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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081 灯下黑

    春妮站在一棵榕树背后, 目送尹老师闪进了一条小巷子。

    一刻钟前,她听见尹老师出门的动静,悄悄跟了出来, 直到对方走进那条巷子。

    这一次的跟踪, 是春妮没想到的艰难。尹老师一反他在学校温吞悠闲的步态,身材矮壮的他非常机警,作了好几个反跟踪动作。如果不是她心里早有疑虑,提防了一手,说不定就暴露了。

    走到这里,不是春妮不想再跟下去,而是尹老师走进的这条巷子又长又窄, 两面都是高墙,不方便隐蔽, 万一对方有帮手,前后堵截,将她拦到巷子里,恐怕她就要栽了。

    尹老师果然不是普通人, 不知道他身后又站着什么人。

    这一路上,越是接近温南, 有关温南的消息在春妮的刻意搜集下源源不断灌入她的脑海。

    听说那一带城区名义上虽仍在双城政府管辖中,但山上匪患极多,各方势力交错复杂, 她谨慎再多都不为过。

    春妮最后望了一眼对面的巷子,转身离开。

    尹老师和他背后人的目的, 无非就是那台机器,也许还有舒老师和学校的钱,反正不会是她。

    至于对方会不会发现她的小动作……这是对方的地盘, 他们有什么布置都不奇怪。同样的,自己想做点什么,对方也没必要怕。

    只要他们想达到目的,春妮就还是安全的。

    之所以知道这一点,她还跟过来,不过是想亲自确定,她的感觉有没有错。如果对方真的是诚意合作,想必会很快会有所动作。

    想清楚这一点后,春妮不再刻意隐藏行踪,转身离开了藏身的榕树。

    春妮的猜想没有错。

    她刚刚离开藏身地,对面巷子第一户人家的二楼上的灯亮了亮,又灭了,有人轻悄悄地下了楼。

    几分钟后,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

    有人从门口返回里屋,同对面的人笑道:“老尹,马失前蹄了吧?知不知道,你那个小朋友跟过来了?”

    尹老师一惊,就要往外走:“那她现在在哪?”

    那人让他坐下:“你看你,着什么急?以为我们会把她怎么样?人好好地回去了。”

    尹老师这才笑了笑:“我还不是怕两边生出误会,反而一件好好的事给办砸了。”

    “本来她要是跟你跟到这,那我们就不得不留她谈谈了。”那人点燃烟卷,吸了一口:“你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像是知道我们在巷子里有布置似的,只在外头打了个转,就回去了。”

    尹老师笑:“你又不是头一回知道她。简单的小姑娘,能一路逃得出水灾?能跟伪军做生意?能管得住一千多个人的学校,还在码头那种地方闯下名声,上上下下都对她没有二话?”

    “是啊,这世道把孩子都逼得不像个孩子了。”

    尹老师“咝”了一声:“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这一路,没看出来什么啊。”

    “真没看出来什么?”

    他沉思片刻,恍然道:“难怪我说今天找客栈时,她硬是不肯住我挑的客栈,要闹着住有电灯的。我还在想,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不懂事了。她是来温南之前就有疑心,怕我害了她?”

    对面人吸着烟,笑道:“还是个干侦察的苗子,连你都着了道。”

    尹老师反省道:“灯下黑,还是我大意了。”顿了顿,又道:“那这个地方岂不是暴露了?你们是不是要转移?”

    “不急,我们有人盯着她,在温南这个地方,我们还不至于连个小姑娘都拿不住。”那人穿着身温南人常穿的粗布衣裳,肩膀上还打了个补丁,言语间却透出无比的自信。

    “那是不是我回去后跟她谈一谈?”尹老师道:“这孩子聪明,又有行动力。不跟她明说,我怕她想东想西的防着我们,反而坏事。”

    “不用,”那人摆了摆手:“你来安排,我明天跟她见一面。”

    尹老师一惊:“你亲自去?这不妥吧?”

    他摇头笑笑:“有什么不妥的?一个小姑娘,又不是豺狼虎豹,不至于这样。老尹啊,你总是小心过了头,这样不好,小家子气。人家小姑娘只是不了解我们,又不是敌人,咱们得把人争取过来,藏着掖着不是争取的态度。”

    尹老师便道:“那明天上午八点钟,悦来茶馆,我带她来见你。”

    “嗯,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好,明天见。”

    …………

    尹老师第二天来敲春妮门的时候,她已经起了床,在房间里打过了一套拳。

    昨天她等到尹老师回房,半天没有其他动静,只好先睡一觉。尹老师敲门那会儿,她正在借打拳整理自己的思路。

    这会儿两人见了面,春妮也没闹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听他道:“吃完饭跟我出去一趟,带你去见个人。”

    “去哪?见什么人?”像尹老师这样的人,春妮放弃了从神色揣摩他想法的念头。

    “悦来茶馆。你要见的人,他会帮我们安顿好机器和厂房。”

    悦来茶馆在温南的县城中心,是三层的木楼,春妮昨天进城时曾看到过,在周围一圈低矮土房子的衬托下,想让人忽视都难。

    春妮“哦”了一声,关上门没二话:“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昨天都不怕被杀人灭口,今天光天化日的,更没的怕了。

    温南县城并不大,转条街的功夫,茶楼已然在望。

    尹老师将春妮引到二楼的包厢外:“进去吧。”

    见春妮不动,他主动上前一步,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包厢一望到底,一张八仙桌,依次放了四张凳子,其中一张凳子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看见春妮,笑着起身,道:“这位就是顾总工吧?请进。”

    春妮笑笑,并不忌讳自己打量的目光:这人皮肤微黑,穿着件外边路人随处可见的白粗布短褂,下边是黑色吊脚裤和敞口千层底。衣服上干干净净的,倒没有补丁,只是这身打扮完全不像有能力安置机器的人。

    不过在海城,像高大海这样实力雄厚的大粮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衣冠楚楚,从穿着上看人,最作不得准。

    “这位是?”

    那人给她斟了杯茶:“我姓闻,在城里小有些产业。尝尝,这是我们温南的早茶一瓯春,很有名。”

    春妮在他对面坐下:“原来是闻老板。”

    他摆手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到哪不是赚口辛苦饭吃?不敢当。”

    春妮

    单刀直入:“那闻老板对我们搬迁机器这事,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好事了,海城那种地方,留在那早晚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我搬到这,就不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闻老板一怔,笑道:“好问题。温南虽小,但也有其复杂的一面。如果顾总工跟我合作,这点承诺,我还是敢作的。”

    春妮淡淡一笑:“谁家不夸自己茶香?闻老板这几句话,可打动不了我。”

    “顾总工有什么顾虑尽管提。”

    “尹老师首先把你推荐给我,想必其他条件你们都能满足。但有一条,我必须弄明白。”

    “你说。”

    “我来的这一路,听说温南山匪多,而倭国海军就驻扎在温南以西的独目岛上,半年前,他们刚刚攻打进来过一回。你们怎么保证,我们的货物和机器不受损失?”

    闻老板笑了笑,道:“想必顾总工来之前已经知道温南是个多山的地方。我准备把机器安在城南近郊的一个伐木场旁边。那里离海岸线最远。万一倭国人攻打进来,我们可以组织工人往山里撤,连绵不尽的大山就是我们最好的藏身地。”

    “那也只能勉强防一防倭国人。山匪呢?”

    闻老板摇头道:“山匪只会抢钱跟粮食,哪会抢些木头片子和铁疙瘩?”

    “这可说不定。”春妮看着闻老板:“你又不是山匪,怎么知道山匪不抢铁疙瘩?”

    闻老板一怔,哈哈笑道:“顾总工真会开玩笑。”

    春妮一言不发,站起来往外走。

    尹老师急忙放下茶盏拦她:“顾总工,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

    春妮眼睛在闻老板手上扫了一眼: “我不跟底细不清的人合作。” 手指细长,右手拇指和食指有茧,虎口处微微粗糙。

    这个人一定没少拿过枪。

    尹老师作不解状:“什么底细不清?闻老板在咱们温南也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顾总工,你可别一时意气啊。”

    春妮转身看着他:“温南是个什么情况,我来了这半天,已经有了点数。整个县城恐怕也找不出一间有机器的厂子,如果我们厂搬过来,不扎人眼才稀奇。闻老板说了半天,就是没提怎么保住机器。你要么是在吹大话,要么还有事瞒着我没说。我不跟不敞亮的人合作。”

    “说来说去,顾总工不就是害怕我们言而无信吗?”闻老板道:“实话实说,闻某人手上是有些人,万一有事,但绝对会豁出性命保住东西。”

    春妮笑了,不客气道:“闻老板,我见过的生意人里,你是吹牛吹得最差的一个。”

    闻老板一脸苦笑:“我说的是真的。不瞒你说,我手底下兄弟虽多,但有倭国人这条恶狗趴在门边,出海是不能出了,我总得给他们找条生路吧。你要是我,你也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机器,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饭碗。”

    “倭国人又没挡你们的路,在这活不了,出去闯啊。海城,金城,包括明州,温南人可多了。”

    “不是每个温南人都会出门闯荡。再说了,这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我们走?”

    “那你们守在这饿死吗?”

    “我们有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

    闻老板沉默片刻,目光如炬:“你真想知道?那我——”

    “咳。”春妮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定了定神:“停停停,闻老板不用着急,我只想弄清一些事。”

    闻老板:“……”

    他好笑道:“都逼问我到这一步了,你又突然不想知道了?”

    春妮叹道:“知道得多活不长。我问去问来,无非是想知道,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该怎么保证我们玩具厂的利益。其他的,我操不了这么多心。”

    “那顾总工认为,我是不是个正经生意人?”

    春妮盯着他,摇了摇头:“不是。”

    闻老板跟尹老师对视一眼,只听这小姑娘又道:“其实,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正经的生意人有几个活得下去?最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了。”

    “哦?”闻老板挑了挑眉头。她知道什么了?

    春妮走到闻老板面前,向他郑重行了个礼:“我先前一直怀疑闻老板是山匪,来白赚我们的机器。但若你真是山匪,是耐不住性子让我这个小丫头在你面前张狂这么久的。我已经看到了您合作的诚意,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

    春妮早就想得很清楚:尹老师跟哪方势力有牵扯,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真正做得起来的商人,有哪个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至少这位闻老板给人观感不差,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对方没有倚势威吓她,一直和言悦色,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让自己跟他谈下去。至于之后如何,自己又不是尹老师的牵线木偶,且走且看。

    闻老板愣了愣,点着她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小姑娘。你不来这一出,我老闻还真以为你是来刁难我的。”

    尹老师无语道:“小顾老师,你真是……你怎么想的?你看我像是会找山匪合作的人吗?”

    春妮瞅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可说不定。”海城那些汉奸,哪个不是嘴里喊着打倒倭国人,转身投了敌?

    尹老师一噎,也无奈地笑了。

    气氛松弛下来,闻老板清了清嗓子:“好了,那咱们现在可以谈谈合作的事了吧?”

    “等等。”春妮掏出纸笔:“你先写一份保证书给我。”

    “什么保证书?”

    “你给我写一份,绝不带着机器投奔倭国人的保证书。”春妮见他发愣,道:“我可不想千辛万苦运来的机器给倭国人做了嫁衣,闻老板?”

    闻老板回过神来,欢声大笑:“这有何难?拿笔来!”

    第82章 082 路障

    尽管尹老师和闻老板很想当场促成春妮的合作, 但别人怎么想,与春妮有何相干。她身后背负着一学校人的命运,凭尹老师跟她的那点同事情份, 还不至于让她作出那么重大的决定。

    从悦来茶馆出来后, 春妮带着样品,马不停蹄去了温南的县政府,又找到温南日报,放出消息说,来自海城的富商计划在温南办厂,欲寻本地合作者。

    她留下自己在客栈的联系方式,不出半天, 有闻风听到消息的城中富绅商贾赶来试探。

    不少人见主事的是春妮这个小姑娘,要么心存怠慢, 随口哄骗她两句,要么以为自己受了骗,问不到两句就离开了。

    想发财,连个基本的态度都没有, 对这些人,春妮也不会留他们。

    有人对她要求众人写的保证书更是嗤之以鼻:“我们又不傻, 谁不知道倭国人是豺狼虎豹,不会跟他们合作的。就算签了又怎样?真投了倭国人,律法也管不到。”

    还有人私下嘀咕:“小孩子办事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这种事写在纸上有什么用?该不要爹娘祖宗的,还是不会要爹娘祖宗。”

    这些人说的也没错, 不过春妮原本在乎的就不是这张纸。这些人面对这张纸的反应,才是她要重点观察的。

    三天时间,春妮起码见了三四十人。温南出巨商, 以上她碰到的人毕竟是少数。也有那想借势哄骗她答应的,但一个接一个地人来见春妮,这些人反而不好再私下做小动作。

    双方经过几轮试探,春妮择定几家看上去最靠谱的,将对方推荐的地点逛了一遍,再谈具体条件,算来算去,竟然还就是闻老板的条件最优厚合适。

    因为闻老板说:“我说过,我只想给兄弟们找口饭吃。温南山里到处都是竹子,我不像他们,竹子不需要另外给钱,你也不需要付我工钱。我只要每个月下边人工钱发够,能让兄弟们有口饱饭,这就够了。”

    春妮问他:“你不觉得我太苛刻?”

