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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061 精神财富

    对学校来说, 多米诺这个项目刚刚开始开发,有无穷的潜力,但对春妮来说, 它已经结束了。

    用郑经理的话说, 她这个总工把他们销售的活全都干完了,销售还干什么?

    虽然郑经理当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的这话,但是春妮瞅瞅他这几天逾发稀疏的发顶,决定以后还是不要表现得太凶残了。

    有春妮这个总工在,郑经理他压力山大啊。

    但不干销售,春妮也没闲着。

    那几天在卫公馆,春妮曾经设想过, 拼图的形式还可以发展得更加多元化。正好韩厂长趁元旦的三天假时间,从老家铜阳请来了一位同宗的雕刻师父, 春妮便请他出手,雕刻一幅年画形式的版刻。

    这位老师傅今年虚岁六十九,无论什么时代,都该是贻养天年, 不宜再外出奔波的年纪。但铜阳自去年沦陷,被倭国人刮过好几次地皮, 夏天的那场水患导致老师傅家里十几亩良田颗粒无收之后,韩师父家境一落千丈。一家人眼瞅着翻过年就要饿死,这时他听说韩厂长招人去海城的厂里做工, 不顾老迈,坚持辞别家人, 孤身一个跟着韩厂长到了玩具厂。

    韩厂长非常感慨:“韩师父在我们那十里八乡的手艺是独门顶绝的。要是搁在往年,这个价钱想请到他指点,别人眼缝都不夹你一下。你平时多顺着些老人家, 有什么事咱们私底下商量,我去跟他说。”

    春妮原本觉得韩厂长有点小题大做,等听老师父表明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明白了。

    老师傅对木刻的态度很严谨,他说:“大匠十年,小匠三年。别看咱们是在木头上做工夫,但该练的,该磨的,哪处轻,哪处重,哪处巧,哪处拙,都有讲究,急不得。”

    怎么急不得?

    工厂的机器一天天开着,隔壁学校的经费流水价花着,一天不开工都可能饿死人,倭国人还在租界外头磨刀霍霍,真要是按韩师父培养老手艺人的法子那样,慢慢雕琢,精工细作,那不等东西做完,工厂说不定都没了。

    租界人都知道,趁能赚的时候使劲赚,能捞的时候可劲捞吧!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天上一颗飞弹下来,该不该了的,全了了帐。

    春妮谨记韩厂长的告诫,把老师父的原话转告给他,由得他头疼,自己调头钻进车间,跟带锯机较起了劲。

    玩具厂这台唯一的细木工带锯机目前正在加班加点做骨牌,春妮坐在一边,看一根根粗大的楠竹放进工作台,两个人一人一边固定住竹子,将其缓缓推入加工台,随着锯条的高速转动,七八长的竹子被均匀地切割成半米长的小节。

    他们做得很小心,因为一旦锯条歪一下,这根竹子就毁了。

    但这样一来,未免显得速度跟不上。

    春妮托起手肘,皱眉在旁边看着,思索是不是还能在哪改进一下。她前些日子做骨牌时就对这台机器的速度有意见,只是那时候赶工要紧,她才压到现在。

    殊不知,她这一脸的苦大仇深,让两名操作工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大气不敢出,被她这么一吓,显得速度越发慢了。

    舒老师就是在这样莫名高压的气氛中找到的春妮:“小顾老师,原来你在这啊,正好,我有事同你讲。”

    春妮讶道:“舒老师,你没回家休息吗?韩厂长不是放了你半天假?” 放他假都不走,又是一个工作狂预定。

    舒老师说:“就是心里惦记有事要跟你商量,我才又跑回来一趟。”事实是他先去找了一趟方校长,但方校长看不懂他画的什么,推说叫他来找春妮,他这才在车间里找到的她。

    他让春妮看他手上拿的手稿:“玩具厂的这台机器本来是切割木材的,我瞧他们切竹子切得很不顺手,竹子又圆,万一不小心滚一下给割着手,那就不美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哪里给改改,你看怎么样?”

    舒老师见春妮拿过他手里的本子,一脸正经地翻看他的草图,心里依然觉得很神奇,这么个小姑娘,从车间到俱乐部,她似乎什么活都能干,什么事都能掺和,她是怎么会这么些东西的?

    关键是她掺和点啥,她周围人都一脸正常,仿佛她理当如此厉害,更显得神奇了。

    春妮三两下翻完草图,竟然还真的给了点意见:“你一下安了这么多锯刀同时转动,对电机没有影响吧?”

    舒老师改装的竹子加工机跟他们现在用的机器的区别是,他调整了一下锯条的分布范围,以及为了保护工人作业,他将需要锯条操作的范围设计了一个铁箱包裹,只留出一个塞竹子进去的入口,这样可以更多地保护操作工的安全。

    毕竟竹子跟木头不一样,竹子生长的形态固定,又只需要加工成竹条,但不是每块木头都只用加工成木条。木头的可塑性没法让它跟竹子一样被固定下来。

    春妮的问题一针见血,好几个锯刀同时开动,跟一个锯刀开动,需要的功率输出必然不同,这就得看电机的负荷能不能承受了。

    舒老师面对专业还是很严谨的:“理论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具体怎么样,得试过才知道。”

    舒老师的目的很明显了:他想动学校这台唯一的宝贝机器。

    幸好方校长没听他说完话就跑了,否则,舒老师只怕没法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临近年关,到处都要花钱,老师要发福利,工厂要扩大生产,学生至少得再吃一顿肉吧……尤其学校这个投钱听不见响的吞金巨兽,愣是急得方校长大冬天的起了一嘴的燎泡。他们要动的,不是机器,是校长的命。

    但舒老师很幸运,他碰到了春妮这个作死小能手。

    春妮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而且她应当在后世见过类似的设备,只是没想过拆开来研究。

    “倒也不是不能试试。”她斟酌着说。

    舒老师惊喜:“真的能试?”他其实已经做好被臭骂一顿赶回家的准备了。

    这年头,工厂里但凡有台机器,谁不是宝贝得什么似的?他们学校虽说设立了机械系,但舒老师在学校读了几年书,摸到机器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数得出来,还是尽可着学校的印刷室在薅羊毛,薅得负责印刷室的后勤部长看见他们几个学生就赶紧往回跑。

    你问后勤部长往回跑干什么?当然是关门锁窗防学生了!

    常文远说的“改良印刷机”的学生就是从这来的,因为学校里除了几台校友和工厂捐赠的破旧的电机,就只有印刷机能让学生祸祸两下。可怜吴江大学的几台德国进口印刷机,让学生们来回祸祸几遍,生生变成了拉磨的老驴,印一回试卷得休息三天,到今天都没喘匀气儿呢。

    好歹是工厂唯一的活宝贝,春妮总算记得有点分寸:“你确定能给它装回去?”

    舒老师一脸心虚:“我……我试试吧。”

    试试?好几百块钱一套的机器呢,万一试了装不回去……春妮想起方校长的脸色,心头一颤:“你……悄悄试吧,别让方校长知道。”

    舒老师原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春妮,没想到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这是,“你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这就是春妮和这个年代人的代沟,她在这个年代的起点虽然很低,但前世她的国家在末世来临前是全球最大的工业国,即使经历过毁灭,留下来的财富也足够他们这些幸存者发掘,学习修理和拆解机械原本就是她在基地的必修课之一。

    在某方面,她的精神财富是超乎时代限制的富足。

    而现在她所在的国家是一个钢铁年产量只有几千吨,所有机械,甚至是铁皮都只能依赖进口的农业国家。这里仅有的几家大型工厂,机械师大部分被德国人垄断,政府主持修建的兵工厂

    甚至因为德国机械师退出而无法运行。她无法想象,在这个年代拆解改造一台真正的机器,对这些坐困愁城,即将失学,又无法留学深造的华国大学生来说,代表什么意义。

    其实吴江大学作为国内最好的学府之一,对机械系也有不菲的投入,但实验室理论跟实践是两回事。

    舒老师以为春妮不明白里边的风险,犹豫着是不是跟她再说清楚,只听这小丫头喃喃自语,似是在算帐:“光是拆拆机器,不动发电机应该不是问题。再说这台发电机原本是配来切割圆木的,最大功率至少有2500瓦,也该够造了。”

    当时老师们用牛车拉回来东西,组装部件时,她也在旁边,这台带锯机的核心部件并不复杂。要是弄坏了,大不了她偷偷再来一趟,把空间的工具搬出来,也能修个七七八八。

    当务之急,提高工作效率是最重要的。

    舒老师眨眨眼:小顾老师都算得这么清楚了……那还犹豫个屁啊,干了!

    一向自诩文明优雅的舒老师开心过度,在心底爆出了一句粗话。

    就是,组装新机器这样的好事,自己一个人偷偷干好像有点不厚道,要不要请教授和同学们过来参观参观,指导指导?

    春妮不知道舒老师心里还有什么打算,她现在单纯只愁一件事,方校长成天以学校为家,怎么做,他才有可能不知道他们拆机器这事?

    第62章 062 真刀真枪

    月黑风高夜。

    舒存仁缩在背风处, 把脸藏进风领里,只冒出两只眼睛和一双耳朵尖在外头,机警地盯住一个方向。

    他的身后, 同学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存仁, 咱们还要等多久?”

    海城已经到了最冷的时节,别看这座城市位于华国最东南,但这里一年四季分明,水流发达,因而冬天潮湿阴冷,并不比北边内地好挨多少。

    他们藏身的位置靠近弄堂口,被穿堂的东北风少说吹了半个钟头。

    要不是今天机会实在难得, 大伙也不会冒着这个风险做贼似地藏在这,还一等这么大半天。

    好在那句话没问出多长时间, 校门方向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校长,你带着马灯去吧,回来这片路上没有路灯,不方便走路。”

    “知道了, 你也快点回去。一个小姑娘家,再能打也不好天天走夜路, 工作上再多的事,也不及安全重要。”

    “知道知道,我这就回去。”

    看着那道背影从弄堂的另一个方向走出去, 站在校门口,直到看不见方校长的春妮终于冲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校长这些天在犹豫放寒假的时间, 他怕跟中秋节那回一样,放假时间太长,学生家里说不定会饿死人。春妮便建议他, 让他领着几个老师家访一次,摸清学生家的情况,给最困难的那些发点粮食作补助。

    方校长被她一通忽悠,今天终于付诸了行动。

    舒存仁对身后点点头,春妮就看见,弄堂口乌泱乌泱地,钻出了一大堆人。这些人手里提着,肩上扛着,仿佛拖大带小的难民似的,只等着她一声令下,便投奔了过来。

    春妮目瞪口呆:“舒老师,你不是把全班同学都叫来了吧?”

    舒存仁脸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不好意思的,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当然不是了,小顾老师,咱们快办正事吧。” 那个家里有事,实在赶不过来的同学,他可没来呢。所以,他绝对没有把全班同学叫过来拆别人的机器……

    这会儿的确不是寒喧的时候,春妮引着他们赶紧往里走,问道:“可咱们拆机器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要是时间太晚,你们住在哪?”

    “多谢密斯顾关心,这附近有几间旅馆,要是实在晚了,我们在那挤挤也一样。”说话的不是舒存仁,而是另一个身形瘦小精黑,头发斑白的男人。

    春妮眼角抽抽:“您不会是他们的教授吧?”

    面色黎黑,更像个老农民的老教授点点头:“我姓包,代我这些不成器的学生谢谢顾小姐给他们这次机会。”

    看来自己这次改装机器,成了别人大学课堂教学的观摩课。

    春妮没怪舒老师自作主张,她只是很惊奇。上次装机器也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好多没见过的生人看他们装机,一问都是附近的居民和学生的亲朋好友,她只当是大家没见过带锯机,想见识见识,没多想。这回拆机器又是这样,连大学教授都引来了,莫非她干的这事真的这么惊世骇俗?

    众人到了车间,春妮“啪”地一声打开电灯。舒老师面色一变:“小顾老师,这电灯会不会太亮了?”

