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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 保险

    在学校开始大招生之前, 三月份的头一天,久违的常文远再一次到了学校。

    他开着那辆黑色福特,一路招摇, 在小吃摊前停下。

    “出去走走吧。”他摇下车窗, 冲忙碌的春妮打了个响指。

    春妮从未见过他公子哥的这一面,解下围裙,忍不住调侃他两句:“常大公子今天贵足踏贱地,有何贵干?”

    常文远吹了个口哨,配合她摇头晃脑:“若你再长个六七岁,我倒可以说,是来请美人游湖踏青, 共赏春光。可是嘛,”他啧啧两声, 故意斜眼摇头一通做作,到快把人惹毛了,才一抹笑脸,正色道:“上车吧, 真有事要跟你说。”

    春妮从他话里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也随之敛去嘻笑的神色坐上车, 问道:“什么事?”

    常文远嘴上叼了支烟,踩下油门:“我要走了。”

    从常先生遇刺开始,吴江大学一直在各方奔走寻求尽快搬迁, 常文远包括常先生一家离开海城,是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

    话虽如此, 当常文远说出这四个字时,春妮心里仍是生出了些许怅然。

    乱世之中,离别本来就是常事, 但常文远于她还是有些不同的。

    这是头一个说服她动用空间物品救人的人,而且还是这个世界不该存在的空间物品。

    他果然是个谨慎且守诺的人,除了那次他来寻春妮帮忙,打了两支青霉素之外,再也没有来因为此事找过她。春妮平白忐忑几月,预设了无数种意外,结果是白白惊吓一场。

    不,也许不是白白惊吓……

    汽车开到海城公园,在江边停下。下了车,两人到江边站定。

    常文远望着涛涛的江水,道:“今天我来找你,除了来道别,还有一件事。”

    春妮静静看他,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扑闪扑闪。

    小姑娘这些时日在学校待着,用不着风吹雨淋,又很是吃了些好东西,如今脸颊的肉鼓起来,皮肤褪去了那股黄气,显得稚气又懵懂。

    他用手挡住她的眼睛:“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太残忍了。”

    春妮翻了个白眼:“知道残忍就别说。”

    常文远:“……”所以刚刚她那眼神,是故意的吧。

    他咳嗽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之前的那件事牵扯过深,但我走之前,觉得应该跟你交代一下。之前的那件事——”

    “停!”春妮揉了揉额头:“你确定跟我说这些,对我们彼此双方都好?”

    “原本我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我们医疗条件太有限了。你知道的,倭国人掌控海城日渐深入,我们的人进城很难,如今找到稳定的大夫和药品渠道也很难,只能——”

    春妮打断他的话:“你们的人?你是上面有人,还是下面有人?”

    常文远盯着她,没作声。

    春妮懂了:“不能说是吧?那我换个问题,你跟我说这些经过允许了吗?你们的人都同意吗?”

    常文远点点头。

    春妮吸了口气:“那他们也知道我的存在了?”

    常文远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说过有这个渠道,并没有透露你的更多消息,他们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今天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同意,问你愿不愿意在必要的时候帮帮忙。”

    他说得很谨慎,并不想因为二人的交情影响她的决定。毕竟,她答应下来,意味着她以前平静的生活将会发生变化。不管将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应该好好想清楚。

    春妮盯着江水,半天没出声。

    对这件事,她心里早有预料。影响她决定的,是常文远和他背后人物的态度。

    常文远的心提了起来:小姑娘这半年来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明白她的能力,也知道她对倭国人的态度,她骨子里的强硬和不服输让他很欣赏。常文远本身就不赞成让小孩子做这样危险的事,明白她的态度之后,便不再勉强她。甚至还有几次遇到同样的事,宁愿另寻其他渠道,也谨守诺言,没有再打扰她。

    这一点,权衡中的春妮也心知肚明。

    她大概明白常文远的心思,对方是想在临走之前,为自己的队友加一份保险,但春妮无法相信另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她那次帮助常文远,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如果只是单纯地帮忙找药拿药,她现在就可以答应下来,但是这药牵涉到她的来历,必须慎之又慎。

    她缓缓道:“你想了好?找我拿药的话,我还是之前的那个规矩。”

    常文远心中大喜,脸上也不觉带了笑:“我明白的,不会叫你为难。”言毕,忍不住劝道:“其实你和夏生应该到后方去,那里局势不像这里复杂,过日子也容易些。”

    春妮好不容易才到的海城,渣爹的事没有下文,怎么可能走?何况这将近一年来,她付出了多少,才赢来现在的局面,让她走——

    “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她一字一字道。

    常文远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肃然:“你说得不错,咱们自己的家,就该好好守着。等安顿好吴江大学的事,我一定会再回来。”

    春妮:“……”

    “你教我开车吧,”她忽然说:“说不定我很快会用上。”

    春妮当然会开车,但这个年代的汽车没有倒车装置,全程使用手刹。真的决定要参与更深的话,这些技能还是更快熟悉起来的好。

    还有牛车马车什么的,都要找机会学起来,方便逃命什么的……

    常文远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道:“看你这脸色,是准备去劫道还是劫营?”

    春妮:“干这种事不比劫道劫营还危险,我这不是多两手准备么?”

    常文远笑容卡住半秒:“忘了同你讲。我跟上边说过,你这里情况特殊,不到万不得以,不会有人来找你。”

    春妮:“……所以你说我是白紧张半天了?”

    “倒不至于,你说得是,这些东西原本就该学起来。上车吧,我教你。”

    …………

    时间忽忽一月过去,学校经过一整个月的扩张,诸事繁忙,人人都忙得脚不点地之时,春妮终于再一次迎来了离别。

    早在教春妮开车的几天后,常文远就先一步离开了海城。

    跟常文远的离开一样,常先生一家人的离开谁也没通知。只在某一天方校长去川陕北路的吴江大学寻常先生时,被房东告知,说他们租的房子在前几天已经退了租,并给他们留了封信。

    那封信用红印泥戳了个戳,边缘处有一道细微不可见的折线,它应该被打开过。

    方校长毫无所觉,拉春妮来看:“你看看常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交代?”

    能有什么话?该说的,能说的,早就在来往间一次次地说完了,在纸上的无非是给人看的。

    信纸上果然寥寥数行,只写着本人一家人因工作有变,已于近日搬离海城,特告知各方亲朋,不必挂念,希望各自珍重,静待来日相见。下边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是常先生亲笔无疑。

    信上的字很潦草,估计是批量写作。

    “张先生走了,常先生也走了,以后,咱们学校真的要靠自己了。”方校长半天没搁下信纸,怅然道。

    一回神,见春妮从他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刷刷写下几行字,不由凑过来看:“小顾老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你写的什么?”

    “下月所需物资清单,”春妮头也不抬:“校长既然这么有空,趁早办下来呗。”

    方校长:“……我看看。纸张两百斤,青竹五千根,钢材三百斤,要这么多钢材干什么?!”

    春妮:“校长你忘了,你答应的舒老师,要拨钱做破竹机的?”

    方校长:“三百斤钢材,我疯了吧我——”

    春妮冷漠脸:“校长,要我提醒你吗?”

    前几天,包教授最后一次到学校来找了方校长,坐下咵咵咵列出一通公式,计算出造破竹机所需的原料,成本,再算出一台破竹机一天可破多少竹子,制造多少产能,这些竹子可以生产什么,附加产值又是什么,能为工厂带来多少利润,云云云云……

    反正半天下来,不知道方校长是被包教授侃晕的,还是真的被说服的,结果就是——

    方校长 “啊”地大叫:“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

    当然也是因为,吴江大学有些带不走的物资,像是那台印一次喘三年的印刷机,这次也被留了下来。常先生知道他们在研究彩印的事,特地说过,会把印刷机留给春妮他们使用。

    印刷机送来学校后,舒老师他们领着人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它真的被玩坏到没有维修的价值后,发现因为大家都比较珍惜发电机部分,它竟没怎么损坏,于是,他已经搁置的“破竹机制造计划”又蠢蠢欲动,还请动了包教授来学校当说客呗。

    方校长抵赖不得,哼哼半天找出个理由:“对了,我上次没想起来,现在多米诺的生意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做。别咱们破竹机没做好,东西先卖不出去了吧?”

    春妮早知道这事不会有这么顺利,方校长爱思虑,遇到什么事都容易想得多。

    “我已经有其他计划了,破竹机做完之后正好用得着。”

    “什么计划?”

    春妮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

    方校长接过来,没有马上打开,而是警惕地问:“这次只用做破竹机,不用再投入别的什么了吧?”

    春妮冲他微微一笑,左眼睛里写着“做”,右眼睛里写着“梦”。

    方校长顿时眼睛一瞪:“还要钱?要钱干什么?”

    “宣传费用啊。当然您愿意多投点钱进去,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还要宣传?上两次咱们可都没怎么宣传的。”方校长嘀咕着,打开了文件:“我倒要看看,这次能做个什么东西出来。”

    第72章 072 干大事

    “麻将凉席?是麻将?还是凉席?”方校长不解地嘀咕一句, 接着往下看去。

    麻将凉席当然就是麻将凉席了。

    早在春节前,春妮就预测到,他们的多米诺生意可能火爆不了多久了。

    这跟他们产品的品质和其他厂家的同质竞争关系不大, 纯粹是海城市场就这么点, 经过节前节后他们玩具厂的密集性渗入,再有春节和元宵节两大节日加成,市场短期之内达到饱和,需求该回落了。

    当然,这个产品放在这,是个细水长流的生意,也不能真的断了。

    虽然随着学生们手艺的提高, 后面春妮他们又开发出了诸如儿童车,木马, 风车等玩具。但这些玩具对手工的要求高,产量也不如多米诺量

    多质高,价钱更不如多米诺便宜,利润比起前者来说, 相形见绌很多。

    这里说的相形见绌,只是跟多米诺的暴利相比。

    托赖于多米诺打开的局面, 现在好多趣玩具厂在海城的某些圈子知名度可是不小。春妮将做出的玩具新品送到卫宅,其他的不论,她的木头汽车请普尔南老爷爷做顾问, 又让舒老师他们实验出几种轻质耐摔打的材料,研制出一种发条汽车玩具, 使汽车轮子不再是摆设,是真的会自己转自己,这叫卫小少爷新鲜了好一阵子。

    借此机会, 郑经理以卫家为噱头,加上玩具的确新鲜有意思,打开了百货商场和游乐园的大门,终于接续上了多米诺之后的空档。

    但这种木头玩具做工精巧,虽然有了带锯机帮助切割,但一来带锯机要切竹子,再者玩具汽车的体积小,切割起来更麻烦效率更低,成本自然要高出不少,再加上发条等其他装备,所以它的市场不可能有多米诺那样广阔。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毕竟多米诺一万张牌可以摆,十张牌也可以摆,不挑场合不挑财力,真正是老少咸宜的玩具。

    正如春妮曾在年后生产会上预测的那样,多米诺的风真的从上面往下刮了起来。

    春妮他们的竹牌虽说再也卖不到像皇家桌球俱乐部那样一来就是几十万张那么多,但放到零售市场,一次买十到一百张的人群一天比一天多,多米诺真正走入了中产阶级乃至工人家庭的视野。

    再有百货公司和游乐园的会场布置的隐形宣传,耐心经营下去,一笔一笔的进帐未必比不上皇家桌球俱乐部和先施百货等大商场的大订单。

    但工厂开门没多久就吃了一条大鱼,好多趣的起点太高,包括韩厂长在内,每月再看着玩具车的销量,总有些意有不足之处。

    当然,这不足之处更多是来源于,学校人员陡然增多,花销亦是陡增,大家面临的生存难关加大,必须对自己的要求更高。

    现在学校的另外几间教室房顶倒是都盖上了,但听见消息的人源源不断赶过来,尽管校方一再重申,说条件有限,无法再招生,有好些个学生仍是每天来学校报到,蹲在教室门外听课,风雨无阻。

    每每看到他们,春妮就觉得,再努力一点,似乎也不是那么勉强。

    若是他们能够一直做出够新够有意思的玩具,也好凭此结识更多厉害人物,使学校的路走得更顺。

    像多米诺那回,三月中有个青帮小头目递话说看上了他们的产业,想问他们收购,方校长拿出卫宅的名片,一下就将人吓了回去,安稳到了今天。

    但多米诺的机缘可遇不可求,春妮想了几天接下来要做的项目,要么他们技术不够做不了,要么预算太高无法顺利回本不合算,直到在空间里翻到了几领麻将凉席。

    春妮霍然开朗:多米诺能够排成图案当玩具,难道不能串起来当凉席?

