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开火
三天后
随着汽笛一声悠悠长鸣, 轮船缓缓开始离岸行驶。
春妮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去的城市和岸上的人。
这次去港城是上午九点钟的船票,在夏生和夏风萍的坚持下, 包括方校长一家人在内, 都坐上上午的渡江轮渡,亲自到了吴江口来送她。
直到远处的海城在视线中彻底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春妮回过头来,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夏生一板一眼的叮嘱:“姐姐早点回来,记得每天晚上早点回家。办完事赶紧回来,别在外边乱逛不回家, 知道不知道?”
春妮唇角含笑:这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副腔调, 竟管起了他姐姐。说得她像哪个在外边有了新欢,不舍得回家的渣男似的。
她乘坐的这艘船是英国太古船业的特快专轮,沿途并不停靠,蒸汽机白汽吞吐之间, 船开得飞快,直抵港城。
太古船业是英商轮船业巨子, 自上个世纪开埠以来,最早一批随着英国人的军舰一同进驻华国。
因为同有英属殖民地,港城和海城的联系一直相当紧密, 这条航线被开发得很成熟。在华国经营近百年,太古底蕴非同小可。也只有他们, 能够在方校长代春妮买船票时,底气十足地说出:“一年来,在这条线路上, 我们公司运送的旅客几百万人次,没有出现过一次意外,我们太古肮业是您安全的保证。”
的确,太古航业是英国人的公司,就算真的在打仗,开仗的双方也要卖这个面子给他们让路。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船舶公司不可能冒着被误伤的风险去验证自己国家的强大。
就凭这句话,方校长一咬牙,多花五十块钱,硬是让春妮享受了一回豪华海轮的特快专线。
上船前,春妮已经得到通知,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十点钟就可以抵达港城。
此时船刚离港,留在甲板上,向亲友们挥手道别的乘客们陆陆续续向船舱里走去。
春妮在甲板上多等了一会儿,看到人群都离开得差不多,也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按照船上的指示标志,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轮特快专线跟铁路客运一样,分为三个等级。三等舱听说是十二人一间的上下铺,方校长考虑到她身上带着一大笔钱,给春妮订的是两人一间的二等舱。
她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戴卡其色凉帽,穿着蓝白格子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身材有些丰腴,长得很漂亮,她一双鹿儿般的眼睛转过来,对春妮腼腆地笑了笑:“你也是这间房的?”
春妮点点头,将行李箱放到床头立柜里锁起来。
而这时,女孩已经取下凉帽,打开随身带的大皮箱,取出里面的小鱼干,蚕豆,萝卜干,糖炒栗子,水果软糖,奶油面包……
见春妮盯着桌子上的零食看,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都是我姆妈,怕我在船上饿着,非让我都带上。你不介意我吃吧?”
春妮摇了摇头,打开一早拿出来的倭语书。她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一个人待着更自在。
女孩子不再说话,拿出一颗栗子,嘎吱嗄吱地掰起来。
不一会儿,栗子特有的甜香味飘入春妮的鼻子。
春妮吸了吸鼻子,她好像早上也没吃什么……听见女孩子“哎呀”一声:“我都忘了问你,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见春妮看了一眼她手边的栗子,笑着抓了一把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春妮冷不防被塞满手,有些不知所措。
这女孩子没再看她,拍拍手,又抓起一只栗子啃得香甜。
春妮问她:“你一个人去港城?”
“也不是,我家还有个小大姐没买到二等舱的票,在三等舱。我姑妈在港城的码头接我,我以前每年都去她家过寒暑假,对这条路很熟的。”说着,她又抓了把奶糖:“这个奶糖好吃,你别跟我客气。”
春妮不是忸怩的人,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子没什么威胁之后,她也取出自己带的盐水蛤蜊等小零食,请她一起吃。
这女孩一点也不认生:“这蛤蜊真鲜,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保存的?哇,还有卤鸡脚,太好了,这是我的最爱!”
吃着零食,两个女孩子渐渐聊开。春妮得知,这个女孩子姓唐,叫唐宝芸,是法租界一所教会学校中五的女学生,前面已经说过,这次她是去港城姑妈度假。
唐宝芸说,她每年都会乘坐好几次这班船去港城,有时是去度假,有时则是去购物。战争开始以后,她家里的亲戚大部分都搬到了港城去住。以前她去港城,爸妈还会送送她,现在到了时间,她自己收拾好行李,家里人开车送她到码头就行了。
战争开始初期,的确有一些海城人到港城避难,但也更多的人嫌弃港城不够发达,见倭国人真的没有进犯租界,因而留了下来。不过,随着物资的日渐匮乏,很多不愿意到双城,去挨倭国人轰炸的海城富人,又一拨一拨地开始想办法往港城跑。
像唐宝芸这样频繁往返两地的,倒是少见。
她问春妮的情况,得知她是一间学校的体育□□以后,直说不可思议,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去英租界看看他们学校。
就这么说说聊聊的,主要是唐宝芸在说,春妮听着,时间到了下午两点钟,唐宝芸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困了,得睡会儿觉。”
春妮示意她自便。
她拉开单人床的毯子,生怕失礼似的,解释了一句:“我每天到了一点钟得午睡一会儿的,不然下午没精神。”
唐宝芸入睡之后,春妮拿出她的倭语书继续翻看。
太古公司果然财大气粗,连他们二等舱的舱房都安装的有冷气机。在这样适宜的温度里,房间脚下的地板随海水有节奏地晃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春妮也来了睡意。
因为身处在陌生地方,春妮这一觉醒醒睡睡,很不安稳。但这两天为了港城之行,她做了很多事,身体急需休息,她只能保持着睡睡醒醒的状态,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轰”的一声——
春妮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了?是什么声音?”唐宝芸半坐在地上,惊慌地问。
春妮揉着额角,她的头因为刚刚的惊醒,现在还隐隐作痛。
她摇摇头,没等说话,“轰”的又是一声,船身有了轻微的晃动。
“是炮火声。”这下,春妮确定了。
“什么?哪来的炮火?”唐宝芸惊慌失措,跳起来去开门。
春妮拦住她:“不要慌,你听声音,开火的地方离我们很远。你不要乱跑。”
“你怎么知道?”唐宝芸急得直跺脚:“你快让开,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咱们现在在船上,”春妮提醒她:“你能躲到哪去?”
“那——”
春妮让她先坐下:“一会儿轮船肯定会来人说明情况,现在去哪里都没有房间安全。”
“一会儿是多长一会儿?”唐宝芸抓住春妮的手,快哭了出来。
春妮用另一只手给她倒了杯茶:“先喝口茶,会没事的。”
唐宝芸的手抖得厉害:“不是说最近很太平吗?是哪里又打起来了?”
春妮将百页窗拨开一条小缝:“不知道,我看岸上好像很多山。”
“山?难道是肃州?还是温南?”
唐宝芸的猜测让春妮的心紧了紧:“你怎么会猜这两个地方?”
唐宝芸点了点手腕上的表盘:“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三分,以前这个时间,就是到了温南,或者再远一点,治平?这得看风速,我不知道——”
“轰”!
又是一声炮响,只是这一声很明显,已经离得有些远了。
唐宝芸呼了口气:“好像真的不在附近。密斯顾?你看到什么了吗?”
“太远了,什么都看不到。”春妮放下百叶窗,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大可以拿出望远镜看个清楚。可现在她只能跟唐宝芸一样,坐在船舱里,焦灼地等待船方通报。
好在船方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几分钟后,有推着小车的服务生来敲门:“两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确认过,刚才你们听到的响声是路过的温南县正在遭受炮轰,不过我们的船离炮轰地点至少有十海里,并不会受到影响,让你们受惊了。我们为你们每人准备了一瓶桔子汽水聊表歉意,希望你们的旅途不要受到影响。”
“谁缺你那一瓶汽水喝!我就问你,后面还会有危险吗?”唐宝芸害怕。
春妮则问:“温南情况怎么样?”
“按照我们的经验,不会再有危险,小姐们请安心。”服务生说。
“你们的经验?你的意思,是温南经常遭受炮轰?”春妮问道。
服务生回答这个问题已经答出了经验:“也不是很经常,我经历的不多,上个月大概一两次吧。您还有其他事吗?”
一个月都有一两次……春妮想起刚到温南的舒老师,原本有些放松的心情顿时重新绷了起来:给温南买车的事,下船之后立刻就去办!
唐宝芸挥了挥手,门轻悄悄地,被重新关上。
“还好港城有英国人在,不会打仗。”唐宝芸吐出一口浊气:“不然,我们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两天后的下午,轮船顺利抵达港城。
第92章 092 重头戏
因为下订一个多月以后, 车行才通知工厂自行取货,春妮抵达港城时,已经快到八月中旬, 都过了立秋。
然而, 这座位于华国最南端的小岛城市一点也没受秋季台风的影响降低温度,只是走从甲板到码头出口这短短不到五百米的路,春妮的汗水就打湿了衣背。
冷气机真是个好东西啊,才用了一晚上,就舍不得离开它了……
春妮揩着汗越过穿制服的海关工作人员时,旁边的唐宝芸“啊”地跳起来:“表哥,我在这里。”
一名打着发蜡, 穿白色短衬衫的青年扭头过来,让春妮顺便也看到了他旁边那位举着“顾春妮女士”纸牌的年轻人。
唐宝芸匆匆说了句:“春妮, 记得到半山找我来玩。”招呼一声旁边提行李的小大姐,开心地冲了过去。
昨天那场意外让唐宝芸受了些惊吓,她被吓得睡不着觉,拉着春妮说了半晚上的话。这个意外让两个小女孩之间的友谊急速升温, 下船前,在唐宝芸的要求下, 春妮交换了双方的联络方式。
春妮目送她跟迎过来的男青年行了个西式的贴面礼,走到那位举纸牌的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伸长脖子,往旁边站了站:“这位小姐, 麻烦请让一让。”
春妮指了指纸牌上的名字:“你不是找我吗?”
年轻人目瞪口呆:“你就是顾春妮女士?这不可能吧?”
“要我给你看证件吗?”春妮收起笑容。
“不……不用,”年轻人有点
慌乱:“我只是没想到您, 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啊!”
心里偷偷擦着冷汗:这个小姑娘,呃, 这位女士板起脸来还真有点吓人呢。
他现在真的有点信了,这位是顾春妮女士本尊,可她有多大呢?十五岁?二十岁?
他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着春妮,啧啧道:“您看上去可真年轻,我以为顾女士至少有三十岁以上了。”
春妮知道自己的年龄是劣势,再加上自己是女孩子,如果有丁点可能,来买车的人也不会是她。可没有办法,这件事,只有春妮亲自到场,才可以百分百确保不出错。
这个年代,买一台车比买房子还难。卡车并不比豪华轿车便宜,因为其实用性,反而更容易被军方盯上,收缴征为军用。
上车之前,她让这个接站的人帮她买了几份报纸,确认每一份报纸都没有温南的消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种时候,不上报纸绝对是好事。
春妮买车的车行叫怡兴车行,是英国人的产业。总部位于港城麦尔逊大道,是间兼营汽车配件和各种汽车的大型车行。
春妮本来想选一辆德国卡车给公司配备,但车行的总经理关富华说,最近一段时间,不知是什么原因,德国车开始限制出口,全港车行现有的德国车屈指可数,卡车更是难觅其踪。
春妮只好将车行现在经营的卡车类别都一一看过,并亲自上手开过,最终选定了一款沃尔沃卡车。
付款时,春妮以“再订至少一辆”为条件,再度要求车行帮忙送货,关富华叫苦连天:“真的不行啊,靓女……密斯罗。你们要是双城,或是南城的货,我都能想办法送,可海城不行啊,倭国人封锁太厉害了,有钱我们不想赚?实在没办法,卡车不上牌照,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这是无主之物吗?这一路运过去,神仙都难忍住不动手。”
春妮:“……所以你卖我车的时候,已经认为我不可能把车运到地方了?”
“这……顾小姐跟我们不同,顾小姐千里走单骑,这么能干,你一定有办法。”关富华干笑两声。
春妮道:“那本地有什么靠谱点的物流,这你总能推荐两家吧?”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关富华小心翼翼道:“现在兵荒马乱的,我认识的所有物流,条件最优厚的,也只保价不保物,顾小姐要做好心理准备。”
“无妨,”春妮道:“你先推荐,我慢慢选。”
买完卡车,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春妮来之前,学校就跟她说好,她只负责探路,方便再有第二次,其他人好接手。她的空间空余的部分勉强可以运一辆车,万一以后还有呢?总不能让她一趟趟来回跑吧?
