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人间奇葩
到十月份, 春妮新开的两样生意完全稳定了下来。
胡辣汤白天最高卖到三百碗左右,晚上断断续续,有时居然也能卖一两百碗, 这是春妮和夏风萍三个人都没想到的。
现在三人的分工也逐日明确。
一般是李德三值夜班,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姑娘做白班。白班不忙,或是遇到学校放假,就由夏风萍负责售卖洗碗,春妮只负责做食物。有夏风萍顶上,春妮可以在晚上替换一次李德三,在换班前顺便将白天的馒头都做了,这样她也会有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
但夏风萍白天事也多, 有时晚上还要帮学校印教材,这个小食摊子的经营主力还是落在春妮肩上。
海城因为地处东南, 即使这会儿深秋将近,春妮在小棚子里守一个晚上,也不会感觉很冷。
相对白天班,值晚班不需要随时守在摊子前边, 有人来买,在外头招呼一声就是。更熟一些的客人, 自己乘汤,自己付钱。春妮名声在这,没人敢赖她这仨瓜俩枣。
李德三在棚子靠里的地方搭了个简单的床铺, 春妮晚上值班也在这休息。她有时候睡不着,着意观察那些半夜三更来买胡辣汤的人, 两三个晚上
下来,心里就有了数。
原本江浦码头上下货都尽量集中在白天,即使有船半夜靠港, 一般也会等到早上再下货,但两种情况除外。
一种自然是卸完货就要走的急活,这种船主急着离开,出的价较白天也略多。另一种,则是专门趁夜走私货物的走私贩。
据春妮的观察,这些走私贩们走私的货物很多,洋烟,洋酒,奶粉,丝袜,洋铁皮……现在倭国人封锁整条水路,正常途径的货物很难进关。海城又是远东最大的关口城市,只要东西能运进来,不愁没有销量。因此那些走私的东西,只有想不出来的,没有走私不了的。
而这些走私的货物中,其中神秘的绝对是烟土。
以前政府禁烟,大家反而不太敢在这种大码头搞事。倭国人不管这些,但因为什么货物都进不来,他们又不想担上贩卖毒|品的名声,烟土也被拦在外边,还是得用以前的旧办法偷运。其实都是半公开的秘密,守在码头的倭国人收取了商人们的好处,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后边再熟悉些,那些负责搬运的力夫们透了些实底。告诉春妮说,洋烟洋酒趁夜搬取就是,烟土却一般用油布包起来,拴在轮船的尾端进港。烟土贩子们一般守在岸边用勾子将箱子勾起来,甚至还要下水检查遗漏情况。
他们的工作需要沾水,也特别喜欢在干完活后来春妮的摊子上喝上一碗暖和的汤水。
春妮:“……”
晚上光顾的客人中,除了以上两种,剩下的就是在附近地下赌档里通宵开赌的赌徒们和流莺。这些聚赌的人有一些是白天在码头干活的力夫和短暂停靠的水手,其中大部分是单身汉,被人引诱两句就落了縠。还有的是流莺联合赌档做局,将嫖客拉进赌局,自己从中取利。
这些苦力们白天赚的钱,不用出码头,到晚上就输了个精光。
春妮值晚班的那几天中,看过的人间悲欢都够写好几本书出来。
趁着天不太冷,她还将夏生拉过来,让他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时刻教育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觉自己这个姐姐做得实在太到位了。
至于为什么赌客们喜欢到她这来喝汤,春妮知道后无语了半天。
因为她的汤叫胡辣汤,赌客们不知什么时候传言说,这是“胡啦汤”,喝了这汤有个好彩头,一定会旗开得胜云云。
春妮:“……”除了人间悲欢,这里的人间奇葩也是真的多。
不过春妮的汤卖得好,也是因为这附近因为战争被严重毁损过,环境又太乱。除了她,没人敢在半夜三更还做生意。
夏风萍自从跟文艺青年谈恋爱,说话就越来越文艺。
她说:“你想一想,身处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前后不见人烟,忽然发现,还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在路的尽头等你,小灯的所在,是一碗温暖的汤。你孤寂疲惫的心会不会有些许动容?”
春妮微微一笑,将灯芯拨亮了一点。
…………
因为忙活新生意,春妮有好长时间没往吴江大学跑,结果常先生并没有放过她。竟专门派常文远给她送了两回书,还托他带话,叮嘱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读书。
春妮欲哭无泪:“……”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比我自己在乎我的学业?不过,常先生不在,想必也不会有考试了吧?
常文远立刻打碎了她最后一丝希望:“伯父,呃,常先生托我问你几个问题。唐王朝为何会发生安史之乱,宋朝为什么一定要收回燕云十六州,王安石变法……”
春妮欲哭无泪:“不答行不行?”
常文远微笑:“那你是想常先生拖着病体亲自到学校来找你?”他取下钢笔,给她拧开:“把答案写出来,我带回去给伯父看。”
春妮只好在满棚的“承惠,一毛三分钱”“小夏姐,你动作快点”“找钱找钱,还差我两分钱”吆喝声中展开白纸,接受了来自常先生的第一次书面考核。
环境这样特殊,以至于她答了什么,在她交上卷子的那一刻就忘得差不多了。
春妮望着被常文远折好装进西装口袋的卷子提心吊胆,若是答得不好,常先生可千万别真的追到学校来寻她,她丢不起这人!
不能再想下去了,从今天开始,再多加一个钟儿读书吧!
春妮生怕他还有花样在后头,忙问他:“常先生这段日子筹备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常文远使了个眼色,春妮会意,跟他走出来,离人群远了些。
他先宣布了个好消息:“倭国人答应退还我们一部分教学设备。”
“书呢?”
常文远摇摇头:“还在谈判中。倭国人认为伯父在借机要胁,他们非常恼火。”
就知道不会有那么顺利。方校长跟春妮讲过,去年倭国人轰炸海城,第一个遭殃的,可是华国最大的民间藏书馆——商务印书馆。
倭人灭我华夏历史,断我华夏传承早有预谋。
春妮担心道:“那常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危险?”
常文远似在沉思,春妮以为被她说中,一下着急了:“我就说要慢慢来,把倭国人逼急了就没得谈了,常先生怎么就不听呢?”
“慢点慢点,”常文远连忙道:“没有这么紧急。伯父的一位朋友是英国使馆的参赞,这段时间,伯父的经历引起了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他的这位参赞朋友将伯父介绍给了英国公使,公使邀请他暂住大使府邸养病,避免倭国人和伪政府的进一步迫害。只要他不出门,是不会有危险的。”
“常先生会乖乖听话不出门吗?”春妮不报希望地问。
常文远的答案这次有点出人意料,他笑道:“这次伯父不听不行了。伯父上回在76号的事不知是谁告诉给了我伯祖母,她老人家倒没不许他出门,只是发了话说,只要伯父出门,他走到哪,伯祖母跟到哪。伯祖母身体不好,很少干涉他工作上的事。伯父也要顾及老人家的心情,至少在老人家放心之前,是不敢再乱来了的。”
春妮松了口气,想起他刚刚的表现,不由埋怨道:“既然是这样,你刚刚吞吞吐吐的,怎么不早说清楚?”
常文远笑容立刻收住,他望着春妮的眼神,一看就是有难言之隐。
“我刚刚是想问你,那天的药品还有没有。”
春妮脑海里仿佛“叮”地响了一声,她不由得将常文远上下打量一番:他被常先生波及,受到的枪伤本来就没有大碍,现在站在这里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有什么暗伤。这药品显然不是给他用,也不是给常家人用。
“你要什么药?”
“最需要的,你上次给我伯父用的消炎药,如果有其他的药我也要。”
春妮心底“嘶”地一声,她上回后来中药西药给了这么多药品,这家伙偏偏就看上了消炎药,他可真会选!
春妮试探地问:“你要这药干什么?”
“有用。”他仿佛知道春妮在想什么,看着她的眼睛:“这药绝对不是给恶人用,你这点可以一万个放心。”
我放什么心啊!这根本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
春妮内心是崩溃的:要是我这药能随便拿出来,我早拿出来换黄金了。这世上所有的青霉素都还在实验室待着,拿出来我怎么解释?遇上一个疑心重,又有专业素养的人验一验,我就完蛋了!
她绝对相信常文远的人品,可……春妮有苦难言。
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一点,在春妮决定从空间取药出来救治常先生时,早就想到的。但只要药品的流向可控,她可以像跟常先生一样,全程跟踪,再想办法回收药瓶。
她没想到的是,才认识不到两个月,常文远会这么相信她。他要救治的,分明不是该拿到台面上说的人,那她还能用这个办法吗?
而常文远开过第一回口,下面的话就不难再说了
:“我知道,现在倭国人查得严,让你找药品非常冒险。但,你相信我,我要救的那个人他,他是……总之他绝对值得去救。需要多少钱,你开个数字,我一分不少——”
“你当我什么人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春妮揉着额头:“你让我冷静冷静。”
至少给点时间让她想个万全的法子。
第42章 042 分裂的情景
“要用药的人在不在海城?”
常文远万没想到, 春妮冷静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的这句。
若不是问话的人是她,他一句“你懂不懂规矩”早就甩了出来。
幸好这时春妮已经说出了理由:“我不是有意窥探,但我的药品需要低温冷藏才能保证药效。若是失去冷藏条件, 药品就必须在三小时之内使用完毕, 否则会变质。”
这个时候,便携式冷藏箱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春妮的这个条件首先就限制在了运输问题。
常文远舒了口气,但春妮还有话没说完:“给我药的人要求过,为了保证配方和药品不外泄,我必须在场亲自给病人注射。或是像常先生那样,医生注射完毕后, 我来回收药瓶也可以。”
常文远:“……”知道的以为这丫头掌握的是几支药水,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拿的是稀世奇珍呢。
他绝对想不到,他在心里随意槽的这句话会是真的,春妮手上的这些青霉素还真的是稀世奇珍。
以春妮怕麻烦的个性,如果不是药品泄露更加麻烦, 她问这么多,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没有第二种办法?”