    正好麻将凉席比多米诺多了一些技术要求,她拿出来让那些锯了几个月木头块的木工当进阶版学业完成,也正合适嘛!

    别看春妮跟方校长像是话赶话说到这去了,其实她前边拿着从席子上拆下来的样品给化学老师计老师和物理老师舒老师都分别看过,分析出了技术难点,无非是竹块上需要打蜡,和竹子抛光打孔这几个问题。两位老师分别领了做蜡和抛光的问题研究三四天,初步有了成果,春妮这才有底气找方校长谈。

    方校长犹豫再三,想到多米诺的受益,终究一咬牙:“好,这钢材我先批准了,你什么时候能造好?”

    春妮早习惯了方校长挤牙膏似的批款,伸手道:“你现在给钱,我最多三天就能弄到手。”

    方校长不信道:“开什么玩笑,这是三百斤钢材,你三天真能弄到?”

    早在战争开始时,这些来自外洋的铁皮和钢材的价格便节节攀升,到如今有点门路的都会囤点子类似的东西。如今市场上,这个价格先不说他们是不是高攀得起,洋铁皮质量有好有劣,找到符合要求的,都是一件大难题。

    春妮神秘一笑。

    方校长顿时一惊:“你……不会要去找人买煤球吧?”

    自从去年他们去买过煤球,跟那些皇协军搭上,后边春妮试探地问了一下,那些皇协军跟她做生意做上了瘾,曾经暗示过春妮,如果她想要些其他紧俏物资,比如汽油,煤油,棉花,他们也能想办法帮她弄到。

    方校长说的买煤球的真实意思,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

    春妮心知跟这些人牵扯最好不要过深,当时只说会考虑。为防万一,跟方校长提了提,校长跟她一个意思,这个渠道能不动用就不动用才好,还怕她年纪轻性子燥贪小便宜,连着几天,见了面都要念叨一回。

    直到前些天,春妮去市面上寻找合适的钢材,百寻不获,想到了那几个人,试探着打听了一下,他们竟然真的给了肯定的回答。

    春妮挑挑眉,没答他。

    方校长大急:“那……那可是,可是……那个,他们也能弄到?”

    “能弄到,”春妮伸出手:“而且质量绝对过硬。校长,先给钱吧。”

    从报废军车上拆下来的组件,能不过硬吗?

    这种事不好知道得过深,方校长抓心挠肝,百般按捺,才控制自己没再追问下去。

    最后到底给了钱,只再三叮嘱春妮,让她一定注意安全,宁愿生意做不了,也千万别出什么事。

    春妮一一答应下来。

    不用方校长叮嘱,跟那边的接触,春妮一直保持着最警惕的态度。

    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是买方市场,每回见面,她都会先暗地考察,确定没问题,再出现得晚一点。他们抱怨过几次,也习惯了。

    这次同样如此。

    估计是第一次倒卖军用物资,那边比春妮还紧张,约好的地点改了好多回,最后在城外一处废弃的填埋场边见了面。

    交易完毕,春妮走到人迹罕至处,直接取出上辈子珍藏的山地自行车,狂蹬出十来里地,找到一处小山坡。

    直到确定附近再没有人烟,春妮找了个林木茂盛的地点,在周围布置好警戒装置隐蔽起来。然后拿出刚刚拿到手的铁板从空间拿,小心刮掉上面的军用油漆,打磨光滑,再取出便携式电锯,电焊枪等工具,一番锯锯焊焊,用油漆重新上一遍漆,总算将这几样东西改得面目全非,确定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出它的来历,等待油漆全干,她骑上自行车下了山。

    到春妮坐上最后一班电车,辗转回家,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到了学校,才知道方校长见她一天没见人影,差点急得没去巡捕房报案。

    方校长知道她这几天在忙活什么,一颗心时时刻刻为她提着,倒比春妮这个真的在干大事的人还着相。见到完好无损的春妮,他一下放松下来,差点没顺着墙根出溜下去。

    春妮忙去搀他,小声将昨天她干的事说了一些,只说她拿到货之后,先找人改装了一天,回来得晚了,没来得及跟校长说一声。

    方校长倒没怎么怪她,只说:“这种事,以后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吧。”

    春妮随口答应着,心道:校长心理素质太差,以后这种事还是先做了再说,免得被人看出来。

    至于不做,春妮不想吗?倭国人现在牢牢围住租界地区,为了让租界方屈服,连大米都不让进去,更不用说其他紧俏物资。租界里但凡有点门路的,谁现在不偷偷趁夜黑跑单帮走|私点东西?因为不走|私是真的活不下去。

    这哪是她说不想做,就不用做的事。

    闲话休叙,春妮的改装钢材送到学校,一时令以舒老师为首的物理老师们啧啧称奇。

    他们奇的不是钢材质量出乎意料的好,而是这些钢材只需要用轴承和螺丝简单拼接一下,就真的可以组装起来了。

    舒老师问春妮:“小顾老师,你在哪定做的钢材,这几个壳子拿到手正合用啊。”

    破竹机春妮全程跟踪,机器外壳的参数是什么,她还能不明白?反正东西拿回来不能直接用,索性她就按照组件参数,直接给做出了半成品。

    方校长的脑补中,能帮春妮处理这种东西的地方,肯定

    也是什么不可说之处。任由这些老师们问东问西的肯定不好,因而打了个哈哈:“东西都给你们弄来了,不快点干活,问这么多干什么?”

    舒老师摸着味道没完全散完的外壳爱不释手,问道:“这不是还要等着刀片吗?小顾老师,咱们的刀片什么时候能到货?”

    经过几次改良,破竹机的核心刀片最终采用了环形刀片的设计方案。这种刀片需要的钢材,市面上没有,春妮手工也做不出车床做的精度,索性花大价钱找到一家德国机械公司,订制了一套。

    “他们承诺的是五天内,再等几天吧。”

    春妮答完舒老师,将这几天干的事盘点一遍,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她偷偷买来的钢材该怎么寻个正规来路,给它洗白呢?

    第73章 073 新目标

    虽然这时候乱象多, 好糊弄,但干这种敏感的事尤其需要注意,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春妮的烦恼, 最后是韩厂长给她解决的。

    他借买刀片认识了机械厂的一位财务人员, 花十块钱请对方帮忙开了张五百块钱的□□补到了工厂的帐面上。

    最后,刀片到位时,学校核算总帐,一台机器花了不到三百块,除去花两百块买来的刀片,其他部件连刀片的零头都不到。

    贡献最大的是春妮,她买那些破铜烂铁才花了不到三十块。要是全部交给机械厂定制, 没有个千儿八百的,怎么可能拿得下来?最关键是, 机械厂也拿不到她那么好的板材啊。

    舒老师几个啧啧称奇,心里对小顾老师的能耐有了更新的认识。

    方校长像捡了大便宜似的,一连几天见人都笑眯眯的。连郑经理找他批复的五百块钱宣传费,他没怎么留难就答应了下来。

    对于这笔钱, 方校长自有一番神奇的逻辑自我攻略:只当这五百块全买了机器,这不相当于还是没另外出钱吗?

    知道方校长的想法后, 春妮默默想,要是方校长知道,他其实年前早就为破竹机买过一次单……算了算了, 她是善良的人,这种事, 还是由她默默承担吧……

    等到麻将凉席的生意彻底做热起来后,大家更是体会到了自己制造机器的另一重大好处:别人没有破竹机,即使想仿制麻将凉席, 也没法像他们那样做到高效高质量,那么使用手工作坊的竞争对手们,他们的成本控制跟玩具厂就拉开了鸿沟。

    摸着第一件由自己研发制造出来的机械产品,舒老师激动得几天没睡好觉。

    他家中负担同样很重,没办法像其他同学一样,跟着老师去内地继续读书。幸好今年他已经是大四,学校提前给他发了大学毕业证书。

    他拿着毕业证书去租界大大小小的机械厂碰了一大圈的壁,才知道如今机械厂经历过战时一波打击之后,半数以上的厂子倒闭的倒闭,搬迁的搬迁。剩下来的那些还在慢慢复苏之中,哪里有钱请得起新人?

    后来他又去学校谋求教职,但海城的学校同样被毁得七七八八,最后还是托学弟的福,到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混上了一口饭吃。

    到学校时,舒老师初出社会的一腔雄心壮志已经被打磨得不剩多少。原以为至少在打退倭寇之前,他只能混混日子,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他竟在学校附属的玩具厂实现了初次的自我价值!

    由此可见,就像小顾老师经常对他们说的那样,你们读书人哪,就是喜欢想太多。想得再多,什么都不做,当然屁用没有了。

    那就……再做一次试试?

    春妮不知道她一通胡说竟再度激起了舒老师的斗志。

    解决完竹子的机械化产业链第一步,只是解决问题的开始。

    春妮对待人才向来不吝奖励。

    学校那几名从参与研制破竹机,到负责给麻将凉席的竹块打蜡的老师通通被她拉进玩具厂挂了个顾问的职。

    能够多一份收入,谁不开心?这下可把老师们乐坏了。

    他们干劲满满,很快研制出了将竹块抛光的办法。别的都好,就是需要手工磨制,还要利用砂纸,石制磨块和大量的水力做砂磨冲洗,将竹块磨得圆润有光,这有点慢。

    这个慢倒是没什么,毕竟给竹块打孔也很难。

    做麻将凉席,横竖共四个孔,中间两孔需要在竹块的中心位置有个贯穿交叉点。打偏了,竹块中间让穿孔的绳子一磨,容易形成裂痕,凉席用不了多长时间,竹块就会松动脱落。

    所以即使学校那些做了小半年木块和多米诺竹子的徒工们,提起给竹块打孔这事也要挠头。

    要不怎么说读书有用呢,最后,学校一名叫田带财的学生用竹片做了个直角坐标形的模具,将竹块用两片标尺卡在坐标底部,标尺中心钻个孔,钻头从孔中钻进去,横竖来两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事情报到韩厂长那,他当即大手笔地宣布,田带财除去本月正常发放的工资,另外将获得三十块钱的创新奖励金!

    这下可刺激了众多还在靠计件拿死工资的徒工们!

    这几个月,来玩具厂工作的学徒工们渐渐分为两个阵营。一方是以李铁柱为代表的,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早出晚归出入于百货公司,游乐场,为他们布置多米诺会场的学生,另一方就是这些在工厂天天锯木头块的徒工们了。

    都同样进来的一批同学,有的人风光十分,连家人也跟着吃香喝辣,有的人还在吃灰吃土,每天辛辛苦苦做着体力活,只够一个人的温饱。这样鲜明的对比,能不叫人眼红吗?何况那些摆多米诺的有些人,在玩具厂并不是表现最出色的那一批。

    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可现在咱们徒工们这一圈的,也有了出息人物,也有了能赚大钱的机会呢!

    众人热切万分,将田带财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徒工打探得差点连底裤都扒下来。

    田带财别的都不出奇,唯一跟众人不一样的,就是他上个月被舒老师忽悠,不是,跟着舒老师去上了几节课的力学课。

    他们也不管田带财设计的模具跟力学课有什么关系,打听到这一点,众人顿时蜂涌而至。

    一时间,舒老师的物理课人满为患。

    舒老师因为破竹机大受嘉赏,之后他并没有闲着,为工厂的带锯机又设计了一个可移动的操作台,工人锯木头时,只需要移动操作台,便可以将木台送入锯条下操作,令带锯机的操作安全性得以大幅提升,从而又获得了四十块的奖励金呢。

    舒老师开心之后不免纳闷,问及原因,恍然大悟之余,顿时有了灵光:做麻将凉席,不止切割竹块是大工程,穿孔更是万千烦难,他切竹子都能实现机械化,那打孔呢?

