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钟情
霍祁还在船头看热闹, 沈应直接推了他一把。
“你搞什么!”
官船上除了何缙,还有大把官兵。纵然何缙派人凿船罪有应得,其他人又有什么错, 现在霍祁派人凿船, 却是让他们一起陷入险境。
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沈应忙招呼谢家人救人。霍祁被他推得一个踉跄, 转身靠在船壁上, 无趣地看着沈应做好人。
“你真没意思。”
“你真有意思,”沈应瞪他, “拿人命当游戏,是不是很好玩?”
“好玩好玩。”
霍祁拖长声音, 见沈应急得脸都白了, 又叹了口气:“不过惹你生气, 就不好玩了。别着急, 我把他们救起来不就完事了。”
他让乔装成船工的暗卫下水去救人,又指着中间在仆从护卫下游水的何缙说。
“这人一看就水性不错, 不必管他, 先救要紧的。”
沈应:“……”
他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冤家?
不过……看着何缙落水狗的样子,确实挺好玩的。这人也是厉害,惹人讨厌的功夫居然能与霍祁不相上下,沈应不过才与他见了一面,就已经讨厌上他。
此时见他落水,沈应担忧其他人之际, 也不免觉得他罪有应得。
何缙在河里扑腾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才被人捞了起来。上船后他也没力气怪罪谢家人为何最后一个捞他,嘴唇发白地裹着毯子坐在甲板上发抖。
所幸船上的官兵都熟识水性,没有溺亡的情况。只是众人都湿漉漉得像落汤鸡, 有几个被捞上的时候脸色发白。
船上的人为照顾他们忙成一团,连卧床休息的唐陵都被拉起来救人。
唐陵背着药箱跑出来,看到甲板上密密麻麻躺了一圈的人,忍不住吃惊叫着:“天爷哟,这是遭了什么难?”
听到这话,沈应看向霍祁,霍祁转头看天。
沈应气得想踹他几脚,但念及他现在的身份是谢家大少爷。他要是当着谢家工人、仆从的面踹了他们家大少爷,那周家和谢家以后就别做生意了。
“你真是……好、好极了!”
沈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才会又对他心软。这人根本就无药可救!
他转身,整个甲板都躺满了霍祁一时兴起的受难者。
他第一次直面霍祁的残忍,他再也没有理由为他掩饰。
梁彬与那些被杀官员的家人,还可以说是为除积弊必出利刃下的无辜牵连,但眼前的受难者,却是在直接告诉沈应。
人命,在霍祁眼中,不值一提。
他所爱之人,竟是个冷血残暴之人。
沈应的血液也在顷刻间变得冰凉。再没有任何场景,能比眼前这一幕更让他清醒。
他不禁低声问:“谢挚还活着吗?”
“什么?”霍祁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沈应在问什么以后,登时勃然大怒。“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什么人?沈应能把他当什么人?当情郎,他没真心。当君王,他太不仁。当朋友……什么荒唐事都做过的他们,哪里还有可能做回朋友。
不过听到霍祁这样说,沈应稍微放心了一点,至少霍祁没对谢挚动手。但即便知道霍祁没对谢挚动手,沈应的心情也没有因此轻松更多。
知道霍祁没有那么坏,并不能将他变得更好一点。
更让沈应难过的是,他太容易对霍祁心软。黎民苍生在他眼中未必有霍祁的心意重要。
——但,这是不对的。
沈应从小学的道理,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商船因捞上来的人,一下满了起来。谢垣唯恐自家的船因负重过多,也落个沉船的下场,忙叫人先靠岸歇整。
因此地离金陵已经不远。
谢垣作为船主人来问沈应是等等谢家商船,还是自行赶往金陵。
沈应正与霍祁僵持着,听到谢垣的话,立即找到逃生的口子。
“有劳谢兄一路相送,家中尚有要事需要处理,既然此地离金陵已经不远,我等就不久留了,我们金陵城中再会,到时候再请你吃酒。”
他向谢垣拱手告辞后,匆匆赶去客舱中拉着周兴等人下了船。
再没看身后扮作谢家老大的霍祁一眼。
霍祁原本在生气,但此时见他跟见鬼似的躲着自己,又觉得有些可怜可爱。
望着沈应的背影远去,他才笑了一声:“这般不愿我遂意,二弟可真让我伤心。”
旁边的谢垣听得头皮发麻,他确实是怕沈应和谢挚干出丑事,才特意请沈应先走。原本该是理直气壮的,但不知怎的,却从谢挚这轻笑声中听出些阴恻恻的意味,心里不禁发虚起来。
“大、大哥,”谢垣声音发抖,“若是两年前你与沈应生情,你要与他如何也就罢了,弟弟绝不拦你。但如今沈应已经跟了皇帝,你跟他没可能的,弟弟劝你还是早日收心,否则迟早自讨苦吃。”
霍祁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好半晌才说道。
“你说得对。皇帝的人,旁人是不该觊觎的。”
他的视线落到正被人扶进船舱的何缙身上,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若是觊觎了,那就是自讨苦吃。”
见他还能听得进去劝,谢垣总算松了口气。
他这位兄长平生最是倔强,从前父亲因他的病决定把他送到别庄,他自此怨上父亲,即便病好后也不愿再归谢家,更是不愿见任何一个谢家人。
这回他突然传信来,说要跟谢家商船一起归家,已经足够让谢垣吃惊,没想到现在还变得如此听劝。
谢垣感叹:“大哥愿意改就好,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只是他着实没想到自家大哥与沈应居然会生出情愫。见自家大哥态度转好,谢垣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大哥何时与沈应生了情愫?”
霍祁顿了顿,沉思片刻忽而笑道。
“是一见钟情。”
谢垣给肉麻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这人好像并没有什么要醒悟的样子。
完蛋了完蛋了,谢家满门真的都要被砍头了。谢垣已经打算回头去给自己瞅块好点的坟地。
已经离去的沈应,可不知自己与‘谢挚’的互动,已经把谢垣吓得准备提前预备身后事。
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着。
像是只要把那个人扔到身后,与那人有关的烦恼也能一并被扔到身后。
被他拉着的周兴,仰头打了个哈欠。
“又开始了。”
“少爷在说又开始什么了?”
小厮山溪十分捧场地追问,周兴看着沈应的背影大声说道:“又开始像个胆小鬼一样逃命了。”
山溪还懵懂:“少爷这是在说谁?我们这里唯一的胆小鬼不就是……”
一旁的暮云忙扑过来捂住山溪的嘴。
沈应停下脚步,回眸看向周兴:“你觉得我像个胆小鬼?”
“我都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皇帝不都放你出京了?”周兴无奈,忽然又反应过来向着山溪追过去,“你刚才说的这里唯一一个胆小鬼是谁?”
山溪大叫:“我谁也没说。”
小孩没个定性,连话都没问完,周兴就跟山溪追逐打闹起来。
独留沈应一人愣在原地,他在怕什么?他被怕的大抵就是物是人非,陡然清醒才发现过往都是一场幻梦,梦醒以后黄粱米还没熟,霍祁已经手起刀落杀了无数人。
而他爱的那个宽厚友善的太子,只是他梦里的情人。
如今活着的,是他不识的冷漠帝王。
沈应垂眸,低声喃喃:“你个小孩懂什么感情的事?现在居然还敢嘲笑我,等哪天你为情所困了,看我怎么嘲笑你。”
只是不论沈应要如何嘲笑周兴,金陵城他们总是要回的。因上船时他们就弃了马车,现在就只能一路走回金陵。
幸而路程不远,不然暮云都怕沈应再累晕过去,唐陵又留在了船上给溺水的人诊病,没人能救他家少爷。
他们一路往金陵走去,起初周兴和山溪还在打闹,只是越往官道上走去四人越觉得不对。
只见沿途躺满了喊饿的流民。
见到衣着光鲜的四人,流民都向他们投来求救的目光,也有嫉恨的目光,双目猩红想要将他们整个吞下。
周兴、山溪和暮云几个小孩被吓到,纷纷挤到沈应身边,乞求着年长者庇护。
沈应也为这一幕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囚禁前曾听闻江南有水灾,但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没有管这些百姓吗?”
周兴和山溪与他一起被囚禁,自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两人都傻傻地看着沈应摇头,只有待在金陵的暮云知道一二。
暮云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流民,压低声音向沈应说道。
“原本石知府在城里城外都设了流民的安置点,只是后来石知府生病不能理事,换作贾守备主持大局,就把原本在城中安置的流民赶出了城,城外的也不让人去管了。”
这石知府生病一事,沈应是知晓的。
大夫唐陵这回来金陵,就是受石知府的家人所托来为他诊病,唐陵在路上也曾提及,石知府似乎与他一样失足跌倒摔伤了头部。
只是石知府更可怜一些,直接摔到昏迷不醒。石家请遍了金陵名医无人能治,这才把希望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唐陵身上。
原先听唐陵所言,沈应也以为石知府摔伤一事,只是同他一样的意外,但现在听到暮云的话,沈应心头闪过些什么,总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石知府一出事,贾仁就上了位,还做出与石知府完全不同的政令,这事一定有古怪。
沈应沉思之际,未曾注意流民渐渐向他们四人靠近。
周兴忙拉沈应的衣袖:“大哥我们快跑吧。”
山溪与暮云也是连连点头,沈应向他们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叮嘱道:“别慌,你们现在越慌,让他们看出你们害怕了,他们就会越快冲上来,跟着我慢慢走出去。”
沈应护住他们,慢慢向金陵方向移动着。
城门已经在望,纵沈应再可怜这些流民,也只能进城以后再从长计议。
只是那些流民可不那样想。
他四人都穿着不俗,尤其是沈应和周兴两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这群流民里面有饿久了起歪心思的、有本就坏的,一看到他们便打起坏主意来。
眼见两方就要交会,忽的城门出现一队官兵和一队普通富家队伍分别护着四五辆车从城中走了出来,车上还插着写了粥字的令旗。
流民立即喧闹起来,双眼也放出光芒。
“放粥了放粥了。”
他们嚷着,对食物的渴望让他们放弃沈应这条大鱼,众人涌向城门。
周兴等人立即松了口气,沈应却在疑惑。
“贾仁既然还要管这群流民,为何又要将他们赶到城外自生自灭?”
暮云偷偷瞥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是陛下。”
沈应愣住。
暮云说:“是陛下在月前下旨命各地救助,因此次江南水患流离失所的流民,听说陛下为赈济流民还将从私库中拨了三万两出来,用着赈灾。”
贾仁再猖狂,也不敢明知抗旨。
三万两,霍祁从何荣手中骗来的钱,也就是三万两。
沈应知道霍祁是个穷皇帝,国库早被连年灾祸掏空了。而先帝的私库基本上就是何荣的钱包,等到霍祁继承时,已经所剩无几。
至于霍祁本人,除了那几个皇庄,估计最大的私产就是沈应住的那座宅子,现在也被沈应低价转卖了。
那连哄带骗得来的三万两银子,估计就是霍祁当下的全副身家了。
他却愿意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
这不是做给沈应看的人情,也不是做给朝臣看的面子功夫。
他明知这笔钱拿出来被层层剥削,落到百姓嘴里的恐怕不剩几个,他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恐怕反而还要落得埋怨。
他却还是愿意做。
沈应半晌不语。
总是这样,每每他想狠心割舍,却总有这样一点点温情扯动他的心扉,告诉他这人并未坏到透顶。
甚至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去做个好人。
第 42 章 难堪
见流民注意力被分散, 沈应有心带三个小孩快些进城,忙拉着他们往城门走,眼角瞥到施粥的场面却又不禁心生疑惑。
只见领粥的流民分作了两拨, 一拨涌向那没有官府标志的人家的粥桶, 只有零星几个约莫是见挤不进去,才往官府那边走去, 表情还很是不愿。
沈应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他向暮云发问, 但暮云在皇帝下旨赈灾后就去京城找他,只在路上见过其他地方向流民施粥的事, 金陵城的反倒不怎么知晓。
暮云摇头:“小人也不知,许是官府分作两处施粥, 这群流民看那边没穿官服的要和善些, 所以就只到那边去领粥。”
都要饿死了, 还讲究这些?
周兴不禁评价:“这群人饿死不冤。”
“说什么话。”
沈应精神绷紧, 忙向四周望去,见众人都注意力都只放在粥桶上, 沈应这才松了口气。他抬手敲了周兴的脑袋一下, 凑到周兴身前压低声音说道:“就凭你这张嘴,我看你哪天被人打死了也不冤。”
沈应视线又往那富户人家的粥桶望了几眼,隐隐看到那粥桶贴了个‘何’字。
何?
沈应皱起眉头,心头升起几分思量。
不过眼看金陵城在望,沈应也无暇多想。他脚下仍旧不停,领着三个小孩疾步往城门赶去, 城门守卫查验路引后,四人踏进金陵城。
听到城内小贩熟悉的吆喝声,暮云终于活过来。
他眼眶热热地望着来往行人,哭兮兮道:“还是咱们金陵好。”
他这些日子, 在路上奔波劳碌、在京城担惊受怕,从前没出门的时候总想着出门玩玩,等到出了门才知道故乡好。
“我以后再也不离开金陵了。”
山溪年纪小,被他的情绪一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以后也不走了。”
沈应无奈地看着两人在城门口抱头痛哭。他们的同龄人周兴在旁边双臂抱胸,满脸不屑地嘲讽他们两个:“爱哭鬼!”
周少爷自诩是铁血硬汉子,才不会为回家这种小事流眼泪。
结果某位不会流落的铁血硬汉子,转头一迈进周府大门,看见特意赶出来接他们兄弟二人的潘小钗,忽然就满肚子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
“娘亲!”周兴呜呜地扑进潘小钗的怀抱,“大哥欺负我!”