方校长也曾交代过她,既然来了,顺便调查调查港城的市场。如果有可能,希望凉席在港城也有一席之地。
这个年代因为华国油荒,石油非常贵,木炭相对便宜,一般卡车买回来之后不会直接投入使用,而是另外加装一个代燃炉和储水器,以木炭为主要能源,利用储水器滴下的水使木炭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作为能源。海城油料这么难买,工厂的汽车自然也要经过改造才能使用。没有经过买家的同意和试用,车行肯定不敢擅作改变,这也是春妮不得不来港城一趟的原因。
不过,春妮作了两手准备,她保留了汽车的发动机,让车行的师父将代燃炉和储水器固定在卡车的外壁,不破坏原本的发动装置,争取方便时用炭,不方便时用油。
至于她为温南采购的汽车,因为温南都是山道,经过跟闻老板他们的沟通,春妮决定放弃方向盘的设计,改为带车把的机动三轮车。为了减轻车身重量,车斗不封闭,等车子送到温南后,由他们自行加装车棚。当然,木炭发动机也是必须要装上去的。
春妮寥寥两句话说得简单,实际从车子的脚踏,到轮胎,到发动机甚至是方向盘,使每一个零件得到完美匹配,难度相当大。现在华国机械制造都是万国牌,根本没有统一标配的零件,春妮在车行里蹲了两天,大部分都在看车行的师父们用焊枪和电锯徒手改装各种配件。
而车子最重要的轮胎和发动机,车行是做不出来的,只能春妮跟他们商量出个方案,向欧洲和东南亚订制。这一条,在之前的一个月中,玩具厂和车行这边早就沟通过无数遍了,春妮到时,新鲜到货的轮胎和发动机已经先一步到了车行,只等其他部件完成之后组装。
至于最占地方的车斗,春妮压根没打算交给港城。上回她找皇协军买的废料还有一大堆,她自己就能改装之后安上。一切只等车子最重要的部分做出来,她在港城随便找个地方安上去,车子能够成功开动,她就可以回海城了。
怡兴车行说过,完成所有的工作,最快也要一个星期。
春妮在这方面是完全的外行,索性不再将时间都浪费在到处是汽油味的车行。到了第三天,春妮跟他们打声招呼,打算到其他地方逛逛。
因为此行还带着其他任务,春妮现在住的酒店同样号称是四星级豪华酒店,也在麦尔逊大道。从酒店大堂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全港城最繁华的商业区。
这个年代的港城只是华国南疆边陲一个刚刚有点发展的新兴城市,不要说跟海城比,就是跟南城,羊城都没得比。
英国人占领此地之初,也只是将其当作一个舰船补给的港口,并没有用心经营,而城市里的奢侈品行业明显也没有形成规模。往往一栋高楼走出来,往巷道里稍微走一走,周围全部都是木质小层小阁楼,阁楼里外左右,横七竖八搭满了晾衣竿和凉棚。这些小阁楼一般分上下两层,上面住着店主,下面的店铺有卖烟酒糖茶的,也有裁衣做鞋,卖五金渔具的,总之百行百业,什么都有。
春妮在一间卖布料的小店外还看见了一双陈列在外的丝袜。
这个年代的丝袜可是稀罕物,在海城,如今一双丝袜最高要卖到五块钱一双,商场还经常断货。这间小店居然有卖,让春妮大为惊喜。
上次从温南贩回来的药材让春妮大赚一笔,虽然老师们都不知道,但她给夏风萍打电话,让她到药店比价不是秘密,大伙都知道了,不是所有地方的物价像海城一样,高到让人咂舌。
这回知道她要出门,学校老师们都拿出私房钱,请她帮忙带些好转手的外国货。这其中,轻便好带的丝袜是上上首选。
学校现在赚了钱,老师们的境遇却没有多大转变。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盖教室,买机器,搬工厂,出万国商团的会费,给学生加餐,还有买弹药……
春妮去问时,布店里已经有了其他访客。这名访客跟春妮一样,都不是港城本地人。
春妮站在旁边听他跟老板比划半天,才得知他们的丝袜不单卖,一块半钱一双,买一双丝袜必须搭配买一匹布,否则宁愿不卖。
捆绑销售,这老板也够精的,可别人也不傻。这家店卖的布很普通,价格却不便宜。她倒手丝袜的赚头只怕要全贴进布里,一点都不划算。而春妮来自全华国纺织业最发达的海城,吃多了撑的,为了卖丝袜去买布。
这位访客也明白这道理,讲价讲到气急败坏,奈何老板始终不松口,他只能擦着汗悻悻离开。
见老板的目光投到春妮身上,她连忙退出了店铺。
“这位小阿姐,你也是想贩丝袜卖?”那个之前在布店跟老板讲价的客人还没走,见春妮出门,跟上了她。
“我随便看看。”春妮说。
这人像看不到她的推拒之意,笑着同春妮道:“人人都知道丝袜好卖,货不好弄啊,小阿姐。我知道有个地方有货,小阿姐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春妮:“……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你怎么还在这讲价?”
那人笑道:“这不是货比三家嘛,怎么样?小阿姐去不去?”
春妮绕过他:“不去。”
那人连忙又追上去:“小阿姐别急
着拒绝我,你不听听是什么地方吗?”
“现在丝袜那么难买,能弄到货的,要么有大本事,要么货源说不清。有大本事的人看不上我这仨瓜俩枣,说不清货源的,我去趟那浑水干什么?”
那人没被她臊走,竟竖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小阿姐眼睛真是利。但我介绍的地方你放心,真的不会有麻烦的。你也不用再往前走,这条街上卖丝袜的人都是这样卖,没得赚的。”
“不会有麻烦,你一个人去,还少了个竞争对手,不是很好?”
那人迟疑了一下,“小阿姐,我跟你说实话吧。那边的东西是真东西,有问题的,是进关的渠道。但现在世面上这么多货,有几个是通过正规手续进关的?我是看小阿姐身体高拔,目光有神,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才想邀请你一道发财。小阿姐,那边一双丝袜进货价才五毛钱一双,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
这一年多来,春妮除了累了点,吃得好喝得好,的确长高了不少,但夸她有本事?这人敢看着她的娃娃脸再说一遍吗?
第93章 093 物资
在路上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耽误了一点时间, 并没有影响春妮的兴致。
她上次从温南回来,将药材出清之后,作了一次大盘点。除去那十来天在明州大山给三人疗伤所用的部分, 普通药材全部出清, 一共赚了两千多块,反而像铁皮石斛这样的名贵药材还剩两支。不过这样的名贵药材只要保存得当,在任何时候,都跟黄金白银一样,是保值的东西,她并不急着全卖出去。
反而是海城的钱币市场一直在贬值,她卖出去的那两千多块钱只放了一个月, 物价又涨了不少。春妮不得不再折腾一遍,寻找门路将手里的现钱都换成小黄鱼。
手里有钱, 心里不慌,春妮逛得很从容。只要在商店橱窗外看到像洋烟,洋酒,奶粉等等这些海城不好买到, 几乎可以当钱币交换的好东西,她都会进去问问, 先了解一下行情。
就像之前那个人说的那样,港城的商业市场现在很混乱。刚刚才问的十块一罐的奶粉,可能转个角, 就只卖八块。至于真假,反正春妮是看不出来的。
但不管十块还是八块, 都比海城便宜多了。
但春妮知道,这不是最合适的价钱。其他人跟她不一样,那些人跑单帮, 必须考虑运输和储存成本,如果按照港城市面上的叫价,他们抛却生死夹带进海城的物资赚头不够,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冒着杀头的风险做。
倭国人答应开放部分水路,也只允许租界进米进面,保证里面的人有口饭吃,不会造反。这些奢侈品,反而卡得很严。
最紧俏的物资,往往只有在倭国人开的商店里才可能找到。
那些守在关口的倭国军人像饿狗护食似的,会仔细搜出过客们任何夹带的可能。
春妮住的里弄里,这些日子时常有突然暴富的邻居们搬离此地,找到更好的住处。她附近的高级西餐厅也时常爆满,甚至还排起了长队。上个月夏风萍发了工资,想跟朱先生去吃炸猪排,还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据她说,在店里吃饭的人穿得富贵的不多,而且很多人都是领着全家人,菜上桌之后,像八百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等不及菜品上全,上一道吃一道,连盘子几乎都要舔干净。两人猜测,这些吃饭的人应当就是干“那种事”发的财。
“那种事”当然就是搞走|私了。
住在一起大半年,都是知根知底的。凭那些邻居本职的收入再翻十倍,他们也不可能住得起好房子,吃得起高档餐馆。由此可见,他们在黑夜里悄悄做起来的生意绝对是她想象不到的暴利。
反正,港城街面上这些商品按标价拿回海城,即使翻倍去卖,也达不到暴利的标准。
一定还有另外的渠道。
春妮走走逛逛,到了一间商厦前面。她抬头一看,顿时笑了。
这不是他们工厂最大的合作伙伴,先施百货吗?
先施百货原本就是从港城起家,只是在海城的营业额更高,更出名罢了。而春妮他们出货给先施之后,知道也有一部分货物发到了港城售卖,正好她今天逛到这里,干脆进去看看。
时间还早,春妮索性从一楼逛起。
港城的先施跟海城的商品陈列大同小异,一楼一半是珠宝,一半是手表和化妆品。
春妮现在只对金子有兴趣,可商场里不卖金条,金饰溢价过高。她打听了一下价钱,顿时失去了购买的兴致。
逛到手表柜台时,她望着柜台前方悬挂的“九五折”站了站。春妮想买手表很久了,海城的手表虽然没有奶粉那么难买,但一天天价钱涨得她也没有什么购物欲望。她去温南前原本看好了一款,一直没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再买,那块表已经涨了十块钱。
于是,直到来海城之前,她的手腕上仍是光秃秃地,除了夏风萍给她编的平安结,什么都没有。幸好吴江边上有一座每天准点报时的钟楼,不然每天太阳下山,她就没有了什么时间概念。
柜台里的柜哥热情地过来招呼她:“这位小姐,想买手表吗?我们浪琴手表今天品牌周年庆典,全品牌有九五折扣,如果您的消费超过五十块,还附送一份价值不斐的小礼物。”
春妮两辈子都没怎么逛过商场,对传说中能掏空人口袋的营销手段完全没有戒心,闻言,顿时感兴趣地问:“送什么小礼物?”
柜哥神秘地笑笑,郑重其事地戴上了白色的丝质手套,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
木匣子内部,黑丝绒的衬里上,整整齐齐罗列着两排安甑瓶。
春妮:“????”买手表送药水?送的是消炎药还是止痛药?
幸好她没有问出来,很快,旁边有女孩子在惊呼:“哇,你看Guerlain这个香水瓶好可爱啊,saler,是什么味道的?”
“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的香水不单卖。”
趁柜哥招呼其他人,春妮拿起一只瓶子仔细端详。
春妮按照药水瓶的估算,这瓶女士香水最多只有五毫升,香水瓶呈淡黄色,瓶身表面印着一圈英文花体字,似乎还是什么大牌子,
这个年代的外国香水跟丝袜不一样,虽然同属奢侈品,但外国香水远没有丝袜好卖。这是因为运输途中损耗大,导致原本就高的价格更加高得离谱,一般人家根本不用想,而品牌本身为了保持逼格,更加不会折价出售。也因此,在海城战争开始后,在先施百货唯一的一个外国香水陈列柜不得不撤了柜。
但春妮知道,买不起不代表她们不想买。就像她旁边的这个女孩子,她磨着柜哥打开香水瓶,闻了又闻都舍不得走,还低声央求他卖给自己一瓶。不得不离开时,她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才走。
“小姐,看好了吗?”
“你把这两款给我看看。”
“要这款米白色表带的,还有红色表带的也要。”米白色是给她自己的,红色的是给夏风萍的。
夏风萍是个有志气的姑娘,虽然她家里什么名表都有,但她说,既然已经赚了钱,就不该再问家里要。因而辛苦攒了大半年的钱,终于攒了四十多块,以为够买手表了,结果跟她去商场一看,上个月只差两块钱就够的手表,这个月再去买,足差了五块钱,越发买不起了。
这次到港城来,春妮除了给自己,也肩负着给夏风萍挑手表的任务。
一出手就是两块手表,这是大单啊!
