弹就是了。
——这谁绑的绳子?未免也绑得太严实了。
唐陵正俯身检查着他头上的毫针,沈应迟疑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唐陵扫他一眼:“你近来可是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目眩,有作呕之感?”
沈应想点头,又想起头上的四十九根针,登时停下动作。
“是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我这只是普通风寒,不必……”想想自己脑袋上插满针的样子,沈应不由觉得好笑,“不必在头上扎这么多针吧?”
“谁告诉你这是风寒的?”
“……难道不是?”
沈应犹豫起来。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什么病。说起来这段时间因忙着跟霍祁斗气,也没正经找个大夫看病。
难不成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沈应紧张起来。
“别害怕,小病而已。”
唐陵笑起来,他让暮云扶住沈应,两人合手解开了沈应身上的绳索。
“你就是脑袋里出了点小毛病,扎几针就好了。我怕你在昏迷中挣扎或是半途醒来乱动,不小心弄断了针就难办了,这才让人捆了你。”
唐陵笑着把绳索绕回手上:“全都是为了治病,你可别怪罪我。”
暮云也探出头来冲着沈应连连点头。
“少爷你别担心,唐大夫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
狗腿得像是唐陵的小厮,而不是周家的家仆。
但是……脑袋里的毛病?沈应犹疑着问:“……难道我真的疯了?”
“……倒不是那种脑袋里的毛病。”
这才让沈应安心了些。
他也曾听过那些为爱疯魔的故事,不愿意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沦为被世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闲话。
沈应问起他究竟是什么病,唐陵说:“你脉象细涩,目间有血点,是血瘀之症。听你弟弟说你数月前曾失足跌倒,头部受过重击,我断定你是头部中有血块淤积,所以决定用我改进过后的唐家穴针为你清血散瘀。”
唐陵年少成名,说起自己的医术也是颇为得意。
他跟游子平同在京城与暮云相识。
游子平向沈应送信,就是受暮云所托。他们都以为是游子平将信送到,皇帝才放沈应离京。暮云知道消息的时候,沈应已经离开京城。
他匆忙追来还带上一个要去金陵出诊的唐陵。
若不是沈应昏迷,周兴等人在郊野的客栈中耽搁了一段时日,恐怕他们追到金陵都未必能追上沈应等人。
暮云在旁边恭维:“这回少爷能够平安,真是要多谢唐大夫和游大人。”
沈应含笑:“确实该谢。”
暮云说回金陵后,该遣人好好给两位恩人送上几份大礼,沈应也道极是。
唐陵最烦这些虚礼,直接帮着游子平一起拒绝。
“什么大礼小礼的,你给了我也没地方放,游子平也不是图名图利之人,你们心里记得他的这点好就够了。”
说着扎针的时间到了,唐陵让暮云继续扶着沈应,他动手帮沈应取针。
见一枚枚毫针从头上被取下,放到针盘里足足有一大片。
沈应都被唬了一跳:“我这是……好了?”
“还早得很。”唐陵扫他一眼,“本来寻常病人只需要扎两回就能见效,但你近日来情绪大起大落,带动体内血气翻涌,瘀血积压得更深。我已为你施了两回针,但要彻底治愈还要半月后再扎两回才行。”
沈应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脑袋还要再被扎成几回塞子,只要还有得救就成。
“扎就扎吧,不会死就行。”沈应摆手。
他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和鞋子,听到外头传来的流水声,才想起问他们怎么会在船上,周兴等人又在何处。
唐陵边让暮云去帮自己把刚才的早饭端来,边跟沈应解释因沈应要卧床休息,唐陵又要赶去金陵出诊。
为了不耽搁沈应的治疗,众人就弃了马车改成坐船回金陵。
还正巧在定州码头遇见了金陵富商谢家的商船,谢家跟周家常有合作,船上主事见周兴在码头租船,向自家公子禀报了此事。谢家公子知道事情始末后,便派人将他们请上了船。
唐陵嘲笑周兴:“你家小弟太有意思了,我给他扎了针、喂了药,他明明看上去已经不晕船了,却还是不敢见水,说是见水就头晕,自从上船以后就日日窝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叫身病好医,心病难治。”沈应同样笑起来,“他从小到大只要一坐船就上吐下泻病个没完,他这是被晕怕了。”
不过听到唐陵说谢家少爷同在船上,沈应还是有些诧异。
谢少爷谢挚幼时染上了麻风,被谢老爷送到外地别庄养病。
后来听说有位名医路过别庄治愈了谢少爷的病,但因曾被父母抛弃加之容颜被毁羞于见人,谢少爷这些年一直不曾回过金陵。
这十年间,沈应也曾偶然与谢挚见过几面。
但每每这位少爷都会嘴上说着抱歉,然后远远避开。
他将自己裹在层层白袍之内,与这世间隔绝开来。
沈应曾以为谢挚是那种,就算有一天死去也绝不会把自己葬在尘世内的人,没想到还有听到谢挚回金陵的那一天。
这可真是怪了,难不成金陵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在沈应心头一闪而过。
那边暮云刚刚从唐陵手中夺走的早饭重新奉上,唐陵边喝着白粥边坐到沈应身边笑呵呵地讨好着。
“沈大人,沈探花,沈少爷……听说你跟那谢家少爷幼时曾是好友,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瞧他态度不对,沈应登时心生警惕。唐陵笑着抚了抚沈应的肩头:“你别这么防备我嘛,我是想求你能不能跟谢少爷商量一下,让帮我帮他诊一次脉。”
“为谢挚诊脉?”沈应吃惊,“难道你看出谢挚身上有什么病?”