    闻老板憨笑道:“老尹都跟我说了,你们也是为了娃娃们读书。我只当这些省下来的钱都给娃娃们买了本子。”

    春妮终于动容:同

    样是舍钱,富人的一块钱,跟穷人的一块钱绝不相同。这位闻老板跟她见过两面,他作风简朴,吃喝用度都非常普通,的确不是真有家底的作派。但他能说出跟方校长差不多的话,就足以让春妮信任他一回。

    如果确定这位闻老板值得信任,合作得不错的话,适当地再让点利给他们,也不是不行。

    不过这位闻老板只跟她见过这两回,确定双方合作之后,说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忙,另外派了个长得白净些的男人跟她商讨合作细节。

    细节在两次的见面中,春妮跟闻老板已经谈妥。海城这边出机械师,出熟练工,还要负责培训和所有经营费用,闻老板这里负责场地,经营和本地工人的部分。双方约定,合作初期,海城方面除了工人工资和经营必须费用外,不需要分出额外利润。盈利之后,按照出货量重新分配利润。

    春妮对这个叫刘长庚的人只有一个要求:“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工厂跟温南有牵扯。”春妮愿意相信他们,但他们底细不明,该防的还是得防。

    他表示理解,但是要求厂方出钱,他们会在明州另外建一个商行跟温南对接,所有帐目往来不会跟海城有一分钱关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跟方校长商量过后,春妮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等到所有细节敲定,春妮再度踏上回海城的船时,她已经出门有了一周的时间。

    回去之前,春妮拒绝尹老师相陪,去了温南的药铺,找到他们的药田大肆采购一番,买了一大堆的如贝母,栀子等药材,还买到了几株铁皮石斛,这些都是温南特产药材。海城目前最短缺的物资,除了粮食,就是药材,即使不是最受欢迎的褪热止血和消炎药,进了租界,也不愁卖。

    春妮虽然不会专门搞走|私,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会放过发财的机会。

    她打电话让夏风萍帮她查访过一些药材的价格,这里是原产地,即使是最不好卖的白术,只要能顺利运到租界,身价立刻就能涨到三倍以上。

    春妮还劝尹老师:“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买点特产,哪怕是给你母亲带回去尝尝呢。”

    尹老师却反而来劝她道:“这一路有倭军的海上关卡,咱们政府的陆上关卡,到了肃州还要走一段陆路。你稍稍买一些方便携带的,别买得太多,万一被人扣下来就全完了。”

    现在整个南江省,只有明州远郊,肃州一部分以及温南这寥寥几处没有落入倭人魔掌。交战双方民间虽然不禁交流,但政府军方面为了阻拦倭国部队进攻,挖断了路基,在交战交界处设立了铁丝网,木桩陷阱等路障,他们有一段路是需要步行的。

    到了离开的那一天,尹老师看见春妮背的包袱:虽然有点大,但在正常范围内,只当她听了自己的话,将买来的药材又便宜处理了,放心带着她登上了船。

    这一天船行顺风,春妮跟尹老师两个上午登船,中午不到就到了肃州。

    码头上就有人专门做到明州交界处向导的生意,尹老师跟人攀谈几句话,带着春妮上了一辆牛车。

    约走了两个小时,牛车把春妮等几个带到交界处的封锁线,路卡之后,是一段被故意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赶牛的大爷不肯再往前走,指点他们道:“你们从那条路穿过去,就是明州地界。那头也有车,你们付了钱,想去哪去哪。”

    这路挖成这样,就是为了拦住车马,防止倭国人突然开车过来冲岗。庄户人家吝惜畜力,反正他们两个来前走过一回,尹老师也不为难人,两个人跳下牛车沿着大爷指点的方向走去。

    把关的政府军一人收了两个铜元,便放行了。

    春妮来的时候就无语过了:明明为交战设置的警戒岗,竟被这些兵痞当成了敛财手段。要是政府军打仗有这么聪明,也不至于轮到倭国人在华国土地上作威作福。

    他们现在走的地方,其实是同一座山的南北两面,附近只有这一条宽敞些的山道通往明州。但说是山道宽敞,少说也要走一两个小时。不过这一带没什么岔路,倒不怕走错路。

    不知这里战前如何,春妮跟尹老师埋头走了大半个钟头,也没看见第二个人。

    走着走着,春妮倒是想起一件事:“哎,尹老师,现在是不是从温南往外运货的,家里没条船都不行?”

    来之前春妮问过尹老师,他们的竹块会怎么运出来。尹老师说,现在陆路不通,只能用用打渔船将货直接运到明州港,再走轮船货运,一般三到五天可以抵达海城。

    但这样的话,就要冒被倭国人军舰炮轰的风险。

    尹老师正要回答,春妮忽然脸色一变,拉着他往林子里闪去:“快藏起来。”

    尹老师惊问:“前面有什么事发生了?”话音刚落,枪声在林外响起!

    尹老师一跺脚:“怎么是那些畜生来了?跟我来。”

    两个人跑到一处山坳趴下,只听见林外的村子里,枪炮声,牲畜叫声,人声哭骂声,乱糟糟响成了一团。

    悲嚎声中,一道少女的哭声越来越清晰。

    春妮偷偷抬起头,地平线那头出现了一个扎麻花辫的少女,少女的身后,一个穿土黄衣裳,绑绑腿的倭国士兵落后一些,缀在她身后。

    眼看少女即将消失在林中,他推枪上膛,照着她的背后就是一枪。

    “啪”地一声,少女惨叫着倒下。

    那倭国士兵□□着扑上去,撕开了少女的衣服。少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挣扎着,慢慢不动了。

    “咔”,春妮身边的尹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双眼赤红,将手里的树枝捏断了。

    倭国士兵异想不到的机警。

    他动作微僵,立刻从少女身上跳起来,端起枪,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嘴里用生硬的华国话喊:“快出来,出来我不杀你。”

    他走着走着,离春妮他们藏身的方向越来越近,眼看咫尺之间就能看见他们。

    春妮偷眼看旁边的尹老师,只见他牙关紧咬,身体往上拱了拱。

    春妮猜到他想干什么,眼明手快按住他,突然喊了句倭国语:“对不起,打扰了。”抢先从藏身处钻了出来。

    倭国士兵猛地一症,他犹豫着枪口向下,叽哩呱啦说了一大串倭国话。

    就像春妮设计的一样,这个倭人士兵以为自己在华国的山林里遇到了年轻可爱的小同胞。

    但春妮哪听得懂这么复杂的倭国话?

    她抱着包袱,冲他鞠了个躬,露出抱歉而困惑的笑容,用倭语说:“对不起,我是海城的学生,我迷路了。不是有意要冒犯您,您能帮帮我吗?”她一边说,一边走近那人。

    这几句都是小岛宁次曾一字一字教过她,口音最是纯正的倭国话。

    那人果真露出了恍然的笑容,年纪幼小的小姑娘,的确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而这时,春妮也走近了他,抽出被挡在包袱后的匕首!

    刀光闪过,那个人捂着喉咙,“呃呃”两声,倒下了。

    春妮弯腰查看,一刀毙命,这人已经没气了。

    顺手在他衣服上擦干净匕首沾的血迹,听见背后的动静,转身过去,尹老师已经从山坳里爬上来,看着她,眼神有点愣。

    “怎么了?”

    尹老师叹道:“没什么,我是在想,等回去了,我也去学两句倭国话,防身。”

    春妮咧了咧嘴:“别开玩笑了,快去看看那个姑娘吧,她伤的是肩。”

    “你呢?”尹老师走了两步,发现春妮没跟上来。

    春妮将匕首重新插回衣襟(扔进空间),包袱扔给他:“倭军不可能只来一个人,我去山底下探探。你快点打扫战场,带那个姑娘

    藏好,等我来找你。包袱里的药材,你看着用。”

    第83章 083 心虚

    不需要刻意寻找, 只稍稍靠近一些,春妮就知道哪一户人家来了倭国人。

    他们毫不掩饰的癫狂大笑,在村民们的嚎哭中为她指明了方向。

    还有五个人。

    春妮有点不敢相信:倭军一共只来了六个人?不过想想, 去年春妮曾去过的昌远县, 位于那样的要塞,倭军也只布署了一两百人的兵力。

    她曾听常文远分析过,兵力不足一直是倭军的短板。别看他们占领华国国土过半,可每占领一座城市,他们真正留下来驻守的军队最多只有五六百人,像海城那样集齐倭国海陆空三军,随处可见的倭军据点才是少数。

    这些倭军让人忌惮的, 是武器和机动能力。再是英雄好汉,几发炮弹轰下去, 什么城墙炸不毁?什么人轰不死?再者,倭军通信能力很好,一座城市被攻击,只要撑过刚开始那段时间, 援军很快会赶到。尽管一座城只有几百人守,但华国军队面临的压力是相邻地区的所有倭军。

    这里只是明州靠肃州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子, 几个人带齐武器,也有足够的震慑力了。这么点人,看来这些倭国人只是来村子里扫荡, 并不像是对肃州有军事计划。

    尽管只有五个人,春妮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很有可能, 他们中其他人分散到了别的村子。而这座村子的五个人很快会发现,少了一个同伴。

    她必须在其他倭国人发现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争取时间,逃入深山中。

    她首先选中一个落单的士兵,这人正在村子里一棵大槐树后面,春妮摸到他身后时,他分毫不知。被他按倒的妇人在看到春妮时,眼睛放大了一瞬,但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她将匕首插入了这个人的后心。

    春妮将人拖到槐树后,作了简单的隐藏,没看那妇人,喝道:“还不快逃?”

    那妇人如梦初醒,匆忙系上衣裤,呜呜哭着跑远了。

    还有两个,则在挨家挨户搜寻物资。村子里所有人都家门大敞,透过洞开的门扉,可以看到,有些人家院子里倒卧的尸体。

    春妮掏出手枪,安上消音器,悄悄地干掉了这两个。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使用现代武器,春妮却没有时间有过多的感想。

    剩下的人被集中在村口的大磨盘底下,由最后两个倭军士兵看管。

    枪口还发着热,春妮从人群最后边,借着人群的隐蔽慢慢向前挪动,寻找最佳射击方向。

    刚开始,她很顺利,因为大家都在悲伤恐惧中,没人注意到人群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直到她的肩头被一只手扣住,那只手的主人,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满脸焦急,小声地同她说着本地土话,将她往身后揽。

    可春妮不是本地人,她哪听得懂?

    又不好动作过大,用巧劲卸下他的力道,寻机再往前钻:“大爷你放开我,我不乱来,我有事要做。”

    山羊胡老头又气又急,不知跟周围人说了什么,动作竟然出人意料的快,一把钳住她胳膊,周围人同时悄悄站过来,越围越拢,将春妮护在了中间。

    春妮:“……”

    这边的异动很快被倭国人留意到,一名倭国士兵喝斥道:“你的,在做什么?”端着枪向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春妮前面的大叔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她几乎以为大叔会让开身体,却见他挪动脚步,堵住了人群中的最后一丝缝隙。

    春妮心口忽然发烫,她安静下来,听见了步枪上膛的声音。

    “对不起。”她学着之前对付那个倭国人的手段,装作惶恐的样子,叫道:“我是海城的学生,我——”

    她这声敌国话一出,那些隐隐护住她的村民立刻迅速散开。混乱中,不知有谁推了她一把,春妮踉跄着到了那个人面前。

    跟之前被她杀死的人不太一样,或许是站在一群华国人中间,那人枪口仍然端着,问出了一大串话,春妮只勉强听得懂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村口的磨盘边,站着最后一名倭人,离她至少有一百米远。

    她举起双手,谦卑地哈腰笑道:“我叫春子,是来自海城中学的学生。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那人又说了一句话,春妮的笑容变得有一些困惑。他神色忽然一紧:“站住!”

    春妮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会说倭国话的华国人?”

    春妮脸色微微一变,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被戳穿之后的心虚:“是,是的,怎么了?”