    这么一想,舒老师只觉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拉来几位搭档嘀咕一番,干劲满满地投入了进去。

    对舒老师他们私底下的动作,春妮暂时还不知道。

    她不是没想过请老师们再研制新机器出来,但上次做个破竹机,费了老鼻子劲。春妮现在还在靠揉馒头回血呢,短期之内,她是真的不想再碰这些东西了。

    结果不到半月,舒老师又拿着图纸主动上了门:“小顾老师,我们研制出了一种给竹子做的打孔机,你来看看。”

    春妮当时心里就是一激灵:她的那些工具都是绝版好物,得爱惜着用,上回用过一次,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到最后电锯仿佛都不像

    之前那么好使了。万一磨损了弄坏了,不过个几十百把年,打哪再去弄这么好用的工具?

    她拿过图纸时,嘴里说着“我看看”,心里已经在想,怎么拒绝舒老师,展开一看,登时就是一愣:“你这个机器,怎么——”

    “有点小是吧?”

    春妮点头:舒老师的这个打孔机下边是操作台,上边的皮带转轮旁是壳体,有点类似于缝纫机,只是看参数,比缝纫机的机头大很多。

    不过钻木头用的力道跟缝衣服不一样,机头大一些压得住钻头震动,这个设计倒也合理。

    舒老师设计之前也是做过调研的:“我们考虑到打孔是精细操作,特意做了小型化设计。小顾老师,你看怎么样?”

    小顾老师想说不行,但这个图纸看上去,比破竹机有意思多了。缝纫跟打孔,的确有点相似的地方。

    她不觉问道:“电机呢?安在哪?”

    舒老师往下指:“在这。”是在脚头边。

    “那一台打孔机,怕是不够吧?”

    舒老师腼腆地笑了笑。

    春妮心中一揪:“先说好,我可没有那么多电机给你安。”

    舒老师又笑了笑:“你不用这么害怕,这次的电机材料不难找。”

    “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有眉目了?”春妮的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

    舒老师点点头,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因为这次设计的是小型机器,打孔机需要的发电机要求低了很多。舒老师设想的是,可以到旧货铺子里去找些冷气机,电风扇,电冰箱的电机拆下来,安到打孔机上,只要能带动机器正常运转,这样的电机就完全可用。

    为了验证他理论的正确,他还现场将家里的老电扇拆了,钻头接到电机上,用插头一接,果然运行无碍。

    上次带锯机实验,方校长不在,这次方校长全程围观,完了忍不住感叹:“果然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咱们头疼这么久的打孔问题,舒老师两根电线一拉,就什么都解决了。”

    连最吝啬的方校长都这么说了,打孔机机械化是真的势在必行了。

    现在学校可不像那会儿,资金相当充足,就是——

    春妮见大伙都看她,那个头却怎么也点不下去:让她改装个破竹机外壳,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打孔机,别的不说,就是它那个壳体,凭她那点水准,也造不出来啊。

    气氛眼看慢慢僵滞,春妮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觉得,咱们这回也许不用买钢材,可以捡个现成便宜。”

    “什么现成便宜?”

    方校长对捡便宜最感兴趣,闻言,眼睛都亮了。

    第74章 074 亲儿子

    “我前些天听说城西缝纫机厂倒闭了, 在出清存货,咱们去城西缝纫机厂买几台缝纫机回来,改装改装就能代替机头了。”

    “城西缝纫机厂?是丰华吗?”王老师震惊地问:“丰华缝纫机厂会倒闭?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尹老师证实了这个消息:“我有个亲戚在厂里做事, 已经拿了遣送费回家。”

    王老师跟众人科普了一下丰华缝纫机厂:“丰华是我们华国第一家缝纫机厂, 我记得战前他们曾经去过东南亚纺织业博览会,他们的一个什么机器还获得了银质奖章。他曾经在展览会宣传过,如今华国市面上七成以上的缝纫机,都是产自丰华,他们怎么会倒闭?”

    “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 姆妈用的缝纫机好像就是丰华。我昨天用它缝了条窗帘,还是那么好用。”胡老师也说:“这么好的缝纫机厂, 怎么会倒闭?”

    “他们大股东送钱给双城政府抗倭,被宪兵队抓了起来,大股东一家急着卖厂子筹钱。”

    尹老师一语激起千层浪,老师们一阵面面相觑。

    韩厂长直言不讳:“什么送钱抗倭, 是倭国人看上了丰华,想谋夺别人的产业吧?”

    “肯定是这样, 我爸爸说过,丰华的大老板小气得很,他舍得出钱干这种事?”夏风萍也说出了小道消息:“要是他肯多出点钱, 把厂子迁到租界来,说不定还没这一劫呢。”

    城西一带已经都到了76号手里掌控, 间接相当于落入到了倭人手中。丰华家大业大,哪有这样容易就塌了天?

    要说这里头没有倭人的事,谁信呢?

    众人围在一起, 也只能唏嘘几句。

    舒老师比较关心春妮说的改装机头的事,担忧道:“小顾老师,真的能用缝纫机机头代替我们新机器的机头吗?会不会轻了些?”

    现在学校连老师带其他的教职员工,起码有五六十人。实验现场人多嘴杂,舒老师心底焦急,不得不提醒春妮。

    春妮道:“这不是我正要说的事吗?咱们去买一只机头回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舒老师不解道:“即便如此,那也需要改装之后再试吧?我们工厂连个电焊枪都没有,没有这个条件吧?”

    春妮便笑呵呵地,将目光投向方校长。

    方校长后知后觉:“……说来说去,又要我掏钱?”

    不过,相比于破竹机那样的大机器,一只缝纫机的机头只需要三十块,加上电焊枪,钻头等其他工具,一共花了不到一百块,这个费用已经很实惠了。

    研发经费拿到手之后,因为机器器型小,舒老师他们只是将机头灌了些铅,令其重量达到电机带动的最低要求,再改装了一下机口,好放得下钻头,最后安上田带财创新的打孔卡槽,哦对,还有那台从旧电扇上拆下来的电机,这台打孔器总算初步具备了运行条件。

    一个月后,二十台打孔机到位。

    此时距离盛夏只有不到两个月,他们麻将凉席的所有准备工作总算全部都到位了。

    而这个时候,舒老师他们的研究方向已经从这些小型机械转型了。

    方校长这回实打实感觉到了这二十台机器同时运行起来的威力。

    原本所有的木工发动起来,一天只能做一到三领席子,现在打孔机,破竹机全力开动,要不是磨圆抛光需要的时间长,一天三十领席子完全不在话下!

    而二十台打孔机同时操作……

    见识到机械化的便利之后,方校长也终于大方起来。

    他大手笔地拨给了舒老师一千块钱,供他们研究抛光机,还专门给他们弄到了几台电机,寄望于他们能够研制出更加省电轻便的机型,适应工厂的发展。

    没错,连续的成功之后,舒老师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制造小型机器。他们将目光放到了发电机上。因为工厂这段时间用电压力陡增,电力公司再一次派了人来,警告他们说,如果他们再维持这样高的耗电量,电路还会出问题,让他们尽早考虑更换电线的问题。

    舒老师几个做研究做出了瘾头,当即跟方校长申请拨款,说决定为工厂研究出最省电的发电机。“骗”到研究经费后,几名老师当即一头扎进三月底才落成的实验室中,过起了以实验室为家的日子。

    当然,打磨机抛光机等一系列机器,都一并被放入了实验室计划,在研制当中。

    其中打磨机因为普尔南老爷爷的加入,率先有了突破性进展。

    早在三月份,因为工厂和学校的连续扩张,学校学生们的能力尚不足以独当一面,中等技术人员和高级管理人员缺少,学校的所有产业链都陷入了人才荒。

    春妮知道普尔南老爷爷会维修八音盒,抱着玩具厂以后或许会用到,试试看的想法,邀请老爷子到工厂当了个顾问,没想到,说起机械制造,老爷子也头头是道。

    普尔南老爷子以前经营着一间钟表铺,自己也是一名老匠人,对打磨工具再熟悉不过。

    老爷子以他以前用过的一种工具为蓝本,竟然设计出了适合竹块的打磨机。只要找到耐磨的材料,就可以正式投产使用了。

    这样的情况,让春妮心底放

    下了一个重担。

    一个组织的健康运作离不开所有人的努力,在玩具厂成立,到过年之前的这段时间,春妮感觉她就像老牛拉着一架破车一样,一个人负责所有环节的推动。可以说,整个工厂找不到定位和方向,都是她说了算,在围绕着她一个人运转。

    这是不健康,并且很危险的。

    春妮不是个喜欢独揽大权的人,如果不是形势所逼,她说不定现在还窝在老家种田。

    现在她被时局推动着,走到海城来,走到这一步。虽说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心甘情愿,并且愿意主动承担后果,但是,这样的状况太危险了。

    工厂也好,学校也好,缺了谁都不应该停摆,尤其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

    春妮很高兴,至少现在工厂关键部门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并且干出了自己的成绩。包括舒老师在内的,工厂最核心的创新部门,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明白了自己该走的路。

    包括夏风萍在内。

    一个相对悠闲的傍晚后,夏风萍说起她想从小吃摊离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春妮当成背叛者批驳的准备,小姑娘却放松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想通了?”

    夏风萍:“……”什么意思,她早就想赶她走了?

    春妮握住她的手,激动地道:“我早就想说,以你的学识,屈就在我这个小吃摊上,实在是浪费人才。我原本还在想,找个时间问问,你是不是真打算一辈子卖糊辣汤的,幸好你还有点上进心。”

    这才对嘛!

    夏风萍扬了扬唇,嘴上却不满道:“你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很有上进心。”

    春妮揉着肚子,晚饭的虾仁豆腐汤鲜得打牙:“别说废话,你找到了什么新工作?”

    “校长今天找我谈了话,想让我负责校外补习班的联络和安排。”

    扩招之后,学校最初的几位老师职位都有了一些新变化。像王老师,韩厂长他们早就被吸纳进玩具厂,胡老师也在上个月兼任了印刷厂的部分业务,只有夏风萍有小摊的事忙,方校长没好意思跟春妮抢人,一直等到今天。

    春妮其实没意见:“不错,你得跟校长谈条件。他净想着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咱们学校又不是没钱,不能叫他待自己人太差了。”

    “还有舒老师,他们弄到了一些外国学术期刊,想请我试着翻译一下。”

    春妮瞪大眼睛:“你行啊。舒老师他们的期刊需要专业水平,这你都能翻译,厉害厉害。”

    夏家父母很重视儿女的教育,夏太太曾经说过,希望儿女长大后去留学。在夏风萍很小的时候,夏家便为她请了外国家庭教师培养双语环境,到她长大一点之后,便送她进了全外文教会学校上学。如果不是前年那场战争,中学毕业的夏风萍这时候已经坐到了美利坚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起了艺术或是文学。

    夏家父母至今都不明白,他们为女儿创造了最好的条件,尽了所有的努力,不让她看到世间的真实,为什么她竟选择了最出人意料的那条路,还那么倔强。

    跟夏风萍住了半年之久的春妮或许懂得一些。

    她来自早就没有种族概念的后世,看西方世界的眼光不像这时候大部分那样,自带美化光环。

    夏风萍从小全外文教育,但她是纯粹的华国人,跟学校里那些白皮肤的同学们比,她是个异类,人会天然排斥异类。偶尔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春妮能感觉到,她的校园生活并不那么愉快,反而回归到华国人的阵营,令她找到了自我。