这也不对。谢挚不仅很少见人,就算偶尔出门也总是将自己裹在白布之下,连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沈应可不觉得这种情况下,唐陵还能谢挚身上看出点什么。
唐陵解释:“麻风治愈之例当今少有,当年夏以老先生治好谢家少爷的事把我那向来不服人的老爹都震住了。可惜夏老先生治好谢家少爷后,还未来得及将治愈之法整理出来,便因意外离世。”
“原来当年救谢挚的,是江南名医夏以老先生。”
“夏老先生去世后,夏老先生的儿子曾拜托我爹和他一同整理夏老先生留下的药方。
可惜不管如何调配,根据那药方配出来的药总是效果平平,只能勉强做到抑制麻风病人的病情,不能像谢家少爷那样彻底治愈。”
“后来我爹因此事郁郁而终,他临终前仍在思索到底是哪味药材出了问题,我家和夏家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也曾多番前往谢家想要见谢少爷一面,为他当面诊脉查出究竟。只是都被谢少爷拒于门外。”
“现在我跟他就在同一条船上,我要是不为他诊一次脉,我会被憋死的。”唐陵靠近沈应,神色愈显疯狂,“沈兄若是让我研究出治愈麻风的方法,这可是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一桩大好事,你就帮帮我吧!”
沈应向后倾身,同时试图推开越靠越近的唐陵。
“唐兄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跟谢挚交情平平,他向来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曾经的病,我只能说帮你去问问,但能不能行还得看他同意不同意。”
唐陵闻言大喜,拍着沈应的肩膀说道:“你去说一准能行,我听周兴小弟说了,那谢家少爷对我们一行人这么殷勤,是因为他从小就喜、咳咳就跟你关系,只要你愿意去劝他,他一准同意。”
虽然唐陵收得极快,还是被沈应听出异样。
他不用猜也知道,是周兴又在背后乱传谣言。这小子永远在讨打的路上,没有一刻停歇过。
不过看着唐陵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沈应心头闪过什么。
“周兴在房里躲懒,这几日晚上都是谁在照顾我?”他问暮云。
暮云还未说话,正咕嘟喝粥的唐陵接嘴道:“是我和暮云,还有你家另一个小厮在轮流照料,你也不用谢我,帮我把事情办好就成。”
暮云被无奈抢话,只能向着沈应点头附和。
不过暮云知沈应做事向来有理由,不会无端发问。
“少爷问这事做什么?”莫不是有赏?暮云心头窃喜。
沈应笑了笑,淡定开口说道:“没事,只是我昏迷期间依稀察觉到有一日夜间有人轻薄了我,我想知道是谁。”
暮云震惊,唐陵喷出一口热粥。
乖乖,什么罪名都能认,轻薄沈应这一项却是绝不能认的。
沈应可是皇帝的人,岂是能容旁人轻薄的?
唐陵边咳嗽着边远离沈应,同时举起三根手指向老天发誓绝对不是自己:“沈兄你信我,我要是有偷偷轻薄你,就叫我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发完誓他还嫌不够,甚至转头开始祸水东引。
“暮云是不是你小子做的!”
暮云震惊:“唐大夫你可太冤枉人了!我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都十六了,还能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是小孩,沈应也是觉得好笑。
那边两人争辩起来,沈应连忙阻止。
“好了,我知道不是你们。”
那日夜间,衣袖在他鼻尖滑过时,他有闻到淡淡的苏合香。
沈应顿了顿,忽而问起:“船上除了我们和谢家的人,还有其他人吗?”
这唐陵就不知了,他上船以后就只关心如何治疗沈应,以及要怎么才能为谢挚诊脉。
倒是暮云作为周家小厮,跟船上的人有固定交流,对沈应问的这事也有些许了解。
暮云道:“听谢家的人说前舱住了几位贵客,不喜被人打扰……我们上船时,船上管事也特意嘱咐过我们不要去前舱。”
沈应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总归是不该期待的东西。
沈应自嘲一笑:“既然主人家已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那我们自己就该注意些。”
他让暮云也去同周兴还有其他人说一声,不要擅自去前舱打扰。
唐陵若有所思:“沈兄像是认识那前舱的人。”
“怎么会?”沈应笑,“我才从昏迷中醒来,连此刻我们是在谢家的船上,都是你们告诉我。我与那群人素未谋面,怎么可能认识他们?不过人家与我们方便,我们也该与人家方便才是,总不好去做那失礼的人。”
他怎么会认识一群连面都不愿意露的人。
不过沈应既然已经苏醒,出于礼节怎么也该去拜访谢家少爷,向他道谢。
他先去船舱看了看周兴的情况,见他只是神色恹恹,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吐下泻,沈应总算放心了些。
他将暮云和山溪都留下来照顾周兴,自己只身前去拜访谢挚。
临走前唐陵还在不停提醒他,记得让谢挚接受诊脉。
沈应虽觉得谢挚多半不会同意这个请求,但还是答应勉力一试,毕竟这事确实如唐陵所言,是一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
只是路经前舱时,沈应的脚步不由顿了顿。
他才叮嘱了暮云等人不要踏足此地,现下自己看着那通往前舱的走廊,却忍不住想要走进去。
沈应也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想干什么。
冲进去撕破一切的伪装,将整个船舱的东西都砸碎,扔到那群人跟前,让他们滚回京城?
还是就这样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大家相安无事地隔着几方木板待在同一个地方,好歹也算一场相伴?