    春妮知道,这一片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他们这里点灯的话,目标过于明显,等方校长回来时,说不定会发现。

    她笑着道:“有韩厂长在,他会留意的。”

    摸黑操作机器有很大的危险性,打开电灯大不了让方校长知道后臭骂一顿,但万一因为照明不足引发安全事故,那就该悔不当初了。

    方校长搬到大房子之后,那个原先被当作门房的小房子现在给了韩厂长一个人住。不管谁从门口过,韩厂长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有约定好的暗号提醒。

    春妮什么都安排完毕,舒老师就不客气了。

    他招呼众人让出位置,将来的二十几个同学分成数个小组,拆床身的拆床身,拆带轮的拆带轮,没一会儿,偌大的笨重铁疙瘩重新被拆分成了若干零部件。

    随后,舒老师让同学们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码放好,用粉笔做好标记,这次不用他招呼,大家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行动,将这些码放好的木板一样样拼装完毕,木板之间用膨胀螺丝连接起来,很快再次组装完毕。

    春妮提前看过舒老师设计的图纸,知道这些木板正是舒老师所设计的新机器的外壳。因为铁做的外壳太贵,他们也不可能有加工铁壳的条件,只能用木板先凑合组装一次,看他的设想能不能变成现实。

    舒老师跟他的这些同学们应当提前练习过,众人齐齐动手,安装不到半个小时,一台木板竹子加工机便组装得差不多了。就是春妮偶然看着有别扭的地方,在包教授的指点下,也很快被改换过来。

    “组装完毕,可以开机了。”

    舒老师拍拍手,众人安静下来。

    安装的时候,大伙热火朝天,干得有条不紊,但到了最后开机,验证成果的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谦谦君子:“小舒,你来吧,你是设计者,应该第一个开机。”

    “不不不,还是你来,你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又最好,不是你来是谁来?”

    “小舒,别谦虚了,你当过多少次第一,我……”

    春妮忍俊不禁,心知他们是怕开了机万一出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干脆排开众人,一把按上按钮:“你们都不来,我来开吧。”

    电机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齐齐抽了一大口冷气。

    大家顾不上责备春妮的鲁莽,一个个瞪大眼睛,凝神向机器看去。

    舒老师设计的机器,最大的改动便是多加了两个带轮和两根锯条,他们得观察出几条带轮同时运行对机器,尤其是电机有没有影响。锯条的转速,松紧程度,以及转轮的位置是否合理,这些都在他们的测试范围之内。

    当然,最要紧的,是得上足弦绷紧弓,真刀真枪地试上一次,看它到底能不能用。

    机器测试,首先要空转。空转数轮后,舒老师紧张地捡起一根被切割好的短竹,从入口处送了进去。

    所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出口处。

    连春妮都被这紧张的氛围感染,心跳加快了些许。

    “咔嘣咔嘣”的切割声中,不到半尺长的青色竹筒被破分成三个长条从出口处吐出。

    “成功了!”学生们击掌欢呼。

    春妮盯着锯条,皱了皱眉。

    这时,包教授也道:“等等,小舒,你看这根锯条是不是移位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在哪在哪?”

    一阵手忙脚乱,机器按钮被重新按响。

    目送一整根竹子被切割完毕,所有人长出一口气:“总算成功了!”

    经过刚才的那一吓,学生们都沉稳了不少,围着机器检查一遍后,请包教授点评一二。

    包教授道:“看来使用这种机器的要点在于锯条的松紧程度。刚刚安装时锯条绷得不够紧,带动它转速过快,以至于操作台震动,致使锯条最终移位,这样会影响到锯条的寿命和竹片最终成型的样式。”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用的是木板,重量不够压住电机运转,所以导致的锯条移位?”

    “也有这个可能,但假如锯条上得够紧,理论上不该有这样的失误。”

    “那教授您认为,替换成钢铁的话,我们需要怎么调整?”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包教授就地取材,拿起一支粉笔在木板上涂涂画画:“我们先来计算一下,这部机器折换成同等的钢材是多少质量……”

    “教授,我仍然坚持,锯条过于削薄,机器一直使用锯条的话,将会导致磨损加剧,最终影响到生产效率和成本。如果改换成环形刀片……”

    “教授,我认为操作台是……”

    “教授……”

    讨论逐渐热烈,又逐渐归于平静。

    最后,舒老师长吸一口气:“好了,接下来是最后一项,运行强度测试。”

    春妮看了他一眼。

    这次的安装测试从始至终都是舒老师在主持,前面主持时,他的语气一直很稳,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紧张感。

    春妮不懂得机械测试,但从他的态度判断出来,这一项应该是最难的一项。

    她站到配电箱旁边,打算稍有不对就拉保险栓。

    包教授神色也很慎重,他身体半蹲,手掌贴上电机表面,对舒老师点点头,后者小心翼翼地将竹子放进入口,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直入到第十二根之后,包教授道:“现在电机已经有些发热了,接下来同学们注意它在发热的情况下可以转动——”

    话音刚落,配电箱突然爆出几簇火花,机器猛地停止轰鸣,电灯灭了。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幸好大伙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询问声中,有人点燃了蜡烛,准备打开配电箱检查。

    “不是保险丝的问题,给我个螺丝刀,我检查一下。”

    “戴上绝缘手套再打开。”包教授忙说。

    “校长,你怎么回来了?”车间外面,韩厂长突然嚷嚷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舒老师差点被绊个跟头:“校长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都小声点!”

    春妮压制住众人的私语声,打开了门:“我去拖住校长,你们动作快点,赶紧收拾好东西走人。”

    “那这个电……”

    “管不了这么多了,明天再说!”

    春妮快步出门,正好迎上韩厂长跟在方校长身后:“校长,我这个方案问题咱们再讨论讨论。”

    方校长挣开他:“不是跟你说了,我换条裤子就回来,你着什么急?小顾老师,你怎么还没走?”

    春妮:“有点事耽误了,正好,我想跟你说件事,校长,你跟我来吧。”

    “什么事?”

    这么短的时间,春妮还没想出来呢!

    这时,方校长走近了,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油味,再看他手上破碎的灯罩,顿时有了主意,将他往外头引:“在这说不清,您跟我到外边来吧。”

    “什么事非得到外边说?”方校长不肯走:“我在外边跌了一跤,让我先回去换件衣服。”

    “哎呀,您跟我来就行了。都这么晚了,您让我快说完早点回家吧。”

    “对对对,你是得快回家,走,韩老师,跟我送送小顾老师。”

    两个人一路将方校长引出巷子,春妮道:“这不是您上回说年末了,全校师生热闹热闹吗?我寻思着,您让每个班拿了不少节目出来表演,万一那天表演完后时间太晚,咱们这天太黑看不清路,是不是在这路上布置几盏灯笼,方便师生们回家?”

    春妮悄悄往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里弄里,一行人蹑手蹑脚地,正在往学校外面走。

    “哎,你说的是个问题。那你看灯笼挑在这——”方校长伸出手,头向后转去。

    韩厂长突然大声道:“我觉得挑在这最好。”

    方校长吓一跳,抚了两下胸口:“小韩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放个灯笼而已,又不是去杀人。”

    韩厂长跟春妮对视一眼,同时抹了抹额上不存在的冷汗:校长啊,我们怕的,不就是你要杀人吗?

    第63章 063 狐假虎威

    送走电力公司的几位洋大人, 方校长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

    昨晚电力突然短路,今天电力公司来人走过一趟,就收走了两块钱的人工费。

    这笔高昂的意外支出让方校长半天缓不过神来。

    这且不算, 旁边还有人碎碎念:“校长, 用电安全最重要,这点钱可千万不能再省了啊。”

    方校长弱弱道:“电力短路不是挺经常的事吗?兴许不是咱们机器的问题?”

    说话的人是王老师,她振振有辞:“这话说出来您信吗校长?您忘了刚刚电力公司的那位威廉先生怎么说的了?他说就是因为咱们学校偷工省料用的铝芯电线,才造成了这次事故。幸好短路时没有形成电火花,否则就不止是短路这么简单了。” 她越说越怒:“仓库里这么多木材,擦燃一点就是大问题。我怀疑,威廉先生走之后, 救火会也要上门来了,您早作准备, 好好想想怎么打发这群大爷们吧。”

    疾风骤雨的一席话,说得方校长彻底不作声了。

    因为机器的功率都相当大,工业用电的标准自然比居民用电要求高很多。以前学校只是个单纯的学校,建校时方校长便没有按照工部局的要求, 将电线的材质进行符合标准的升级修改。待到带锯机在学校安家,校长观察几天, 没发现有问题,便理所当然将这笔钱“省”了下来。

    这个问题,吴江大学来的几位机械系学生都曾经跟方校长提起过, 均被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这会儿方校长被挤兑得难受,周围又没人为他说话, 眼睛四处转一圈,看到了春妮:“小顾老师,你来说两句。”

    小顾老师才害得学校多出了一大笔钱, 正老实装乖呢,冷不丁被校长点了名,不得不硬着头皮讶道:“啊?”

    校长每常不是骂她最会花钱吗?怎么会找她来为自己说话?

    然而方校长根本不需要她配合,自顾自道:“真要是机器的问题,为什么白天上班时电线不短路,到夜里都熄了灯,它反倒是爆了?总不会有人偷偷溜回来开机器玩吧?”

    春妮一阵心惊肉跳,昨晚她跟韩厂长好辛苦拉着方校长在外头聊了半个多钟头,末了还非让他顶着半身煤油味在小摊上吃了一碗胡辣汤,才放他回去。要是被这么对待的是她,她早就生出了一肚子的疑心。

    她生怕方校长真的猜出什么,忙道:“校长,还是快点更换吧。现在租界里什么都涨,你再犹豫下去,咱们更买不起了。幸好当时电线短路时旁边没人,要是有人的话,因为漏电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方校长一惊,随即长声叹气:“这也要花钱,那也要花钱。咱们锯木头赚的那点钱,还没焐热乎,买两根电线又没了。”说着,叫来尹老师:“你稍后没课的话,去五金店跑一趟,打听一下电线的价钱。”

    王老师生怕方校长又起了偷工减料的心,忙补充道:“要铜芯电线,至少五个平方的。”

    尹老师沉默寡言,平时在学校存在感不高,但写得一笔好字,方校长经常请他帮忙刻印蜡纸,写点材料什么的,时间久了,他渐渐代替韩厂长的位置,成为了类

    似校长助理般的人物。

    尹老师道:“我现在就可以去跑一趟。”说着,不等方校长说话,推出自行车飞身离去。

    春妮抿嘴一笑:这位尹老师似乎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江浦离铁号街本来就不远,一节课没上完,尹老师就回来了:“校长,我打听回来了。现在铜芯线只有一家店有货,要卖三块钱一米。”

    老师们齐齐倒抽一口气:“这么贵?”

    方校长捂着心脏:“咱们的电线从路口的配电箱接过来,至少有五十米,三块钱一米,这是抢钱哪?”

    胡老师大力点头:“比电力公司还黑。”上午电力公司来人时,报价给他们两块半块钱一米。但是电力公司铺设的人工费太高昂,方校长舍不得,拿话拖延了下来。

    王老师说:“尹老师,你问的哪一家?我家半年前换的电线,才不到一块钱一米。”

    “兴盛五金行,工业线和居家线不一样,”尹老师多说了两句:“米油都涨了价,电线这种外国货怎么可能不涨?”又催方校长:“我看问电线的人不少,年关了,这东西肯定也紧俏,校长还是早做决定吧。”

    方校长也知道,多米诺的销售打开英国人的市场之后,学校狠狠接了几个订单。目前郑经理跟先施百货正积极接洽,预计近两天内就会有一个不逊于皇家桌球俱乐部的大订单拿回来,工厂机器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方校长一咬牙:“给电气公司打电话,请他们再派人来吧。”

    没一会儿,负责打电话的尹老师回来说:“他们说目前工厂用的铜线缺货,让我们排队等几天。”

    这是电气公司一贯的讹诈办法,没办法,谁让整个海城除了法租界只有这一家电气公司?还是美国人开的。要是钱给够,区区几节电线他们怎么可能没有?