    他的笑容突然扭曲了起来:“很好,很好。”激动得伸手向她抓来。

    春妮如何不明白这笑容中的含义?她这段时间吃好喝好,脸色红润有光,为了镇住温南这些老油条,穿的带的都是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这堆土气老相,穿得破破烂烂的村民里,简直被衬得像天仙一般。

    她假装惊慌地要往人群里缩,叫道:“我是倭国友好居民,海城宪兵司令松岛一郎是我父亲的朋友,你不能动我。”

    那人被“松岛一郎”这个名字震了一下,春妮趁机撞开人群,往外跑去!

    他马上意识上了当,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跑了几步,他想起来举枪瞄准,但前面那个女孩子跟兔子一样,忽左忽右地在他前方来回折线跑,令他的枪口无法保持水平线对准目标。

    他徒劳地端了会儿枪,听见同伴的嘲笑声,不由恼恨地叫道:“混蛋,你还不过来帮忙?!”

    而后面的村民因为这桩意外也乱了,有人瞅住机会,准备往外跑。

    最前方的士兵只能一边大骂,一边懒洋洋地提着枪,堵住了春妮的前路。

    另一个……另一个没有了机会。

    春妮计算着两边的方向,突然合身前扑,那人猝不及防,被迎面扎来的刀子透体而过!

    回身解决另外一个的时候,春妮瞥到尚未完全散开的村民,手微微顿了一下,选择扔出了匕首。

    倭国军人虽然被刚刚的大变吓了一跳,但反应能力相当不差,他下意识地闪开身体,匕首在他手臂上带掉一块皮肉,掉在了地上。

    没等他再度端枪,春妮已经扑到他面前,一脚踹过去,那人踉跄两下,再回神过来时,手上的枪已经被打掉在地,脖子也被死死扼住了。

    他张开嘴巴,拼命呼气,一只手掰住脖上的死神之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腰间摸索着,那里有个,有个——

    忽然,他的身体剧烈痉挛两下,不动了。

    春妮喘着粗气,抬头望去。

    一个男人站在那个倭国士兵身后,双手握住她刚刚掉下来的匕首,匕首上滴滴答答,不断往下滴着血。

    一刀致命,那个倭国士兵已经断了气。这个男人杀了他。

    春妮将这倭人身上有用的装备卸下来,低声道了声谢,听见身边的村民惊慌失措,四散逃去。

    她本待跟着人群离去,看这男人失魂落魄,只好拽住他跑:“快跑啊,还等什么?”

    那人被她拉着跑了老远,像是才回过魂一样,“哦”了一声。

    春妮回身,把刚刚缴下来的枪和子弹塞给他:“拿着,防身。”

    等再回身时,发现很多村民们竟然是直接往自己家跑,不由急了:“快让他们都出来,不能藏在家里。等倭国人援兵到了,他们一个都逃不了!那些人会屠村报复的!”

    春妮曾听夏风萍说过,为什么往往两三个倭人就能够看住一个村子,乃至一个城市数千人,因为他们一旦反抗,极有可能招致更加猛烈的报复。战争初期,陆安省有村民合力将进村劫掠的倭人打死,不出两天,倭人大部队杀过来。

    方圆十里,鸡犬不留。

    这些村民们位于明州偏远地区,不知道看书看报,获取消息的渠道必定相当单一,很有可能还没认识到他们今天做的事有多严重。

    “屠?屠村?”那人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春妮的话,猛地回过神来,大喊着:“大伙快跑,倭国人要杀过来了!”

    春妮回身看了

    一会儿,见村里各家各户燥动起来,有村民挑着筐提着担往外跑,放慢脚步,等了他们一等。

    她将另外几条枪发给村民中看上去强壮些的,把最后一条枪给了那位最开始拉住她的老大爷。同下山赶来接应她的尹老师汇合时,她道:“可能我们得在山里躲一阵子了。”

    尹老师叹了口气:“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愿这次能平安无事吧。”

    “会平安的。”春妮擦拭着刺刀,问道:“那个姑娘呢?”

    “我把她藏在一个山洞里,给她留了些药材。”尹老师指指右肩:“她伤得不轻,暂时无法走动。”

    春妮看了眼尹老师背上的长枪。那是最先死去倭军的战利品,现在,枪口上的刺刀不见了。

    尹老师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刺刀我留给了她,万一……”

    “姑娘!”那个杀倭国人的男人追了上来,将匕首塞给她:“你的刀还给你。”

    这人会一点普通话,只是地方口音重,不仔细听,听不太懂。

    还了刀之后,他却没有跟家人汇合,跟在春妮后边,道:“你们是路过的外地人吧?我给你们带路,我知道有条小路能去肃州。”他解释道:“倭国人有三个轮子的铁轱辘,跑可快了,不能走那条路回去。”

    春妮跟尹老师对视一眼,道:“不必了。你快跟你家里人躲起来吧,跟着我们,可能会有危险。”

    他不肯走:“我杀了倭国人,回去也是个死,说不定跟你们跑出去,能挣个活路。”

    春妮轻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摇头道:“不干你的事。那些人害了我姐,我早想杀了他们。我们村里人家,谁没被倭人祸害过?你现在去问我们全村人,保管大伙都拿你当恩人。”

    说完,他挥挥手:“快跟上。这座山鬼得很,你们两个人走不出去的,我带你们走。”

    尹老师见春妮发愣,拍了拍她的胳膊,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这小姑娘突然问:“闻老板,他们打不打倭国人?”

    闻老板他们并没有刻意向春妮隐藏自己的另一面,双方都是在心知肚明地做生意。春妮一直认为,不捅破窗户纸,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但从今天开始,这个糊涂,她不想再装下去了。

    尹老师深深看她一眼,吐出一个字:“打。”

    “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我亲自去说服方校长,从这个月起,每个月另外拨一百块经费给他们。”

    第84章 084 百感交集

    走出明州交界的那座大山, 已经是十天之后。

    正如春妮几个人曾经猜测的那样,事情总会向最坏的一面发展。

    那几名倭国士兵死后不到二十分钟,在其他村子扫荡的倭军就发现了。他们召集齐所有的兵力, 挺进大山, 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原本有罗阿水这个本地人带路,春妮他们最多多用一天功夫就能走出大山。在肃州躲一阵子,或是干脆绕道其他地方,三五天时间,怎么也能回海城。

    但从事情的一开始,春妮就发现,这批追踪过来的倭国士兵异常凶残。她和尹老师两个人设计了好几个甩脱追兵的招数, 竟都被他们识破,并不依不饶追踪上来。

    那些倭人部队离他们最近时, 春妮都能听到跟来的狗叫。罗阿水也根据倭人留下的痕迹判断,山上有人带了狗。

    后来,春妮从一名受伤失手被他们擒住的倭人口中得知,这些倭国人原本就是收到情报, 在挨村搜查一名抗倭要犯,所以才会随行配备狼犬。那六个落单的倭人士兵是在搜查之余, 奉命为自己和队伍长官加练的“余兴节目”。

    尹老师猜测,那些人可能将自己两人当成了原先要抓捕的抗倭分子,才会咬在身后死死不放。

    幸好罗阿水说, 打仗之前,他是本村的猎人, 有时也会去肃州收土物到明州贩卖,对这一带大山路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凭借地利,几人虽然没被倭国人抓住, 可也几次险死还生。

    到了第三天,整个明州地区的倭军好像都被调到了这座山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人声犬声。如果不是有罗阿水在,春妮和尹老师的体力没有拖后腿,他们这次可能真的就栽了。

    当然,这也跟春妮借用了空间里的气味道具几次将猎犬鼻子迷惑过去有关。

    即便如此,他们也有好几次跟搜来的倭军短兵相接,动了真家伙。

    春妮把枪送给村民时,因为时间来不及,只送了两个弹夹,这些剩下的军火帮了大忙。而罗阿水的枪法也很准,三个人互相支持,终于在第十天的晚上穿越整座山脉,到达了南江省的另一个城市——兴城。

    这十天的山林生活,已经足够让春妮和尹老师嗅到重重的危机。

    进城之前,三个人决定分开回到海城。因为罗阿水没去过海城,身上也没有良民证,两个大男人结伴同行过于打眼,便由春妮带他走,尹老师自己找机会单独离开。

    进城之前,春妮用剪刀自己将头发理成板寸,找来一套村里小子穿的粗布衣裳,让罗阿水先留在城外,去城中布告栏看过,终于确定那些倭国人追踪的目标。

    他们要捉拿的,据说是从西部抗倭腹地来的大人物。布告栏上的人浓眉大眼高颧骨,跟罗阿水和尹老师两个同行的男人相貌差距都很大。看到这里,春妮算是放了心。

    想来之前的那些村民们有被倭国人搜出来过,布告栏上也有一个梳齐耳短发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他们从村民口中问出来的春妮。

    兴城学风甚浓,大街上到处是穿蓝衣黑裙,梳齐耳短发,作学生打扮的女学生,十个有八个都是布告上的小嘴巴大眼睛。春妮剪了个板寸,还穿着小子的衣裳,布告上的人反而怎么跟她都扯不上关系。何况这十来天的山林生活,她早就不像先前那样白皙俊秀。

    她跟在金城那样,想办法找黄牛弄来两张仿制的良民证,换上兴城农民常穿的短衣短褂,为了不让人从口音上瞧出不对,她装成个重度结巴,跟罗阿水两人以兄弟两人的名义坐上了去海城务工的牛车。

    辗转数天,回到海城,学校里,方校长头发早就急白了。

    看见春妮,校长和师母几乎不敢相认:“你这个小丫……你怎么才回来啊?知不知道这些天我们都要给你吓死了?”

    再次踏上熟悉的地盘,春妮何尝不是百感交集,一手一个校长,一手一个师母,嘴里不住说:“没事了,我回来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这些天真的让方校长煎熬不轻,他不知多少次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答应放春妮一个小姑娘出了海城。自她从温南回去失踪后,方校长天天数着日子盼她回来,没有一天晚上真正睡得着觉。

    他一个大男人,竟抓着她的手嚎啕大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真的撑不住了。你不知道,夏生这些天一下课,天天抱着你的衣裳哭。要不是前几天尹老师回来,跟我们说你还好好活着,好好一个孩子,只怕眼睛已经哭坏了。”说着话,方校长叫师母:“对了,夏生,他娘,快去教室叫夏生出来,跟他说,他姐姐回来了。”

    方师母却不肯撒手,也哭成了个泪人:“他爹,你去叫吧。我看见这孩子,腿都软了,我走不动道。都怪你们,这么些大男人,尽可着个小闺女使唤,看看孩子遭的什么罪,可心疼死我了。”

    校长和师母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弄得春妮的鼻子也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正想说话,听见教室的方向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夏生打头,他身后一整个班的学生都跑了出来。

    夏生抱住春妮的腿死死不放,哇哇大哭:“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小顾老师,你这些天都去哪去了?”

    方校长急忙抹了眼泪,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怎么都跑出来了?夏老师,你怎么也跟着这些学生胡闹?”

    夏风萍抱住春妮的胳膊,克制住了没哭:“校长,你看这个样子,我还教得下去吗?春妮进学校那会儿,就有学生认了出来,大伙都挂记着她,都想来看她。春妮,你说你,这些天都跑哪去了?”说到最后,到底带出了一丝哭腔。

    这时,夏生的同桌大胖道:“是啊。小顾老师,你不在学校,好多人来欺

    负咱们。”

    另外一个女孩子忙斥道:“大胖你瞎说什么,让不让小顾老师好好休息了?”

    春妮回来时已经觉出了有些不对,她正想问:“我路口的摊子呢?怎么没人了?”

    这一问,大胖的眼泪也兜不住了:“被人掀了摊子。小顾老师,那些人打了蒋四哥,还放话说,要是我们再敢在这摆摊,见一次打一次。”

    在座的学生中,除了夏生,就数大胖对小摊最有感情。他妹妹二丫在小摊打了半年多的杂,最是知道知道春妮为人大方,虽说没给小妹开工钱,可小妹每天回家,都能拿食物回家,正好够他们一家人吃。大胖他妈是知恩之人,心里明白这是春妮有意照顾,别看二丫没有工钱,可光这些食物就抵得上平常人家一个成年人做工的工钱,因而时常教导大胖兄妹,要把小顾老师当成亲人一样看待。

    这会儿大胖见了春妮,果真跟见了亲人一样,头一件事记得就是要告状。

    “是谁放的话?”春妮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心情,坐下来让大胖慢慢说。

    方校长见瞒不住了,只好让其他学生回去上课,你一言我一语,跟大胖两个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别看春妮自从到了码头,只是兢兢业业地经营着她的小吃摊,从来不惹事。但老江湖谁不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吃摊让红帮的袁八爷亲自开口,免了她的抽头?再加上她是唯一一间连晚上都敢开门做生意的小吃摊,吃食的口味做得偏偏还不错,暗中忌惮,或者说是暗里瞧这个小摊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

    平常小吃摊有春妮镇着,没谁敢不长眼来触霉头。但这回春妮的突然离开,偏偏学校又不说她去了哪,干什么去了,刚开始那几天还好,慢慢的,就有流言传开,说春妮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抛下家业躲难去了。

    当然,有脑子的人看见学校里能跑能跳的夏生,也不会信这话。但前几天尹老师提前归来,跟方校长和几位老师说话时,不知叫谁听去了一言半语,竟传出春妮已经被大人物寻仇打杀,客死异乡的谣言。

    谣言越传越凶,任是方校长怎么跟外头辩说,就是被人认定他在掩盖实情。前些天,终于有人没忍住,向小吃摊伸了手。

    大胖说,这段时间,蒋四成他们遇到过两伙流民打劫,第一回他们跑得快,没吃什么亏,第二回,那伙流民从菜场追到小吃摊,砍伤好几个同学,还把摊子掀了,将食物一抢而空。

    春妮问:“夜里呢?夜里有人抢吗?”