春妮摇了摇头。
现在纠结的人换成了常文远。
春妮静静等待着他的决定。
其实常文远已经是别无选择, 如果正常渠道拿得到消炎药,他当然不会来找春妮。在他心里,这个女孩子再厉害, 也只是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小姑娘。有他们在,小孩子不该承担太多。
“我能信你吗?”他轻声问。
没想到春妮竟然还是摇头:“你最好别相信我。你提前布置好, 我可以让你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也不需要看到治病的人。因为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你只要保证, 我完成我的事情后可以顺利离开。”
这样的安排也令常文远舒了口气,他点点头:“很合理。等我半个钟头安排,马上来找你。”
“你不用太着急,我也需要点时间取药品。”
望着常文远离去的背影,春妮忍不住叹了口气:编瞎话令人头秃。因为这几支药,她都快成撒谎大王了。
“春妮,你跟小常先生刚刚在嘀咕什么?”夏风萍走出小摊,舒活着自己的筋骨。
“没什么,”春妮道:“你一会儿上课前记得找个人帮我们看下摊子,我要出个门。”
“那还是叫大胖的二妹来吧,”夏风萍点着下巴,让她朝摊子对面的大槐树下看:“这孩子也算有心了,这些天没事就过来守着,我们一忙不过来,就跑过来帮着收拾碗筷,没事也不巴在这让人为难,是个勤快孩子。”
那天夏生跟春妮说,想帮帮大胖。可大胖今天才七岁,他两个妹妹更小。这一家妇孺,病的病小的小,即使去做工,都没人肯招。
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将春妮每天分给他做的报纸袋转包出去,承诺他们每折十个,就有一分钱工钱,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帮助。至于那些工钱,则是从春妮偶尔给他的零用钱省出来的,后边他供应不上,春妮也资助了一点。
这一点钱给了大胖母女几个无比的动力,不到两天,就将夏生带过去的报纸全折成了纸袋,纸袋堆叠起来,足有半米高。
可春妮做的是饭食铺子,一般人进店就吃,很少有人打包,对报纸袋的需求量本来就不大。即使没有夏生,她自己趁空闲多折几个,也足以应付所需。给大胖家分的这点活,纯属于姐弟两个发善心,不是个长法。
倒是大胖嫁出去的大姐听说后受到启发,虽然被丈夫管着,不敢拿钱接济娘家,也给家里找了个糊纸盒的活。
这点活大胖妈一个人就能做,就是工钱太低。大胖妈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糊几百个盒子,才只有几毛钱的工钱,勉强糊口罢了。
后边大胖二妹有时候帮着跑腿给春妮送纸袋,两边渐渐熟悉起来,只要春妮这边忙着,她就帮着招呼客人,端碗端盘的可勤快。春妮如今吃喝有靠,对孩子也大方起来,有时候给她两个馒头,弄得小丫头越发往这跑得勤便。
这孩子跟夏生一边大,她妈把孩子送过来跟着上学时,那时候老师们有了经验,再收学生就只肯收六岁以上的学龄童。她正好卡在六岁以下,在家里跟着她妈饥一顿饱一顿,长得比夏生矮大半个头。要不是特别懂事,手脚也伶俐,真的就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
这两天夏风萍跟春妮商量,干脆以后白天也让她来帮着干活,报酬就是管她三餐。
夏风萍在外边一年多,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小姐。她们不是给不起更高的报酬,但孩子这么小,在外人看来,春妮肯收她,就是做了好事。再给钱的话,那就是有便宜可以占的善心人家,会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春妮让夏风萍自行处置,装模作样地回了趟家,将青霉素和她上回特意从药房买到的注射针管等用具取出来放好,走到路口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福特在她脚边停下,常文远坐在司机位上。
“上车。”他说。
春妮坐上副驾驶,见对方忙着开车,特别自觉地翻出个黑袋子套在了头上,然后她就听到“噗”地一声笑。
她扒下口袋,瞪他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么懂规矩的人可不好找!
常文远笑得方向盘差点把不住:“大白天的你这副打扮,让路边人看见了,还不以为你被我绑架了?取下来吧。”
春妮老脸红了红:老长时间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一上来紧张过了头。
她咳嗽一声:“还得多久才到?”
“这说不准,倭国人这两天到处设卡,看他们什么时候检查完吧。”
“还要出租界?那今天晚上我能回来吗?”倭国人无法在租界驻兵,便在租界外到华界的这部分地区设置了卡哨。但倭国军力有限,且调动频繁,这些卡哨不是每天都有,而是看情况和需要设立。
“我尽量吧。”他这么说。
春妮不问了,猜测今天要救治的人极有可能在城外。
为了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她将视线投向车外。
车子此时已经经过一个岗哨,出了租界。
路边有很多人倒卧,这些人无一例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春妮想起自己刚到海城那会儿,街上也有一些乞丐,但一段日子不见,乞丐们多了一倍都不止。
一名小乞丐躺在街边的阴影里,一个行人走过来,往他碗里投入两个硬币。小乞丐熟练地冲着行人绽开笑容,芦柴棒一样的双手拱起来,冲行人连连作揖。
两分钟前,他们的车刚刚驶过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街。那里人人衣饰华丽整洁,孩子脸颊红润饱满,挂着无忧无虑的笑。仅仅是一街之隔……
这样分裂的情景是春妮从未见过的,她在来到海城的这一路上,见识过生平见过的最富丽兴盛的盛世之景,也在水灾中经历过什么叫人命鄙贱不如一把野草。
学校里的学生们时常说,自己逃到海城来,还有了书读,是多么幸运。更不幸的孩子们,一块馒头就可以把自己卖给魔鬼。正因如此,学里环境这样差,他们没有一个抱怨,因为他们见过更可怕的境地。
这跟春妮的上辈子完全不同。
上辈子,基地的某些人也有特权,可即使是基地最高长官,他的儿女想进入权力的核心,也必须先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历练,积累功勋。没有足够的功勋,就算依靠不正常的手段上位,分分钟会被更有能力的
人掀翻推倒。
华国最大的基地因此而分裂,最终被其他基地吞噬。那位争权厉害,本事稀松的二代,他权力的手柄还没有攥热,就死无葬身之地。
在末世那样的极端环境,捧一个猪脑子上位,坑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命。
所以,在春妮的人生中,只有这一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人的出身比自己的本事重要。就像王地主,他那个蠢儿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还是顿顿有白米饭吃。而隔壁的江婆婆孙子,每天天不亮就干活,却从来都吃不饱饭。
哪怕有一身的本事,若是出身不好,或是运道差了一点,想要翻身,也会难如登天。
就像学校的大厨赵厨子,他在家乡有三家店。逃到海城之后,因为他没有正经身份,正规餐馆不肯请他。要不是学校给了他一口饭吃,只怕他这会儿还在码头上扛包,当朝不保夕的力夫。
“别看了,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春妮的眼睛。
这样的世道,真是让人不爽。
常文远说:“睡一觉吧,睡一觉,很快就到了。”
春妮吐出一口气,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中顺从地闭上眼睛。
当然,此行的终点未知,要见的人未知,要发生什么事未知,春妮不可能真的睡得着。
她只是闭着眼睛,在心里数着又经过了几个岗哨,转了几个弯,估算又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听见常文远一声“到了”。
春妮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开到了一条河边。
河两旁枯树隐隐,荒草萋萋,再看头顶上盘旋的老鸦,不是她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春妮难得开了个玩笑:“要不是知道你有事相求,我还以为你带我到这,是来杀人越货的。”
常文远步下河堤,从浅滩边的蒿草深处拽出一条小舟,笑道:“别了,小顾姐大名震烁整个江浦码头。我们两个人真有那一天,谁杀谁都说不定。上船吧。”
春妮挑挑眉,站上船板,心里对要救治的人真的有了些好奇。
她深知规矩,什么都没问。因为出了那样的乌龙,常文远不开口,她也懒得再多此一举给自己头上套黑口袋,只是安静地靠在船边赏赏河景,偶尔看一眼常文远。
想不到他明明是富家少爷的做派,撑起船来也有模有样。
船行到半路,船桨微点,速度渐渐慢下来。常文远望着深深的芦苇荡,终于说了一声:“到了。”
第43章 043 最本质的问题
到了?
春妮撑起身子, 四边不到岸的水窝子,到哪了到了?难道叫她来打针的是龙王爷?
常文远将手指放在唇边,撮唇为哨, 几声“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后, 芦苇从两边分开,一艘五尺来长的小小乌篷船从水草深处驶出来。
撑船的船夫打着赤膊,脚上一双烂草鞋,斗笠下的脸略带胡茬。
即使春妮不刻意去看,只扫一眼这人黑红的皮肤就知道,他必定常年在太阳底下干活。家境应当也很一般,甚至是贫寒。
光看外面的这个人, 实在不像买得起消炎药的那种人。
常文远跟这人对完暗号,冲春妮点点头:“上去吧。”
春妮垂下目光, 跟在常文远身后上了小船。
船里躺着两个人,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另一人则是胸口,跟外边那人看着气质差不多, 只是脸色发红嘴唇发白,一看就是烧得不轻。这两个人只看外表, 跟有钱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春妮严格遵守不多看不多问的原则,抽出针管,顺利做完皮试, 注射,全程一句话不说, 干完活干脆利落起身走人:“可以走了。”
临到下船时,反而是那个撑船的人问了一句:“这就算完了?”本地人,郊县口音。
春妮专注脚下:“烧退下去就算完了。没退的话, 明天我再来打一针。”
常文远撑着船到了岸边,坐上汽车,从车座下拖出个箱子打开,数出十筒卷好的银元给她:“你点点?”
春妮看也不看,将银元收起来:“不用点了,我信你。”
她的内心深为惋惜:要是多认识几个像常文远这样的人,她只需卖她的药就能过得足够滋润了。可惜事上不如意的事多,掺合进这种事,即使是常文远,也不能保证让她安安稳稳的,一点危险也没有。
她刚刚看得真真的,别看那个撑船的人手上没有武器,可船头上的渔网下边,藏着一条一条的,绝对是长枪。还有他腰后别着的……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刚才稍有异动,那今天就休想再回来了。
常文远看她这副“只要我不问,我就什么都不知道”的鸵鸟神态,不由觉得好笑:“你就不——”
“打住!”春妮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我也不想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咱们保持买家和卖家的纯洁关系就很好。”
常文远摇摇头,扒下她的手,无奈道:“你可真机灵。”
不知道是不是让刚刚的场面刺激的,春妮这会儿特别有倾诉欲。
“那当然了。我要是不机灵,能千里迢迢从家乡逃到海城?”说着,她竟然懊恼起来:“其实我如果真的机灵,先前你问我时,我就该一口回绝你。会用这种药的,有几个身上不是带着麻烦?可谁叫我就是贪财,就是管不住想赚钱呢?要是哪一天我只用专心思考怎么赚钱,不用有这么多麻烦就好了。”
常文远心道:你若真的贪财,那又为何要以伯父的名义将药钱捐出来,给学校添置设备?
只是他有时虽会让人头疼,并不会真正使人为难。他看出春妮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拒绝跟这些事有更深的联系,他顺势住了嘴,只是忍不住想:上回她用这些钱给学校买了东西,这回的一百块钱,她又准备怎么用?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思维会在某一瞬间达到同步。
春妮这会儿也在想,她这一百块钱该怎么用。
她觉得自从生活安逸之后,她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严重了好多。就像这会儿,她总忍不住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几双穿烂草鞋的脚。还在心里换算,一百块大洋能买几双草鞋。
她这是病了吧?不是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想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人穿草鞋还是布鞋,关她什么事啊!
春妮烦燥得叫停汽车,坐上后座,抽出黑布口袋,脑袋套进去往下一躺:“我睡会儿觉,到地方了你叫我。”
常文远:“……”这更不像急着赚钱才有的态度了。
不过她这个样子,让常文远内心忍不住揣测:若是她真的想打探什么,不可能会是这个态度。看她困扰的这样子,她上家这些奇怪的要求应该是真的。
什么地下药厂有条件冷藏药物?
常文远内心毫无头绪,不由将目光再次投向身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发现她呼吸均匀,竟然真的睡着了。
…………
不知道是不是春妮的错觉,她觉得这趟特殊的旅途,回程比来时用的时间长多了。长到她睡了醒醒了睡,中间几次揭开黑布袋子往外看,看到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而汽车从天亮开到天黑,她终于听见常文远说的那一声“到了”。
春妮打开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原来不止是天黑,是天阴了,快要下雨了啊。
“几点了?”她回头问他。
常文远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到六点。”
“那不用回学校了。”来回路上用了七八个小时,算是出了个小差,春妮轻松地决定今天先逃个班,并指挥常文远:“在路口把我放下来就好。”
路口有一家卖肉夹馍的铺子生意特别好,但春妮一次都没舍得吃过。今天赚了一百块钱,她觉得她应该小小地犒劳一下自己。
肉夹馍一毛钱一个,春妮大方地买了八个,老板还送了她一小罐油泼辣子,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付钱的时候,春妮摸到那筒大洋想拆一个出来用,手却像被烫过一样缩了回去。
疯了疯了,她真的疯了。光明正大赚的钱,却像小偷一样不敢用,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看着被打
包好的肉夹馍,春妮还是肉疼地从平时用的零钱小包里取出一块大洋。
买完肉夹馍转身回来,春妮发现,常文远还没走。
见他目光落在肉夹馍上,春妮警惕地捂住口袋:“你还有什么事?”
