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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051 各显神通

    春妮先谦虚地说了句:“我就是随便想想, 校长您看可不可行吧。”

    “快说快说。”

    春妮拿出胡老师做的产品说明书,让校长来看:“我也是被胡老师提醒才想到的。胡老师学校学生年纪太大,不需要咱们的木马和鲁班锁。海城有这么多学龄前儿童, 这也是个广阔的市场, 咱们可以到婴幼园去问问。”

    因为海城职业女性增多,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婴幼园这种可以解放育龄女性的组织存在。只是它们一向藏在小弄堂里,目前数量较少,老师们才没有想起来。

    方校长眼睛亮了亮:“这倒也是,还有婴幼园,咱们怎么没早想起来呢?只是一个木马不便宜, 咱们也不好用这些自己用的,简单的东西来糊弄人, 但若是做得太好,没有多少婴幼园舍得买吧?”

    这个问题,春妮也有所考虑:“那咱们多开发些小玩具,他们买不起木马, 总能买些别的。”

    “那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这会儿小吃铺人不多,师生两个在一张空桌前坐下, 找来几张纸,春妮边说边画:“目前我想到的是做积木,就是像搭房子那样的, 做一个小小的房子结构的积木。还可以做成花卉动物形式的拼图。”

    方校长接口道:“积木我知道,我前年给小儿子买过一套。”

    春妮皱眉:“原来海城已经有积木了?那咱们得换个方了。”

    “我看不用换, 老城的强力玩具厂都给炸了,现在市面上卖玩具的不多,你们琢磨的, 说不定是条路。”

    师生两个看向插嘴的那人。

    那人长一张大方脸,络腮胡子,一身黑色绸衣绸裤,身后跟着几个穿同色布衣,打手打扮的人,看上去跟码头上那些吆五喝六的把头没什么两样。

    可春妮知道,这位叫高大海的大爷是正经做面粉生意的,按照他押车的数量来算,生意做得绝对不小。

    这会儿做米粮生意的,都是腰缠万贯,不缺人脉和关系的主。

    春妮请他坐下多说两句,他推辞道:“我不做这生意,你们不必问我。”

    方校长张了张口,却是不知道怎么说好。

    春妮知道他不擅于跟这种江湖气重的人打交道,笑着道:“高大爷见多识广,随便说两句,就够咱们大开眼界的了。”又说:“再过一会儿就该吃午饭。高大爷慢慢坐,我今天发了白面,去做几个馒头,再炒个饼丝,一会儿我们简单吃个饭。”

    看高镇海眼睛微微发亮,春妮就知道,她这回留客是留定了。

    海城是南方人的天下,但高大海跟春妮一样都是沙北省人。吃惯了馒头面条,最好吃家乡真功夫揉出来的老面馒头,只是现在粮食价钱高,海城大部分摊铺做不起纯粹的白面馒头。

    有一回春妮吃腻了杂合面馒头,给自己做了几个白面馒头改善生活,正好叫高大爷看见,买了她的午饭,两人就此结识。

    春妮师生两个都知道这位可是大金主,她卯足了劲使出真功夫,做出一笼肥肥白白的大馒头。拿出几毛钱,让二丫去码头边买点河鲜添菜,又用平底锅烙了香香脆脆的饼切成饼丝,拿卤肥肠和着土豆跟包菜炒软,端过去听方校长跟高大海搭话。

    难为方校长搜肠刮肚找话题,春妮端饼丝上桌时,他正跟高大海说起租界进口越南米的事。

    高大海告诉师生两个,倭国人为了逼迫租界方就范,控制住周边地区之后,就不许周边地区产的大米进租界售卖。海城人被逼得没办法,到处寻找粮食供应商。也是这段时间,每到晚上,就有很多人穿过倭国人拉设的铁丝网冒险出来跑单帮,做起了以物易物的生意,米粮店的大米一点点就是从这来的。

    好在前段时间,租界谈妥了海外渠道,不出一月,海城租界的米荒问题应当可以缓解。

    方校长非常高兴,谢过高大海告诉的消息,同春妮道:“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米价能降了。”

    高大海摇头一笑:“我看没有那么容易,

    等着看吧。”

    春妮招呼两人吃饭,道:“再差也不会差过这些日子,一斤米要五毛钱,这是涨得都失心疯了。再涨下去,人人吃不起饭,两百万租界居民造起反,我看这些倭国人吃不吃得消。”

    高大海咀嚼馒头的动作停了一下:“你这小姑娘说得也有些道理。”

    方校长笑道:“您别看小顾老师年纪小,她眼光很准。要不是她,我们学校日子就难过了。”

    春妮瞅着高大海的神态,道:“高大爷您是做面粉生意的,等越南米暹罗米运进租界之后,面粉价格肯定也会受到影响回落,您得注意点了啊,别囤那么些货了。”

    高大海笑:“你这小丫头,还操起了我的心。”

    “那当然了。咱们都是沙北人,肯定得互相帮衬着些,您说是吧?”

    她见高大海不接话,自己给他盛了碗鱼汤,奉到他面前:“有句老话不是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现在的世道,钱就跟水一样,您不让它流转,搁在这只能越不值钱。我们学校虽然才起头做生意,但不是我吹,到现在为止,我们不止没有蚀过本,还颇有盈余,只是限于资金不足,没法正经做起来。您也说咱们做玩具是条路子,正好面粉生意不好做,不如您投点钱给我们这试试?”

    高大海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面粉生意不好做了?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春妮笑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吗?高大爷,我又不跟您是同行,您就别逗我了。”

    高大海这时却道:“你这个做积木的主意,我觉得的确有点不好。”

    春妮作出“愿闻其详”的姿态:“您说?”她心中一笑,他肯主动说这件事,绝对是有点心动了。

    “现在做积木的厂子太多了,你们这么小的生意,不做出名气,只怕难以为继。”

    春妮讶道:“您怎么知道这些?”

    “还不是我家那几个败家娘们。成天只想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买衣裳,叫她们给儿子买点玩具,四个里有三个都是买积木,还有一个买拨浪鼓,还怪孩子不好伺候。都不好好伺候……”

    春妮略过他一大堆女人孩子的话题,道:“不做积木就不做积木吧,我还有别的点子呢。我们学校有这么些会做木工活的学生在,再做别的,分分钟就能转行。”

    方校长眼皮一跳:他们学校有很多会木工活的学生?他怎么不知道?

    “你有什么点子?”

    春妮跟方校长对个眼色,后者站起来,作了个“请”的动作:“高先生,咱们进学校去,边走边说吧。”

    …………

    高大海在学校里转过一圈,看过他们做的几个样品,当时没表态,只说给他两天时间想想,便带着人离开了。

    春妮也不紧追着他不放。

    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这种事,总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跟高大海的一席详谈,打开了她另一条思路。

    回去之后,春妮令心神沉入空间,从搜来的书籍中认真选出几种木工玩具,将之用机械透视图法绘制出来。图纸再拿到学校,跟几位老师再开几次碰头会,大伙各显神通,在亲戚朋友里大肆宣讲一通,寻找有意向的投资人。

    这是其一,其二,既然要做木头玩具,自然要先调查市场。

    不止是老师,学生们也忙活了起来。

    方校长雇了几名半天班的半大学生,让韩老师带队,将位于租界的,大到百货商场,小到杂货铺,还有婴幼园,能转的都转了一遍,按春妮说的,统筹出一个顾客需求报告,将顾客们需求意向最高的玩具制作了几个样品,拿去给几位潜在投资人观摩。

    拉投资这种事,做过第一回,第二回就不那么难开口了。

    别人春妮不知道,她拿给高大海的时候,这位大爷毫不客气,将所有玩具都带回了家,豪言道,要是这些玩具他儿子们喜欢玩,他就投一千块钱给他们学校。

    春妮的投资希望就此寄托在了几个三岁小儿身上。

    好在虎父无犬子,高大爷家的几个儿子相当捧场,春妮磨破嘴皮子,最终为学校拉到了两千八百块的投资。

    这笔钱成为了新创立玩具厂的最大一笔投资。

    有了这笔钱,方校长立刻豪气起来,为学校先采购了五十把木工大锯,五十把木工小据,二十把游标卡尺,以及凿子,锥子,刨刀,砂纸砂轮等若干。

    他再跟韩老师带着几个男学生合力从码头搬取来一大堆烂木头,挑出合适的学生,每天下课之后学着锯木头,刨木头花,为之后成立的玩具厂做先期工作。

    既然正式成立了一个玩具厂,还拉来这么大的投资,只凭着学校老师们身兼几职肯定是不行的。

    方校长暂时将学校操场让出半爿,给学校的预备木工们腾地方练习。

    他同时拜托亲友帮忙,为玩具厂找来一个熟手木匠和两名学徒,再寻来位说是在卖玩具的洋行里做过高级经理的买办,最后花了些钱在工部局办下牌照,数天后,“好多趣玩具体育用品厂”正式开始了挂牌营业。

    第52章 052 钉子户

    学校的人事变动不止是多了几个木匠和一个经理那么简单。

    方校长再不通庶务, 也不可能让玩具厂放任一个刚刚被聘进来的职业经理人把持。在工部局注册登记时,他自己挂名玩具厂的厂长,让韩老师当副厂长, 将他学校老师的身份开革掉, 目的是全身心投入到玩具厂的运营中。

    韩老师跟胡老师等几个一样,肯来学校当老师完全凭一腔理想支撑。过去的几个月,他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可信。而且从工厂前期调研开始,到工部局办理牌照,一应事体韩老师亲力亲为,对工厂的创办功不可没,他当副厂长, 没人有异议。

    除了韩老师自己。

    方校长宣布任命之前,找韩老师谈了次话, 春妮在旁边。

    韩老师很激动,说自己来学校就是为了教书育人,为了实现理想。

    现在他去当了玩具厂副厂长,跟他当时毕业去洋行工作有什么两样?他坚决不肯。

    春妮已经习惯学校老师跟外边的人不同, 凡事不以“利”字为先。但韩老师面对方校长开出的一个月薪水五十块也毫不为动,春妮心里极为感慨。韩老师知道玩具厂除了分给投资人的部分, 其他盈利都会投入到学校,但他推说自己能力不足,怎么也不愿意履任。

    韩老师家境应当是所有老师中最差的, 方校长最后用让他“为他母亲的病多攒点钱”为理由劝服了他。

    至于春妮,方校长也没忘, 给她挂了个名,就叫技术总工程师。

    只是春妮在学校体育□□的身份暂时没人可取代,且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兼顾, 没法将全部精力都扑到玩具厂的工作上,比韩老师,现在是韩厂长,春妮比韩厂长的工资低一级,按三十块一个月开。

    三十块钱一个月,在这个年代的工薪阶层中,已经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工作。要不是方校长需要比照那位花高薪请来的郑经理给两名爱将开薪水,她也得不着便宜。正因如此,方校长再三叮嘱,让他们不能说出去,省得其他人知道后生出波折。

    即便如此,方校长也说了,目前学校拉的投资需要先用到其他地方,薪水只能记一半到帐上去,等到玩具厂盈利之后,再折合成当时的币值,同利息一并发给他们。

    春妮和韩厂长都表示同意,他们俩拿的是半薪,方校长挂了个厂长名头,却还一分钱薪水都没有呢。

    即使只有半薪,十五块也很不少了,再加上她原先在学校里干的体育□□有六块薪水,光这两样,春妮每月固定拿的钱就比于先生高。

    干拿钱不干事,这不是春妮的为人。

    这么高的薪资,也让春妮拿定决心,在学校的半天班中雇

    了两个学生,代替她负责小吃摊白天的运营。她目前除了负责揉馒头,熬胡辣汤之外,卤煮只要汤料到位,不需要操别的心。其他的几眼灶和小吃都交给了李德三负责,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了玩具厂的运营中。