    大胖摇头道:“德三哥没说,但我听有人说,夜里好像这边摊子上放了枪。”

    春妮冷笑,他们这是知道李德三手里有枪,拣着软柿子欺负来了。她才不信有这么巧,连着两次都是她的人出事。

    春妮心里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作,站起来同方校长道:“我去那几个受伤同学家里看看,这位罗阿水罗大哥,还要麻烦校长帮忙安顿,以后他就是我们学校的人了。”

    “哎。”校长欲言又止,一直送春妮到校门口,方不舍地道:“你早点回来,一个姑娘家,别在外边待久了,危险。”

    春妮知道他是被吓怕了,不厌其烦答应了又答应,拖着抱住她,怎么也不放手的夏生,出了校门。

    等到一圈家访做下来,春妮心里也有了点数。

    蒋四成那个孩子是真的机灵,他其实没受大伤,之所以传出这样的消息,正是因为他也觉出了不对。

    正好春妮给他的菜钱再精打细算也用得差不多了,而没有她手工揉制的馒头,小摊上只有糊辣汤和卤煮,原本只有稀汤就不好留客,他顺势将摊子关了,想着避避风头,等过段时间再说。

    这小子在家也没闲着,使了些钱托人打听,倒真的打听出了一点消息。

    果真不出春妮所料,凶手正是跟她同在码头做早点生意的一户摊主。他觉得,春妮的出现抢了他不少生意,早就记恨在心,这回以为她死在外头,当即忍不住,找来流民下了手。

    虽说有同行相忌,但春妮在这一带做生意,价格公道,味道也不差,光是那碗姜汤,就惠及了多少码头苦力汉。更不用提她在学校和工厂有地位,每回有了什么活,也愿意帮衬穷兄弟们吃饭,结下多少善缘。

    找到仇家,只要春妮回来,不用她出手,有的是人愿意帮她教训对方。

    春妮放出消息,不出五天,那户摊主就干不下去,连夜收拾家当,不知搬到哪去了。

    这样的人物,原本也不在春妮的眼里。但通过这次的事,她深深以为,提高这些学生和学校护卫队的武力值势在必行,不能次次等着她出头。哪怕要付出点代价,也必须尽快找到场地,让他们好好训练。

    这是回家之后,一等一的大事。哪怕有人要强行收购工厂,也比不上这件事要紧。

    第85章 085 平平无奇的体育□□

    要春妮说, 学校目前所有问题的根源,均在于自身实力不足。

    无论是社会关系上的软实力,还是学校自身的武装力量, 都有相当大的缺陷。

    这次回来后不久, 春妮得知,租界里有人出手,想收购玩具厂。收购方跟上次的青帮小头目不一样,是个英国人。在海城,只要是个外国人,就能趴在华国人头上吸血,何况这次的英国人据说有些来头, 是警务处处长柯莱恩的座上宾。

    在春妮回来之前,韩厂长他们已经跑遍了所有能跑的关系, 包括纳尔逊在内,没有一个愿意伸伸手,哪怕牵个头帮忙说和的,都没有。

    无事歌舞升平, 有事一遁万里,原本就是这个圈子的常态。

    方校长的白头发, 一半是为春妮和尹老师急出来的,另一半便是因为这件事连连碰壁,从未有过的压力差点真的把他压垮。

    像方校长说的那样, 春妮再不回来,他也许不至于真顶不住, 但学校一定有大|麻烦。

    春妮回来的前一天,那个叫查理的英国人放了狠话,问方校长拖拖拉拉的, 是不是想请柯莱恩处长亲自跟他说?

    这样一问,方校长不敢再心存侥幸,查理背后的那人隐然跃出了水面。

    而离他头一次放话说想要收购,也才不过半个月。

    某些人是看睡美人越卖越火爆,厂子里的机器从天黑轰到天明,再从天明轰到天黑,自己一点插不上手,只能干瞪眼,着急了。

    王老师唉声叹气:“比双城政府还不是东西,至少那些人最多只想要钱,这些人连下蛋的鸡都要抱走。”

    胡老师则道:“都是豺狼,就别分高低了吧。”

    胡老师家里也是阔过来的,到她父亲这一代有所败落,可手里捏着十来间旺街商铺,并不愁吃喝。正因如此,她父亲被人盯上做了局,一夜之间输光家产。她父亲求告无门,自杀身亡,母亲活活气死。她在姑母家中长大,虽然跟姑母家的孩子们一样上学,成绩也能上大学,但大学学费高昂。寄人篱下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她只能中学一毕业,就立刻出来工作。

    按胡老师的说法,从那时起,赌场就跟官府暗下里有勾勾缠缠的关系,到现在的市政府,不过是更不要脸,干脆拉下遮羞布,将赌场打手请进家门,那些粗鄙凶蛮的小瘪三们摇身一变成了市长保镖。

    出了这件事之后,方校长原还想瞒着大伙自己解决,可对方哪给他这个时间?不出三数天,厂里所有员工都知道了这事。

    有人来挖角了。

    尤其是舒老师,他曾坦承,私下里,不止一间公司接触过他,个个开出的价钱比学校高。他念着学校对他不赖,都拒绝了。其他老师他也听说过,有人也在接触他们。有老师已经动摇,据说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同校长辞职。

    还有工人中也有了些风言风语。

    不过工厂的工人都是从学校学生中遴选出来,这些学生们被学校免费教导,一毕业,什么不用操心,就有收入不错的工作,没

    有学校,多少人还是街上朝不保夕的流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虽然有人心思浮动,但有像李铁柱这样的学生领袖压制,暂时还算稳当。

    方校长给春妮放了两天假,让她吃好喝好,养足精神再回学校。并打包票说,罗阿水的事也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保证不让她操心。

    回海城的第三天,方校长主持开了一次会。

    这是春妮大难不死回海城后,学校举行的第一次会议。

    会议上,老师们义愤填膺,一个接一个地提建议,争取保住工厂,无非都是老生常谈——让校长想办法见到卫老爷子,或是福纳先生,或是其他有权势的大人物,争取打动他们。

    春妮回来这两天,忙着各种杂事,原本就没睡好,老师们的吵吵声多数是在发泄愤怒,她没听出多少有意义的内容,不由越听越磕睡,不知不觉,头越埋越低,最后,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老师们争执老半天,才发现打着磕睡的春妮,面面相觑,也渐渐安静下来。

    韩厂长赶紧来推春妮,让王老师叫住了:“别叫醒她,让她好好睡,还是个孩子呢。”

    “你们说,小顾老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了啊?”有老师小声问。

    其他老师们没说话,不约而同,大家眼睛里亮起了希望的光。

    不怪他们这样依赖春妮这个孩子,而是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实在是看到了太多的奇迹。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受煎熬的何止是方校长一个人?

    有老师们吵架当催眠曲,春妮这一觉睡得特别香。她的确是很累,但学校面临的危机,她也是真的没有头绪。

    她不过是没有老师们这么慌。

    在很久很久以前,春妮做事之前就习惯于作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不过,东西舍出去不要了。

    这一年多以来,海城的规则她已经摸清了一点。她既然在海城有本事弄出一个“好多趣”,也有本事弄出第二个。

    问题在于,她弄出再多个“好多趣”,学校没能力守住。工厂不也是养猪厂里的肉猪,养熟了,好等着人来杀猪放血过大年?

    但他们真的走到绝境了?春妮觉得,未必见得。

    青帮凭什么能跃居海城□□之首,无非就是从上到下规矩严整,敢拼敢打。又恰逢乱世,富人们需要投靠一方势力做保护|伞,穷人们也要抱团取暖,寄望于帮派势力为他们资本家抗争。

    但□□就是□□,青帮从成立起,便不是为这两个群体服务的社会团体。它吸足了底层人的血汗钱,成为资本家的打手和帮凶,再反过来操控奴役他们,使得穷人的生存环境益加恶劣。

    之前跟春妮同住一栋房子的金小姐,介绍她来海城进纱厂的同乡便是青帮在当地的一个小头目。所以,青帮的人多,惧怕痛恨他们的人,只会更多。

    再说多点,就扯远了。

    总之,春妮算是看出来了,想在海城这种地方有立足之地,绝不能怕事,不能总想着去抱大腿,以为靠绥靖可以获得一时安宁。

    他们必须转变思路,靠自己解决这次的麻烦。

    春妮经历过最混乱无序的末世,知道任何社会,只要有人,都有它的规矩,即使作为海城金字塔最顶尖的英国人,他们的权力也不是毫无约束,总逃不出某个大框架。

    就像柯莱恩,他想要玩具厂,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抢?还不是因为他也有他的规矩要讲。相对青帮这些到处敲诈勒索的小混混,警务处长是穿鞋的人,他做事不能太难看。

    但春妮也听本地人说过,外国人从来不讲究吃相。以前不是没有过警务处长直接派手下警员骚扰工厂,导致对方关停产业低价卖出的事。但工部局这一任的警务处长行事作风很直接,他真的想要玩具厂,不会使用这样曲折的手段。

    这个叫查理的人,要么是借柯莱恩名声来讹诈的骗子——这一点,方校长已经辗转证实过了,查理跟柯莱恩关系真的不浅。要么,柯莱恩有什么顾忌,不能直接出手。

    春妮现在要弄清楚的,就是柯莱恩的顾忌在哪里,自己这方该如何应对。

    那么学校抗衡的底气在哪里?无非有两点:一,人多;二,有钱,不怕砸钱。

    柯莱恩那边的事情想打听出来比较麻烦,但他们可以先做到另外两点。

    开完会的第二天,春妮让工人们制作了数根木棒,给护卫队和十五岁以上的大孩子每人配备一根,她则拄棍站在最前列,说道:“这段时间,学校工厂被外人觊觎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来人是个英国人,认识很多海城权贵。老实告诉大家,这次的事很棘手。学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把工厂卖出去。但是,学校的经费全部靠工厂盈利才能取得。也就是说,一旦工厂易主,大家要做好失去课本,失去食物,乃至于失去学校的准备。”

    随着工厂的盈利能力越来越强,学校在数天前开始给学生供应早餐。很多孩子一天的饭都在学校解决,没有了学校,有人是真的会饿死。

    “什么?这么严重?”学生们哪知道学校的财务问题?只是对校产被外人觊觎的事感到本能的不快。被春妮一挑明,立刻全都慌了。

    “啊?学校要没了?那我们怎么办?”

    “我他妈跟那群洋鬼子拼了!”

    “我原来的学校也关了,每天转两个小时的车,就为有学上,为什么这里也要关了……”

    “……”

    “安静!安静!”李铁柱站在最前面,用力挥手,“我们听听小顾老师有什么主意。”

    “我说过,这次的事情很棘手。暂时,我也没有想出办法。但是,”春妮提高嗓门,压住下面学生越来越激动的喊声:“我明白大家都不想让学校关门,但是,但是,什么事不是咱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唯今之计,我只能在学校还在的时候,尽量让大家学到更多的东西,万一,我是说有万一,王富贵,你把棍子给我放下!万一有那一天,你们也好多一点自保之力。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每个人绕街跑三千米,一个都不许迟到!”

    说完,她让李铁柱列队,领着队伍跑出了学校。

    学校经过几次扩张,仍然舍不得留个位置给操场。学生们每天一千米晨跑,都是绕码头的这十几排仓库跑一圈完事。

    跑着跑着,学生们发现了不对:“怎么这次没绕仓库跑?小顾老师你准备带我们去哪?”

    去哪?

    当然是去查理家。

    既然查理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能量,她怎么说也得礼尚往来一下吧?

    李铁柱跟跑在春妮身边,他对春妮比其他人了解一些,看见她的神色,心里直打鼓,忍不住问道:“小顾老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啊?”