沈应:“……”
沈应都快被自家小弟这十多年都没变过的告状句式给逗笑了。
潘小钗也拍他一下:“胡说,你大哥哪是会欺负人的人。”
沈应听着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他缩了缩身子,走到潘小钗面前行了一礼。
“母亲。”
周兴是沈应进京一年后,潘小钗在金陵听到外头传的沈应和太子的风言风语,为探知沈应的情况,又加上周兴本人也闹着要进京的,才给送进京的,离家不过才一年。
沈应却是实打实的离家已经两年。
这两年来,纵有京城、金陵两地时时家书来往,但终究不及亲身相见。
潘小钗放开周兴,走到沈应面前,眼眶微热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沈应离家时不过比周兴、暮云等人要稍大一些,现在却已经长得比潘小钗要高上许多,丰神韶秀,是完全的大人模样了。
“应儿,你、你都长成大人了。”
潘小钗抬手抚了抚沈应眉目间的风霜,看着看着泪水便从眼眶中涌出。
潘小钗哽咽:“你一个人在京城,一定吃了许多苦。”
陪太子读书的周兴:……娘亲你是不是忘了这一年我也在京城的事?
“娘你别哭,我在京城有六叔照顾,一切都好。”
沈应忙劝慰潘小钗。潘小钗擦了擦眼泪,往四周一看,只见山溪和暮云跟在他二人身边,当即皱起眉头。
“周安和玉垒怎么没跟着你们回来?只留两个小孩照顾你们,他们未免太怠慢。”
说着潘小钗已经隐隐有些生气。
她看似柔弱实则要强,这些年主持周家事务更是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刚才虽哭了一场,但见有人敢怠慢自己的儿子,此刻是非要发怒不可了。
沈应忙道:“是我留六叔在京城帮我处理事情,玉垒是被我派去永州送我一位朋友的棺木回乡。”
想起梁彬,沈应的眉目有些黯然。
潘小钗一见,便知触动他的伤心事。她也知自己的这个儿子,看似桀骜洒脱,实际最是心软不过。骤然逢朋友离世,怕是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见大儿子伤心,潘小钗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细究起来,这份难过恐怕比她知道前夫沈轶山过世时露出的难过,还要真心得多。
潘小钗安慰道:“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太伤怀了。”
听到两个儿子回家消息的周远,踏进院中就听到潘小钗的话。他还以为潘小钗在安慰生父去世的沈应,立马接嘴道:“对对对,生死有命,你沈家那边的老子这辈子也算活够本了,你倒不必为他太难过。”
“……”
“……”
潘小钗和沈应的神情都有些异常,偏周远还没察觉。
他虽觉得沈应在京城做下了丑事,让他面上无光,但心里终究还是念着儿子更多。再加上如今沈应愿意回金陵,他便觉得这说明是沈应想悔改了,更是高兴不已。
周远大步走到几人身边,亲昵地搂上沈应的脖子,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你小子这两年还真长高了不少。”
周远满脸都是笑,上下看了沈应的身形,又皱起眉头。
“怎么瘦成这样?京城的厨子没给你饭吃不成。”
被视而不见的周兴:……我就知道我是捡的。
“怎么会?”沈应无奈地笑起来,“我给他们开着工钱,他们可不敢不给我饭吃。”
周远又笑了起来,指着沈应说道:“这话说得,有当老爷的气势了。”
见沈应眉宇间不如往日爽朗,他只觉是为着沈轶山之死,心里感叹这孩子真是重情。沈轶山这辈子有潘小钗这么一个娘子,有沈应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是死了也不算白活。
周远暗自感叹着,又向沈应说道:“你爹虽死得不光彩,但好歹他是你爹,你就当他是急病过世,好好为他摔盆砸瓦,只当全了这份父子的缘分。”
“不光彩?”
沈应怔住。
潘小钗为了完全忘记沈轶山过世的事情,面上还有些尴尬。结果转头就听到周远在沈应面前说起沈轶山的死因,潘小钗又不免恼火起来。
她把周远往自己身边一拉,低声斥责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周远委屈:“外面风言风语传着,应儿总会听到的,你瞒着他又有何用?”
沈应也追问:“是怎么个不光彩法?”
周远看了潘小钗一眼。潘小钗转过头去,当作自己不在这里。周远便凑到沈应耳边,像从前两人分享秘密时一样小声说着:“听说是马上风。”
沈轶山,死在他养在别院的外室身上。
因为死在别院,又请了大夫,所以沈家没能彻底把消息封住。
沈应迷茫地看向潘小钗。潘小钗低头不言,用行动表示默认。
沈应的心被猛地一扎,儿时的那点对亲生父亲的憧憬,似乎都在此刻化作尘烟。
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霍祁所说的不值得。
若那人现在就在这里,见到沈应脸上的怅然若失,不知会如何嘲笑他。
但沈应突然无比希望,霍祁能在这里,替他奚落讥讽嘲笑这个不堪的父亲。
沈应甚至不需要沈轶山尽到父亲的责任。
沈应只需要他体体面面、像个人一样活着,这很难吗?
“应儿……”
潘小钗担心地看着沈应,想要伸手去扶他。沈应向她摆手:“母亲,我没事。”
他只是有些……难堪。
像是被人迎面扇了几巴掌,还不能生气要继续笑脸相迎。
他或许比沈轶山本人还要为这个死因感到难堪。
潘小钗和周远两夫妻互相看了一眼。潘小钗向周远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周远苦着脸缩了缩脖子。周兴在他们几人之间看来看去,只觉得无聊得很,便闹着要去梳洗休息。
谁也没心思管他,便挥手让他去了。
见父母兄长都不在意自己,周兴哼了一声哭兮兮地转身就跑。还没跑几步就撞上门房跑来报信的小仆,周兴被撞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沈应忙扶住周兴,小仆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是小的冒失了!请少爷责罚!”
周兴捂着自己的腰:“你跑那么急干什么?”
小仆忙道:“是外头沈家来人,说是请大少爷回府送灵。”
沈轶山死得不光彩,沈家原本是想早些发丧的,但因沈老太太不愿儿子无子送终,死活闹着要等到沈应回来,结果就拖到了今日。
这些日子,沈家每天都派人守着周家大门。就是为了沈应一回来,他们能立马来抓人。他们认为现在只有快些把沈轶山的尸体下葬,才能快些平息外头的流言蜚语。
是以沈应等人前脚才踏进周家门,后脚沈家就派人来接了。
“真是阴魂不散。”
潘小钗低声骂了一句,又担忧地看向沈应。沈应深吸一口气,向潘小钗摇头:“无碍,死者为大。”
说是这样说。
他换了素服跟来接的沈家人一起走到沈府前,看着满院飘着白色灵幡,忽然心中又生起畏惧,整个后背都发麻起来。
来往吊唁的人群无数,沈应看着他们差点拔腿就跑。
只是在他转身前,后背上突然贴上了一个有力的手掌。沈应被吓了一跳,正要回头却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别回头,继续往前走。”
沈应侧身回眸。仍旧遮得严严实实霍祁就站在他身后,用手掌支撑着他,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
“他们都在等着看你笑话,别让他们得逞。”
沈应的心跳动起来。
第 43 章 有鼠为患
“你……”
“我?”面对着沈应的吃惊, 霍祁轻笑,“我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
沈应原以为把麻烦扔在了脑后,却忘了麻烦也是会长腿跟上来的。
霍祁向沈家门口瞥了一眼, 来往的宾客都注意到沈应和他身边这位打扮古怪的客人, 暗暗指着他们在窃窃私语。霍祁笑了一声收回视线,他靠近沈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好歹是我老丈人, 怎么也该来上一炷香才是。”
沈应眯起双眼:“你可真有心。”
他语带嘲讽, 霍祁仿似未闻。
霍祁笑道:“不算有心。睡了人家的儿子,怎么也该回些礼才对。”
他语气轻佻, 把沈应气得绷起脸冷笑几声。
“你少来添乱。”
说完沈应拍开他的手,大步往沈家走去。沈家的人早已经候着, 见他来了连忙为他换上孝服, 将他拉到灵堂做孝子贤孙。
见沈应脸上的鲜活气又复苏过来, 霍祁高兴起来。
比起沈应垂头丧气, 他还是更喜欢看沈应骂人。看他骄矜自傲,看他盛气凌人, 看他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骄傲, 要比沮丧适合沈应得多。
霍祁慢悠悠跟在沈应,却在门房处被拦住。他未报明身份,门房刚才虽然见到他与沈应说话,但不知他的身份还是不敢贸然放他进去。
门房:“不知这位少爷是……”
霍祁挑了挑眉头还没说话,一旁扮作小厮的暗卫先发作了。
“放肆!这位……”
“这位是我大哥谢挚,刚回金陵不久, 我爹特意吩咐我和他前来吊唁沈伯父。”
谢垣匆匆赶来,向阻拦的门房说道。门房神色立即变了,慌忙向霍祁与谢垣赔罪。
“谢大少爷、谢二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得罪得罪。”
霍祁笑着看了谢垣一眼,淡淡道:“无碍。”
门房忙请二人入内,谢垣陪在霍祁身边,脸上充满‘我就知道’的认命感。
霍祁笑道:“你还跑得挺快。”
他走时谢垣还在船内照料,他随意找个船工给谢垣留了句‘先行一步’就走了,没想到谢垣会这么快跟上来,还猜到他是来找沈应的。
而旁边的谢垣,若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恐怕要答一句:‘大哥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我很难装作不知道’。
此时听到霍祁的玩笑,谢垣扭捏一阵,还是小声叮嘱道。
“大哥这好歹是沈伯父的葬礼,你等会儿还是……”
收敛点!
谢垣心中泣血,他真怕他家大哥等会儿脑袋抽风,跑到人家葬礼上要执婿礼,那沈谢两家可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虽然依他家大哥从前的性子来说,谢垣是不必担心这种事的。
但不知道为何这次重逢后,‘谢挚’的各种表现总让谢垣提心吊胆,总觉得他不知何时就会发起疯来。
霍祁笑着看了这便宜弟弟一眼。
“放心,我心里有数。”
好家伙,一句话让谢垣更不放心起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霍祁身后,就为了随时能有机会按下霍祁。
霍祁怎么猜不出这位便宜弟弟心中想法。
其实他今日就是想平平淡淡在此处陪陪沈应,既不想捣乱,也无意用谢挚的身份在人前与沈应过分亲昵,让外头乱传起谢府少爷和沈应的谣言,自己给自己戴顶大绿帽。
只是他觉得谢垣提心吊胆的模样颇为有趣,才故意这样说。
他久不与亲兄弟相处,现在见谢垣真拿自己当大哥,难免生起几分做兄长的促狭,想要逗逗谢垣。
逗完他又随口哄了几句。
“别担心,我只是……想来陪陪他。”
霍祁的目光投向灵堂前已经换上孝服,腰间系着麻绳的沈应。
早些时间两人在船上,尽在猜疑打闹,他都未找到时间仔细瞧过沈应。
此时见到沈应穿着白惨惨的孝服,霍祁才发现他瘦了许多,却也长高了许多,现下身量怕只比霍祁要矮上一些,与霍祁记忆中的沈首辅也越来越像。
霍祁一时看得有些失神,谢垣连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回过神来。
看到沈府家仆疑惑的目光,霍祁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解释道:“久闭家中,许久未曾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有些看入神了。”
沈府家仆:“……”
谢垣扶额:说别人的葬礼热闹,大哥你脑袋没事吧?
霍祁也觉得有些失言,又咳嗽了一声摸摸鼻子没再说话。他的目光只在沈应身边打转,这一转就让他发现了古怪。
只见沈应一人跪在最前,面无表情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他身后的那些‘孝子’,虽面上做着哭泣模样,却又时不时看向沈应,眼中露出怨恨、鄙夷的色彩。
霍祁皱眉,伸手碰了谢垣一下,向他示意那群人。
“他们看上去对沈应似乎很不满。”
谢垣匆匆瞥了一眼,低声说道:“这些都是沈家族中子侄,若是没有沈应或许今日就是他们中的一人为沈伯父摔盆。沈应当着周家大少爷,却还占着沈家长子嫡孙的位置,他们自然不满。更何况……”
谢垣说到‘更何况’后,看了看自家兄长,终究顾及着他心情没往下说。
霍祁却不愿听个一知半解:“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谢垣犹豫了片刻,“沈应与皇帝陛下那事,早已经传回金陵,众人都说他靠献媚讨好才得到官位,对他……多有轻视。”
霍祁闻言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原来是为这事。”
“献媚讨好?多有轻视?”霍祁嗤笑,“只怕若皇帝看上的是他们的屁股,他们会恨不得立即扒光了爬上龙床。”
谢垣听得目瞪口呆,忙往四周看了看,只怕被人听到了狂殴一顿。幸而因众人知晓他身旁这位是患过麻风的谢家大少,怕被传染,都躲得他们远远的。
见没人听到,谢垣松了口气。只是他却不知如何回答霍祁这话,只能低声含糊道。
“兴许是。”
霍祁二人到灵前吊唁。
霍祁接过仆人递上的香还未向自己的老丈人拜上一拜,便听内堂传来争执声。
“父亲怎能听母亲的妇人之言,让沈应跪在堂前做大哥的孝子,难道父亲不嫌丢人吗?”
一个中年男子在内堂如是说道,听上去应是沈应的叔伯。
一个老迈的男声回答道:“再丢人能有你大哥丢人!居然敢说你母亲的话是妇人之言,你要是再口出狂言就给我滚出去!”