常文远失笑:“看你抠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抢你的饼吃。上来吧,送你回去。”
春妮讪讪:她捂住肉夹馍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给的那一百块钱,搞得她心里充满了莫名的负罪感,真的越来越不像她了。明明一手药一手钱,多美好的事啊。
上楼的时候,春妮听见金小姐家里有些动静,想想她请自己吃过好几次饼干,自己也该回个礼,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肉夹馍敲了敲门。
“谁啊。”金小姐的声音有些将醒未醒的味道。
“是我,三楼的顾春妮,金小姐。”
门开了,金小姐头发蓬松,穿着一身睡衣,脸色苍白:“进来吧。”
有点不对劲啊。
大世界秋季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式营业,每天的这个时候,金小姐即使没出门,也该穿得整整齐齐的,化个大浓妆准备去上班去了。
“我买了肉夹馍,送你吃一个。”春妮见她开了门,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只好自己从她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个茶盘,把肉夹馍给她搁上,顺嘴问道:“金小姐,你不上班去吗?”
金小姐哈地冷笑一声:“上班?上什么班哪?告诉你啊,以后姐姐我就轻松了,不用上班啦。”
“您这是出什么事了?”
金小姐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印子,瞟她一眼:“你不是都猜出来了?我叫大世界辞了,我失业了。”
春妮:“……”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不会安慰人。
但金小姐这自暴自弃的样子,若是她一点不管,怕是要出事。
她半天憋出一句话:“那你再去新找个工作?”
“新找个工作?”金小姐嘲讽地说:“什么工作每天只用做十个小时,一个月就有两百块大洋进帐?公司非但不问你抽成,还有成群结队的客人上赶着捧你奉承你,想着门地给你送礼物,生怕你给他们脸色看?”
春妮:“……”
她站了起来。
“对不住,我嘴巴坏,不是有意呲你,”金小姐忙拉住她,沮丧地道:“我本来是想说,我做过舞小姐,再去找旁的工作,有谁会用我?”
这才是最本质的问题。
春妮勉强说:“海城的跳舞场子这么多,大世界去不了,总有别处能去。你多找两家,别那么灰心。”
“我以前在大世界做过头牌呢,这才多长时间,不就是两晚上没人生意吗?他们就这么对我。”她越说越伤心,趴在枕头上呜呜哭起来:“去别处?百乐门的场子倒是比大世界好,可大世界都不留我,我去百乐门,不是自己找气受?大世界以下的小场子,我拉不下这个脸!”
她呜呜哭了好半日,将春妮递来的热水一口饮尽,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坐起来,发狠道:“我就不信了,我金阿娣这辈子翻不了身!你等着吧,我总要,总要——”她卡在“总要”上,瞪半天眼,自己先泄了气:“都人老珠黄了,还指望个什么。你说的是,我明儿个去其他场子碰碰运气。好歹我也做过两天大世界头牌,这个名号还能搬一阵子。”
她哭完说完,见春妮还坐在原地陪着她,自己倒是晓得臊了,拿帕子慢慢擦着眼泪,小声道:“你别嫌我烦。你不晓得,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能往上走。若是走了下坡路,沦落得就快了。我现在就是后悔,没在前两年放开点找个人上岸,像现在这样,无亲无靠的,叫人看笑话。往后啊,若是姐姐我哪一日去了堂子里,妹妹千万别瞧不上我。”
春妮,包括金小姐自己都知道,别看她平时嘴巴厉害,在于太太面前表现得底气很足,但其实她离沦落风尘只有一步之遥。
春妮是知道的,女人最悲惨能沦落到什么地步。
金小姐的哭诉久违地使她想起了上辈子,她心软了软:“不至于这样,想想办法,说不定大世界还能留呢。”
“什么办法?”
第44章 044 刮目相看
金小姐在大世界待了这数年都不知道怎么留下来, 春妮连大世界的门怎么开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给得出主意?
她一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又在闹笑话。
金小姐擦干净眼泪, 尽量平静地笑了笑:“对不住, 我平时不这样的。顾小姐快回去吧,我听见夏小姐和夏生的声音。肉夹馍凉了该不好吃了。”
春妮忽然发现,她的笑容跟今天她在华界看到的,那些席地而卧的乞丐们何其相像。
尽管金小姐穿着绸缎衣裳,梳妆台上一瓶香水就是普通人几个月的薪水,跟蓬头垢面的乞丐没有任何一样,可他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人。他们的眼睛里, 都没有对生活的期待。
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民国,这不是末世。
春妮心中发堵, 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你看你长得那么漂亮,一定有办法的。”
金小姐盯着镜中的人影,吃吃笑起来:“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 怎么也说起了笑话。”她手指划过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尖声道:“你看看, 这是谁啊?这么丑,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竟敢觉得自己漂亮?还嫌不够丢人的!”
春妮:“……”不过有些纹路而已, 我们末世的女人操心多,二十出头长皱纹的多的是!基地以前那个著名小三都四十多了, 不也迷得大领导昏头转向的?
春妮见过很多回那位传说中的祸基妖姬,以她的眼光看,她长得真不算美。但从她身上的味道和眉角眼梢的神态里, 可以感觉到一种由内而外透出来的温柔,这种温柔对男人有致命的杀伤力。而她温柔归温柔,每当她开口时,又没有人可以忽视她。
不管她的温柔是不是装的,这奇特的气场让春妮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女人的魅力是超越年龄的。
这种女人显然不包括金小姐。
甚至春妮跟金小姐说这些,她也未必能理解。金小姐从某种程度上是见多识广,但她见识过的女人,有几个不是带着风尘味?
这个世道没给她温柔的机会,但浅薄不是她的错。
春妮最后说:“我娘跟我说过,我们女人家生来就苦,若是自己个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个儿,那就没人在乎你了。你说过,你刚来那会儿一无所有,都能挣出片天。如今失个业罢了,没道理天都塌了吧?”
她按住金小姐:“你会不会做饭?”
“我在家做过。”
“那水准怎样?”
“吃不死人吧。”
春妮:“……绣花呢?”
金小姐又笑了:“小姑娘,我们家九口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绣花。跟你讲,我若是糟践一根纱,我娘能把我肠子打出来。”
春妮:“那你总吃得了苦吧?”
金小姐沉默了。
“我能吃苦,可我真的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她说:“小妹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你就当姐姐我不要脸,好吃懒做,别管我了。”
…………
春妮拎着肉夹馍,刚在楼梯上露面,朱先生门就打开了。
夏风萍站在门里笑:“哟哟,瞧瞧咱们的小抠门儿,今天改了天日,竟舍得买大肉吃,来来来,我瞧瞧,今天出了多少血?”
这家伙,打从跟朱先生的事在夏家父母面前过了明路,越发不知道收敛。如今楼里楼外,谁见了春妮不问一声,他们是不是好事近了?
春妮把肉夹馍塞给她:“去熬点粥来,好就着吃饼。”
夏风萍满足地嗅一口肉香,笑道:“有好东西吃,还喝什么白粥?再说了,等粥熬好,饼早凉了。家辉,你去路口买锅海鲜粥,咱们今天喝粥吃饼!”
要不怎么说,春妮这里管吃管住,这位大小姐一个月十块钱的薪水还
不够花呢?
今天一碗海鲜粥,明天一块朱古力,天天零嘴不断,还专拣贵的买,十块后头再加个零,也经不住她这么吃啊!
亏得朱先生跟她一个爱好,爱吃爱玩,不怕花钱。这两个人,说不定真能过到一起去。
春妮面无表情进了门。
夏风萍心情愉快,哼了老半天歌,终于觉出了问题:“你怎么不作声?今天不高兴哪?”
春妮搁下纸笔,道:“金小姐失业了。”
夏风萍“哎哟”一声:“那可怎么办?”
“她可能要下海。”
夏风萍是个热情的姑娘,闻言比春妮还着急:“她上回不还跟我们吹,说她在舞厅里混了十年,没叫人占到半点便宜?这会儿下海,那不是千年道行一朝丧吗?她就不能改个行?”
春妮看一眼写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夏生,将夏风萍拉到门外,把金小姐的话转告一通,夏风萍恨铁不成钢:“这个金小姐,真是自甘堕落!她既宁愿去堂子里赚那皮肉钱,你替她操什么心?别人快活着呢!!”
春妮拍她一下:“小点声,你如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又说:“总归相识一场,我有点不忍心见她落到那一步。”
“进门去啊,怎么都在门口发呆?”两人说话功夫,朱先生端着海鲜粥回来了。
夏风萍帮着朱先生开门,跟他把金小姐的事嘀咕了一遍。
朱先生笑了:“这点事,也值得你们愁成这样。”见女朋友不开心,忙道:“我的意思是,她不就是因为没生意被大世界辞了吗?想法子宣传宣传,说不定又起死回生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风萍恍然大悟:“你是说,让她在报纸上登载广告,还是请人捉刀写篇寻芳赏?”
夏风萍说的两种法子,金小姐的前辈们都曾利用过,还有人利用得十分精妙甚至是精彩绝伦。
这时候做舞女也好,做妓女也好,都是懂得流行风尚的。
时人爱看报读报,就有那不讲究的穷酸文人为这些风尘女子写寻芳赏,画鉴美图投递到一些小报中。小报为了销量,利用人的窥私心理,也往往乐得配合,引得正经人纷纷摇头大叹世风日下。
而那些报纸联合舞厅和高等妓院选出的“花国大总统”“十二花魁”等名妓名优,若是宣传作得好,全民追捧也不意外。
甚至一位海城名妓曾借某地水灾之名创造出一种义赈彩票,在各大日报广发广告。言曰,为水灾募款,总设十万票,一票一元,开彩期一月,愿将所得捐赠给灾民。一月一到,无论中彩者是何人,她亦会拿出彩额的三成为嫁妆以身相许。一时满城轰动,无论贫民老翁,人人争购竞彩。最后,一月之约如期到达,此妓芳踪沓然。竟是以彩票为名,骗了一大笔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注】
朱先生笑道:“我们报纸登一次广告花费在数十元左右,效果如何不知。你说金小姐会不会出这个钱?”
是啊,如今风尘女子们在报纸上打广告已是司空见惯,早就失去了新鲜感。最怕钱花了,成效没有,白扔一大笔钱进去。
金小姐想要的东西春妮给不出来,她也只是叹一叹,或许睡一觉就算了。夏风萍却跟自己较上了劲,三人吃罢晚饭,春妮扔下那两个情意绵绵,眼里看不见旁人的家伙回房,开始吭哧吭哧地练字。
十张大字才写了一半,夏风萍“哐”地推开门:“我想到了,要不让金小姐印发宣传单试试?”