    春妮瞪他:“能怎么想?跑你的步。”

    她又不傻,领着学生送上门去让人虐菜,那些英国人在海城办了个猎|枪协会,美其名曰合法持枪,明刀明枪干起来,他们是真的有可能会放枪。春妮不过是让他们经过查理家时,喊的号子更响一点,手里舞的棍子更凌厉一些罢了。

    至于查理叫嚣的威胁?不存在的;恐吓?更不存在。

    那些学生们有没有在晨跑中认出查理,继而领悟出什么奇怪的内容自由发挥,比如说,棍子突然失手,打碎了查理家的玻璃,再比如说,跑起来突然兴起踹了他家的门……孩子调皮,更与她无关了。

    巡捕房来人拘捕她?什么罪名?证据呢?证人呢?她可是什么都没怂恿过。

    顾春妮现在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小难民,她有钱,至少请律师的钱她不缺,就是她没有,学校有,工厂也有。

    更妙的是,她才十三岁。把十三岁的孩子投进监狱里,放在任何地方都要受到谴责。

    大不了,赔你玻璃钱,赔你大门钱,双倍。

    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体育□□,在平平无奇

    地领着学生们晨跑。偶尔晚上没事,带着罗阿水平平无奇地在查理家门外散个步,再平平无奇地坐在他家门口擦个刀罢了。

    春妮领着平平无奇的学生们,平平无奇地在查理家外晨跑坚持了一个星期,学校等待的最后通碟迟迟没到,反而是晨跑的第十天,他们每天光顾的老地方住进了新租客,原来那个柯莱恩处长的好朋友查理——春妮假装不知道他搬去了法租界。

    得知这个消息,方校长是又开心又担心:“没有了一个查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人。”

    春妮想到这十天里突然隐身了的柯莱恩处长,眯着眼睛笑了:不要紧,一个一个,慢慢来。

    狐狸的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第86章 086 强者的心态

    查理从心地跑了, 他搬出来的护身符柯莱恩处长从始至终没有现身。

    哪怕因为查理的报警,春妮几次被传唤到警务处,除了被巡警们推搡两下, 给点脸色看, 再关关禁闭,也没有人真的为难过她。

    巡警们这点手段对付普通的孩子,可能对方早就迫不住压力投降了。可春妮关注的,一直是柯莱恩的反应。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领着学生们去查理家骚扰,真的只为礼尚往来?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三岁,即使想报复人,也不至于用这么幼稚的办法。

    春妮的手段一直摆在台面上, 而且从来都是循序渐近的。她最终目标一直非常明确——试探柯莱恩处长的底线。

    警务处对春妮没有更激烈的行动,这可能跟学校为她请了海城最富盛名的华人律师——符宇寰有关。符律师跟英国人的关系很好, 他一来,巡警们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放人。

    但符律师也坦承,巡捕房的反应的确有些不同常理。他即使是海城最好的律师, 可他也只是个华人。再有能量的华人,对上英国人时, 也会天然矮人一头。他为春妮向英国人周旋,原本设想过很多难题,没想到对方只是放任手下警员小小刁难了一下小姑娘, 就抬手放过了。

    这简直不像他以前了解的柯莱恩。

    符律师不掩饰对春妮的欣赏:“小姑娘真是初生牛犊,在海城, 像你这样敢跟英国人斗,把巡捕房当自己家一样想进进,想出出的华人, 一只手掌数得出来。”

    春妮笑:“我这是仗着,不管怎么样,符律师都有办法救我出来,才敢这么做。”

    四个月前,倭国军方抓住了几名被怀疑为抗倭分子的可疑人士。这几名嫌犯中,其中有一名家里是大富商,请动了符律师出手帮忙捞人。符律师果然不负所托,这几月里,除了一名案犯熬不过刑求,死在狱中,其余几名案犯都成功脱罪,被救出了牢狱。

    这件事一出,符宇寰声名大震。方校长知道春妮要搞事之后,为防万一,花大价钱辗转请来了符律师作为学校的法律顾问。

    在这之前,没有一个人有能力从倭国人的监狱捞出□□,不管符律师是怎么办到的,正如春妮所言,有了符律师坐镇,她身上的确是多了一层保护符,少受了许多罪。

    方校长心惊肉跳,他一直不太赞同春妮这么做,只能拉着符律师询问:“那现在查理走了,柯莱恩处长会不会暗地里冲小顾老师下手?”

    符律师诚实地道:“按照柯莱恩以往的行事风格,极有可能。”

    方校长着急:“那——”

    符律师摆摆手:“别着急,我看,是柯莱恩身上有了大|麻烦,顾不上给工厂下绊子。”

    他的判断跟春妮差不多。

    春妮问他:“您听说什么了吗?”

    符律师摇头:“你知道的,如果是英国人自己内部的问题,我很难打听出来,他们对华国人一向不信任。”

    这倒是,这些西方人一直觉得华人勤劳归勤劳,可心思太灵活,宁愿使用笨拙但听话胆小的印度人办事,也不愿意相信华人。

    符律师给出自己的忠告:“在没打听出来英国人那边出了什么事之前,我不建议你再冒险试探。万一柯莱恩身上的麻烦解决,你又恰好撞到他的枪口上,很难保证他不会有进一步行动。工部局的警务处长想给一个人找麻烦,太简单了。”

    既然说到工部局,春妮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符律师,你说,工部局的江董事,他会不会有内幕消息?”

    江董事全名江致清,是工部局九名董事中,唯三的华人董事之一。春妮曾经在金小姐的“婚宴”上,见过他的管家万起山。

    符律师摇摇头,道:“很难说。江董事不像另外两名华董。他跟英国人一向不亲近,当年他能进入工董局,也是局势到了那一步,众望所归,跟外国人没什么关系。怎么?你们能打通江董事的关系?”

    这件事春妮也听说过,工部局成立初期,董事会里全部是外国人。后来因华人大量涌入租界,形势所需,那些外国人不得不招收了两名华董,但为了保持己方权力的集中,这些华董要么是摆设,要么都是代表外国人利益的大买办。

    但江致清不同,他做小手工业起家,后来兴办实业,做棉纱厂,依靠最多的是帮派力量,跟外国人没什么牵扯。十年前,海城大罢工,江致清因为处置迅速,工厂几乎没有什么损失而进入了租界高层视线。因为意大利人在本次事件中表现不佳,他以协助租界平息事态为着眼点,借机联合华商,向外国人施压,将意大利人挤出席位,正式进入了董事会。进入董事会之后。因他向来跟那些外国人不对盘,也的确为华人做了不少事,算是工部局里口碑最好的一名董事。

    像这次租界进口越南米,便是由他牵头并一力促成。

    春妮摇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春妮没回来前,方校长曾托夏风萍走过金小姐的关系。不想一段时日没去,金小姐租住的公寓已经换了人居住。

    她向房东和附近的房客们打听金小姐的去向,没有一个说得清。

    借着金小姐的圈子,学校认识了不少跟她一样的舞女小姐妹。夏风萍花费数天时间,去金小姐相熟的小姐妹家中打听,得知在一个月前,她的那位丈夫章警长因为逼收税款闹出了人命,让受害者一状告上法庭,被报纸披露出来。事发之后,这位章警长被无限期停职,尚不知复职之日,自然再也顾不上金小姐这里。

    海城像是被时间之手施以了加速度一般,只是数天不留意,世界立刻变了个样。他们的合伙人高大海搬出了位于市中心的花园洋房,卫家的那位小公子被人当街杀死,卫老爷子因此病倒……连市长都能在半年之内换三个,章警长的这点事在海城太寻常了。

    没有章警长的财力支持,金小姐再也租不起法租界的高档公寓。不出半月,她辞掉娘姨,听人说搬去了华界。但也有人说,她好像是回乡嫁人去了,还有人说,在某个堂子里好像见过她,但仿佛又不是她。总之,这么一位曾在春妮初到海城时给过她一丝温暖的妇人,就这么像露水一样消失在了海城的茫茫人海中。

    春妮回来后,夏风萍跟她说起金小姐事的那会儿,她已经跟一个花名叫小菊仙的舞女搭上了线。这一位正是半年前将江致清管家万起山引到金小姐婚宴上,令得各方人物纷纷赶场般为两对“新人”送祝福的始作甬者。

    学校花了些钱,请小菊仙帮忙引荐万起山。可小菊仙大约是在姓万的那有点失宠,春妮回来个把月,学校都快放暑假了,也没见她有好消息传来。

    符律师便识趣地转了话题,笑说:“说起来,我见过的阔人不算少了。像方校长这样,谦逊简朴,事必恭亲的,真是不多见。”

    方校长被唬得连连摆手:“千万不敢这么说。我们工厂是赚

    了点钱,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是个管钱的,一点也不阔,一点也不阔。”

    倒是春妮听了符律师的话,若有所思。

    符律师离开后,她找来夏风萍嘀咕一阵,让夏风萍回了趟家,拿来她爸的墨镜,手杖,还有套没上过身的绸缎对襟衫子,叫校长换上试试。

    方校长莫名其妙,兼抵死不从:“好好的我换衣裳干什么,这不净折腾人吗?不穿不穿!”

    春妮把校长按坐下,正色道:“不行,这衣裳不是给您准备的,你必须得穿。”

    方校长怒道:“听听你说的什么鬼话。不是给我准备的,那你别让我穿哪。”

    夏风萍也道:“当然得您穿。您现在代表我们学校和工厂的脸面,天天穿着个蓝布袍子,像个落魄教书匠似的,那不是丢我们学校的脸吗?”

    “我本来就是个教书匠。”方校长不乐道:“教书匠怎么了?没有教书匠,读书人从哪来?”

    校长气得一吹一吹的,春妮忙道:“校长,夏老师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觉得,你现在经常跟那些商会和买办们打交道,得有两身好衣裳。不然你一出门,人家都是披金挂银,您去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袍子。没说话,人家先看扁你,觉得我们工厂实力不过如此,连主事人都没有件好衣裳穿,不是平白遭人白眼吗?”

    符律师的一句话点醒了春妮:学校已经初步具备强者的实力,可校长他们,明显还没有强者的心态。

    海城的那些生意人,哪怕在家吃咸菜就稀粥,出门都是车来马去,动辄三五成群,发动好大的声势。是这些人个个都有这么风光?不尽然吧。

    世人都是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若你生就一副穷酸乡巴佬的作派,出去吃饭,连餐馆的门都进不去,平白受人欺负。

    柯莱恩这次挑中学校下手,除了学校钱多,还不是因为觉得好下手?他都没怎么认真布置,就让大伙愁断了肠子。否则,他怎么不去找夏家?不去找江家?

    学校真的有这么好欺负?

    别的不说,光这千数人的规模,随便拉几十个小伙子出来,谁敢不当回事?海城哪个开着工厂的产业主不是仗着手里有人,走路横着走?偏他们,有了钱,也摆不出谱,可不被人当成了肉鸡。

    春妮不要求校长学那些暴发户的作派,可校方上下再把自己放在弱者思维上,遇到事情,头一件想到的,是找人帮忙。那人家自然也不将你看在眼里,觉得你只能靠别人,没有自己的实力。

    不管来找麻烦的人是谁,咱们得摆出自己的款,让人看清楚,他们到底欺负不欺负得起!

    夏风萍则很有气势地道:“不止您这衣服要换,还要换最好的。还有您以后再去哪,前后八个随员,一个不能少。”

    方校长一拍脑袋,叫苦道:“那你们还是先把我换了吧。”

    春妮笑道:“瞧您怕的,夏老师跟您开玩笑呢,她爹都没有八个随员。先换上衣服吧。”

    正在春妮几个女老师忙着对工厂和学校高层形象大改造之际,一个意外之下,柯莱恩那里的消息也有了实信。

    学校的学生,在英国人俱乐部摆多米诺的邓来喜偷听到一个消息,柯莱恩的确在数天前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处理不好,可能他这个处长也当不长了。

    第87章 087 回报

    去年年底, 作为第一个被英国人高级俱乐部录用的华国人,邓来喜为学校好好涨了一回脸,让方校长省下了不止一笔招生广告费。

    但邓来喜真正上学不到半年, 字还认不全。他自己也知道, 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凭的是学校,是小顾老师的本事。他想靠这点本事站住脚,还欠缺得很。因此半点不骄狂,听从老师们的意见,他报了学校的夜班,只要下班有时间, 就会来学校补课。

    学校根据他的情况,除却大家都要上的国文数学课之外, 还为他报了一门舒老师的物理课,让夏风萍单独教他英文口语,最后请林老师教他油画的构图,方便他拓展思维, 开发出更多多米诺的布置方法。两位老师单独定制授课,对穷孩子邓来喜而言, 何时享受过这样的殊容?