霍祁的动作停下。
他望向前方沈应,这人面上仍旧无甚表情,听见别人在背后骂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刚才霍祁在沈家门前激出的鲜活气在他脸上全都消失不见,此刻他与棺材里那个也不知谁更像死人。
霍祁心里烦躁地骂了一声,却也知道孝道大过天,沈应今日要么就别来,来了就要做足孝子模样。
不然只要沾上一个不孝的名声,他这辈子的前途就算完了。
沈家众人听到争执,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唯有沈应一人仍在低头烧纸。
霍祁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燃着的香,忽然开始思量起这便宜老丈人配不配受他一拜。
内室中的争吵愈演愈烈。
“父亲分明是看沈应搭上了皇帝,想要攀附。我劝您早死了这条心,满金陵谁不知道皇帝又看上了新科探花,沈应早就失宠了,是被人灰溜溜地赶回金陵的。”
“你、你放肆——”
霍祁已经开始在心里写斥责沈家妄议皇家的圣旨。
霍祁见沈应已经握紧拳头,只是还在强自忍耐着。他向身旁的暗卫递了个眼神,暗卫领命离去。
内室中,沈应那不知名的叔伯说话越来越难听:“我是为家声着想,父亲却完全不顾,说是要让大哥有子送终,可是那沈应到达是不是大哥儿子还没人知……”
眼看涉及潘小钗清誉,沈应终于按捺不住就要暴起。霍祁率先跳起,几步上前用力踹翻了堂上燃着纸钱的火盆。
“啪!”
“啪!”
内室灵堂,同时响起两声。不同的是,内室里是巴掌声,而灵堂上是火盆落地的声音。
盆中灰烬飞得满灵堂都是,受灾最严重的就属沈轶山的灵位,还有旁边那位沈家子弟。
整个灵堂都安静下来,连念经的僧众都停下诵经。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霍祁。
霍祁咳嗽一声:“有老鼠。”
谢垣在后面扶额,他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就知道!
众人还在惊疑不定,暗中思考这事真要定性为有老鼠,还是这谢家大少故意捣乱。霍祁已经淡定地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上前想要为那满身都是灰烬的沈家子弟擦拭。
“抱歉抱歉。”
他握住那子弟的手,举着帕子的手眼见就要落到那人脸上。
那沈家子弟见他装扮古怪,心中生起一丝恐惧:“你是、你是……谢……谢……”
谢垣在后面帮他补全:“他是我大哥。”
“啊——”
那沈家子弟惊慌地大叫起来,他挥开霍祁的手,手脚并用地向后面爬去,嘴里还不停叫着。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霍祁无奈地看着手中素帕,嘴里发出一声叹息,似在感叹自己被拒绝的好意。
他又起身半跪到沈应身前,双眸望着沈应说道:“抱歉。”
众人都因霍祁向前的动作往后退了数步,生怕退晚了一步就会染上麻风。
唯有沈应没动。
他跪在原地抬眸望着霍祁,眼底明明有着笑意,嘴上偏还要逞强。
沈应骂他:“多管闲事。”
霍祁也笑起来,他抬手为沈应擦去脸上的灰烬,嘴里还击道。
“你不想要我管?我偏要管。”
第 44 章 情真意切
沈老太爷从内室赶出来, 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真是下意识就别过头去,想要嚷一句‘家门不幸’,仔细瞧瞧才发现那正在给自家亲孙子擦脸的人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招人来一问才知道那是谢家大少爷谢挚。
这满灵堂的灰烬也是出自他之手。
说什么有老鼠, 谁看不出他是想帮沈应出气。
沈老太爷往大儿子的灵位看了一眼,见到灵牌上满是黑灰, 即便再恼恨这个儿子, 此时也不禁心疼起来。
沈老太爷沉下脸:“不知我儿何处招惹了谢少爷,竟让你气恼得要在他的灵堂上做下这样的事情。”
沈老太爷发难, 霍祁瞥了他一眼,回头即便给沈应擦脸。
沈应拍了他一下, 用眼神向他示意别作怪, 又抬手自己接过手帕往脸上擦着, 顺便低声吩咐身旁小厮:“还不快把老爷的灵位擦干净。”
他又起身向沈老太爷行礼。
“爷爷, 方才灵堂上有鼠为患,谢少爷恐肥鼠惊了逝者之灵, 这才冲动行事, 还请爷爷莫怪。”
还未说完,就听见身后的霍祁低低笑了一声。
沈应动作顿住。
霍祁走到他身边,向沈老太爷笑道:“沈大人说的是,是小子一时鲁莽扰乱了灵堂,还请沈老太爷勿怪。”
见他上前,沈老太爷也不由忌惮地往后退了退, 倒是沈应见他一眼叫出沈老太爷的身份,又想起他在船上对谢挚及谢家之事如数家珍,便知他此次来金陵是有备而来,目的怕是不那么简单。
沈应望了霍祁几眼。
霍祁低声笑道:“我知你对我入迷, 只是你再盯着我,你爷爷怕是更不会放过我了。”
他刚说完,就听沈老太爷冷笑一声。
“你要我勿怪?老夫也不想与小辈一般见识,但奈何你欺人太甚,居然敢公然在我儿灵堂捣乱。今日若不叫人拿了你,怎对得起我山儿的在天之灵。”
说着他便让家仆动手拿人,谢垣忙带人护在兄长身边。
“沈老爷求您恕罪,我家兄长也是一时情急,非有心之过。你今日若能放过他,我家必对您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见谢垣这样护着自己,霍祁还颇为感动,他抬起手激动地拍了拍谢垣的肩膀,嘴里直唤道:“好弟弟。”
看得沈应猛翻白眼。
见众人真要闹起来,这人还在继续做戏,沈应就知这人是确实没暴露身份的想法。
若真让沈老太爷的人把他拿下了,事情可就好看了。
不管是为着那点旧情,还是为着臣子本分,还是为了沈家全族,沈应也得救他一救。
沈应跨步上前,挡在霍祁面前,压低声音向沈老太爷说道。
“爷爷何必动怒,其实你我心知肚明,谢挚是在为什么发火。我母亲现在皇帝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二叔在灵堂上公然诋毁她的名节,这事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不得已拿出潘小钗做挡箭牌,沈应在心里向母亲说着抱歉。
刚才还口出狂言的沈二叔,气势陡然弱了下来,嘀咕道:“我哪有在灵堂上公然说。”
也就这点胆量,霍祁看得想笑。
这沈家的人要么老奸巨猾,要么胆小如鼠。
还真没有半个像沈应。
他抬眸望向沈老太爷,这老人家听到沈应的话脸色更沉,双眸微微眯起。
沈老太爷道:“好个孝顺孙子,竟然为了个男人,威胁自己的爷爷。”
“不敢,”沈应低头,“我今日本就是为了来尽孝道而来,爷爷又何必咄咄逼人?”
其实沈应又何尝不知,沈老太爷刚才在内室毫不避忌地跟沈家二叔那般说话,就是为了敲打沈应本人。
他想让沈应看到他的恩德,明白自己能在沈家有一席之地,全靠他的施舍。
他想让沈应对他感激涕零。
只是没想到沈二叔会突然对沈应的身世大放厥词,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沈应对沈老太爷的这点心思,早已经不堪其扰。自从他考上举人,沈老太爷看到他的用处,便会时时唤他前来敲打,左右不过是说些周家不过商户之家,若想官路畅通还要靠沈家之类的话。
沈应听多都懒得听,只是祖父命人来传,他又不能不去。
周远和潘小钗也是心疼他小小年纪,要被周老太爷磋磨,看着实在太可怜,才早早将他送去了京城备考,这遇上了霍祁。
——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应和沈老太爷僵持着,周围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沈应未免也太过不孝,居然为了个男人顶撞自己的祖父。”
“瞧那谢挚把自己包成这样,看上去也无甚姿色。听说他早年因麻风早就毁容了,也不知道沈应看上了他什么。”
“你是说沈应跟谢挚有私情?那不是给皇帝戴了绿帽子了。”
好了,霍祁听不下去了。他没被戴绿帽子谢谢。
霍祁搭上沈应的肩膀,沈应侧眸看向他,霍祁安抚地向沈应点了点头,同时向沈老太爷走去。
沈老太爷又往后退了几步。
霍祁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看着周围人畏惧的表情,开始暗暗琢磨自己现在脱下白布,把这群人全部吓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怨不得说沈应跟他是心有灵犀。
他只是停了两步,沈应一看他后脑勺,就知道他在憋什么坏主意。沈应忙拉了他一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别胡闹。”
听得霍祁有点伤心,这沈应也不放心自己了。
霍祁怨怨哀哀地回眸看了沈应一眼,又回身向沈老太爷行了一礼:“沈老太爷容禀,小子日前曾在京师有幸拜见圣颜,得圣上钦点须护沈大人周全。方才在堂上看到一只老鼠公然游走在沈大人身侧,唯恐这肥头老鼠伤了沈大人,有辱圣命,这才一时激动,惊扰了灵堂。”
说到肥头老鼠时,他还特意抬眼瞧了沈二叔一眼。
沈二叔差点没气得厥过去。
沈应低头咬住自己嘴唇,才憋住唇角笑意。
霍祁接着道:“虽然小子有错,只是皇命难为,老太爷若想处置我,恐怕还得上奏皇帝陛下,请他来判我有罪。”
划重点,他为沈应发怒,是因为皇帝的吩咐。他是皇帝的人,换言之,皇帝没戴绿帽子。
沈老太爷:“天高皇帝远,你拿皇帝也压不了我。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子,我就是现在处置了你,再上奏朝廷向陛下请罪又如何。”
言语间,却是全然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金陵世族就是这么放肆。
沈老太爷,何荣,何缙,哪个不是出身金陵世族?世家大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是看准了霍祁会忌惮他们背后的势力,所以才敢肆意妄为。
霍祁的眸子沉了沉。
众人都瞧出沈老太爷是动了真怒,谢家小厮忌惮沈府势力不敢再动,只有谢垣只身挡在霍祁面前。
“沈老爷,谢家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商户人家,但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你今日真要动手,那咱们两家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霍祁这下是真有些被感动了,只是鱼死网破?谢家还差得远。
沈老太爷也不屑地哼了一声。
霍祁抬眸向门口望去,沈应似有所感低声问道:“你叫了谁来?”
霍祁笑:“你的救星。”
救星?沈应尚不解,只听院外响起一声高呼。
“圣谕到!”
身着禁卫军统领服饰的文瑞,手扶挎刀大步从院外走入。众人急忙跪下,沈应看见霍祁也跪了下来,不由低头偷笑。
霍祁无奈看他一眼,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灵堂上也敢这样放肆。
沈应瞪他一眼,示意他庄重些。霍祁耸耸肩,跪回原地。
文瑞站在院门口,瞟了跪着的沈霍二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大声说道。
“陛下有谕,沈应乃国之栋梁,其父过世,朕心亦悲。特命禁卫军统领文瑞代为吊唁,已慰逝者之灵。”
说完文瑞便走到灵前,沈府家仆忙为他送来三炷香,文瑞接过向沈轶山灵位拜了一拜。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沈应说是失宠了,看来也不尽然。
文瑞上前扶起沈应,‘顺道’扶起霍祁。
他沉声说道:“沈大人,请节哀顺变。陛下让下官告诉你,一切要以身体为重,切莫太过感伤。”
说完文瑞顿了顿,又转头向霍祁说道。
“谢少爷,陛下让我谢过你这一路对沈大人及周兴小弟的照料。陛下说劳你辛苦,他很感激。离京前特意嘱托若你有什么要求,让我尽管应允。”
“呃……”霍祁故作为难地看了沈老太爷一眼,“文统领客气了,我暂时并没有什么要求。”
沈家众人都松了口气,唯有沈老太爷不为所动。
文瑞:“没关系,我在金陵这段时日,你都可以来找我。”
霍祁忙点头,又向文瑞嘘寒问暖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装出一副马屁精的样子,真是把谢挚的名声都给败坏完了。
沈应无奈别过头去。
文瑞也嘴角抽搐着,都不知道该不该应他的马屁,只能想办法赶紧脚底抹油。
“圣谕已达。在下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再打扰了。”
文瑞拱手告辞,谢垣忙道:“我们也吊唁完了,既然文统领要走,不如我们一起。”
说着就拉着霍祁跟上文瑞,沈应也道:“我送文统领一程。”
几人就这样当着沈家人和来往宾客的面,直接从灵堂开溜。沈轶山灵牌上还留着一半没擦干净的黑灰,沈老爷子气得鼻子都歪了。
文瑞带着霍祁等人走出沈府,也知霍沈二人必另外有话要说,于是说着想向谢垣打听事情,直接伸手把万般不愿留霍沈二人独处的谢垣拉到了最前面。
前头谢垣还在频频回头,后面的两人眼里却完全没他。
“你到底为什么来金陵?”
沈应狐疑地看着霍祁,现在他十分确定霍祁来金陵目的不简单。
霍祁看了他一眼:“你不愿留在京城陪我,当然只有我来金陵找你玩了。”
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究竟,沈应撇撇嘴。
“你最好是。”
霍祁笑:“情真意切,绝无虚言。”
第 45 章 敌人?情人?
东安府, 谢家别院。
阁楼上阳光也照不进的小屋,谢挚坐在紧闭的窗前,隔着窗格看向别院门口站着的守卫。仆从推开房门给他送饭, 屋中久违地照进了一点阳光, 又被仆从迅速隔绝。
“那些人……可有说何时会走?”
谢挚开口向仆从发问。
因许久不说话,他的嗓音十分干涩沙哑。
仆从抬头, 隔着屏风远远地看见窗台前坐着的清瘦的人影。两人即便在屋中说话也是隔着屏风, 他虽伺候谢挚,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挚的真容。
仆从斟酌着回答:“怕是还要再等一段时日, 那些侍卫大哥才会离去。他们、他们说请少爷不必担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了, 他们有经验的。”
“我能……有什么……事?”
谢挚自嘲一句, 又问道:“那日……皇帝陛下亲临……你可曾看清他的模样?”
“未、未曾!”