    方校长无可奈何,只能接着咬牙:“你这次打电话直接找威廉,跟他说安装费好商量,让他尽快带着人来吧。”

    王老师叹气道:“只怕威廉先生下午的价格跟上午又要不一样了。”

    夏风萍安慰校长:“这是厂房改造费用,股东们也应该承担一部分,至少不会是咱们全出吧。”

    这话……股东们的钱早就拨到学校口袋里了,不还是得从学校掏钱吗……方校长唉声叹气,没力气跟小姑娘解释。

    “怎么了?都聚在这干什么呢?都在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时,韩厂长回来了。

    他一脸的意气风发,简直将“我办了件大好事,你们快来问我”写在了脸上。

    众人将电气公司的回应说了,韩厂长脸上快不可见地闪过一分心虚,沉吟道:“我去电气公司跟他们的人谈谈,他们绝对不敢多耽误。”

    韩厂长说话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底气,方校长沉思片刻,大喜:“福纳先生的订单你拿下来了?”

    福纳先生是英租界工部局的九名董事之一,几天前,纳尔逊拍摄的影片拿到皇家总会播放,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会后,工部局的董事福纳先生向纳尔逊询问骨牌的购买地,这位先生很够意思,将韩厂长引荐给了福纳先生的管家。

    今天韩厂长早早出门,就是为了让这笔订单最终落袋为安。

    毕竟多米诺不难做,租界做这种小玩具生意的厂家不多不少,也有两三家。

    春妮他们的优势除了会提供规格不一的牌面之外,还在于他们附送的那些构思巧妙的小机关。比如与扇页平行的小风车,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木制或石制滑道,还有那些用于作精细操作的镊子,卡尺……

    当然,最近突然风靡起来的多米诺,十之有九都是由他们的玩具厂承办,这也是优势之一。作为整个海城有数的大人物,总不能落后于大家。

    得到韩厂长的点头肯定之后,方校长兴奋地一握拳头:“太好了,这回我看那些美国人怎么敲诈我们。”

    电气公司有工部局董事们的股份,福纳先生正是股东之一。

    事实恰如方校长猜测的那样,韩厂长跑了一趟电气公司,马上就领来了一个为数足有十人的安装工程队。

    工程队的效率一反常态地高,不到两个小时,整条电线已经铺设完毕,还附带为他们检查了一下整个工厂的电路排线问题,态度好得不得了。

    学校成立这半年多来,直到今天,终于体验到了一把狐假虎威的快乐。

    听见机器再度响起的轰鸣声,方校长付钱付得特别痛快:“谢谢各位,各位请慢走。”

    不知道韩厂长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为了威廉先生前踞后恭的态度,方校长的心都没有那么疼了。

    为此,送走工程队之后,方校长特意交代韩厂长:“你这些天记得多打听一些,福纳先生管家的喜好,别生意做成之后就断了联系。”

    韩厂长迟疑了一下:“有点不太好办。福纳先生的管家对我们多米诺的材质有点异议,我怕……”他的未尽之言很清楚,只怕经过这次合作之后,福纳先生家将不会再考虑跟玩具厂合作。

    事实上,要不是租界里多米诺这股风潮刮得太急,福纳先生需要在农历新年的那几天招待客人,其他厂家没有提前备货,好多趣玩具厂想抢到这笔订单,很有些困难。

    方厂长咬咬牙:“大不了过年之后我们另外找一些好材质做成骨牌,给福纳先生送过去。”

    韩厂长不看好,多米诺的材质说来说去只有这几种。福纳先生家不中意木头骨牌,做其他材质的骨牌,他们更没有优势。

    方校长四下看了几圈:“小顾老师呢?问问她啊,看她有没有办法。”

    小顾老师已经凭实力成为学校各个产业不可或缺的一员。

    小顾老师正在安慰舒老师:“舒老师,你别总这副心虚的样子。威廉先生不是说了吗?电线会短路,归根结底是质量问题,就是没有昨天那一出,迟早也会爆。正好昨天你们这么些专家在,出事了也不慌。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事故更大。”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再一次发生这样的用电事故,安全的确是个大问题。

    舒老师怏怏的:“小顾老师,你别安慰我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学校经不起折腾,咱们的实验还是算了吧。”

    春妮却有了其他的思路:“舒老师,你说,我们请包教授来工厂讲几堂课怎么样?”

    舒老师:“啊?”

    第64章 064 大巧若拙

    春妮知道方校长的痒处, 看到他跟韩厂长联袂前来,她已经想好了说辞。

    “校长,包教授是吴江大学机电专业的权威专家, 这种人才平时咱们都没地方认识, 现在好不容易的机会,只请人家来工厂上几堂安全课,有什么好犹豫的?”

    方校长果然很心动,问舒老师:“包教授会不会瞧不上咱们这小地方,不肯来啊?”

    别看方校长平时在其他地方百般抠索,涉及到教书授课,相当舍得花钱。

    舒老师看了眼春妮:“应该没问题。”

    包教授带的学生昨天才把人家学校的电线弄爆, 这点小要求肯定不好意思拒绝,别说人家工厂还给付钱。

    “那就好, 舒老师,你跟我来,咱们这就给包教授打电话吧。”

    为了接收业务方便,前两天学校才找电话局的人过来大出血安装了一台电话, 否则方校长也不会因为排电线的事这么闹心。

    春妮安慰舒老师安慰得挺好,其实心里也不是不虚。她千算万算, 最后问题没出在机器上,而是电线出了问题。

    为了避免再出状况,她决定最近远离这些危险的东西, 干点安全的事,比如围观韩师父雕刻木刻。等包教授来后, 自己再私下出点钱,请他给学校做个安全大检查再说其他。

    越是临近节日,玩具厂的生意越好。

    除了春妮他们新开发的多米诺, 之前的林

    老师的太阳积木也卖得不错。纵然有更多的厂家冒出来搅局,但春妮他们的太阳比别人的鲜艳,比人卖得早,这就是优势。

    这个优势目测一时半会儿无法被人赶超,春妮在心里盘算一番,也就放心围观韩师父的艺术创作过程。

    因为学校跟厂房挨在一起,工厂对像鲁师父和韩师父这样年纪大的老人家很尊重,并不对他们限定很多,春妮把整个学校翻过一圈,才在学校院墙后门外的废墟上找到的他。

    老师父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正眯缝着眼睛,将手中的木板对着阳光细细观察。

    他昨天在材料中选择了一块上好的松木,说是要用独门的技术先熏烤一晚上用来防虫,松木上此时已经用细炭笔画上了一幅简单的关公立刀图。

    春妮看了一会儿,没瞧出这副图跟她家乡市集里卖的有什么两样。甚至她暗搓搓地觉得,韩师父木板上画的那副图有些线条画得有点别扭,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老师父不知道身边人在腹诽他。春妮坐到他旁边,他眉眼也不抬,似乎根本不知道身边多了个人,旁若无人地他拿起凿子,从关公的巾帻开始,沿边缘线一点点敲击,一点点延伸到鬓发,耳廓,胡须……每凿完一小段,他再更换锉刀,将凿刻过的位置不厌其烦地打磨一遍。

    老师父似乎一点也没想到,这是一件需要在几天内完成的作品。他不慌不忙,按着自己的节奏轻巧而麻利,考究而仔细地雕琢着,打磨着。

    渐渐地,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流动的水一样活了过来。关公的巾帽飞扬欲起,须发飘逸却根根分明。简单数下凿磨,这个人物突然像注入了生命力一般,活了过来。

    在规律单调的敲击声中,春妮惊讶地发现,她之前觉得怪异的地方变成了关公眼角深深浅浅的纹路,衣襟的褶皱和张扬的眉峰。

    春妮看出了神。

    她曾听老师说过,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因为雕刻这种东西,在末世早就失传了,末世人没有条件和闲心学习对自己没用的知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巧就是巧,拙就是拙,怎么叫大巧若拙?

    但在这一刻,她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大匠十年,小匠三年。韩师父说得很对,雕刻不止是技术,更是艺术,分毫不能马虎。

    可是,学校的情况不等人……

    难怪说,多少绝学神技都是毁在乱世之中。乱世里,容不得这样从容雅致的慢活儿。

    春妮万分纠结,连韩师父的神技表演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

    “呼”,风刮着木屑飞了春妮一脸。

    春妮揉揉眼睛,才发现韩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刻刀,正在看她。

    “哼,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白看了。”他翘着胡子,气得不轻。

    “那个……”春妮想解释两句。

    “你不用追着我怕我碍事,昨天我大侄儿跟我说了,放心,我老头子碍不了你的事!”韩师父似乎误会了什么:“这块板刻完,随你拿去劈拿去砍,我都不会多说一句!”

    言毕,老头儿拂袖而去。

    春妮一句“误会”愣是憋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

    韩厂长到底跟老师父怎么说的?

    春妮的确有用韩师父刻的板为蓝本,做成拼图的打算,但她再傻也不会拿师父的原版去改刀。

    做拼图要留出至少毫厘的空隙打磨边缘,本来就不可能将原版拼图锯成碎块再拼接起来,那样做的话,万一版面略有毁损就前功尽弃,实在太奢侈了。

    她只是刚刚突然发现,韩师父做的是艺术品,如果按照她之前的想法将其分割碎裂后流水线出售,做成的商品就失去了浑然一体,流畅自然的风格。

    这就像一面完美的镜子被打碎后再重新粘起来一样,无论怎么拼,都无法再回归原位。

    这才是真正的摧毁。

    太可惜了。

    春妮没想到韩厂长花了不到三十块,请来的不是匠人,而是大师。这点工钱请来这样的大师,简直白菜价。

    可工厂没有闲钱供养大师。

    如果韩师父的木刻无法给工厂带来明显效益,他在这也待不了多久。

    “今年给卫公馆送的礼物改一改吧。”从后门回工厂之后,春妮跟韩厂长商量。

    韩厂长正跟舒老师商量请包教授来上课,该教什么内容。

    闻言,他很紧张:“怎么?是我族伯哪做得不好吗?”

    春妮将她最新的感悟说了,道:“我总觉得,破坏这样的艺术品是一种亵渎。咱们的水准,目前做不出这样的拼图,还是一步步来吧。”

    “那就把韩师父雕刻的整版送过去啊。”舒老师插了句嘴。

    春妮摇摇头:“你不知道,卫家的少爷们喜欢新式的东西。如果是原汁原意的木刻送过去,只会放在库房里积灰,送过去不是糟蹋东西吗?”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送吧?”

    “当然不是了,要是什么都不送,校长不得跟在后头念死我们?现在林老师从卫公馆回来了,他正愁跟卫公馆的关系没法继续呢。”几人心有余悸,相视而笑,对方校长碎碎念的功力深有体会。

    春妮沉吟片刻:“这两天我的事不多,看看去哪淘换淘换吧。”

    比如她的空间里,不少看不出来历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随便拿一样出来,绝对够独特,够抓人眼球。

    既然说起卫公馆的事,韩厂长继续分享新得的消息:“对了,纳尔逊先生过年后将会从卫公馆离职,这你们知道了吗?”

    “纳尔逊先生不在卫公馆干了?他说他下一个工作是什么了吗?”

    “好像是一个什么俱乐部吧。”韩厂长英文没有郑经理好,没记住名字。

    不过玩具厂跟纳尔逊先生保持着相当良性的互动,他给朋友们介绍的搭建多米诺的人才令他在朋友圈中相当长脸。现在郑经理隔三岔五带着学生们那英租界跑,多数去寻纳尔逊先生帮忙介绍需要搭建多米诺的宴会,他也愿意凭此拓展人脉圈子,两方利益诉求相同,合作得很是愉快。

    “肯定是有更好的地方去。”春妮说:“那我们过年给纳乐逊的礼物是不是得变一变?”

    “是得变一变,多加点,等郑经理回来,咱们再问问他吧。”

    春妮跟韩厂长给忙着给合作伙伴们采买年礼那会儿,第二天傍晚,包教授到了学校。

    方校长领头,率着工人们在路口迎接教授光临。

    没寒喧两句,包教授开门见山:“校长,我知道年前大伙都忙,咱们还是尽快开始吧。”

    方校长一向尊重文化人,当即无二话:“好,教授您这边请。”

    包教授一看方向不是往车间去的,有意问道:“咱们这是去工厂车间?”