    大约是为了跟过去割裂,她非常排斥外文工作环境。那么坚决地辞掉玛丽医院的工作,除了为了理想,或许也是为了逃离白种人世界。

    年前玩具厂去英国俱乐部,春妮就想请她帮忙,她怎么不乐意,也就没多勉强。

    不知道舒老师跟她说了什么,总算令她改变了主意。

    夏风萍倒也不盲目自大:“哪有,我也是边学边做。所以,你的小摊生意恐怕得另外找人接手了。”

    春妮摆摆手:“你们的事要紧,我这里的活随时都能找到人替手。”

    她这样一说,夏风萍反而着急了:“你别以为我做的工作简单。你都不晓得,遇到我有多幸运。我要是愿意,每天去采买菜品,能做的手脚多多了。光是买点次品菜按好价报,就够你喝一壶的。你也放心把这么些钱交给我处置。”

    这倒也是。

    夏风萍现在负责他们小摊除了煤炭之外的所有采买,虽说比起玩具厂不算什么,可这是春妮一手一脚打拼起来的产业,正宗的亲儿子,不能太马虎了。

    但她现在身兼数职,身上的工作已经精减到只需要每天揉揉馒头,都还嫌时间不够用。要不是码头上的老顾客们只认她揉出来的馒头,她连揉馒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再让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采买菜品也不现实。

    别看她这个摊子不显山不露水,有好些消息她都是从这里得到的。包括上回青帮小头目想向玩具厂伸手的事,也是听个老食客说过,大家提前有了防范布置,才没叫那人得逞。

    夏风萍的继承人不选好,这的确是个麻烦。

    第75章 075 残渣剩菜

    夏风萍给了春妮三天时间, 让她找人接任。

    春妮却不想为自己的事耽误她时间,两人商量完这事的第二天,她就试着自己去了一趟菜市场。

    这一去, 才知道夏风萍在平时为她省去了多少麻烦。

    菜场里熙熙攘攘地, 挤满了人。

    仿佛全海城的人都赶来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市场,挤得春妮和跟着春妮来的小伙计无处下脚。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春妮找到一个平时相熟的摊贩打听情况。

    这位卖粉条的大婶摇头道:“还能是啥日子,这几天工部局进的越南米昨天到埠,大伙知道消息,都赶来米店抢米。”

    从去年开始,海城周边出产的粮食被倭国人一步步掌控,到强征为军粮, 直至去年年底,再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流入海城市场之后, 工部局终于跟越南的法方当局谈妥合作,将越南米引进了海城。

    玩具厂大股东高大海是大粮商,自从他入股之后,大概对工厂的盈利很满意, 大包大揽下来,只要他能弄到粮食, 优先供给学生。学校师生和春妮都没怎么操心过买粮食的事,对买米这样的大事,也就没怎么关注。

    跟着春妮来的小伙计, 蒋四成心有余悸:“夏姐太厉害了,真不知道她每天买到东西怎么回家的。”

    大婶说:“前两天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倒还好, 谁让大伙都被吓怕了,昨天米刚到港就被人抢光了,今天天没亮就有人赶过来, 怕是周遭所有人都在排队等米店开门。”

    两个人站在队伍外头看了看,只见排队的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人带了小马扎,作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

    忽然几名露着膀子的男人从外头走过来,这几人进了菜市场,既不继续往里走去采买,也没有排在队伍最后等待买米,而是几人一起,瞅着队伍前头长得矮小些的人,推推搡搡将人挤出来,趁前后没反应过来,再一前一后占住位置,几人便挤进了队伍。

    剩下的那些人如法刨制,让这个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顿时乱了起来:“哪个狗娘养的插老子队?”

    “你给老子滚出去!”

    眼看队伍要乱下去,春妮赶紧交代蒋四成,让他在外头推着车子等,她先进菜市,买好东西让老板送出来,两人结伴离开。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排开人群,钻进了菜市场。

    而背后那些买米的队伍推搡声渐渐大起来,眼看就要乱了,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声:“别打了,米铺开门了!”

    春妮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米铺里涌出几个扎黑腰带的大汉,这几个大汉手提长棍,蒙头几棍打下去:“他妈的,都给老子安

    静,不准吵!”

    这年头,不进□□,连米都卖不了了……

    春妮在心底一叹,也没有了跟小贩们讲价的心思,匆匆打包好自己要买的东西。

    离开前,米店里还在吆喝:“不准挤,一担米四十块现大洋。不要法币,不要中储币。没带够钱的别杵在这浪费大伙时间。”

    四十块现大洋,倒不是很贵。但跟战前比,也翻了两个跟头。

    春妮回身望了眼排得不见头尾的队伍,心里隐隐忧虑:这么多人,米店的米够卖吗?万一有人没买到米,又该怎么办?

    出于心中那份隐隐的担忧,正好这一天除了早晚锻炼,春妮没有课,她便将时间都消磨在了小摊上,一天下来,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你们真以为米店真没有米了?听他们瞎扯吧。再没米卖,怎么也不至于只卖半天都没了。那是那些黑心肝的米店老板为了抻你们,抬米价。”

    “就是,小顾姐,我告诉你啊,昨天我大舅子媳妇娘家的二姑奶奶家的三小子昨儿个晚上看见米店后门来了好几辆车,杨老板和几个伙计搬了好些口袋上去,不知道搬到哪去了。他上午还骗咱们说没米,那他搬上车的是泥巴砂子?”

    “说不准是泥巴砂子呢。今儿我媳妇用刚买的大米淘来作饭,她做之前称了称,你们猜怎么着?一斤米生淘出二两砂子!”

    “他奶奶的一□□商,他怎么不干脆卖砂子得了?”

    “我看哪,这世道怕是要越发乱了。我昨天不是跟你们说,我隔壁那坏小子这几天都跟他那一帮兄弟仗着人多插队买米是吧?好小子,我媳妇说,她今天在黄冠里看到他们好几个人在串门卖米呢,一斤米卖六毛,买的人还不少。”

    “是吗?这得报上工部局,请工部局的老爷们做主吧?”

    “做主个屁,那些老爷们什么不知道?反正受苦的是咱们,再怎么都饿不着他们,人家着什么急?”

    “话也不能这么说,越南米也是工部局谈妥进埠的,要是他们真不管咱们死活,操这心干什么?”

    “我呸,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他们是咱们饿急眼了跟他们拼命,拿点残渣剩菜吊着咱们不乱呢。”

    “此言有理,倭国人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真想做事的人,吓也给吓死了。我听说这些天在逼着黄老爷辞职,好安插他们自己人进去。”

    “啊?那工部局同意了吗?”

    “那倒还没听说,不过我瞧也不远了。之前工部局不是已经有一个倭国人了吗?”

    “那个倭国人在秘书会,这回人家谋的是董事的位置。”

    几人说得热闹,没留意不远处一队倭国士兵拐出里弄,朝码头走去。

    春妮咳了咳:“几位,还加点茶吗?”

    在这种地方传这样的消息,大家背后都长着眼睛。听春妮话音不对,当即笑着推茶杯:“劳烦小顾姐,给我来一杯吧。”

    因为天气渐暖,春妮将熬了一冬的姜茶撤下,问铁号买了个大茶壶,里头搁些粗茶,免费供食客们清口解腻。

    渐渐的,大伙不吃早饭,也爱往她这来歇歇脚。

    只要没人吃饭,春妮也不会主动撵人。有时为了得到消息,还会顺着食客们说说话。她原本长得小,并不仰仗武力压人,时日一长,她跟这些常来常往的食客们也处出了几分情面。

    来添茶时,一名食客就示意她矮下身子,轻声道:“小老板,他们的话你可别不当回事。你这里就几个学生娃,这是没遇到事,要是遇到了事,顶不顶用,你心里要有个数。”

    春妮心里原本就在打鼓,闻听此言,心里更是一凛。

    这人叫陈一清,白天不经常现身,但到了晚上,据德三说,他至少一周会来两到三次。每次来时,腰上鼓鼓的,都带着真家伙。

    他每回晚上从码头下来,必然要到小摊子上讨春妮一碗姜汤喝汤。

    春妮再三同李德三重申,跟他一路的人来喝汤,招待就是,别的,有多远离多远。

    这样的人物,往往对危险比常人更敏感。

    她谢过陈一清的提醒,晚上跟李德三交接班时,问他最近的情况。

    德三果然说:“这两天菜市场买米,有人通宵出来排队。来往的人多了,好像是有几个在那探头探脑的。”

    他们这一片离菜市场不远,的确容易受到冲击。

    春妮就有些犹豫:“要不晚上的摊子关了?”

    德三却道:“不至于,他们不敢。”

    春妮还待再劝,德三又道:“你天天领着那些学生们在操场上操练,喊得声震入天的,我听着有时候都一激灵。除了那些没来多久的愣头青,谁敢惹我们?”

    春妮就道:“那不是还是有意外吗?我明儿让蒋四成一块跟你值夜班吧。”

    “那白天怎么办?白天摊子上事也不少,不留个男人也不行。”

    春妮去年招的两个学生中,除了蒋四成,另外一个叫王小花,也是个姑娘。

    “再招人呗。”春妮想也没想。

    李德三在摊子里干的时间长了,虽然没经手采买,但多少能估算个成本价出来。春妮给他们开的工钱相当不错,时不时还有福利发,他都怀疑,再加人进来还会不会有钱赚。

    “你不赚钱了?”

    “赚钱也不能不要命吧?”

    如今粮米供应越发紧张,最紧张的时候,摊子也不得不关了几天歇业。春妮如今仍坚持摆摊,除了这几个伙计需要这份生计,再就是为了探消息。

    真的要赚钱,她守着空间,跟人出去运两趟粮食,多少钱赚不到?

    连李德三都知道,到了夜里,江边有些地方比白天还热闹。倭国人没有这么多兵力封锁一整个租界,能钻的空子多多了。

    现在张阿进都不去挑挑子卖水果,每天专意在倭国人拉的铁丝网边转悠,干起了跑单帮的活。

    但越是这个时候,消息越发要紧。不到万不得以,她这个摊子将会一直开下去。

    不过德三说的话给她提了个醒,她每天领着学生们跑操,固然能壮自己的胆气,吓走不怀好意的人,也有可能引来倭国人的猜忌。

    得想个法子,再低调一些。

    既然要招人,春妮的手笔索性放大一些。

    如今不说世面上,就是学校里,也一堆学生等着活干。

    她回去吆喝一声,引来几十个大小伙子来应聘。后来春妮收下四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的两个跟李德三一起守摊子。

    因为床铺不够,她干脆让张阿进给她弄来两挑担碎砖头,把原来的草棚子拆了,用黄泥一糊,搭了个前厅后厨的小房子。

    这且不算,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春妮将德三单独叫到一边,拿出样东西拍到他手上:“你拿着这个东西别离身,晚上用来防身。”

    德三手一沉,吓得差点手滑:“你哪来的王八盒子?”

    王八盒子正是倭国军人常用的一种手枪。

    第76章 076 火中取栗

    形势果然像陈一清曾经对春妮警告过的那样, 一天比一天恶化。

    尤其是每到放粮日,街里街外,附近探头探脑的人也多了起来。

    以前倭国人封锁街区, 大伙都没粮食吃, 一心一意搞走|私倒也罢了,但越南米的事众所周知,租界里有眼睛的人,谁不盯着粮店?

    如今手上有两个钱的,没有几个保镖,都不敢在街面上走。尤其是米店老板,据他所说, 这个月,店里少说遇到了五起破门。幸好他认了红帮一个小头领当师父, 才勉强守住店子没被人抢光。

    还有运粮车被饥民当街打劫,一个月也发生了数起。

    这样的事件一多,学校里流言四起。有老师在会议建议说,是不是他们也请几个帮会兄弟帮着镇守一番。学校现在家大业大, 厂房里的铁疙瘩也多,万一被人偷了抢了, 大家伙吃饭的家伙都要砸了。

    春妮坚决反对,她这些日子天天守在小摊子上,见多了□□因

    为利益或仇杀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请神容易送神难, 沾上“黑”字,是那么容易脱身的吗?