    如今春妮身兼□□,总工,小摊主三职,还得隔天晚上摸黑干点倒卖煤球的活。要不是她有上辈子的力气,以及这辈子从小她妈给她调理的体质打底,真不一定撑得下来。

    对了,还有常先生交代的倭语学习,春妮也不敢落下——在她得知她的倭语老师小岛宁次一学年的课程需要一百五十块大洋之后。

    这份情愈发还不起了。

    春妮有心再携礼去常家拜访常先生一家人,可惜他们两人都是分身乏术。春妮只能通过常文远偶尔的带话,听到一些对方的消息。

    好在都是好消息。

    倭国人已经开始同吴江大学对接,将大部分设备和书籍还给了校方,学校也开始了先期搬迁准备。不出意料,最多到年后三四月份,学校就可以完成全部搬迁。

    玩具厂解决了初步架设问题后,再就是韩老师空缺下来的老师招聘。方校长对春妮说的,学校须得有音乐和美术老师很重视。

    学校虽然只打算培养木工,但做手艺人不能只会干活,还得有基本的美感,对美的领受,即美商。否则,这样培养出来的木匠只能做个说一步动一步的匠人,无法有更高的造诣。

    虽然说这话的春妮也只是个会横刨竖削,连个雕花都干不了的初级木匠,但方校长从小接受传统教育长大,诗词书画不说有多高水准,但最基本的美商他是有的。

    他深以为然。

    于是,继木匠师徒和郑经理之后,学校又多了两名老师。

    一名姓尹,负责填韩厂长的空,教授两个大班的国文,还要负责印刷部门的油印工作。另一名姓林,说是学过几笔西洋画,识五线谱,也会吹笛子,还会拉小提琴。

    这两名都是男老师,跟韩厂长不一样,他们都不用负责守校。

    春妮怀疑,这跟学校目前腾不出多余的房子容纳更多的老师住校有关。

    不过,她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很快得到解决。

    学校一下增加了好几号人,不可能都窝在方校长跟韩厂长的小宿舍里办事。那个小宿舍以前只是个五六平方的小门房,塞下六个老师就勉强,更不论其他。

    要么搬迁,要么原地再盖几间房子办公。二择其一,迫在眉睫。

    这两间仓房原本是张鹤年先生小舅子的产业,张先生的老丈人以前是青帮大人物,据说还是海城有数的一位闻人。倭人进驻海城之后,几度延请张先生老丈人在新政府任职,均被他托病推辞了。倭国人很不耐烦,曾在各种场合放话,要给这位老爷子好看。

    老先生如何应对,春妮不知道,只知道老先生的家人被吓得不行。恰逢张鹤年先生遇刺,这下捅了马蜂窝。各房头生怕死期将至,走关系的走关系,卷铺盖卷的卷铺盖卷,不出一月,将家里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处置干净之后,留下死活不肯走的老头,携家带口,逃命般地离开了海城。

    码头的这两间仓库便是张先生趁机便宜买到手上,交给了方校长。

    江浦报童学校的这块地皮算是半正式地成为了学校校产。

    所以说,搬迁是不可能搬迁的。以学校的销金能力,还要以此地为据点,长期当钉子户才能活下去这个样子。

    至于学校为什么一定要设在江浦这里,端看这一带的地形就知道了。

    前文曾有言,在海城会战那会儿,江浦这一带遭受过倭军的“重点照顾”,这一带废弃的房子非常多,包括王阿进家里的小铺子就是毁在那时候。

    学校后边就紧邻着一大片废墟。

    韩厂长去工部局给工厂跑手续时,意外得知,因为这一带毁于战火的房子很多,工部局并没有及时组织人手堪验核实。换句话说,如果操作得当,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划一块地,盖几间房子充作校舍。

    这会儿盖房子,跟后世差不多,需要问工部局跑手续先买地皮。租界的地皮多贵,哪怕经历过战火,价格有所回落,但把玩具厂的余钱全拿出来,只怕也买不到之前他们一间仓库地皮的一半。

    学校要盖点房子,只能想些非常规办法。

    春妮给方校长出了个主意,让他请几名学生在课余时间到废墟中拾捡碎砖头收集起来。若遇着有人问,就说学校想撤去原先的木栅子,正式盖个围墙,等砖头攒好之后就正式开工。

    别说,这个答案一说,堵住了不少好事人的嘴。

    砖头捡得差不多,附近的废墟清理得也差不多之后,方校长再组织几个学生在空地刨坑。

    有入行的看着不对,问他:“我怎么看这像是在打地基呢?方校长,你真不是在盖房子?”

    方校长如今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说这里啊?这一块是我们想盘个猪圈,等来年养几头猪,年末了也好给学生们打个牙祭。”

    那人还想再问,方校长笑呵呵地挤开他:“对不住,让让,让让啊。”

    这附近人多嘴杂,再往后数天,不知是谁背地里把发生的事捅给了巡捕房。

    大鼻子的英国警长来转了两圈,让方校长请进去喝了杯咖啡,出来时挥舞着警棍,操起生硬的华文一顿大骂:“盖个鸡窝也要找阿sir,盖个猪圈也要找阿sir,阿sir的时间不是时间?谁要是以后没事找事,别怪我请他去巡捕房喝咖啡!”

    围观人等顿时作鸟兽散。

    自此之后,江浦学校挖坑也好,搬砖头也好,是再也没有了人敢过问。反正他们又没有真的盖起房子。

    时间渐渐到了圣诞节,按照常规,租界所有的外国雇员都要放三天假,英国巡捕房也不例外。

    放假的当天大清早,王家兄弟领着好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力夫推来数车泥瓦和钢筋,沿着废墟划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在学生们提前挖好的几个“坑”边搭开架子,再从教室里扯出条电线,抹泥的抹泥,拌灰的拌灰,日夜开工,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等到三天时间一过,英国巡捕们重新上班,学校的新围墙里,多了数间敞亮干净的青砖大瓦房。

    地有了,房子也有了,方校长有关学校的心事去了一大半。

    只剩下一个要命问题,在时局的催逼下,也必须要做出个决定了。

    第53章 053 太阳

    学校另外的那个问题, 从常先生遇刺开始,就现出了端倪。

    不,这个问题不能完全归咎给这件事。

    毕竟当时学校的老师, 除了春妮这个编外体育老师, 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参与到了其中。

    春妮如今驻扎在码头,因缘际会结识各方人物,耳目愈发灵便。

    早在学校筹划盖房子前,她隐约听到过消息,倭国人对包括常先生在内的海城教育界人士异常恼火。只是吴江大学原本就是外国人办的学校,倭国人碍于常先生和吴江大学现在被英国人护得密不透风, 又处在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不好下手, 只好在其他方面使力。

    张鹤年先生的遇刺是其一,张先生遇刺没有两天,他在华界开设的两处难民技术学校以窝藏抗倭分子的名义被迫关张。据说当时76号大张旗鼓地冲进学校,打杀学生和教职工, 抓走包括学校校长和老师在内的好几人回那魔窟,这几人至今还身陷其中, 不知生死。

    同月,女子救亡组织的一名领导人在海城的一处夜校教书时遇刺身亡。

    照此思路,随着倭国人对海城的掌控日深, 他们即使会容忍报童学校的存在,也不可能放任学校将其发展成为抗倭宣传阵地。

    毕竟, 随着海城重开水运,租界方同时失去了租界以北苏河的控制权,还有, 以76号为中心的城西越界筑路地区也渐渐落入倭国人手中。

    租界东南两方管辖权

    落在奉倭国为主的维新政府手中,倭国人的合围之势即将形成,租界即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

    倭国人步步紧逼,很难说为了安抚倭国人,这些西方人会妥协到什么地步。

    这其中报童学校失去三名校董,背后没有其他靠山,是最可能最先被牺牲掉的地方。

    既然早知倭国人迟早会将屠刀举到学校身上,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为此,方校长丢下诸多事务,亲自去见过常先生和张先生两位校董,回来时宣布了一个消息。

    江浦报童小学要改名了。

    两位先生都说,校长和□□们对学校付出颇多,这所学校是所有老师们的结晶,将取名权让给了他们。再者,倭国人已经盯上他们,学校不仅不宜跟他们再扯上关系,更应该尽早去掉他们的烙印。

    方校长跟老师们开会时,红着眼睛道:“两位先生不计名利,一心为学校,为学生,为我们这些教职工着想。我们如今迫于形势易名,但不能忘记先生对学校的贡献,和对我们的期许,大家明白吗?”

    老师们站起来,齐声应是:“请校长,请先生们放心。”

    春妮惊讶地发现,方校长这样说时,学校的几个旧人没有异议不说,就连新来的两位老师也神态肃穆,深以为然。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这些事,学校上下还能保持一心,这很难得。

    春妮对接下来同学校,同这些人一起度过难关,有了更多的信心。

    老师们表完态,接着是投票表决新校名。

    方校长重点强调,新校名不能跟“报童”“难民”“救亡”等字眼扯上关系,最好类似“振兴”“振华”的字眼也要避免。

    最后,经过集体表决,王老师建议的“江浦基础技能学校”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获得了全票通过。

    工部局更名手续办下来,正式更换新校名的那天,方校长没有通知大家。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学校门口,大家仰起头,默默看着报童小学江浦校区从学校大门的牌匾上撤下,又默默注视着“江浦基础技能学校”这几个字锲入牌匾。

    在铁锤单调的敲击声中,所有人什么话都没说,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

    学校的这次变化,不止带来的是名字的更改。

    因为更名后的学校更侧重于职业技能培训类的学校,原本不再适合招收小学生,但春妮提了个建议,说可以灵活变动一下,将学校分为三个部分,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一个高级班。

    初级班只教授识字算数,招收的学生年龄不限,中级班在通过考核之后,加设绘图,美术等课程,高级班目前就只是教授木工手艺。

    说穿了,目前学校所有的职业技能学习都是为了玩具厂设置的。

    所有的学生既可以单独报一个班,也可以在初级中级和高级任意择选两到三个班同时报名,但报名中高级班的学生必须通过初级班考试。

    这样变化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合规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招收那些失学儿童。

    这是学校创办的初衷,哪怕名字变了,这个初衷也绝不能改变。

    学校初级班的学制仿照当今年代通行的小学学制,略作了改变,最高有四个学年。但考虑到学生的特殊性,一般在初级班学过两年,或者知识累积达到二年级的,年龄稍大的学生也可以报名中级班和高级班。

    当然制度是制度,学校在草创阶段,只设立了框架,实际操作还需要更灵活的变化。

    像是春妮,她现在带的木工班学徒们在学校学习了统共不到半年,只是他们年龄太大,需要迫切寻个工作立身。因此,只要是年龄合适,手略稳些,刨出的木头能看一些的学生,都被调去了高级班。

    虽然情势变化不得不如此,方校长还是专门向这些学生们训了话,要求他们边学木工,边学认字,要是有一样不合格,毕业后不能进入玩具厂工作。

    是的,学校已经通过了决定,学生们毕业后将会优先录取进入玩具厂。

    得知这个消息,哪怕是初级班,像夏生那样大的小鬼头都开心得不得了——哪怕他们或许十年内都没法达到玩具厂的最低工作年龄。

    只要读书就会有工作,而这里读书还免费!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会议决定传出去之后,学校又迎来了一拨报名的热潮,哪怕学校派人在校门口一再重复说明,这个时候并不是他们招生的季节,他们短期内也没有招生计划,狂热的报名人群仍是源源不绝赶来。

    因为报名的人太多,学校不得不又开了次会,出了次题,特招了一批要么有学习经验,要么有木工经验的大龄学生,还为他们特设了两个短期学习班,作为玩具厂的后备生力军补充。

    在此期间,学校向工部局又申请了一块厂牌。

    这次的厂牌是为学校的印刷室申请的。

    依方校长的意思,学校只是偶尔接一些街坊邻居的散单印刷,赚的钱勉强可以覆盖几位老师和学生的工资,办厂牌的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这块厂牌没必要办。

    但常先生提醒他说,如今倭国人对舆论的管制越发厉害,稍微大些的报纸都被安插进了倭国人,或是倭国人走狗,连带的印刷厂受到清洗,关张了不少,他们必须也早作打算。

    办厂牌不是小事。

    方校长犹豫许久,终是舍不得学校的第一件校产,赶在年前将厂牌办了回来。

    至此,学校名下正式有了两个产业,两个厂子一个学校帐目互相独立。其中的盈利,除去分给投资人的部分,留一半作为工厂的发展基金,另一半则分批拨入学校充为经费。

    不得不说,方校长的念旧情有时也有好处。

    十一月份春妮和夏风萍曾经在金小姐的酒席上做过一波宣传,一个多月过去,在两人以为自己拉下脸来干的好事只能为几名落魄舞女寻金主时,学校来了份大订单。

    却是当时宴上一位舞女的金主辗转寻到他们,说是他家一有一号生意要关张,临行前准备清仓大甩卖,委托他们赶制一批传单出来。

    因为这位老板只要求宣传单作工便宜,压价压到不可思议,没人肯做,最后单子落到了他们手上。

    别人怕压价,学校不怕他压价啊!