仆从忙向屋外望了一眼, 见没旁人又低声回道:“管事说不能直视龙颜, 但我偷偷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生得……很是高大英俊、俊朗不凡, 怕是不少京中闺秀心中的如意郎君。”
“闺秀?”谢挚笑了一声, 忽而问起,“你瞧着……皇帝陛下与沈公子相配吗?”
“这……”仆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尴尬道,“这……小人没留意。”
谢挚扯了扯嘴角,闭眸回忆着那日与皇帝的会面,喃喃道:“我看着倒觉得他们两个很是相配。”
只是那皇帝虽看上去笑盈盈的、没什么脾气, 行事作风却不像个好相与的。
谢挚叹息,金陵不知又要起什么风波,不过都与他无关了。
唯挂心好友沈应一人,望他珍重。
屋中又再度归于寂静, 满院的生气都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具已经死去许久的‘尸体’慢慢腐烂。
沈应自不知千里之外还有位朋友在为他祝祷,不过就算知道,他此时也无暇顾及了。沈府、谢府、何府各项事情在他脑中缠成一团,他隐隐察觉到霍祁此行并不简单,只是有些理不清头绪。
才回金陵几个时辰便出了这么多事,倒显得金陵比京城还不太平一般。
沈应一路心神不宁,送殡时摔盆驾灵也十分不经心。沈家人在背后盯着他的眼睛都要冒出火花了,沈应也没管他们。送沈轶山的棺木往坟地去的路上,沈应似乎在人群中瞧见了潘小钗和周远,再仔细看去却不见了父母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心中再度升起疑惑。
潘小钗、周远、沈轶山三人之间的恩怨,也是缠绕在沈应心头已久的一个谜团。
沈轶山的名声不好,但外头传潘小钗和周远的话也不好听。
沈应一直想向父母问个究竟。
可奈何每每提到过去的事,不是潘小钗岔开话头,就是周远长吁短叹,说来说去也说不到重点上,沈应知父母不愿提起往事,后来也就渐渐没提。
但沈二叔在灵堂上的话,又激起了沈应的疑惑。从前外头也有人这样传,他心里也曾这样想过,但他知道不可能。
他希望自己可以是周家真正的儿子,但他了解父母的人品性格。
他们不会做那种事,而且若他不是沈家的儿子,潘小钗绝不会让他迈进沈家大门一步。
这样一想沈应心头愈加愤怒,灵堂上沈二叔说得斩钉截铁。沈家怀疑潘小钗在与沈轶山和离前便不贞洁。若他由着这盆脏水泼到父母身上,实在枉为人子。
沈应握紧拳头,向送灵的沈二叔看了一眼,双眸眯了眯。
人群中有个人看到他这神情,在心中好笑地叹了声‘这肥头老鼠看来要遭殃’。
夜间沈家停灵在祖坟旁的寺庙时,沈应指使了个机灵小厮去撺掇沈二叔跟前的人偷偷喝酒赌钱。
沈二叔比沈轶山还不如,酒色财气是样样沾染。他手下的人也知晓他的毛病,没一会儿就把他也请进了酒局。沈二叔与沈轶山的关系也一般,才没那心思为这位兄长斋戒,乐呵呵地便进了这酒局喝起酒来。
沈家小厮早已经趁机溜走。
沈二叔也不知何人组的酒局,喝得全无防备。喝到半途,他尿急跑到外头墙根底下方便。他醉醺醺地倚着墙壁,压根没察觉到身后有个人举着拳头在向他靠近。
‘啪嗒’一声。
空寂的寺中,传来石头被踢动的声音。
“谁?”
沈二叔警惕回头。
月色之下,偌大的院中明晃晃地连个鬼影都没有。
想起沈轶山的灵柩还停在大殿,沈二叔咽了咽口水,后背涌起一阵凉意。
“大哥你还灵也别找我啊!”沈二叔慌张地系着裤腰带,“要找就去找潘氏那个贱人,对不起你的人是她又不是我!还有那个周远,那对奸夫□□现在郎情妾意快活得很,你难道看得过眼?快去索那对奸夫□□的命,快去索那对奸夫□□的命。”
边说着边屁滚尿流地跑了。
沈应在墙角的树后挣扎着,不断用拳头捶着身后捂着他嘴巴的人。
听到沈二叔骂父母是‘奸夫□□’,沈应更是气上心头。
他此刻恨不得冲出去把沈二叔揍得连他亲爹都认不出来,却无奈他根本没法挣脱身后人的禁锢,只能用力捶着身后人。
“唔——”
沈二叔逃走后,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沈应捶人的动作顿住,那人顺势放开沈应。沈应回头,看见月色之下俊朗如玉的霍祁捂着胸口向他叹气:“你不是读书人吗?力气怎么这么大。”
沈应停顿了半晌,最后还是一拳捶在霍祁的胸口。
“你来管什么闲事!”
骂完还要冲出去打人,霍祁忙去拉他:“咳咳你做事怎么这么冲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咳咳。”
沈应那一拳是真捶实了,霍祁捂着胸口咳个不停,还要顾着不被旁人听见。
霍祁当皇帝这么多年,何时这么委屈过?
他都快被自己对沈应的真情感动了。
他一路拉着沈应回了沈应在寺庙中借住的房间,只是仓促间却没发现廊外有人。那夜间出来放水的沈家小仆,满脸吃惊地看着沈应跟个男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房间,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告状去了。
房间中的霍祁和沈应,却不似那小仆想的,正在做什么活色生香的事。
两人正对峙着,沈应双手抱胸气冲冲地站在房间中央。
“你拦着我干什么?”
霍祁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几声,他扶着桌子坐下晃了晃桌上的茶壶,见有凉水先倒了两杯。霍祁饮了一杯,又问沈应喝不喝。
沈应见他神情有异,以为自己真的打伤他,半愧疚半怀疑地坐到他身旁。
“你没事吧?”
沈应伸手去抚霍祁的后背。被霍祁猛地抓住,顺势往怀中一拉,沈应一个踉跄差点跌入霍祁怀中。
霍祁凑上前,笑嘻嘻说道:“刚才还有事,现在温香软玉在怀,再有事也没事了。”
“那你还是继续有事吧。”
沈应推开他,自个儿回到凳子上坐好。霍祁摇头嫌他没情趣,沈应偏头看他:“对不起,我的情趣只对情人有,不知道仁兄算哪根葱哪门蒜。”
他捏着霍祁的脸左右看了看,满脸都是嫌弃。
“这下不藏头露尾了,更认不出是谁了。”
他扔开霍祁。
霍祁摸着自己的脸笑了笑,又看向烛火下映出的沈应的脸。
寿宴上留下的划痕如今只剩下浅浅一道红印。
霍祁失神地看了片刻,抬手轻轻一抚,忍不住倾身在那道红痕上吻了吻。沈应倏地站起身来,捂着脸颊骂道:“登徒子!”
霍祁失去支撑,差点跌到地上。
他撑住身体,暗骂了自己一声,面上却仍旧笑嘻嘻地说着。
“害羞什么?又不是头一回。”
沈应懒得理他,直接啐道。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我喜欢你,愿意与你要好,现在……”沈应顿住,改口道,“你也要点脸吧,上回见面还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又来嘻嘻哈哈,你这忘性未免也太大。”
霍祁慵懒地靠在桌边,慢吞吞地笑道。
“原来还是为了我上回对你发火的事。你当着满朝文武给我没脸,我又不是菩萨,心里当然也会有气。伤了你的脸……”
霍祁又伸手想去摸沈应脸上的红印,沈应一把拍开。
霍祁悻悻收回手:“伤了你的脸,我心里也疼。刚才我也被你打了几拳,再多的气你也出了,别生气了。”
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将两人间的矛盾说成一时之气。
沈应偏头叹息一声。他心里知道事情说得太清楚,只会让场面更难看。若不想再跟霍祁争吵,沉默不语才是此刻最好的解决方法,却还是忍不住点破。
“霍祁。”
沈应低头望着两人映地面的影子,
两人明明离得不远,那两个影子却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分作了两边。
“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一时之气。”
听到这句话,霍祁脸色骤然一变,好半晌再没说话。
沈应说完瞟了霍祁一眼,见他脸色难看,终究不忍他如此难堪,又转而问起。
“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动手。”
若不是霍祁拦着,他今日非要沈鸿晖见见血不可。
霍祁偏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再带嬉笑,他动作懒散地给自己又倒了杯凉水。
“我要是没拦住你,你准备干什么?”霍祁讥诮道,“像你当初打我一样,也打那肥头老鼠几拳?打完你准备怎么收场?等我再去救你。”
沈应抱胸别过头去:“这次不用你。”
选在夜深人静作案,就是不想被人抓住。要不是霍祁阻拦,他早就打完人回来睡觉了。
听他口气这样大,霍祁笑起来:“好,看来你在金陵还有不少靠山。但只让那肥头老鼠伤筋动骨一顿,难道就能出得了你心中的气?”
“总好过什么也不做,放他逍遥。”沈应有些回过神来,“你想做什么?”
“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气居然只会动拳头,沈探花还真是叫朕对读书人一词刮目相看。”
霍祁讥讽,沈应冷眼回头看他。
霍祁咳嗽一声:“我什么也不想做,要看你想做什么。”
“你不让我动手打人,我还能做什么?毁了他的名声?整个金陵老一辈,名声第一臭的是我那个现在还躺在大殿上的亲爹,名声第二臭的就是我这个亲叔叔,他的名声我想毁都找不到地方去毁。”
全都是破绽,反而无懈可击。
霍祁出主意:“你可以想办法,让沈家那位老太爷把他赶出府去,让他穷困潦倒、流落街头。”
“你憋点好吧。”沈应白他一眼,“沈老太爷就两个儿子,刚死了一个,就剩这一个了。只要沈鸿晖没犯天条,他就不可能把这个唯一还在世的儿子赶出家门。”
“那就……”
霍祁用手指拨了拨茶杯,抬起含笑的眼眸向沈应望去。
“让他犯一犯天条。”
图穷匕见。
沈应悚然:“你想对付沈家。”
霍祁笑着摇头,拉过沈应的手,用茶水在沈应手心写下‘世家’两字。他一放手,沈应急忙收回掌心握住,又向门外窗外看了一眼,像是怕谁偷窥了去一般。
“为何?”沈应不由问。
这才是霍祁登基的头一年,他先动科举,又动世家,仿佛就是看谁不顺眼就要折腾谁,全没个章法,沈应都搞不懂霍祁要干什么了。
若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与内阁刚刚斗过一场,现在休养生息才是上策。
结果他又马不停蹄地来折腾金陵的世家。
也不怕世家和内阁联合起来压制他。
霍祁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在为我担心?”
沈应嫌弃:“我只是搞不懂你的心思。”
“很简单,不用猜。”霍祁道,“都是为了你。”
沈应怔住,而后冷笑一声:“你这是又要拿我做筏子?”
“动科举,是因为你觉得科举不公。动金陵世家,是因为你想要我舅舅何荣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但只要金陵这些世家还沆瀣一气,我就做不到这件事。”霍祁摇头,“不管你信不信。”
“沈应,我从来都不想做你的敌人。”
第 46 章 捉奸在床
‘你要做朕的敌人吗?’
撕心裂肺的质问钻进沈应的脑袋, 沈应痛得身子晃了几下,抬手撑住桌子才站稳。
“你怎么了?”
霍祁也发现他面色不对,急忙伸手来扶他。沈应反握住他的手, 抬头望着那张染上慌乱的脸, 眼前却闪过一双猩红的眼眸。
是身穿龙袍的霍祁在质问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何荣?他是朕的亲舅舅!’
“你怎么了?可是身体又觉得不适?”霍祁有些着急,“我就知道那民间大夫医术不行, 我立即传信回京城, 让余松派两个太医来。”
沈应紧紧握住霍祁的手,怔怔问道:“何荣可是你的亲舅舅。”
“你舍得处置他?”
霍祁一怔, 微微笑道:“即便他是我舅舅,做错了事也得付出代价。”
霍祁愿意大义灭亲, 明明是件好事, 沈应却感到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他好像在等谁跟自己吵上一架, 关于什么秉公持正、骨肉亲情, 可是对面那个最有可能跟他吵的人,却说他要大义灭亲。
好像……也就没什么可吵的了。
“哦。”
沈应失望地应了一声, 坐回桌边。霍祁想查看他的情况, 被他推开。
霍祁不解:“我又犯了你什么忌讳?你现在的身体感觉如何?算了我叫武柳去请大夫。”
霍祁起身欲出门,却被沈应拦下。
沈应:“没什么大事,一路颠簸回了金陵就跑来送葬,没休息好罢了。”
他的头痛缓和了些,脸上也装出没事的神情。霍祁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沈应拿出他对付自己的手段, 转移话题说起。
“嘴上说是为了我,心里恐怕全是自己的谋算。你直接告诉我,何家人究竟哪里惹了你,让你突然想对付他们。”
霍祁双眸盯在他苍白的脸色上, 心里还是想拉他去看大夫,嘴上却回道。
“知我者探花郎是也。”他伸手想为沈应倒杯水,但想起是凉水,又停下动作转而向沈应说起,“你知道今早何缙拦谢家的船,是为了找什么东西吗?”
沈应偏头回忆着早些时候,何缙在船上的说辞。
“他说是有件托谢家运送的货物,在谢家船上丢了,他怀疑是谢家监守自盗。”
霍祁笑:“还调动了官船来拦船,真是好大的排场。”
“他运的那件货物是宫里的东西?”沈应有些明白过来。
听他如此,反倒是霍祁有些惊讶。他看向沈应,眼中闪过欣赏的笑意。
“你也知道这件事?”