柜哥眉开眼笑,打包的时候顺口问道:“小姐还需要别的吗?再买一块手表,我可以作主,一次送您五瓶香水。”
这时,柜台上只有春妮一个客人,她心中一动:“你这香水真的不单独售卖?”
柜哥正要摇头,眼前多了几张纸币:“你答应的话,这些我都要了。”
虽然她没用过这什么牌子的香水,但完全不用担心柜台卖假货。原因说来可悲,以华国现在的工业水平,做不
出这样不足手指大,带有铝制密封瓶盖的假货。
柜哥:“……”他迅速左右看看,伸手盖住钱币:“小姐,您稍等。手表您还要吗?”
这位柜哥还挺敬业,赚外快的时候没忘记本职工作。
春妮让柜哥给她包起来,接着问道:“像这样的货,你手上还有多少?”
“没有了,公司没有给我们发多少,”柜哥迅速将所有小样打包,听上去也很遗憾:“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你再想想,你是本地人,一定比我有办法。我好不容易来港城一趟,总得给亲戚朋友带点好带的礼物吧。” 她暗示地往旁边柜台上看了看:“你的亲戚朋友,有没有跟你一样,做这一行的?”
柜哥恍然,悄声同春妮道:“那你今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商场打烊之后再来,我先帮你问问。”
春妮买的手表是浪琴的基础款,一块不是很贵,五十多块钱,再打九五折,买两块将将一百块钱。
即使她现在买一辆车,出手就是好几万块钱,这一百块钱花出去,还是让她心疼得直抽抽。
以现在海城的粮价,她还雇着这么多人,钱财来源的大头早就不再是小吃摊。除了上次去温南的那笔意外之财,她只能指望学校开的那两份薪水过日子。
好在工厂这几个月盈利很好,方校长跟朋友取经,将他们这些高层的工资跟效益挂钩,这几个月春妮工资加奖金,每个月都有上百块钱,如今腰囊颇丰,才舍得花钱为自己买手表。
如果在战前,即使一年只有三四个月能拿到这个工资水平,她辛苦工作六七年,在华界买一套小房子都不成问题。可惜月月翻高涨价的粮面粮油等各种生活必需品的价钱让人一点都不敢松懈,春妮一有机会,还得为自己寻找捞外快的机会。
这会儿港城还没有传说中“不夜城”的气象,晚上八点不到,先施百货里的大灯就陆陆续续地灭了。春妮站在匝道里等了会儿,白天手表柜的柜哥提着个袋子走了出来。
春妮叫了他一声:“这里。”
柜哥一脸紧张地跑过来:“小姐,你小点声,被公司抓到,我就完了。”
他提着一个手提袋,给她看了一眼,袋子里各种式样颜色的小瓶子,全部都是品牌香水,还有一些雪花膏之类的护肤品。这些搁在柜台上卖,每一瓶价值至少都在两块钱以上。
春妮略点一点,见他实在是慌张,也不细看,给他一张票子:“够不够?”
她给的是特地到港城汇丰银行兑换的英镑,一张面值一镑。这一张在海城至少可以换三到五十块银元,在港城价值略有回落,看柜哥开心的样子,价值不会低到哪去。
“够了够了。小姐,你明天还来吗?”
“你明天还有货?”
柜哥迟疑了一下,道:“要香水可能有点难,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但其他东西,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什么东西?”
“大米,面粉,奶粉,洋酒,洋烟……想要什么有什么。”
“有什么轻便易带,又好脱手的东西?”
“那就是丝袜和大烟。”说到最后,柜哥声音陡然放低。
春妮点数的动作一顿:“你能弄到丝袜?”
“我……试试吧。”
春妮听他说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东西有问题?不要欺负我不懂,我也有认识的本地人,明天我会带他一起来。”
“没有没有,”柜哥见春妮要走,忙道:“小姐你误会了,我只是跟那些人不熟,东西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我要先看到货再说。如果货没问题,奶粉洋酒,有什么我要什么。”
“这……”柜哥倒想一次吃下春妮这个出手大方的客户,可他实在没这个本钱,因此十分犹豫。
春妮看出他的纠结,说道:“只要货没问题,我不会亏待你。我经常往来港城,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还不少。”
“那好吧,你明天还是在这等我,我带你去看货。”
第94章 094 身价
跟那个叫姚根发的柜哥约好之后, 春妮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继头一天去先施百货了解过睡美人的售卖情况之后,第二天她又去港城的其他商场转了转,发现那些商场售卖的凉席都还是传统的苇席和草编席, 也有竹青席, 无非是这些席子做工更加精美一些。
商场里不是没有更加高档的犀牛皮,野牛皮凉席,但那种皮制凉席动辄叫价几百上千甚至上万块,根本不是给他们普通人买的。比牛皮凉席价格稍低的,还有据说从东南亚进口来的藤凉席。但港城天气湿热,这种凉席摸上去没有麻将凉席那样凉快,而且藤编凉席比草编更加讲究手法。产量提不上去, 价格自然也降不下来,在港城的销量听说也不怎么样。
港城的富商们搬过来躲避战难之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批高级职员。富商说来说去才几个人,这些人才是支撑卖场的用户基本群,但港城的中等商品市场明显还没有做起来。对比这些商场同先施的客流量,难怪先施的卖场经理一天打三遍电话, 恨不得住进学校催他们工厂出货。
逛得差不多到了时间,春妮去了怡兴车行一趟, 将头天那个去码头接她的男孩子丁细有要了出来。
关富华知道她是睡美人厂家派来的代表,这次尽管只订了一辆全车,以及一些零部件, 但看睡美人在港城的势头,明显是要大发起来。因而听春妮说, 想借丁细有一用,什么都没问,就爽快地放了人, 还说港城乱得很,问她要不要再多带几个。
春妮想了想,毕竟是第一次去,先探探路就好,人带得太多,反而像是去砸场子的。拒绝了关富华的好意,跟丁大有两人往先施百货去,同姚根发汇合。
丁细有祖辈是渔民出身,自打港城到了英国人手里,就在这扎根下来,如今到他已经是第四代,地道地的本地人。对本地的鬼马事,他都能说出一些。
他同春妮科普道:“其实我们港城有英国人在,大体还是安全的。只要你不往三虎地,骆驼城那边走,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虎地和骆驼城,这又是什么?”
“这个说起来就很复杂啦。”丁细有操着口浓重的港普,道:“这两个地方,以前是前朝在港城边界驻兵的地方。但前朝二十多年前不是没有了吗?以前在那边驻兵的官兵没有人管,好多人就那什么,落了草,当了海匪。现在港城到内地的水货,基本都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水货在港城的行话中,指的就是没走正常渠道进关的走私货物。
春妮皱眉:“那姚根发那边?”
丁细有摆了摆手:“唔使惊,现在海船出来得少,光靠抢能抢到什么,那边人也要吃饭的啦。只要你不走进去,找到正确的地方,小心点,不会有问题的。”
“那我怎么小心点?”
“这样……”
两人说说聊聊,到了老地方,姚根发已经等在了原地,看了丁细有一眼,笑道:“顾小姐,咱们走吧。”
“等等,”丁细有肩负着帮春妮甄别好人坏人的重任,当即道:“你要带我哋到边?讲明先。”
“唔远,在蛇头埠,坐车行唔到半个钟。金牙发你识得?”姚根发道。
春妮也只听得懂这两句,再之后,他们说话渐渐快起来。春妮看见丁细有的神情从严肃到放松,最后对春妮点点头:“小顾姐,可以走了,他知道地方。”
“去哪?”
“蛇头埠,在骆驼城外围。他讲的货主金牙发,是我邻村的阿哥,我也听说他在做这行,只是没讲过话。”
“是吗?那世界是真有点小。”
“倒也不是,”丁细有道:“我家就在那附近,我每天都从那边过,那边的阿哥阿叔少有叫不出名。只是我爹不让我跟他们在一起
,让我好好学手艺,所以你让我去,我一时也不知道谁是正主。”
这就是叫一个本地人来跟着的好处。
有丁细有押阵,姚根发领路,春妮几人叫来两个车仔坐上去,车子拐离大路,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左右穿行,因为天已经黑得差不多,街上只有几名拿警棍的差佬目送他们的车子远去。
八点半刚过,车子在一间上了板子的店铺前停下。
这里跟街上那些房子一样,都是层高不到两米的木制阁楼,街面过道狭小,往往过道的上空还横着几根晾衣裳的麻绳。春妮只能弓着腰下车,因为一抬头,说不定就顶到哪家人的裤衩上去了。
姚根发先下了车拍门:“大发哥开门啦,有生意上门。”
门板被从里边卸下一块。
趁姚根发同里边人说话,丁细有抓紧时间跟她科普:“看到没有?那边往里走,就是骆驼城。你小姑娘记得千万别往里走,特别是晚上,乱得很。那些人手里有真家伙,说不定大街上就干起来,飞来一颗流弹,你就完了。从那条路穿过骆驼城,再走半个钟,就是海岸线,那一带停的帆船要么是烟土,要么是人蛇——”
“顾小姐,进来看货啦。”
春妮目光微凝,耳边丁细有仍在喋喋不休:“要是被那些人蛇抓走,那就惨啦,他们捆你上帆船,运气好一点,卖到美国享福,运气不好,非洲当营妓都有可能。”
“是吗?刚刚那个过去的,不是女人?”春妮伸手一指,却是指了个空。
她刚刚在路边上看到的,埋头走过去的女人这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春妮觉得,刚刚那个女人的背影,她似乎是在哪见过。在哪见过呢?
她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出来混这么些年,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点自信的。
春妮转身进了门。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叼着烟坐在柜台后边,笑着指向身后,露出那半颗金牙:“靓女,想要点什么货,随便看,什么都有,我这里的价钱最公道啦。”
他身后的展示柜仅仅是一个黑乎乎的博物架,一格柜子放一样东西,洋酒洋烟,丝袜奶粉……果然像姚根发说的那样,她想到的什么紧俏的外国货都有。她没想到的,像瑞士军刀,罐头巧克力,他也有。
还有……她指着放在最高处的那一排子弹,问道:“那个怎么卖?”
“你要那个?”金牙发道:“靓女,这种东西不是你问的啦。你知那是什么东西吗?”
“你这些子弹的口径是7.62mm,7.92mm,8.08mm,分别对应勃朗宁手|枪,春田式步|枪,中正式步|枪,毛瑟|枪——还要我说下去吗?”
港城面向外洋市场,这里流出来的枪支也多是美式,德式,以及少量的日式和俄式,像闻老板他们最常用的汉阳造和土枪子弹是华国的国产,所以春妮猜测,金牙发这里应该不会有国产枪。
金牙发嘴上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见她停下来看着自己,不由竖起大拇指:“想不到我金牙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靓女,你靠哪里码头吃饭?”
“行了,你这个勃朗宁怎么卖?”春妮不是道上人,也不想跟他认亲对切口。
金牙发哇地一声:“好烫!”手忙脚乱地拍着被灼出一个洞的裤子,匆匆将手伸出来,正反翻了翻。
春妮去看姚根发。
他会意地翻译:“一百块大洋。”
“这么贵!”春妮猛地瞪大眼。
“靓女,勃朗宁就是这个价啦。”金牙发整理好衣服,笑嘻嘻地坐下来:“怎么样?要不要买?多买多送哦。”
要买个大头鬼啊!她拼死拼活干了小二年,全副身价加起来居然还不够装备一个学校的武装。
还多买多送,以为跳楼大甩卖怎么地?
难怪都说军火生意暴利,这么多人宁愿杀头也要做。哪里打了仗,冒死到战场上捡点枪支弹药作战利品,多来几回,海城的房子都能买一套下来,无本生意,就是她听着都动心。
难怪上次春妮给闻老板二十多条枪,他那么开心,居然郑重其事托尹老师向她致了谢。她一出手就送了套房子,闻老板能不表示表示吗?
春妮心里疯狂吐槽,其实也明白,所谓去战场上捡枪发财就是个笑话。除非她能找到足够有钱的下家将东西卖出去,否则再好的枪,在她手里也只是废铜烂铁,真正赚钱的大头是金牙发他们这些二道贩子。
勃朗宁这么贵,其他枪想必也便宜不到哪去。
她屏蔽掉内心的吐槽,道:“我是问你子弹。”
“那个啊,看你要哪一种喽。”
“中正式。”
“那个五毛钱一粒,你买一百粒,我打你九折。买多折多。”
嘶,还是好贵!