    对学校近日遭到的危机,邓来喜也很清楚。

    方校长致力于将学校打造成学生的另外一个家,不止要让他们以学校为容, 这个特殊时期,还要让他们以学校为纽带, 团结在学校周围。他像个不厌其烦的老妈妈一样,从学生的学业,到生活, 每一个细节,只要他有能力就会关心,帮助学生解决他们自己不能解决的所有问题。

    现在,校长的付出有了回报。

    只有家才值得每个人拼尽全力捍卫。

    邓来喜工作的俱乐部里,一位叫卡特的常客说,柯莱恩似乎弄丢了一批什么货物。再找不到的话,他会有自己想象不到的麻烦。

    这个叫卡特的人是租界一位董事的管家,他那天去俱乐部说起这事,应当是约了人去帮忙。

    春妮曾听说过,租界外围被倭国人围起来后,里面的外国人走私很猖獗,估计柯莱恩也掺和在里面,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还牵扯到了工部局的外国人董事。

    不想卡特的话无意被邓来喜听见,很快通报给了学校。

    邓来喜惶惶道:“小顾老师,你说我把这些事说给你们,让卡特知道了,会不会报复我?”

    卡特以为邓来喜像刚来那会儿一样不会英文,并没将这个华人小伙子放在眼里。

    春妮安慰他道:“卡特又不知道你已经会了些洋文,你仍然像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不会,他怎么会来找你麻烦?”

    邓来喜和严广福作为俱乐部里唯二的华人雇员,本来被排斥在英国雇员的小圈子之外。严广福会玩牌九,凭这一手牌技倒是结交了一些猪朋狗友。邓来喜为人内向,加上胆子一向不大,一下班就往学校里跑,更没什么人搭理他。

    几个月下来,除了几句必用语,他从英国人那里什么都没学到。

    “你要是实在害怕,我让罗阿哥去陪你住两天。”春妮说的罗阿哥指的是罗阿水。

    有春妮开口,方校长把罗阿水安排进了学校的护卫队。他暂时没别的事做,每天带着那帮小子们跟春妮一起跑圈,目前跟护卫队值夜班的学生们挤住在教室里。

    但教室不是居所,他还是得找个房子安顿下来。这两天,老师们都在帮他打听,只是租界房源实在紧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拖到了现在。

    罗阿水的事,校方没有大肆宣扬,但大伙暗地里都在猜测,小顾老师这次出门必然经历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作为能陪小顾老师安然无恙返回海城的“神秘高手”,罗阿水的实力早在学生们隐秘的传言下不知被夸大了多少。

    即使没有夸大,罗阿水之后在学校临时设置的靶场上,用王八盒子连打十环的骄人战绩,也足以让所有人侧目,并对他学校保安队长的实力再无疑虑。

    “那……那多不好意思。”说归说,邓来喜却没有拒绝。

    罗阿水对春妮的安排毫无异议。

    早在明州大山那会儿,他就对这个看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一手接一手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了春妮的话,当天晚上就以室友的名义搬去了邓来喜和严广福租住的小屋。

    因为俱乐部上班早,下班晚,不方便搭车,两个男孩便在离工作地点不远的地方租住了一个石库门。

    桌牌俱乐部位于英租界乃至全海城最中心的

    位置,他们住的房子,房东为了节省开支,每一间被木板隔开好几段,一段里放张单人床,再放个柜子,分别租给不同的租客,好赚取多份租金。

    这应该就是最早的群租房。

    像邓来喜这样,一张床挤好几个人,也不是没有。

    罗阿水的入住并没有引来租户和邓来喜同事们的注意,这种年代,人们来来去去,聚聚散散,乃至是生死两隔,都是很寻常的事。何况邓来喜还是个小透明,两三天下来,跟罗阿水这个闷葫芦都说不上两句话。

    反倒是严广福,他性格活络,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罗阿水没来两天,严广福送给他一瓶黑黑的药水般的东西,说是什么俱乐部客人点了没喝的“可乐”,他带回来给罗哥尝个鲜,还叫他别嫌弃。

    罗阿水一个乡下人,一辈子没见过洋人洋玩意,哪能嫌弃这个?一脸新鲜地喝了可乐,连赞好喝,引得严广福直夸罗阿水爽快,不一会儿两人聊得深了,认了同乡。又过一两天,严广福请罗阿水吃过夜宵,支支吾吾地找他诉苦。

    原来他在这些外国人的赌场里玩得如鱼得水,早被人忌讳,这一两个月,有人放出话来,说这小子出千,想要他的命。严广福出没出千,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风声越演越烈,他心里害怕,又舍不得赌场来钱快,正巧罗阿水跟邓来喜租到一间房子住,当即动了心思。

    他去学校没有邓来喜勤快,但一月里也有一两次,罗阿水这个学校新晋安保队长的名字和事迹,他还是很清楚的。

    罗阿水搬过来住后,严广福成天围在罗阿水身边,今天请他吃冰淇淋,明天请他喝汽水,还一口一个“罗哥”地叫得亲热,哄得罗阿水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说一定罩着他,包管他平平安安地进赌场,再平平安安地出来。

    严广福大喜,当即要跟罗阿水斩鸡头拜把子,硬是认他当了哥哥。

    至此,罗阿水这个乡巴佬被严广福算是正式带进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这位传说中的神枪手保护,他出手再没有顾忌,在赌场里大进大出,很快腰包鼓了起来。

    严广福在赌桌上大杀四方之际,罗阿水也没闲着。严广福常来的这间赌场一般是像他同事那样,在海城当服务生,或是佣工的外国人,也有少部分华国人,这些华国人多数服务的也是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出手大方,经常会额外支付小费,有一些华国人赚了点小钱,也会来这里消遣几局。

    赌场上的华国人在外国人手底下干的全是最繁重低等的工作,在那些白人眼里,这些只会说些洋泾浜英语的华国佣人就不算人。因此,漏个一言半语,让仆欧们听去,再寻常不过。

    赌桌上的这点时间往往是这些工作苦闷单调,生活孤独的华国人最放松的时候,而这个时候,再喝点小酒,有人的嘴便很容易撬开。

    罗阿水在这里待了不到三天,春妮竟然得到了柯莱恩事件的新线索。

    “你是说柯莱恩弄丢的是一批药材?你确定没错?”

    春妮没料到,罗阿水不声不响地,竟为她干成了这么大的事。

    “那个波什么罗家的花匠老徐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家大少爷刚从南洋回来,成天拉着窗帘不出门,还满世界地找这种药,十有八|九是得了什么脏病。本来他们家等着自己的药材到港喝下去肯定能治好,但听说药材不见了,结果害得他们家大少爷断了药。这两天,他们家全家人心情都差,已经辞了两个佣人,老徐恨不得整天泡在赌场不回去,免得不留神得罪了主人家,被撵出去。”

    “是叫罗伯特,”春妮笑容满面:“罗阿哥,你这个消息可真是太及时了。我得为你记一大功。”

    那就对上了,柯莱恩丢失的货物必定是罗伯特家的药品。只有得罪了工部局的大人物,才会令他那样烦恼,连到嘴的肥鸭子都顾不上咬。

    罗伯特是工部局首席董事,邓来喜那天说的卡特正是罗伯特家的管家。

    至于为什么堂堂首席董事家丢失了药物却不声张,因为他们丢的药物是走私品,让倭国人知道后,绝对会抓住话柄生事。再者嘛,董事家重点寻找的西药六零六,那是治梅|毒的特效药。

    堂堂董事家找治梅|毒的药,说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罗伯特家的那位大公子,可还没成家呢!

    罗阿水憨厚地笑着:“我只怕帮不上忙。”过了会儿,又好奇地问:“春妮,你怎么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办法了?”

    春妮笑得合不拢嘴:海城的卖春业这么发达,她早猜到这种治性|病的药剂绝对很畅销。可是倭国人把持了海城,乃至整个华国的所有出海口,走正常渠道,药品早就进不了关。但温南不同,整个华国海岸,温南港是少数几个没能被倭军全盘掌握在手中的海港,那里出现一些海城买不到的外国货太正常了。

    离开温南前,春妮手头上所有的活钱都用来重点收购药材和这些药品,光是六零六就囤了好几支。从温南重金收购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把它们销出去。

    这真是天赐良机!

    春妮越想越开心:能用这几支药干点什么呢?换柯莱恩下台?似乎分量不太够,而且,太浪费了!

    不着急,让她好好想想……

    第88章 088 武装力量

    春妮叮嘱罗阿水:“事情办成了, 阿哥就回来吧。我帮你在学校附近寻到了一间房子,只你一个人住。你别再跟严广福天天混在一起,他那种人, 早晚不得善终。”

    罗阿水点点头, 迟疑道:“校长已经知道严广福的事了。”

    春妮惊道:“校长怎么知道的?你跟他说的?”

    罗阿水道:“你瞧我是乱说话的人?是李铁柱,他昨天去寻严广福,顺着找到赌场,两人打了一架。”

    春妮叹道:“怕是校长又要操心得睡不着觉了。”

    照春妮说,像严广福那样的赌棍没得救,让他死在赌场里得了。可校长一向奉行有教无类,严广福是他的学生, 哪里会轻易放弃他?

    校长是个有坚持的人,春妮管不了他, 只能暂时丢开这事,同罗阿水道:“阿哥办成这件大事,今天跟我回家,我买些好菜来庆祝庆祝。”

    两人在十多天的生死逃亡中早就结下不同寻常的情谊, 罗阿水不跟她客气,还点菜道:“你会不会做红膏炝蟹?”

    红膏炝蟹一般在秋天梭子蟹凝膏时做, 但夏天选取肥美的螃蟹多腌制一段时间也能做,是海城乃至南江省的传统名菜。

    “会做。阿哥想家了?”

    罗阿水目露忧虑,道:“我从来没离家这么长时间, 不知我们走后,乡亲们怎么样。”

    春妮知道, 他是担心自己家乡人有没有受到他们的牵连。罗阿水从小父母双亡,跟他阿姐相依为命。他们村子一向团结淳朴,乡亲们帮衬姐弟俩不少。

    春妮沉默了一下, 道:“尹老师不是在托人帮你打听吗?说不定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春妮回来后,方校长坚决反对她再出门涉险,尹老师只能带着舒老师,两名男老师一起出发去温南。

    如果此行顺利,舒老师起码几年内都会留在温南,不回海城来了。正好学校前两天开始放假,四下里清净,等作通工人的工作之后,破竹机随后也会另外安排路径被送到温南。

    考虑到温南的特殊情况,可能学校这边还要为工厂方便撤离准备一台卡车。这件事闻老板提出来时,并没报多大希望,但春妮觉得,或许卡车有些难度,但轻便一点的车,努力一下,不是不能办到。

    这一切,还要等学校的麻烦摆平后再说。

    听说舒老师愿意离开温南,春妮好奇得要命。

    她是知道的,舒老师是包教授的爱徒,原本他从吴江大学毕业后,要留校担任助教。就是因为妹妹的病,加上学校要

    搬迁到内地,他才留在了海城,让自己学校捡了个漏。也不知道尹老师是用什么条件说服的他,让他毫不犹豫地抛弃海城这花花世界,抛弃学校越建设越好的实验室,带上了弟弟妹妹,竟真是要扎根温南大干一场的模样。

    罗阿水欲言又止,闷闷“嗯”了一声。

    春妮知道他心结所在,但在结果没出来之前,她也不好说什么。正巧这时夏风萍从小摊前经过,看见春妮,一脸喜色:“春妮,你猜我今天去了哪?”

    春妮让她坐下喝凉粉:“去哪了?”

    “小菊仙家。”

    春妮心口微跳,搁下茶碗低声:“你见到万管家?事情办成了?”

    夏风萍笑眯眯地点头:“万管家答应了。”

    春妮大喜:真是磕睡来了遇到枕头!

    她拽起夏风萍就走:“走,跟我去见校长!”

    夏风萍赶紧先喝两口:“唉,唉,你让我喝完再走啊!”

    “回来再喝,我请你喝两碗!”

    她的六零六正愁找不到渠道发挥作用,罗伯特家的大儿子又不知道病得如何,万一晚上一天,人没救了怎么办?

    万管家收了夏风萍一千块钱,答应为他们找机会引路,后头又听说他们手上有六零六的药,当天下午,方校长一行人就见到了江致清。

    这是春妮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海城商界的第一人。

    江致清穿着件浅蓝色的单罗长衫,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他亲自站起来迎接三人:“想必这位就是方校长了吧?真是年轻有为啊!”

    方校长谦逊地笑了笑,见江致清目光微转,竟是略过韩厂长,放到春妮身上:“这位顾总工,老夫可是久仰大名,对你好奇得很哪。”

    春妮好奇地笑道:“不知江先生是怎么听说我的?”