    “不是,那边是车间,这边是教室。”方校长老实答道。

    包教授便换了个方向:“既然是讲安全课,咱们还是去车间现场演示吧?”

    方校长有点懵:“这怎么演示?”

    包教授马上就给他来了个现场解答:“我带了些工具过来。准备通过机器的原理入手,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是额定功率,什么是最大功率,什么是过载,机器出现过载时,会有什么现象,那时我们该怎么做。”

    方校长不明觉厉:“哦哦,这样啊。包教授,您这边请吧。”

    包教授很坦率地说:“对了,有件事要提前跟校长说一声。为了更直观地让大家了解这些事,我可能会对机器进行一个小小的拆解,希望您能同意。”

    嗯?

    春妮抬头看了眼包教授:这位教授似乎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憨厚嘛。

    方校长不疑有他:“应该的应该的,教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及我们。”

    春妮:“……”

    包教授的要求还没完:“我还准备了一些现场小实验,可能需要用到机器……”

    “还有实验?太让您费心了。”

    春妮:“……”

    第

    65章 065 实惠

    包教授到工厂讲课的两天之后, 学校开始放寒假。

    这时候距离新年已经只剩三天。

    按照海城其他学校的放假时间,春妮他们的学校放学已经算顶顶晚。但这里的学生特殊,很多需要学校中午的那餐饭混个肚饱, 校长便一拖再拖, 直拖到腊月二十七号这天才正式放假。

    之所以拖到这样晚,还是因为前些日子校长领着几个老师早出晚归地到学生家家访,对学生们的家境摸底后,在腊月二十五和二十六这两天中,他专门为最贫困的那批学生发放了五到二十斤不等的粮食,以及五个鸡蛋,还有十斤左右的煤球。

    别看只有这几斤, 省着点吃,每个人也可以吃十来天, 直到学校春节过后上课。

    光是这一笔支出,学校又花了小五百块。幸好年前多米诺生意争气,否则老师们可不敢叫校长这么挥霍。

    学生们放了假,老师们还不得闲。

    王老师要配合老帐房扎帐;林老师和学校从吴江大学挖来的几位化学人才正研制彩墨;尹老师跟着校长, 校长不放假,他更不能放。至于胡夏两位女老师, 别的老师都有正事忙,批改卷子不就落到她们俩身上了?

    还有舒老师几个吴江大学来的机械高材生,包教授上回来学校一通忽悠, 竟让方校长这个铁公鸡点头,拨了点钱同意让舒老师几个物理老师成立实验室, 说是要研究电机。

    春妮当时心里呵呵两声:就他们满海城淘换几天,只淘到几块电极,几根铜线和灯炮开关, 连个变阻器都没有的条件,说研究电机,不是做梦是什么?

    这些人打量她跟方校长一样,不懂他们的那些公式定理,不跟包教授那天讲的一样吗?舒老师对他的破竹机还贼心不死呢。

    包教授偏偏捏着校长嫌电机贵,怕电机出毛病修理贵这条心思,愣是说服他,说几个老师把电机研究透了,万一遇上毛病,自己就能修,不是很好?

    方校长这辈子就在村塾里读过几年书,写得一笔好字。要不是跟学校的创办人江先生有点拐弯亲戚,也谋不到□□一职,最后因缘际会还当了校长。因此,他总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叫人笑话,特别谦虚,特别信学问高的人说的话。

    方校长品品,人家怎么说也是大教授。

    包教授跟他再三保证,不会真的拆解电机。校长想想,他们报上来的实验室毛都没有一根,现在还在学校操场搭的棚子里糊弄呢。这些器材说白了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事,点头答应了。

    春妮:“……”好酸好酸。

    每回她跟校长说要买点啥,校长跟防贼似的,问完这个问那个,末了还总要抠个块儿八毛的,说叫春妮再给掌柜的磨磨价。虽说后边会给她按实价补齐报销,但有包教授作对比,那当然叫人不爽气了。

    就这样,工厂工作到二十九当天,还是百货公司放了假,年前的生意都做得七七八八,方校长才通知员工们都歇了业。

    因为生意不错,校长过年的大红包发得也大方。从韩厂长开始,春妮和郑经理几个管理每人都发了十块钱的红包,鲁师父和韩师父这样的技术人员也有八块钱,再往下,像王老师和工人们,人人不落空,都有少到三块,多到五块的红包。

    红包别看多,不是最实惠的。最实惠的,是学校发的各种物资。

    像煤炭这样的,早在一月冒尖,校长就张罗着发了一圈。李德三也给学校找了不少的便宜货,鱼虾蛋,糖米油,过年最愁人的大宗年货,校长这个细致人都给想到发到了。

    要是让老师们自个儿买,不知多花多少,还不一定买得到。

    除此之外,校长不知打哪听着一个渠道,找羊绒厂给每个老师买了条微瑕的羊绒围巾。女老师戴红色的,男老师戴蓝色的,围上去大方又保暖,可把他们开心坏了。

    人人有礼,个个手不空,挨个谢过方校长的大方和这大半年的照顾,老师们很快告辞离去。

    就是工厂工人们有些难办。

    学生放假后的这两天校长可着鸡鸭鱼地买,说是给他们过年加班的加餐,吃得人红光满面的。到工厂关门时,有工人还舍不得离开呢,派了代表来说服校长,干脆三十守完夜,初一再接着过来干。

    翻过年没多久就是元霄节,那时候肯定又是一拨好生意,工厂只要求初六来上工。可年关难过,趁能干时不多干点,再往后不知道又是个什么阵仗,大伙都舍不得浪费这好些天的时间。

    可从古到今没有这样的道理,再会刮人的地主老财,都不能让人大年根儿下的还来干活,连码头都要在二十九歇业呢。校长这么干,不是要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吗?

    原先住学校门房的韩厂长和韩师父早两天请假先回了乡。

    站在大门口,送完一拨拨工人和老师,方校长叫来春妮,师生两个搬来凳子,贴完对子和窗花,最后,将韩师父做好的关公木刻画端端正正挂到了正门最中间。

    木板上,关公大刀上的红缨子烈烈而飞。多好的东西啊,还是咱自家学校挂着好!

    春妮看了眼码头顶边站的两列黄蚂蚁,过年都不消停。

    方校长仰头望着板刻上的大刀,这时也在感叹:“关公多好啊,挡灾挡煞,有他老人家看着,保佑咱学校一年一年地,平平安安,大人孩子什么事不出才好,直到——”

    直到什么,方校长没说,但两个人都明白。

    大家从未怀疑过,这一天的到来。

    春妮拢住手,拒绝了方校长的相送。腊月的海城很有些冷,师母昨儿个终于带着儿女赶到了学校,她拉着校长出来挂窗花时,师母正领着孩子们在屋里炸年糕。香甜香甜的年糕味窜得人心里跟着甜蜜蜜的,没必要跟着出来再受一回冻。

    路的尽头,李德三跟夏生两个等在那。

    “最后一点胡辣汤我给你留着,快喝吧,来年有个好兆头。”

    春妮小摊上的“胡啦”汤越发出名,弄得这附近的居民时不时也喜欢来喝一碗,讨个好意头。

    夏生从灶里摸出两个黑疙瘩:“姐姐,给你。”

    春妮接过来,是两个带毛栗子。

    “哪来的?”海城栗子不少见,但大冬天的,带毛壳的可不好找,可能新摘下没多久。

    “二绺子给的。”

    春妮过会儿才想起来二绺子跟王家兄弟一样,也是附近一个混帮派的小混混。自从她带着王家兄弟两个干过两回大活,往常那些看见她只知道猫腰跑路的小混混们见了她,个个“姐姐奶奶”叫得亲热,就是有那不擅言辞的,也咧着个大嘴笑得只差插条尾巴在背后摇。

    大过年的,春妮不好说他,只道:“你少跟这些人来往。”

    夏生说得头头是道:“我知道。他们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才给我果子吃,他们都想请姐姐帮着找活干,可羡慕王阿进了。”

    “那你还接?”

    “二绺子给的,我肯定要接啊。”夏生啃了口栗子,鼻子上沾了灶灰都不知道:“上回学校来了一车纸,我看他在外头转悠,叫他过去帮忙,才这么一点纸,校长给了他两毛钱呢。”

    码头上搬六百斤货,一次也才给六毛钱,还要抽四毛给帮派,二绺子这两毛钱赚得确实轻松。

    春妮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擦掉他鼻子尖上的灰:“鬼精鬼精的。”

    李德三凑过来帮夏生说话:“夏生是聪明,他有两回帮我收钱,帐算得一分不错,溜得很,你别管他管得太紧了。”

    喝完最后这一锅汤,春妮将摊子里的锅碗灶盆,能搬走的都搬上小摊平时买菜的车送回学校,回来时,李德三正在往门上挂平安结。

    “明年见。”

    “明年见。”

    …………

    回到石库门,吉拉太太的面包房仍跟往常一样开着。

    他们犹太人不过春节,格林先生在院子里摆弄一辆旧自行车,这是他上星期从同事手里买来的二手货。普尔南老爷爷戴着老花镜在修理八音盒,翁婿两个礼貌地跟姐弟两个打了声招呼,接着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

    同吉拉太太一家人来了好几年,华语还说的磕磕绊绊不同。小楼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格林先生一家人在很积极地融入新生活,包括瘸了腿的普尔南老爷爷在内,搬过来没到三个月,通用的华国语已经说得很像样了。

    这一家子都是勤快人,普尔南老爷爷腿受伤不能再做事之后,他并没有闲着,经常在外边接一些如八音盒,发条玩具之类的帮忙修理。格林先生则是一位本国很有名气的药剂师,凭借履历很快在中英合作医院这样的大医院找到了好工作,邻居们要是有需要拿的药,总是能从他这拿到更便宜的。

    夏风萍在昨天领着朱先生回了父母的家,于太太他们早很多天,在于先生放寒假后就收拾行李说是回乡下过年,留下春妮两个华国人跟这一街的高鼻子西洋人过起了华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家乡倒似异乡。

    突然少了一个人,姐弟两个都不习惯。反正这会儿刚吃过饭,春妮引燃灶火开始烧火,招呼夏生折两个报纸帽子戴在头上,两个人绑好扫帚,像妈妈和奶奶在时那样,里里外外地打扫房子。

    “姐,你说,爹家里这会儿是不是也在扫房子?”夏生站在凳子底下给春妮递抹布,突然问道。

    春妮一怔:他们搬来闸口路后,夏生一开始还问过几回渣爹家的事,后边见她不爱提,不知猜到什么,慢慢也就不说了。

    她原以为夏生年纪小,早就忘了的。

    她往下看了眼,男孩蹲在水盆边搓洗抹布,似乎并没怎么在意刚刚的问题。

    这让春妮一时不知该怎么拿捏答案。

    就在这时,约瑟夫在门外叫他们:“密斯顾,你有电话。”

    第66章 066 幸福感

    电话是常先生打来的, 他邀姐弟两个去他家过年。

    算算自从小半年前的那次,在常先生家里探过他一回病,春妮就再没见到过他。常先生虽没明说, 但春妮心里, 一直把他当师父看待。常先生百忙之中给她出的卷子,平时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常先生一家人也不会忘了她,让常文远来捎她一份。这一点关系,比她见过的师徒都亲密。

    可是被邀请去过年,那是不一样的。

    春妮猝不及防,慌乱道:“我去你们家过年, 这合适吗?”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常先生的声音在电话里仍是那样温和:“小春妮, 我把你当成跟文远一样的后辈看待,你若是不嫌弃,只当我是你的一个长辈——”

    “不嫌弃不嫌弃。”春妮激动得说话都瓢了:“就是我身上带着孝,您——”

    哪能嫌弃呢?人家堂堂大学校长都没嫌她乡下人不体面, 对她一路扶持,她哪来的理由矫情?