沈应撇嘴:“我的画作无端出现在国舅府,我心中总会有疑惑。在国舅府上住的那段时间,我曾向府上小仆打听过,挂在观水阁中那幅《瑞鹤图》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说是何缙从金陵寄来,让他们特意挂在观水阁中供你观赏的。”
霍祁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心思。”
何缙分明就是想向霍祁示威,他在对霍祁说,就算霍祁知道何缙在偷他的东西,但也不能把怎么样。
一想到自己的东西,被何缙那个兔崽子偷出宫中使用,霍祁就恶心得不行。
那厮居然还敢向他示威。
霍祁若不杀了他,再将他五马分尸,实在难平心中之气。
沈应听得直皱眉头:“倒也不用那么残忍吧,他就是偷你的东西用,最多算犯上不敬,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何必闹得五马分尸那么严重。”
沈应想起今日在官船上见到,何缙腰间佩戴的一个绘着金云玉花的玉佩,霍祁似乎也一个。
沈应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上下看看霍祁。
“他别是对你有意思,又因为与你是表兄弟关系,不能将这份感情公之于世,所以才让人偷你的东西送到金陵去,以慰相思之苦。”
霍祁冷漠地看着他,沈应弯腰大笑起来。
“可怜何家表哥一片痴心,陛下你就从了他吧。”
沈应乐不可支,笑到肚子发疼。霍祁无奈摇头:“我本来想放过你的。”
“你说什么?”
沈应偏头想听他说话,却被霍祁一把抱住,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挟持到了床上。沈应吃惊,刚刚在床上坐稳立马抬手挡住霍祁:“佛门清净地,你干什么?”
霍祁低头对他一笑:“我也对你一片痴心,你就从了我吧。”
双眸凝视着沈应的眼睛,眼底放出柔和的光芒。
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说真心话。
沈应胸口有些发烫,不提防被霍祁撬开齿关深深吻住。沈应骤然屏住呼吸,在咬与不咬间犹豫了片刻,那人已经停下动作,抬起身子冲他眨了眨眼。
沈应别过头冷静地深呼吸了几下,才向霍祁开口。
“你明日要是遭天打雷劈,我一定第一个放烟花庆祝。”
“你才舍不得。”
霍祁放松地躺到沈应身旁,双手枕在脑后:“若只是偷些寻常对象,朕也不至于这般气恼,偏偏那何缙太放肆——他让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霍祁的眼中泛起丝丝寒意。
“这回只怕太后也保不住他了。”
沈应眼睛盯着霍祁,心头升起些许异样的感觉,他咬着嘴唇问道:“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霍祁转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玉玺’。
沈应的心脏几乎被炸开,他忍不住提高音调:“什么——”
窗户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
沈应翻身去看,霍祁忽然从后面搂住他,咬着他的耳朵低低笑道:“我们两个要是现在被抓到,算不算被捉奸在床?”
说完又将沈应往前推了推。
“快去迎贵客。”
外头静悄悄的,哪来什么贵客?沈应正疑惑间,远远传来一阵吵闹声渐渐接近,沈应皱了皱眉头走下床,想要出门去查看情况。
未等他走到门前,那阵吵闹声便在他的门口停下。
有人轻敲了房门一下。
“大少爷——”
那人才说了三个字,就被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你那么客气干什么?想要给那奸夫翻窗逃走的时间吗?”
奸夫?!沈应下意识往床上望去。
门外沈鸿晖恼火地推开敲门的小厮,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中,沈应站在床边,右手撩着帘子,回头与众人尴尬地对望着。
“……不知二叔和刘管事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沈老太爷最信任的管事刘忠带着一众小厮、护院,与沈鸿晖一同站在门口。
方寸斗室中,一眼望尽只有沈应一人。
刘忠犹豫着,恭敬地向沈应行了一礼。
“回大少爷的话,是老爷听寺中的师傅说,今夜寺里好像进了贼,老爷怕您这里有闪失,特意吩咐小人带人来看看。”
“有贼?”
沈应疑惑,他顺势撩开帘子往床上看了几眼,像是在找有没有贼藏在里面,没找到人后又大大方方地让开。
“那得好好找找,可别让那些奸贼逃了。”
沈应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把刘忠看得汗流浃背,想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不由偏头瞪了身旁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厮一眼。
沈鸿晖却不信沈应真的清白。
“可不是得好好找找,万一错漏了些什么脏东西,扰了我家大少爷的清静可就不好了。”
他嚷嚷着,大步走进房中,越过沈应直接翻找起床帐来。
他走过沈应时,沈应直接捂住鼻子,皱眉说道:“好大的酒味,那小贼莫不是个酒鬼,逃走时不慎将酒坛跌在了二叔身上。”
沈府小厮面面相觑,不敢多话。
今夜沈鸿晖在寺中喝酒一事,众人多少都有听闻,除了暗中说句荒唐以外,也没人敢多管,更没人敢往老太爷面前报。
现在刘忠在跟前,他们更是只敢当鹌鹑,把头缩起来。
沈鸿晖找了一圈没找到奸夫,愤恼地把枕头往床上一砸,转身就要离去。
沈应冷笑一声:“二叔且慢。”
沈鸿晖回头看他:“大侄子还有什么事?”
“劳烦二叔为我操劳。”
沈应走上前先向沈鸿晖行了一礼,忽而又暴起拎住沈鸿晖的领口将他拉近。
“别当我沈应是好欺负的!今日之辱,他日必要你百倍奉还,到时候你跪在地上向我母亲磕一千个头,或许我会饶你一命。”
他最后两句话说得极轻,门外站着的人没有一个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有站在他近前的沈鸿晖被气得瞪大双眼。
“你——”
沈应放开沈鸿晖领口,退后又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语气郑重地说道。
“二叔,虽沈应在外亦曾听闻你与父亲关系并不和睦,但终究你们是两兄弟,今日是父亲出殡之日,祖父祖母伤心至极,你却在父亲停灵之所喝得这样酩酊大醉,实在辜恩负义、叫人不齿。”
“我——”
沈鸿晖欲辩驳,沈应却不叫他说第二句话。
“二叔,为了孝义二字,这些话侄儿不得不说,得罪之处还请你多多海涵。”
沈应身子越躬越低,每一句都狠狠拿捏住孝义二字,但显得对面的沈鸿晖在欺负他一般。
可不是欺负?大少爷刚刚死了父亲,这二爷就带着人马来他的房里搜野男人。
沈家小厮、护院纷纷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都感叹这大少爷未免也太可怜。从小被放在外面养就算了,爹死了还要被人这样欺负。
沈鸿晖气急败坏:“你这不知被谁弄过屁股的贱□□,敢拿孝义二字压我——”
“二爷!”
刘忠声音骤然变冷,他向身侧护院使了个眼色,有两个护院立即上前一个捂嘴一个拉人,把沈鸿晖拉出了沈应的房间。
沈鸿晖‘呜哇乱叫’着把拉走,刘忠躬身向沈应道。
“打扰大少爷休息,是小人的罪过。待丧事过后,小人必好好向大少爷赔礼道歉。”
说完便告辞离去,沈应笑着送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立马回头看去。他往桌下床下等刚才沈鸿晖看过的地方又寻了一圈,低声喃喃道:“怪了,他什么时候学会飞天遁地了?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正说着,忽然窗台响了一声,屋中袭来阵阵寒风。
沈应身子颤了颤。烛火摇晃,桌边映出第二个人影。沈应汗毛竖起,屏住呼吸抬头。
武柳一手持紫砂茶壶一手拿茶杯站在桌边,歪头跟沈应对视着。
沈应松了口气,从床边站起:“装神弄鬼的,吓我一跳。”
他斥了武柳一句,又往他身后看去,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家主人呢?”
“陛下回去歇息了。”
“歇息?”沈应提高声音。
霍祁刚刚才戏弄轻薄了他一通,现在武柳居然跟沈应说他已经回去歇息了。他睡得着吗!
武柳点头:“陛下说,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多说也是无益,不如回去睡觉。”
刚刚沈应才把沈家二叔气得跳脚,现在换他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多说也是无益是什么意思?”
武柳:“你与陛下心意相通,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
见沈应不说话了,武柳皱了皱眉头,尽力帮沈应思索着:“陛下的意思可能是,他知道你会帮他,所以不用再多说了。”
“帮他?帮他对付金陵世家?帮他对付沈家?”沈应忍不住反驳,“我是发了癫,才会帮他对付自己的家族。”
武柳沉吟:“如果你知道你母亲过去的事,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沈应骤然僵住,双眸紧紧盯着武柳:“你知道什么?”
“我没有给你讲故事的义务。”武柳冷冷摇头。在沈应动怒前,他又紧接着说道:“但陛下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这段往事,有空的时候可以去谢府求求他。”
沈应被气得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抽搐。
他咬牙切齿:“他也是发了癫,才会指望我去求他。”
“随你。”
武柳漠不关心地把手上的紫砂茶壶和茶杯放下,准备离去。沈应扫了一眼茶壶茶杯,好奇又烦躁地叫住他:“那是什么?”
“陛下让我给你带的热水。”
“热水?”沈应不解。
“冷水伤胃,热茶伤神。你既然身体不适,喝点热的比喝冷的强。”
沈应目光停在那紫砂茶壶上许久,低声问道:“这是他说的?”
武柳面无表情:“这是我对你的关心,陛下只让我给你带壶热水来。”
“……你赶紧——”沈应咽下喉咙里的‘滚’字,“赶紧走,走远点。”
不然沈应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关键是动手也打不过,沈应憋屈!
第 47 章 大旗
送走武柳, 沈应只当自己被这两主仆戏耍了一通,蒙头倒在床上想将诸事抛到脑后,半晌却又忍不住掀开被子。
沈应走到桌前, 摸了摸还温热的水壶。
“疯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 用武柳带来的茶杯倒了杯热水,坐到桌边慢慢饮尽。
屋中的烛火再摇曳过不知多少回, 也没带来他想见的那个人。
“指望我去求你?做梦去吧。”
沈应对着空气嘲讽了一句, 扔下茶杯转头倒回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日乱糟糟地处理完沈轶山的身后事, 周家马车早在沈家阴宅附近等候着,沈应本想回家, 谁知刘忠前来传话说老太爷请沈应一同回府。
回府?沈应挑起眉头, 回哪一个府?
沈老太爷要回的, 自然是沈家府邸, 可沈应却不想跟着去沈家受罪。
沈鸿晖昨夜在寺中闹出的乱子,听说昨夜就被翻到了沈老爷子面前, 沈老爷子罚了沈鸿晖跪了一夜。
沈应今日要是跟着回了沈府, 多半也逃不过。
虽说老爷子未必会偏袒沈鸿晖。
但昨夜沈应让人引诱沈鸿晖身边人喝酒的事,他现在恐怕也查清楚了。
沈应现在回沈府,简直送上门被罚。
“刘管事……”沈应拖长声音,“怕是也劳烦你回爷爷一声,我……离京前得陛下嘱托,回金陵处理完丧事后要为陛下去办些事。昨日, 文统领临走前也特意叮嘱我千万别忘了陛下的嘱托,我此刻怕是得赶紧去。”
说着倒像真的不能再拖一样,边冲向周家马车边向刘忠交代着。
“请刘管事代我向爷爷请罪,等忙完陛下的差事, 我就去沈家向他请罪。”
“不是少爷这……”
刘管事拦不住沈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家马车绝尘而去。
刘管事傻眼:“这叫什么事啊!”
沈应撩开车帘,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沈家人,心情大好起来。
今日来接他的是暮云,见他对沈家人避之唯恐不及,暮云还以为他昨日在沈家那边受了什么委屈,忙问起他在沈家的情况。
沈应笑着摆手:“别说扫兴的事。”
马车路过昨日见到潘小钗和周远的地方,沈应心头一动。他放下车帘,回身向暮云问起:“昨日老爷和夫人可来找过我?”
“没听府里人说过这事。”暮云不解,“昨日夫人还专门嘱咐了,说大少爷忙着丧事,不准我们前来打扰。”
沈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昨夜武柳口中所称的潘小钗过去的事。
对于父母过去的事,他只知道潘小钗是在与沈轶山和离后才生下了他,然后又带着尚在襁褓的他嫁给了周远。
至于其中的内情,他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知道。
暮云问道:“大少爷,我们接下来是回家吗?”
沈应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先去谢府一趟。”
暮云虽疑惑却还是听话让车夫调转马头,谁知马车行到中途,沈应又突然出声叫住了马车。
车夫急急勒停马车,暮云和沈应都往前晃了晃。
暮云把住车壁问道:“少爷,不去谢府了吗?”
“不去了。”沈应靠到车壁上,心道若是遂了那厮的意去求他,还不叫他得意死。
沈应撇了撇嘴,对车夫说还是回沈府。
车夫与暮云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一句‘大少爷去京城待了两年,脾气越发难以捉摸了’。
不过这话他们不敢当着沈应的面说。
车夫重新把马匹牵引至沈府方向。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进着,沈应靠在车壁上思索着霍祁与金陵世家的冲突,视线落到暮云的脸上,盯着暮云看了一会儿,直把暮云看得后背发麻。
“少、少爷,是小的有哪里不对吗?”
暮云摸了摸自己的脸。沈应摇头,慢吞吞地问道:“昨日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听沈应问起这事,暮云忙坐直身子连连向沈应点头:“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另一队施粥的人马是何府派去的人,他们也是最近才开始施粥,所以我离开金陵时都没看到。”
“何府?”何缙?沈应想起那人昨日在官船上那嚣张跋扈的样,觉得这人恐怕不会有那么好心,不过想想何国公就在金陵养老,施粥救民一事是霍祁下旨吩咐的,何国公作为霍祁的外祖父,帮衬一下也挺正常的。
只是想起官府施粥的粥棚前寥寥无人的情形,沈应总觉得哪里不对。
“金陵官衙施粥是否多有克扣?”沈应直接问,“为何我见都没人去官府那边领粥?”