“那你去跟金小姐说啊。”春妮道。
夏风萍却扭捏起来:“我不是跟金小姐不熟吗?正好,她若是愿意印宣传单,你让她考虑考虑我们学校呗。”
春妮不得不特地给夏风萍一个崇敬的眼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学校虽说接了常先生的单,按理手上有些闲钱。可这段时间,海城教育界大乱,常先生又在家养病,而学校另两位负责筹资的校董都另有要事在身,暂时离开了海城。
如今各所学校虽还在勉强运行,但印教材的钱,常先生是无论如何也给不出来了。
为此,方校长昨天晚上专门留老师下来开了次会。他的意思,是各学校的教学都还在正常进行,看各位老师有没有办法募集一点资金,不说让每个学生人手一份新教材,至少也该几人一份先印发下去。
昨天晚上,夏风萍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夏先生今天派人给学校捐了两百块钱。
两百块看着多,分摊到每个人身上,洒洒水都不够。
夏风萍说的,的确是个办法。
海城的广告宣传单相当流行,如果学校能够接一些印发宣传单的活,说不定可以稍微缓解一下资金的压力。
现在学校不止请了杨大强一个半工半读的学生帮助学校印刷教材,还有两个同他交班替换。若是印刷机停印,这几个学生必然要离开学校谋生,可就是真的失学了。
“行,我明天探探金小姐的口风。”春妮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金小姐一直维持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春妮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找到机会跟她商量。
她果然有些心动,待听见春妮报价,说她学校一张宣传单一分钱,若是印得多,价钱还能再降下来,金小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春妮无师自通,又同她商量,印完之后,她的传单肯定要请人派发,不如把这个活交给她学校的学生。
金小姐也答应了,但在看过学校的纸之后,嫌弃他们的纸太差,要求换成市面上的纸,宁愿加钱都成。还要帮她刻画个动人的小像,纸上不能有熏人的油墨味,还有派发宣传单也要注意……要求多得不得了。
亏得这是第一笔生意,学校的老师们抱以了极大的热情。有丹青底子的方校长亲自出手,画了幅含蓄婉约的小像,才是堵住了金小姐的嘴。
“给舞女画宣传画,为师这也算是下海了吧。”
有学校几百张吃饭的嘴等着喂,方校长如今是彻底放开了矜持。
韩老师突发奇想:“咱们把那块旧铁板的经纬线抹了吧,以后要是经常有这样的宣传画要画,还是得备一块光滑的板子。”
王老师则实际地说:“希望能来个开门红,金小姐能再给我们带点生意来吧。”
第45章 045 怜贫惜老
客观地说, 凭金小姐现有的资质,即使广派宣传单,想来个开门红基本是痴心妄想。
为了学校的业绩, 在金小姐等待学校宣传单印发的这段时间里,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都没闲着。
金小姐五官是不差,可她常年带妆,生活不规律,还不忌烟酒,早就脸色发黄暗沉,卸了妆足足比不卸老十岁。
夏风萍问她妈要来个养脸的方子,让金小姐每天去药铺里开了外服内用。春妮则在空间里刨出本美容养颜书, 今天不是教金小姐做黄瓜面膜,就是让她敲胆经搞祛毒疗程, 忙得不亦乐乎。
春妮则有空劝她,让她赚到钱,再别手松都花了。攒着点,哪怕报个识字班, 打字班,以后做不了舞厅, 也好找个工作呢?
金小姐嗯嗯连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不知是哪一步做得对,还是这几天金小姐吃好喝好, 生活规律,皮肤竟是养白了一点。她又托以前的小姐妹去跟大世界的领班说了情, 大世界松口让她再试一次。
如此忙碌三四天,总算一切准备停当。
这天上班前,金小姐穿一件猩红色绣黑蝴蝶丝绒短袖旗袍, 只戴一双黑丝缎及肘手套,顶着新烫的头发上了黄包车,同两个姑娘道别:“今天的事,全靠两位操持,若是此行顺利,回来我必重谢两位。”
她这一说,竟有了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目送着金小姐的黄包车远去,夏风萍垮了肩膀:“伺候人可真不好做,我可不想再有第二回了。对了,你安排的那些发宣传单的同学,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我让他们守在其他歌厅前,专盯着出来的男客发放。如果他们都做到的话,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夏风萍揉了揉肩,见春妮往二楼走去,也跟了过去:“上楼干什么?咱
们不做晚饭了吗?”
春妮上二楼是去找于太太的,天气渐渐转凉,她前两天买了新棉花弹了两床厚棉被,又在布店扯了布准备做被里子,回来时被于太太看到,说她会做被里子,让春妮将活交给她做,准保比外头做得又快又好。
她打零工做到现在,还只能给裁缝铺钉扣子,春妮可不敢相信于太太的手艺。但于家的生活是小楼几户人家中最清寒的,被里子又不难做,没必要因为这个闹得邻居们脸上不好看。春妮便答应下来,今天是跟于太太约好取被里子的时间。
于太太一天到晚,不是在她家的小房间里忙活,就是在厨房里洗洗涮涮。除了去裁缝店,几乎不怎么出门。
春妮敲开门的时候,于家正吃晚饭。
于太太笑着请她进屋里坐:“你们来拿被里子吧?已经做出来了。请里边坐,我这就给你们找出来。”
夏风萍往里边看了一眼,笑着拒绝:“我去做晚饭,春妮拿就行了。”
于家的亭子间建在灶披房上边,常年的油烟熏烤,使得他们这边靠窗的位置也熏得油乎乎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电,于家并没有打开电灯。春妮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昏暗,才看见于家人的饭菜。
桌上放着一个大笸箩,两个盘子。笸箩里装的是三四个煮山芋,一个盘子是油菜,另一个盘子里黑乎乎的,应该是咸菜疙瘩,竟是没有一粒米,那几个煮山芋恐怕不够一家人裹腹。
难怪于太太那么自矜的人,如今也肯主动找春妮揽活做。
于先生和两个子女都是寡言的性子,招呼一声便开始自用。春妮平时没跟他们说过两句话,此时看见了,却不好一点不过问。
于太太拿来被里,送她出门时,春妮付了钱,同于太太难得多说了一句:“于太太,我们都是邻居。若是有什么难事,跟我说一声,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不想她这一句话,引得于太太眼圈都红了:“这栋楼里,也就是顾小姐有点人情味。原来我们家不这样的,都是我先生的学校,现在人人都用回银币,他们还拿法币发薪。说是月月都涨薪,可涨薪的钱哪里抵得上米粮涨价的钱?还有房租,电费,巡捕房摊派,孩子的学费……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于太太也寂寞,在这栋小小的石库门里,只有吉拉太太跟她是同龄人。若是语言相通,或许两人能说上些话。可偏偏吉拉太太来海城四五年,华国语仍然只限于“你好”“吃饭了吗?”这几个有限的词语,平时只要有些空闲,她都是约上几个同族去找拉比做礼拜。
一捉到顾春妮,于太太不管合不合适,眼泪先流了一屉。待到春妮总算脱身之时,三楼上,夏风萍煮的饭都快熟了。
夏风萍接过被里略翻一翻,直撇嘴:“这个针脚也太粗了吧,她还敢问你要五毛钱手工费?这不是摆明唬人吗?你也真给了!”
夏风萍哪知道,春妮还在为她意外得的一百块钱寝食难安呢?以至于看见穷人,她就想起那天穿草鞋的人,忍不住得了个怜贫惜老的“病”。
她将于太太家的情况说了说,翻看着被里:“也没这么差,勉强过得去吧。大不了咱们另外那床被面送到裁缝铺去,让他们给缝。于太太家这么黑,也不舍得开个灯,说不定这被里是她黑着灯缝的。”
夏风萍就说:“于太太家两个孩子不是都送进学堂了吗?整天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家里既然这么困难,怎么不想办法找个工作去?”
春妮笑她“何不食肉糜”:“现在海城挤满了人,于太太有家庭,年纪也不小了。什么工作轮得到她来做?”
想起来又问:“放学前我让你买的生姜和大葱,你都买了吧?”
“买了,我嫌味大,放到家辉的阳台上晾去了。你明天真准备免费给力夫送葱姜水?”
“当然是真的了!穷人家生不起病,送一碗葱姜水花不了什么钱,也算我酬谢大家伙照应生意。”春妮量好面,拿着锅碗去下边灶披间烙饼,给夏风萍派活:“你也下去给我洗姜,明天我直接带到摊子上去熬水。”
“还真准备当活菩萨了。”夏风萍嘀咕一句,转头进了朱先生的家。
因为小摊子的生意越发红火,春妮这回不止准备做善人,还打算扩大生意规模。
恰好前些日子春妮到铁号打的新锅造的差不多,第二天,随着葱姜水上市的,还有一锅她用特制卤料制作的卤煮。
穷人家吃不起好东西,春妮煮卤煮的材料都是鸡蛋,豆干,豆皮,莲藕,以及一些鸡猪牛羊的下脚料,搭着馒头和胡辣汤卖,一天也能卖出一两锅。
正好夏风萍招了大胖的二妹打杂,春妮就安排她看几眼灶的灶火。现在快到冬天,看灶火是个好活计,正适合像她这样体弱的小姑娘。这小丫头果然聪明,她看了几天灶火,竟给春妮提了个节流的好主意。
这是后话,暂时先不说。
却说金小姐,春妮第二天早上去摊子前,看见她的门上还挂着锁头,就知道他们谋划好几天的那事必然是成了。情况如何,只能等金小姐回来再问。
李德三在小食摊上干了数月,已经学会调制胡辣汤的味道,只是揉面搓面和熬汤上差了些火候。不过也正常,钟县做胡辣汤的小铺子不少,真正做出精髓,令胡辣汤辣得有层次,辣得有灵魂的,不超过两家。
春妮不敢说比肩那两家世代传承的手艺,但至少在水准之上。
春妮每天早上去时,他已经准备好熬汤的材料和做包子的馅料。是以春妮可以晚起一个小时,早上四点钟出发,做完包子后,最多到五点半六点就可以开始一早的营业了。
深秋的码头比夏天更加忙碌,来来去去的力夫和水手们络绎不绝,足足增加了两倍有余。
码头上什么消息都传得快,春妮早在几天前就得到了消息。经过数轮艰难的谈判,倭国人答应放松水面管制,就在这两天,码头就要开禁了!
在春妮眼里,江浦码头这座远东第一大内河码头已经足够繁华。她想象不出,码头全面开禁,将会是怎样的盛景。
但想必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前两天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商船闻讯赶到了江浦,排队等待通关放行。
两天后,积累一年多的运力一下倾吐出来,整个码头从天亮到天黑,汽笛一声接一声都没断过,那些力夫和水手们连吃饭都是小跑着来回的。连带着,春妮小吃摊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
夏风萍现在负责小食摊的采购,她中午抽时间去了趟市场,却回来告诉春妮说,市场的米价仍是居高不下,好在面粉虽然仍在涨价,比起米价来说,已经足够安慰。
春妮的家乡原本就是北方面食大省,夏风萍每天跟着她吃面食,现在也习惯了。米价变化,对两人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奇缺的物资大部分都有了补充,唯独米价居高不下,这里头必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春妮现在守着摊子,只能跟食客交谈两句,凭她掌握的消息,完全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跟其他人一样,有点钱就赶紧换成粮食。
而这个时候,夏风萍也提出个新问题。
“我觉得,咱们现在光囤粮食和柴禾也不行,你忘了我们还得囤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煤。”她指着春妮热卤煮,胡辣汤和葱姜水的三个小炉子:“你这三个炉子日夜不能断火,现在快入冬,煤炭必然会涨价,你要早做打算了。”
春妮的小摊目前烧着五眼灶,煮汤蒸包子是两个柴火灶,这三个热汤水的都是煤球炉子。
入了冬,囤粮囤菜囤肉,什么都要囤,春妮花钱花得心疼,闻言“哎哟”道:“还要囤煤?现在煤好贵的,咱
们的钱不够了吧?”
就在这时,坐在灶台前看火的李二丫,就是大胖她二妹回过了头:“小顾姐,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便宜煤。”
“有便宜的煤卖?在哪?”春妮立刻不哼哼了。
二丫神色非常犹豫:“但那地方有点危险,小顾姐你也去吗?”