春妮没急着拍板说买不买,又问了丝袜的价钱,金牙发报了八毛钱,承诺她,如果她能拿五十双,给七毛五分钱,一百双以上的话可以算她七毛钱。这个价比五毛钱是贵,可谁知道跟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去买五毛的丝袜会有什么事,在这里安全多了。
不过,在大街上就能拉陌生人去看货,那个人还不以为怪,港城地下走私市场的猖獗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春妮只拿了两百双袜子,按六毛七分钱一双付了钱。
两方第一次做生意,金牙发没嫌少,还送了她两颗子弹,说让她拿回去玩玩。
春妮明白,金牙发刚刚被她报的一串弹药参数给震住了,以为她会是什么潜在的大客户。送她的这两颗子弹,意思是让她回去验货。
可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尽管这里的军火很惹她眼馋,但也是真贵。这下她是真的信了尹老师说的,闻老板的队伍里,十个人一个班才配一条枪。
军火这么贵,不是有钱人,谁玩得起啊!
她那二十多条枪说不定支撑了闻老板队伍里军火的半壁江山。
春妮怀揣着几千块钱,原本还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能在海城这种地方赚到钱,特别本事。才出来没两天,再一次被自己的贫穷暴击,打回了原形。
本来春妮没有买弹药的计划,他们学校加入了万国商团,每年是有数额极高的弹药费的,而且万国商团准许成员持械回家,他们学校暂时不需要操心武器的来源。在送给闻老板那批枪支之前,她用其他名义给学校也留了一批枪,他们没有这个需求。
但现在没需求,以后呢?这个时代,谁又说得准?
既然机会撞到她面前,她也不介意花点时间,顺便调查调查港城的军火市场再做决定。
第95章 095 铁憨憨
出于谨慎, 第二天春妮一个人又去了一次蛇头埠,她花两天时间,将整个骆驼城外围和临近海岸线的三虎城走访一遍, 对港城这个刚刚形成的地下走私帝国有了初步的认识。
蛇头埠做走私生意的人很多, 但价格和质量良莠不齐,大部分都摆在台面上任人询价观看。偶尔有经过的巡警,对这些明显与小店铺不匹配的商品也视而不见。
姚根发倒是没骗她,这里真正的好货不会卖给生面孔,因为根本不愁卖。
金牙发那天肯低价卖春妮那么些丝袜,除了她有人引路,也是以为她会是什么大客户, 愿意让些利,结交一个有潜力的客户罢了。
如果那天春妮是一个人进金牙发的铺子, 那些子弹是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没有人带着看货,她就算在蛇头埠转到脚走断,想买些真正不能见光的东西,也很难找到门路。反而会引来一些骗子, 或是丁细有说的蛇头,就像现在这样。
从一家店铺出来, 春妮在门口站了站,假装不知道数米之外的小摊上,那两个男人已经跟了她一整条街。
她谨守丁细有的告诫, 一个人来转悠的时候,多半只是看看, 很少出手买东西。既然不是漏了财,那么,这两个人跟着她想干什么, 就一目了然了。
走出这条巷道的那个刹那,春妮一个加速度,开始撒腿狂奔。
人生地不熟,春妮不打算惹事,以她的体能,甩开这两个人不难。
身后那两人很快发现了不对,索性不再隐藏,跟着追了上去:“别跑!”
“嗰个女仔,你给我站住!”
这两个小瘪三怎么会是天天跑三千米出来的春
妮对手?那两人跟了两条街,被她越甩越远,春妮抽空往后看,他们不知比划着什么,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她轻松又一加速,再次钻进了一条巷子。
但是,正在这时,巷子的岔路上也冲出一个人,差点跟春妮撞个满怀!
那人来不及站稳,冲春妮直挥手:“快跑啊!”
春妮嫌他碍事,一脚踹开人,不顾那人在后边喊:“别过去了,那有——”
一道刀光直冲她面门劈来!
卧槽!
春妮看清岔路里的人,猛地一个刹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蹿了回去。
在她身后,一大群拿刀拿棍的人追了出来!
春妮刚刚已经跑了不短的距离,这会儿一受惊,气息立刻就岔了。
这一倒气儿,她只觉脚步越发沉重,而身后的那些人嘴里呜里哇啦,不知在喊着什么,气势极为迫人,眼看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一只手打横伸出来,突然拽住春妮的衣服,将她往旁边一带!
身后的人哇啦哇啦狂叫,直冲过去跑远了。
春妮长出一口气,心里止不住地纳闷: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怎么突然跑出来对她喊打喊杀?
不对……
春妮猛地回头,待看清旁边人的相貌,顿时眉头一蹙:“是你!”
站在她旁边喘得跟死狗似的这人,不是上回死活拉着她要去买五毛钱丝袜的那个铁憨憨吗?
这人此时也认出了春妮,一脸惊喜:“小阿姐,这么巧,是你啊!”
春妮戒备地退开半步:“那些人是你引来的?”
那人笑容僵住:“对不住了,小阿姐。是我连累了你。”
这条巷是死胡同,另外一边是围墙,完全走不通。
春妮瞪他一眼,顾不上计较,探头观察片刻,准备先从巷子里出去再说。
那人站在她身后,紧张兮兮地问:“怎么样?他们走了没有?”
春妮不想跟他说话。
那人悻悻跟春妮解释:“小阿姐,我不是故意要拖你下水。你也看到了,刀剑不长眼,那些人是疯的,我要是当时不拉你跑,你留在那里,万一被人顺手一刀——”
春妮猛地拽他一下,蹲下躲在巷中的垃圾筐背后。
那人急忙跟着照做。
几乎在两人蹲身下来的那一瞬间,路口处有人跑回来:“睇到人去咗边呀?”
“冇睇到,四下找找。快啲!”
杂乱的脚步声来回打了几个转,说话声音渐渐消失,春妮听见两个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慢慢向这里靠近。
她不由将呼吸也调整得极慢极慢,视线透过遮挡物的缝隙观察着,计算着——
猛地踢起身边的垃圾!
趁面前那两人视线被遮挡的那一瞬间,扫堂腿过去,踹倒两人,顺手抄起垃圾筐旁边的烂木板,转身跑向巷子的另一端。
“人喺度,快啲嚟追!”那两人抱着腿,杀猪般叫起来。
春妮充耳不闻,在助跑中将木板斜搭在墙上,两脚轻轻一点,双手攀上墙头,腾身一跃,便跳了上去。
她看了眼墙头的另一面,这边那人在墙角下跳着脚地叫:“小阿姐,拉我一把啊。”
春妮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来。
几乎在那人双脚刚离地的瞬间,巷子口一窝蜂涌来了起码三四十个拿长刀的人。
这人是抢了□□老大的女人吗?竟引来这么多人追杀!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脚齐挣,终于攀上了墙头。春妮看他蒜头鼻,矮冬瓜,眯眯眼,丑得这么有特色,应该——
他爬上墙头,迫不及待地往下一跳——
“卟嗵”,他在墙下边“啊”地叫起来:“小阿姐你小心点,这边是一个臭水塘。”
春妮这才跳下墙头,以那人的后背为支点,一个纵跃,险险在水塘边缘站稳,轻飘飘甩下一句“我知道”。
不是站在墙头,看在这个水塘她实在跳不过去的份上,她会这么好心去拉他?
春妮越想越搓火:她这辈子,没死在水灾里,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倭国人的大搜捕中。却被这人卷进港城□□火拼,差点被人一刀砍死,要是死在这条无名小巷,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死,那才可太窝囊憋屈了。
她在江浦码头那种地方,守夜那会儿,天天看□□拿真家伙喋血街头,也没遇到过这么惊险的情况!
她原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心中这口恶气实在消不下去,找根竹竿把那人捞起来,一拳打过去:“你是不是想找死?想找死直说!”
那人自知理亏,也不敢躲,抱头蹲下挨揍:“小阿姐,你轻点,轻点。那边人要追过来了。”
春妮勉强按捺住火气,观察了一下情况,迅速离开巷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人的衣领子,预备找个安全的地方,接着揍!
那人倒是乖觉,顶着一身臭水,也不敢再叫,任春妮将他拉出巷子,扯出几条大街,扯进另外一条僻静的巷子,一脚踹过来,听他哀嚎道:“小阿姐,你轻点轻点,别踹腿别打腰,轻点……轻……啊!!!!!”
这人抱着脑袋任打,春妮打得也不畅快,踢他两下,蹲下来:“跟我说清楚,你犯什么事了?引这么多人追杀你?”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道: “我今天碰见人蛇卖人,放走了几个姑娘。那几个姑娘真的可怜,被人蛇弄晕了装在木板箱里,说要卖到东南亚做妓女。我一时不忍心,就——”
春妮冷笑两声:“编,使劲编。我问你,你是把一整箱晕死的姑娘扛出码头的?”
“是真的啦,小阿姐。那些姑娘里有两个没晕死,冲我一个劲喊救命,她们被人像鸡鸭一样堆在箱子里。我真的做不到见死不救,就趁人不备放走了她们。”
春妮一个字都不信:“按你的说法,你放走她们时没人看见。货主丢失了货物,不急着去追回来,反而来找你的麻烦。你觉得你比那些姑娘还值钱?”
“一句两句说不清。小阿姐,其实我真的是好人的。”他急急辩道:“不信你去打听。今天是不是码头那边放跑了几个姑娘,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说的真的。我也没骗你,今天我就是去看货买货的。也许那些人来追我,是因为我是在场唯一的外人?哎呀错了错了,那我就不该跑!我一跑,不是证明我心虚了吗?”
他懊恼片刻,翻出包里的东西让她看:“你看这就是我的货。啊!怎么回事?”
只见用细线捆扎起来的丝袜上洇出了大片的污渍,还滴滴答答滴着水,眼看是用不了了。应该是他刚刚扑在臭水塘里被弄脏的。
他整个人傻在当场,忽然捂脸大哭:“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是我全部的钱啊!”
眼见街里街外行人经过,对他们俩指指点点,春妮实在觉得丢脸,站起来往外走。
没走几步,她站定往后看:“怎么?你还想让我赔你袜子钱?”
那人缩在后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我,我也从这条道走。我知道好歹,你救了我,我怎么好意思找你麻烦?”
春妮翻了个白眼,瞥见街角一间粮店,让他站住:“等着。”
她进去粮店买了二两白面,全倒在他手里那捧袜子上:“快揉,把脏水揉出来。”
“哦哦,”他倒是听话,没怀疑她,两只手连动,不一会儿一整扎袜子都被均匀地粘上白面,覆盖住了原本的脏污。他心疼得直咧嘴, “这么大一捧
白面,就没了?真可惜。”
说着,还想把手上剩的那点白面放进嘴里,伸到一半,想起来去看春妮,僵笑两声:“小阿姐,我——”
“你这些丝袜用皂角清洗后会变形,就不能再卖了,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等干了之后,放在清水里稍稍揉一揉,去掉面粉再晾干,应该不会有问题。就是有点小毛病,你进货不贵,按货损卖便宜点,多少能赚些回来。”
“唉唉,您说得对。”
春妮想想,再没有其他可说的,拿出几个铜元:“这钱你拿着洗衣裳,别跟着我了。”
“不不不,”他连声推拒,铜元叮呤咣啷滚了一地:“我说了我不要你钱。我是想问你,面粉花多少钱买的,我赔你。”
春妮伸出手,他“啊”地一怔。
“赔我的钱呢?”