    江致清坦言道:“顾小姐一个小姑娘,这半个多月来在租界巡捕房几进几出,视英国人于无物,闯出好大的名声,江某人佩服得很。”一句话表明了自己跟她同一立场。

    春妮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药拿出来,推到江致清面前:“这是我无意中得到的药品,想来送给江先生,应该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来之前,万起山曾提点过几人,说江致清说话做事不喜欢转弯抹角,让他们有条件直说。

    江致清果然笑道:“多谢顾小姐几位有心,江某人就却之不恭了。若是几位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江某人说,能办到的,江某人一定帮您办到。”言下之意,若是办不到,你们也不用多想了。

    春妮跟方校长和顾厂长对视一眼,方校长咽了咽口水,道:“是我们学校的一些学生。这不是这个学年结束了吗?我们有些学生家里困难,要毕业出来养家。可现在到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如果江先生方便,不知能否帮个忙?”

    学校只成立了一年,这些最先招收的学生最多只认识几个字,按理是毕业不了的。现在提前毕业的学生,个个都有特殊情况,学校更不能卡他们。

    想找略好一些的工作,在战前或许可以,现在嘛,大量企业内迁,正经工作越来越难找。早在春妮来海城时,金小姐就曾跟她说过,那些向导社卖春的姑娘,可有好些都是识过字的女学生,有些还是中学生呢,不也跟她一样,要做皮肉生意?

    但做苦力的话,不是浪费了这一年的学习生涯?

    江致清眉头微扬,是真有些讶异了:这几个人身上麻烦不小,面对自己的许诺,竟提了这么简单的要求?倒是识趣,没直言求他帮忙对付柯莱恩。否则,他还要想,怎么打消他们的妄念。

    江致清日理万机,原本并没关注到租界一间小小学校被警务处长胁迫的事,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忽然闹出偌大动静,即便是他,远在租界的另一边居住,都听说了这间学校遭遇的困境。

    可惜这回想伸手的是柯莱恩,即使是他,对上对方,也要掂量掂量再说。

    他也听说过,这位方校长数天来到处求人,却没有一个人肯伸手帮他。毕竟是警务处长看上的肉,谁敢伸手来护?

    原本江致清有些好奇,柯莱恩这回的手段怎么不像以往那样强硬。不过也只是好奇罢了,他柯莱恩素无仇怨,没必要跟他斗,反正警务处长这样的职位,再怎么斗,也轮不到华人手上。柯莱恩至少是老熟人,该怎么应付他,大家心里都有数。

    不想没过两天,他们竟走通了自己管家的路,让他得知了原委不说,还白送了他一份人情。

    在他们眼里,罗伯特家大公子的命只值几份工作?

    江致清目光闪动,点头道:“正巧江某名下有些产业正在招人,万管家,你明天去江浦学校一趟,记得办好这件事。”

    万管家躬身应是。

    方校长又道:“我们学校这几月饱受流民困扰,不得不培养了些身强力壮的学生成立巡护队日夜巡护,可惜学校场地有限,一些训练无法施展,只能请先生帮忙另寻一处场地。”

    “无妨,我回头安排他们进万国商团队操练。万管家,你把这件事也记下来,回头让这些人员去营里登记。”

    万国商团队原先是租界成立后,西方国家为了保有自己的利益,不让前朝政府插手租界兵事,以保护侨民为名成立的一个民间武装组织。成立之初,团员中招收的均是他们自己的本国人,后来俄国内乱,一大批前俄贵族流亡到海城,被吸纳进队伍,再后来是犹太人……反正没有华国人。

    直到数年后,江致清以成立体育协会的名义组织了华国队,队员在会所里设立了射击场,马场,才使得海城的华国商人们有了一个自己的武装队伍,之后被并入万国商团队。春妮他们此前疯狂寻找合适的训练场地,万国商团队便是首选,可对方因为进团的成员佣金待遇非常不错,招人的要求非常高,他们的人去报名,有一多半要倒在门槛上。

    如今有了江致清这个创办人开口,想必他们的人再想进去,就不用被卡了。

    就是他们的人比较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应该没问题的。

    春妮握着租界首席董事的救命药,却只要求进万国商团队,不止为了他们的训练场地,更是因为,加入了此团,可以合法持有枪支。

    学校有了武装力量,即使是柯莱恩,也要掂量掂量动他们的后果。他们将再也不会是手无寸铁,任人欺凌的肉鸡了!

    不过因为是私人雇佣兵性质的军队,万国商团队里鱼龙混杂,干保镖的,接脏活搞暗杀的……什么人都有。为了不得罪倭国人,至今万国军团的一处营地都还关押着一年多前会战之后没来得及逃走的华国战俘。这些学生进去之后,难保不会出现像严广福那样意志不坚,被坏人稍一引诱就走岔了路的人。

    方校长的意思,如果能成功进去,让春妮一有时间就去跟学生们一起训练,当个总经练督促他们。

    这话有点远,先说当下。

    方校长努力压住喜色,连声道谢。

    江致清脸上也有了真切的笑影,再请几个人喝茶:“这里的白茶不错,三位跟老夫喝一杯吧。”

    江致清多忙的人,竟会真邀他们喝茶。

    这下,即使连方校长这样木讷不通世务的人都体悟到了眼前大佬对他们的善意,连忙端起茶盏,与春妮和韩厂长相视一笑。

    大事办成,也是时候该喝口茶庆祝庆祝了!

    至于柯莱恩,弄丢了货物,那些货物背后的主人活撕了他都是轻的,他还想全身而退?

    至于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机器搬到温南,再弄到一台车,回去再慢慢想。现在嘛,当然是喝茶最重要了。

    第89章 089 新变化

    江致清的这一杯茶有多重要, 端看喝茶前与喝茶后万管家对他们的态度,便能略知一二。

    几人虽走通了万管家的路子,给他奉上不菲的引路钱, 面对他们时, 万管家仍是鼻孔朝上,爱搭不理。喝茶后……虽说不至于到前倨后恭的态度,送他们出门时,也难得赏了个笑脸,并邀方校长和春妮“有空多联络”。

    至少,在万管家眼里,自己这几人此时才算得上个人物。

    心头大事暂时移除, 方校长心情畅快,同江致清道别后, 跟韩厂长交代工作:“那些学生家里,你记得

    交代人,明天一个个的,都要通知到。”

    放了暑假, 除了护卫队的学生,其他人都回了家。现在护卫队两百多个学生, 每天分三班巡逻学校,晚上住在校舍中。

    这些学生以前大多是流浪儿,能有个窝棚住就不错了, 现在住在教室里,不止没什么人抱怨, 还有人开心:“小顾老师,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住砖瓦房。”

    说来也的确心酸, 这话引得校长又动了心思,决定趁放暑假这段时间,再盖一栋宿舍楼出来。

    海城房子紧张,校长的这一决定可谓是众望所归,连管帐的王老师都拍手称快,不再卡这卡那。因为校长说了,这栋宿舍楼有一部分会留给老师当宿舍,她和丈夫孩子一家人至今还跟人合租在一间小套房里,成天为了星点小事跟人吵架。

    不过王老师不卡钱也没什么,学校忙着扩大生产,忙着买卡车,还忙着搬家,这段时间还要忙着给春妮请律师找关系,帐上能动用的活钱不多,宿舍楼只能慢慢盖着再说。

    为了节省开支,校长跟前两次一样,将学生们都动员起来,先打好地基。

    这两天,学校跟个大工地似的,倒像比没放假前还热闹。

    韩厂长答应下来,跟春妮闲聊:“你说江先生坐在那,看上去也不怎么出奇,我怎么就不太敢说话呢。”

    春妮笑:“那当然了。咱们有事相求,说什么话得想好了再说,免得得罪人办砸了事。要是他是你街上见过的一个老伯,你还会这么紧张?”

    韩厂长摇头道:“即便江先生是路边的老伯,那也是不一般的老伯。”

    春妮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是这样,江先生身上有一种常人没有的‘势’,他看人的目光是平视的,他很自信。莫名让人觉得,他即使不说话,平常人也无法忽略他。”

    她转向方校长,不等开口,方校长已连连摆手:“不成的,我可学不来江先生那样的气派,你别折腾我了,知不知道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

    春妮:“……”为了摆脱她的形象改造,把自己比喻成狗,校长也是够拼的了。

    她噗地笑了:“校长,你紧张什么。我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把买卡车的钱拨给我。”

    校长松了口气:“这个啊,你回去跟王老师要,我已经跟她说好了。”完了又好奇:“你找到地方买卡车了?”

    春妮看着他,不作声。

    以前海城也有做卡车卖卡车的商行,但那都是战前的事了。战后嘛,倭国人连煤球都不放过,想通过正规渠道买卡车?做什么梦呢?

    校长便明白了,只能叮嘱道:“小心为要。”

    春妮跟他透了点实底:“这次不是买零件,改造改造就能用。我打算去外边正经弄一辆德国卡车运回来。”

    倭国车和德国车从外表到配置,细节上太多不同,她是傻了才会买一辆倭国人的军车放到学校。不过,温南那边倒无所谓,到时候可以同样打听,能不能搞到发动机和轮胎这些关键部件,其他零件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弄也一样。

    校长紧张:“又要去哪?”

    “港城。”

    港城啊……那还好,至少两边通航,车船都很快捷,就是可能卡车运回海城时,要冒着被倭军扣押的风险,一切都好说。至于卡车上牌照这件事,万管家肯定有路子,所以之前在茶楼里,三个人都没开口请江致清劳神,人情要用在刀刃上。

    战争之后,不在倭国人控制下的港城是华国整条海岸线最重要的走私港口,所有在海城买不到的物资,位于港城的洋行绝对有办法弄进来。

    韩厂长想办法联系到那边的车行,他们果然说,只要价钱到位,什么车都可以弄到,只是需要货物自提,他们不承担运输风险。

    春妮:“……”明白,又到空间上场的时候了。

    所以,港城这一趟她不得不跑,而且还只能她一个人去。

    春妮跟方校长和韩厂长提出这一点时,两人并没有异议。

    一则,港城没有温南那么危险,再则,学校工地需要人看着,方校长这两天有空就去堵严广福,没空理会春妮。韩厂长的事就更多了,出货进货,工厂搬迁……他还得抽空跟校长一样,给自己招个助理,哪顾得上春妮?何况春妮都出过一回门了,再出一次,各项工作安排也方便,熟门熟路。

    如此,除了夏生仍是不舍,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除了学校需要的卡车,春妮想为温南准备的汽车配件需要定制,因此,车行接单之后,又过了约有一个多月,春妮才接到通知,打算正式启程。

    在这期间,方校长提出的条件江致清全部履行完毕,租界里也有了些常人没注意的新变化。在七月半年一度的工部局董事会议之后,自从一战后空置的德国董事席位被正式裁撤,新补进去的董事姓齐,是位做铁号起家的钢铁大王。至此,华人董事在一共九人的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席位上占位近半。

    柯莱恩则因为维护租界治安不力,被降职为西区巡长留用。新上任的警务处长叫帕丁森,是以前柯莱恩的下属。

    春妮几个私下猜测,柯莱恩这次出血不少,说不定大部分药品损失都是由他自掏的腰包,才保住了职位。不过,他再想从巡长之位东山再起,只怕是难了,至少帕丁森就不会让他如愿以偿。而他履职的西区跟学校所在的东区一点边都挨不着,这个人再也不足为虑了。

    当时没有浪费机会,请江致清处理柯莱恩是对的。他出了这么大岔子,首先容不得他的,就是工部局那些西人高管。

    尹老师那边进展也很顺利,舒老师带着弟弟妹妹顺利抵达温南之后,方校长跟韩厂长挨个谈话动员的十几个工人随后也到了温南。

    再之后是机器,在一个所有人都休息的深夜,机器被春妮和韩厂长拆解成数份零件,分几批夹在运垃圾的车中,踏上了去温南的路。

    稍迟一点,尹老师打听到了罗阿水家乡的情况。

    当天因为事起仓促,有几个村民收拾东西跑晚了些,被赶来的倭军轻易搜索出来,问出了真相。为了不被牵连到本村人身上,那几个村民不约而同地,都没有供出罗阿水,将事情全推到了春妮头上。

    这也是春妮只在布告栏上看到了她一个人画像的原因。

    但倭国人做事哪讲这么多道理?虽然没问出杀人者跟村子的关系,但为了泄愤,他们仍将村子洗劫一空,放了一把火,最后扬长而去。

    尹老师赶过去时,有些村民已经离开了村子,或是投靠亲友,或是去了明州等其他地方讨生活。

    尹老师问过罗阿水,将剩余的村民们带到了温南。

    尹老师说,到温南的第二天,村里有近一半的青壮都跟闻老板上了山。

    春妮当时没说什么,转天,垃圾车再到学校拉机器零件时,她将那二十几条从战场捡回来的枪夹了进去。

    现在春妮对付夏生也有了新的招数:“你在家乖乖听话,我就让罗阿哥带你去万国商团的营地玩。”

    跟江致清见面后的第二天,万管家来了学校一趟,将校长想安排的学生都集中到一起,带去了江氏商行。

    至于安排巡护队进万国商团的事……估计万管家没想到,方校长会耍这种小聪明,他几乎将学校身高超过一米四,年纪在十二岁以上的学生都找了过来,让万管家带去登记。

    万管家嘴角直抽抽:“这么点小娃娃,你也忍心让他们去那种地方打枪?组建个童子军不好吗?”