说起这茬,暮云登时脸色一变。
他先撩起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见马车还在行进,路边行人都未曾向车上投来目光,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车帘,凑近沈应压低声音说道。
“这事说来也奇怪,自从何府开始施粥以后,官衙那边所施的粥就越来越稀,听说现在跟清水几乎没什么区别,筷子放下去也立即能沉底。”
沈应皱起眉头,暮云还在继续说道:“其实大家也知道江南灾民数百万,陛下的三万两就算加上朝廷的赈灾银又能顶什么事?只是金陵官衙这样的做派,怕是再过不久,就连清水也没有了。”
“现在灾民中都在称颂何家少爷是救世活佛,反骂官府和皇帝陛下不仁,拿他们当猴儿戏耍。”
说到这里,暮云没再继续说下去,直瞅着沈应的脸色,生怕他因皇帝被骂伤心。见沈应表情没什么异样,暮云才放心下来。他却不知沈应听到他的消息,仿佛被惊雷劈中脑袋。
他没想到施粥的人竟真是何缙。
现在何缙在灾民中颇得人心,再联想起昨夜霍祁说何缙命人偷了玉玺,这人莫不是真想登高一呼,黄袍加身?
怪不得霍祁要对付金陵世家了。
这人要是在金陵举事,再得世家支持,不是霍祁的心头大患是什么?
“老张停下,”沈应立马出声叫停车夫,“调转车头,我们去城外。”
“城外?!”
车夫和暮云齐齐一惊。
暮云想起昨日城外那群流民如狼一般的眼神,仍后怕不已。他拉着沈应的袖子战战兢兢地问:“少爷去城外做什么?城外那群流民看上去都不是善辈,少爷去城外要是又撞上了他们,怕是要被欺负。”
车夫老张也跟着帮腔:“少爷,小暮云说得对。那群堵在城门口的流民,少爷可别把他们当什么可怜人,真正的可怜人早被他们赶走了。他们领头的是个叫齐旺的,他为了独占官府施粥的份例,在官府施粥前组织了伙人,把那些老弱妇孺都给赶走了。”
说着老张啧了一声:“说起来,那齐旺真不是东西,听说那些老弱中有几个饿得不行,偷偷去领粥被他们连手打了一顿,又饿身上又有伤更无人医治,爬回流民点没多久人就没了。”
老张一直留在金陵,为人又好与人交谈,金陵内外的大小事他都知道一二。
今日他开口这样说了,沈应和暮云都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
暮云瞪大双眼:“怎么会有这种事!”
沈应也讶然:“后来他们吃饱了,还时常在城外抢劫来往的百姓。”
沈应吃惊:“如此猖狂!就没人管他们吗?”
“谁会管他们?”老张叹息,“不过是几条流民的命谁会在意,少爷是没看到,陛下没发话让各地救济灾民前的情形。三月时,我清晨从城外探亲回来,看见一路都是尸体,路边有两个小孩啼哭着被生生扔下了一口煮锅,旁边一个女子哭嚎着拉着动手的男子问为什么不先动手给他们一个痛快,那个男子也在哭反问女子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我甚至不敢停留,只怕他们也瞧上我,把我也给煮了。”
这下暮云不再惊讶,他低头啜泣几声:“我也曾看到。”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这样的情形,竟遍地可见。
沈应骤然愣住,心底里突然阵阵发凉,猛然间霍祁皇位的危机对他已经不再重要。
他忧虑、他恐惧、他害怕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个瞬间,正有个小孩被投进沸腾的煮锅,或正有无数个灾民在哀嚎着死去。
而沈应本可以救他们。他可以吗?
“去城外!”沈应发话。
老张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多,反而换来他态度更加坚决。
“少爷千万不能冲动!”老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知少爷心善想救他们,但就我们几个空手去能顶什么用?不如回家让老爷捐些钱粮给官衙,请官府派兵去赈济。”
沈应撕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神空空望着远方。
是啊他此时去城外又能做些什么?昨夜霍祁说他行事冲动,他还不认。如今看霍祁真是没说错他。
沈应闭眸叹息一声:“回家。”
老张终于把他劝回,再不敢给他反悔的机会。他给暮云使了个眼色,示意暮云扶好沈应,转头就扬鞭启程。
马车一路飞奔到周府门口,就跟有谁在后面追一样。
暮云被晃得下了车还在作呕,沈应却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下车时脸上仍挂满了忧虑。
他一路都在思索赈灾事宜,以小窥大,金陵才多少灾民,赈灾都能敷衍成这样。
想想江南数以百万的灾民。
朝廷的赈灾钱粮不知能有多少,可以进到他们的嘴巴。
沈应眉头紧锁,来迎他的山溪不解地向暮云发问:“少爷这是怎么了?难道被沈家欺负了?”
暮云向他摆手,还没来得及做解释,山溪自作聪明道:“哦少爷一定是知道袁老爷他们来了,不想见他们。”
“袁老爷?”沈应停下脚步,“袁彬伯父?”
袁彬与周远还有谢挚的父亲谢良都是金陵商会成员,几家常来常往。周远是爱炫耀孩子的性格,沈应从小到大日常在这几位伯父面前的任务就是……
——来小应儿给你袁伯伯背背你刚备的三字经/诗经/论语等等。
所以一般周远在场的时候,沈应是不想跟任何长辈碰面的。但今日……
沈应追问:“只有袁彬伯父一人,还是商会的人都来了?”
山溪点头:“商会领头的几位老爷都来了,说是今年要改选商会总商,他们想选老爷,所以专程来跟老爷商议这件事。”
选周家阿父当总商?沈应心中也生疑,金陵商会选了十多年总商,周远也就竞争了十多年的总商。虽然周家家财万贯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周远每年也给商会捐大把银钱,但商会的人总嫌他家是女人当家做主,不肯遂他的心愿。
今年怎么反倒主动送上门来了?
不过听到袁彬等人在此,沈应心头忽然浮现一计。他向暮云一笑:“真是瞌睡了就来枕头。”
说完就大步向周远等人议事的花厅走去。
才走近没两步,沈应就听到里头传来周远不屑地哼哼:“袁兄不必多说,我知道我家是女人当家做主,我失了男子气概,不配坐总商的位置。”
“周兄这是说哪里话?嫂夫人是英雄豪杰,陛下亲封的一品夫人,这些年来嫂夫人更是为你持家守业,羡煞我等。而你对嫂夫人的爱重,更是我们这些人之间的美谈。你这样的人若不能当总商还有谁配当总商?”
“就是就是。”
众人也纷纷应和,周远还在宣泄过去的不满:“话别说得太早了,我还卖子求荣。”
“什么卖子求荣,你当我不知,应哥儿是正儿八经考上的探花,陛下看重他也是正常事。”袁彬推了周远一下,又低声嘟囔道,“何况……能卖也不错了,别人想卖还没这个机会呢。”
“那你去卖啊!”周远指着袁彬大骂,“你倒是想卖,皇帝小子能看上你这张老脸吗?”
“你——”
袁彬几欲翻脸,想到沈应以及沈应背后的皇帝还是忍耐了下来。他强挂着笑脸说道:“应哥儿人生得好又仕途得意,被人传几句闲话也是正常的。你跟他们急什么,难不成真想上赶着认自己是皇帝的老丈人。”
“就是就是。”
见周远又要发火,袁彬忙赌咒发誓:“我可是绝对没传过半句这种闲话的。”
周远低眸瞥他一眼:“惯会说好话,我知道你嘴上没说过,所以我今天才让你进了我家大门,但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下袁彬都无奈了:“以言定罪本来就够荒唐了,你还要给我定个‘腹诽罪’不成。”
沈应走进花厅向众人笑道:“什么腹诽罪?袁伯父最近在读资治通鉴吗?”
沈应知道刚才的话题他横插一脚只会尴尬,所以选了个最能装傻的时机。
商会众人见到他也是一惊,也不知刚才的话他听是没听见,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纷纷起身向沈应行礼。
“草民等人拜见沈大人。”
沈应忙一一扶起:“诸位伯父折煞我了,你们从小看我长到大,我就是当上宰辅也是你们的侄儿,当不起你们这一拜。”
这话听得人舒心,袁彬心道这沈小子可比他便宜老子说话好听多了。
商会其余人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实他们选周远当总商,也是为了讨好沈应,能跟沈应直接见上面是最好的。
殷勤也能献对地方。
袁彬拉着沈应,泪津津道:“没想到昔日三尺童儿如今已长成潘安宋玉,还考中了探花,我跟婶子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都高兴道不行,你婶子特意让人给做了个金如意给你,想求菩萨护佑你事事如意。”
周远听到他的肉麻话,不由用鼻子哼了一声。
袁彬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叫人把金如意拿来,真是好大一柄如意,足有两尺多宽,上面还镶嵌了一排的红宝石。
沈应都看得晃眼,其他人也急忙跟上:“别只看他的,我这也有。”
原来这些商会叔伯今日虽是来找周远商议事情,却都给沈应备了大礼。
周远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最后直接端着茶坐到一边,边喝茶边奚落众人的礼物。
“范峰,袁彬送金如意你就送玉如意,天天就知道跟风能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江元你那个花瓶再大点能把周兴都装进去了,你准备让我儿用来插什么东西,长寿松吗?郑义你那……哎呀烫!”
沈应用手肘动了周远一下。
周远一时没端稳茶杯,差点被烫到。他匆匆把茶杯放回桌上,正要数落沈应做事不经心,却见沈应冲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先别说话。
周远怀疑地看了沈应几眼,还是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沈应向众人拱手:“沈应在这里先谢过众位叔叔伯伯的美意,只是这些礼物都太过贵重,我确实不能收。”
袁彬道:“沈侄别与我们见外,我们没什么事要求你帮忙办的,这些东西可不是行贿受贿。”
众人附和袁彬,沈应笑着摇头:“袁伯父想左了,沈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下有件大事想要同众位商议,这些礼物或许你们留着更有用。”
大事?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倒有些担心是不是这些东西没喂饱沈应?
沈应扫过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叔叔伯伯们最近可曾听闻,陛下从私库中拿出三万两用作赈灾的事?”
沈应心道总不能老让霍祁拿他作筏子,他也要扯霍祁当回大旗看看。
第 48 章 好东西
听他提起皇帝那三万两赈灾银, 商会众人面面相觑。
老实说一句,这三万两落在他们眼里多少有些不够看。
从前江南水患,朝廷赈灾钱粮都是百万计, 今年户部抠抠搜搜拿八十万两, 也不知进了谁的口袋,皇帝怜悯灾民从私库拿钱赈灾, 居然就拿出三万两。
他们都是金陵巨富, 随便一个家产拿出来填满十个秣陵湖都绰绰有余,对区区三万两当然看不上眼。
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笑皇帝穷酸。
但这话可不敢拿到沈应面前说, 这应哥儿已经做了皇帝的枕边人。他们在他面前嘲笑皇帝,跟当着皇帝的面打他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听说当今陛下, 是个嗜杀之人, 他们可惹不起。
袁彬在心里抹了把汗, 面上仍笑呵呵地回答:“自然知晓, 陛下不忍灾民受苦,特赐下三万两白银赈济灾民, 又命各地开仓救济江南来的流民。陛下仁心仁德, 真是令我等钦佩仰慕。”
袁彬马屁拍得浑然天成,半点不做作。
但沈应听到他说对霍祁钦佩仰慕时,不由想起刚才他向周远说的那句‘想卖卖不成’,表情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周远也是好笑地摇头晃脑摆弄着手中茶盏,嘲讽意味十足。
真是亏得袁彬好脾气,加上他有个好儿婿, 才没有被人直接一杯茶泼到脸上来。
沈应调整好表情,低头叹息道:“其实三万两不过杯水车薪,陛下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沈应估摸着,霍祁拿钱出来的时候, 是真的只有三万两。
“只是户部欺陛下年轻,陛下亲自下旨调银援济江南,他们以诸多理由推脱,最后只勉强给出八十万两,比以前要少上数十万两。陛下心知这是户部‘欺生’,拿出三万两来,一是要跟户部打擂台,二……则是为看看各地官员的态度。”
“各地官员的态度?”
商会众人低呼一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都是商海沉浮多年之人,都听懂了沈应的言外之意,只是心底还在琢磨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袁彬稍谨慎一些,抬眸看了沈应一眼,没再接话。
沈应气定神闲。
送来大花瓶的江元先沉不住气。
“世侄这话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想借这次赈灾,选出对他忠心耿耿的官员委以重任?”
“江伯父说得客气了,我怕陛下这次不只是要对忠心的官员委以重任。”沈应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知道叔叔伯伯们,知不知道前段时间京城科举腐败的那件案子?”
众人顿了一下。
怎么会不知?一道口谕要二十四个官员的命,那些官员的人头听说现在还挂在贡院门口。
想起这位陛下的手段,众人都不寒而栗。
周远都忍不住插嘴:“应儿,你的意思是……”
沈应咳嗽一声打断周远的话,同时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这位陛下,只喜欢对他忠心的人。”
周远也有些回过味来。
“怪不得贾仁那边一开仓赈灾,何家就立马也跟着派人施粥,原来是为了讨好皇帝,他家是皇亲国戚肯定比我们知道内情。”
周远恍然大悟。
“谢良那厮肯定也知道这事,听说何家施粥的米都是直接从他家拉的。这厮早早搭上了何荣,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现在要是被他抱上皇帝这条大腿……”
他狠狠一拍大腿:“今年总商选举,我不是又要被他压一头?气死我了!”
“不行!应儿你赶紧去叫人库房拿钱,我们家也要施粥!何家施多久我们就施多久,你再给皇帝写封信去让他放心,告诉他我们周家做好事一定不会落于人后!你爹我绝对不会输给谢良那厮!”