他顿时窘迫起来,吃吃道:“我,我在码头上都给那几个姑娘了。那什么,”他随手抽出几条丝袜往她手里塞:“要不,我赔你袜子吧。”
春妮瞪着他,半晌,叹口气:“你跟我来。”
第96章 096 保守
有的人, 你看他嘴巴嘚啵嘚,好像很能说,很油滑, 很吃得开, 其实,扒开表相看本质,他真的是个老实人。
像春妮领回来的,这个叫王国柱的人,她观察几天,确定了,他真的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至于他为什么喜欢跟人自来熟, 这么能说,王国柱这点倒说得清楚:“我家里祖辈都是做生意的, 打三岁起,我老豆就让我上柜,不愿意招呼客人,就要挨打。我现在见到生人总爱不停说话, 死活管不住嘴,就是让我老豆给憋出来的。”
但如果不是真的为人机灵, 话说得再多,不过是更招人厌罢了。这也是王国柱。
要不是丁细有带回来的消息说,那天的确有个外乡人放走了人蛇要运走的姑娘, 引得蛇头大怒,追着砍了人一整条街, 春妮也不会相信,就是这样一个油滑惹人厌烦的家伙,竟有胆子干出这种事。
至于王国柱怎么把人放走的, 随着姚根发和丁细有打听到的细节越来越多,春妮跟他的话两相对照,也捋出了差不多的过程。
如果说在蛇头埠买的水货一般是生活物品,那去到三虎地和骆驼城里,军火,矿产,大烟,女人,人头……只要你敢买,什么货都买得到。当然,去那里做生意,还得做好被人黑吃黑的准备。
王国柱那天三虎地在前屋买袜子,机缘巧合,后院蛇头送来了一批新货。恰好店主跟人谈事走开片刻,他听见箱子里声音不对,趁人不备,往木条箱里塞了片刀片,让她们解开了束缚。
如果他只做到这里,买了袜子赶紧走,也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
偏偏他买完袜子还留在那,吹牛自己后边有主,还想做大生意,跟店主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废话,等别人发现不对时,箱子里十来个姑娘已经从后门跑得差不多了。
店主大受损失,自然要扣下事发时附近最可疑的人审问。就像王国柱说的那样,被抓就被抓,他死不承认,顶多挨顿打完事。偏偏露了端地,要是跑得慢一点,现在已经被人当街砍死了。
自从春妮那天救了王国柱,他一直躲在她住的酒店里,哪也不敢去。
春妮是不想管闲事,但丁细有说,这几天街面上一直有人在找王国柱,一旦看到他冒头,绝对是乱刀砍死的下场。
如今的港城虽有所发展,跟后世的那个国际大都市还是没得比。车仔绕岛跑一圈,不需要一个钟,找个人也不难。春妮要是不收留他,他不出三天就会被人砍死。
在港岛的□□,有两种人最惹不得,一种是大烟仔,一种就是人蛇了,连军火商都没有这两种人穷凶极恶。毕竟卖军火的只求发财,有一大批军火都是通过此地流向国内市场。说句好听一点的,这个年代卖军火还能支援国内革命。做大烟行,当人贩子的,那是人性都不要了的。尽管英国人没有在港城禁烟,大街上烟馆林立,但说起谁家开了大烟馆,发再多的财,那也是叫人看不起。
到底这人是做了好事,不能看好好一条人命真的死在这。
这人说话讨厌归讨厌,眼色倒是有一些。
那天被王国柱无故连累之后,春妮担心短时间之内再去会被人认出来,不得不暂时停下在骆驼城外围调查的计划,将重心投入到了港城的凉席市场。
八月即将过去,海城的凉席早就过了季节。但港城背靠东南亚,气候炎热,这个时候凉席正卖得。如果能以此为据点,用心经营,也会是个很有潜力的市场。
可惜目前的港岛虽然荒地多,盘踞在三虎地和骆驼城的□□实在凶残,时有路人被抢匪打伤之后夺走所有财物的新闻见诸报端。像港城这样因为交界问题的三不管地带很多,包括城市道路等配套设施也很抬不上盘面,英国人又不愿意管。难怪这时候大部分公司冒着被轰炸的风险,仍是愿意选择迁到双城。
可惜他们工厂成立太晚,这时候通往国统区的路线被封锁得很厉害,双宜交界处又时常被倭军轰炸。至少以他们的本事,是没办法带着机器平安走这么远的。
春妮跟方校长商量之后,只能暂缓到港城开设分公司的计划。
方校长的意思,目前他们连海城的市场都是刚刚才稳定下来,这种时候扩张太快容易出事,还是先用心经营好自家方是正经。
方校长为人一向保守,他会这么想不稀奇。
春妮选择打电话向他征询意见,本身就代表了她对自己先前计划的事有所疑虑。
春妮回想了一下,好像这个时期并不是太紧迫。她依稀记得,倭国人向全世界宣战前,好像还发生过一件什么大事。这件事发生之前,在海城租界做事,大体还是安全的。
玩具厂也好,凉席也好,他们的办厂时间都没超过一年,自己行业内的事都还没摸清,还是先别想这么远了。
跟在温南的流程差不多,春妮早两天到港城各大报馆登了招商广告。广告见诸报端的那天,有不少商人打电话到酒店咨询,还有人问明白地址,当天就跑了过来。
跑得最快的这一批人里,就有先施百货的卖场经理曲经理。
春妮前些天去先施卖场的时候,并没有向他们表明身份。天知道曲经理从报纸上见到这消息,打电话向海城求证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骗子,本想跟海城通告一声,让他们早作防备。结果嘛,他很庆幸自己打了这一通电话。
工厂跟先施合作了两个月,知道有时先施港城卖场会越过海城,直接向他们下订。曲经理虽然没跟春妮说过话,但对于凉席厂有一个才十岁出头的高管这事,他也是清楚的。
因而看见春妮迎出来,虽是头一回见面,并不敢怠慢,拉着她好一通委屈:“顾总工,我们先施不是一向跟你们合作得很好吗?怎么你们这么突然要换卖场?您是觉得我们哪里做得不好?”
春妮不得不先安抚曲经理:“您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她将学校想开发东南亚市场的打算略说了说,曲经理眼珠子转了转:“做生不如做熟。我们公司在东南亚也有业务,一并不交给我们不是很好?”
这……
春妮笑了笑,道:“这得看公司的决定,我说了又不算。”
曲经理:“……”这位小高管,是从娘胎就开始练的太极吧?
不过,聪明人不需要点得太透。曲经理试探几句,知道他们是想优中选优,找出对工厂最有利的供应商,探明情报后,当即提出了告辞——这个重要情报当然得跟公司赶紧通报了。
春妮忙着招呼曲经理那会儿,王国柱自动自觉地帮忙将其他赶来的人引到酒店会客室里,忙里忙外地招呼。
他原来的那身衣服不能再穿,又不敢回自己住处拿衣物。春妮索性好人做到底,让丁细有带他去买了身新的。
现在他穿着这身板扎新的麻布短打招呼客人,将这些因为等待而有些焦燥的人招呼着坐在一起,倒是有模有样。
见到春妮这个小女孩,那些人本以为自己受了骗。有人嫌弃等待时间过长,已经不耐烦地开始冲王国柱发起了脾气。
但在看到曲经理跟春妮一同走出来时,骂声戛然而止。
“曲经理,你怎么到这来
了?”有眼尖的人已经认了出来。
别看曲经理在春妮面前好说好话,那是因为他们的产品过硬,但面对这些下游小商人,曲经理架子还是端得很足的。
见曲经理应酬那些人,春妮用眼神向王国柱使了个眼色。后者走过来,小声跟春妮道:“小顾姐,我看这里头有几个人不大对,你注意一下。”
王国柱家里以前开客店,别看他长得讨打,在识人方面有些能耐。
曲经理来这一趟,反而侧面为春妮正了名,为她的招商之举少了许多麻烦。
港城商人的实力跟温南比,自然又是高出不止一杆。
这一日,怡兴车行给春妮传话,说改装车的车把有点不合用,需要定制一个新的,等新车把做完,又要往后延三五天。
来之前怡兴车行已经给春妮明言,她这是相当于要新做一种车型出来,制造过程中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延长交货时间。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让车行那边只管放心制作,千万不能因为赶工反而做出次品。
确定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春妮索性放出风去,说打算在酒店里开个招商会,各方人士有意者均可以来参会畅议。
这个年代,能够稳妥赚钱的正当行业太少了!
春妮也没想到,消息一经传出,全港有些财力的商人几乎都是蜂涌而来。
她不得不又临时设置了诸多条件,譬如,与会人士必须提供在外商银行至少价值十万美元的黄金本票或等额资产证明,资产是否等额,由厂方判定。再譬如,与会者需要从事过相关行业,等等等等。各种条件限制下来,最后确定的名单中,来参会的人还是超过了两百名宾客。
春妮看着名单上面的名字,有很多在战前都是有名有姓的商界名流。即使有酒店方面借人借房,这场招商会最后居然办成了一个中大型酒会。
这么多人,即使她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一个人全程招待下来。只能跟上回一样,将王国柱拎出来帮她打杂。
港城的□□跟商界是两回事,王国柱是羊城人,来港城避难的商人中,羊城人占了一多半,他倒能跟人搭上话。再乔装一番,倒是帮了不少忙。
不过招商会麻烦归麻烦,她借机也认识了不少人,像她头疼的物流问题,这次也得到了解决。
等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完,东南亚的代理商敲定,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底。
春妮从这些杂事中脱身出来前,怡兴车行的改装也到了尾声。
趁还在港城的最后两天,春妮找来丁细有和姚根发,让他们陪着自己再去了一次蛇头埠。
临到出发回家,她也该为自己的小金库打算打算了。
春妮之前货比过三家,知道这里买什么最划算。她在金牙发的店铺里采购了一批奶粉和洋酒,正在跟他结帐的时候,店铺邻街的那一边突然响起了极大的喧哗声。
金牙发立刻打发人出去看:“大眼仔,你出去看看,那些人在吵乜。”
片刻后,大眼仔回来笑道:“老大,冇咩大事啦。是欧洲那边,德国人打了个什么国家,波什么的?下边学生仔在大惊小怪搞笑。”
春妮手一顿:“波兰?”
“咦,小阿姐你懂得不少嘛。就是波兰,好像说波兰部队打了德国人的电台,德国人出兵报复他们来着,你知道那个国家?”
“听说过。”春妮掐了掐虎口,力使自己镇定:“发哥,我再问你买多点东西,可不可以更优惠?”
“那要看你买咩喽。”金牙发吐了口烟圈:“要买咩?”
要买什么?
春妮的目光在货架上反复徘徊:欧洲要乱起来了,该买什么物资是又不占地方,又保值,自己还用得上的呢?
第97章 097 准备
“你仲想买乜?”金牙发斜眼盯着春妮, 也在盘算。他目光不由向子弹上转了转:要是连欧洲都开始打起了仗,军火供给恐怕会更加紧张,这些武器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这个小阿姐看上去不好糊弄, 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临时涨价?
“机油, 你这里的壳牌机油,最大瓶,最好给我来十升以上包装的。我要一百瓶,你能吃不吃得下?”春妮终于选定目标。
其实春妮最想买的是药品,可惜她来这里时日尚短,还没摸到地下药品的渠道。而且药品,尤其是磺胺这种伤药如果在港城大规模流散开, 必然会引来倭国人阻截。他们全世界找药已经找疯了。
关键是,港城多洋货, 西药的价钱已经被炒到比天高,她带去海城的利润空间没那么高。
“你要这么多机油做乜?”金牙发被她的大手笔吓到了。听见打仗,她居然不先□□?
“用啊,”春妮说话的口吻很随意:“你不是很清楚, 我刚刚在怡兴车行买了车?”
“你不是买的卡车?随便用用国产的不好?”
“哎,我说, 你卖不卖?不卖我去别家,那么多废话。”春妮不耐烦道:“我家又不是只有卡车,工厂那么多机器, 你以为都不用保养?”
“卖,卖卖卖, ”春妮摆出这付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反而让金牙发放下了疑心,却道:“但我这里没有这么多机油, 你等我两天找货。”
“两天后?你看我像很闲?”春妮道:“我明天的船离开港城,你要是三个钟后凑不齐,明天也不用找我了。”
金牙发作出为难的样子:“大佬,真不给宽限点时间?你这么赶,我很为难的。”
春妮连声推拒:“别叫我大佬啊,当不起。这样吧,我先出门逛逛,等你三个小时,你能找到多少给我多少。先说好,我要是找到更便宜更好的,可不会再等你了。”
“放心吧大佬,”金牙发大喜:“我家的货一定是最便宜的。”
春妮忙道:“也别弄假的糊弄我,高档机油什么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我知我知啦,大佬。还有咩?”金牙发有点不耐烦了。
“还有,叫你快点去。”
这次春妮来找金牙发,是由姚根发单独陪同她来的。
走出店铺,她伸了个懒腰,同姚根发道:“没事你可以先回家,我回酒店睡个觉。”
姚根发不疑有他,点头道:“好,有事你知道在哪找我。”又笑着道:“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春妮明天坐船回海城的事,姚根发也知道。为此,他特地请了一个下午的假来带着春妮进行大采购。
她谢过姚根发,听他不舍道:“小顾姐,下次来港城,记得找我饮茶啊。”他陪春妮来买一次东西,光是提成就是他干柜哥好几个月的薪水。现在春妮要走,自然是舍不得。
说罢,叫来个车仔,将春妮送上车,他自己也转身离开。
而春妮上了车,一出蛇头埠,马上对车仔道:“去麦尔逊大道,快。”
全港城的车行几乎都集中在麦尔逊大道,她必须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多地采购机油!