沈应向前走了一步。
“沈少爷——”
背后传来呼唤声。
沈应回头,看见谢家老管事傅忠快步而来。
傅忠走到沈应身前告罪:“请沈少爷恕罪,这前舱中有位我家得罪不起的贵客,他不喜旁人打扰,上船时便吩咐过我们不许旁人进去,是我未来得及与您细说,都是我的过错。”
沈应笑了笑:“是我走错了路,请傅管事勿怪。”
傅忠忙道不敢,又道:“沈少爷可是想去见我家少爷?”
“正是。”
“正巧了,我家少爷也说想要见您,还请您跟我来。”
听到傅忠说谢挚想要见自己,沈应顿了顿,暗暗觉得有些古怪。
从他上次跟谢挚见面的情况来看,别说是见沈应了,只要是会喘气的活人站到谢挚面前,谢挚就觉得厌烦。
他又向前舱看了几眼,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
沈应跟着傅管事一路来到谢挚的房间。
“少爷,沈少爷来见您了。”
傅管事恭敬地对着屏风禀报着。
屏风后面坐了个人,沈应只影影绰绰看到个清俊的身影,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其实他与谢挚多年不见,他记忆中的谢挚还是个脸蛋圆滚滚的小胖子,现在他们都长成大人了。
听到管事的话,屏风后的谢挚‘嗯’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他的声音清冽却有些模糊。
沈应听在耳里,只觉熟悉又陌生。
他像在梦里听过但是又忘记了是在哪个梦里听过。
“小的遵命。”
傅管事领命而去,谢挚请沈应坐下。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在屋中叙话。
“沈应,”谢挚问,“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他的屋中也燃着淡淡的苏合香。
沈应向香炉投去一眼,心头闪过莫名滋味。
“谢挚……”沈应贸然开口,“你前几日是不是夜里偷偷去看过我?”
屏风后的谢挚一愣,过了许久屏风后面才传来他疑惑的声音。
“夜里?”
沈应点头称是,谢挚在屏风后面向他摇头。
“我想……我应该是没有?”
“我这毛病说是好全了,但到底好没好全谁也不敢说。”谢挚解释,“我向来都避着旁人,今日也是你上船后,我第一次见你……不对。”
“应该说今日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见你。”
上回他们见面,还是沈应上京赶考路过谢挚居住的别庄时,匆匆告别的一面。
谢挚说得似模似样,沈应听得不由一笑。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风徐来,吹散屋中浓郁的香味。
“苏合香香味浓郁,你身体不好不该久闻。若实在喜欢,可以开窗后再燃香,这样香味会淡上一些。”
沈应回头笑道。
谢挚隔着屏风望着他的笑容,许久未曾说话。
第 38 章 跳梁小丑
两人就这样隔着屏风喝茶。
沈应偶尔说起两人小时候的事, 谢挚也一一对答如流。
沈应都不免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他有心。
既然是叙旧,两人难免聊起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以及回乡的原因。谢挚只淡淡说自己是回乡处理一桩生意。
沈应知他是有意隐瞒,却不好多问。
只能转而说起自己回乡奔丧的事。
正常人听到这种事, 多半是要安慰两句的, 这大概算是一种礼节。纵然沈应也不想听那种假模假样的话,但碍于礼节, 也只能洗干净耳朵恭候。
谁知谢挚对他自己回乡的原因没什么话说, 对沈应回乡奔丧一事又突然有话了。
只听屏风内传来嘲讽意味十足的一句。
“他不配你伤心。”
沈应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了看手中刚刚沏满的龙井。
热气扑上他的脸颊,银芽尚在水中打转。
沈应真想将连这热水带上这茶叶全数泼到屏风后面那人脸上。
跟你聊天, 真是给你脸了是吧。
未免自己真的错手,沈应狂饮了两口, 顺便堵住了自己想要回以嘲讽的话头。
谢挚却不依不饶:“他虽是你的生身父亲, 却没有尽过一天教养你的责任。你自小养在周家, 是周家老爷养你、教你、待你如子, 他才是你的父亲。
那个只在族谱上占你父亲名头的人,对你来说与生人又有何异?如今他死了, 你会感觉到悲伤, 是因为你本性善良,但是沈应……”
谢挚的声音真挚起来。
“他并不值得你难过。”
沈应鼻头一酸。
他怔怔望着屏风后面那模糊的影子,忽而想起先帝离世那一日。
他那时就陪在霍祁身旁。
听到太监喊先帝驾崩,两人俱是一般迷茫。
先帝缠绵病榻已久,他们早就做好了他会随时离世的准备,但真到了那一日却仍旧是好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寒风灌满整个紫宸殿, 冻得他们遍体冰凉。好像是护着他们的一片天塌了下来。
从此他们就要自己面对风雨。
霍祁跪在龙床前沉默着,沈应亦沉默着。
他看着霍祁孤独的背影,却不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于是只能陪在霍祁身边,默默陪他度过这场撼天动地的悲伤。
过了许久, 霍祁突然开口说。
‘我不当皇帝了,我们一起走吧。’
沈应愣住,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去。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何荣带着跑进来的一大群人打断。
礼仪官们涌过来围住霍祁,一步一步教他葬礼的礼仪。何荣也带着大臣站在旁边,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沈应被挤到最外面。
他隔着人群看着应接不暇的霍祁,突然想对霍祁说:‘你哭一哭吧。’
而如今谢挚对他说:‘你不要哭。’
沈应低头看着桌上燃着的香炉,轻声说道:“我有些想见你。”
“……什么?”谢挚似是没听清。
“我想看看你。”沈应抬眸,语气轻松,“我们许久未曾见面了,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说着沈应直接站起身来,想往屏风后面走去。谢挚大约没想到他会如此唐突,忙出声叫住他。
“不、不可!”谢挚道,“我的脸不便见人。”
“有什么不方便的?每回跟你见面,你都是把脸藏在面巾下。遮遮掩掩。你又不是大姑娘,我也不是你喜欢的大姑娘,看一看又能如何?”