第46章 046 千里挑一
二丫说明白地方, 夏风萍和春妮就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便宜煤卖了。
她说的那地方离江浦码头不远,是海城的一处货运火车站。如今被倭国人把持, 想靠近那里, 的确有些危险。
但之所以要去那买煤球,就是因为那里是火车站。
这个时代的火车全部是需要大量烧煤的蒸汽式火车,每当火车在车站停靠,车站员工就要往煤车里铲进大量的煤储备作为动力来源,一旦蒸汽炉里加的煤过多,还需要铲一些扔出来。在铲煤和加煤的过程中,火车缓慢行驶, 那些没烧尽的煤球或被铲出来扔掉,或从车缝中掉出来, 洒落在铁轨两边。
有在铁路边居住的居民便会趁天黑,或是没人的时候去捡煤球。
这些没烧尽的,捡来的煤球在北方叫半拉煤,大部分都是这些不怕死的人自用, 但有时也有一小部分会卖给别人。
因为煤炭不方便运输,一般他们都是先找好买主, 捡完之后就近约定个地点将煤球卖掉。
听完二丫的话,春妮觉得可以一试。
反正她没时间,也没精力亲自去捡煤球, 完全可以像她的前辈那样,跟人约好, 等别人捡得差不多后,谈好价钱,自己找辆车去拉就行了。
最最要紧的是, 倭国把持了海城所有的煤炭市场,将之收缴全部充作军用。如今只有少部分倭商取得倭军许可,可以将其中极少一部分贩给海城普通居民,再没有别的途径获取煤炭,这导致海城煤价跟米价一样节节攀升,每公斤市价上涨到两毛以上,两斤煤几乎可以买一斤面粉。
春妮就是因为煤价太贵,奢望重开水运之后价钱会降下来,才一直拖着没有储煤。然后,她拖着拖着,煤价由一公斤一毛八涨到了两毛一。
现在小吃摊有三眼煤球炉子日夜不熄,一眼炉子一天少说消耗三斤煤,一个冬下来,没有一吨煤打底,她的这三眼炉子休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冬天。
一吨煤一百多块呢,把春妮上回卖药得的一百块填进去,都不够她买煤的!
煤炭价钱如果不稳定下来,的确会是大问题。
有了夏风萍的提醒,春妮甚至在考虑,有机会的话,自己是不是也往空间里储点煤比较好?
大胖他们家住的地方离那座火车站不远,第二天来上学,两个孩子就把价钱,品相,出货量,交易地点都给她打听清楚了。
春妮一听见价钱就拍了板:“一斤三分钱,这不跟白捡的差不多吗?我看这事可以干!”
三分钱的半拉煤,若说在战前,那绝对是坑人。可现在有了两毛多一斤的煤价对比,三分钱简直是天使出的价钱。
春妮要买半拉煤的消息让大胖妈知道,这妇人帮她找了位收煤人。双方约定好,如果煤的品相没问题,春妮需要的量大,价钱还可以再议。
只是他们的煤球是散捡的,每次交易量最多一两百斤,需要她去多拉几趟。
春妮表示都没问题。
就是那边路他们不熟,有一段还要穿过倭国人的值勤路线,夏风萍说什么都不让她一个人去,春妮只好答应带上李德三。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春妮和李德三两个推着问学校借来的板车,躲躲闪闪地跟从收煤人的指点,沿着那火车站绕个大圈子,三人躲着人走了个把小时,看见一个铁路交通灯,收煤人才说“停下”。
几人在原地等了会儿,有零星几个背着筐子的半大小子过来,收煤人拿手掂掂筐子,一个一个给说出个数量,最后跟春妮说:“约四十三斤,把这次的帐先清了吧。”
春妮半张了嘴:“不是说一两百斤吗?这个量不够吧?”岂止是不够,简直是差别大了!要是回回来只有这点量,她得来二三十回才凑得够一千斤的煤。何况半拉煤不够烧,一千斤绝对打不住。
收煤人就说:“一两百斤是平常的数,买家又不止你一个,你们几个分一分,就没有那么多了。”
现在是卖方市场,春妮不好得罪她,每天出多少货,能给她多少,收煤人心里肯定有数,偏干看这一路,都不提醒她一下。亏她还问学校借了那么大个板车,就收来这几斤煤,她一只手都能拎回去。
春妮把地方记住,什么都没说,让李德三推着车子,两人再避开人群,小心翼翼地回去了。
再去第二回,春妮说什么都不让李德三跟了。李德三想想,一天就这四五十斤煤,两个人去不合算,春妮一个人的确能解决。反而是码头上最近人多,又太乱,夏风萍一个姑娘家不好总在他们买煤的晚上守着摊子,的确没必要出这么大阵仗,答应下来。
没有李德三跟着,春妮只会更轻松。越靠近铁轨,越有可能碰到倭国巡逻军,难怪大伙都知道这块有煤,但敢来的,千里挑一。
再到买煤的时间,她当着人面将装煤的挑筐,担子背篓用具一概备齐,等走到背风没人的地方,一个闪念,将东西全收进空间中,再出来时两手空空,轻轻松松地就走到了地方。
快到地方时,再将篓子取出来,跟收煤人结好今天的帐,将煤炭连着筐子往空间里一收。不用自己出力气挑煤球,简直美滋滋。
如此两回之后,两方熟悉下来,定好每隔一天取煤。收煤人给春妮的量调高了一些,多的时候能拿到七八十斤,但少的时候只有一二十斤。
春妮就这么保持着白天卖早点,晚上摸黑买煤的习惯将近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晚上,她买完今天的煤,刚将那篓子煤收进去,走出藏身的废墟,听见数声“轰轰”的发动机声音。迎面几辆倭国军卡从对面驶来。
倭国人的军卡在海城行驶又不是稀奇事,春妮蹲下来,等着那几辆车过去。
这时,其中一辆在她面前的这座废墟前停了下来,在军卡刹车的那一刻,因为惯性,车厢里甩出一点东西。
春妮吓了一跳,瞬间拿出空间最先进的武器,悄悄退回阴影处。
这边虽然是一处废墟,但往前走不到二十米,就是一处棚户区。那里道路复杂,人流密集,只要有机会跑过去,甩脱……
须臾,那辆军卡车门打开,副驾上跳下个人,哼着歌朝废墟走来。
这人偏走路不好好走,春妮听着他嘴里乱七八糟的“妹妹给哥香个嘴儿”,放松下来:不是倭国人就好。虽说这些所谓的皇协军更可恶,但跟倭军的战斗力完全不是一回事。
春妮脑子里紧张地想着,怎么解决那人时,这人哼着歌走到一处矮墙前面背对着她站住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水流滴溅的声音响起来。
春妮:“……”
春妮头往外探出一点,透过副驾,她能看到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正闭着眼睛小寐。
她完全放心下来,正在这时,她看到了那点被甩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小撮煤渣。
春妮心中一动。
废墟里,这个撒完尿的家伙已经系好腰带在往外走。
她又往后退两步,刻意弄出来点声响,那人吓了一跳,举起枪叫:“谁?!”
春妮拿围脖捂住嘴脸,举起手从阴影处走出来,露出个无害的笑:“皇军大人,是小的。”
那人见只是个干瘦的小姑娘,放下心来。正在这时,车里的人听见动静,向这边看过来:“发生什么事?”声音生硬,是个倭国人。
“没事,碰到个过路的人。”说完,转身低喝道:“你躲在这干什么?”
春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内急,就……对不住,没吓到您吧?”
那人放下枪,没好气道:“你说呢?幸好你碰到的是我,要是别人,不去掉你半条命都是轻的!滚吧!”
春妮往军车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军大人,你们,这是在往火车站运煤吗?”
那人又警惕起来:“你问这些干什么?”
春妮忙道:“您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看您拉的煤车,想问您买点煤。嘿嘿,现在的煤太难买了。”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倭国人的煤,你不知道?”
“我知道,”春妮压低了声音:“我要得不多,您看这四下无人,只要上车挥两下铲子就能赚钱,您看?”
这人目光闪动着,显然极其心动。
“你这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倭国人的墙脚也敢挖。”
春妮脸上憨厚地笑着,取出一块大洋放在手心。让高天上的月光一反射,这枚大洋放出了诱人的光亮:“皇军大人,我们家是开食铺的,需要的煤多。你要是答应,这些钱都是你们的了。要是这生意能做,咱们肯定不会只做今天这一回。您看?”
呵,当她不知道。码头上那些倭国人查走私船查得严吧?其实嘛……只要有足够的钱,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
春妮另一只手暗暗摸住衣襟里的枪托:这人不答应更好,这会儿大部队走了段距离,路上只有这两个人。她动作快些,来个黑吃黑……空间里她常年预留的有空位,那一卡车的煤足够她用到后年去了……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你在这等会儿。”他撂下这句话,跑回了卡车。
数分钟之后,春妮挑起两筐黑亮密实的煤筐,听后边人叫她:“明天这个时候在这,你可别骗我。记得不能说出去。”
春妮翘起唇角:“皇军大人,我嘴巴最紧了。”看吧,只要有钱,我就说这些人什么都敢干。
…………
春妮另外找到途径弄来便宜煤的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方校长。
小吃摊就这么大,她只能将买来的煤用油毡包一包,堆在学校小操场里。方校长一天在学校里转悠八百遍,看不到才是稀奇。
起先的半拉煤,一看就知道来历,方校长知道这样的煤,数目都是一定的,不好开口问她。但后边这些明显是上好的黑煤,她是从哪弄来的?
学校里每天给学生烧饭,虽说主要烧柴灶,但用掉的煤也不少。海城闹煤荒,一天天到处买不到煤,学校资金还出了问题,方校长也头疼。
春妮没瞒他,将她跟几个皇协军搭上,偷火车站煤卖的事说了。
方校长大吃一惊:“你胆子太大了,跟这些人也敢来往!”
春妮无奈道:“这些人只要一两块钱,就给你铲好几担煤下来,合计一公斤不到一毛钱。校长,换你你不心动吗?”
方校长:“……”他还真的挺心动!就是学校不用,他们几个老师也要用煤球炉子热水热饭,一个冬下来,耗费也是很可怕的。
他搜肠刮肚,找出点理由:“那这些人翻脸怎么办?被他们缠上可不好受。”
春妮将棉衣领子一竖,戴上她的黑色绒线帽子,再用围脖将脸包得只剩一双眼睛,放粗嗓子:“校长,你还认得出我吗?”又说:“我们现在早就不当街卖煤了,买之前留暗号,隔两天换个地方,安全着呢。”
方校长:“……”这丫头是不是做过秘密工作?
再过两天,方校长找到春妮,别别扭扭地开了口:“你那个……买煤的路子真的没问题?”
春妮笑了:“您直说吧,想要多少。”
…………
春妮这边偷偷挖起了倭国人的墙脚,而常先生那边,随着跟倭国人的谈判到达尾声,斗争也日趋白热化。
她这段时间忙活得脚不沾地,常先生固然也忙,却还是忙中抽空地把小常先生给她派了过来。
第47章 047 敲山震虎
对小常先生时不常来检查她作业考试这件事, 几次下来,春妮已经能够保持平常心了。
不保持不行,任何一个人一星期少说给你送一次书, 两星期少说给你布置一门考试题。不想精神压力过大, 也只能学着保持平常心。
唔……春妮对精神压力这个问题,决定先保持看法。
至少现在看见他从包里往外掏东西的姿势,春妮心里仍会下意识地一激灵,反倒把两人合伙干过的,更危险的事抛到了脑后。
常文远笑得相当没有同情心:“瞧你吓的那样。放心吧,我这次不是来考你的。”他转身拿下自行车筐里放的纸袋:“是我伯母。她说最近天冷了,给你织了件绒线衫, 托我把东西给你送过来。”
春妮翻出纸袋里的衣服:这是件红白横条纹的厚毛衣,织成外套的样式, 领口贴心地竖起来。不知常太太用了什么针法,毛衣的针纹呈菱形铺开,洋气极了。
春妮的视线定在毛衣上,挪不开眼神。
她娘在那会儿, 她季季也有娘裁的新衣裳穿。特别是到了过年,每年一件红衣裳必不可少。那时候她嫌土气, 时常闹别扭不肯穿。
即使是这样土气的红衣裳,往后再都没有了……
“真好看。”她比了比样式,生怕外套沾上胡辣汤的味, 没敢多摸,珍惜地叠好, 再放回纸袋。
春妮瞧见常文远憋笑的神情,忽然回过味来,瞪眼道:“那你刚刚假装掏东西, 是在故意吓唬我?”