    像方校长先前想巴着卫老爷子一家, 那是因为卫老爷子不是真的帮会出身。他有正经的官方身份,又有社会地位,基本道义还是要讲的。

    海城的□□大多数都是像76号那群打手那样见利忘义, 敲骨吸髓的流氓恶霸。被这些人缠上,扒掉一层皮都是轻的。

    可只靠几名住校老师守校也不现实。

    学校经过几次“圈围墙”,地盘至少扩建到了原来的五倍,这么大的地方,老师们也守不过来。前些日子,工厂的一扇窗户在夜里不知被谁打破,要不是方校长领着人及时赶到,说不定机器就丢了。

    最后,老师们从各班选出几名高壮的学生组成护卫队,日夜巡护学校。但春妮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包括现在春妮放在铺子里唬人的大小伙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样子货,不能跟那些好勇斗狠,真见过血的□□成员比。

    幸好学校扩招之后又招了几名体育□□,春妮除了每天跑操,不用再负责具体的授课,才能将闲暇时间都消磨在小摊上。

    自玩具厂做太阳拼图开始,春妮将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学校的印刷室,即现在的印刷工厂。到后来的多米诺,更是亲自上阵,为工厂打开局面。这几个月里,她除了当个没有感情的揉面机器,几乎没有在小摊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夏风萍的位置很重要,春妮需要更多的时间观察,好确定她的继任人选。

    在此期间,她除了找机会督促李德三勤练枪法之外,只能在放粮日那几天,每个白天黑夜都亲自守在摊子上,防止有不开眼的来找他们下手。

    学校并不因为招收了更多的学生,早操时喊号声声震入耳而让人望而却步。

    相反的,以前几天见不到人影的巡捕房每天早晚都要来一趟。

    他们巡视得那样频密,无非是害怕学校有什么秘密活动。这样一群成天有发泄不完精力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担心是人之常情。

    然而跟学校交好,已俨然成为学校亲密合作伙伴的纳尔逊如今跳槽到工部局一位英国董事家里做管家。这些人再想找麻烦,顾及纳尔逊的面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玩具厂建立的这半年多时间,春妮等高级员工固然忙忙碌碌,其他员工们也没闲着。留在工厂的,将手艺磨练得越发纯熟,那些早早出入于各种高档场所,协助百货公司布置过几次会场的学生们,在多米诺风潮如急雨般褪潮之后,也找到了自己新的出路。

    他们借由多米诺累积起来的口碑,拉起一支团队,以多米诺为噱头,游走在各大会所和百货公司做起了专业的会场布置。

    这应该不是海城最早的会场布置团队,但他们经过系统的培训,新生后备力量强大,还有专业美术老师,如林老师当顾问,一般的散兵游勇,哪有实力对抗他们?

    一时间,“江浦基础技能学校”的名字响彻了整个海城的零售业。

    名气带来的后续效应是强大的,方校长办公室的电话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来咨询学习什么专业可以进入那个团队的人。

    方校长顺水推舟,统一跟来电回复,说自家会在秋初集中招生,让他们注意留意学校的招生简章。

    至于读什么专业才能进入团队,到时候再看,校长自己都还没决定呢。当然,这部分人,学校是要收学费的。

    有了名气,做什么都方便。

    方校长赶趁这股热气儿,走了纳尔逊的路子。这回正经到工部局办了份盖楼的文书,又去救火会办了个程序,决定盖个三层楼起来。反正真的没谁来量他的地,方校长给管事的塞了两百块现大洋,以“自有土地”的名义,将自家偷偷盖的那几间加在一起办手续,算是过了明路。

    现在在租界盖楼跟拉电线不一样,只要肯去办,基本不用等待,盖楼手续在一周之内很快办下来。因为从前年海城沦陷,一直到今年,海城的建筑业死了一大半。

    朝不保夕的年代,也就是这么些新收的小学生实在无处可放,校长才会盖楼。否则谁家里有两个钱,不赶紧换成金子银子藏起来?

    就是有那盖楼的,也只在租界边缘跟越界筑路交界处盖些窝棚砖房,划成若干片租给难民去住。

    即使是盖楼,三层也是极限。

    前年的教训还在这呢,倭国人轰炸的时候,可尽是捡着楼高的,漂亮的,宽敞占地方的轰。再来一次,就是学校有这个钱重新盖,万一轰死个人,不是赔大发了?

    学校的楼为什么盖得急,不止是这一个原因。

    暗地里,方校长曾经同老同事们说过他的忧虑:工厂越办越好,最近透过中间人来询问校长,有没有意向转手的越来越多。这个“意向转手”就很有意思,办厂初期,学校为了拉投资宣传过一波,说这个厂是为了补贴学校支出办的,有心人不难打听。

    工厂“转手”了,那学校怎么办?反正,有心“接手”的人没有一个提这事。

    方校长均以工厂是校产,不好操作为由拒绝了。但他怕夜长梦多,干脆赚多少花多少。这几个月赚的,再加上以原有房屋为抵押,从银行里贷出的一点钱,作为楼房的先期投资已经到了帐。

    至少盖楼是学生们实在能得到的好处,负责盖楼的人,有很多也是学生的亲人,这也算给他们找了个活干。哪怕盖完只住一天,受惠的也是自己人,没让别人占到便宜。若被人骗走讹走,那才是要闷出一口老血。

    方校长日渐焦虑,他是旧式文人,钱财于他不过是维持生计的工具。没钱他不焦燥,有钱他也不贪婪。反而工厂越能赚钱,他只感到越发烫手。但这种时候开厂赚钱,本来就是在群狼环伺下火中取栗。

    赚这点钱太不容易了。为了学校,再烫手他也要捂得紧紧的,谁来都不放手。

    五月份,郑经理布置的宣传手段开始发力。

    报纸上,公告板上,电台里开始频频出现“睡美人麻将凉席”的宣传广告。

    也是世风问题,时人新创个牌子,总喜欢贴着女人作文章,还越香艳越好。像丝袜名起个“红粉牌”,胭脂名起个“月里嫦娥”还好,连个冰淇淋名字都叫“美女牌”,还因为这个红粉菲菲的名字大火特火了一把。

    郑经理怎么可能干看着这个热度不去蹭?

    在有些人眼里,“睡美人”跟麻将,跟凉席结合起来,原本也的确香艳到让人想入非非。

    对于郑经理起的这个名字,老师和韩厂长他们固然心中有微词,但春妮提前同他们通过气。

    之前他们工厂出品的东西文人烙印太深,以至于让人一看就联想得到这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东西。工厂现在需要低调,“睡美人”这个名字,听上去跟以前的产品就不是一个套路,不至于让人听见名字就联想到他们。

    当然,这番布置瞒不住真正消息灵通的人,但能多一层保护色也好。反正不管名字叫什么,赚的钱不也是要给学校,给老师们用吗?

    郑经理果然不愧是学校花大价钱请来的高级经理,他认识的媒体多,经过一连串的集中资讯轰炸,“睡美人”这个名字在短时间之内不说街知巷闻,也是耳熟能详。

    到街面上人都在说“睡美人”,都在讲“麻将凉席”时,先施百货才铺开了第一批货。

    直到看见实物,大家才恍然大悟:麻将凉席就是那个麻将凉席啊!

    恍然大悟之后,有人发现了玄奥之处。只见姜黄色为底色的凉席上,一抹深绿的美人影子浅浅印于席上。一眼看过去,果真是又香艳,又风流,不负“睡美人”之名。

    这么大胆的创意当然是出自于见识更多的春妮。

    不是没有性子保守的员工反对,但为了赚钱,学校连给舞女印传单招揽客人的事都干过,单单只印个美女在凉席上又算什么?

    再说了,草席上美人瞧上去娇躯侧卧,曲线玲珑。实际上除了勾出几笔香肩,小半个额头,鼻尖和纤腰,没

    有别的大胆出奇之处。噱头的意义远大于其他。

    这几笔美人,正是出自于韩师父收的木雕徒工们之手。至于凉席的两种颜色,则是来自竹块两种不同的处置手法。

    保守的老师父当然也看不惯凉席上的文章,但他只是每次见了春妮叹几口气,仍是什么都没说。工厂招收的员工中,就数韩师父的部门只出不进,老师父为人性子要强,听韩厂长说,他好些晚上都是翻身到半夜才睡着。

    有了凉席上的美女,他也算在厂里站住了脚跟。

    说回百货商场的事。

    众人大哗:这什么卖家啊,连一领凉席都能做得这么半掩半露,勾得人心里痒痒。

    正好五月暑气刚起,正是需要凉席的时候。这凉席摸上去的确比草席要光滑凉快。海城有钱人也多,一领双人席五十块的定价并不算特别贵,先施百货先上的三十领凉席被迅速一抢而空。

    先施百货催货的电话打到学校时,方校长只觉得在做梦:定价五十块钱的凉席竟然也卖这么快,这世界是真的疯了吧?

    这还不够疯,更疯的在后边。

    端午节那天,郑经理做了个大动作。

    第77章 077 稀世奇珍

    去年的端午节, 春妮两姐弟在逃荒路上挣扎求生,不知前路如何。今年的端午节,姐弟两个打扮一新, 被方校长一家人邀请到学校住处一起吃粽子。

    春妮两个掐着点到时, 走廊外边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四溢着粽叶的香气。

    方师母从瓷碗的凉水里捞出两个鸡蛋,笑着招呼姐弟俩:“来得正好,鸡蛋已经不烫了,快来吃。吃了白煮蛋,保佑以后你们小娃娃像鸡蛋一样,长得又白又嫩。”

    方校长揭开锅盖夹粽子, 笑问:“时间算得这样好,不是想来吃现成的吧?”方校长与春妮有半师之谊, 师生两个说话向来随意。

    “才不是,是格林先生找我姐姐说话,我们才来晚了的。”夏生忙为姐姐辩解。

    他原本很怕方校长,但因为姐姐时常被校长留堂, 他也跟着留下来好多回,被师母招待着吃喝, 时间一长,也就不那么怕了。

    师母拉着夏生,给他配戴五色丝绦, 说话温声细语的:“你们先生跟你姐姐开玩笑,你快跟弟弟们玩去吧。”又好奇地问:“格林先生是有什么事找你?”

    自从普尔南到学校任职, 将他的两个外孙外孙女也送到学校就读,方便就近照顾后,只要有空, 格林先生也会帮忙接送孩子。如今方校长,乃至整个学校的师生对格林一家都很熟悉。

    毕竟整所学校,只有这两名白皮肤高鼻子的国际学生。

    “就是聊一些他们化学药剂,制药的事。”

    她聊的其实是青霉素。

    跟格林先生熟悉起来后,春妮便有意识地向他询问青霉素的事。幸好她问得很策略,格林先生刚开始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两人聊过几次后,他告诉她,有一位英国教授的确发现了一种可以令葡萄链球菌消失的青色霉菌,这种霉菌经过实验论证,含有某种对杀死葡萄链球菌有效的抗生素,但人们目前无法将单纯的抗生素从菌种中提取出来。

    其实菌种培养不难,难在萃取和提纯抗生素上。

    当时春妮问他,如果有成熟的抗生素参照,对研究进程的加快有没有促进作用。

    格林先生以为她是痛心战场上的战士受了伤,又没有行之有效的消炎药所作出的幻想。不得不说,格林先生的猜测有些接近。

    他很认真地回答她,那种可以杀死葡萄链球菌的抗生素是自然界原有的物质,它的提取首先要有数目相当的菌落群培养,提纯的过程中,需要用到的溶媒和萃取剂有很多种,每一种抗生素特性不一,使用的提取方法和试剂都不一样。成品抗生素只是萃取的结果,对制造过程没有任何帮助。

    他拿桔子树做比方,青霉菌相当于桔子树,萃取剂可以比喻为水和肥料,青霉素就像成熟后摘取的桔子。没有水和肥料,只有桔子树,是种不出桔子的。同理,桔子树,水跟肥料三者缺一不可,才长得出桔子,一个桔子却长不出另一个桔子。

    格林先生讲的,跟春妮前世老师曾讲过的化学实验原理差不多,实验中变量太多,用结果倒推过程不现实,更不可取。

    春妮想依靠她空间里存放的青霉素研发更多的青霉素果然不行,在真正的提取技术完善之前,那些宝贝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稀世奇珍,用一支少一支。

    两人对话时,格林先生的儿子霍利也在旁边,他很好奇地问东问西。格林先生索性拿医院的一只培养皿做实验,用煮熟加糖的土豆做培养基,让儿子观察青霉菌生成的过程。

    因为春妮见证了这次小小实验的成立,有幸被告知实验进程。

    她出门时,霍利的实验已经培养出了第三代青霉菌溶液,父子两个特地来告诉她结果。

    说回学校这边。

    师母讶道:“哎哟,小顾老师,你连制药都懂?”