沈应往前迈了一步,屏风后的谢挚也站了起来,沉声唤了一声‘沈应’。
两人隔着一扇屏风对峙。
沈应问:“你不愿意见我?”
“我非不愿。”谢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沈应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该明白这世间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让你看到我脸上的伤疤。”
“……你在说什么胡话。”
听他抛出这话,沈应隐隐觉得不妙,正想出言制止。
谢挚却直接问他:“你难道不知谢挚爱你?”
沈应愣住。
他就这样随便开口,将别人的心意轻贱在脚下。
沈应已经怒上心头,谢挚却还不知收敛。
“这样的丑陋,只是站在你面前,我便自惭形秽。若是再被你亲眼得见,不如让我立即去死。”
“你不该说这种话!”
沈应气愤地背过身去。
“为什么?难道丑八怪就不配爱你。”
“你——”
沈应回头瞪向屏风。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外头传来的敲门声打断。
屋内的氛围一僵,两人同时向门口望去。敲门声还在持续,却没人发话让外面的人进来。
响声持续了好一段。
沈应终于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谢挚假意咳嗽了一声,提高声音向敲门人说道。
“进来吧。”
傅忠推门而入,进门时他有些慌乱地瞟了假装望着窗外的沈应几眼,随后急步走到屏风面前。
“少爷,有一艘官船拦住了我们。”
官船?沈应吃惊回头。谢挚在屏风后面似乎也有些吃惊:“谁的船?”
问出口后,谢挚才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可笑。官船能是谁的船?是朝廷的船,是皇帝的船。明明该用作官用的东西,却在这里不声不响地拦住一个普通商船。
谢挚轻笑:“有意思。”
“走,我们去瞧瞧热闹。”
他向屋中的另外两人说道。沈应看着他的影子离屏风越来越近,白衣白袍看得越发清晰,渐渐就要走出屏风。
沈应的心头狂跳了几下。
谢挚从屏风后面走出,沈应的视线随着上移。
——看见一张用白布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脸。
“……你不热吗?”
“秋天还好。”
谢挚镇定自若,与刚才落在沈应耳中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
都围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他刚才慌乱什么。
沈应心中腹诽,难道他还能为了看一看谢挚的庐山真面目,生生去扒了谢挚的衣服?谢挚刚才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
想通这个关窍,沈应真想掉头就走。
但船头的吵闹声已经隐隐传入船舱,他心头有些痒痒。
这气可以晚点再生,热闹却是不能不看。
抓心挠肝一阵后,沈应还是决定先把热闹瞧了再说。
他也跟着迈动步子,只是他不愿意跟谢挚走在一起,便落后几步行在了傅管事的身后。这样一来,又把傅管事给吓了一跳。傅管事不敢在他面前走得飞快,于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两人在后面拖拉着。
谢挚回头看了一眼,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
沈应当即停下脚步,转身就走。
“诶——”谢挚忙去拉他,“我这会儿什么都没说,你怎么也生气。”
沈应睨了他一眼,要不是当着傅管事的面,恐怕一句‘我看见你就烦一句扔了过去’。
谢挚也知道自己不讨喜,笑呵呵地拉着他。
“拦在外面的是官船,我们这等商户人家难以抗衡,恐怕还要沈少爷这样的大官出面帮我们斡旋才行。否则两方一旦冲撞起来……”
谢挚停顿片刻,语带笑意地暗示:“要是双方起了冲突,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几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胁,把沈应给气得够呛。
他现在真想立即回到过去,把刚才那个为谢挚伤心难过的自己掐死。
“滚远点。”
沈应用力挣脱谢挚的手,抬步向船头走去。谢挚笑着,将失落的手掌背回身后,慢吞吞地迈动步子跟在了沈应后面。
傅管事在后面看着他们一系列动作,真是……半点也猜不透这二人的心思。
他心中腹诽道,上位者的心思真难猜。
沈应和谢挚一前一后地来到船头,果然见到一艘官船拦在河道上,挡住了谢家商船的去路。
官船最前头站了一人,折扇在手、雍容闲雅,模样细看之下竟与霍祁有三分相似。不仅相貌,沈应总觉得这人连穿着打扮都像极了霍祁,若是让他与霍祁站在一起,恐怕旁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亲生兄弟。
沈应吃了一惊,当即有些猜到这公子哥是谁。
而谢挚则在看到这公子哥第一眼起,便如同看到苍蝇一样,沉下了眸子。
商船最前头,谢家二房庶子谢垣正恭敬地向这公子哥问道:“何少爷,不知我家商船有何处得罪,竟劳烦您调动官船来拦我们?”