常文远笑容一滞:这丫头可不好得罪。
眼神一转,看见正背着书包往小摊跑的夏生,忙招呼他道:“夏生小阿弟,快来,我送你样好东西。”
夏生如今也跟这个时不时来寻姐姐的小哥哥熟悉起来,闻言不认生地跑到他面前:“文远哥,你要送我什么?”
常文远哪知道?
他将手伸进公文包里,掏啊掏,掏啊掏,总算寻到一个合适的东西:“这个给你,想不想玩?”
这是一个约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巧的飞机模型。这个飞机模型用铁皮打制,外边漆着白漆,尾翼和机身上用蓝色粗线划着简单流畅的符号,机身,尾翼,舷窗,起落架,该有的都有,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推拉门,拉开看去——
夏生摸上就舍不得放手了,眼中放出渴望的光:“想玩,我想玩!姐姐?”
常文远笑着摸摸他的头,将模型塞给了他。
反而是春妮有些不安了:上两个月她跟朱先生几个去好莱坞游乐园玩时,见过类似的模型,要好几块一个呢!而且那个模型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远远比不上这个精细。
春妮犹豫地说:“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有心想让夏生还给别人,可夏生来海城这么久,自己还没给他买过一件玩具,他又这么喜欢,又有些不忍心。
常文远不在意地摆摆手:“一个小模型,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拿着吧。”
春妮想了想,从匣子里抓出把钱来。
常文远急忙跳开:“别,不过是随手做的小玩意,真不用给什么钱。”
春妮奇道:“这是你做的?你不是读建筑系的吗?”
常文远道:“读建筑系就不能做飞机模型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春妮还想问两句,这时来了一拨客人,她只能放下钱,先去招呼客人去,顺便给他盛了碗胡辣汤,又叫二丫给他切了点卤豆干和卤水花生。
他也不挑剔,坐下来一口一块小豆干,再磕个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待到一拨客人安顿好,春妮见常文远还没走,拖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跟我说?”
“什么事?”常文远看见她这巴望的小眼神,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春妮白他一眼:“别跟我装,你们大学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也没个准话说?”
“这件事啊。”常文远收起脸上的谑笑,喝完最后一口胡辣汤,搁下碗站起来朝外走。
春妮会意
,跟在他后头走了出去。
因为水路开禁,这会儿是正热闹的时候。码头上不说人山人海,来来回回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尤其是货运的大路上,牛马骡车连绵成片。
两人一直走到码头西边的空地,跟码头最前边形成一个对角停下。
码头的顶角,穿土黄色呢绒制服的倭国士兵排成一两列不容忽视的,细细的黄线。
“我们要的学校主要设备已经搬到了新校区,书籍应当也快了。”
春妮静静等着他下面的话。
他却先问了一句话:“你知道我来之前还去了哪?中英友好医院。”
春妮心中一紧:“是常先生又出事了?”
“那倒不是,”直到此时此刻,他神情中方露出点忧郁:“是张鹤年张先生,你应是见过他。他刚回海城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在大榆门遭遇抢劫,被劫匪捅了几刀,身受重伤。”大榆门在城西,正是传说中人人色变的海城恶土所在。
春妮失声道:“又是倭国人动的手?在这种国际舆论下动手,他们真的一点不怕?”
常先生遇刺的事,方校长后来曾找到好几版国际报纸的报道同他们讲解过国际局势。据几位兼职国际形势分析员分析,倭国人本国资源有限,劫掠华国的计划又受到事先没想到的阻碍,受资源所限,必然无法久战。他们想获得国际社会的帮助,必须顾及国际舆论,不能做得太过分。
而常先生的事各国政府,包括搬到双城去的政府都长篇累牍地大做文章,倭国人除非想飞出太空,否则基本不可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对他再次下手。
常文远摇了摇头:“还在调查中。那个人混在难民人群中出的手,张先生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
春妮松了口气,犹疑道:“需要我帮忙吗?”
她跟常先生打过的交道较多,知道张先生虽是学校的创办人之一,他的主要精力放在海城中小学教育上。毕竟被倭国人炸了这么多学校,海城的失学儿童和少年非常多。听常先生说,这段日子张先生一直在找场地办学习班,争取部分失学学生复课。
还有难民的工作问题,也是张先生负责的方向。春妮听说,他已经开设了好几个教授技能的难民学校。
“那倒不用,张先生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常文远戴上手套,准备离开。
春妮连忙让让二丫把卤味打包几样,叫他带回去送给常太太:“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回去给常先生当下酒菜吧。”
常文远接过纸包,说道:“伯父拿你当晚辈看待,你往后别这样生分,像以前一样寻常走动。若是有空,经常去看看他,他会更高兴。”
春妮正心虚着呢,那五十块她推到常先生头上,还是有点怕先生真的追问她,她露出破绽。而且常先生的考试,那也是很可怕很可怕的……
当然她再傻也不会说,我可不敢去常先生家。转移了话题,道:“张先生的事,这怕是倭人在敲山震虎,他们不耐烦了。你劝劝常先生,让他不要操之过急。”
常文远欲言又止,春妮立刻发觉,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常文远神色难定,见她脸上难掩忧色,终于道:“张先生遇刺后,学校的老师们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又提起了搬迁的事。我瞧伯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反对,只怕——”
春妮欣喜道:“吴江大学终于要搬了?这是好事啊,你早该同我说的,犹犹豫豫地吓死个人。”
常文远看了眼学校的方向:“没那么简单,伯父说,张先生受了伤,为免留下去再度生变,伤势稳定后就要走。还有江先生,他从夏天起就不在海城。若是他们都走了,报童学校更难办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到吴江大学的书之后,老师们立刻走,他还是想留在这。”
报童学校是常,张,江三位先生一手筹办起来的,春妮同常先生接触得多些,知道资金筹集多艰难。若是他们不在,的确难以为继。
但再艰难,也比不上人命的宝贵。东西毁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春妮急道:“常先生怎么还想不通呢?不管怎么说,先避了祸再说啊。以倭国人丧心病狂的德性,他留在这又能有多大用处?”
提到常先生的固执,常文远也头疼:“再看看吧。形势在不断恶化,你们这段时间也注意着些。”
再说下去,好不容易轻松的气氛又要被毁掉。
常文远不喜欢小姑娘脸上的忧郁,他想起先前在伯父那听说的一件事,另起了个话题:“我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最近在帮人印宣传单?做得怎样了?”
这件事也是春妮的得意之作,她将宣传单跟金小姐的渊源说了,笑道:“那自然是顶呱呱了。我们接了宣传单可不是乱发,而是有针对人群的。像金小姐,我们就很注意只在各大舞厅散场时发给那些去大舞厅的男士。对街的西餐厅寻我们,我们会做英文版和法文版专门找外国人发,我们的小学生都是街面上讨生意出来。哪里有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一般的广告商家可没有我们这样的资源和实力。我们这也是自筹资金,自谋生路,给常先生减轻了负担吧?”
常文远笑了起来,赞许道:“很是。”他好奇地问: “你们先说的那位金小姐。发过这次宣传单后,她的经济状况有改善吗?”
第48章 048 红火
金小姐的经济状况当然有改善, 但她个人条件在这,就算靠学校给她画的宣传单起死回生了一段时间,想要咸鱼翻身, 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经过这次打击, 想必金小姐也看清了这一点。
她前所未有地勤快起来,从舞厅下班后的白天也不闲着,经常好多天不见人影。就连常年在自己屋里长蘑菇的于太太都说,也不知道她天天早出晚不归地在忙活什么,简直成了这栋小楼里最神秘的人。
春妮这个月也只碰到过她一两回,有一回听她说,她物色到了几个不错的对象, 如今正在一一接触,一一排除, 争取在过气之前找个好人上岸。
金小姐也承认,那几个“好人”嘛,他们家里都是有太太的。
她如此坦言相告,春妮真不知道自己帮她是对是错了。
她帮金小姐是指望她趁自己没凉多捞点钱, 或是学个技能什么的,哪怕是挣点丰厚的嫁妆, 找个为人踏实的男人嫁了呢,可没想过让她去当小三!
夏风萍一贯的心怀大爱:“你这么想,至少这次出手帮她免去了坠落深渊的命运。你是为了救人。救人总不会错吧?”
话虽如此, 可她真的救了金小姐吗?金小姐要走的这条路,真的后顾无忧?
她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给常文远, 这人用下面这席话打发了她:“对了,我有件事没同你讲。这次我来找你,伯父告诉我, 现在海城外国人多,你至少得学一门语言。他想建议你学英文,我来之前,他正找人买英文词典。”
他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神色。
春妮顿时头大如斗,什么“金小姐该不该帮”这种事当即抛到了九天云外。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是有点不经说,白天春妮才跟常文远说起金小姐的事,晚上下班回家,就看见金小姐站在门口等她。
“我要搬走了。”她请春妮进屋,说是有东西给她,结果进门扔出这个消息。
春妮想起她这段时间忙活的事,问道:“你要搬去哪?”
“在法租界,”金小姐一脸的扬眉吐气,脸冲着灶披间开声:“丽莎公寓呢。姐姐要嫁人了,来请你吃糖。”
这会儿灶披间只可能有于太太一个人,她这是临走都不忘让于太太不痛快。
春妮可不愿意当夹在当中间,当她们俩的炮灰,拉了脸要往外走。
金小姐拉住她,抛下几句诸如“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记得到丽莎公寓来找姐姐”“姐姐七
天后定在海都大酒店办席,到时候妹妹可记得要来”等话。见春妮眼神愈发冷淡,冲她小声讪笑两声,关门把春妮推进了屋。
反正她就要走了,春妮不差这点时间看她表演。
金小姐不知为何,见着这小姑娘的神色,心竟是有点虚,干笑两声,从柜里取出个礼盒:“一直说要谢两位妹妹帮我,偏巧这些日子总碰不到一处。如今我要走了,这点心意,你们可要收下。”
春妮跟好吃的没仇,看在这一盒子高档糖果的份上,神色松了松:“我们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金小姐只当她在说客气话,从坤包里取出两张请柬:“还有七天后的酒席,定在下午六点钟。这是你和夏小姐的,别忘了带着弟弟来给姐姐我撑场子啊。”
她还真准备办酒席?
难道真有个正正好的单身汉要娶了她?