    常先生笑了:“到长辈家过年, 那不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新派人物,早不讲究这些封建道理。明天早点过来,家里就你师母一个人做饭, 忙不过来,你帮她搭把手。”

    常老夫人身体虚弱, 多年不下厨。常太太操持一大家的家务,据说战前也在某间学校担任教职。自从她学校被炸之后,因为家里家外不太平, 辞掉帮佣的娘姨之后,一直没再出去工作。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的确辛苦。

    “唉。”

    常先生这样家常的说话,反倒让春妮的心落了地:他肯这样吩咐,显然不把她当外人。

    春妮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子,老半天想起来:“夏生,你说明天我们去常先生家,带些什么礼物?”她也不是要得到答案,她就是太兴奋,忍不住想说话。

    夏生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外,跟约瑟夫凑上头,举着他新得的木头小火车同小伙伴的铁皮小汽车厮杀在了一起。

    这是春妮托鲁师父给他做的新年礼物,原本准备初一那天送给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偷偷翻了出来。

    真是玩性大的小孩子。

    春妮张望一会儿,放下心来:刚刚的那个问题,应该没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痕迹。

    反正房子打扫得差不多,接下来的事他也帮不上忙,春妮便由着他去了。

    去别人家过年,肯定不能打空手。

    春妮将这些天抽空攒的家底一样样从床底翻出来,打算挑件合适的礼物送给常家。

    这里头最多的,是方校长给老师们买来的年货,有柚子,有蜜桔,还有干鱼,校长前些日子弄来的蛋已经被她做成了咸蛋和皮蛋,现在不到送人的时候。

    还有些是德三给她淘来的红豆,绿豆,江米,大枣,还有桂圆等干货,以及喷香四溢的小磨香油和几块已经被炼成油膏的猪油。炼油剩下的猪油渣早叫她拿去包子摊,加点小白菜包了油渣包子,给帮工的李德三,二丫,还有两个新招来的学生拿回去当了福利。更好的五花肉也让她抽空熏成了腊肉,灌成了香肠,它们正整整齐齐吊在房梁上引人馋涎。

    柜里还藏着贵得吓死人的外国奶糖和咖啡,奶糖是昨天夏太太让夏家司机接自家小姐回家过年时,给春妮捎的年礼,咖啡则是金小姐说是来附近逛街,捎带脚送来看她带的礼物。

    鬼知道如今住在法租界的金小姐怎么会想到跑到公共租界来逛街。

    但她后面正经给学校介绍了好几单生意,春妮心里再看不中她,看在生意的份上,也不能跟她断了往来。

    生活就是这样,你总得面对一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

    今年工厂业绩好,小吃摊也做得红红火火,春妮蹭老师们的福利,跟着拿了双份的红包。年末攥着满把的银钱,终于舍得多花点钱买吃买喝。

    现下满当当的物资塞满了半个屋子,让她心里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感。

    王地主家过年,也没有这么丰盛吧?春妮一样一样摸过这些在钟县小村子里绝难看到的好东西,满足地想。

    这可是她到海城大半年就赚来的!

    兴奋过去后,春妮打算亲手做点吃的给常家人送过去。

    如今常先生一家人住在英国公使借给他们住的小洋楼里,想吃什么肯定都不缺。唯独家乡味,是买不来的。

    过年了,就该甜甜蜜蜜的,春妮做了他们钟县人过年最爱的蜜三刀和豌豆糕。

    这两样甜点,豌豆糕提前做完,第二天拎着就能走,蜜三刀却要现炸才香。

    第二天,春妮仍像往常那样起了个大早,揉面,饧面,熬糖浆,起油锅,炸面饼……

    变色没多久的蜜三刀刚冒出香气,油锅边就围满了流着口水的小孩子。

    约瑟夫打头,领着格林先生家的两个孩子给春妮作揖:“密斯顾,你新年好呀。”

    春妮直笑,给这些小孩儿一块炸酥了的甜点,小孩子们开心得笑出了豁牙。

    格林家那位害羞的小姑娘米妮第一次吮着手指残留的糖汁扯了扯春妮的围裙,春妮没忍住,又给了她一块。引得那群小子们哇哇叫着不公平,又一次围了上来。

    油炸食品果然不愧是可以让全世界吃货们团结起来的神奇存在!

    格林先生他们在来海城之前应当经历过很不好的事,这个小姑娘几乎不跟自己家人以外的人说话。每回春妮看见她,她不是躲在爷爷或爸爸的腿后,就是吓得像小兔子一样,蹬蹬往回跑。

    春妮随手捏了朵玫瑰花放进油锅里,起锅时往花芯里点了滴红糖水递给她。

    黄亮亮的玫瑰花膨得胖胖的,小姑娘绽开的笑脸比花儿还膨,她开心地双手掬花,蹬蹬往楼上跑。

    没一会儿,二楼的楼梯口,格林先生伸出脑袋:“密斯顾,米妮让我谢谢你的花,她说她很喜欢。”

    春妮冲他挥挥手,让夏生张开纸袋,将炸完的蜜三刀放进去包好,招呼一声出了门。

    姐弟两个赶到电车站,正好坐上最早一班的电车去了英租界。

    往常的七点钟,电车上早该挤满去上班的人。这会儿半辆车都空着,电车司机跟姐弟俩搭话:“你们两个小毛头,大过年的,不在家到处乱跑什么?”

    春妮抿着嘴笑:

    “正要回去过年。”回亲戚家过年。

    电车司机便自顾自唠叨:“过年不要乱跑,这个时候坏人多得很,前天吴中路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大人一撒手,转头就不见了。还有一个,说是硬生生从姆妈手里抢下来的,家里人紧赶着去撵,硬是没撵上。”

    姐弟两个被司机恐吓一路,到常先生家里坐定喝了一盅茶,夏生还捉着她的衣襟不愿意放。

    常先生的小儿子文清来邀他去玩牌,他也不去:“姐姐,我哪也不去。”

    文清冲他作鬼脸:“胆小鬼。”

    春妮已经跟他们解释过夏生情绪异常的由来。

    常先生伸手作势揍他:“浑小子,不许笑话弟弟。”

    春妮没办法,拖着夏生站起来:“我去厨房跟常太太说话,你也跟我过去?”

    “夏生,你跟我们一起玩吧。我爸爸说今天教我们下象棋,你会下象棋吗?”看来家庭变故的阴影远去之后,让文清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活泼。

    夏生动作迟疑了一下,春妮推他一把:“去吧,来之前你不是跟我说的好好的,要跟常家哥哥做好朋友吗?”

    常家厨房热火朝天的,也在炸果子。

    常老夫人站在油锅旁边,指点常太太:“油炸糖糕最要紧的是油温,你这个都冒烟了,糖糕外头焦糊了,里头都炸不透,来来来,重来。”

    老太太看见春妮,笑眯眯地说:“小春妮肯定会炸糖糕,是不是?”

    春妮低下头笑笑:“也没有。”

    老太太道:“别谦虚啦。你做的蜜三刀我吃得出来,又酥又香,在家没少做这些吧?来来来,你教教你婶儿做糖糕。你婶啊,书读得出溜,灶上手艺还得再学学。”

    常太太让出灶台:“是啊,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干,我听你常奶奶说了,这两样小点心可不好做。快来亮一手,让我也学学。你常伯伯喜欢吃这个,我总做不好。雅欣,你也来跟你春妮妹妹学学,别骨嘟个嘴儿,大姑娘了,在家什么都不做,像什么话。”

    雅欣是常先生的二女儿。

    春妮叫婆媳两个推着,加入了厨艺交流的话题。

    到厨房的老中青三代女人端出菜肴时,夏生已经在客厅里大呼小叫:“杀他的马,快快快,大象飞过来杀他的马!”

    常太太扬声叫:“吃饭了,快来收拾桌子,都来吃饭了。”

    两个小家伙依依不舍,常文清头也不抬:“再等会儿,妈。”

    夏生大叫:“哎呀,你动卒子干什么?哎呀,又输了。”

    常先生哈哈笑,拖开椅子起身:“让你不听夏生的话。文清啊,你夏生弟弟比你会下多了。”

    常文清还不服:“你再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下赢。”

    夏生眼睛亮晶晶的看常先生:“真的吗?常伯伯,我真的比文清哥还厉害?”

    常先生便说:“那吃罢饭了,我跟你下一场?也让你一个车一个马?有没有真功夫,得试了才知道。”

    夏生开心得笑弯了眼睛:“那说定了。”

    因为常先生这句话,接下来一顿饭,夏生几乎没安生吃,一会儿问:“棋盘上为什么写的楚河汉界?”

    一会儿说:“那些棋子们都用的什么兵器,为什么车这么厉害,相这么不厉害。”千奇百怪的问题多得不得了。

    常家人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常先生一个一个解答,有时学他“唉呀”,“这个问题我没想过,得找资料查查”,偶尔坦率地说“这先生我也不知道”,叫小家伙得意得不得了,以为自己问倒了大校长,反引得他谈兴更浓,问的问题逾发千奇百怪。

    一整天下来,夏生成了常先生专属的小尾巴。

    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春妮想起夏生昨天的那个问题,心底微微一叹。

    而厨房里,常老夫人也在跟常太太叹气:“真是两个好孩子,可惜命苦。”

    常太太也叹气道:“可不是,向与昨天还在跟我说,要不是他怕给孩子带来麻烦,真想认他们当个干亲,哪怕是收个徒弟,以后常来常往呢。可那些倭国人盯我们盯得紧,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也别太记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但望这两个孩子以后都好好的吧。”

    第67章 067 拉近距离

    春妮拒绝了常先生一家一起守岁的要求。

    吃完代表团圆的年夜饭, 姐弟两个乘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到了自己的家。

    今年是姐弟两个头一年单独过年。

    往年不到中午,村里长辈和家里的奶奶都该忙活着做鸡做鸭来祭祖。

    春妮也说不好自己信不信这些,但想到往年家乡那些连名字都说不齐的祖宗们都能吃到子孙们供奉的糕饼果馔, 她就坐不住了。

    万一因为她今天偷懒, 妈妈和奶奶在天上挨饿怎么办?

    春妮让夏生收拾出小书桌当供桌,起锅卤了些肉和香肠。

    姐弟两个趁着夜色,将供桌抬到院子里,面向东北——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她摆出前些天偷空自己做的橘饼,还有今天的蜜三刀和豌豆糕,洋奶糖也不能忘,再摆出一碟卤肉, 一碟香肠和一整条红烧鱼,小书桌直到满得放不下东西, 她才停下。

    村里祭祀少不了猪头,在海城没条件,春妮用面粉捏了一个假猪头,搁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 再拿红糖水点了猪眼睛,放在供桌的中间。夏生吸着鼻子, 取出黄表纸,一张一张地折元宝。

    火烛静静燃烧,一张张纸元宝被投放进火盆中, 春妮低声跟天上的亲人报平安:“……夏生和我从出家乡开始,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 海城人也特别好,特别大方。我们在城里天天吃鱼吃肉,过得可好可好了。你们看, 我们俩都长胖了……”

    “密斯顾,你们在做什么?”闻见院子里的香气,约瑟夫和几个孩子从面包房跑了出来。

    春妮怕他们乱跑弄坏了祭品,解释道:“我们这里过年了要祭拜亡人,这些东西是给她们吃的。”

    “可是,她们不是死了吗?死人怎么吃东西?”约瑟夫从未见过华国人祭拜祖先,他很好奇,并不知道自己的问话有哪里失礼的地方。

    “你胡说!她们才没死!她们是回天上去保佑我们了!”夏生对约瑟夫怒目而视。

    “她们就是死了,就是死了!”约瑟夫被朋友突如其来的愤怒也激怒了。

    夏生愤怒地从鼻子喷气,握着小拳头想去追他,让春妮喝斥一句:“老实跪着,钱还没烧完!”

    夏生委屈地红了眼睛:“姐姐,妈妈是去天上去了,她没死,对不对?”