沈应:“……”
阿父,我就是专门找个来帮腔的托儿,可能都没有你这么像回事。
其余人原本还跟袁彬一起犹疑,见他如此激动,情绪也一起被点燃。
谢良给何缙供米的事他们也知道,听说供的都是好米,还不收一分一毫。他们原先还在背地里骂谢良狗腿子,谁知道人家背后藏了这么深的谋算。
想当年何家还没发迹时,商会中大家纵然赚得有多有少但基本上算是平起平坐。
谁知先帝几位,何家突然翻身。
谢家仗着几门远亲搭上何家,从此就眼高于顶,用鼻孔看人了。
这回沈应都把机会送到他们面前,他们要是再让谢良独美于人前,金陵商会干脆就直接解散,他们都回去种地算了。
“世侄也算我一份。”“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出一份。”……
众人纷纷应和,只剩袁彬一个许久不语。
他默默地打量着沈应,似乎是在猜测沈应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应微微向他一笑,又忙回身拦下已经要亲自去库房提钱的周远。
“叔叔伯伯们别慌,诸位既然有心救济灾民,总要有个章法。我们各家做各家的,倒是做了好事却没人记得,岂不是辜负了各位?”
这会儿换袁彬说话了:“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换了官职为称,显然已经十分不信任沈应。周远差点跳起来,指着鼻子问他又是什么意思,幸而被沈应拦下。
沈应心中早有了主意,但也无妨此刻和盘托出。
“我的想法是,商会与官衙合作,我们出米粮由官府负责施粥,免得施粥时流民乱来,与商会施粥之人起了争执,到时候无论哪方有了损伤都不是好事。”
听到与官府合作众人又都犹豫起来。
江元等人:“这……”
他们都是长期与金陵官衙打交道的人,哪里不知道金陵官衙那就是头喂不饱的饿狼,若是施粥一事由官府主导,只怕他们出一百两就有八十两会落到贾仁手里,剩下的二十两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部到灾民手里。
倒不是说他们真的关心那些灾民能不能吃饱穿暖、
只是花了一百两却只能干成七八两的事,他们觉得不划算。
商人本性,难免,难免。
沈应也知道他们心中顾虑,只是想起老张嘴里的齐旺,更不知流民中还有多少齐旺这种人,若不出官兵镇压到时候出了事,恐怕商会也要受波及。
但沈应也不愿意这连哄带骗刮出来的钱,变成了金陵官衙嘴里的肥肉。
看来怎么也要去谢府跑上一趟了。
沈应拱手:“诸位叔伯别急,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担心什么。我会与贾守备商议,让官衙只出兵帮我们派送米粥,至于米粥的准备还是要请各家,到时候请你们在各家的粥桶上都贴上自家的字号,也好叫人知道是我们商会各家在支持皇帝陛下。”
袁彬仍在犹豫:“贾守备只怕不会那么轻易同意只派兵。”
倒是江元不耐烦地拉了他一把,嘴里嚷嚷道:“他敢不同意,应哥儿可是皇帝的……”
周远大声咳嗽。
江元立马收声,尴尬改口说道:“应哥儿可是前岁探花,京城回来的大官,贾守备怎么也要给他点面子。”
沈应当做没听到他前面一句,笑盈盈地回道:“江伯父说得是。”
跟霍祁呆得久了,他装模作样的本事也见长许多。
看得周远都频频向他侧目。
此番不消说,自然是大丰收。商会各家都在沈应处报了名,要亲自参与赈灾,连最后还是怀疑沈应的袁彬也不敢落于人后,报名后又主动包揽起联络各家的工作。
救人宜早不宜迟,沈应当即请各家回去准备,自己写好名单就去联系官衙。
不过他心里有数,知道找贾仁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最后也未必有用,还是要去找朝廷那个最大的头儿才有用。
只是写名单时,沈应又怀疑起一事。
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满脸猜疑地看着这份名单。刚才他在商会叔伯面前说的霍祁心思,其实都是他乱扯来骗钱的,但仔细想想霍祁拿三万两出来赈灾,难道真的不怕旁人说他穷酸?
闻弦音知雅意。
皇帝用三万两明说了自己没钱,各地只怕会有不少如金陵商会这般知情识趣的,为了讨好皇帝,会主动向朝廷捐助赈灾银。
沈应若有所思地用笔帽敲了敲名单。
“我怕不是又给他利用了?”
他摇头一笑,低声骂道:“心眼真多。”
……
沈应写好名单,连马车都没套,直接去后院马厩选了匹马,骑马去了谢府。路上他又想起自己被霍祁发配边疆的那几匹大宛良驹,当即心疼不已。
若是霍祁在前,他恨不得当场再捶霍祁两拳。
沈应走进谢府,问清‘谢挚’还住在原来的院子后,直接向门房了扔句‘我与你家大少爷有约’,便只身闯了进去。
他从前在金陵时,也是谢家常来常往的人物。
门房甚至没反应过来拦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了。
门房懵懵地转头问同伴:“我们是不是该拦住沈少爷?”
同伴急急摇头:“拦什么?你忘了老爷昨日的吩咐,说是若沈少爷来找大少爷,一律不准拦。”
“我倒是忘了这茬。”
门房懵懵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开始一起望着大门发呆。
……
沈应气势汹汹地来到谢挚的团松院,一路果真没人阻拦。他虽心有疑惑却无暇多想,走进院子沈应看见霍祁搬了张凉榻睡在院中的大松树下,边上还点了香炉,放了茶壶,真是好不惬意。
他本应生气,只是此情此景好若似曾相识。
沈应怔了一怔,心中的怒火竟不知去了何处,只余满腔的怀念。
他停在原地,怕惊扰这场幻梦。
松树下霍祁低低笑了一声,睁开双眼向沈应望来。
他仍旧作着谢挚平常的装扮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一双眼睛太过风流多情,沈应都怀疑谢府的人怎会认错。
如果是他,他就绝对不会认错。
“真是稀客。”
霍祁笑了一声,从榻上翻身而起走到沈应跟前。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沈应,双眸似有星辰。
“你想我了?”
沈应抿了抿嘴唇白他一眼,将自己手中的名单向霍祁脸上扔去。霍祁抬手接住也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问道:“这是什么?”
他翻开名单随意看了两页。
沈应:“金陵商会中,愿意捐款赈济金陵内外江南水灾流民的富户名单。”
“好东西。”
霍祁眼前一亮,立马重新翻开起这份名单:“这些都是忠义之士,等我回京城后定要好好嘉奖他们。”
沈应哼了一声,直接向他要起护卫施粥队伍的人马来。
“好办好办,”霍祁打量着名单,头也没抬地向院中吩咐,“武柳去找文瑞,务必把这事给沈大人办妥。”
“是”
武柳不知在院中何处应了一声。
沈应抬头去寻,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沈应皱眉:“搞得神神秘秘的。”
霍祁抬头凑近他,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沈应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跟着他一起屏住呼吸。
霍祁把比在自己唇边的手指,抵到沈应唇边。
望着沈应惊惶的双眼,霍祁压低声音向他说道:“就是要神秘一点,才能显出我身边有高手。”
“……”
沈应:我觉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因果关系?
霍祁拊掌大笑起来。
沈应知被戏弄,气恼地推了他一把,却被霍祁顺势拉住了右手。
霍祁笑道:“别生气,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霍祁但笑不语,拉着沈应就走进了卧房。只见他仔细地关上房门,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关好,然后当着沈应的面……开始脱起衣服来。
“你干什么?!”
沈应捂住眼睛转过身去,心道要是霍祁说的好东西……是那个那个,沈应真是给他两拳的冲动都有。
霍祁笑了一声。
沈应听到他来到自己身后,温热的吐息扑打上沈应的耳朵。
霍祁在他耳边笑道:“现在开始害羞?从前当着我的面脱衣服的时候,可没见你害羞过。”
他说的是沈应在国舅府戏弄他的事。
沈应一时怔然。
中间两人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再想想他们在国舅府中互相恶作剧的模样,仿佛都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你在想什么?”霍祁轻声问道。
大抵是这声音太轻巧,轻飘飘地就躲过沈应的防备,溜入他的心房。
沈应不知不觉回答了此刻的真实想法。
“你。”
第 49 章 讨厌还是不讨厌?
“你在想我?”
听到沈应的话, 霍祁诧异地挑起眉头:“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听他这般阴阳怪气,沈应恨不得当场再翻他几个白眼,心道霍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人厌。还是从前他都是被爱意蒙了眼, 霍祁其实一直就这么讨人厌, 只是他从前都没看出来?
霍祁还在追问:“你在想我的什么?是温柔善良,还是俊美多情?”
这下是半点也不想了。
沈应哼了一声, 侧眸看向霍祁:“在想你有多讨人厌。”
听到这句话, 霍祁若有所思。半晌他轻笑一声,含笑向沈应点了点头:“这倒是意料中事。”
霍祁就站在沈应身后, 倒是没像沈应想的那样衣衫不整。他只是脱了外面那身白袍,取下了脸上用来遮掩的白布, 在沈应眼中卸下了‘谢挚’的伪装, 重新变回了霍祁本人。
沈应久违地在阳光下见到他的脸, 真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总觉得好像上次看霍祁这样对他笑,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其实昨晚他还被这讨人嫌的笑容惹怒过。
沈应讨厌霍祁这个万事都在他掌握中的笑容,这让沈应感觉他只是在将自己当做一枚棋子在玩弄。
沈应是个自我意识极强的人, 他不喜欢别人只是把他当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对待, 尤其那个别人还是霍祁。
霍祁的万事尽在掌握,让沈应忍不住想要搞些破坏。
——至少霍祁要知道,沈应并不是任他拿捏的那种人。
沈应眯起眼睛:“昨晚你让武柳传话来,说是我若想知道父母从前的故事,就得来求你?”
“……”霍祁听到都愣了愣,他寻思自己说话应该没这么欠揍吧?
“我原话应该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什么?”
“我说的是……如果你想知道你父母的往事, 大可以来求求我。”
沈应冷眼看他。霍祁嗤笑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好像是区别不大。”
都挺欠揍的。
霍祁到桌边伸手探了探茶壶,见壶身仍有余温,便坐下倒了两杯热茶, 递了一杯在沈应那边桌上。
“那你今日来,是不是想通了?”
沈应瞥他一眼,侧身坐下不正对着他,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在鼻尖嗅了嗅。
嗅到茶香扑鼻,沈应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是想通了一些事。”
说完这句,他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喝着茶,好像这杯中茶水是世间第一美味。装神弄鬼的程度,开始跟霍祁有得一拼。
霍祁不禁微笑起来。
他喜欢和沈应这样相处。他本以为两人要是在金陵再见,会因京城的嫌隙吵个没完。
就像前世一样。
霍祁已经记不清,他上回和他的沈首辅平心静气地聊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从前好像只剩下争执和沉默,太多的国事家事隔在他们中间,他们都太忙了,忙着处理大事小情,忙着气急败坏,忙着扛起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坐下来喝茶聊天对于他们来是件奢侈的事。
“你想通了什么?”霍祁柔声问道。
他的声音轻柔得吓人,似乎怕再大声些,会不慎打破这份难得的安宁。
可惜沈应没能察觉到他的情绪。
沈应玩着茶杯,嘴角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偏头看着他。
“你昨夜暗示我何缙动了玉玺,我今日又听说了何缙在灾民中为自己造势,听起来倒像他是有谋反之心,但遇上你,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霍祁长吁短叹着摇头:“这可真是冤枉,你对我的偏见未免太深,或许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何缙有意谋反,朕怕金陵世家也牵涉在内,所以要连他们一起清算了。”
“是吗?”沈应淡笑了一声,“我一路左思右想,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从我家想到谢家大门,跨过了大半个金陵城,终于给我想通……其实我早该想通。内阁,朱泰来,金陵世家,其实这些连在一起,也不难猜不是吗?”
“哦——”霍祁拖长声音,陪沈应继续玩这个游戏,“你猜到了什么?”
“朱首辅不仅是你的老师,也是已故昭惠太子的老师,金陵世家更是昭惠太子的拥趸。这一年来你先是打击内阁,把朱泰来逼下了首辅之位,现在又要打击世家,全因你在害怕。”
霍祁脸色已经变了,他揉着手里的茶杯,向沈应问道。
“我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
沈应偏头看着霍祁,眼神中满是已经看穿始末的笃定和得意,他张了张嘴巴向霍祁比出一个口型。
在他真正出声前,霍祁猛地倾身搂住他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鼻尖,两人近到呼吸相闻。
沈应抿紧嘴唇,身体不由僵硬起来。
霍祁凝视着沈应的眼睛。
“我不怕他。”
他沉声说道,语气中的倨傲像足了一个帝王。
沈应笑起来,他觉得自己赢了一局。
“是吗?”沈应嘲笑,“我只看到一个身居高位的胆小鬼,看到谁都害怕是别人会用来害他的武器,所以不停地在打击着别人。”
霍祁都给气笑了:“胆小鬼?你这样看朕?”
他将沈应搂得更近。
两人已经近到不管再做什么都不方便……或者说很方便的地步。沈应往后挣了挣没挣脱束缚,于是只能逞强地继续与霍祁对视。
“那我该如何看?”
霍祁咬牙:“你——”
见霍祁气急,沈应眼中笑意加深。霍祁顿住,讶然问道:“你在逗我?”
他一时吃惊,手臂松了松。沈应趁机挣脱霍祁的束缚,急忙坐到他对面的方向,与他隔着方桌对峙着。
沈应哈哈大笑:“逗没逗你,你心里有数。我的话句句真心,只是你不敢信罢了。”
霍祁盯着他看了半晌,轻轻啧了一声,低头提着茶壶倒了杯茶,忽而又把茶杯打翻。
沈应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被自己气胡涂了。
“你发什么疯?”