    春妮笑:“瞎聊。我也听不懂。”

    师母嗔她:“你这孩子,就是谦虚。”

    春妮抿着嘴笑,不说话了。

    她现在什么都会一点的形象已经立了起来,她因为认识的人多,又什么都喜欢学,学的东西杂,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往后再做点什么大伙不了解的东西,熟悉她的人也能为她找到理由。春妮也乐意让人们这样误会,省得以后做点什么事,老是叫人一惊一乍的。

    方校长一家是海城郊县人,他是独子,成婚很早,以至于今年才三十出头,已经有了三儿一女。他的大女儿桂香翻过年十四岁,比春妮正好大一岁。

    春妮经常到校长家补习,跟桂香很熟悉。这位小姐姐因为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性格稳重,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尽管父母都说春妮很厉害,但在读国中的桂香眼里,她仍是瘦瘦的,需要照顾的小妹子。每回春妮到她家,她总会下意识照顾她。

    一时饭菜上桌,师母遣了几个孩子去叫几个留在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吃饭。

    加上方校长和春妮一家,学校里还有十来个老师和学生。没一会儿人到齐,围着坐了两桌。

    桂香给春妮剥了只粽子:“给你特地挑了咸蛋黄的粽子,你们北方人不是没吃过吗?今天可该好好尝一尝。”还给她挟了块黄鱼肚子:“先凉凉再吃。”

    海城人过端午讲究“食五黄”。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

    方校长家的咸蛋腌得相当到位,一口黄瓜,一口粽子,春妮吃得满口流油,听桂香喝斥弟弟们:“别吃得太快。戏园子这会儿没开,不用着急。”

    昨天郑经理给校长和他们这些玩具厂高管送来几张戏票,邀请他们吃完饭去看戏。

    方校长回家说起这事,家里的几个皮猴子乐得在操场上撒了欢的叫。结果乐完之后,又被告知,戏园子不叫年纪小的孩子进去,他们这几个活猴只能留在学校,等校长回来给他们讲两句,过过耳瘾。

    叫他们来回闹腾一圈,这会儿看守学校的学生们都知道了消息,向他们几个打听:“校长,你们今天要听什么戏?”

    “是京戏,叫什么《贵妃醉酒》吧。”

    “《贵妃醉酒》可是名戏,”说话的学生是北方人,他很内行的问:“是哪位老板的戏?”

    方校长没怎么听过京戏,回忆道:“说是姓程,叫程连玖。”

    “竟然是程老板?”学生倒抽一口气:“程老板什么时候来的海城?”

    “怎么?程老板很有名吗?”

    “那是当然,程老板可是我们北方的这个,”学生竖了个大拇指:“我小时候,程老板的名字在京城的梨园行就大得很。虽说在那之后,又出了梅老板和兰老板,可程老板一直没倒戏,也不是谁都能看程老板的戏。而且,据说程老板出道以来,从来没跑过外码,这是谁这么大面子,竟然请了他老家人来

    海城唱戏?”

    经过学生的一通乱侃科普,连春妮这个对唱戏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路人都提起了精神。

    她只隐约知道郑经理神神秘秘的,大约在戏园子里搞了点事,才没把戏票送给别人,跟方校长和韩厂长他们结伴去了戏园子。

    春妮他们到时,戏还没开场,戏场外头挤满了人。

    戏场外头,还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喊 “程老板,我十四年的九月初五去看过你的戏”,“程老板,我是八年的戏迷”如何如何,也不管人家程老板在后台听不听得见。

    三个人哪里见过疯狂粉丝?只见那些人眼睛齐刷刷盯着方校长手上的票,那眼神,活似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抢。

    方校长急忙将戏票往衣襟里一掖,惶惶道:“这就是程老板的戏迷?也太吓人了一些。”

    韩厂长半挡住方校长:“进去再说。”

    程连玖唱戏的地方在法租界的一处戏园子,这戏园子仿北方木楼格局,外边一圈三层的戏楼包厢,将中间的戏台和看台围起来,中间有如八角天井,是个里外通透的设计。

    难怪外边那群人不肯走,里边人只要气足,唱起来,外边也是有可能听见的。

    春妮他们自然不可能拿到包厢票,坐的也不是正座,而是贴着过道加的几个没靠背的小板凳,就是加座。

    过道上拥挤不堪,卖瓜子卖凉饮的穿梭叫卖,将三个人挤得扭过来歪过去。

    到了位置,方校长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这哪是看戏?分明是受罪来了。”

    韩厂长忙拉他一把,只见周围人均对他怒目而视。有人不满道:“知足吧,你知道你手里的票,多少人想出高价买吗?”

    方校长:“……”我不知道,但我不乱说了,总行了吗?

    一时,开场锣响,幕布徐徐拉开。台下说话的,叫卖的人群像得了行止令一般,呼吸之间便安静下来。

    春妮几个不由正襟危坐,盯着徐步款入的花旦。

    这时,韩厂长拉了拉她的袖子:“小顾老师,你看官帽椅上铺着的香簟,是不是咱们的睡美人哪?”

    春妮定睛看去,舞台中央放着的椅子上,椅背上那抹姜黄背靠上印着的那抹绿色倩影,不是睡美人是什么?这是春妮他们专为沙发和座椅设计的靠席,今天竟在程老板的道具里看到了!

    郑经理不错啊,都知道植入广告带货了!

    韩厂长还待再说,后边人忽然回身,瞪了他们俩一眼。两个赶紧闭嘴,听着五彩绣衣的花旦清声唱来:“海岛冰轮初转腾——”

    贵妃且唱且舞,行至座前,众人目光也随着贵妃移动,看见了座椅,及座椅上含羞侧首的美人倩影。灯光交错,这一刻,香簟上光润清新的美人,跟舞台上水袖微扬,同样侧首矮身,袅娜坐下的贵妃有了微妙的重合。

    一时,贵妃饮毕,抛出酒盏,扬身起舞,再露出椅背上的美人倩影。

    春妮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冷不防周围众人轰然了声“好”,那声“好”震如擂鼓,竟让她的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

    原来,这就是郑经理的大动作……看来春妮年前的多米诺给他的刺激不小,让他卯足了劲要干出一番大成绩。

    整场戏,春妮心不在焉,一时盯着椅子的睡美人发呆,一时望着周围那戏如痴如醉的戏迷出神。

    她忍不住想,有了这一场戏,他们的“睡美人”,该火爆到什么地步去啊?

    第78章 078 心意

    春妮他们的麻将凉席卖爆了。

    爆,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爆。

    程连玖在海城一连唱了九天的戏,因为《贵妃醉酒》是程老板的成名作,每晚的戏目都有这出戏。而作为重要道具的椅子, 那张睡美人的香簟, 随着程老板在海城日渐火爆,终于被人发现了玄机。

    春妮没经历过粉丝经济时代,还是低估了粉丝的疯狂。

    民国时期,曲艺界乃至电影界,追星最疯狂的,绝对是京剧粉丝。

    尤其程老板即使在旧京,也是顶尖的角儿。他的粉丝们大到军阀世家, 小到贩夫走卒,这些人为了搏取程老板的青睐, 有才的,为他写评写剧,辗转捧到他面前以求一晤,有财的, 则一洒千金,为他包场都不在话下。传闻更有一位粉丝为了捧程老板, 跟对家打擂台,还曾请人写本,找电影公司为他拍了一个京剧电影。

    普通的粉丝们没有这样的才气和财力, 除了到场捧角,打听程老板喜好, 模仿偶像起居的,也不乏其人,这就是后世所言的“使用明星同款”初版吧。

    但是, 戏曲的场景装扮所限,粉丝们真正能将其搬到生活中使用的东西不多。彼时,这项商机也未能被人发现,并大加利用。

    挂在程老板椅背上的“睡美人”虽然夺目,但大家也只以为,程老板看中了“睡美人”兼具艺术美感和舒适新潮的设计,将之搬到了舞台上,哪里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商家和演员联手操作的一次暗广?

    睡美人上简约不失遐思的美人经由程老板的粉丝们口口相传,再一次地被推到了大众面前。这可是唯一一次戏台上道具能够被粉丝们亲近采撷,应用到生活中的机会!

    无论什么时候,粉丝疯狂起来都能爆发出让人无可想象的力量。

    蜂涌而来的粉丝挤爆了百货公司每一个“睡美人”的专柜,百货公司催货的电话一通接一通打过来,方校长不得不让尹老师暂时脱离教学工作,为他专门接打电话,不然,他怕是听见电话铃声就要犯头疼。

    更有厉害的公司,专门派人到学校来,守在学校门口,等着工厂出一次货,马上使出浑身解数,要将凉席抢回自家先卖。

    幸好学校早早成立了护卫队,几十个棒小伙齐刷刷跑过来,挡在众人面前,才没令那些各公司派来的销售员打破头。

    其火爆程度,连娱乐小报都要来蹭蹭热度:“……本报记者曾几次到访独受程老板青睐的‘睡美人’工厂,竟有戏迷在百货公司买不到货品,因而追到工厂,守在工厂前购买‘程老板同款’,记者离开时,那几名戏迷尚在与工厂交涉。”

    端午节过后,郑经理跟方校长他们说得也很谦虚:“这哪是我想到的?这不是我听顾总工说的,去电影里植入软性广告吗?电影公司不肯,我只能倒退一步,去戏园子里找最红的角儿合作。幸好程老板喜欢我们的凉席,肯给机会,不然,这事怕也难办。”

    他一边说话,一边瞅着方校长。

    春妮和韩厂长抿嘴暗笑:哪是人家电影公司不肯?分明是郑经理在暗指方校长太小气,只给他批了两百块钱作敲门砖,人家电影公司请个明星出席一次活动,都不止两百块钱,哪瞧得上郑经理的两百块?

    方校长假装没听出来,呷了口茶,问韩厂长:“那几个围在厂里不肯走的程老板戏迷,打发走了吗?”

    “早走了。”

    “那么容易就走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韩厂长笑:“不过是附近几个居民,是程老板的戏迷,碰巧又知道我们是睡美人的厂家。小顾老师出去转一圈,还能有什么事?”

    小顾老师无奈:“你们这是把我当成镇山太岁用了啊。”

    韩厂长叹道:“要是小顾老师这尊太岁能把海城的妖魔鬼怪都一次镇住,倒也省了事。”

    众人沉默片刻,方校长问郑经理:“程老板收下礼物了吧?”

    如今方校长也有了些商业上的敏感性,听过那场戏之后,他就明白,以郑经理的实力,不可能只用区区两百块钱打动程老板为他们做广告,后边绝对还有什么事。

    郑经理也坦白,事后跟方校长说,他有个亲戚在戏园子里做事,趁隙跟程老板说起过他现在供职的玩具厂。他跟程老板说,玩具厂赚的钱都拨给了学校,用来供养学校老师和学生。现在学校因为一次性招收太多学生,连课堂课桌都不够用,急需援助。程老板只需要更换一下

    道具,便可以做成这桩善事。

    那两百块钱,其实买的是他亲戚的开口费。

    程老板本人,真的是一分钱也没要。

    但人家不要,你肯定不能揣着明白当糊涂。否则,你这次占了便宜,是人家一时善心发作,想要有下一次,那还可能吗?