    毕竟学校目前唯一的诉求是,只要利润够付老师和学生的工钱就行。而且当时学校为了印教材,囤了一大堆便宜纸,后面油墨钱给不出来后,这批纸也囤在了这。这会儿什么都涨,包括纸价也涨,显得他们更加地物廉价美。

    再者说,印刷厂最大的老板——学校都不求赚钱,价钱还降不下来才是有鬼了。

    这单生意一做,那位老板大约是觉得压得有些不厚道,在朋友里为他们宣传一圈,又逢着年关,印刷厂总算打开了局面。

    学校产业越来越多,方校长再托朋友寻来一个可靠的老帐房做工厂的帐,又点了性格沉稳细心的王老师兼任出纳,这一拨广纳贤才的行动算是暂时停顿下来。

    学校盖房子招人,动作不断,玩具厂这段时间的变化则更大。

    为了今天的事情,早在工厂拉到投资之前,学校的老师就筛选出了一批合适的学生,让他们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春妮的木工课上。

    到厂牌办下来后,学得最快的学生已经可以锯出漂亮齐整的木头块,将木刺打磨得光滑圆润。

    但离春妮所设想的,做复杂的器械仍有段距离。

    这时他们花重金请来的郑经理提出一条建议,既然玩具厂目前的员工还达不到做复杂部件的要求,工厂又不可能停下来等他们,可以先做回拼图。

    这个年代的拼图基本是一张彩色印刷图案贴在一张木板上,将木板分为若干等份拆分组合。

    这个建议很实际,做别的不会,锯木头块最简单,这总不能不会了吧?他们的这个水准,也只能做拼图。

    可做什么拼图也有讲究。

    市面上有的花花鸟鸟,虫虫草草,春妮都否决了。想做好厂子,就得出挑,不出挑的,做出来也不过是糊口饭吃。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最后只能

    糊口饭吃,说出去她脸往哪搁?何况现在挣钱艰难,她能不能糊到这口饭吃,都未可知呢。

    那会儿学校新房子还没盖起来,玩具厂的几位正式员工开会只能绕着操场转圈子。转到操场东边时,春妮望着林老师画布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一锤定音:“做太阳拼图!”

    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做在积木上!

    …………

    忙忙碌碌中,时间到了元旦,学校继中秋之后再一次放了全校师生三天大假。

    这次放假,春妮想到吴江大学面临搬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同常先生一家人分别,她原本打算去探访常先生,但方校长提出来,要求她在正旦当天带着礼物,跟他一起去拜访另一个人。

    一个大人物。

    第54章 054 人尽其才

    海城是个洋派的城市, 元旦这样公历的大日子,不止是学校放了假,商行, 公司, 工厂……

    春妮站在人流如织的吴中路大街上,被穿过来走过去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若不是她眼疾手快,死死护住手上拎的东西,只怕这会儿连手包带子都给那些扒手摸走了。

    她可是见识到了所谓国际大都市的另一番气象!

    待到方校长和林老师排开人群,气喘吁吁寻到她时,不由焦急道:“这么些人, 待会儿还要去见卫先生,该走到什么时候?”

    方校长同春妮说的这位卫先生, 便是他们一行人今天准备拜访的大人物。

    这位老先生的名字,春妮早已如雷贯耳。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张鹤年先生的那位青帮闻人老丈人,也是他们学校地皮前主人的父亲卫胜临。

    春妮敢说, 在海城混帮派,没听过卫胜临的人, 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

    此人曾考过前朝武举,据说早在老家那会儿,他就跟青帮中人摆香堂拜了把子。前朝覆灭后, 他投身革命,辗转到海城任武职, 是个典型的旧式军阀。

    卫胜临与一般军阀不同的一点是,从他未曾踏入仕途开始,就跟帮派会社纠缠不浅。远在北方沦陷的好些年前, 他已经成为了青帮中首屈一指的前辈元老,连现在的青帮领头人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行礼,叫他一声“大爷爷”。

    倭国人占领海城之后,他蛰居家门称病不出,手上事务早在战前也交割完毕,仍然是跺一跺脚,整个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论理,像卫胜临这样的人物,春妮几个除非重新投个好胎,否则这辈子跟他都搭不上边。

    但这不是他们要做拼图吗?

    春妮一拍脑袋,决定玩具厂的第一个作品是太阳拼图,下决心将林老师画的太阳复制到积木上后,立刻发现了难度——林老师的画是油画,这个年代的印刷技术无法一比一仿出油画的质感。

    但好在林老师画的构图简单,他们克服了一点困难,虽说达不到一比一的仿真度,也有七八分的相像。关键是他们将印刷的彩色油墨做了些改良,令那轮纸上的太阳真有了点金灿灿的视效。

    这件事令春妮生出了更大的野心:既然太阳可以复制出来,别的油画呢?如果他们可以将油画复制还原到积木上呢?

    这个年代的好画都是私人收藏,寻常人难晤一面。在海城更难找。林老师是能画几笔,可他画的画用春妮的眼光看,就是会画罢了。别说名画,行家里手的边都没摸着。

    她虽然不会画,到底收集过那么些美术书,眼光是在的。

    她既决定拿油画做文章,肯定是想沾些名家名作的光,否则她拿什么当噱头?

    林老师的《太阳》油画拼图跟莫奈的《睡莲》油画拼图,跟梵高的《向日葵》油画拼图,是一个名气,一个级别吗?

    春妮看过一肚子世界名画图集,可惜一个都搬不出脑袋瓜。

    西风东渐之后,油画在海城已经不是个新鲜名词。春妮请托林老师拿出他那天画的太阳,以此为底托做出第一件作品,再拿“油画”为噱头投放市场之后,果然大受欢迎。

    郑经理反馈给春妮说,因为拼图一开始放在西式游乐园寄卖,能带孩子逛得起游乐园的,一般是略有资产,家风开化的殷实家庭,这些人也是油画拼图的主要销售对象。

    油画门槛高,学习购买油画需要的开支更是不菲,一般家庭不可能负担得起,但不妨碍大伙叶公好龙。

    相比较来说,春妮的“油画”拼图一套只要八毛八分钱,他们咬咬牙就能买下来,还能让孩子在玩乐中培养对美的鉴赏力,相当地划算。

    春妮不得不佩服郑经理的忽悠能力,整套成本不到两分钱,加上人工费不超过两毛钱的几块烂木头,被他金口一出一包装,立马身价百倍。

    看来专业的事还是得靠专业的人做。

    不到一个月,再搭着年末圣诞节的西风,春妮他们的油画拼图就卖掉了一千多套。除去宣传招贴,画纸印刷,游乐园的寄卖费等各项成本,净利润足有三百多块!

    依这样的势头,说不定不要一年,投资都能收回来。

    可惜好景不长,市面上很快出现了仿品。仿制的人同样做的是油画拼图,也画的是太阳,但人家从购图到色彩应用,再到细节处理,比林老师至少高出一个大水准。价钱还比着他们的,降了六分钱,只卖八毛二分钱。

    仿你还不说,还把你正品衬托得像是赝品,实打实踩着你上位!你说这气不气人?

    要不是他们误打误撞调出金黄的油墨,这个他们实在仿不了,自家生意怕不是要早被人挤出十里八乡外了。

    即使是这样,仍有很多人贪便宜,让他们的生意被对方分流。

    郑经理跟春妮共用一间办公室,这黑胖子得知消息后,当时就气得关紧门窗,在办公室里跳脚大骂那家不讲行规,不是个东西。

    连学校里还在跟林老师学画画的准木工们都看出了其中的差别,只是大家给林老师留着面子,没好说出来。

    果然,这事出来后,林老师那张一向又白又俊的脸上,挂上了浓重的黑眼圈。

    春妮生怕林老师被打击得就此封笔甩手,趁了对手的意,忙里抽闲,打着“联络同事感情”的名义,将林老师约到闸口路的一间咖啡馆里开解他。

    照她的经验,心情不好,吃顿好的至少能回转三四分。

    如今她也有了点实力开销咖啡店的点心,将菜单交给夏风萍,可着什么戚风蛋糕,芝士蛋糕,水果船之类的点了一桌子,请林老师不要客气。

    林老师真没客气。

    他抄起叉子,认准桌上最贵的草莓芝士蛋糕就是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芝士有点厚了,过甜。”完了又是一勺粟子糕:“这个不错,粟子粉炒得香,小顾老师,夏老师,别看着我,都吃,吃啊。”

    这是气得茶饭不思,睡不着觉的样式吗?

    林老师瞅着这两人的神色,哈哈笑出声,故意问道:“两位老师,莫非不认识在下了?”

    夏风萍跟他熟些,闻言嗔道:“我们还不是怕你受到打击,忙不迭来安慰你。你倒好,借机吃起了大户。”

    “多大点事啊,还受到打击,”林老师摇头笑道:“我自己画的什么水准,我还不知道?都怪小顾老师,那天非用重金诱我,我原本真不想献那个丑。”

    林老师没受到影响,两个姑娘都放了心。

    可他言语间透出的佛系,春妮不得不搜索枯肠,违心劝道:“我瞧您那金的白的,画的好看得很,是别人没眼光。再说咱们做积木的,又不是开画廊,没必要那样较劲,你说——”

    话没说完,夏风萍在桌下踹了她一脚。

    春妮忙不迭闭嘴。

    林老师盯着她看了会儿

    ,说道:“小顾老师,你可真不会劝人。要是我对艺术有点追求,今天非被你气得离席绝交不可。”

    春妮脸有点红,怪她不会商业互吹喽?

    好在林老师很快道:“还好我有自知之明,早已放弃了这条路。这两天,我总在想,要是能让我有机会一临世界名画,那肯定不一样。”

    春妮不敢再随意说话,只见林老师一口一口慢慢啜饮完咖啡,从搁在旁边的画囊取出样东西递给她:“你看。”

    春妮接过来扫了一眼,旁边的夏风萍不解道:“林老师,你把国文课本封皮带来干什么?”

    见春妮不说话,细看一眼,才惊道:“林老师,这是你仿画方校长的?也太像了吧!”

    学校的国文课本封面由方校长亲手设计,竖排“国文”两个颜体毛笔字下边,画的是一幅简笔山水画。因为学校印刷条件有限,还是他特意拿到外面的印社印刷的,竟被方老师一笔不差地仿画了出来。

    要不是林老师用的是市面上普通白纸,跟原本的硬壳纸不同,他们还不一定一眼看得出来。

    林老师这才搅一搅细细的咖啡勺,叹道:“我早说过,我不是画画的苗子,可我仿画,真的还可以。”

    春妮:“……”

    夏风萍:“……”

    好马也要配好鞍,林老师再是临摹高手,没有相宜的好画对照下笔,也是宝珠蒙尘,无法人尽其才。

    全校老师包括工厂的员工准员工们再度行动起来,各自发动自己的朋友圈,不放过一丝让林老师观摩名画的机会。这话传到张鹤年先生耳中,说是他老丈人卫胜临曾收过一份贺礼,是一本油画画册。

    那本画册据说由数位当今世界著名的油画家临摹,收录有二十四幅西洋名画。

    西洋名画画册在海城上流社会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据传这本画册不是纯粹的印刷产物,而是一本彩绘本!