春妮接过请柬,扫了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总归是相识一场,她说:“我上回说的话,仍然是有效的。金小姐,要是你以后有空,想学点东西,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联系学校。”
前头常文远跟春妮说过,张鹤年先生开设了好几个帮助难民学习工作技能的学校。学校有低级班和高级班,低级班只对难民免费开放,学的是卷烟丝,裁纸盒子,踩缝纫机,餐厅礼仪,缫丝选茧等初级技能。高级班则教授些简单的字,中文外文都有,以及打字班,速记班,财务班等需要有基础的课程,这就要交些费用了。
金小姐搬得很快,第二天春妮回家时,看见詹姆斯在往外张贴招租的广告,她的屋子已经空了。
春妮在金小姐的空屋子前站了站,叫住詹姆斯:“你先别贴广告,这房子我租了。”
她早就嫌住在阁楼上地方小,每天搬上搬下烧饭也不方便。只是这一带房子着实紧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拖到今天,总算有一间空房子了。
春妮昨天从金小姐那出来时问过吉拉太太,金小姐住的这间后厢现在一个月的租金是十八块。十八块钱比她原先房子的两倍价还高,再加上每月巡捕房,水务局的摊派和其他费用,要二十来块钱呢。但金小姐这间房临着天井,旁边是楼梯,楼梯再往旁边走就是灶披间。不临街不吵人,出了门还就是大街,地段相当的优越,根本不愁租。
夏风萍听春妮一说,就心动了,极力鼓动她租下来。她说阁楼里冬冷夏热,夏天热大伙还可以睡阳台克服,可冬天天气湿冷,这块地方又是临江,房子朝向还靠北,她和夏生都要长身体,长时间睡在这样的房子里,对身体不好。又说考虑到这间房子的租金的确高昂,自己也可以承担一些房租,或是用春妮付她的工钱代替房租。
现在学校有了印刷宣传单的副业,这段时间生意不错,方校长便作主给主要代课老师都涨了薪。春妮这里生意也红火,给两位伙计都涨了工钱,这位大小姐的日子总算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拮据。
有朱先生和吉拉先生家的几个儿子帮忙,两人当天把东西全搬下来住了进去。搬下来当天,夏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跟阁楼里那扇只能半开的老虎窗不同,这间房子靠天井一个窗户,靠隔壁弄堂又一个窗户,看着就敞亮。其他的不说,一住进去,连春妮都觉得,呼吸的确是畅快了许多。
再者,这间房子少说有十三四个平方,房里上几任房客留下的衣柜,饭桌,椅子,她们后来添置的家具,再加上吉拉太太许他们把阁楼里原先的家具都搬下来摆上,也是个像样的蜗居了。
夏风萍跟姐弟两个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个月,总算有地方腾挪。这回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委屈自己,第二天就去旧货市场淘了张单人床回来。
春妮则是背着人将存放在空间里的铁制折叠床取出来背回家,把夏生也挪了出来。房间里再拉个帘子,两个姑娘睡在里边,夏生睡在外边的折叠床上。若是有客人来,将床折起来,饭桌搬到中间,再将他们先买的小书桌一拼,一学校的老师们再加一个朱先生坐上去都不嫌局促。
来海城五个月,将近半年了,总算可以一个人独霸这张双人大床!春妮走路都是带风的。
只要肯花钱,想偷懒简单得很。
春妮从开始做馒头生意,需要长时间占用灶眼那会儿,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有空会帮她打扫楼房的公共地区和面包房。即使在她后边最忙的时候都没有失约,直到她入秋之后将学校的摊位固定下来。
因此,她跟吉拉太太一家关系一直很好。
这回她跟吉拉太太商量,想在天井边靠她们房间的位置另外砌个柴灶烧饭,胖胖的中年妇人只是犹豫了一下,让她不要把墙面熏脏,就答应了。
春妮想砌柴灶,除了不想跟其他租户抢灶眼之外,还因为她想推出新品。
现在码头上人非常多,以前每天春妮早上准备两百个馒头,三百个包子,可以卖到上午十点左右,如今不到七点就被抢干净了。因为春妮的小吃摊做出了名声,甚至还有提着篮子的船娘来找她批发馒头,专门卖给那些卖给留在船上等待检验,暂时无法靠港的水手们。
春妮不想每天不停地揉馒头,琢磨几天,想出了一个懒人办法——做发糕。
做发糕的原理跟做馒头差不多,都需要发酵。只是做发糕需要加糖,不需要揉制,发酵的时间也长。这个天气,如果晚上备好料,放在大锅里,用灶火的余烬温一晚上,第二天带到小吃摊,直接可以上锅蒸,省时又省力。
自己单独砌一眼灶,不用跟别人抢。
砌灶台的人也不用费心去寻,上回王氏兄弟跟春妮吹过牛,说他们会砌墙和泥这些简单的活计。只是海城现在房地产生意不好做,他们哥俩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把王阿进叫来,出了一块钱,在里弄前边的废墟里捡来几块破砖头,果真不出半天,黄泥和着青砖砌的灶台就搭好了。
春妮几个忙活新房子这两天,于太太一家搬进了他们空出来的阁楼。吉拉太太没再张罗招贴租房广告,两天之后,一户刚到海城的犹太人成为了新房客。
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两大两小,没有女主人,男主人叫格林。还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瘸腿的老人,老人叫普尔南,是格林的岳父。这家人看着不富裕,但都非常整洁。
没过几天,夏生将这家人的来历问出来,回家跟姐姐们学嘴:“约瑟夫说,格林是他们的堂叔,才到海城没有三个月,以前住在街西。”
跟春妮所在的路口不同,街西已经形成了一个纯粹的犹太人聚居区,那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入住。夏生曾经跟约瑟夫去玩过一回,说那边人住的都是架子床,一个他们阁楼那样的小房间,足足摆四五张架子床,入住十来个人呢。
在那之后,春妮就不叫夏生去了。那边陌生人来来去去的,最好混水摸鱼,肯定也是人贩子重点盯梢的地方。
小楼里来个新面孔不容易,夏生对这一家人兴趣很大。
春妮每天都能听见这家人的新消息:“普尔南老爷爷以前是个钟表商,他的腿说是在来我们国家之前被坏人打断了。格林先生不是医生吗?怎么没给他岳父治腿?”
“米妮总是哭,她怎么这么爱哭?”
“格林先生找到了新工作,在中英友好医院,他们会不会再搬走?”
在夏生日复一日的小道消息中,日子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也到了金小姐办酒席的那一天。
第49章 049 优质客户
春妮本来对金小姐的酒席兴趣不大, 但夏生最是喜欢新鲜的时候,身边还有个看热闹不怕大的夏风萍,那天又是个星期天。春妮受不住两人一起撺掇, 到底答应了下来。
那天一到, 住在一起的两大一小三个人,再加一个朱先生,四个人穿戴一新,花几毛钱叫来两辆黄包车
,坐到了海都大酒店。
春妮听夏风萍提过,还没打仗之前,曾有报纸评选过海城的十大酒店, 海都大酒店榜上有名,也是城中有数的大酒店。
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
春妮每天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辛苦钱的时候, 海城的这些星级大酒店经常宾客满堂。哪天他们上了新菜,上午菜单透出去,不到中午就订完的事比比皆是。
金小姐能在这里订到酒席,不止很风光, 也说明她新找到的这位丈夫有些能耐。
夏风萍很直白地说:“她说嫁人,你听听便罢。能在休息天订到海城大酒店的席, 这样的人家会正经娶一个舞女进门?”
夏风萍固然是个傻白甜,毕竟见识在这,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到了地方, 几个人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经过一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让两个戴白手套的侍应生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引领,上到二楼,在某个包间门前停下。
夏风萍冲春妮挑了挑眉:你看, 我说得没错吧?
打开门,穿着红色丝绒旗袍的金小姐挽着一个中年男人招呼他们:“到得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夏风萍笑:“金小姐的大日子,我们怎么会不来呢?路上塞车,耽误了一阵子。”
春妮看了眼金小姐的丈夫,他身材略胖,长着副笑眼,像个生意人。酒店透风不好,里边人来人往的,带出烘烘的热气,挤得他拿出帕子不住擦汗,也没有一丝不耐烦:“几位这边请。”
进去后才知道,这个包间的面积很大,几乎是个小宴会厅。这个小宴会厅放了有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都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
春妮往旁边看了一眼,另外那一桌尽是女客。一个个像商量好了似的,都烫了头,穿着露半条白腿的旗袍,脂香粉腻的,一看就知道职业性质。他们这一桌尽是携眷的男客,个个擦着头油,应当是金小姐丈夫的朋友。
十来个客人桌,有大半桌都是像他们坐的这一桌差不多,不像是金小姐请得到的人。
春妮冷眼观察,金小姐先生的朋友中也分两类。一类是说话无忌,能同他肆意玩笑的,另一类则是笑得有些拘谨,言语间隐隐奉承他的。
难道说金小姐嫁的这位先生还是什么头面上人物?
石库门来的这四个人跟两边都不像一路人,也不指望认识人攀关系。他们目的明确,只等着每上一道菜,运著飞快,埋着头一个劲苦吃。
春妮和夏风萍可是一人上了五毛钱的礼金,不多吃点,回不了本岂不是吃亏?
她抽空看一眼夏风萍,对方狠狠一筷下去,松鼠桂鱼最肥嫩的肚子便缺了一大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默契的微笑。
大概章警长已经知道春妮这四个人是混吃混喝,完全不值得一个眼神的穷酸,除了开始来敬过一圈酒,之后就再不理会他们。
春妮耳边飞舞着咸湿的段子,听身边的男人跟金小姐丈夫开着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玩笑,一筷接一筷往自己和夏生碗里挟肉。
别的不说,这酒店的菜做的是真不错。樱桃肉酥烂甜软,白切鸡鲜嫩弹牙,每一道荤菜都让人胃口大开……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好些天没吃肉的关系。
嘴巴里吃着肉,春妮耳朵里也没放过宴会厅里偶尔飘过的各种信息。
原来金小姐丈夫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警长,姓章。坐她旁边的那位先生,他是章警长辖区内的一个干货店老板。她对面的一家子,男人是金小姐的下属,眼睛盯着半掩在对桌那猩红色桌布下的白腿不眨眼,女人嘛,正自以为很小声地辱骂章警长做事不讲究,每纳一位如夫人,就要广开一次宴席收礼金,又骂章警长夫人没有用,管不住自己的丈夫……
可真是热闹。
宴至半途,男人们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蠢蠢欲动,酒席上这时又来了几位新人物。
那几个新人物都是男人,有的穿长袍马褂,有的则是西装革履,还戴着眼镜,彼此很少交谈。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路人。
春妮见那几个男人径直走到女客的那几桌,同那些女人们亲热地咬耳朵,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都是那几桌子舞小姐的金主啊。
这几位金主来之后,不忙去寻自己的相好,而是如约好一般走到最中间的位席上,赔着笑跟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搭话……
“这人姓万,叫万起山。”朱先生及时跟一脸懵的两位小姐科普:“他是法租界工部局江致清江董事的大管家。站在他旁边跟他搭话的,原先是旧政府财政局的……这几个聚在一起同万起山搭话的,好像都是旧政府的人,唔,他怎么来了?他没去双城政府吗?”
“谁?”两个姑娘拿雪白的餐巾擦嘴上的油,抽空往朱先生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人也是一身的西装,年约五十许,发顶稀疏,正笑眯眯地扶着椅子的把手,弯腰同一个露出膀子,画着细挑眉的女子说话。这两人说话便说话,就是那脸上的表情……
春妮一脸一言难尽:“这人对女人一向都是这副色相?”
夏风萍也厌恶道:“难道他在旧政府是负责管风月场所的?”
朱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道:“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人原先是双城政府教育厅副厅长。先前南城旧政府不是举办过一届青年学生运动会吗?比赛的时候,他别的项目都不去参观,唯独女学生游泳比赛场场不落,还亲自为夺魁的女学生牵马执鞭,叫报纸上登载出来,好生笑话过几回。”
他这一说,夏风萍也想了起来,吃惊道:“他就是付鸿民?他怎么会在海城?”又说:“这种烂人也可以当教育厅长,难怪政府被倭国人像狗一样到处撵。”
春妮这会儿吃得差不多,脑袋也有了闲功夫多转两圈,同夏风萍耳语道:“你说,我们一会儿请金小姐帮着引荐几个她的朋友怎么样?”
夏风萍讶道:“你不膈应了?”