德国开始进攻波兰,这绝对是一个讯号,说明从现在开始,离欧洲大战不远,离英国人卷进战争不远,离世界大战也不远了。
如今世界上所有的石油资源,大部分由美国出口,另外一部分则间接把持在英国公司手中。一旦英国人参战,欧洲战争开始,油价绝对会迎来一波大涨,说不定翻高十倍都不是梦。
如今华国石油绝大部分仰赖进口,海城的港口又被倭国人把持,石油强行被他们纳入军管物资,原本就闹油荒,这件事传出来,只怕市面上仅有的一点石油也会被人买空。
如果春妮手上现在有十万美金以上的黄金本票,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撒出去,全部用来采购石油。
可惜……她盘算了自己的身家,叹了口气:连十万的零头都不到,还是不要做白日梦了。
幸好她宁愿多花点钱,将买来的车改造成了烧木炭驱动——
等等,难怪全港都买不到她原本打算
买的德国车,德国人一定想办法在战争之前限制了车辆的出口!
什么波兰军队攻打德国人的电台?狗屁!这绝对是德国人的阴谋!
不过,以后想要买车,只怕会更难了。
此念一起,春妮顿时升起了一种再买一辆车的冲动。
这种冲动,在回到酒店,春妮打电话问韩厂长,工厂帐上还有多少钱时,随即化为了乌有。
“厂长,你得说服方校长,把帐上所有钱马上换成美元,英镑也行,走汇丰银行或者花旗银行给我汇过来,我有大用。”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韩厂长并不认为远在欧洲大陆的事跟华国会有什么联系,还担心地问:“小顾老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远在欧洲的蝴蝶扇动了翅膀,惊醒的最终只会是感应最灵通的极少数人。就像大浪在即,预知天时的只有最经验最丰富的渔民一样。
“……我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欧洲要打仗了,咱们得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也不至于帐上一分钱不留,全部给你汇过去吧?指定是有什么大事,小顾老师,咱们交情可不一般,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我啊。厂长我受得住的,再不济,我们厂里还有这么多人……”
“我真不是……”
“小顾老师——”
春妮:“……”她粗暴道:“那你就当我被□□绑架了吧。总之,快点汇钱过来。”
韩厂长惊慌起来:“什么?小顾老师,你别害怕啊。你把你电话交给你身边人,我跟他们说。”
春妮:“……”
好在经过一系列一言难尽的操作之后,学校那边到底把钱给春妮汇了过来。虽然过程跟想象的不一样,达到结果也……行吧。
打这个电话,跟打了一场仗似的。挂断之后,她看向站在外头的王国柱,问了他一个问题:“王国柱,我能相信你吗?”
王国柱立刻挂上殷勤的笑容:“当然能了,小顾姐,我的为人你放心。只要是您的吩咐,让我上刀山上刀山,让我下火海——”
春妮:“……行了行了。”说话这么讨人厌,让他办大事,他会不会事没办成,又让人给打了?
不过,时间和条件也不允许她再挑剔。
学校的钱加上她的钱,勉强能再买个柴油发动机和一些配件。但全都只用来购买配件,除非他们还有打算自用,否则只能压在手里,看缘份出手。
所以,她打算这些钱全拿出来购买机油。
机油跟汽油和柴油一样,原材料同样是石油,远没有汽油打眼。而且海城的汽车大部分被改装成了木炭车,对石油的需求大大降低。但即使是木炭车,也需要机油保养机器。
目前市面上的国产机油由于提纯技术和添加物的关系,质浊且过于粘稠,使用时间长了,会对发动机有很大的损耗。越是高档汽车,保养越不能马虎。想好好保养机器,还得用进口机油。
买得起高档汽车的人家,更加不会缺买机油的钱。
她先让王国柱到高级成衣店租了套西装和公文包,叫他伪装成内地出来为自家产业采买配件机油,却又不太懂,想每个店都买一点,货比三家的车行小开,以车行这条街最外围为起点,开始了疯狂扫货。
港城的车行总共就那几家,春妮这几天时常出入,那些人都认识她,不方便出面。
王国柱花了不到一个钟头,为春妮带来了二十罐二十升装的壳牌,骆驼牌等英美高档机油。
数量不算多,但春妮早有心理准备。这里是车行,不可能将存货全部倒给他们。想买到最大数量的机油,还要到三虎地去。
三虎地在内地和港城的交界处,最西头便是码头,也是王国柱解救被拐卖女孩子,引来蛇头追杀他的地方。
这里除了是烟土贩和人贩子的天堂,还是全华国乃至全亚洲最大的矿产走私地区,大量产自华国的坞砂,桐油等原材料及其加工品通过这个三不管地带,用白菜价被盗运到全世界。而沉重的矿产不可能使用人力帆船运输,因此,这里也停留着许多外国私商蒸汽船,乃至一些国家的军舰也会偷偷在此地停靠拉货,日夜不息。
这些船只靠港之时,有时需要简单地检修,除了码头,三虎地的机油才是最多的。
春妮去过蛇头埠之后,确定那天追杀王国柱的人都没看清她的相貌,在顺利拿到金牙发手里的机油的第二天,她假装登上回海城的船,实际上再次乔装一番,去了三虎地。
跟外人想象的不同,三虎地到处充斥着乱搭乱建的窝棚,时常有赤着身体的小孩在狭窄的过道里跑去跑来。
这里也是港城最大的贫民窟。
为了不让人察觉到有人在收购机油,她只能一家一家地跑,高档外国机油本来就是俏货。春妮每一家只收购一点,花三天时间,花光了手里所有能动用的资金,为学校和她自己换来了五百多罐机油,以及两只勃朗宁和两千发各类枪支的子弹。
这点机油对海城的高档汽车消费群来说,远远不够,但可能会是学校最后的底牌。
而这个时候,春妮抽空改装的几块车斗已经先一步抵达了海城。
这次突发事件打乱了春妮的所有计划,她的空间无论怎么腾挪都不够放,只能将一些相对不那么重要的物资委托物流公司帮忙押运回海城。
她离开港城的那天早上,所有的报纸铺天盖地全是同一个消息——
《英法两国同时向德国宣战》。
欧洲大陆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98章 098 稳妥
“快, 快来跟小顾姐问个好。”码头上,王国柱伸着脖子张望半天,待看见自远处走来的春妮, 推了推身边站着的姑娘。
他自己则一路小跑, 殷勤接过春妮的包袱,笑说:“我来,小顾姐,我来帮你提。”
见春妮看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姑娘,忙推她一把,笑道:“那……那什么,这就是贱内, 小名叫孝姑。”
孝姑梳着两条油亮的大黑辫子,极小声地给春妮问了句好。
春妮似笑非笑, 同王国柱说:“不错啊,出来一趟,白赚个漂亮媳妇。”
孝姑纵然埋着脑袋,看不出具体相貌, 但从她浓黑的眉毛,笔挺的鼻子来看, 必定相貌不差,配王国柱是绰绰有余了。
因为三虎地那边的事,王国柱一个人不敢坐船回家。春妮看在他这几天干活还算勤勉的份上, 答应带他一道,给他一点庇护。
她坐的是物流公司的运货船, 这艘船常年跑海城,沿途停靠上货卸货,这次却只到粤省的邻省, 海西首府便下。王国柱的家乡羊城也在此次靠港的线路中,捎他一路不是难事。
但今天临出发之前,这家伙才期期艾艾跟春妮坦白,说自己有个媳妇,要跟他一路回家,请春妮一道帮着带带。
这个年代,谁出来跑商还带着媳妇一起跑?嫌世道不够乱?
这几天他一直跟着春妮在做事,这种情况,他敢一个人把媳妇放在外边?
春妮略一思量,便明白了他所谓“媳妇”的真相,这人招架不住她的逼问,很快坦白:果然他的“媳妇”孝姑当天就是被他救出来的姑娘之一。在他的嘴里,这还是个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故事。
王国柱讪讪笑,笑容里带着点得意:“运气,运气。”那小眼睛一挤,看上去真有点贱兮兮的。
春妮转向孝姑,说道:“他说你是他媳妇,我看不太像。你要是有什么隐情,大胆说——”
“小顾姐!”王国柱紧张地叫出了声。
“怎么?心虚了?想堵我嘴,不让我说话了?”春妮轻飘飘看他一
眼,继续对孝姑道:“你不用怕他。”
孝姑一直紧张地低着脑袋,紧紧攥着双手,直到此时,才微微抬起头,仍是不敢看春妮:“没,没有。小顾姐,我是自愿跟我男人的。”
王国柱立刻喜得一张脸开了花:“小顾姐,我就说我没骗你吧?”
让春妮一瞪,他马上又怂了。猫在一边,听这小姑娘用前所未有的和善口气问他媳妇:“哦?那你多大了?哪的人?怎么到的港城?这几天都住在哪?”
王国柱刚想张嘴,让春妮轻飘飘一眼看过来,便又怂了。
只能支着耳朵听孝姑一个一个回答问题:“我有十七了……后山村的……我爹要娶后娘,养不起我,把我和我妹子卖了……我男人给了我钱,叫我跟妹子在码头躲着……”
“等等,你还有妹子?你妹子呢?”春妮怎么看,这姑娘跟她都差不多大。不过这个年代,街上十个女人,有九个半都是干瘪瘦小的。光看外表,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在那边,还,还有我们几个一起跑出来的姐妹……我男人来找我……他给了我钱的……我们没饿着……”她懦懦说。
春妮盯着王国柱,冷不丁道:“你是不是威胁别人,不答应当你媳妇,你就不帮着放人出来?”
王国柱张大嘴,没等说话,孝姑先急了,挺身道:“不关我男人的事,是我说要给他当媳妇的。”
先时孝姑开口,说话跟蚊子哼哼似的,喘气声大一些,就听不到声音了。这一句说得倒又急又响,引得船上的水手都看了过来。
王国柱顿时乐得一张大嘴咧到后脑勺:“小顾姐,你看,我没骗你吧。真是我媳妇自己个儿愿意跟着我的。”
孝姑甚至往前站了两步,将王国柱挡在后边。但她对着春妮又着急又害怕的样子,的确不是作假。
春妮无语道:“我就问两句话,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用不着这么害怕,想干嘛干嘛去吧。”
她怎么会不知道?能转脚被当爹的卖了的人家会是什么好人家。反而王国柱,长得是丑了点,可他敢在蛇头面前耍花招救人,至少胆子跟良心都有一点。他还有点钱出来跑商,家里也不会穷到哪去。
孝姑的选择,说不定是她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
王国柱的救人动机没有那么纯良,春妮既意外,又不意外。这世上愿意不求回报牺牲自我的人,原本就屈指可数,王国柱只是个普通人,他愿意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至少说明了,他不是个坏人。
这就够了。
公司在港城和粤省没有星点根基,王国柱家是羊城大族,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到他的时候。
春妮站在甲板上,看王国柱跑下船,将船下几个姑娘接上了船。在船头跟船老大交涉一会儿,他又骚眉耷眼地回来了。
“小顾姐——”
“要借钱买船票?”春妮挑眉。
他讪笑:“是,是。船老大不肯用丝袜抵船票,冇办法啦。”
春妮好笑:“要不要我们先算算帐?你这几天吃了我几顿饭,每顿饭花了——”
“不用不用,”王国柱拿出个本子,认真道:“我出门起就记着呢,小顾姐,你看。八月二十三号,晚饭,小顾姐请我吃的艇仔粥……”
“行了行了,把她们领过来吧。船票我出了。”
“这可不行,”王国柱急得连官话都不讲了:“我老豆讲过,执条袜带累身家。小顾姐待我好,我不能得寸进尺。这些姑娘是我惹来的麻烦,就该我解决。该我管的事,不能让别人代我受累。”
他一笔一笔,同春妮核对过之后,加上那几个姑娘的船票,另外给她打了张借条。
这让春妮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那几个姑娘呢?你准备怎么安排她们?”
王国柱显然已经有了打算:“先把她们带回家,正好我有几个兄弟没成亲,我问问他们,要是愿意,就娶两个老婆。”
“要是她们不愿意呢?”