公子哥折扇在掌心敲着,轻声笑道:“谢垣你少来跟我装傻。我托你家帮忙运货,你家商船上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偷留了我的东西,看在你父与我父是故交的份上,我不想与你多计较。你把东西还我,我便放你们离去。”
听到公子哥姓何,沈应也确定下来。
这人多半就是霍祁的表兄,三年前因与霍祁起争执,被何荣赶回金陵的何缙。
他与何缙虽同是京城和金陵的风流人物。但沈应久居金陵,何缙又常年在京城居住。后来何缙被何荣赶回了金陵,恰巧又赶上沈应上京赴考。
回回都是错过,从前何荣与沈应关系还不错时,还同沈应感叹过可惜他们两个真没缘分。
要是何缙也在京城,见了沈应,必定也会很喜欢的。
此时见到连行动间的做派都像极了霍祁的何缙,再想起这句话来,沈应不禁觉得有些恶心。
沈应知道霍祁与何缙的关系并不好。
从前,他还疑惑过何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霸王脾气,才能让霍祁这种笑面人都破功。
现在看到何缙的穿着打扮,沈应登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谁会喜欢第二个自己?
沈应扫了谢挚一眼,嘴里嘀咕道:“真够麻烦的。”
却不知说的是谁。
谢挚听到,轻轻笑了几声。他凑到沈应耳边说道:“你要是嫌他们麻烦,我立即让人打发了他。”
这样地轻飘飘,不知又要伤几条人命,才能做到他嘴里的‘打发’。
“你少添乱。”
沈应压低声音,急急回道。
生怕谢挚借机杀了何缙,转头还甩锅到自己头上,说是因他嫌何荣麻烦才动的手。沈应都离京了,可不愿意继续被人当作过桥的筏子。
那边谢垣与何缙还在纠缠。
谢垣根本就不知道何缙在说什么,只觉得何缙是在栽赃自家。
“何少爷我敬你家是皇亲,但商船大小事务都是由我负责,我从不知道我家接过你的货,我的船上也不可能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随意诬陷,我照样拿你去见官。”
谢垣隐隐有些怒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只是说出的话,让沈应都无奈挠起眉心来。
沈应心道,这谢垣也是傻,也不看看何缙的样子,像是会怕见官的人吗?
旁边的谢挚也轻轻笑了一声,侧首向沈应说道。
“这小弟可够傻的。人家都坐着官船来截你了,还能怕你拿他去见官?”
沈应提醒他:“他是你弟弟。”
谢挚从善如流:“我这弟弟可真够傻的。”
沈应:“……”
果然那边的何缙完全不买账。
“拿我去见官?”何缙轻笑,“你就是拿我去见皇帝,又能奈我何?”
在场众人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都吓得不敢出声。
谢垣被气得倒仰,幸而被人及时扶住。
站在船舱口的谢挚闻言啧了一声,沈应偏头向他望来。
谢挚笑道:“他有太后宠爱,皇帝确实奈何不了他。”
他的浑身都包在白布里,只留下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但是沈应却看到白布下紧紧裹着的烦躁。
是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为自己不能尽情施展而烦躁。
沈应不由伸手,隔着白布抚了抚谢挚的脸。他的动作轻柔,像是真的担心谢挚脸上有什么不曾被人窥见的伤疤。
“你不要小瞧他,”沈应为自己的旧情人正名,“皇帝要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得多。小小一个何缙,对他来说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谢挚看着沈应,忽然觉得四周好安静,连小丑何缙的吵闹声也灌不进他的耳朵。
其余人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沈应,还有一艘船。
他想起少年时跟沈应一起出海遨游的痴念。
也是像这样,他们两个人,一艘船,随波逐流漂到哪算哪,遇到喜欢的地方可以留下来住一阵,住厌了便继续漂泊。
他不当皇帝,沈应也不当首辅。
就他们两个人在船上,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分开他们。
连老天爷也不行。
“跳梁小丑?”谢挚嘲讽地笑起来。
他和沈应不也是吗?争斗半生,好不容易做了赢家,转头居然又要他重新来过。
他和沈应也不过就是老天爷手中的跳梁小丑。
第 39 章 奉旨行事
余松正在宫里擦着自己的空箱子, 嘴里发出喃喃:“当上总领太监我这辈子也算做到头了,现在也就求个余生安稳罢了,钱财是身外物没了就没了, 保命才是要紧事。”
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却仍旧在小徒弟张陶来禀报国舅求见的时候破防。
余松尖声叫着:“他来做什么,不见!”
面对张陶的震惊, 余松堪堪收回点总领太监的风度。
他咳嗽一声:“让他进来。”
其实余松心里在暗骂, 早干什么去了?他早八百年前就给这姓何的通风报信了,这人却拖到今日才进宫, 真是找死都吃不上热乎的。
余松骂骂咧咧地继续擦着自己的箱子。二十多年才塞满的箱子,因为一幅画, 转眼就空了。
空箱子!想想余松都心痛死了。
何荣进来看到余松擦箱子还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在干活?那群小太监未免太惫懒!”说着何荣就冲了出去, 叫来几个小太监来帮余松干活。
见他如此关心, 余松总算没那么生气。
其实何荣就是贪财了些, 为人还是不错的。
余松心里清楚,就算他做到总领太监, 众人面上都捧着他、敬着他, 但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把太监当人?都在心里默默鄙夷他罢了。
也就一个何荣是真心的。
所以余松有时候也愿意多提点提点何荣……当然他主要还是为了何荣递上来的银票。
想起银票二字,余松心上一痛,又回头擦起他曾经装过银票的箱子。
银票?没了都没了。算了钱财乃身外物,保命才是要紧事。
余松又碎碎念地嘀咕起来。
何荣看这大太监跟疯魔了似的,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余松停下擦箱子的动作,哀怨地回头看了何荣一眼。
何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随意地捡了张红木椅坐下, 又命小太监给他上茶。
何荣道:“不过就是沈应的一幅画,哪有那么严重。”
余松见他动作行云流水,心中腹诽他真是把皇宫当自己家了。
“国舅爷要是觉得不严重,进宫来找我做什么?”余松阴阳怪气。
何荣喝了两口茶, 尬笑着瞟了他几眼。
“你也知道儿女都是债,要不是为了那个不孝子,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何缙偷偷将宫中物品运出去卖的事,何荣和余松都知道。
他们没掺和这笔生意,只是都没管。
余松是因为何缙得太后宠爱,何荣则是因为压根瞧不上这点小钱。
其实何缙也未必瞧得上这点钱,不过是单纯为了恶心霍祁。何荣也知道这个儿子的心事,因心中对他颇为亏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现在皇帝离京,跑金陵去了。听说离京前,小皇帝专门找人查过这事。
何荣道:“你说陛下这回离京是为了什么?可别是专程去找我那不孝子麻烦的吧?”