她们两个朝夕相处,夏风萍知道,自打金小姐决定给人当金丝雀之后,春妮相当不待见她。只是她喜怒很少上脸,外人不知道罢了。
春妮喝一口汽水,道:“我跟钱又没仇。我意思是,金小姐的这么多朋友中,总有人跟她一样,需要做宣传,对吧?还有章警长这么多做生意的朋友,这些都有可能是咱们的客户呢。”
夏风萍一点就透:“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你等等,我吃完跟你一道。别叫金小姐,她忙着呢,我们两个人一起。”
常文远上回给春妮带来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老师和学生的耳朵里,大家都紧张了起来。
如果学校的三位出资人都离开海城,学校真的要成无根的孤儿,往后的前途更加飘渺。这段日子,学校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找各自的渠道打听消息,只是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了好几个会,大体意思,是学校目前新开拓的宣传部门能实现微薄的盈利。如果这部分盈利可以覆盖学校运转支出,学校继续办下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他鼓励老师们积极想办法为学校拉生意,另外寻找出路。
为了提高老师们的积极性,方校长还听从了春妮的建议,答应他们,为学校每拉来一单生意,将会按照成交额的5%给予奖励。
虽然大伙目前的生意局限在街坊邻居之中,印几张宣传广告通常只在几十,数百份,统共不过一两块左右的成交额,奖励金可能只够在春妮摊子上买个杂合面馒头,但现在大家都缺钱,生意再小也得做下去。
方校长和老师们的想法是好的,但凭这点生意,想养活一个有三百多个学生的学校,基本属于做梦,哪怕学校每天只免费供给学生两个杂面馍馍,连教材都可能印不齐全。
如果说学
校一直这样平平顺顺地过下去,春妮绝对是有一天算一天地过,不多动一点脑筋。
但眼看危机即将来临,春妮就像草原里嗅觉最灵敏的猎豹一般,潜伏下来,机警地睁大眼睛,不放过每一个猎食的机会。
她很清楚,这个世道,个人的武力再高,能量也有限。如果不是背靠学校,有这么多学生和老师站在后边肯给她搭人气,给她帮忙,她的小吃摊不可能无惊无险地开到现在。
学校不能倒。
海城的印刷业相当发达,不另辟蹊径,单凭他们现在的手工作坊,生意会很快被同行挤掉。
春妮曾经同金小姐提过,请她帮忙在认识的姐妹们中间宣传,对方大约怕自己独门的宣传手法叫人学走,嘴里答应,可学校再没接到来自舞小姐的第二单生意。
舞小姐们出手大方,结交的至少是小有资产的人群,是学校绝对不能放过的优质客户群。
春妮坐在这观察一顿饭这么久,总算物色出了几个合适的新对象。
第50章 050 劈成八瓣
晚上八点, 朱先生最后看一遍怀表,一手一个,连催带拉, 将两个姑娘拽出了海都大酒店。
女朋友小姐很是不满:“都说了再等等再等等, 我跟那位易小姐聊的好好的呢。”
朱先生可头疼,让她自个儿看时间:“再等等,你看看都几点了?黄包车,黄包车!”
夏风萍头一回给学校拉生意,兴致极高:“再多聊两分钟,我就能当场给学校拉来生意了。”
“再等两分钟,人家转场去百乐门跳舞, 你是不是也要跟去?”朱先生对两位小姑奶奶的敬业程度算是有了见识。
一屋子的嫖|客舞女,又是酒酣耳热, 不用想就知道越到后面越是怎么个群魔乱舞法。这两位没结婚的小姑奶奶居然硬是顶着冒烟的脸蛋挨这么久,坐在那跟人攀关系。
好在她们尚有分寸,除了最开始满场转圈认识,再没主动凑到男客中去, 只瞅着穿着不那么华丽的舞女推销,朱先生这个男伴当也给力, 才没叫人占去便宜。
夏风萍让夏生跟朱先生坐一辆车,同春妮坐在车上规划:“回去了得跟校长商量,让他给我们印些名片出来。今天在宴席上, 好些人都是跟人家交换的名片,上边电话地址都齐全, 又方便又显得正式,你说是不是?”
春妮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早上起早做早点, 每天这个点是她睡觉的时间。耳边听夏风萍兴奋的叽叽喳喳,嗯嗯两声,将脑袋往背风处缩了缩,坠入了黑甜梦中。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在宴席里广撒了一回网,效果短期之内没看出来。
反而是其他的几名老师率先有了新的进展。
别的老师一般是配合方校长的策略,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的心思,在亲戚朋友周围宣传学校印制宣传单的生意,胡老师比较特殊。她周末又去拜访了一次母校,得知母校打算在近期内购置一批球拍和大型体育设施,但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无法落实,想起学校的木马,动了心思,说自己有办法,回来问春妮有没有主意。
春妮脑子里的确有不少体育设施可做,但那些都需要用到铁,最差也是铝合金。最后,她从记忆里翻出两样东西,画下来让胡老师去问。
这两样东西中,一样是百米障碍赛的跨栏,再一样是下边架设木桥的大型攀爬楼梯。
胡老师问过春妮,把小木马和滑梯,还加了鲁班锁等几样小玩意上去,凑出四页纸的产品说明书,交给了母校负责后勤的老师。
两天后,对方让他们做个跨栏的样品送过去。
有意思的是,对方负责后勤的老师看中鲁班锁,想请春妮给她儿子做一付。
胡老师有些失望。
跨栏技术难度不大,利润自然起不来。五十个跨栏利润只有五六块钱,连学生们的一顿午饭都解决不了。
春妮安慰她道:“我们其他的设备都是针对六岁以下孩子开发出来的,你学校招收的是中学生。哪个中学生上体育课骑木马?有跨栏已经很不错了。”
“话虽如此,”胡老师打起精神:“咱们真的做不出球拍吗?”
春妮耸耸肩:“不是跟你说过?乒乓球的球拍皮面,羽毛球和网球的球网都需要用到橡胶。就算咱们有技术可以做球拍,橡胶又从哪来?”
在这个年代,橡胶种植还没有实现改良。全世界的橡胶都集中在东南亚,现在被倭国人切断运输线,所有橡胶被征用去做汽车轮胎。所以现在市面上,连一副球拍的价格都高到令人咂舌。
球拍也是胡老师母校最希望订购到的物资。
胡老师母校是一家教会创办的私立学校,位于英租界,向来不缺优质生源。学费当然也极其昂贵,他们不怕出钱。问题是,这种时候,出钱也买不到他们需要的物资。
胡老师只能叹气:“要是有一种球拍,不需要用到橡胶就好了。”
“不需要用到橡胶的球拍?不挺多的吗?”春妮随口数出几种:“像棒球棒,曲棍球棒,还有板球拍,这些都不需要用到橡胶。可你们学校不是只想要羽毛球和网球拍吗?”
她说得忘形,回身过来,只见胡老师的眼睛瞪得滚圆:“小顾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种体育器材?棒球我知道,曲棍球是什么?板球又是什么?”
她几乎把“你没骗我吧?”这五个字写在脑门上。
小顾老师春妮:“……”她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贵族学校毕业的学生?你们贵族学校不是会开设很多体育项目吗?
这些都是以前学校纪录片里放过的啊!
她在心里默念三遍“这里是民国”,艰难转移话题:“要是你们学校不介意,其他球拍我也不是不能试着做。你看……”
这回,为难的换成了胡老师:“我们学校的场地都是有固定用途的,说换就换,这不容易吧?”
春妮道:“试试呗。你不是下午要去给他们送跨栏的样品?对了,你们学校不是有很多英国老师吗?你问问他们,想不想玩板球。板球在英国很流行吧?”
别看板球棒是木头做的,看似入门难度低,可板球冲击力大,又是对抗型运动,很容易受伤。运动员们需要配戴头盔,护胯,护膝等设备上场。一整套装备下来,绝对不便宜。
春妮虽然跟胡老师提了建议,却并没指望她可以成功推销出去。
将胡老师打发走之后,春妮发了会儿呆,这几天她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常文远果然没骗她,没过两天,常先生给她捎来本英文启蒙书,果然送来了最新学习指示:她得学外语了。
春妮再一次头大如斗。
她心里其实不排斥学习这些自己马上可以用到的知识,如果不是这么忙的话。
这段时间,她白天做早点,晚上搬煤球,抽空应付方校长的考试和上课,每天还得写十张大字,忙得快要上天,哪有空再加学习的担子?
常先生对春妮的生活规律了如指掌,知道她每天下午到晚上睡觉之前至少有两个小时空档,给她布置的学习任务也显然经过了仔细计算。可她这两个小时中,至少有一个半小时不是在为自己买煤球,就是在为学校买煤球。买煤球这事又绝对不能说出去,她好生为难。
眼看拖不过去,她跟常文远说,现在倭人势大,她不想学英文等西语,她想学倭国话。
常文远以为她是见自己身边人没有人会倭国话,才故意这样选。他笑话她说,这是死刑和死缓的区别,常先生一定找得到办法不让她逃避。
常先生果然找到了办法。
今天上午,他托常文远带来一张五十音图,图上发音用中文标注。要求她在一周内熟记相应的平假名和片假名,让她记熟后去川陕路一间倭语补习学校找一名叫小岛宁次的老师学习,还说已为她交纳了一个学年的学费!
春妮:“……”
她坐在铺子里对着这些字发了一上午的呆,越看越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胡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回到的学校:“小顾老师,好消息!我们学校答应订板球拍了!三十付拍子,还有一百个跨栏呢!”
春妮一脑袋扎向桌子,惨呼道:
“我不活了!”
做馒头做包子做发糕,熬汤熬卤煮买煤球,学字学书学外语不说,她现在还要做木工!她一个人劈成八瓣也不够用哪!
学校到底不是吃人不见血的资本家,春妮这段日子为学校干了什么事,有多辛苦,方校长心里最清楚。学校的煤储得差不多,老师们都不富裕,如今能有这个渠道,肯定得跟老师们通个气。春妮给学校买完,再给老师买,这生意做到今天都没买清。
不等她想好怎么安排时间,方校长来找她商量:“你那个买煤球的事,真的不能让我和韩老师替你去?”
春妮也想有人能替她啊!
可她有空间,隐蔽性强,又能打,万一有点突发情况,完全可以应付,还不用损失什么。方校长和韩老师,先不说空不空间的事,她让一只手,这两个男老师一起上,能在她手上坚持五分钟以上吗?
春妮默默看着方校长。
方校长:“……算了,当我没说。”
他默默整理了一下心情,再问:“你觉得板球拍,我们报价多少比较好?”
这个春妮想过:“板球拍跟我们之前做的那些东西不用,球拍和球的冲击力很强,不能用那些劣制的木板条去做,定价要定高昂一些。”
“那用什么?橡木?樟木?还是松柏木?”他数出几种木头种类。
“材质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看板材在击打下容不容易变形开裂。”春妮道:“校长,咱们得去找正规木材商询价,您不希望第一次做的体育器材有质量问题吧?”
方校长叹了口气,一脸“又要花钱”的肉疼:“你说的也是,咱们自己做,怎么省都无所谓,给别人不能这样干。那他们要这么多副器材,你没问题吧?”
春妮正想跟方校长谈这件事。
她对着五十音图发了一上午的呆,不是真的脑袋放空,什么都没想。
“如果按照上回做木马的流程,问题不大。但是,”春妮让校长看操场上的木马:“这些木马做得其实很粗糙,您看见了吗?这一只高低有些不平,这一只头重脚轻,总往下栽,都是因为在监制过程中有人做得有差别,最后出现了残次品。之前咱们用的材料便宜,可以将就,但如果要用好木材,稍微不对,就会出现很大的浪费。”
“那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先粗筛一部分学生出来,让他们有个简单的练习和考核。”
“怎么考核?”
“这个我们可以稍后商量。校长,不论考核也好,还是做器材也好,都需要工具,您得给我们准备些简单的木工工具。”
方校长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一套木工工具有多贵,你不知道吗?咱们买不起。”
春妮笑道:“行了吧校长,小常先生今天没给你送拨款来?你也别太抠了,你买些工具,学生们边学边做,等毕业后,还有点简单的木工手艺,多好的事,您别卡在那当恶人了。”
方校长不满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咱们学校又不是专门干木工的,要那么多工具干什么?现在木器行生意不景气,学了找不到活做,不是平白花钱?”
春妮:“您怎么知道咱们学校不能干木工?别小瞧人哪。”
方校长也算了解一些这个小家伙,听着这里头有点事啊,盯住她道:“小顾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