    春妮摇摇头:“夏生,你该长大了。”

    夏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也许从家乡出来之前,他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可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旅途,他又怎么会真的不明白?他只是固执地,不愿意去相信自己此生都再也见不到至亲一面。

    春妮静静地烧着纸钱,没阻止他。哭泣是小孩子的权力,就像不知为什么没有走的米妮一样,她也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夏生被吓得都不哭了:“姐姐,米妮怎么又哭了?”

    春妮将供桌上的糖果拿给她,小姑娘别着双手不肯接。

    格林先生很快跑了出来,抱住小女儿。

    父女两个叽哩呱啦说了几句话,小姑娘环住父亲的脖子低声抽答,格林先生同姐弟两个歉意地解释道:“米妮是听夏生说起妈妈,想起了她母亲,她妈妈也是在几个月前去世的。”

    他轻轻拍击着小女儿的背,不知又说了什么,小姑娘弹动双腿,从父亲身上挣下来,跑到姐弟两人面前,盯着他们面前的火盆看了会儿,对春妮说:“妈妈。”

    春妮一怔:格林先生一家人现

    在都能说些华语,只有这个小姑娘,因为胆子小,几乎没怎么同他们说过话。偶尔蹦出几个华语单字,也不超过一只手掌。

    倒是夏生站起来拉小姑娘:“你也想你妈妈了是不是?我也想。你给她烧点钱去,她收到你的钱,就有钱下凡来看你了。”

    春妮:“……”夏生这孩子把祭祀烧纸脑补成什么了啊?

    春妮去看格林,她知道他们犹太人有自己的宗教规矩。

    但格林鼓励地推推小姑娘的肩膀:“去吧,去跟妈妈说会儿话。”

    “妈妈会听见吗?”小姑娘的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

    “会的,”格林帮她擦干净眼泪,吻了吻小姑娘的面颊:“去吧,告诉妈妈,你过得很好。”

    这天离开前,格林再一次跟春妮郑重道了谢。

    他说:“自从她母亲死在她面前之后,我们都很担心她,但她一直拒绝跟我们讨论这件事,直到今天。她能哭出来面对这件事,我很高兴。谢谢你们。”

    “米妮的妈妈,她是怎么死的?”春妮看了一眼小姑娘,也许大哭一场让她释放了足够的精力,现在她靠在格林先生的肩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苦难会拉近人之间的距离,格林先生听说过小姐弟俩的遭遇,他今晚很有倾诉欲。

    “我们听说了波兰犹太人的事,害怕被那样对待,在德国攻占英国之后,我们担心在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原本商量的是,我带着霍利,她和普尔南带着米妮分两路离开英国,再到奥地利汇合。我和霍利走得很顺利,米妮妈妈却死在逃亡路上。普尔南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才带着米妮抵达到了华国。如果那个时候,我跟她在一起,她也许不会——”

    格林先生面颊肌肉抖动着,他说不下去了。

    一颗奶糖递到他手上。

    “吃颗糖吧,听说吃糖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谢谢,”格林先生借剥开糖纸的动作别开眼睛,抱着女儿起身:“我得回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可以到医院的药剂室来找我。”

    春妮谢过他的好意,转过头去招呼夏生回房,却见夏生盯着父女两人的背影,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艳羡。

    她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夏生跟她不一样,他从来没见过父亲,渴望父亲是本性。但这半年里,他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从来不提让她为难的要求,她不该自以为是,以为他只要有自己这个姐姐就够了。

    奶奶临死前一直盼着渣爹回来,她妈答应过奶奶,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叫他回家乡看一眼,给爹娘烧次纸。可是奶奶死之后,她妈就病倒了。这件事,妈妈临死前交给了春妮,她却因为心里的排斥,只在到海城的那一天去找过一次。

    不管渣爹是怎样的人,他是死是活,也要有个说法。

    守完岁,姐弟两个躺在床上。

    春妮没有睡意,隔壁夏生翻来覆去的,不知在做什么梦。

    “夏生,你想去看爹吗?”

    一帘之隔,夏生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果然没睡着。

    春妮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打算明天去爹家里拜年,你高不高兴?”

    “不高兴,”夏生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委屈:“我不去。”

    这春妮就不懂了,讶道:“你不想爹吗?”

    “不想!”夏生猛地掀开被子:“姐,你以前是不是骗我?爹他根本不想要我们?”

    春妮没作声。那时候她以为渣爹会是他们在海城的依靠,编了许多瞎话让夏生不敌视他,现在,她不想再骗他了。

    夏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爹要是真想我们,他会不来看我?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爹长得什么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夏生有一条说得不对。

    他出生第三年那会儿,渣爹其实从海城派了人来。来人带话说,渣爹派他来接老娘和儿子去海城享福,话里话外不提春妮和她妈。

    她奶奶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哪还不明白,顾茂丰他这是要光明正大抛妻弃女啊!

    虽说这些年他的态度摆在这,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春妮妈已经没有了娘家,渣爹这话一撂,是要把发妻往死里逼。她奶奶当即踮着小脚,将来人连东西带人打出门外,村里村外哭了好几天,把渣爹的错处都骂出来,又哭她儿媳妇守这么些年活寡,家里家外操持不容易,才堵住了那些长舌妇的嘴。

    但自那以后,奶奶心里气恨不孝子,又要开解儿媳妇,一支蜡烛两头烧,日日操心,渐渐坐下病来,没两年就去了。

    渣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奶奶对他们娘几个一向没话说。老人家最后的遗愿,她的确不能随便敷衍。

    “睡吧,明天起早些去拜年。”她蒙头倒下,把这些烦心事暂时都抛下。

    夏生嘟嘟囔囔的,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问春妮,明天穿什么衣裳。春妮不理他,他自己翻了会儿身,也睡着了。

    去渣爹家,跟去常先生家不一样。

    春妮把姐弟两个从家乡带来的旧袄子翻出来,因为她时常穿它去买煤球,这袄子才翻晒过,倒没什么怪味,也不打眼。

    她摁着夏生穿上,嘱咐他道:“一会儿去了爹家里,不要人家问什么你说什么。要装得可怜点,爹才心疼你。”

    夏生嘴巴撅老高:“我才不要他心疼。”到底顺从地穿上了。

    初一是走亲戚的时节,姐弟两个在电车里被挤来挤去,下车时满脸菜色,几乎分不清东西。

    夏生对着道旁的梧桐树干呕几下,春妮忙抚着他的背问:“还难受不?要不要喝水。”

    夏生摇摇手,没等直起身来,姐弟俩背后突然有人问:“你是……顾家大小姐?”

    会这么称呼她的,满海城只有一个人。

    春妮扭头过去,却先吃了一惊:“阿梅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来人的确是她渣爹二房老婆请的娘姨阿梅。

    春妮印象中的阿梅是个圆圆短短,满脸福相的样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件不合身的空心大袄子,腰微微弓着,脸上几乎瘦脱了相。

    发生什么事了???

    第68章 068 鸭毛街

    阿梅将姐弟两个引到小洋楼外头:“看, 我说了,大小姐真的早就没在这住,这回你信了吧?”

    春妮抬头看, 楼上露台处, 一个梳圆髻的娘姨在往外张望,是个以前没见过的生面孔。

    “阿姨,这户人家以前的主人,你知道去哪了吗?”春妮的嗓门大,她这一喊,将邻里几户人家的窗户都喊开了。

    隔壁的妇人“呀”地一声:“这不是秦家的大小姐吗?你还在海城呀?这几个月都去了哪啊?快过来我瞧瞧。”

    春妮记得,这妇人夫家姓李, 前些年来海城时,李太太跟秦惠君就是邻居。不知两人先前有什么梁子, 为了给秦惠君添堵,她没少单独拦着春妮妈给她出馊主意使坏,可惜春妮妈主意正,没听过她的, 找到落脚地就从秦家搬走了。

    春妮客气地道:“李太太,你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李太太讶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还要跟她做母女?”

    “我来找我爹, ”春妮道:“我爹一年多不见人影,我来问你们这些邻居打听打听。”

    李太太这才道:“顾先生还没回来?那秦惠君天天在屋里砸东西,骂顾先生没良心, 我以为顾先生是终于受不了她的霸道,自己走了呢。”

    春妮耐心地问:“那李太太知道他们哪去了吗?”

    李太太掩嘴, 兴灾乐祸地笑:“这我哪知道,秦惠君保不齐去了哪家书寓当……娘姨呢。秦家呀,算是彻底败啦。可怜顾太太一个干净人儿, 往后日子难过着哪。”

    春妮不言不语听着,一边的夏生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走吧。”

    李太太登时竖起眉毛:“你这个小毛头,怎么说话的?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告诉你吧,前几天,我娘家兄弟在帕登路那看

    见过她,她一准在那又操起了旧业。”

    帕登路在爱沙路旁边,都是城西最乱的越界筑路区,春妮时常听码头那些赌棍们说起位置。若说爱沙路上到处都是赌馆,帕登路上则林立着另一处“万国博物馆”——大大小小的中外妓院。

    海城的妓院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堂子和书寓不论,但有人沦落到帕登路,那就只能等死了。那里是海城最下等的娼寮,在战前集中着大量的外国水兵,现在是各路亡命徒的享乐天地。

    如果秦惠君真的在那附近出现,她的情况可能真的不太妙。

    为免李太太在胡乱吹嘘,春妮没急着去找秦惠君,先回了闸口路的家。

    分别前,她塞给阿梅两块钱:“阿梅姐这回别再轻易相信别人了,拿着钱先去找个正经的住处吧。”

    阿梅哭得昂昂的:“大小姐,你真是个大好人,我那时候该劝我们家大小姐把你留下来的。”

    春妮心道:别了,幸好你家大小姐没收留我,否则说不定我现在跟她一样,也被人盯上了到处躲债。

    春妮把来之前从家里带的糕饼给了她一块。

    阿梅几乎是夺过来,几口将糕饼塞入口中。

    春妮皱眉:“阿梅姐,你有多久没吃饭了?”

    阿梅大约也觉得这样不体面,讪讪地低下头:“也没两天。哎呀,大小姐,我吃了你的饼,你们会不会没吃的了?”

    她说:“你以后别叫我大小姐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

    阿梅:“啊?不叫大小姐,那叫什么?”

    “就叫我名字,我叫春妮。”

    “好吧,春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这些天过得怎样?”

    春妮却道:“秦家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阿梅姐,你跟我讲讲吧。”

    关于秦惠君的事,阿梅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顾茂丰走后,他们在银行的一笔贷款到期,这笔贷款正好以秦惠君之前居住的那栋小洋楼为抵押物,银行人来收债,将主仆两个赶出来后,阿梅就被秦惠君撵走了。

    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现在秦惠君在哪,阿梅也不知道。但这妇人憨傻归憨傻,知道自己那些年能有一碗安乐茶饭吃,是托了秦惠君的福,总盼着能再遇见她,看她过得好不好,时不时便来以前秦惠君经常逗留的地方找一找。

    因此,她跟春妮约好,让三天后两人在帕登路碰面,到时候一起去找一找秦惠君。

    数年前春妮同母亲刚到海城,在秦家住的那几天,阿梅曾对她们有所照顾。这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春妮答应了她。

    难得她自己出了秦家被人骗光钱财,无家可归,还知道惦记旧主。

    …………

    回家之前,春妮先去了春园弄王家一趟。

    正好王家两兄弟和李德三都在,听了春妮的要求,王老六胸膛拍得啪啪响:“小顾姐的事就是我王家兄弟的事,我这就叫几个兄弟,一定在三天内帮您把人找出来。”

    王老六在城西混了几个月,他兄弟又托春妮的福,谋着几件好活计,如今手里有些钱财,身边又跟往时一样,很是聚拢了几个酒肉朋友。

    他真个将春妮当姑奶奶伺候,不出两天便捎来了消息。

    “我有个兄弟曾经见过她,她以前经常去我兄弟干活的当铺当东西,不过现如今也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

    春妮又花了点钱,请王老六的兄弟帮她找人。不想这一找,找到工厂再次开工,多米诺骨牌一套套卖出去,直到快到正月十五,才再次听见秦惠君的准讯。

    “她住在华界的鸭毛街,这娘儿们,我是说,这位大姐挺机灵的,怕人找到她,每次坐车大老远专门跑到那种地方当东西,要不是我兄弟盯得紧,真要被她给溜了。”

    王老六跟在她身后,略有迟疑:“她情况不是很好,我兄弟说,她得了肺痨,小顾姐,你真要去见她?”