“那先行一步看一步,”王国柱说起这事也挠头:“帮人不帮到底,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管。啊对,仲有几个姑娘,她们是被拐骗出来的,我都忘了问她们家乡。”
说完,他跟春妮道声罪,颠颠跑过去,到了那群女人里,嚷嚷着:“你是罗城人?好,你是小王村?哪里的小王村?你也不知道?有冇搞错,你系边度人,自己都唔清楚?呢下大条咗。”
她不再理会王国柱那边的事,趁船还没开,下了甲板,上到后边的驳船,去检查这次要带走的货。
其实春妮的空间里完全放得下这些东西,但为公司寻找一间合格的物流,也是她这次的任务之一。而且这次她买车买物资,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也需要对这些物资的流向让其在世人眼里有个清晰的路线。
春妮这次选择的物流公司在战前就跑海城到港城这条线,是粤港本地的船商,公司店东姓易,在港城大大小小以海运起家的“船王”中,并不起眼。
但春妮看中的,就是他这份不起眼。
易老板说,他的船不运大烟膏,不运军火,私盐这些容易被查的违禁品,就是粮食,棉花这些敏感物资,也很少接手,为的,就是行船路上的这份稳妥。
他认为,与其为了高利润被倭国人盯上,还不如收拢生意,哪怕少赚一点,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如果不是看上了玩具厂的竹凉席生意,他也不愿意冒险接这一单。幸好卡车最容易被人觊觎的发动机和轮胎,并没有交给他们来运送。
易老板一点也不嫉妒那个接了大单的物流公司,不过他对春妮没选择那条物资船押运,而是选择上他们这条船也很好奇,因而笑道:“小顾姐年纪这样小,出来一个人跑船的姑娘真是少见。”
春妮道:“难道比我年纪大的姑娘,也有一个人出来跑船的?”
易老板惊讶她的敏锐,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一百个男人里,有一个就不错了。”
春妮讶道:“这么少?”
“在过去,女人不能上船。”易老板解释道:“咱们船行里,最讲究这些老规矩。就是现在,好多船上都还有这规矩。”
“那易老板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一般是怎么样的?”
“一般在三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也有,不过,她们要么跟自家兄弟,要么跟男人一起跑。对了,”易老板回忆道:“今天我看见一个女人,二十多岁,好像也是一个人出来跑船的。”
“是吗?在哪?”
“在那条船上,”易老板随手一指,春妮只看见一个盘发髻,穿着粗布衣裳的背影。那背影腰身微躬,倒像是常年弓背弯腰伺候人的下人一样。
“穿得好简朴,看不出来是个货主。”
“就是要这样,越不像有钱人越安全。”
“真正有钱的人,不管装得再像,也会露出破绽的。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有时也会泄露出她的出身。你看那个人,她跟人说话,手是垂着的,下巴习惯性往下收,看人从下往上看,她应该不是久居上位的人。”春妮的看法却不同。
她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那种久违的眼熟感又出来了。
易老板跟着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赞同道:“有点道理,小顾姐,你眼力真好,在这里也看出那么多事。”
易老板没想到,春妮这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倒很有见地。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一直到船开之后,才告辞离开。
易老板一走,王国柱立刻就上来了,他讨好地对春妮笑:“小顾姐——”
“那些女人回家要路费是吧?”春妮了然道:“你把她们叫来,我问问她们家乡。”
王国柱待要说话,春妮问道:“你还想为她们付路费?你自己还欠我一屁股帐。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多大碗,吃多少饭?”
王国柱悻悻道:“我给小顾姐添麻烦了。”
“那你是后悔了?”
“那倒没有。我老豆讲,食得咸鱼抵得渴。我当天答应过她,不管再难,也该做到的啦。这些女子都好可怜的,帮她们一把——”
春妮挥挥手,他忙不迭闭了嘴,将这群姑娘们领到了她面前。
其中有几个姑娘实在说不出自家地址,只能作罢。剩下几个都是粤省人,而且大部分来自粤西山区,不能再继续坐船,却正好可以结伴回
家。春妮一人给了她们两块钱当路费,让王国柱带她们到羊城下船,再想办法送她们回家。
羊城离港城原本没多远,易老板的货船纵然行得慢些,到下午时分也靠了港。
王国柱领着新到手的媳妇来跟春妮告别时,船上来了几个穿黄制服的倭国人。
春妮看见,易老板赶紧迎上去,赔笑向为首的倭军手中塞了两样东西。
“易老板不是说,他船上不载大烟吗?”春妮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眉头一皱。
王国柱是本地人,同春妮解释道:“这些公班土是可以换大洋用的。又轻又不占地方,还值钱,那些倭国人很喜欢。老板们就是自己不用,也会备上一些贿赂他们。”又说:“我家离码头不远。船上下货还要几个钟,小顾姐不如跟我先下船喝杯茶,到家里认认地方。”
王国柱嘴里的公班土是原产自印度的大烟,也是质量最好的烟土之一。因为印度和英国的关系,多由英国人通过南洋,走港城,走私贩运到华国售卖。
倭国人目前为了国际形象,明面上在像海城这样的大城市禁了烟,实际嘛,春妮内心呵呵两声。
她笑:“没见过欠债的人比放债的人还紧张。我都不怕你跑,你怕什么?”
她转头看看跟在王国柱身后的几个姑娘,再看看码头上一溜串的倭国人,点了点头:“去逛逛也好,带路吧。”
第99章 099 称量
春妮乘坐的这条船客货兼运, 客舱在前,后边还拖着一条运货的驳船。王国柱说,这样的船都是以运货为主, 乘客的舒适性并不在其考虑之中。
因而前面的客舱不分男女, 通通只设板凳硬座。若有货物押运,都在后边那条驳船的甲板上放着,货主可以免票分到一个床铺。条件比之春妮来时乘坐的太古专线自然远远不如,当然,票价也是天上地下。
难怪易老板说,海上跑船的女人少。若大多数船上都是这个条件,哪个女人敢走这条路?
看在她是这条船唯一女货主的份上, 易老板将自己每次押船,在船长室旁边专门辟出来休息的小舱房让出来。但那舱房明显是一个小杂物房, 里头没有窗,只放得下一条行军床,人进去不多会儿,就被闷出一身的汗。
一条蒸汽船拖一条驳船, 沿途还要上货下货,速度不可能快。易老板说, 他们一般走得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抵达海城,运气不好, 十天以上也有可能。
今天船上有鲜货,不可能走长线, 因此只到海西首府丰州就返航,到丰州的话,三天就可以抵达。
像王国柱的家乡羊城就是大港, 每回易老板至少要在这里待两个小时上货下货。
借这点时间,春妮被王国柱带去他家认了门。
他家五代同堂,是当地很有名的一个大家庭,据说太曾祖那一代曾经做过大海盗,后来被朝廷招安,上岸当了个把总,慢慢开枝散叶,如今王家子子孙孙加起来,起码有百数人之多。
粤省人重视家族,王家五代人都住在城中一个砖木结构的大宅子中,仅仅从弄堂外经过,就有不下十个人跟王国柱打招呼:“阿柱回来啦,这一趟赚到什么啦?”
“呢件系新衫?真发财啦?”
“仲有这么多女仔?你改行当人蛇啦?”
“柱仔,你不能再赔钱啦。你阿妈每天盼你出息,你老豆还躺在病床上等你药钱,知唔知啦?”
王国柱尴尬地赔着笑,对春妮道:“我们家的人一向很热情,小顾姐,你别见怪。”
春妮很新奇,她两辈子唯一见过的大户人家就是王地主家。可王地主家里院子宽敞得能跑马,不像王家,王国柱跟他爹妈兄弟,一家五口人挤在两间小屋里,他还得靠贩袜子谋生养家。
说是大户人家,也太接地气了,完全感受不出来什么。
“你家这么有钱,怎么还要跟我一样去港岛搏命?”
王国柱叹:“这说来话长啦。我们家大业大,人也多,有钱的是主枝,我们家也是穷人。总之一句话,每回我跟着大家出去,大家都要亏钱,时间久了,谁也不愿意带我,我只能一个人去啦。”
王国柱告诉春妮,其实这栋房子里除了嫡枝,有点钱的人家平时都不在这边住,住在这里的,跟他们家差不多,买不起新房子。
“我老豆讲,祖宗保佑,有片瓦遮身,不能强求太多。”他倒是很乐观。
到了地方,又将他家里人介绍给春妮认识,因为春妮还要赶船,王国柱代她挡下他爹妈的热情招待,拉着她说要去饮茶。
他爹妈听王国柱说,春妮在港城请他做事,又是好一阵热情招待。要不是他爹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恐怕一大家子都要送出来。
春妮可算信了王国柱说的,他热情过度的毛病是从他爹那继承来的了。
至于那么些姑娘,王国柱让她们都站在了街外头,估计是怕爹妈着急,回去的时候也没提。这会儿叫他领着,准备一起去茶楼。
看他穷的那个样,估计这顿茶只能春妮吃着,她们看着,春妮赶忙止住他,出了点钱,让她们在外边的茶摊上坐下,一人点了碗云吞面,让她们慢慢吃着,跟王国柱进了茶楼。
在港城这些天,一件事接一件事发生,一直忙得透不过气,春妮根本没心思吃好吃的。这会儿坐下来,虾饺,萝卜糕,豉汁凤爪,再加一碗蒸得酥烂的排骨饭,虾饺鲜滑,萝卜糕清甜,豉汁凤爪咸香有嚼劲……
春妮抹抹嘴,满足地叹气:人生在世,忙忙碌碌地,不就是为了这碗安乐茶饭吗?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享受啊!
可惜这个年代,欢乐少苦痛多,供她吃一碗安乐饭的时间太少了。
就像现在,她从茶楼往下看了眼,对王国柱道:“快让那几个姑娘藏好,有倭国人过来了。”
三分钟前,这条街还是人声鼎沸,行人如织。这些闯进来的倭国人就像电脑画图软件的擦除键似的,不到一分钟,行人们躲的躲,藏的藏,没一会儿,一整条街干干净净,连片树叶子都不剩。
王国柱顾不上答应,飞奔下了楼。
春妮吃完最后一口虾饺,出茶楼时,王国柱已经等在了门口。
“不用送我了,快去安置那几个姑娘。”春妮顿了顿,道:“等我回了海城再给你信儿。”
王国柱终于听到想听的,开心地笑出来:“好吔,我在家等小顾姐消息。”
看他这么开心,春妮忍不住道:“要是我真需要你再到港城去,你真不怕被那些□□认出来?”
王国柱脸上一垮,垂头丧气道:“有乜办法?要食饭,要养家的啦。我们家有几个兄弟在港城那混的还行,大不了我拉下脸去求人说和说和,保命还是冇问题哒,毕竟冇人真的看到我干了咩事情。”说到最后,去瞪旁边的孝姑:“你这婆娘,以后好好待在大屋伺候公婆,记得莫出门,明唔明?”
孝姑站在他身后,又变成了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娘,嚅嚅点头:“明,明!”
回到码头没多久,船就开了。
因为小舱房条件太差,这一次出行,除了晚上睡觉,春妮每个白天都长时间停留在甲板上,有时听水手们说话,有时跟货主们聊天,倒是知道了不少有关这条海岸线的事。
从港城到海城的这一路,真正不安全的地界要从粤西开始,到南江东部温南结束。春妮选择从港城到丰州这段路乘坐货船,也是因为除开港城到羊城,接下来的行程中,海盗众多,各方势力交错,最是凶险。她既然将易老板作为物流的合作人选,自然也要称量称量他在这段路
上的表现。
因为粤西到海西地区多山,自从百多年前战乱开始,山上就开始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土匪。有的土匪纵横山里,为祸乡邻,有的土匪邻近海岸线,靠水吃水,便靠劫掠客船为生。
一般海匪装备有限,主要不是差在船,而是行船用的煤炭,机油等能源。一窝海匪里有一条能运行的蒸汽船,已经是很成气候了。
春妮之所以来时一路无风无波地抵达港城,除了因为太古的船全部是钢铁大船不好打,再有就是它沿途不靠岸,一路都在大洋中航行,海盗们的装备跟不上,想劫掠这样的船只很难。
还有一些运货的船主,若是遇到落单的小商船,分分钟也会化为盗匪来个黑吃黑。遇上手辣一些的,整船人去,一个活口也剩不下来。
难怪太古有底气跟方校长保证她的安全,还卖得这么贵。真的是贵有贵的道理。
当然也不是所有洋船都这么安全,春妮在去温南之前,方校长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怡和洋行的一艘商船被江匪击沉,所有货物被劫掠一空。
这次有懂行的水客就跟春妮说,江匪们才不会费大力气去劫洋行的船,肯定是他们主事人有哪里做得不周到,引来人报复。在海上走船,看的不是人本事多大,而是懂不懂规矩,知道对谁该客气,对谁该硬气,对谁就该上家伙直接拼。
江上洋船出事算大新闻,海上洋人不懂规矩,导致洋船出事的其实更多。以前还曾发生过粤省海盗跟英国海军打水战,击沉其军舰这种事,导致洋人逼令前朝政府剿匪,却几次不了了之。以前这一片有政府的约束还好一点,现在嘛,政府都自身难保,谁来管?