    这个年代可没有那么高的彩印技术,多数彩印书采用套印技术,不可能印得出油画那种层次的视觉色彩。甚至原本春妮发愿要做的油画拼图,若非是林老师的原作从构图到色彩都很简单,未必印得出来。

    卫家的这本油画彩绘本能传出名气,意味着它很有可能是画家的手绘原本!

    春妮对这本画册的价值没什么兴趣,但只要林老师能将这本彩绘本西洋画册借来,并临摹下上面的每一幅画。他们的油画拼图即便一个月推出一次新品,至少一年内都不愁花样翻新。

    这个时候的春妮,还不知道她夸下了怎样的海口。倒是郑经理听见她近乎外行的发言,有心提醒两句,但想到她连油印太阳都真的钻研出来,就不好再开口了。

    说不定她能做成呢?要是做不成,那批木匠也磨了出来,到时候还可以再做些别的……郑经理脑筋一向转得快。

    张先生深知这本画册对玩具厂的重要性,不顾病体,亲自去见了一回卫胜临,为玩具厂争取到了这次机会。

    大家都知道这次拜访卫家的重要性,而春妮原本订下的行程被方校长叫停,除了陪林老师借画册之外,还托付给了她一件更重要的任务。

    第55章 055 千算万算

    尽管来时出了点岔子, 被汹涌的人群阻拦在了吴中路,好在到达卫氏家宅时,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卫家住在英租界的克拉亚路, 跟爱沙路一样, 也隔吴中路不到两条街,只是跟爱沙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

    克拉亚路道旁遍植梧桐树,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卫胜临的宅子就在克拉亚路三号,是所带花园草坪的三层白色洋楼,传闻这栋楼以前是租界某位当权者的产业。

    从方校长一行三人按响门铃,在名叫纳尔逊的管家带领下进入卫宅开始,直至三人从主宅的侧门进入, 抵达位于二楼的书房为止,三个人除了这座洋楼的下人, 就没有见到过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位主人。

    到达书房之后,管家戴上真丝手套,从檀木盒中取出册子,领他们去了旁边的静室。告诉三个人, 这本册子不能带走,只给他们半个月时间临摹。卫老爷子不喜欢生人在家里乱走, 让他们最好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言毕,留下两个伺候茶水的丫头, 告辞离去。

    目送管家关上静室的门,春妮忍不住向方校长挑了挑眉毛。

    方校长摇头失笑, 一看就知道这小丫头的潜台词肯定是:没见到人,失望了吧?

    他低声同春妮道:“你别做怪相。我在这坐一会儿就走,你陪着林老师画画, 别乱跑乱看。”

    春妮又一挑眉:我不乱跑乱看,怎么去“偶遇”卫老爷子?

    方校长一定要求春妮到卫家拜访,为的就是“偶遇”卫老爷子。

    前头说过,学校的三个靠山都即将撤出海城,学校又扎了倭国人的眼,如今挂靠在没权没名还没势的方校长名下,实在不安稳。方校长有心再找个靠山,奈何有能耐的看不上他们这个穷学校,没能耐的,方校长又看不上他们。正巧张鹤年先生送来了进卫宅的机会,方校长很想来碰碰运气。

    卫老爷子是惹得倭国人不喜,但他跟张常两位先生情况不同。青帮势力本身盘根错节,在政商各界,包括伪政府,甚至是倭国人那都有经营,比起两位纯文人,卫老爷子的筹码多很多。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护住学校应当不成问题。

    他倒没发梦,指望来一次就让卫老爷子看在眼里,肯出手庇佑他们。他打的主意是,卫家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万一有哪个来卫宅,跟两个老师随便哪一个看对了路子,说不定肯搭把手,或是多一层缘法呢?

    哪怕跟卫老爷子的朋友徒弟没缘份,搭上他家的管家也不错啊!宰相门前七品官呢。

    方校长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做风老派的卫老爷子竟然请了个华洋混血的假洋鬼子管家,害他昨晚背了一晚上的花巧话,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他是校长,不能天天陪在林老师身边进出人家私宅,只能指望林老师和小顾老师了。

    至于为什么他非要让春妮来,道理很简单。春妮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总不那么容易让人有戒心。何况这个小孩办事一直靠谱,不带她带谁?

    而且春妮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弱相,腊黄腊黄的巴掌小脸上,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若是不说话,扮相很有些可怜。

    尽管春妮觉得方校长在痴人说梦,但她理解方校长的不安。在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情况下,这法子未尝不可一试。

    方校长在书画室又坐了盏茶功夫,见春妮凑到林老师面前,两人小声商量先临摹哪一幅,怎么临摹,讨论得有模有样,自己再无别话嘱托。他托辞有事,很快告辞出了卫公馆。

    方校长对春妮的安排并没有打乱两人的步调。

    原本林老师到卫家临画,便是校长不提,有机会的话,她也要想办法来看一看。

    卫胜临家不是后世免费的图书馆,办张卡可以随进随出。半个月的时间,好几十幅画,不知道林老师能临摹到什么程度,自然要好好筹划,争取达到利益最大化。

    留下来的两人中,林老师负责画画,春妮则从色彩方面判断,什么画最好印刷,什么画改一改也可以印刷,方便筛选出个顺序供林老师选择。

    春妮上回亲自印过一回林老师的太阳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代的宣传招贴画都是大坨色块堆叠,颜色看上去单调且生硬。

    原来现在的彩色印刷技术仍停留在套色印刷上,套色印刷需要将多幅版刻套在同一张书页的不同地方,达到印制不同色彩的需求,每幅版刻只能有一种颜色。现在的技术,最多只能同时支持七套彩版。

    如此一来,他们选择的画色彩不能过于丰富,否则彩印可能无法尽可能多地还原色彩。还有一些颜色的油墨不容易调制固色,也需要避免。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在于许多油画的边界性不强。油画,尤其是

    古典油画利用光线转换,表现出其特有的明暗虚实感,是界限清晰,线条死板的套版无法解决的。

    上回印林老师的《太阳》时,春妮就曾遇到过这种不规则边界怎么印刷所带来的困难。

    学校的印刷工杨大强在刻版的蜡纸边缘线位置刮蹭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利用自己对油墨特性的熟悉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时候学校收他,不过是看在他爷爷刚刚被倭国人打死,不忍他变成孤儿流落街头,没想到东边不亮西边亮,这孩子读书不行,但他非常肯钻研。

    在印刷室工作没多久,就熟练掌握了印刷方法。经他手印出来的印刷品,印得又轻又快不说,一张蜡纸至少可印六七百套,连最先领他进门的老师都做不到。不止没有成为印刷室的负担,反而渐渐有超越老师,成为技术能人的势态。

    但杨大强的这种办法很容易损失蜡纸,一个操作不当,就要重新刻制印刷,费时又费力。重新刻制后的每个版刻必然无法完全一样,也影响品牌拼图色调色彩的统一性。

    海城印刷高手很多,想在这一行做出新意,必须有扎实的本领,独门的绝活,否则还会出现别人跟着他们屁股后头仿制的事。

    这一点,学校的老师们都是门外汉。

    正好倭国人在华界大肆查封印社,很多同行失去了生计,方校长听说后,张罗着去哪寻一个此中高手来。

    对此,春妮不太看好。

    一来,真正的高手不愁饭吃,学校目前提供的待遇不高,吸引不了高手。再者,印刷技术最好的地方一直是租界几个大印刷公司。那边普遍采用铅印技术,跟他们的手工油印天差地别。方校长即便请来了真佛,也不一定能在这一亩三分地念通经。

    招人是要招人的。

    厂里早有过共识,韩厂长放假也没歇着,打算趁假期回他老家一趟,先招个雕刻师父。韩厂长的老家陆安省铜阳是江南有名的木刻之乡,坐火车回去,最多两天可以打个来回。

    他们打算将彩画用雕版的形式制成木制版画,需要用时蜡汁浇入版画缝隙中,再拿调制好的油墨套印,反复上几遍色,就是一道彩色招贴画。这样,损坏后就不需要每次在蜡纸上重新刻印,还要担心色调和制版的统一问题。

    现在他们的印刷业务打开了局面,业务范围越来越广,学校之前囤的便宜纸也不能用一辈子。不与时俱进,搞点新东西出来,很容易被淘汰。唔,最要紧的,是说服校长更换一台手摇式油印机,他们现在的油印机油印速度太慢了。还有打字机最好也添置一台,光靠老师反复用蜡纸刻印,一天天的要累死人。

    再有了打字机,学校的技能学习班也可以多开一种。

    油画拼图一时半会儿取得不了进展,请到雕刻师父后,可以试试开发其他的项目,比如木刻人物拼图,木刻年画拼图什么的。就是这会儿没办法机械化,所有的木刻都需要人工刻制。效率提不上去,必然影响价格。不过不要紧,海城从来不缺富人,重新制定售卖方案的事。

    有着后世的眼光,春妮根本不知道她脑袋里转动的有多少人间宝藏。

    “小顾老师,你觉得这幅怎样?”

    “哪幅?”春妮放下满脑袋的事,凑过去跟林老师认真讨论起来。

    他们讨论的是这些图册中,哪些油画可以尽量还原地刻印。最先排除写实派,看上去最好上手的是大块色彩应用的印象主义。

    春妮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林老师没忙着马上落笔,而是用铅笔在画布上打了很多细小的格子用来确定笔触落点。看来,光是打格子,至少需要小半天。

    半个月的时间,绝对不够画完这一本画册。

    既然如此,春妮站起来,同伺候的丫头道:“姐姐,我想去书房找两本书看。”

    刚刚她打眼一瞧,那书房里七八个书架都塞满了书,少说有数千百书籍。

    正好她印刷遇到不少问题,万一卫家的藏书中有书里提到过印刷制版方面的问题,或是可以给她启发呢?便是他们没有相关专业书籍,还有其他书呢?错过这一次,这辈子说不定不会再有进卫家书房的机会。

    她给两个丫头一人塞了块大洋,再次打开了卫家书房的门。

    两个丫头分出一个跟着她亦步亦趋:“顾小姐还请快些,我们小少爷不喜欢家里来外人,让他看见就不好了。”生怕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来之前春妮已经知道,卫家除了卫老爷子,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少爷和卫老爷子没成婚的小儿子留在海城为他跑腿。

    春妮嘴上唯唯答应,心中不以为然:他们到这来的目的固然不纯,但无论什么时候,依靠外人都只能有一时风光。若他们有运道,能寻到庇佑的人便罢,若是没有,做好自己的专业,在世道越来越乱之前,为学校,为学生赚取更多筹码活下去才是正道。

    第56章 056 第一生产动力

    卫家书房里最多是些小说, 画本,杂志,报章之类的闲书, 其次国学古籍占了一部分, 再次是各种文字的外文书。春妮倒是找到几本外头绘着三维立体图的外文书,可惜翻开一看便成了睁眼瞎子,又不能当着人面把书藏进空间里(她也不屑这么做),只能就此作罢。

    最后,她捧着一套《天工开物》,问丫头借来纸笔回了静室。

    这本书以前她空间里收藏的有,但没认真翻阅过。这回粗粗看过一遍, 顿时如获至宝。这本书籍里提到的造纸术和制糖术,到现在都可以还原技术, 应用到现实生活中去。以及冶炼篇中的失蜡法,不就是她琢磨的木版画刻印吗?

    她以前生活的小村子种过好几十亩甘蔗,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甘蔗榨汁, 只需用黄泥饼压制过滤,可以制出白得像霜雪一般的糖。

    在沙北省, 一斤白糖可以买几十斤甘蔗,而七八斤甘蔗,只制得出一斤白糖。

    还有造纸术, 虽说这上面记载的技能春妮目前没有场地,没有条件用得上, 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用了呢?