虽然知道不可能,何荣还是多此一问,好早做打算。
余松忙道:“我的国舅爷您可别说胡话,陛下好好在万宁寺里待着,什么时候离京了?”
前几日早朝时,霍祁在文武百官面前说他又梦到了先皇。他说先皇在梦中骂他守孝不诚,让他去万宁寺念足七七四十九日的佛经,重新开始守孝。
谁都知道他在瞎扯,但他偏做得煞有介事。
转头就找了高僧沐浴斋戒,不顾群臣阻拦进了佛寺。
……然后第二天就从万宁寺后面溜之大吉。
何荣听到霍祁是往金陵方向去,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去找沈应。
不过听到小皇帝离京查过自己那不孝子的消息,何荣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这才专程进宫来找余松打探。
“余公公我们两个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可别瞒我。”
何荣暗戳戳地往余松手里塞入一沓银票。
余松看了银票一眼,也收起那副阴阳怪气的面孔。
“陛下没说,但我瞧着……”余松压低声音,“多半还是为了那沈探花。”
“我瞧着也是!”猜测得到肯定,何荣得意拊掌,“不过这小子也太放肆了。他把朱泰来气走了,又不立新的首辅。现在朝堂上那群老小子谁也不服谁,他不留下来主持大局,自己跑去金陵谈情说爱,这不是等着罗屏那群人斗成乌眼鸡?”
余松心道,把皇帝叫小子,也不知道谁更放肆。
不过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他还是提点了何荣一句。
“我看……陛下离京,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有地方斗。”
“你什么意思?”
余松没回答何荣,他揉着手中的银票若有所思。
“国舅爷近日也修身养性些,别在朝堂上搅和了。说不定等陛下回京,这京城又要变天了。”
何荣有些不信他的说法,余松也没多作解释。既知他是为儿子来的,便建议他干脆传封家书,把何缙叫回京城来。
左右躲着点霍祁总没错,何况京城还有太后护着。
何荣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不错,便匆匆告辞回府写家书去了。送走何荣,小徒弟张陶走进来,看见余松手里的银票,登时欢喜起来。
“师父,这下你的亏空被补上了。”
什么补上?余松捏了把手里的银票,还差得远呢。他叹息一声,把银票递给张陶:“记到陛下的私库里。”
“啊?为什么?”
余松也没多作解释,继续回头擦着空箱子里,念叨着:“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这边何荣匆匆回府写下让何缙回京的信笺,又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金陵。可惜他的儿子接到这封家书,只是嗤笑一声便随手扔到一旁。
何缙抬了抬下巴,向身旁人吩咐。
“叫祝斌给我调艘官船来。”
一抬腿,堵谢家的船去了。
结果就是把扮作谢挚的霍祁和沈应在船上堵了个正着。
何荣要是在京里,知道他想让何缙躲的人,何缙反而主动找上门去,恐怕都要在心里骂一声‘这祖宗真会惹事’。
不过这次,何缙确实是不知霍祁就在谢家船上。他是真有货物在谢家商船上遗失了,这才来找麻烦的。
见谢垣不认,何缙冷笑一声,直接叫人动手。
这下可急坏了霍沈二人身后的傅管事。
“这……少、少爷,”傅管事在霍祁身后跪下,“请您帮帮我家。”
沈应也同样向霍祁望来。
霍祁无辜摊手:“我也无权无势,能做什么?”
沈应咬牙:“装不死你。”
他一把拉开挡路的霍祁,自个儿走到船头。谢家人见他来了,都似看到救星,帮将他让到最前。
正与谢垣对峙的何缙,见人群中走出个俊俏公子,满脸不屑地扫了他一眼。
“你又是谢家哪房的?”
谢垣忙拉沈应到自己身旁助威:“翰林院的沈应大人在此,何缙你岂敢放肆!”
“沈应?”
听到沈应的名字,何缙的表情瞬间变了变。
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沈应一圈,忽而笑道:“怪道如此天姿国色,原来是我那不曾见过面的表弟妹。”
此言一出,甲板上的人表情都变得奇怪起来。
霍祁的眼神亦冷了下来。
他随手唤来打扮成小厮的暗卫,附耳说了几句,望向何缙的目光冷厉又阴森。
听到这种话的沈应,反倒是全场最淡然的那一个。
他做都做了,难道还怕被人说。
沈应拱手道:“何少爷在下虽与你素未谋面,但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被他好话哄了一哄,何缙的表情也柔和下来。
“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他赞赏道,“怪不得……”
他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在场诸人谁能听不出那句‘怪不得’后面接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谢垣脸色更加难看。
沈应作为客人来帮他解围,却反而被何缙如此奚落。
对他,对沈应,都是奇耻大辱。
谢垣握着拳头,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沈应一把按下。
沈应仍旧彬彬有礼地向何缙笑着。
“何少爷是讲理之人。你丢了东西,沈某也知你心里着急。只是贸然用船堵了河道,始终不好。眼看金陵就在前方,不如请何少爷给我个面子,让我们的船靠岸,等上岸后我再陪何公子与谢家细说。”
听他如此大言不惭,何缙嗤笑一声。
“我为何要给你这个面子?”