    方校长让郑经理打听了一下程老板出席活动的价码,比照着翻了两番,给包了个大红封送到了程老板下榻的酒店。

    谁料想程老板原封不动还了回来,让人带了句话,叫他们拿红封里的钱尽快给孩子们盖好教室,便是成全了他的心意。

    程老板还真认真打听过他们学校。

    民国的娱乐圈可都是有钱人才混得起,捧得起的圈子。见识过粉丝的疯狂,方校长也不想轻易放弃程老板这条路,既然程老板不肯收钱,送礼物呢?

    方校长将玩具厂成立来所有开发的玩具整理出来,每样选择一个,再送了几领席子,装了个大礼盒,让郑经理再送过去。

    “收下了。”

    “那程老板怎么说?”

    “我没见到程老板。”郑经理苦恼地道:“程老板包了海城大酒店的一层楼住下,他不点头,我们连他房门都靠近不了。”

    “那你那亲戚……”

    郑经理忙道:“不成的。我亲戚说了,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一而再再而三,旁人也不是傻子,再就不灵了。”

    “郑经理,你想到哪去了?我不是想请程老板再帮忙,咱们光是应付现在的市场就应付不及了,我真想找程老板帮忙,也不急在一时,对不对?”

    “那校长您的意思?”

    “我是想请你帮我打听打听,程老板在北平的具体住址。以后咱们再有了新品,也好知道地方邮出去,你说对吧?”

    “那倒也是,还是校长想得细致。”郑经理站起身:“那我就先去办事去了?”

    结束九天的巡演之后,程老板便要在这两天离开海城,留给郑经理的时间不多了。

    “你去吧。”

    郑经理离开后,方校长看向春妮:“小顾老师?”

    小顾老师不想理他,并向他丢了个白眼。

    方校长瞪她:“小顾老师,说正事呢,别皮。”

    “我是跟您说正事,您听了吗?”屋里都不是外人,春妮再不掩饰她的不满。

    从戏园子回来的第二天,春妮去了一趟百货商场,站在睡美人专柜前看了半天,向方校长郑重提出,他们必须从现在开始,考虑工厂搬迁的问题。

    方校长不是不赞同春妮的话,他也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如小儿闹市抱金,工厂的生意越好,他们面临的危机可能就越多。海城现在没有强有力的政府,对他们这样老实做事的人最不利。

    可是工厂搬迁不是小事,别的不说,现在厂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想出海城,就是一件细琐又头疼的事。这其中要打通的关节,付出的代价,想想就让人望而生畏。

    应该不用这么着急吧,等我再想个周全的计划……方校长的爱思虑在这时变成了优柔寡断。

    不过,除了春妮这个身入局内,却始终让自己保持局外观察的姑娘能够有这样的果决,不是刀刃加颈,其他人总会对自己面临的局面有一丝侥幸。

    这种侥幸,很多时候也可以称作为希望。

    春妮虽然不清楚这段时间具体发生的重大事件,但她明白,此时的局面还不到最恶化。最恶化的时候,倭国人向全世界宣了战。真要到了那种地步,凭租界那几个出了事躲得比兔子还紧的巡捕,能抵挡得住倭军的铁蹄?

    连海城职业教育学校那样根深叶茂的学校都因为怀璧其罪而避出海城,他们呢?

    方校长对春妮这样的小姑娘最没有办法:“可你一时一时的,让我搬工厂,兵荒马乱的,我搬到哪去?”

    “搬到哪,咱们可以商量,”春妮站起来,焦燥地在屋里来回转圈子:“重点是,您听了吗?”

    “可咱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这时候要搬,万一断货了,一天都是多大的损失。” 方校长寻找外援:“小韩,你说是吧?”

    韩厂长提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小顾老师,要不这样,等这两个月的旺季过去之后咱们再搬怎么样?校长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要搬迁,至少也要找个能开工厂,还跟海城不能断交通的地方吧。咱们的凉席卖得这么贵,除了海城,别处很难有这样的消费能力。”

    这些的确是现实问题,春妮妥协了一些:“那我们先选出搬迁地点吧。”

    第79章 079 守护

    睡美人麻将凉席异军突起, 在海城如火如荼之际,谁也没想到,厂子的高层们在认真考虑工厂搬迁的问题。

    按照春妮的要求, 这件事, 知情人范围不能超过五个。

    尹老师被紧急叫来校长办公室时,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接下来的任务,将会是为工厂选择合适的搬迁地点。

    即使以尹老师的沉稳,都愣住了一瞬:“好好的,怎么会想到搬迁?”

    是啊,去年冬天,倭军率先作出友好让步, 以开放港口为条件,换取了跟租界高层谈判的机会。到前几天, 运来的外国米也成功进入市场,使得居高不下的米价成功回落,在成功买到米时,人们脸上也多了很多真诚的笑脸。

    租界内外的短暂繁荣似乎给了人们错觉, 他们的生活将要好起来了。

    春妮一直觉得,尹老师是个深具智慧的人。他国字脸上的五官虽然生得很平淡, 作为心灵窗户的眼睛上也常年架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但从他不动声色获得校长的信任,以后来者之身能够参与到这种大事, 连春妮都没有觉得不妥上来看,尹老师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要知道, 精明如郑经理,资历老如王老师,方校长都谨慎地, 暂时将他们隔离在知情人之外。

    不等三人跟他解释,尹老师恍然:“对,是我疏忽了,咱们现在是得考虑搬迁的问题了。”他思路非常快,“搬迁的话,是全部都搬,还是只搬一部分?”

    “先搬一部分吧。全部现在都搬,也不现实。”韩厂长说。

    尹老师点点头:“那就是说,海城的产业至少大部分还要在本地留一个夏天?”

    他这么总结也没错,几人赞同了他的话。

    尹老师立刻道:“那我建议,咱们先搬迁破竹机。”

    春妮也是这个思路,但她想知道尹老师为什么这么建议。

    韩厂长正好也在问:“为什么要搬迁破竹机?”

    “有三个原因。”尹老师不慌不忙道:“首先,我们都知道,此次搬迁是为了避免让外人染指学校产业,破竹机作为厂里的关键技术,全程由我们自己订做,图纸和技术参数都在我们自己人手上。又只有一台,只将要它搬走,就算有人来抢,没有破竹机,工作效率至少也要下降一半以上,这样,他们的利润将会至少减少到七成。”

    “为什么会减少七成,不是减少一半?”

    尹老师作了个暂停的动作:“问题一个一个来。其次,破竹机只有一台,操作技术难度没有其他两种机器高,搬迁之后,工人跟去先不说,哪怕重新培训工人,不需要浪费太长时间。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海城周围水多,竹林却不多,其实不是最好的加工竹子的地方,如果破竹机搬到竹子的原产地,简单加工之后再运过来由咱们深加工,咱们的原材料又可以狠狠地降一大笔下来。至于失去了机器,利润会降这么多的原因,自然是手工操作没有机器的精确度,损耗会更多。”

    说到这里,三个人哪里还不明白?

    方校长笑道:“看来尹老师已经有了想法。”

    春妮则道:“舒老师还有几位实验室的物理老师是破竹机的设计者,对手想知道我们的技术参数,不一定需要得到机器。”得到那几位老师也是一样的。

    “那小顾老师的意思是?”尹老师侧身看她。

    小顾老师平静地回看过去,不知怎么回事,尹老师那厚厚的酒瓶盖眼镜里头,似乎透着某种冷锐的审视。

    “咳”,方校长清了清嗓子,催促道:“是啊,小顾老师,你有什么想法别顾忌,大胆说出来。”

    春妮发现她疏忽了一个问题,尹老师跟校长之

    间,似乎有着奇怪的默契。

    或许,也跟两个人是少年时代的同乡兼同窗有关吧?还是领导跟秘书间特有的默契?

    春妮按下心中所思,道:“这得看舒老师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对薪资不满意,咱们就让他们满意点,给他们的待遇提上去。”

    春妮忍不住又看了尹老师一眼,发现这位不多话的领导秘书摸出口袋里的钢笔,在埋头记录着什么。

    她定定神,接着道:“看他们最想要什么。哪怕他们想继续深造,咱们也不是不能想办法。总之,要让那几位老师除了咱们学校,想不到去别处还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

    那是雇主常规笼络人的做法,并没有出奇之处。

    春妮内心深处,其实还涌动着一个冲动:让舒老师几个最好去一个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以前基地领导……咳,打住打住,现在不是上辈子,不能这么干,关人小黑屋是要遭天遣的。

    这大概就是经历过末世给春妮带来的负作用之一。

    面对困境,她第一时间,便是生出许多黑暗的念头去粗暴解决它。即使没有困境,她也很难完全彻底地相信一个人。

    跟大多数只会在脑袋里想想的人不同,春妮杀过人,她虽然不热爱杀人,但也不讨厌。别看她现在干的事人人称道,大伙都说她很高尚,但她知道,她的底限曾经很低很低过,低到她想再度跨越某条黑暗的界限非常容易。

    在老家时,因为堂叔一家人在夏生的事上都不无辜。她很多次差点杀了这家人。之所以最后留手,也是因为想最后骗他一笔钱。这笔春妮最后到手的麦子钱,堂叔家里是真的凑不出来,只能问旁人去借。她杀堂叔一家,除了泄愤,不会有比这更高的收益。

    春妮不在乎堂叔一家人生死,但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正因如此,她才明明守着空间,哪怕身陷困境,也很少干如走|私那种法律之外的事。她的守法,其实是在守心中那头曾被释放出来的猛兽。比起贫穷,春妮更怕突破了界限之后,将会发生的事。

    春妮的母亲和奶奶都是最普通的华国农村妇女,她们曾教给春妮要善良,要守规矩,坏人会遭天遣,诸如此类关于这个世界的,朴素的规则。这样的规则,在村子里所有人都隐隐站在堂叔那面,在她踏入海城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后,便有些水土不服了。

    春妮茫然之际,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来了,他们为她壮声势,挺起小小胸脯,帮她喝斥想欺负她的流氓;方校长和常先生也来了,他们补齐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让她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学校是很多难童的家,其实,春妮自己也是这些难童之一。

    这里也是她的家。

    守护学校,是春妮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些年,第一件想要认真做好,有始有终的事。

    不论是谁,想动学校和学校的利益,必须先问她答不答应。

    春妮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动手边的玻璃杯,对面尹老师的脸在水波与光影中不断扭曲变幻。

    “其实可以说服几位老师跟随破竹机一起转移。”尹老师这时道。

    “这……他们会愿意吗?”方校长和韩厂长都不相信:“如果他们想离开海城,跟着自己的同学离开不是更好?”

    尹老师笑了笑,“不是每个老师像舒老师那样,掌握了机器的全部参数。”

    “你是说,只用说服舒老师一个人就够了?”

    韩厂长浓眉深皱:“可是,舒老师正是因为父母双亡,要照料一双弟妹才留下来,他妹妹说是有哮喘,需要精心养护。除了海城,哪里能治他妹妹的病?”

    尹老师又笑了笑:“你不是舒老师,怎么会知道他的选择?”

    “那尹老师的意思,是你有把握劝动舒老师?”

    “我试试吧。反正至少得配备一位机械师随机器搬迁,对不对?”

    “也是……哦,对了,关于搬迁地的问题,尹老师你有什么建议?”

    “你们之前商量过吗?”尹老师不答反问。

    方校长看了眼春妮,见对方似乎在走神,他道:“小顾老师建议我们搬去港城,韩老师觉得,港城没有优质的竹林,倒是双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竹子优质,关键是随着政府的搬迁,似乎有了些繁华之相,是个不错的地方。你觉得哪里不错?”

    “可是双城离海城太远,”尹老师道:“两地交通不便,路上成本高不说,我们的市场和精加工基地仍然在海城,一来一回需要的成本过高。”

    “港城呢?”

    “这一点我跟韩厂长的看法一致,港城没有成规模的竹林,而港城周围,除了港城是英国人管辖范围,其他地方均在倭国人手上。我们还要另外寻觅渠道运送竹子,成本仍然过高。”

    不得不说,尹老师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

    方校长没了脾气:“那你觉得放在哪里好?”