    春妮深为遗憾这时候复印机没有发明出来,她坐在静室里黑白不知地抄了一整天,也才抄下二十多页, 绘制了四张图纸。

    直到被两名丫头轻声提醒,两位沉浸于书画的人醒悟过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快黑了。

    告辞出卫家之前,春妮请两名丫鬟问过管家,将《天工开物》借出了卫公馆。

    她兴冲冲地直奔学校,将书放到方校长面前,对方还搞不清状况:“小顾老师,你今天没干别的事,就抄了一天书?”

    春妮翻到《杀青》篇让他看:“看,造纸的方法!有了这个,咱们可以试着自己造纸了!”又往前翻回《精粹》:“这上面的水碓,可以用木头制出后,利用水流的力量来舂米,我们村都不知道可以利用水流舂米!”

    还有牛转绳轮汲卤,以前听都没听说过。

    春妮凭她在村里住过十二年,下过田下过地的经验判断,这绝对是一本宝藏书!

    方校长戴上眼镜,念出封面上的字:“《天工开物》,这是什么书?”

    春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在前一世,基地为防他们出去搜集物资不认识好东西,曾特意提过《天工开物》这本书。

    能让基地特意提起的古籍,至少在华国历史上占据过极其重要的地位,方校长他居然没听说过?!

    此时师生两个都不知道,《天工开物》这本书成书于明代末年,因书中有“东夷”“狄”等字样,涉嫌辱及前朝宗室,被前朝禁毁过。直到前朝覆灭,民国初年有学者从倭国寻回倭语译本,将之再度 译回华文,方令失传三百多年的世界第一本百科全书专著重新回到祖国百姓的视线。

    真正的原版《天工开物》直到新华国成立,才由民间藏书家献出来重新刊印。

    春妮他们手上拿的,就是前几年在海城商务印书馆才发行的的再译本,而商务

    印书馆的制版也在一年多前毁于战火。

    但因为这是一套古代科技书,且文人圈子和普通人并不相通。战乱和军阀割据又近一步限制了书籍的流通,目前这本书知道的人相当少,更不用说广为传播,实际应用更不必提。

    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混进的卫家书房。

    华国古代特有的农村封闭环境,乃至于很多农村还在使用一千多年前的农具。数年前双城政府曾经推广过农具改良,但限于资金不足,政府影响力等问题,这项政策更多只停留在纸面上。

    “你等等,我去打个电话。”方校长捧着书匆匆离去。

    一个小时后,学校外边响起汽车轰鸣声。

    常文远走进学校:“书在哪?我看看。”

    他接过书翻了翻,同春妮道:“借我两天,拿回去找人抄录之后马上还你。”

    春妮奇道:“你们大学也没有《天工开物》?”

    常文远道:“我来之前问过。先前馆藏的有几本,但倭国人以图书馆有些房间现在是倭军的文件处为由,拒绝让我们进入。这套《天工开物》先前存放在古籍室,分属古籍再刊类,没能带出来。”

    “他们绝对是故意的。”方校长怒道。

    春妮很大方地让常文远拿走:“纳尔逊管家给了我十天时间看书,你还回来前,别忘了给我们抄一套。”又翻到《机械》那一页,道:“我听常先生说过,那些迁到西南去的教授们如今住在乡间,需要自己种地。这上面的农业机械,说不定你们也用得上。还有不少技术,我们内陆的农村到现在都没有,有机会别忘了造福乡亲们。”

    常文远仔细过了两眼,扬起眉毛:“还真是。行,我会跟伯父提提,请他重视起来的。”

    说完正事,他想起来问:“这本书你们从哪得到的?”

    方校长将玩具厂最近的项目说了一些,不等说起跟卫家的渊源,常文远一针见血:“我们国家目前没有油画印刷的技术吧?你们要自行研究?”别说华国,就是全世界,也没听说谁成功印刷出了油画。指望学校这个草台班子,这怎么可能?

    春妮承认:“我们是有这个打算,但知道这不是个短时间做到的事,所以准备先从简单的入手。”她顺手从抽届里取出一套《太阳》积木:“看,这是我们的第一代产品。”

    常文远摩挲了一下拼图上的太阳:“有点那个意思。你们的油墨色彩是怎么做到这么鲜艳的?据我所知,市面上这么浓郁的金色需要加金粉吧。”

    春妮正要解答,忽而觉出了不对:“你怎么对这些这么了解?”

    常文远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我们学建筑的也要对漆料有所了解。”

    话虽如此,但彩色油墨跟漆料是两回事吧?

    不过,春妮又想起他送夏生的那个飞机模型,可能对方做飞机模型涂装跟彩色油墨有相通之处?

    常文远又说:“我们学校以前也有印刷室和合作的印刷厂,要不要我帮你们介绍几个制版行家来教教你们?”

    “当然好了!”方校长大喜过望:“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常文远抬腕看表:“我尽快安排。”他迟疑了一下,“你们学校还招不招老师?”

    方校长正想摇头,看见他的神色,问道:“小常先生可是有什么事想说?”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们有些去不了内地,我帮他们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工作机会。”常文远道。

    “这样啊,”迟疑的变成了方校长:“我们学校虽然下个学年有招聘老师的计划,但目前老师是满额的。”

    “这些学生中,有学物理化学的吗?”春妮突然插嘴。

    得到常文远的点头承认之后,春妮转向方校长:“校长,咱们招几个学物理化学的老师吧。正好研究彩色油墨,制版或许能用得上他们呢?”

    “不用这么麻烦。”常文远立刻道:“我们学校有学机械和应用化学的学生,可以把他们介绍到学校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

    师生两个当即答应下来,跟常文远定好,让他们元旦节日过后来面试。方校长生怕自家条件不够优厚,还跟常文远说,有住宿问题的学生,学校可以免费提供住处。

    春妮看了看掩在黑暗中的校舍,没好意思提醒校长,他说的住处,现在水电没通,有好几间房子还开着天窗呢。

    学校虽然利用圣诞节的三天时间抢盖了一排房子,但时间毕竟太短,这几间房子大多数只是搭完了房梁,细节处还需要完善。最要紧的是,瓦当砖块要钱,请老师要钱,学校的预算不是无穷无尽,下一期的工程建设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定下来。

    说到底,还是赚钱的问题。

    缺钱是第一生产动力。

    春妮第二天去卫家时,怀着无比的动力,将卫家书房再度扫荡一遍,果真又找出几本科技类的书刊,问过纳尔逊管家之后,将其带出了卫家书房。

    连续去卫家两天,眼看林老师的油画临摹也走上了正轨,春妮自觉功成身退,跟纳尔逊管家提出了告辞。

    纳尔逊管家对他们的印象很好,这两天中,位于二楼的书房不是没有其他人造访。包括小少爷和他的家庭教师,他们都曾在里面逗留了不短的时间。这两个年轻人一直规规矩矩缩在旁边的静室中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有其他的心思,为自己添麻烦。

    春妮奉上自己准备的礼物时,纳尔逊管家难得地对她露出了笑脸,并说:“看上去不错,这是什么?多米诺骨牌?”

    “是多米诺骨牌。”

    “你也知道多米诺骨牌?”纳尔逊礼貌性地表现出了一点惊讶:“这是你们玩具厂下一步准备做的项目吗?”

    春妮怎么可能不知道多米诺骨牌?

    但这副骨牌还真不是春妮准备的新品,这是她以前闲时制作出来的一套成品,原本准备送给夏生当生日礼物。骨牌虽然可以使用木制,但需要的数量众多,成本不少,并且不是小孩子耐得下心玩的玩具,也不是华国传统玩具,她没打算让玩具厂做这个。

    不过话不能说死,春妮含糊说道:“目前我们还在计划中,”她将画的草图送上:“这是我为这些骨牌设计出来的一些玩法,希望您会喜欢。”

    春妮以为,她跟卫公馆的交集将会止步于这副骨牌。

    想不到几天之后,林老师找到了她:“小顾老师,纳尔逊管家让我问你,还有没有多的骨牌?他有朋友想买。”

    第57章 057 初衷

    有生意上门, 没道理拒之门外。

    春妮让林老师给纳尔逊管家回话,说先前送给他的是自己手工制作的样品,目前还没有实现量产。如果纳尔逊先生需要, 可以先为他生产一些出来, 只是需要等几天。

    纳尔逊先生不止表示没问题,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提了点意见,希望他订制的这副多米诺骨牌颜色更加缤纷,固色能力更佳,样式如果更多一些就更好了。

    春妮忽略了纳尔逊先生委婉抗议自己送他的那份礼物质量问题,满口答应下来。

    她本来没打算送纳尔逊礼物,如果不是他答应借书的话。

    之前送纳尔逊的那副骨牌因为是送给夏生的玩具, 她只用水彩画颜料将木料粗粗地上了一遍色。

    假如正式售卖,自然不能再这么简单, 调制出相应的彩色木器漆上色是最起码的。

    春妮一拍脑袋,待办事务又多了一项。

    她问林老师:“纳尔逊先生为什么突然问我购买骨牌?”

    林老师竟然真的知道:“是你送他的那副骨牌。我问仆欧打听过,他说,跟他之前玩过的骨牌不同, 推倒之后,小球弹跳着打乱牌序, 组成花色缤纷的图案很有趣。他请朋友来观赏时,他的朋友对这些大小不一的骨牌很感兴趣。小顾老师,你是怎么想到将骨牌做成大小

    不一形式的?”

    目前西方社会流行的多米诺骨牌玩法没有后世那么多花样, 通行玩法是将颜色不同的骨牌按一定规律排列出来,推倒之后, 骨牌组成不同花色的图案,在推倒的过程中,图案不住翻开, 产生出一种动态规律的美感。

    林老师这样一说,春妮就明白了纳尔逊先生兴奋的点。

    她送的这副骨牌按样式和大小,分为五种规格,并且在骨牌推倒的过程中设置了简单的陷阱,令骨牌的运动轨迹更加灵活多变,更加富有趣味性和不确定性。

    明白纳尔逊先生想要的东西之后,春妮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正好元旦结束后,常文远介绍的几个学生通过方校长的考核正式到岗。春妮从中挑出两位化学学生,请他们帮忙调制彩色木器漆,自己则带着几名还没出徒的木匠学徒长日留连在木材行中,寻找合适的木材制作骨牌。

    理论上讲,多米诺骨牌最好的材料自然是动物骨头,但这种时候,这些外国人能找到春妮为他们做木头骨牌都不错了,哪来的余地挑三拣四?

    春妮最后选择了楠竹作为骨牌的材料,多米诺骨牌制作不仅讲究美观,更讲究材料的质感。楠竹表面光滑坚硬,质感厚重,叩击声清脆悦耳,是她找到的,手感最好的材料。最关键是,楠竹很便宜,比最便宜的水曲柳还便宜。

    春妮画出骨牌常用的几种规格,将之交给工匠请来的木匠周师父,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

    上回做过一回拼图,大伙都有了合作经验。这回不需要她再培训,就知道自行分工分头干活了。

    春妮因为紧张的倭语课,只会在项目开始前抓一阵,等步入正轨之后,她立刻痛快放手了。

    但骨牌任务布置下去后,她发现一个问题,她的准员工们速度有些慢。

    多米诺骨牌一般不讲究“副”,而是论“块”算价。

    纳尔逊先生这次代他朋友下了一千块骨牌订单,希望她在三天内做完。工厂里目前有三四十个人可以做出这种小竹块,速度最快的一个人,每天能锯一百多块木头。三五个人合作,三天之内一千块骨牌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春妮算过一笔财务帐之后,瞬间不淡定了。

    现在在工厂里工作的木匠们一天包三餐,每餐标准两毛钱以上,另外最低每月还有两块钱的薪水。做这副骨牌的五个人,光是人工费至少要三块三毛三分钱!