“因为你调动官船,以权谋私,若是传回京城,定会惹陛下震怒。事情闹大前,你最好见好就收。”
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沈应回头,文瑞和武柳相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刚才说话的人正是武柳。两人走到沈应近前,向沈应和何缙各行了一礼,沈应向霍祁的方向瞧去。
那人还包得严严实实站在船帆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向他笑着。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何缙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文瑞和武柳。
文瑞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你当我想在这里。
他躬身回道:“回公子的话,在下奉陛下之命送沈大人回京。”
见他如此卑躬屈膝,武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文瑞:“……”
虽他二人在此,但何缙照旧不买账。何缙:“不过是两条狗罢了,你当我会怕你们不成。”
沈应皱起眉头,后面那个见不得人的,现在高高挂起,定不会管何缙如何辱骂文瑞和武柳。
但沈应可不想见到两个朋友为自己出头,还反被人侮辱。
“何少爷……”
沈应刚刚开口,却被武柳直接打断。
“陛下命我送沈大人回京时,曾吩咐过沿途若有叨扰的匪小,一律格杀勿论。”武柳冷冷盯着何缙,“我现在杀了你,也只是奉旨行事。”
“你——”
“武柳!”
何缙与文瑞同时出声疾喝。
沈应:“……”
不是,你们主仆两个什么时候做事能不拿我做筏子?
第 40 章 报应不爽
何缙阴恻恻地看了武柳几眼, 忽而笑了起来。
“武侍卫真爱玩笑,我不过是寻物心切,哪敢叨扰圣上的佳人。”又转头向沈应致歉, “请沈大人见谅。”
说着便让人驾船离开。
全程是半点没将谢家人放在眼里, 只除了一人……
何缙在临走前,看到了那个站在船帆下的男人。全身包裹在白布中, 高大得像是一尊雕塑。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见他望来还向弯眉一笑。
何缙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官船驶离, 何缙还在琢磨。
何家小厮方儿见他神色郁郁,忙凑到他面前。
“少爷在想什么, 可是还在气那姓武的?你别气, 等上岸我打听清楚他们住哪, 偷偷叫人在他饭菜里放两包毒药, 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何缙现在却没空管武柳那厮。
他推开方儿,招来平日里跟谢家商船对接的主事。
“谢家船上那个全身包在白布里的人是谁?”
“回少爷的话, 那人是谢家长子谢挚, 幼时曾患过一场麻风,容颜尽毁羞于见人,所以总是白布加身,将自己脸上的伤痕藏起来。”
主事在金陵已久,对谢家事还算有些了解,这趟与谢家商船接驳前也打听过情况。
是以此时何缙骤然问起, 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谢挚?”何缙嗤笑一声,“无名小卒。”
他不屑地扔开这个名字,又向主事打听起沈应的消息。
主事和方儿都是一愣,他们对自家少爷也有些了解。何缙每每用这种语气提起一个人, 后面跟着的必不是什么好事。
主事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爷,那沈家少爷可是皇上的人。”
听到‘皇上’二字,何缙更是大笑起来。
“怎么?”何缙反问,“皇帝的东西我用得,皇帝的人我用不得?”
他望着谢家船帆沉思片刻,偏头向方儿低声吩咐了两句。方儿听得连连点头,忙领命而去。
何缙背手站在甲板上,迎着徐徐河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还候在旁边的主事看到,只觉得寒气袭人,不禁在暗中感叹怎么就跟了这么阴狠的一位爷。
谢家船上,霍祁不慎捏碎手中茶杯。
热水倾倒在他的手上,碎片扎进他的掌心。鲜血从他掌心流出,沾污了他身上纯白的布料。
武柳吃了一惊,忙掏出药瓶给霍祁包扎。
霍祁却仿若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面前跪着的暗卫,勾唇笑道:“想用我的人?那就让朕看看他用不用得起。”
他将手中碎片尽数砸向地面。
船舱里,沈应向房间走去,文瑞护送着他。两人一路叙旧。沈应才知他在沈应等人出城后不久就跟上了他们。
那时沈应已经昏迷。
倒霉催的王元纬和罗旭,因这事又被弄回京城,听说一人打了三十大板给抬出了衙门。
文瑞原本也想把沈应带回京城,让太医诊断。但周兴死活不肯,只能把他们送往官道旁的客栈,自己去请大夫。
一来二去,等他再回客栈的时候,周兴已经带着沈应走了。
只给文瑞留下书信一封,说是他们已经找到大夫请文瑞不必担心。
文瑞只能一路寻来,发现他们上了谢家的船,也确实找了个不错的大夫,便没再露面,只用禁卫军统领的身份在谢家商船上也占了个位置。
他也知周兴怕他帮皇帝,把沈应抓回京城。
况且皇帝也吩咐他暗中护送。
所以虽同在一条船上,却未曾想过与沈应见面。至于武柳为何在此……
文瑞闭口不言。
沈应道:“你不用说,我知道。”
文瑞看了他几眼,见沈应面色如常,反倒是他自己扭扭捏捏。
好像跟皇帝闹掰那个是文瑞一般。
文瑞叹息:“伴君如伴虎,你能回金陵未必不是件好事。”
“谁说不是好事,本来就是件好事。”
沈应含笑回应,正要走过拐角,忽然拐角另一边传来一句问话。
“什么好事?”