    “温南。”尹老师说出了一个春妮有些陌生的地方。

    方校长恍然,韩厂长却是疑虑中透着丝……审慎?但两人都没忙着说话。

    不等春妮细看韩老师的神色,尹老师开始解释:“温南在南江省最南端,离海城只有不到一千里,比港城和双城都近至少一半,关键是,温南也有很多连成片的竹林,机器运到那,不缺原材料。最关键的是,温南还在我们华国自己人的手上。”

    “可温南毕竟在南江省境内,是不是还是离倭国人太近了?”韩厂长道。

    海城也是南江省辖属的城市之一,虽说在报纸上,倭军俨然已占领南江全境,整个江南俱在其铁蹄之下,但据春妮所知,整个南江沦陷大半,只有南江最南边的几个地区因为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地势险要,倭军只能走海路进攻,才没有拿下南江全境。倭军没拿下的地盘,其中就包括了温南。

    “整个华国境内,哪里又离倭国人不近?”尹老师轻声反问。

    韩厂长哑然。

    尹老师道:“不瞒大家,我母亲是温南人。温南山多田少,十里不同音,乡邻彼此来往不多。年景不好的年代,民间时常有争水械斗发生,好武之风盛行。去年倭国人坐着军舰,用大炮轰进了温南,但不过一个月就不得不退出来。除了我们温南人好勇凶悍,敢打敢拼,更是因为有大山作屏障。倭国人来了,我们打不过,扛着家什器物往山里一躲,留给他们一座空城,他们能怎么办?而我们的机器去了温南,翻过一道岗,便是另一片天地,你不说我不说,他们从哪摸得到咱们的藏宝地?”

    方校长神色松动:“那……要不先派人去温南看看?”

    韩厂长点了下头:“先去看看也好。”

    众人望着春妮。

    春妮端起玻璃杯,一口气饮下杯中之水,“咚”地一声,搁下空杯:“明天,我跟尹老师一起出发,去温南。”

    第80章 080 问题

    此话一出, 两名男老师先吓了一跳。

    方校长忙劝:“小顾老师,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奔波太危险了。”

    韩厂长倒不觉得姑娘家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的理由是:“你走了, 万一那些地痞流氓又来怎么办?”

    前些天夜里,一伙流民打劫了高大海的粮车,逃到学校附近时,被巡视的学生看见,将人拦下来,交给了随后赶来的管事。

    不知道高大海怎么处置的那些人,又过了两天, 另一伙人竟打听到夜里那帮学生的姓名,埋伏在他们放学的路上, 差点酿出杀人事故。

    之所以是“差点酿出”,还是因为那些人带的刀不快,一刀捅过去,只捅破了学生的皮肉便卡住了。有机灵的学生回学校报信, 老师和

    工人带着家伙赶过来,才救下了人。再晚一步, 他们带的榔头,就要把人的脑袋打破了。

    如果这次来的不是连把好刀都弄不到的流民,要是换成帮派分子, 那些学生们现在说不定连胎都再投了一回。

    出事之后,高大海倒是爽快, 给每位受伤学生家里送去二十块钱压惊费,还承诺在此期间,他们的医疗费由他全额给付。但学生们经此一变, 个个受惊不轻,有两个学生还因此生出了退出护卫队的想法。

    春妮是学校资历最老的体育□□,这些负责安保的学生们每一个都是她亲手挑出来的,同她私人关系也不错。她一个一个找人谈话,想离开的不拦着,又用铁钉和木棒做了几根粗糙的狼牙棒,让他们拿在手里防身,再去铁号里打了几条九节鞭,教了他们一点基础鞭法,还请他们去吃了几顿肉,总算将人安抚下来。

    不是春妮不想给他们更厉害的家伙,而是除了枪和战场上捡的手|雷,她手上再没有多出来的武器。给枪的话,学生们不会用,又容易冲动,使用不当,很容易反增祸事。

    租界政府不许百姓持枪,就连李德三手上的那支枪,春妮还在发愁去哪找地方让他放胆开练呢。

    毕竟,巡捕房的警察们对上倭国人是纸糊的,对上华国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倭国人眼皮子底下更是不行,这不是给他们借口找学校的不是吗?租界里倒有射击俱乐部,可那是给上等人用的。一张会员证五十块钱,还要有相应资产证明,难不成为了练枪,她还去买栋房子?

    可惜学生们的九节鞭还没练出什么来,她就要先出门了。

    一旦下定决心,春妮便不会纠结细枝末节:“都多大的人了,没我还吃不了奶?何况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倒是我家夏生,这几天我想放在学校,请师母和校长帮忙看着点。”

    夏风萍这段时间忙着跟舒老师他们学习,好准备翻译文献,不方便帮她照顾夏生。

    方校长刚要点头,先看了眼尹老师,似乎是确定了什么,才道:“那你去吧,夏生有我和你师母照顾,放心就是。”

    事情定下来后,方校长当即放了春妮剩下半天的假,让她去收拾行李先好好休息一晚。尹老师自告奋勇,说他去买车票。两人都是行事果决的人,定下第二天出发,便分头忙碌起来。

    春妮这边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她先去小摊那,让雇的学生们给她装了些咸菜在路上吃,将她离开这段时间的菜钱交给蒋四成,指定他负责买菜。

    蒋四成是春妮最早招到小摊工作的半天班学生之一,这个男孩子年后才满十四岁。为人相当机灵,跟摊子上的客人们关系都不错。大约前些年吃了太多苦,到现在他还矮春妮一头。春妮总觉得,自己用指头在他胸膛上一点,他就能撅个大跟头。

    正因如此,她才迟迟没有择定夏风萍离开后的采买人选。现在世道不好,摊贩们也不愿意送货上门。去菜市场采买大宗菜品,很容易被饥民盯上。这个男孩子太瘦弱了,若是那些饥民只劫菜也好,但他们饿红了眼睛,谁知会不会顺手给他一榔头?

    蒋四成心里也打鼓,但小顾老师肯将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这是对他的信任。他攥紧了钱袋,同她道:“我请男同学这几天跟我一起去买菜,小顾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守好咱们的菜摊。”

    交代完工作上的事,春妮回家做了一锅馒头当干粮,跟放学回家的夏生和夏风萍说了去温南出差的事。

    夏生晴天霹雳:“不行,姐姐去哪,我也去哪。姐姐你别走。”

    这小家伙得知出生以来头一次跟姐姐分开,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同意。

    春妮哄他半天,许诺他回来后带他去西餐厅吃炸猪排,去戏园子单独听一回戏,另外加一大堆她都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诺言,总算令小家伙收起了撅着的嘴巴。

    趁夏生写作业,夏风萍将春妮叫出门外:“我听说倭国人占领了温南近海二十里的一座岛屿,隔三岔五向经过的渔船轰炸,你千万要小心啊。”

    这春妮倒没想到,但尹老师既然答应跟她一起去温南,想必情况不会坏到哪里去。

    她不愿搞得气氛那样凝重,同她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有尹老师那半个当地人同行怕什么。倒是你,我跟夏生不在的这几天,你和朱先生两个都收敛点,别一腻歪就是一晚上。”

    “哎呀,你要死了啊,胡说的什么!”夏风萍羞得来打她,闹了一会儿,倒是忘了自己先前的担忧。

    因为尹老师买的是早上八点钟的船票,一觉睡到天际泛蓝,春妮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过道的另外一边,夏风萍偏着脸,睡得正香。

    她想了想,没拧亮台灯,轻手轻脚起了床。要带的东西昨天晚上便打成包袱放在了门边,去灶披间快手洗完脸刷完牙,回来时,夏生穿着睡衣站到了门边,抱住了她的腰,说:“姐姐,记得早点回来。”

    春妮摸摸他的小脑袋:“我会的。来,笑一个,别让姐姐出门还不放心你。”

    她背起包袱,打开院门时,回身看了一眼,小小的夏生正扒在门口,仰着小脑袋拼命地眨掉眼泪,见她看过来,忙咧开嘴提起嘴角:“姐姐,我会乖的。”

    春妮心中酸软,用力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会回来的,好好的。

    尹老师跟春妮家不在一个方向,两人直接约在了吴江口见面。

    吴江口在海城的最东头,是华国最大的江河吴江的入海口。在战前,春妮想去温南,在租界内就可以乘坐火车到金市,渡江后转乘到明州的火车,再由明州转道坐蒸汽船,坐到温南下船,快的话,全程不超过一天就可以抵达温南。

    但尹老师告诉春妮,明州火车站去年已经毁于战火,城内的铁轨为了抗倭需要,也应双城政府要求拆断了。春妮只能先从吴江外码头上轮渡,坐一个小时的轮渡到吴江口跟尹老师会合,再转乘到明州的海船。到明州下船后,穿过倭人封锁区,去肃州的码头,那里才有抵达温南的船。

    尹老师说的时候,春妮发现她忽视了一个问题:“尹老师,这么说,咱们耗在来回路上的时间都至少要四五天?这样的话,还不如我昨天提的港城。从海城坐船到港城,快的话,一天就到了。”

    尹老师还是那句话:“温南的交通成本高,但其他方面有足够的优势弥补。你就算把机器搬到港城,不也要头疼原材料的运输问题?”

    春妮挥了挥手:“行了,我船都上了,是好是歹,去看过一圈就知道了。”

    这样的话,她离开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幸好她为防意外,给蒋四成留了半个月的菜钱。

    春妮作出不愿多说的模样,拿出随身携带的倭语书入神地看了起来。

    常先生给她交的学费那么贵,春妮可舍不得浪费。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两眼,争取多背两个单词。

    尹老师往她封皮上看了两眼,感兴趣地问:“小顾老师,你的倭语书是在哪买的?”

    “不是买的,”春妮嘴里念念有词,抽空回答他:“是我倭语老师小岛宁次他们学校自编的教材,给了我一套。”

    小岛宁次正职是海城一所小学的倭语老师,课余时间收了几名学生作单独辅导。

    “是不是海城县高等小学?”

    “你怎么知道?”

    尹老师讽刺地笑了笑:“海城县高等小学校长开风气之先,接受市政府的建议,为学校增设了两名倭国□□和倭语课程,你不知道?”

    海城县高等小学在华界,难怪最早抵受不住倭国人的压力。

    “听说过。”春妮翻了一页:“除了海城县高等小学,没有其他学校使用这套教材?”

    “据我所知,尚无。”

    “也是早晚的事吧?”

    尹老师掰了块馒头,放在嘴里慢

    慢咀嚼,沉默下来。

    春妮合上书册,失去了读下去的心情。

    两天后,春妮两人踏上温南土地。

    此时已近傍晚,温南的县城并不大,就像春妮的家乡忠县那样,除了几处灯火,再没有其他的现代影记。从港口走过去,一路还可以看到被炮火肆掠过的痕迹。天没有完全黑,路上已经几乎没有了行人。

    小城不大,绝大部分都没有通电。春妮坚决不肯住还在点煤油灯的小客店,尹老师只好带她到唯一一所通了电灯的客栈,开了两间房,道:“天色不早了,先好好歇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春妮疲惫地吩咐店小二:“烧一桶热水送到房里,饭菜也送到房里吃。”

    “我跟她一样。”尹老师说。

    “小二甩起毛巾,叫道:“两桶热水,两份饭,送到二楼甲号房和乙号房。”

    见两人往楼上走,忙道:“两位客官,我们县城里边晚上八点以后禁止外出走动。没有要紧的事,两位记得不要出门。”

    尹老师顿了一下:“知道了。”

    吃完简单的饭菜,客栈的热水也送到了。

    春妮听见店小二和尹老师的对话,让人将热水倒进浴桶中。

    屋子里热得很,又关上了窗户,让袅袅的热气一蒸,越发的汗出如浆。

    春妮坐在浴桶旁边,一下一下地撩水,直到听见隔壁房门一声极轻极轻的“咔”。

    尹老师出门了。

    春妮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