    再加上另外的打磨人工费,工料费,油漆费和其他费用,这一千块骨牌,春妮至少要卖六块钱以上才可以回本。

    纳尔逊先生一个月薪水多少?他的朋友一个月挣多少?他们舍得花六块钱以上买个积木?

    何况骨牌的价钱不可能卖到这么低,任何产品其生产运输中必然要预留出损耗和产品开发部分,只卖成本价就是亏本。那她定价多少合适?

    这真是个恐怖故事。

    他们先前开发的积木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利润点,除去低廉的产品成本之外,他们印出来的太阳才是吸引人们购买的关键因素。

    大家愿意为了那轮太阳多出十倍的价钱。

    可是单独做多米诺骨牌并没有很大的附加值,那她怎么说服纳尔逊出这么高的价?

    诚然,她可以利用后世的先知设计出更多的多米诺搭建方法,可多米诺的有趣就在于它无限的可能性。人们可以自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搭建设计出心中的多米诺图案,生产商固定好它的玩法,这就无趣了。

    成本太高是核心问题。

    但控制好成本,如果租界内兴起玩多米诺的风潮,一个人订一千片,一个人订两千片……那将是比积木还高的利润!

    “小顾老师,又遇到什么难题?愁眉不展的。”

    春妮趴在桌子上没精打彩,耳边传来夏风萍打趣的说话。在学校里,她总喜欢跟其他老师一样,称她为“小顾老师”。

    “工厂成本降不下来,你有办法解决?”春妮摊成一条咸鱼。

    “别小瞧人嘛,你具体说说呗。”夏风萍在她身边坐下。

    具体说说就具体说说。

    春妮叹气道:“现在咱们工人的生产效率太慢了,单靠他们一个一个地锯骨牌,你说得锯到什么时候去?”

    夏风萍也叹了口气:“倒也是。要是隆兴还在,咱们买台机器,肯定会快很多。”

    “唉?海城有这样的工厂?”春妮抬头。

    “当然有了。你以为海城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战前好多机械厂,钢铁厂。可惜现在要么迁到了内地,要么被炸成了一片废墟。隆兴以前产的带锯机就是专门用来锯木头的。”

    原来是她想当然了。

    到海城之后,春妮没在报章上看到类似的机器广告,也没听身边人提过,以为目前这类机械还要依赖泊来品,好多趣这样的小厂子肯定买不起。

    木行倒是接受来料加工,能将他们的木块处理到想要的规格,但他们成立玩具厂的初衷,除了缓解学校的资金压力之外,还为了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让学生学到更多技能。目前张先生的学校关张了好几个,那些原本其他学校的资金被一股脑拨到他们的学校。学校暂时不缺钱的情况下,第二个目的明显比第一个目的更重要。

    想不到这时候就有国产木材的处理机械,这倒是一大利好消息。

    “那你说的隆兴呢?他们去了哪?”

    “炸了。”夏风萍无限唏嘘:“说起来,我小时候还去马伯伯家玩过,谁想到一场战争,说没就没了。哦,马伯伯就是隆兴的老板。”

    “炸得什么都没了?”

    “差不多吧,厂房倒了一大半。”

    “那剩下的一小半呢?”

    “你想问什么?”

    “你说呢?”

    夏风萍一跃而起:“我去给我爸打个电话!”

    春妮被她带得心头一阵乱跳:但愿这回能有点好消息。

    一刻钟后,夏风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神色说不上好坏:“我爸说,一年前马伯伯就带着剩下的那点家底去了内地。不过,有些东西过于不方便携带,他们一时带不走,交给了一位朋友帮忙保管。”

    这回换成了春妮一跃而起:“他家那位朋友在哪?带我去看看!”

    临走前,她想起常文远介绍来的两个机械系学生,叫上他们,几个人一道出了门。

    大半天后,几人拉着一大车东西回到学校。

    方校长绕车转一圈,直念叨:“一千块钱就换来这点破铜烂铁?明天能用吗?”

    春妮没说话,夏风萍一语戳破方校长的幻想:“校长,这可不是破铜烂铁。而且八百块钱大头全在电机上,我们还要找到摇齿,工作台,轴承,三角带……好些部件呢,实在找不到,还得花钱订制。您少说再准备个二百块钱吧。”

    方校长瞪着带锯机,眼睛突出来:“还要二百块?!小顾老师,你跟我说清楚钱是怎么花的!”

    春妮直接使个眼色给两位跟着押车回来的准老师:“您先打听打听战前隆兴带锯机的报价吧。现在这个价钱,咱们已经占大便宜了。”

    他们回来的路上,春妮跟两人说过,学校没有闲钱,想留下来,必须找到自己的价值。

    现在海城不少机械厂毁于战火,比起去西餐厅做服务生,学校的待遇差是差了些,可专业对口,发展前途看着也不错,学校还给解决住宿问题,是个不赖的栖身地。

    两位吴江大学的肄业学生为了留下来,使出浑身解数说服校长:“二百块钱已经是我们核算出来的最低价了。即使是战前,一台带锯机的价钱至少也要两三千块,这台电机如果不是因为有点问题——”

    “花八百块钱买的电机还有问题?”方校长的声量陡然高过八度:“你给我说清楚,会有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校长你别急啊,我们说的问题,是他电机内芯运行起来有

    异响,只要拆开,更换几个螺丝就可以正常运行了。”

    “真的?”

    “真的!”

    ……

    带锯机终于组装完成的那一天,玩具厂众人齐齐发力,当天就锯出了一万多块大小相等的楠竹骨牌。春妮耐心等了两天,让它们刷完彩漆,带着玩具厂这些天做的所有存货和几名同事,再一次去了英租界。

    春妮跟纳尔逊管家的骨牌早在带锯机组装完成前就完成了交付,这次她去找纳尔逊,是为了交付时他们作的另一个约定。

    第58章 058 精彩绝伦

    英租界, 皇家桌球俱乐部大堂

    休息日的上午,俱乐部总是会聚满诸多无所事事的人。

    特别倭国人在租界外布设岗哨后,这些远涉重洋, 在海城当了几十年一等公民的外国人更加喜欢窝在租界的各个俱乐部内消磨时间。因为那些东洋疯子不止在租界外设置哨卡, 对华国人耀武扬威,对他们不止没有什么优待,有时受到的刁难更多。

    海城沦陷一年多来,真正有门路的高等公民们早已想办法离开这座曾经的东方巴黎。剩下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各大企业驻留在此的高等职员,或者在海城经营日深,无法割舍产业的中小产业主。

    海城的沦陷对他们中有些人的生意并没有那样大的打击, 相反,许多华人富商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 会更相信西洋人开设的银行,委托他们保管财物。而倭国人的封锁难不住这些有门路的人,利用封锁抬高物价,从中大赚特赚, 已经成为了这些人公开的秘密。

    但谁也不知道,那些疯狂的东洋人会接着做出什么事。在这样的环境下,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感到心情压抑。

    这是一群口袋里不缺钱,只缺乐子的,无聊且压抑的有钱人。

    “纳尔逊, 你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看?”两个中年人打开玻璃门,谈话声将在吧台前喝酒的众人视线吸引过来。

    纳尔逊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不要着急, 彼得,你马上就会看到。”

    “哦得了吧,瞧你那样, 肯定是俱乐部请来了那些白俄舞女。说吧,这次是娜塔莎还是阿莲娜?”彼得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

    纳尔逊嘴角轻轻往下一压,笑得更加温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都不是,但肯定会是你喜欢的东西。”他转向俱乐部其他若隐若现窥探的目光,大方笑道:“先生们,你们跟不过来看看吗?”

    “当然。”

    “既然纳尔逊先生有请……”

    海城的租界总共就这么大,俱乐部里常来常往的,通常就是那几个熟面孔。人们对纳尔逊那张典型的混血面孔早就熟知于心。

    如果是战前,像纳尔逊这样血统不纯粹,职业不够体面的英国人,根本无法走进这所只接待纯种白人的俱乐部,但混血所带来的广阔人脉,是这些人所不具备的。

    一年多来,纳尔逊时不时带来的消息,如今总算令这些高傲的西洋人肯对他和言悦色地说两句话。

    纳尔逊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带着众人走到二楼,站在一个包厢前作出了“请”的动作:“先生们,请进吧。”

    暗红色的橡木门被徐徐推开,有些人透过门缝,已经猜出了一二,但随着房间的推开,仍是渐渐露出惊容:“这……”

    “堆叠了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上帝啊,你花了多长时间搭建它?”彼得惊呼。

    让彼得惊讶的,不是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而是这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从地面延伸到台球桌台,利用房间的格局和桌球搭成一个底座向外延伸,高至少有两米的塔形结构,一粒白色的乒乓球像明珠一样镶嵌在它的最顶端。

    这样大的手笔,至少需要搭建三天?五天?还是一周?

    众人看纳尔逊的目光都变了:多米诺在西洋一向是智慧与耐心的游戏,能够花这么长时间搭建一座多米诺宝塔,至少在租界里,这位纳尔逊先生智力绝对是顶尖的。

    除非……有人能够设计搭建出比他更厉害的多米诺。

    纳尔逊笑而不语:他在卫公馆当管家,怎么可能有时间搭出这么大规模的多米诺骨牌?这些当然是——

    他目光投向此时已经隐身在隔壁房间的春妮等人,轻轻拍了拍手掌,众人安静下来:“先生们,你们不会想站在门口聊一整个白天吧?”

    “当然不,纳尔逊,你现在要推倒它吗?”彼得期待地问。

    纳尔逊却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看着自己花好几天搭建的心血被推倒。先生们,你们谁来帮帮我?”

    谈话出现了数秒的真空。

    “你是说,你想将这份摧毁的殊容让给我们中的一个人?”彼得表示无法理解。

    得到对方的再度肯定后,几个年轻些的男人雀跃道:“我来吧。”

    “让我来!”

    “这么多先生都想来?可真叫人为难哪。”纳尔逊目光环视一圈,落到站在人群最后的花白胡子先生身上:“作为一名绅士,我属意于请我们德高望重的史密斯先生来做这件事,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是汇丰银行在华国的监理,除了那位从来不到桌球俱乐部这样的中级会所找乐子的董事,史密斯先生几乎是英国在华国银行界的第一人,租界里有数的大人物之一。据说过了今年,他就会退休离任。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份地位上来说,由他来推倒骨牌,都让人无话可说。

    史密斯先生锐利的灰眼睛在纳尔逊脸上一扫而过:这个年轻人想做什么,他这样的老家伙又怎么看不出来?不过,他还从来没有推倒过多米诺宝塔,听上去……很有意思?

    到了他这样的年龄,做事情有时更喜欢顺心而来。这个年轻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他殷勤得不让人讨厌。

    他捻了下八字胡:“听上去很有意思,纳尔逊先生,我该怎么做?”

    纳尔逊暗暗捏了下拳头,笑着将史密斯请到最前面,交给他一根高尔夫球杆:“你只需要用这根球杆将这颗高尔夫球轻轻撞击进滑道中,让球撞到地上这个风页平行于地面的木制小风车,令风车转动起来即可。”

    使用高尔夫球杆拨动高尔夫球,推动骨牌时不用弯腰贴地,照顾到了绅士的体面。

    史密斯先生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高尔夫球杆,兴致勃勃地撞击了一下球体。高尔夫球轻轻被送入预先做好的木制滑道,不出意料地碰到位于滑道尽头小风车的一片风页。风页转动起来,带倒位于另外一个方向的一片骨牌。这片骨牌设置在两列呈剪刀状散开的骨牌最前方,从这片骨牌开始,两列骨牌从两个方向摧枯拉朽地倒下。

    多米诺骨牌最令人期待的部分到了:摧毁!