    春妮顿了顿:“这消息你是从哪来的?”

    “我兄弟问过她的邻居,他们都这么说。她房东说,她经常去医馆抓药熬来喝,应该是真的吧。”

    “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春妮思忖着,秦惠君若是真的得了肺痨,倒不好再叫上阿梅姐。她拿出空间里的存货武装到牙齿,倒也不惧这区区的传染病。

    鸭毛街跟学校没有直通车,春妮转了好几趟车,最后在满鼻腔的腥臊味中找到了地方。

    原来鸭毛街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附近是海城的肉市市场。鸭毛街恐怕集中了全海城所有的鸭子,春妮走在街上,时不时需要逐开空气中飘起的一蓬蓬细小的绒毛,街道两旁,尽是用笼子装起来的鸭子,鸭笼垒成金字塔般的山形,正列队等待开笼屠宰。

    秦惠君住的老城厢就在其中一座鸭笼山后头,从店铺后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秦惠君就住在二楼尽头的一间背阴小房间中。

    春妮站在门边看了会儿,屋里的女人形销骨立,不过大半年的功夫,跟阿梅一样,瘦得脱了相。

    这是秦惠君?这是那个身材饱满,皮肤光滑鲜嫩,每个星期要用牛奶洗脸的秦惠君?

    春妮想起那些年裹在这她身上的,那些鲜艳的旗袍,只觉恍如隔世。

    秦惠君握着帕子,咳嗽声顿住:“你是?”

    春妮在上楼之前,头上戴了副防病毒的面罩,还给自己穿了件防护服。她的这身防护装备是末世为了应对病毒环境研发出来的最强装备,她穿在身上,安全是安全了,但很像个外星人。

    秦惠君明显误会了什么,她猛地从枕头后边抽出一根棍子:“你别进来!我要叫人了!”

    春妮的声音从面罩后边传出来:“你别激动,我是顾春妮。”

    “咳咳咳咳”,秦惠君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她身体剧烈颤抖着,棍子掉在地上,整个人也向后倒去。

    春妮不得不上去扶住她,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喝杯水,我们再说。”

    秦惠君握着杯子,手上的青筋突出来:“你看见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若你是来追债的,屋里的东西,你看上哪样拿哪样,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没听见春妮刚刚的那句话。

    春妮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半年多的功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秦惠君咬牙切齿:“你们不是最清楚吗?我的那位好丈夫背着我贷了那么大一笔钱,不都是你们合着他干的好事?”

    春妮:“……”

    秦惠君厉声道:“说不出来话了吧。你们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因为,我就是死了,也会在地下日日夜夜诅咒你们!”

    她说话太过用力,面上浮现一丝嫣红,眼见又要咳嗽,忙抖着手喝了口水,压下喉间的那丝痒意。

    春妮听出了一点意思:“你是觉得,你丈夫没死?”

    “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我查到他几个月前回过一次老家吗?”秦惠君道:“算了,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她忽而冷笑起来:“他老家被大水冲得人毛不剩一根。顾茂丰怕是死也想不到,他的那两个小崽子没死在大水里,竟找到海城来了吧?呵呵,他这样的人,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活该妻离子散孤独终老,怎么会叫他儿女双全?”

    秦惠君面上潮红,不知道是不是被病气激的,说的话越发颠三倒四,大部分是在骂春妮她渣爹,又哭自己命运不济,老天爷不给她活路。春妮见她语不成句,眼见着问不出什么话,却还硬撑着不敢倒下,知道她是防着自己,怕自己对她不利,春妮给她关上房门,从她屋里退了出来。

    秦惠君这次透出的消息足够让春妮吃惊的了,听她的意思,她先前花钱请人去了很多地方找渣爹,得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渣爹他,真的没有死?

    第69章 069

    永恒

    秦惠君的事, 春妮最后还是告诉给了阿梅。要不要见她,由她自己决定。

    阿梅哭了一场,果然说:“我要去见大小姐, 大小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春妮并不奇怪, 阿梅一向有些死脑筋,何况秦惠君纵有些古怪脾气,待他们这些仆欧并不刻薄。她将地址告诉给了阿梅,还给了她一些钱,叮嘱又叮嘱,让阿梅不要说出她的事。

    阿梅千恩万谢,以为她是怕被秦惠君找麻烦, 再三答应自己会守口如瓶。

    即便她不遵守约定,春妮也不怕。

    秦惠君和她爹的事一听就很麻烦, 春妮跟这主仆俩接触时,一直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连自己的住处都没透露,不怕被人顺藤摸瓜。

    见过阿梅之后, 春妮又去寻了王阿进一趟,叫他们平时多盯着点秦惠君的住处, 如果看见有什么人去寻她,记得及时告诉她。

    春妮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这样谨慎,因为她高度怀疑渣爹是拆白党。

    码头上的人见多识广, 春妮没少听他们吹嘘听说见过的各种奇人骗术,其中在吴中地区横行的拆白党屡屡见诸言谈之中。除了扒手帮, 就属这个党组织最严密,在外人眼中最神秘。在后世,“拆白党”这个词语已经发展成为代指骗人骗财的单独名词, 由此可见此党的影响力和可怕。

    传说拆白党骗财骗人,有只是骗点吃喝小钱的,也有很多计划周详,走的是渣爹这样破家灭门的路数。他们有专门负责情报的人,被骗的人叫他们盯上,往往人财两空,下场凄惨。

    正因有些拆白党人行事不给人留后路,仇家也不少。进了这个组织,你骗我我骗他他再骗你,再风光都只是一时,若是被人寻到老底,连累家人的也不在少数。

    当然,春妮绝对不信,渣爹是为了不连累家人,才那么多年都不回乡。

    渣爹若是从此消失在她生活中便罢,若是他再度出现,春妮可不想被打个措手不及。阿梅此时去秦惠君身边,恰好秦惠君没认出她,以后鸭毛街如果有什么事,反而春妮可以通过阿梅了解,也好掌握主动权。

    暂时了结了渣爹那边的事之后,春妮将所有的精力再度投入到了工作上。

    经过一整个春节的发酵,海城的上流社会已经刮起了一股多米诺旋风。

    韩厂长借着这股东风,拿下了四大百货商场的其中三个,各大游乐园成为了工厂下一步的目标。

    在节后的生产动员会上,韩厂长激情洋溢:“去年我们玩具厂的成绩有目共睹,整个多米诺市场已经被我们盘热。现在大大小小的木行,玩具厂开始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能将这个市场让出来吗?”

    “不能!”

    “没错,咱们必须得乘胜追击。从今天开始,大家伙拿出全部的精力,在工厂的,加班加点生产骨牌,负责销售的,咱们每天多跑几个游乐场,争取跑在所有人前面,那咱们就赢了。”

    “厂长说得对!”

    “我们听厂长的!”

    眼瞅着韩厂长将气氛越炒越热,人人一副要为多米诺事业奉献全部的模样,春妮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话头。

    开玩笑,要是每个人都被韩厂长带动去搞多米诺事业,她的木刻事业还怎么进行下去?

    春妮经过一整个春节的思考,决定先挑出五到十个学生跟着韩师父学习木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件短期之内看不出收益的傻事。

    韩厂长来自木刻之乡,韩师父又是他的族伯,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反对。

    郑经理倒是想反对两句,可春妮在这样的世道下带活了玩具厂,甚至带活了一个大类别玩具的市场。实绩在这,他只能自己悄摸摸嘀咕两句作罢。

    最反对的,却是方校长。

    方校长反对的理由也很正当:来他们学校读书的学生们,每一个都等着养家。跟韩师父学习,没个三年五年的,出不了师。哪个家庭能够承受得起长年养一个干吃饭没有产出的孩子?跟这样一群人讲艺术讲情怀,这不是消遣人吗?

    春妮跟校长商量,先拨几个学生跟韩师父学习,那几个学生的一日三餐先由玩具厂垫付,等他们学成出徒之后,再将饭费放在工钱里扣回来。

    方校长勉强答应了,还为此让尹老师重新拟定了一份合约,让跟韩师父学习的那些学生们签订。

    但即使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方校长还是忍不住打击她:“你得作好准备,没一个人愿意跟你来学。”又叹说:“你们校长我没法子像海城职业教育学校那样有本事,不然咱们的学生学习之余还有钱拿,哪还用得着想这么些办法鼓励他们学木刻?” 校长说的海城职业教育学校有些学科学习不但不付钱,校方每月还会给学生发放生活费。【注】

    整个学校里,除了韩师父,就数校长对这些传统行业感情深。他反对春妮的决定,纯粹从学校的利益出发,心里未尝没报着她能办成此事的想法。

    春妮只能安慰他:“海城职业教育学校再厉害,不是也在海城开不下去了吗?咱们不一样,咱们还开着呢。”

    海城职业教育学校是华国第一家职业培训机构,学校成立之初云集了如北大校长,前朝学官等社会名流,名下还有一些赚钱的产业。树大招风,正因如此,他们被倭国人盯上,在去年十月的时候已经被迫关闭海城校区,迁到了内地去。

    而之所以在那所学校读书有钱拿,除了社会善心人士捐赠,最主要在于校方开设的珐琅科,愿意将珐琅技术公开传授。校长在办学之前就是社会名流,他有这个资源。之后又开了个珐琅工厂,用工厂赚的钱养学校,而学生们去工厂里磨练技术,学成出师之后掌握技术,自己也能独当一面,繁荣市场。

    正是得益于校方的无私传授,前朝只有王室皇族偶现其踪,高贵堂皇的珐琅器几经变迁,抵抗住来自外国的低质倾销,最终走入万千百姓家,最终变成了新华国成立之后人手一只的“搪瓷缸子”。

    他们学校没有这样的资源,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韩师父的木刻技术或许不如珐琅技术容易普及,利润高,可常先生和方校长他们教会了春妮,有很多事,不能单纯用利润来衡量。

    艺术和美是永恒的。

    即使美丽被迫在乱世中蒙尘,总有一天,乱世会结束,美丽会再度绽放光华。

    她结束不了乱世,但她想保护美丽。

    何况这美丽不是真的毫无用处。

    铜阳木刻之所以闻名于全国,是基于它数百年为吴中地区乃至全华国提供彩印年画的基础之上,正好跟春妮想做的油画彩印技术不谋而合,而韩师父本人也有一定的彩印功底。

    但正如她心知肚明的,华国现有的彩印技术无法做出她想要的东西。正好学校请来的那几个化学学生在做油墨改良,她有预感,引入现代实验理论的彩印技术也许会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华。

    她们没有珐琅技术作底靠,必须自己披荆斩棘,走出一条新路。

    “对,报童学校倭国人也开始下手了。正因为这样,不管再困难,咱们也得接着开下去。”方校长下定了决心:“这样,那些愿意跟着韩师父学习的学生们,咱们可以设立奖励金,成绩若有卓异者,或者为工厂作出重大贡献者,学校再掏钱奖励!”