    “我们有童子军,”方校长说:“可我们每回要去近郊拉练,总会被倭国人拦下来,只能提着红缨枪在学校附近转悠,那还是什么‘军’?”

    “你是把我们万国商团的营地当童子军营地了?”万管家不悦。

    方校长忙道:“岂敢,这些孩子进了营地,该怎么训练怎么训练,该怎么出任务怎么出任务,万管家只管将他们当个全乎人使唤。”

    “你跟我说没用,我又不负责万国商团。”万管家说

    :“我只能给你们登个记,拿饷钱就不用想了。”

    方校长知道自己这事有些不厚道,连连赔笑:“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只想有个场子训练,别的资金什么的,咱们自己解决。”

    万管家这才满意。

    据说租界内所有适龄西人都来这里作为预备兵员登记过,但真正按规定来营地训练的,十不存一。

    登记归登记,因为这个营地本来就是民间武装组织,管理相对松散,在没有任务时,可以自由接活,并不影响学生们回到学校执勤。

    万国营华国队的队长叫蔡正中,看见这群小萝卜头,嫌弃得不要不要的,整个商团还没有他们学校来的一半人多。但人是万管家带来的,人家还愿意自带干粮,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

    他说,为了确保老团员的利益,要求这些学生必须分成几个班次,每个班次不超过二十人,不准同时占用场地,弓箭弹药费等损耗自行支付。这正好符合学校的利益,可以分班训练,不耽误巡护工作,还让每个学生如愿摸到了枪,最后一条让他们振奋得可以忽视一切鄙薄和白眼。

    得知春妮要离开港城一段时间,学生们都有些慌了:“小顾老师,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是啊,你不在,蔡队长肯定又要带着人来欺负我们。”

    春妮转向罗阿水:“有罗队长在,你们怕什么?他们没事来欺负你们一群小孩干什么?嫌上次我这个小丫头给的教训不够?”

    学生们嘻嘻哈哈笑了:学生们初到训练营,有些以前的老队员看他们来了这么多人,颇为不服气,曾经挑衅过一次。后来春妮索性将几个跳得最厉害的约到一起比了一次武,反正后来就没下文了。

    不想罗队长也有自己担心的事:“你在的时候,他们都不敢乱来。你要是走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管住他们。”

    罗阿水本事没得说,可他话太少,为人忠厚热心,少了点威严,关键时候的确有点镇不住场子。

    这次去港城,春妮打算将送到温南的车配件一次寻齐,不能确定归期,就要将很多事先考虑周全。

    春妮思索片刻:“那这样,你要是觉得队里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我给你推荐个人,你带着学生们去寻他,请他来帮忙你管。”

    “谁啊?”

    “你说呢?还能有谁?”

    罗阿水一怔,那张黝黑的脸上半是抗拒,半是迟疑:“你是说他?”

    第90章 090 可怜

    华国队位于英租界吴江路西段, 因为是后加入万国商团队,财务及人事均独立于真正的万国商团队主会所。吴江路是海城的中心地带,寸土寸金, 因而总队训练营只附含了一座固定靶射击场, 像跑马场,射箭场和移动靶场等需要大量场地训练的体育场所,包括万国商团的战俘营,均设立在英租界边缘的西山路。

    万国商团队原本没有战俘营,那里面的战俘都是一年多前从海城会战战场上撤退,被租界迫于倭国人压力,强行扣押下来的政府军。

    春妮跟罗阿水说的那个人, 正是现在被关在战俘营中的领头人白云铠。

    战争刚开始那会儿,春妮母亲和祖母都还在世。

    因为渣爹在海城, 当时春妮家也曾密切关注过这场战役。家里每次去县城赶集,必会买几份报纸来看,也会托时常往返县城的村民帮忙带报纸回家,她对“白云铠”这个名字的印象亦是深刻无比。

    只因她母亲当年听她念这段新闻时, 曾感慨过这些英雄们缴械之后,定必是“肉包子打狗”, 回不来了。春妮她娘很少点评时事,关于海城会战唯一的这一句让她记到现在。

    白云铠在战前是政府军某部队营长,海城会战后期, 他跟所部战友负责掩护大部队撤退断后。

    后来果然如春妮妈所预料的那样,因为双城政府的指示, 为了向英美等国表示友好,争取国际舆论同情,从英租界撤退前, 他们先缴了械,不想英方当局出尔反尔,并没有如约释放他们,反将这几百人关押在了西山路战俘营。

    被关在战俘营这两年多来,很多海城人因为同情敬佩这些战士,曾经多次到战俘营探望他们,这其中包括了大量学生。

    春妮战后一年多才到海城,她领着学生们去万国商团总营队做常规训练,碰见去探望白云铠的学生,才知道这些曾在会战之时引起巨大轰动的战士们被囚禁的地点竟离他们这么近。

    如今她娘一语成谶,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得知此事后,春妮领着几个学生第一时间去探望过白云铠。

    其他学生知道后,因为好奇这些悲情英雄,又惧怕营地里那些凶神恶煞的白俄营兵,也求着春妮带他们进去探望过白云铠。

    在营里进出几次,春妮和学生们同白云铠及战俘营中的战士渐渐熟悉起来,得知了他们更多生活上的细节。

    这些战俘们时常遭受监管们的打骂,却为了能够升起国旗,坚持跟监管和英方斗争,最终获得胜利,得到了一面国旗,但升上去没有半天,就被强行取下来收走。

    此事当年被报导出来,轰动一时。

    方校长还曾在每周大会上提起此事,引得学生们义愤填膺,感同身受,很多学生为此气得当场嚎啕大哭。

    但那已经是常先生他们撤退到内地之前的事。

    自从校方改名定下“莫谈国事”的隐形校规之后,有些学生的思想的确不再像先前那么激进,可校风也是真的没有那时候那样积极奋发了。如严广福这样的人,在改名之前的学校,是不可想象的。

    最近,校长被严广福的事触动,严查下来,发现学校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好些个。

    校长为此十分忧虑,学校里的孩子本来很多都是流民出身,在街面上讨生活,沾上些不良习气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迫于环境缘故,校方不再□□国教育,不占用课堂时间教导学生们仇恨侵略者,不再鼓励上战场奋勇杀敌,但养出于社会有害无益的人渣,这绝对是校长和老师们无法容忍的。

    得知春妮领着学生去探望过白云铠,学生们被其精神感召,不止自动自发每天去训练,还克服困难,想出了更多学习训练方法之后,在校长的暗示下,老师们也纷纷自发组织学生去探望过他们。

    整个学校,大概只有罗阿水没去过战俘营。

    至于罗阿水不去的理由,他曾跟春妮说过一回:“不打倭国人被倭国人杀,可打了倭国人,还被自己人坑得坐牢。我闹不清什么道理,省得再去看了心烦。”

    在来海城之前,罗阿水的生活异常单纯,在他的直线逻辑里,同样打了倭国人的白云铠等战俘,跟他就是一方的。他想不通上面人为什么明明已经抛弃了这些战士,又一边利用他们。

    如今春妮即将远行,这个战俘营,罗阿水不想去也不行了。

    临行前,春妮曾跟方校长开过一次会。

    睡美人凉席卖爆整个海城,如今学校工厂成年工人的人手不足。校方的意思,战俘营那些俘虏们反正成天没事可干,不如由他们出面跟商团商量,征用部分俘虏作为临时工,采用计件付款的方式支付报酬。

    能坐在会议室开会的人都明白,校方提出这个计划的真实原因。

    白云铠他们在战俘营的待遇很差,吃不饱饭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一批俘虏已经病死在里面。大家都知道,即使他们支付报酬,那些报酬绝大部分都落不到战俘们手中,战俘们恐怕享受不到一分钱的实惠。可假如俘虏们能够为那些监管创造利润,为了自己利益着想,想必他们也不会再那样容易被折磨被抛弃。

    校方商讨的所谓“支付报酬”压根就是为了填监管嘴巴的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用包饭的名义,至少让他们吃饱肚子,偶尔能买得起药,不至于因为伤病倒在狱中。

    这件事,春妮因

    为急着出差并没有参与,但在离开海城之前的一天,她还是因为另一件事差点被打乱了步调。

    秦惠君死了。

    接到王老六的电话时,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

    七年前那个站在楼梯上,泼妇一样对她们母女歇斯底里,让她们滚出自己房子的女人,她像褪色的相片一样,春妮怎么也回忆不起她当年的模样。

    她只记得的,是过年时那个面色惨白,形如骷髅的秦惠君。

    其实,秦惠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跟她们母女也并不相干。她的记忆,是留给那些重要的人,留给那些美好的事的。

    就像当年隔壁的李太太同春妮妈说,姓秦的家里早就没了人,她生了顾先生的孩子,不比姓秦的差,就是为了孩子,也不能让姓秦的好过。

    春妮妈也只是笑笑:“都是女人,斗来斗去的,全便宜了男人,有什么意思。”

    李太太的尖叫很有特色:“什么叫便宜男人?顾太太,那可是万贯家财!”

    春妮至今记得妈妈的神情,记得她低声的喟叹:“秦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彼时,春妮想不明白,秦惠君出生在富商家庭,从没操心过吃饭穿衣,一辈子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她可怜在哪。

    要说可怜,被抢了丈夫,还要留在乡下伺候婆婆的妈妈不是更可怜?至于秦惠君说渣爹骗了她……她这么大岁数了,相信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没成过婚,可能吗?

    王老六说,因为阿梅拿不出钱给秦惠君入土,房东报了警察局,警察们将她用白布蒙起来,不知道抬到哪去了。

    她死的这样凄凉,也是可怜的吧。

    春妮赶到鸭毛街时,秦惠君房间已经人去房空,她的房东蹲在屋里骂骂咧咧地在翻拣东西:“死了还欠租金,烂发比死晦气。”

    看见春妮戴着口罩进来,警惕地站起来:“你是谁?”

    春妮迟疑了一下:“你这房子里的人——”

    “你认识她?你是她什么人?”房东眼睛一亮。

    春妮:“……”

    她灵机一动,问道:“我是来问问,房子出不出租的。”

    “这样啊……”房东的笑容淡下来:“出租,当然出租了,你想租这间?”

    “我先看看。”春妮挑剔道:“你这房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这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收拾收拾就能用,不会碍事。”

    “哦,”春妮作出随意看看的模样,在一堆破字纸中快速翻过,拿出一个笔记本,随手翻翻:“你上任房客还是个会写字的?”

    “谁知道呢,那个痨病——”房东面色一慌,连忙冲春妮笑了笑:“我,我是说——”

    “痨病?!”春妮沉下脸来,像躲瘟神一样跑出门去,大骂道:“痨病鬼的房间你也租给别人,良心坏透了!”

    “小顾姐?”王老六等在街口,看见春妮出门,急忙迎上去。

    “嗯。”

    春妮打开笔记本,随手翻看着,听王老六问:“您还有什么让我做吗?”

    “还有什么……”春妮目光落在某一页的图案上,随口道:“你找个人,用其他名义,一会儿去把她房间里的东西都收过来。”

    “唉,”王老六答应着,跟着看到了笔记本上的图案,“咦”了一声:“这个图案,好像有点熟悉啊。”

    “你见过?”春妮把笔记本凑近王老六。

    笔记本上用钢笔绘制着一个对称的图形,应该是秦惠君手绘。但不知是不是她病中没有力气,还是她画功不足,这个图案既像一对展翼而飞的蝴蝶,又有点像某个不知名的昆虫翅膀,显得极为怪异。

    王老六挠着头,冥思苦想:“我好像是见过,但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想不起来,慢慢再想。”春妮合上笔记本。

    临近出发,她的事也多:“对了,你一会儿见到那个叫阿梅的娘姨,先帮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些钱……”

    “不用不用,随便找个住处,要不了那么些钱,”王老六连连推拒,跟春妮笑道:“小顾姐对这娘姨真好,前后给她张罗这么些事情。”

    春妮把钱塞给他:“收着吧,我这次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尽量多照顾她一些,若是她生了病,给她找个好点的医生。”

    阿梅这几个月一直在伺候秦惠君,偶尔接些洗衣妇的活计,也只能勉强维生。若不是有春妮暗中接济,估计早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像阿梅那样的人,若是失去了庇佑,只怕很快会活不下去。

    这世上的阿梅们太多,她救不了所有,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