    两路骨牌几乎同时倒伏到两把椅子旁边,众人摒住呼吸:那些椅子上的多米诺骨牌同地板上的这些该怎么互相关联并碰倒,是众人最好奇的问题之一。

    终于,随着地面上最后一张骨牌的倒塌,带动隐藏在桌子腿后的一条细线,细线崩直,拉动着椅子上的第一片骨牌倒下……

    小机关的连锁反应终于到了台球桌,这也是最令人期待的部分:那座高耸到几乎快到天花板的巨型宝塔正置身其上,等待着被摧毁的那一刻。

    球台上同样是两列剪刀状骨牌分布,它们一路倒伏,同时沿伸到宝塔两边最边缘的骨牌处,轻轻一蹭……

    在稀里哗啦的宝塔倒塌声中,彼得的问询再度响起:“纳尔逊,你的安排是不是有点问题?东南角落的骨牌太远——”

    话音刚落,那粒被放置在宝塔最顶端的乒乓球弹射而下,擦过绷直的方向牵引绳,像听懂了一样,拐往他手指的方向。

    排放在最前方的骨牌被准确命中,东南角的骨牌三秒内完成了翻倒,一面红白蓝相间的米字旗瞬间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有对抛物线和小球撞击力有精准把握的人才做得到这一点!

    “哇哦!”众人小声惊呼起来。

    “真像电影一样,”彼得似是看迷了眼,轻声赞叹:“序曲,正片,高潮,连彩蛋都有,太棒了!纳尔逊,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这家伙太棒了!”

    “啪啪啪”,史密斯先生笑着轻轻鼓掌:“真是精彩绝伦的表演。”

    “这是

    怎么做到的?纳尔逊,你一定得告诉我!”彼得兴奋道:“我一向搞不懂这些小玩意,这他妈比打桌球有趣多了!”

    纳尔逊稍作安抚,见史密斯先生排开众人往外走,急忙追了上去:“史密斯先生,请等一等。”

    他感兴趣地望着这个年轻人:“纳尔逊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为了今天的这场表演,他不介意帮他点小忙,但若是他贪得无厌……

    纳尔逊似乎看不懂他称量的视线,笑着道:“是这样的,我在电影公司租了台胶片摄像机,将今天的宝贵瞬间摄录了下来,等剪辑完成后,想邀请您到场观看。”

    “哦?”刚刚众人忙着观看推倒骨牌的过程,没注意设置在桌台最边缘的摄像机。史密斯先生虽然看到了,只是以为是台照相机,没有多作关注。

    这个年轻人为了今天的事情花费不小嘛。

    整个英租界,只有位于丹霞路的海城皇家总会三楼有一间小型放映室。

    而海城皇家总会只接受工部局,银行高管,大公司高级董事们的进入,是所有海城白人最向往的顶级会所。

    “我喜欢有心的人。”史密斯先生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打上面的电话可以找到我。”

    …………

    人群散去之后,彼得走到纳尔逊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邀功似地挑挑眉:“怎么样?我干得不赖吧。”

    纳尔逊微微一笑:“谢谢你了,老伙计。”

    彼得“啪”地一声打亮打火机,笑道:“那只老狐狸可不好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一定要认识他?”

    “我不一定非要认识他。”纳尔逊取出香烟,凑近点燃:“随便是工部局的谁都可以。”

    彼得耸耸肩:“得了吧,工部局的那些大人物更不好认识。”

    纳尔逊抽了会儿烟,道:“我有预感,倭国人的野心不只于此。这种时候多认识一些上面的人,不会有坏处。彼得,你要做好准备,咱们的日子可能不会像战前那么好过了。”

    跟彼得道别之后,纳尔逊站在走廊外抽完一整支烟,推开隔壁包厢的门。

    门里的人迎上来:“纳尔逊先生,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纳尔逊矜持地点点头:“都办完了。”

    韩厂长从他神色里看不出好坏,便有些踟蹰。

    春妮小声提醒他:“你问他骨牌还要不要买。”

    “都留下来吧,我全要了。”纳尔逊顿了顿,终于说出了大家期盼已久的话。

    “太好了!”

    准备这么久的事,终于有了好的结果。包括春妮在内,玩具厂的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从春妮十天前给纳尔逊送骨牌,得知在英国本土很流行这种游戏之后,跟他提了个小意见,他可以邀请他的朋友以比赛的形式来聚会交流。

    纳尔逊先生听了进去,但很精明地说,自己没有那么多资金准备赛事,他想问玩具厂租借五万片骨牌来帮忙完成赛事。

    春妮:“……”

    春妮让郑经理跟他谈判,最终对方答应以一天两块钱,租期十天为代价,结束后再决定要不要购买,如果不购买,再支付玩具厂六十块钱人工费的条件谈妥了这次合作。

    毕竟为了纳尔逊的这次聚会,玩具厂拨了好几个人,日以继业地在这间房里干了七八天,才堆出了这次完美的骨牌。

    众人的欢呼声稍歇,纳尔逊先生笑着又说出了另一个好消息:“我有几个朋友也想向你们订购骨牌,工厂还有余货吗?”

    “有!”韩厂长激动地喊出了声。

    工厂开业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了,终于迎来了一次大订单。而且这大订单肉眼可见地源源不绝,大伙能不高兴吗?

    没有也得有!

    回去后马上加班加点地干!

    这一刻,留在这里的玩具厂员工心声无比地统一。

    第59章 059 值得

    纳尔逊先生离开后, 玩具厂的员工们看看彼此,忽然,同时发出了开心的欢呼声, 紧紧抱在了一起!

    过去的十天, 他们待在隔壁那间小小的台球房里,连出气都不敢大声。经历一次次推倒,一次次重建,一次次重新计算,光是设定和找准乒乓球的落点就用掉了两天时间,其中的辛苦煎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然而,为了这一刻, 什么都是值得的。

    成功卖出五万片多米诺骨牌,光是纳尔逊先生的订单就为他们赚取了将近两百块钱的利润!

    韩厂长顶着方校长的压力, 坚持配齐带锯机所有配件,硬是从老师们手中抢来一间教室作为机房是值得的;郑经理出尽百宝,一分一厘地抠,中途几乎被纳尔逊赶出门外, 终于跟他谈下一千片八块四毛三分钱的报价是值得的;来自吴江大学的物理系高材生舒老师趴在地上,精确到毫厘, 日以继夜测试较准乒乓球的轨道,也是值得的!

    还有剩下的三名学生,他们原本是学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在半年前, 他们还目不识丁,可现在, 他们在英国人的地盘上做出了骄人的成绩!

    这十天来,他们吸着气,猫着腰一次次爬上台球桌, 生怕一点微小的动作就令骨牌坍塌,除了上茅厕,几乎不敢下台球桌,他们的小心翼翼,精益求精,全都是值得的!

    春妮站在旁边,看着这些同事们欢呼流泪,心情也同样的激动难言。

    她虽然不像韩厂长和郑经理,以及其他四位负责搭建多米诺的同事一样,时时刻刻待在这间房中搭建多米诺,但是,这个项目是她从无到有创作出来,为工厂拉来了第一笔订单。

    为了今天的这笔大订单,为了让纳尔逊先生对这次活动有信心,春妮答应纳尔逊先生,胶片摄像机的租金由她垫付,如果这次活动失败……她承受的压力不比他们小。

    从头到尾,她参与其中。这里是属于英国白人的世界,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留在俱乐部的同事们忍受了多少冷眼和霸凌,这一刻,他们的失态和兴奋春妮都能够感同身受!

    何况,纳尔逊先生的订单代表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这笔订单为他们敲开了另一扇大门。

    在百业日渐凋零的海城,拿下这笔订单有多么难得,众人心知肚明。

    “大家辛苦了。”韩厂长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安静:“郑经理,俱乐部的事,你没问题吧?”

    多米诺原本在西方世界就是很有群众基础的高雅游戏,几天前,他们订下策略,推测这次的活动成功之后,会有很多人来俱乐部租房间玩多米诺,打算活动结束后,由郑经理出面,跟俱乐部谈谈合作的问题。

    郑经理抹了抹脸,精神满满:“厂长,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说完,他夹起公文包一溜小跑:“几位等我几分钟。”

    或许是前面的准备工作过于艰难,韩厂长开心之后,总觉得胜利之后的这一切不那么真实,他招呼众人坐下:“都吃点东西吧,我们等郑经理一起回工厂。”

    纳尔逊先生离开前,体贴地为他们点了俱乐部最有名的红丝绒蛋糕。

    舒老师摆了摆手,疲惫地歪下头:“你们吃吧,我……我太困了,让我眯会儿。”

    另外几位员工也相继歪倒下来,不一会儿,房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韩厂长摇摇头,走到门口招来侍应生,将这些几乎没动过的红丝绒蛋糕打包,同春妮相视一笑,等待着郑经理的消息。

    郑经理是十分钟之后回来的,韩厂长看他神色,心里一突:“谈判不顺利?”

    “不是,”郑经理一脸恍惚:“俱乐部答应订制骨牌,可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俱乐部答应订制多少?”

    春妮和韩厂长异口同声。

    “俱乐部答应订制三十万片骨牌。可他们的条件是,我们必须将这次负责搭建多米诺的员工都留下来。”郑经理是茫然的:“英国人的俱乐部想挖我们的角。”

    郑经理在洋人的洋行工作了数十年,深知这些西方人有多傲慢。在租界里,像这样等级的俱乐部,从侍应生到经理都是白人,从来不接受华人的进入。所以,自从听见他们提出的条件,郑经理这么机灵的脑子都被震懵了。

    然而,他同事们的关注点似乎跟他不太一样。

    韩厂长不高兴道:“咱们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学生,凭什么让英国人占走便宜?”

    春妮开心:“这是好事啊,郑经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两人对视一眼,韩厂长秉持女士优先的原则,让春妮先说:“顾总工,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春妮如今在“小顾老师”和“顾总工”两个身份之间自由切换,也习惯了。她脑袋一转,就想明白韩厂长为什么不高兴了。

    民国以前,甚至是现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学手艺都存在着敝帚自珍的想法。在韩厂长眼里,他带来的几名员工都是学校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尖子生,英国人开口就要走他们最好的员工,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春妮提醒他:“厂长,你忘了,他们几个都是我们江浦学校出来的学生。咱们江浦的学生让英国人的俱乐部看中,说明咱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优秀,说出去多有面子的事,不值得高兴一场吗?”

    韩厂长容色稍霁,但还是不那么开心:“可他们如果走了,那我们厂怎么办?”

    “厂长,我不走。”几个人听见他们的争执,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名叫李铁柱的学生当即表态道。

    春妮看了看其他几人的神色,他们都没有马上出声。

    李铁柱激动地说:“没有学校的栽培,我李铁柱现在还在街上当小乞丐。学校给我饭吃,还教我读书,我要是一学成就拍拍屁股走了,那我还是人吗?”

    他这一说,其他两人露出羞惭的神色,也纷纷表态:“校长,我也不走。”

    “对,学校培养的我们,我们不会背叛学校的。”

    韩厂长神色好看了一些。

    春妮看得出来,他们三个人不是不心动,只是出于对学校的忠诚,令他们作出了违背本心的决定。

    “我觉得你们应该留下来。”春妮认真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其他人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要不是说这话的是春妮,恐怕早就被几人打断了话茬。

    春妮问韩厂长:“厂长,你还记得我让铁柱他们跟我来这时,你怎么问的我吗?”

    “我问你什么了?哦,对,我问你,怎么挑的是他们三个。”

    春妮点头,直言不讳:“没错,你们三个应该很清楚。你们在工厂里,不是手脚最麻利,学得最好的那批学生。”见这三个学生均低下头,默认了她的说法,春妮话头一转:“我选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筛选出的手最稳,最能沉得下心的学生。搭多米诺骨牌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需要手脚灵活有力,但搭多米诺骨牌最需要严谨细心,绝对不能毛燥。你们或许木工做得不优秀,但搭多米诺骨牌一定是最好的学生,不必要妄自菲薄。”

    翻过年才十三岁的少女侃侃而谈,其他人非但不以为怪,反而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这个画面,郑经理已经习惯,刚来学校没多久的舒老师却新鲜地很,见那几个乖乖听话,拐了拐郑经理:“你别说,小顾老师一个小姑娘脸一板,还真像那么回事啊。”

    郑经理心里呵呵:你是没看到,这个小姑娘查出仿我们太阳积木的厂子,带着人杀到对方厂里去,找对方老板要版权赔偿的凶神恶煞样。这点小场面算什么?