沈应忙把茶杯扶正,又拿方帕将茶水往另一方向引去,免得茶水四流弄脏两人的衣服。
见茶水流了满桌,霍祁却笑了起来。
他伸手按住沈应持方帕的手,沈应抬头望他。
霍祁笑:“其实就像这茶水,我知道他们流动的方向全看我如何主导,只是忍不住……想逗逗他们。”
“你要跟我一起吗沈应?我知道你不想做棋子,我们两个一个——做下棋的人。”
他再度发出邀约。
前世今生霍祁唯一认可的有资格陪他下棋的人,只有沈应一个。
霍祁也终于认清,他确实没那么大度,也没那么潇洒。重生后数次出手,确实针对的都是沈应想的那个人,只是理由不是沈应想到那样畏惧什么霍氏正统。
他现在当皇帝,他才是正统。
又有谁敢认那个人是正统。
他只是还在恨。
霍祁望着沈应日渐消瘦的脸庞,又想起前世沈应过世前连着数日水米难进,便是勉强进了一些稀粥也是不过片刻就呕出,到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可怜的首辅,辛苦半生刚刚才想起来要享福,就被人给害死了。
他若不惩戒凶手,不杀光他们,怎么对得起他的沈应。
霍祁笑了一声,不等沈应回答又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他敬向沈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早晚有一天会明白,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但我希望你能晚些明白,因为你听完那个故事或许会很讨厌我。”
“故事?什么故事?”沈应心生疑惑。
他怀疑霍祁又在故布疑阵,给他下套。但偏偏这人此刻的眼神又十分真诚,叫他生不起疑心。
霍祁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指抵在唇边。
“现在不能告诉你,这可不是你求求我,我就可以说的故事。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只是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些,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要看到你讨厌我。”
“故弄玄虚。”沈应嫌弃,“而且……你最好别搞错,我现在就很讨厌你。”
沈应试图在霍祁的温情攻势下,维护自己的尊严。
说实话,两人闹到这个地步,霍祁都把沈应囚禁过一回了,如果他还是不讨厌霍祁,沈应都会觉得自己是在犯贱。
可是偏偏……
霍祁也笑起来:“真的吗?那你可能有点不了解自己,如果你真的讨厌我,现在绝对不会跟我共处一室。”
前世沈应后期厌恶何荣至极,除了朝会在任何地方看到何荣都是抬腿就走,气得何荣来找霍祁告过不知道多少回状。
霍祁面上当着和事佬,心底无数次叹息:‘舅舅他现在只是当你不存在,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等到他叫朕惩治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最后,何荣去见先皇了,沈应跟霍祁也彻底闹掰,那时候沈应才把他讨厌的人从何荣换成霍祁。
想起这事霍祁就伤心,早知道他咬咬牙不斩何荣了。
这样还有个挡箭牌在,可以防止伤害转移。
不过伤心归伤心,现在他说这话是为了调戏沈应。沈应见招拆招,闻言立即站了起来。
“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不妥。”
说着沈应就往外走去,这时候却听到外头传来谢府小厮着急忙慌的声音:“二少爷,那好歹是大少爷的院子,你怎么能直接往里闯。”
外头谢垣也慌张:“你别拦着我,再不进去,要是让他们做出什么事就晚了。”
沈应脚步停下,抬头看了看这青天白日却紧紧关闭的门窗,心道这要是一开门就是撞上谢垣,那可就说不清了。
但不开门,好像更不说清?
犹豫间,霍祁已经拿上白袍、面罩,走到门前一把揽住沈应。他按住沈应开门的手:“谢家那小子担心我给皇帝戴绿帽子,成日在我跟前念叨,这回要是让他撞见你,我在谢府这段时间恐怕就太热闹了。”
他冲沈应眨眨眼:“走,我们从那边出去。正好去外面走走,我给你讲你爹和你娘的故事。”
他拉着沈应向窗边走去,想要跳窗离去。他跟武柳和文瑞都学过功夫,虽然算不上武功高手,但飞檐走壁的本事总是有的。天潢贵胄嘛,总要会个两招,才不至于遇见刺客被直接捅个透心凉。
沈应嘴里嘟囔着:“怎么跟着你,到哪里都像做贼一样。”
霍祁啧了一声,说他胡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跟着我应该觉得到哪里都跟回家一样。”
他抬手打了霍祁一下,笑道:“去你的。你天天在自己家做贼,也是真够了不起的。”
霍祁像绿林好汉般向他一抱拳。
“承让承认。”
沈应又被他给逗笑了,但碍于面子只能抿嘴笑着,又捶了他一下。
第 50 章 大戏
霍祁打开窗户, 带着沈应跳了出去。
两人从后门走出谢府,一路行到人潮拥挤的大街。金陵是个热闹地界,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因其濒临长江、交通便利, 沿江而来的旅客商人, 路经这金陵古都多半会在此停泊上一月半月。
霍祁和沈应走在金陵街道上,看迎面走来的行人脸上有露喜色的、有露疲色的, 纵然为生活奔波但眉目间尽是古都的倦懒风流。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繁华的城市外, 有一群灾民正在默默等死。
霍祁不知何处摸出把折扇,边打量着来往人群边在用折扇在手心轻敲。沈应瞥他一眼, 嘴里嘟囔着:“刚才话那么多,现在又不说话。每天神神叨叨的, 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如果只是自言自语, 倒也不必说得这么大声。”
霍祁折扇一敲, 双眸含笑向他看去。
沈应回他一笑:“特意说给你听的, 不大声点怕你漏听了。”
回到金陵,他好像丢掉了在京城时的重负, 又变回了那个轻灵活泼的少年。
但霍祁……霍祁仍旧藏在他的面具下。
霍祁忽然有些后悔昨夜在沈应面前露出真容的举动, 只要不露脸,他仍旧咬死说自己是谢挚,沈应也只能认命当他是谢挚。
就算他们两个对他的真实身份都心知肚明,但只要不点破,终究是烟笼雾罩中的海市,谁也不敢说是真的。
只做谢挚, 霍祁觉得更自在。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做都做了真去后悔,未免太嫌矫情。
霍祁摇头笑道:“沈郎这话听得我好难过, 我特意为你打听了你父母的往事,正想着要如何细细讲与你听,又不让你伤心,你却说我神神叨叨,谢某真是一片痴心错付。”
“装神弄鬼。”沈应嗤笑,“你不必讲了,我不想听。”
他今日来找霍祁,本也不是为了听霍祁讲故事的。他这段日子被霍祁骗得还不够多吗?不想也知道霍祁会在那所谓的父母往事中掺多少水份,沈应还听他说,真是主动给自己找罪受。
他不想听,霍祁还偏要说。
霍祁忙道:“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这事该从哪里说起。有了有了,应该从富商少爷周远在普陀寺救下御史千金潘小姐说起。”
沈应愣住,停下脚步挑眉看向霍祁。
霍祁还在说个没完:“……御史夫人本答应将潘小姐许配给周少爷,但危机过后又嫌弃家世门第不匹配,将潘小姐另配了沈家郎……诶人呢?”
霍祁边说边往前走着,走了几步才发现沈应没跟上来,回头一看人早扭头走了。霍祁忙返身追了回去,试图去拉沈应的胳膊,被沈应不耐烦地挥开。
霍祁无辜:“这好好说着话,怎么你突然就走了。”
“什么走了,我在帮你找东西?”
沈应回身向他扯出个笑容,这下换霍祁纳罕。
“找什么?”
“找……”
正说着,沈应忽然见一队士兵往城外跑去,领头居然是文瑞。沈应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霍祁:“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叫文瑞帮你收拾城外那些为祸的恶霸吗?”
“我叫的?”
“你心里说的,我猜到了。”霍祁冲他扬眉笑着,“这叫心有灵犀。”
沈应哭笑不得,也同时心下一惊。城外为祸的齐旺等人,他也是早前听车夫老张说才知道的。
离他去找霍祁也不过就早了几个时辰。
这样短的时间内,霍祁已经知道他跟老张谈起齐旺,还猜出他借官府就是想镇压这伙人,甚至帮他把官兵都给安排好了。
这样的心机手段,拿来对付一个沈应,沈应都觉得浪费。
沈应想问霍祁究竟派了多少人跟着他,又觉得这种话问出口也嫌多余。霍祁半点没遮掩地将他派人监视沈应这件事展示出来,怎么可能担心沈应的责难。
沈应横了霍祁一眼:“那我得瞧瞧我们两个多心有灵犀。”
“诶——”
说罢沈应一抬步,跟在那队官兵身后就往城外走去。霍祁原想跟他在金陵四处走走,散散心调调情,谁知横生这么个枝节。霍祁举着折扇在后阻拦不及,只能满脸无趣地跟了过去。
他望了一眼湖畔的秦淮风光,心道句可惜。
这么好的风景,沈应竟然只想着去城外看文瑞抓坏蛋,真够没情趣的。
霍祁长吁短叹着跟上沈应。
两人路过的大戏台旁,正有戏班在排戏,唱词咿咿呀呀地飘出几句唱词。
‘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原来是在唱西厢记。
两人来到城外,文瑞已经威风地抓了城外流民中几个闹事的头子。这段日子这群人在城外滋扰行人,来往百姓也深受其害。见他们被抓,进城出城的人立即围上来看热闹。
霍祁和沈应也混迹其中,两人挤在一起看文瑞耍威风。
沈应现在还对文瑞怎么跟着霍祁一起来了金陵有疑惑。文瑞是禁卫军统领,算起来是太后的人,怎么现在见天跟着霍祁,听霍祁的吩咐?
沈应拨了拨霍祁,向他示意官兵中的文瑞。
“你娘把……他给你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禁卫军,但又不会明说,只能以文瑞指代。只是这话被他这样一说,无端带了几分旖旎,霍祁怎么听怎么奇怪。
霍祁不由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跟他有什么似的。”
等等以沈应的促狭,他未必不是那个意思。霍祁一把抓住沈应的手,向他怪笑着歪了歪头。瞧他怪模怪样的,沈应直接嗤笑出声:“我在说正事,你在想什么?”
“我想的也是正事。”
霍祁哼哼笑了几声,却没再放开沈应的手。文瑞曾是暗卫,现在被安插在禁军中,其实是先帝放在禁卫军中一招暗棋,想要保证禁卫军无论在谁手里,也不会对霍祁造成危害。
霍祁也不知道,这趟出门太后让文瑞跟着自己,是有意在试探,还是刻意在警告。
但其实霍祁也没有完全信任文瑞。
如武柳等人,同样是先帝留下的遗产,但霍祁毫不怀疑武柳会为自己而死。
但文瑞……
霍祁望着官兵中间那位正在盘问流民的青年将领。文瑞太有自己的想法,霍祁不怀疑有一天他会为了心中的正道反了霍祁。
这样一算,先帝留给他的那些遗产里,挑挑拣拣只有江山和暗卫还算厚道,从没辜负过他。
霍祁摸着沈应温热的手掌,凑到沈应耳边低声说道。
“以后文瑞在禁卫军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无论太后是在试探还是警告,都代表文瑞已经失去了太后的信任。
沈应向他侧眸,眼中露出些许怀疑:“是你……”
霍祁觉得自己好冤,怎么突然间他就成了所有事的罪魁祸首。他冷下脸,松开沈应的手,挤开一对小夫妻独自站到旁边。小
夫妻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但见他装扮古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疑心他不是有传染病就是逃跑的人犯,也不敢招惹他,老老实实地躲开了去。
其余人的视线都在官兵和流民身上。
那伙流民本就是本乡的地痞流氓,因水患流离失所,也没有改变他们鱼肉乡里的本性,做了流民也要在流民堆里称老大,欺辱那些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现在被官府拿下他们还不服,嘴里直嚷嚷着皇帝让善待江南水患灾民,现在金陵官府拿他们是违背圣命。
说话还一套一套的,不像是寻常乡野村夫。
那几个领头作乱的被官兵压着跪在地上,文瑞听了他们的话,走过去蹲了他面前,拉了拉其中一个的领子,又扯了扯那人腰间挂着的荷包,掂着有些重量,文瑞冲那人笑了笑,伸手把荷包扯到手中。
“江南水患灾民还能买到京城瑞福斋最新花样的荷包?”
文瑞端详着荷包上的花纹,又满不在乎地把荷包往地上一扔,随手扯了把身边的荒草站了起来。
“本官怀疑你、还有你们……”他指着那人,以及那人身边一同跪着的同伴,“是混入流民中,蓄意作乱的恶徒。”
那人用力挣扎着:“你胡说!我们就是江南灾民,金陵官府将我们赶出城来任我们自生自灭,现在还要赶尽杀绝,简直丧尽天良!还有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奸……唔——”
他大声咒骂文瑞,话未说完不知何处飞出一块圆石,重重砸在他的嘴上。那人‘唔’了一声,嘴巴高高肿起,张嘴吐出血沫和被打掉的两颗门牙,呜呜着想要再说些什么,又有两块石头飞来擦着那人的耳边而过。
形势比人强,那人立即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文瑞和霍祁都抬头往圆石飞出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围观的普通百姓。
文瑞看着那个方向,表情复杂。
霍祁心里明白是谁在打小差,偷偷笑了一声。
沈应刚才已知自己失言,见霍祁生气又拉不下脸道歉,等了好一会儿见霍祁自己没好,咬了咬嘴唇走到霍祁旁边。
拉了拉霍祁的袖子,霍祁正为武柳和文瑞两人发笑,见沈应来了正兴致勃勃要与他细说,结果看到沈应为难的神色,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在跟沈应生气。
霍祁:糟糕,看八卦太兴奋,忘记正在闹脾气。
霍祁抬手理了理头发,强行把脸扭开。沈应低声骂他:“小气。”
霍祁全程看别处只当没听到,不过他也没有把沈应捏着他袖子的手挥开就是了。
毕竟他不像沈应那样小气,吵个架而已就连碰都不让碰。
他霍祁,大衍皇帝,大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