    即使得到校长的大力支持,春妮心里仍然没有多少底气。

    就如方校长顾虑的那样,木刻学习需要艺术素养打底,想有小成,至少需要学习三年,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培养学生。

    春妮给韩厂长设了个底限,要求他跟韩师父谈判,必须在三个月之内让学生们可以制作出一幅有山有水的简笔画。

    韩厂长一脸视死如归地去了,那天韩老头暴跳如雷,吼声几乎震破教室的玻璃。

    但他还是同意了。

    艺术再重要,也要先活下去。

    韩师父底限一放再放,但他坚决要求,只收他看中的学生,其他人就是拿着钱他也不收。做这种事本来就需要悟性和天赋,

    这是正当要求,春妮答应下来。

    韩厂长的动员会结束后,春妮找到这些学生挨个做工作。

    她原本预备着,这会是场艰难的谈判。

    没想到看中的十个学生里,有五个都答应了下来。还有一个告诉她,自己家里人靠他养,实在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他能不能在每天干完半天的活之后跟着学。

    春妮很惊讶,她问这个叫李铁柱的学生:“你这些天天天帮着海城的大小场子布置场面,要是停半天工,损失多少钱呢。”

    李铁柱就是上次被她选中,带到英租界去摆多米诺的学生。上回他的两个同学被英国人当场看中,留了下来。他回到学校,自然而然也成了多米诺的领军人物,据说他自创了很多种新鲜的摆法,还为了多米诺快速投放,设计了一些独门手法和工具,大伙都很服气他。

    后来郑经理跟春妮透露了一点李铁柱他们面试的情况,说要不是面试那会儿他的脸色太臭,太不配合,英国人肯定会留下他的。

    现在学校里拿到摆多米诺的外场,每个人平均可以拿到十到三十块的报酬,虽然不是每天有这样的活,但一个月来一两单,工厂又不抽成,这生意就很不得了了。

    在这其中,李铁柱最吃香,几乎每场都有他镇场子。一个月下来,粗算他至少能有一百块的赚头,现在又正是多米诺风最大,最赚钱的时候,她原本对说服李铁柱是最不抱希望的。

    “小顾老师,我相信你。”李铁柱咧着嘴笑得很憨厚:“我从一开始跟着你,咱们玩具厂就数你本事大,我们厂里人能有口饭吃,全托了你本事。连木头块子都能卖得这么好,跟着你准没错。”

    顾春妮望着他,李铁柱的家庭情况她略知一二,他是家中长子,上面只有一个寡母,底下却还有六个弟弟妹妹要养。

    李铁柱是将全家人的前程都押在了她身上。

    这份信任这样沉重……春妮不能辜负,也不敢辜负。

    第70章 070 积蓄力量

    一次招到五个半学生, 已经达到了完成任务的合格线,但在春妮的心里,这几个人远远不够。

    谁也不知道, 他们会不会学到半路改了主意, 或是有其他变故导致学业无法继续。工业化产业链的实现需要大量高素质人才,如果能够实现春妮心中的构想,五个人岂止是不多,简直是太少了。

    韩师父已经将要求降到最低,春妮也不好总为难别人。再去说服那不愿意来的几个学生吧,人家家里都有困难,谁都不好勉强。

    招生这事卡在这里, 一下好些天过去,春妮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怎么盖猪圈弄猪草, 给师生们养猪养鸡改善生活上边,事情有了新的转机。

    盖猪圈养猪的事暂时放下,先说韩师父学生这事。

    继倭国人陆续向张先生等社会活动家以抵抗倭国统治等名义伸出黑手之后,有些他们成立, 或是在他们名下的教育组织要么被强行收缴关闭,要么看风声不对, 搬到内地继续办学。这些组织撤的撤散的散,留下很多无处进学的学生在海城。

    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打听到他们江浦仍在开课,辗转问过来, 能不能插班。

    方校长盘点了一下帐册,搓着手找到春妮:“那个, 小顾老师啊,你不要再想着养猪的事了,学校真没地方给你养猪。”

    春妮以为校长怕花钱, 拿早就想好的话堵他:“校长,学生们都在长身体,每天只给别人吃两个窝窝头,那怎么够?”

    “那不是还有蛋花汤跟咸鱼吗?”

    学校日子好过之后,校长让李德三联系渠道,赶在年后批发来大批市场为了过年积压的咸鱼,每隔几天做一次,保证每个学生至少能吃到一块鱼。

    “天热了,咸鱼经不住放,到时候还吃吗?”

    “那……到时候再买嘛。”

    春妮拉校长坐下,给他算了笔帐:“现在市面上一条杂鱼做的咸鱼一毛钱一条,一斤咸鱼也要三四毛吧?一斤上好的五花肉才六毛钱,现在一头生猪也才合两毛多的价吧?校长,你这么算,养猪不是更合算。”

    “那不是咸鱼有盐,贵一点应当的吧?”

    春妮翻了个白眼:“是咸一点好少吃些菜,好送多的饭才对吧?”

    方校长一向在她面前摆不起架子,讪笑:“你别说出来嘛。”

    春妮正色道:“校长,你别总以为我想养猪是因为我嘴馋,我缺那点猪肉钱吗?想吃肉,我不会自己做了吃吗?我是发现,前两天,我领着学生晨跑时,有学生竟然连四百米都跑不下来。他们每天那么多活干,不可能是因为疏于锻炼引起,只能是体质太差,无法支持高强度的体育锻炼。我认为,我们的学生不止需要学习知识和锻炼精神,更需吃饱吃好,强健体魄,”她重重强调:“尤其是在这样险恶的社会环境下,后者说不定比前者还重要。”

    校长叹了口气:“好吧,我实话同你说吧。你规划来做猪圈的地方,我有了别的用途。”他挥手制止春妮说话:“咱们的兄弟学校关了很多,很多学生们失学,咱们得接手一部分。有些主办职业教育的社团学校也有一部分学生面临无学可上的境地,我认为,这个责任我们也需要负起来。”

    春妮皱眉:“那这样会不会太招人了?”

    方校长摇摇头:“你之前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严控言路的话,倭国人并不会来找我们麻烦。毕竟咱们开的是职业技能学校,倭国人总要用人做事吧?”

    “那您准备再招多少生?”

    “初步估计,在两三百人左右。”

    春妮斜眼看他:“校长,光常先生办的报童小学都有十所,每所规模只会比我们学校更大。两三百人,咱们新盖的瓦房都能塞下,只是一个学校的学生总数。您会专门来跟我商量让我挪位置?”

    方校长无奈,虚点一下她额头:“真是个小精明鬼,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吧,我设想中的底限是两三百人。但只要咱们有地方,有人愿意来学,我就不可能放任学生们无处可去。”

    春妮叹了口气:“那就是没有定数了?校长,你招这么些人,先不说场地的问题,有没有想过怎么管控?”

    方校长沉默片刻:“只能先招进来再说。如今海城的教育毁之过半,学生们不明道理,精力又多,若是再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万一叫街上那些骗子混混勾骗去做了坏事,甚或是吸了大|烟膏,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春妮终于沉默了。

    校长说的是社会问题,他一个小小的校长操心不了,原本也不该他操心。可现在海城上下,当权的一心搂钱,有本事有责任感的,死的死逃的逃,若是留下来的人任由局势一崩再崩——

    “我也不知道我招他们进来,能不能管住,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在这个位置上,也有一点能力,能伸一把手,断然不能坐视不理。没人管他们,我管。”

    …………

    方校长的决定很快在教师们的下一次会议中被公布出来,旧老师们看来已经都被透过风,表现得很淡定。

    只有新来的吴江大学那几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骚动。

    校长温和地看着他们:“你们要是有什么意见直说,我们这是民主会议,什么意见都可以提。”

    最后,是一名满脸痘痘的瘦高个儿男老师站出来发了言:“校长,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想,学校的空间有限,能不能容纳很多学生,这是个大问题。我们在想,能不能换一种形式。比如像我们吴江大学有开读书会的传统,一般由家在吴江,有余力的学生轮流主办。咱

    们可以将学生们以读书会或补习班的形式召集起来,寻找场地举行小班授课,你们看怎么样?”

    方校长思索片刻,反问道:“我们去哪里找那么些老师?”

    “我和舒老师他们,我们都认识一些跟我们一样的同学,他们不都是吴江大学的学生,还有些其他大学的同学,他们水平都是很好的。如果学校同意的话,可以由他们充当小班老师。”

    “我们需要承担薪资支出,对吗?”尹老师一下问到了点子上。

    这个姓计的化学老师脸腾地红了,吭哧道:“这个,我们有些同学暂时没找到工作,如果学校能为他们解决一点生存上的问题,当然很好。”

    老师们沉默下来。

    计老师却以为他们误会了,忙道:“我本人提出这点,绝对没有任何私心。”

    不是计老师的提议不好,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这个问题,除了列席会议的韩厂长和小顾老师主动表态,谁都没有资格替他们作决定,包括方校长在内。常先生他们尽了最后的努力,于昨天将最后一笔拨款交给了学校,以后学校能生存多久,能招多少生,老师的福利好不好,只能看玩具厂,看他们能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抢下多少块肉。

    “先作个粗略统计吧。”韩厂长看着方校长:“厂里赚多少钱校长心里有数。能租多少场地,招多少老师,总共这么点钱,校长你看着办。”

    会议的结果出来,不出意外,学校将整个三月份都变成了招生季,招生主要面向那些辍学的学生,只要肯报名,不嫌条件艰苦,都能有书读。

    方校长将学校整个春节赚的钱都狂洒出去,最终为学校招到了三千多名学生。

    这三千多名学生中,只有一千名年纪小一点,住得近一些的学生在江浦学校读书,其他的均分散到市里市外的出租屋,书店,民居中,他们或三五成群,或一二十人聚拢,约好一个共同的空闲时间,采用更加灵活的方式学习知识,听老师讲课。

    所有的老师在第一堂上课前都会重点强调一条没写在校规中的校规:勿!谈!国!事!

    努力学习知识,努力活下来,努力积蓄力量吧。老师们说。

    让我们死去的,是志气的消磨,是理想的崩塌,是火种的湮灭。理想不死,火种不灭,我们终会再起。学生们悄悄地,互相勉励。

    这些新进校的学生具体有多少,春妮不清楚。

    但这一千多名学生一齐挤在学校,很有些壮观。

    学校剩下的几间教室迅速被占满,就连那几间开着天窗的教室也不例外。

    没有房子,他们就坐在开着天窗的教室里上学,没有桌椅,他们搬来周围废墟里的碎砖码成椅子,碎纸边订的本子被端端正正放在膝头上,他们就着天光汲取知识。

    每次春妮领着学生们绕过那几间教室,望着那群教室里无声仰望的孩子们,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无言的震憾。

    我们华国打不倒。

    头一次,春妮没有依靠历史的参照,却无比笃定。

    学生多出将近十倍,滋生的问题并不是太多。反而先前韩师父和春妮一直发愁的学徒问题得到了解决。

    毕竟有这么多人当底子,怎么也能筛出乐意学木刻的几个好苗子。何况学木刻包三餐呢,不管这钱要不要还,至少当下不用饿肚子了不是?

    这些后来的学生可没有之前的学生那样幸运,有了玩具厂做工和多米诺的外活这两样赚钱的活计。去给韩师父当学徒,这已经是这批三月份入学的学生最好的待遇了。

    但这么些学生不可能都去改行当木匠。

    方校长按计老师他们提供的大学同学名单又开设了会计科,速记科,化工油墨科,物理实用科,机械理论科,绘画设计科等科目让学生选择。

    像比较热门的会计科,速记科还需要支付学费,其他两门课么,一般人都没听说过,这就要靠老师的忽悠能力了。

    像舒老师,他愣是利用大伙都想靠多米诺赚钱的心思,忽悠了大批学生,说跟着他学,可以利用公式计算多米诺的落点规律,预设轨道,从而更高效率地完成高难度的会场布置。

    春妮:“……”光看忽悠能力,舒老师绝对是包教授的嫡传弟子。他莫不是忘了,他自己布置的轨道似乎灵的次数也不多吧。

    因为陡然扩招,春妮暂时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学校。

    她有预感,随着入校学生的增多,迟早会有人将目光投射到这里。

    不,或许那些人已经看了过来。

    想到多米诺风潮时,隐隐听到的消息,春妮心中紧迫感逾深。

    她开始以更为严苛的态度教授学生,她要求他们每天长跑,在操场上布设了各种障碍物,变换口令,队列,进行拳拳到肉的对练。

    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学生们叫叫苦,就让他们先停下来休息喝水。她严格执行既定的训练计划和惩戒手段,几次下来,她成了新生最害怕的恶梦老师。

    但她不在乎。

    如果保住学校需要钱,她就去赚钱,如果需要拳头,那她就训练一个最硬的拳头出来。

    谁敢来伸手,必将一拳见血,砸烂他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