    这边两个人嘀咕,那边三位学生面现喜色,被春妮说得总算重拾信心。

    正在这时,李铁柱又说:“我觉得,我在学校学得太少了,我还想再跟老师们学学。”

    “觉得自己学得不够是对的。”春妮道:“你们学习时间不长,目前只是在多米诺骨牌上比其他人多了些心得,如果其他人每天不松懈地学习,超过你们是迟早的事。”

    三人面色又是一苦。

    这时韩厂长已经完全转变过了思路,他严肃道:“所以说,即使你们以后有了工作,也不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学如逆水行舟……”

    在学生们的沉默受训中,春妮说了最后一席话:“学校建得多不容易,你们是学校的第一批学生,都很清楚。不瞒大家,即使是现在,学校的前途也很难说,谁也不知道咱们走得到哪一天。过去学校庇佑了你们,希望有一天,你们成长起来,有跟老师们共同保护咱们学校的力量。哪怕你们没有成长到这个地步,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好好活着,成全了学校成立的初衷,也是很好很好的。”

    “小顾老师,我们听你的。”三个人终于点了头。

    俱乐部最终只要了两个人,简单试用过后当场获得了留用。

    玩具厂众人捏着新鲜出炉的骨牌购销合约,也不怕他们出尔反尔,各自在心里感慨:三十万张骨牌眼也不眨,说订就订,这些俱乐部可真是有钱哪!

    走出俱乐部,韩厂长将春妮拉到一边,小声道:“小顾老师,我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调。我就是怕,被那些资本家的花花世界一迷,这些孩子看花了眼,忘了本心怎么办?”

    春妮笑了:“厂长,你不会以为,凭他们学的那点小技巧就万事大吉了?路长着呢。”

    韩厂长思考片刻,叫来唯一没被录取的李铁柱:“你去跟他们两个说,不能因为被俱乐部录取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学校马上开夜班教学,你让他们下班后抽时间到学校来上林老师的补习班学画画,还有认字也不能放下。”走几步又叫住他:“他们现在有了工资,记得让他们交了学费再来。”

    春妮不由侧目:韩厂长你行啊,都会举一反三了。

    韩厂长的想法不止这些,坐电车回去的路上,他跟春妮商量:“你说,咱们回去后要不要建议校长,再开个搭骨牌的班?”

    春妮还没回答,坐在两人前边的郑经理也扭头过来问她:“顾总工,咱们是接着下一步的计划,还是先回工厂?”

    第60章 060 福利

    春妮自诩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工作狂, 韩厂长和郑经理两个更有甚之。

    闻言,韩厂长当即安排起来:“不是说下一步去百货商场吗?正好——”

    “正好什么正好?”春妮让他俩看隔座睡得正香的几名技术人员:“把他们几个送回去,先好好睡一觉再说。还有你们俩, 多少天没回家了?回去认认家门, 再到厂里来开会。”又说韩厂长:“你别操这么远的心了,这个班怕是办不起来。”

    为什么办不起来?

    韩厂长满腹不解,但看见春妮已经合上眼睛睡觉,只好咽下剩下的话,没一会儿也打起了瞌睡。

    从纳尔逊的多米诺聚会开始筹备,春妮因为是个姑娘家,又有其他的事脱不开身, 只是一两天过来看一次。郑经理和韩厂长几个大男人日夜轮岗,几乎吃住睡都长在了俱乐部里。要不是纳尔逊提前支付了一笔不斐的费用, 这几个臭哄哄的大男人早被扔出了大街。

    春妮一句话将众人支回家休养生息,自己也美美地回石库门睡了一大觉,等下午回她的小吃摊,才知道方校长这一中午盼着他们回来, 在小摊子上坐了一下午,等得脖子都细了。

    待到她赶去通知学校时, 校园里欢腾的气氛尤未消歇。

    其实从俱乐部回来前,郑经理已经跟学校打过一回电话报喜,只是从学校到工厂都穷惯了, 乍一听见突然有了件三十万的大订单,怎么都不太敢

    相信。

    方校长从春妮嘴里再听一遍, 才感觉到了一丝真实:“这么说,咱们学校是真的要大赚一笔了?”他顿生急迫感,挥手驱赶众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忙去?三十万的木头牌子呢, 今天晚上都给我加班加点地干起来!”

    兴奋完之后,方校长很快恢复了理智。他跟韩厂长提出了一样的问题:“这么说,小邓和小严以后不来咱们学校了?那他们学习怎么办?”

    小邓和小严就是这次被俱乐部录取的两个幸运儿。

    韩厂长将自己的安排说了,方校长仍是不放心:“可他们在那种地方,会不会染上坏毛病?才不到十六的孩子,家里又没个大人看着,怎么叫我放心?”

    学校目前招收的学生中,孤儿占的比例最大。这回被春妮叫去干活的三个孩子中,正好都是孤儿。

    春妮噗地笑了:“校长,你不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方校长挥手撵她:“去去去,你这孩子净会开校长我的玩笑。我是认真的,咱们学校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学生,可不能被外国人的仨瓜俩枣骗走。”

    春妮笑嘻嘻的,压低声音:“这怕什么,学校不是准备开夜班课了吗?咱们给里头加点料。”

    “加什么料?”韩厂长和方校长默契地拉着她走远了些。

    “你们想啊,他们在英国人那干活,语言不通,又被人瞧不起,时间一长,心里肯定有苦闷。咱们往后从生活上多关心他们,经常去看他们,找他们谈心,为他们排遣忧难,时间久了,还怕丢了人心?”

    春妮当过孤儿,知道身后无依无靠是什么感觉。

    方校长若有所思:“这倒也是,韩厂长,咱们以后的工作还要往细致处做哪。”又说:“以后你们安排老师学生去探望他们,记得……”

    尽管韩厂长目前已经不是学校老师,方校长遇到什么事,还是喜欢找这个曾经的舍友商量。

    春妮见他们谈话谈得入神,去玩具厂的车间转了转。

    学校那回趁圣诞节抢盖了八间房子,因为时间太紧,只有三间是完全盖好的状态。其中一间被老师们占去做了办公室,另外一间给了校长当住处。

    因为校长的妻儿不在海城,学校所有的员工中,只有他目前跟家人两地分居,半年多没能团聚。现在倭国人把持着租界外围,居民们出行越发不便,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像去年一样来个大封锁,大伙最后一致同意把这间房子先让给校长一家人住。

    最后一间就是他们现在的工作车间。

    这个工作车间原本是学校为几名暂时来回不方便的老师们准备的宿舍,但春妮他们出人意料拉回来一台机器,机器不能再跟木料一样,随便搭个棚子就能安置,房子只能暂时让给了他们。

    正因如此,偌大的带锯机放进去之后,车间怎么也没法多塞几个人进去。

    春妮去时,看见员工们聚在门口谈论韩厂长带回来的消息。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有人发现了她,兴奋地围上来:“顾老师,邓来喜跟严广福以后都不来学校了吗?”

    “顾老师,英国人的俱乐部长什么样?”

    “他们的运气可真好,去一次就被英国人看上……”

    春妮因为脸嫩,在林老师来之前,是唯一一个从来不考试,还时不时给他们做玩具的□□,一向非常受学生的欢迎。

    她笑眯眯作了个安静的手势,将韩厂长对他们的安排讲了讲,说道:“小邓和小严学业还没完成,当然还得来学校。他们两个在俱乐部人生地不熟,肯定日子不好过,大家以后有空记得多关心他们哪。”

    “我听说英国人的俱乐部天天可以吃糖,还会不好过?”有同学不相信。

    春妮叹了口气,道:“那是英国人才能吃到糖。小邓和小严是华国人,俱乐部会让他们跟英国人一个待遇吗?”见众人不语,春妮又道:“有很多人,你们别看他们外表光鲜,他们受的苦,你们都看不见,他们的日子不一定比你们自在。就像老师我,如果英国人的地盘真的有你们说的这么好混,为什么我每天宁愿辛辛苦苦来回奔波,也不肯跟韩厂长他们一样,留在那做完事再回来?”

    “哇,顾老师,你这么厉害,都被英国人欺负过?”

    小严和小邓的遭遇势必会引来学生们的艳羡,但定然也会招惹来一些嫉妒非议。想想也明白的道理,大家的起点一样,这两人只是出了趟公差,就此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心态摆不平太正常了。

    校长明显想将学校打造成学生们的另一个家,小邓和小严两个目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最长脸的学生,可不能让他们因为内部不和谐的声音被排挤走。

    春妮跟这些小学生们说了一会儿话,深深觉得老师们太难了:所谓教书育人,教书容易育人难。尤其是这个混乱的年代,堕落起来可太快了。老师们不仅要教会知识,还要看住学生不走错路,真的劳心劳力。

    养猪,从明天开始,必须得让校长真的养几头猪给老师们加餐!

    关于养猪的问题,在稍后的会议上,经过春妮的提前撺掇,老师们还真的提了出来,被校长一句话问住:“猪草谁来打?猪食上哪准备?”

    大伙顿时全蔫吧了:是啊,现在粮食这么贵,人都快吃不起,哪来的东西喂猪?

    春妮却不是个服输的性子。

    她想起坐在电车上看到的鸡蛋厂,心想,鸡蛋厂养几百几千只鸡都能经营下去,没道理他们这么多学生,养几头猪却养不了,一定有办法!

    她将这事记在心里,听校长宣布,学校虽然暂时买不起猪,买点河鲜,给老师们打打牙祭还是可以的。正好这会儿到了年末,学校打算采购一批鲜鱼,一个老师发几条鱼作福利,让他们拿回家做熏鱼。

    虽说海城水系发达,江浦背靠苏河跟吴江两大河流,缺什么都不会缺鱼吃,但近来资源紧缺,也影响到了鱼价,海城居民再难像战前那样买到便宜的新鲜鱼。老师们同样很振奋。

    这个任务,稍后被交给了李德三。

    这小子目前专门负责春妮小摊位的夜班,为人又机灵,两个月下来,认识的三教九流不少。这种事交给他,准保不会有问题。

    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发掘到了李德三的这个才能,最近一段日子,学校里只要有想购买的大宗食物,交给李德三准没错。

    说完大家最关心的福利问题,正题开始了。

    “上次顾老师还有韩厂长,我们几个讨论过,咱们的骨牌在桌球俱乐部打开市场后,预计短时间之内会迎来一个销售的小高峰。除了租界的俱乐部,多米诺骨牌的搭建同样适用于百货公司的庆典活动,还有电影,戏园子,赌场等地方的开业酬宾,以及酒店宴席。现在其他的市场咱们暂时做不了,但年末了,百货商场年底活动最多,学校能不能过个肥年,可就要看大家的了。”

    方校长一通鸡血打下来,老师和玩具厂的员工纷纷激动地表态:“校长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老师们的活力很感染人,方校长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相信大家不会让我失望,但是学校里会搭骨牌的学生不多,我们怎么说服百货商场买我们的东西呢?”

    “从明天开始,我让我们班学生抽半天时间练习骨牌的搭建,一定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学好!”夏风萍第一个表态。

    其他老师马上跟进:“我们班也是。”

    “我也是,我让我老公儿子抽空也学。”

    工厂成立之初就立过规矩,谁拉到生意谁有提成。老师们为了过个肥年,也是够拼的了。

    春妮侧目看韩厂长:我就说不用开班吧,只要大伙知道咱们的多米诺能赚钱,别说开个多米诺班,分分钟学校名都能给你改成多米诺技术学校!

    我们玩具厂可不是其他的什么妖艳贱货,有一整个学校作后盾,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

    没人可用。

    不管怎么说,不用跟这个年代的其他人一样操心前途命运,人人争先,个个奋进,这样单纯奋斗的氛围真的是太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