春妮在坐船的第一天晚上就遇上了一伙海匪。
当时她在船舱里休息,突然感觉到甲板猛地抖动起来,一门之隔,船上的水手们不知什么时候集中在船头,吼声震天。
春妮赶紧披衣起身,只见船头处灯火大亮,数十名水手手中操着船桨,船桨“夺夺”顿地声中,船长的号令穿透号领,领着众人一声松,一声紧地喊:“天光明,人三众,海鬼退。海~鬼~退~~~”
等春妮冲到驳船,跑到自家货柜前查看货物时,前头的号令已收,水手们放声欢呼起来。
“走了走了,海鬼走了。”她旁边不远处,有海商笑了出来。
“这位伯伯,那些海——”话到嘴边,她赶紧打了个顿儿:“那些海鬼真的退了吗?”
粤西绿林道有不成文的规矩,海盗们白天为盗,晚上为鬼。遇上商船,船方不想喝破对面来路,便假称对方为“鬼”,而水手们点灯大喝,也是在壮己方声势,向对方扬威,意为我已经发现你们,你再上来化鬼为盗,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
若他们并没劫掠,有人斥其为“盗”,说不定有那耳朵尖的,听见了来杀个回马枪。
船商吃的是搏命饭,这方面讲究尤其多。比如行船最忌讳说“翻”,不能说“沉”,不准在船头撒尿招惹晦气等等等等。
“肯定是走了,你看易老板都没让我们上去帮忙。”这人腰下悬着把大刀,将它弹得铮铮响。
过不了片刻,果然听见前边有人传话,让客商们都回舱里睡觉,今晚不会有事了。
此后两天,春妮又遇到两次类似事件。
一次是船方派了条小船,给对面船上的海盗送了一箱货物。据海商们猜测,那一箱子里多半是盐,要么是烟土。这种只在白天冒头,收过路钱,不滋扰船方的海盗都好打发,算是盗亦有道的一种。
而还有一次,双方只是大声打了招呼,易老板请一位老水手在船头喊了几句土话。海商们都说,他们在对切口,应该易老板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对上了,对方就放了行。
这个关系不一定指的是同流合污的坏关系,有可能是双方谈好条件,约定在一段时间内供给多少物资,或多少大洋,对方保他们在这段路上的安全,诸如此类。
如此,三天后,船只顺利到了丰州。
春妮要下船了。
易老板特地来送春妮:“小顾姐,一定要等我七天后来接你。”
春妮笑道:“不必,我还有些别的事,七天后不一定还在丰州。”
“那……咱们说好的事?”
“等我回去就签合同,到时候咱们海城见,易老板到时候可要记得准备一艘大船哪。”
易老板放下心,哈哈一笑:“一定,一定。”再问:“你真不要我的人帮你带个路?”
春妮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不是别人能掺合的,拒绝得更加坚决:“不用。”
第100章 100 重担
海西出巨盗。
如果说南江省是四分水三分山三分田的格局, 那么,与它一省相隔的海西省,起码有八分都是山, 一分是水, 剩下的一分田,也多是常年被海水浸染的盐碱地。
因为前朝海禁,许多活不下去的海西人偷偷打造私船,干起了平时为商,遇事为匪的活计。而海西山间也不太平,时常三五十人啸聚山林,开山拦路, 劫掠过路客商。
大概正因海西人行事彪悍,海西又没什么资源, 倭军这两年多里只强攻过两次,没有攻下来,便转移目标,暂时放弃了这块硌牙的硬骨头。
走这一段路, 需要经过英属殖民地,倭占区, 国统区,以及大大小小的三不管地带。情况千变万化,能够平安顺利地走来, 足够证明易老板的处事能力,所以春妮对他很满意, 当然就敲定了合作意向。
这是春妮出家乡一年多以来,第一次碰见有政府军把守的海关关口。
老实说,印象不是太好。
不过她并非单枪匹马, 也只是暂时停靠,并不怎么担心出事。
同易老板告辞之后,春妮带着她的货在码头上站了会儿,十来个彪壮汉子上前,为首的人向她笑道:“想不到是小顾姐亲自来押货。接到你的电报,我们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幸好没迟到。”
几个人守住货物的几个角落,将周围探究觊觎的目光隐隐隔离开。
这人正是闻老板指派来,专门负责跟春妮签过合同的刘长寅。
早在怡兴车行将车全部打造完毕,春妮就曾通知过温南这边随时准备接货。
想到这里没有人会开车,她反正也要回海城,索性跟海城那边打好招呼,决定先去温南一趟,教点基础技术再回家。
刘长寅一身粗布短打,带来的几个人清一色双目有神,一看就是精湛有力的练家子。再看他们腰间鼓鼓,显然都带了家伙。
春妮笑道:“我也没想到,会是刘老板你亲自来。”
刘长寅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大木箱子,低声笑道:“你这可是大宝贝,要不是我们大老板实在脱不开身,来的就会是他。”
说着,他右手往前虚引,道:“这里我们人头熟。你一路辛苦,不如随我去前边茶摊坐坐,等船安排好后,我们马上走。”
春妮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也好。”
她下船之前,已经趁人不注意,将之前藏在空间里的轮胎和发动机等重要配件都替换进了之前装卡车配件的箱子里。而现在卡车的所有部件都安全地躺进了空间里。
两方之所以选择在丰州交货,都是出于不想曝露温南这个真正出货点这一目的,宁愿麻烦一些,再换两次船。
端看刘长寅带来这么些人,便知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
刘长寅带来的人个顶个精干,春妮在茶摊上买的肉骨茶还没喝完,前头留下来搬货的人已经回话来说,船已经找好,东西也搬了上去,一个钟头之后就出发。
两人吃完饭去看,这是一艘正宗的华国龙骨帆船,船头上却挂着幅英国人的米字旗。
见春妮皱眉,刘长寅看了眼周围的人,道:“船东我认识,是可靠的人。在这一片行船,挂外国人的旗
帜,打主意的人会少一点。”
春妮借机请教他:“那上船后我要注意什么?”
刘长寅笑了笑:“记得睁着眼睡觉。”见她没被吓住,又低声道:“我实话跟你说,粤省沦陷之后,海西军队几乎断了供给。这一年多来,附近海船被劫掠次数比以前十年还多,你猜谁是最大的海盗?万一运气不好,东西丢就丢了,保住性命就好。”
春妮回头看了眼码头上那些穿灰制服的政府军,心中微微生寒。
同样是坐船,易老板跟刘长寅的风格截然相反。易老板极力淡化行程中的安全问题,而刘长寅从上船起,一个接一个的海上劫杀案和海上怪事谈,听得周围人脸色变去变来,春妮看着觉得好玩。
刘长寅却看着春妮更稀奇:“你这小姑娘,怎么都不知道害怕的?”
春妮指着刚刚经过的海城道:“刚刚水下经过的那片暗礁群,不可能潜伏着你故事里说的海兽。是海里的鱼虾不够鲜?海兽要冒着被礁石刮到撞到的风险,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再跳出来一口吃掉?”
刘长寅:“……”
他哈哈笑道:“你叫我说这些,到末了,你又不信,这我讲起来就没意思了。”
春妮撇了撇嘴:“是你见识不够吧?”
刘长寅:“小丫头,嘴巴不要这么厉害。行行行,不信是吧?那我就跟你说一套,在咱们海西海盗中间流传极广的唇典。”
春妮大喜:“刘叔你竟会这个?”
所谓海盗的唇典,即是流传在海盗中的黑话。会了这套唇典,能跟海盗们在一定程度上对话,被当成是自己人。可海盗行也是个不能摆上台面的职业,这套黑话,对不是行内人,或曾经当过行内人的人来说,更是神秘非常。像易老板船上有位负责跟海盗对唇典的水手,春妮曾找机会跟他说话,结果他看见她是个女人,竟背过身去,连叫晦气,喊来个小子要给他煮香叶去晦,掩着脸跑走了!
刘长寅揶揄道:“刚刚还是刘老板,这会儿就刘叔啦?”
春妮不好意思:“那不是刚刚跟刘老板不熟悉吗?我本以为您是个多严肃的人。”
刘长寅笑道:“我本来也以为没什么事能难倒你这小姑娘呢。”
玩笑过后,刘长寅认真道:“对这套唇典,我也只是从别人听来的一言半语,并不完全。就我个人的总结,所谓唇典,不过是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换了一种说法,若有需要用到的时候,尽量说得压韵顺口,说得对方高兴,让气氛尽量和气,这样才有可能顺利过关。一般说唇典的,还要会当地方言,像你一开口一口官话,人家知道你是个生点子,不带搭理你。对了,生点子,就是生人的意思。”
春妮点头:“知道,我先听着,万一有事遇上了,能蒙两个先蒙两个。”
刘长寅又笑:“行不行,来两手。你这不怯阵的脾气倒跟我们合上了。其实你想讨教这些,拜个水头为师,比什么不快?可惜这些老水头最迷信,看你是个女人,躲都来不及。”
春妮想起在易老板船上的经历,不服道:“搁在六十年前,他们当着郑一嫂面说一句试试。”
“你还知道郑一嫂?”刘长寅惊讶。
郑一嫂正是那位曾经率领船队打败过英国舰艇的女海盗,只是离现在年代久远,大伙渐渐都不提了。
春妮笑:“郑一嫂是港城人嘛,你不知道,现在三虎地的妇人们还在用郑一嫂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是嘛,郑一嫂放在现在,也是个奇女子了……”
如此说说谈谈,原本平淡中有些惊险的旅途也生动了许多。
刘长寅早年曾经出外留过洋,这些年走南闯北,如今虽在海西和温南一带活跃,见识不少。春妮这几天听他说古讲故事,着实了解了不少各地的风俗隐秘故事。
如果说从粤西到丰州这一带,需要应付各路官兵,最考验船东的交际和应变能力,那么从丰州到温南的这一段,考验的就是大船的武装能力。
正如刘长寅所言,海西省和双城政府相去过远,两方物资供给早就断了。海西大小军阀们不得不自谋生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反正,现在一般人没那个胆子往这一带停靠,海匪,而且是有组织有火器,个顶个精悍的“海匪”太多了。
在坐上这艘大船的当天晚上,春妮他们就遇到了一次小规模的火拼。当时数艘海盗船将数百米外的一艘商船围起来正在进行劫掠。如果不是他们这艘船负责嘹望的水手爬上船帆看到不对,及时通知舵手转向,他们就一头撞了上去。
船长当机立断,降下所有布帆,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加速逃离了这片海域。
真像那艘船一样,被海盗包围起来,运气好的,丢点货物,运气不好,船上女眷们都可能保不住。这是内海,海盗们抢劫可能还注意一点,到了外海,女人掳去当货物,男人当奴隶,再凶残一点的,全船男人都杀掉,都是很平常的事。
刘长寅趁机跟春妮科普,古代行船不带女人,除了那些可笑的迷信之外,再有一点,女人也是遭人觊觎的重要物资,的确会有海盗因为船上的女人而冒险行劫。
三天后,抵达治平之时,春妮他们又转了一次船。这次却不是他们有意换船,而是没人敢去温南。
治平位于海西最东边,跟温南相邻,自古以来,温南人凶悍不下海西人,现在温南西边的独目岛还驻留了一队时不时对准温南炮轰的倭国人,按说在这一带航行会更危险。事实也的确如此,现在温南只有那些目标小,行动灵活的舢板敢冒着被炸死的风险进出这片海域。
那些不得不经过的船只,只能像春妮来时乘坐的太古轮船一样,远远绕开。
好在闻老板他们算好春妮到达的时间,带领好几条船,提前在他们必经的海路上等待接货,才没有令这段最后的行程出现大岔子。
即使是春妮,经过这一路的航行,看到船头上站立的闻老板时,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