原来拐角那边还站了人。
沈应一下没停住脚步,撞入那人的怀中。一双有力的胳膊扶住了沈应的腰肢。沈应好不容易站稳,抬眼看到那人遮脸的面巾,不由好笑。
“你真的不热吗?”
霍祁故作吃惊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巾,而后又笑道。
“别太关心我。”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真是难得从他嘴里听见,沈应都愣了愣。
“什么?”
“沈兄,你明知谢挚爱你。若是你对我太过关心,让我舍不得你,我可就不会放你走了。”
这肉麻情话听得旁边的文瑞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沈应亦无言以对,只想回他一句‘能别发疯了吗?’
霍祁却似看不到他二人脸上的嫌弃,抱住沈应就带着他外走:“走,带你看热闹去。”
“什么热闹?”
沈应满脸不解,霍祁却不回答,只抱着他就往甲板上走。沈应半信半疑地跟上他的脚步,心道怎么又有热闹?这谢家商船可真不太平。
走上甲板,沈应看到有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嘴里塞了块烂布,被人捆着跪在了甲板上,四周围了一圈谢家的人。
谢垣满脸愤怒地站在最前,将一对锤子凿子扔在那人身边,锤凿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
谢垣愤愤:“何缙真当我谢家是好欺负的不成!欺辱未能得手竟让人来凿船!我谢垣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的罪行告到京师去讨个公道!”
“凿船!”
沈应震惊,抬眸看向身边的霍祁。霍祁向他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是何缙做的。
沈应啧啧称奇:“你这表兄……胆子可真够大的。”
且不说他和谢垣,这谢家商船上面可还载着位禁卫军统领和一位宫中侍卫。
这一船人要是真的溺亡了,最后又被发现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么就敢断定官府不会追查到他身上?
霍祁笑道:“他未必是真的想要你们死。”
他的视线在沈应的脸上流转。
在看到之前寿宴上他留下的伤痕时,霍祁的目光沉了沉。
沈应还在疑惑:“那他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想要……英雄救美。”
霍祁拖长声音调侃,又迅速转移话题:“不过……谢家与何家并无姻亲关系,你为何说何缙是我的表兄?”
听他还要装模作样,沈应白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还被他搂在怀里。沈应抬起手肘轻击了他的胸口一下,让他赶紧放手。
原以为霍祁还要耍赖一阵。
谁知他一发话,霍祁就顺势放开了手。
沈应心头升起疑惑,暗暗觉得这人只怕又在暗地里作鬼,谁知抬头就看见谢垣和谢家众人在船帆下,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二人。
“大哥……”谢垣咽了咽口水,“沈兄……你们……”
谢垣说不下去了。
“……”
见谢垣满脸崩溃,沈应急忙低声问:“他难道不知道?”
霍祁反问:“知道什么?”
“可真有你的。”
沈应咬牙切齿,他刚才看傅管事的举动,猜到傅管事知道霍祁不是谢挚,甚至是知道霍祁的真实身份。
便以为这船上的谢家人都知晓,只是在配合霍祁做戏。
是以,与霍祁的行动间也没什么顾忌。
谁知霍祁这厮竟真是借谢挚的身份上的船。
那刚才霍祁和沈应之间的打闹,落在众人眼里……成什么了!
沈应感觉自己头又要痛了。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
“谢挚呢?”沈应忙低声问。
“我不就是谢挚?”
霍祁低声笑道:“沈兄你犯胡涂了。”
沈应被气得磨牙。那边谢垣还沉浸在多年未见的兄长竟好龙阳,还跟自己的发小搞到了一起的震惊中。
“你们……”
谢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大哥,沈应是皇帝的人。你做这种事,我们全家会被砍头的!
谢垣万念俱灰,连对何缙的怒火都淡了。
工人来问这凿船的贼该怎么处理,他都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放了。”
工人吃惊:“放了?”
见谢垣神情不属,工人犹疑半晌还是来到霍祁面前请示:“大少爷,这小贼我们该如何处理?”
难道真的放了?
“放什么?”霍祁摆手,“捆起来扔到船舱里,等二少爷进京告状时,拿来当证据。”
这……恐怕更不行吧。
工人们面面相觑,这何缙可是皇帝的表兄、国舅的儿子,他们谢家再有钱也就是个商户人家,何必主动去招惹他?
见他们不动,霍祁只是笑。
“我的话,你们也不听?”
他的语气有些危险。沈应翻了个白眼,提醒他:“谢兄你向来和善宽容,何必为难他们。”
又对那些工人说道。
“先捆起来扔到船舱里,等上船再做处置。”见工人们不动,沈应又补了一句,“难道你们还要当场杀人不成。”
工人这才急忙动了起来。
等他们走了,沈应诘问霍祁:“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看这个热闹?”
那沈应可真想说,霍祁也未免太无聊了。
霍祁却是向他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示意他往前方望去。
前头何缙乘坐的官船正缓缓在河道上行驶着。
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应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正要问他,忽然看见那官船往右歪了一下,沈应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仔细看去却见官船向右歪倒,越沉越深。
谢垣也发现此事,忙叫人把船驶远一下,免受波及。
官船上的人都纷纷跳船而逃,为首的便是何缙。
只见他在小厮帮助下,奋力向谢家商船游来。姿态狼狈如落水狗,哪还有半点刚才在官船上雍容华贵的贵公子模样。
霍祁望着河中呼救的表兄,轻笑一声。
“这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