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你怎么在这
常文远在路上跟春妮简单说了他的计划。
常先生自从创办难童学校之后, 苦于资金来历不够充裕,财政上时常捉襟见肘。而海城想捐的,能捐的, 他认识的门路已经跑了个遍, 目前他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资金问题无法得到长效解决,学校的运行将会有大问题。
“大伯前些日子一直在计划出海城去筹集善款,我可以从这上面想想办法,敦促他尽快成行,至少避过这段时间的风头。”
这的确是个不赖的主意,春妮鼓励他说:“那我就等着小常先生的好消息了。”
春妮决定尽快看完常先生给的两本书,这样她就有理由多跑几次吴江大学, 观察小常先生的计划顺不顺利。
这次常先生
借给春妮的书依然是浅显易懂,故事性极强的杂书。一本是《华国历史故事2》, 另一本则是一本叫《伊索寓言》的外国译本。
春妮馒头生意暂时做不了,她是忙惯的人,每天守着凉粉摊子,闲来无事当个故事翻看几页, 不到两天就翻完了两本书。
最后一页读完,春妮当天下午立刻提前收了摊子, 预备再去吴江大学一趟。
这一点距离,路途又熟,春妮向来舍不得多出钱坐车, 仍然沿着旧路快步朝目的地出发。
估摸是因为连续两次的死人事件,整个公共租界的倭人聚居区, 春妮竟没有再找到一个说华国语,穿华国衣的华国人。
入耳处都是叽哩呱啦的鸟语,和满大街剃月代头, 腰系白布带的倭国男人,与挽发髻,走小碎步的倭国女人。
大街上很热闹,春妮却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国是那个国,人却不是那群人。
正在这时,春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钻进一处里弄。
她叫了声:“王阿进!”
王阿进担着担子,担子里是半筐烂熟桃儿和些许李子杏儿,惊喜道:“小顾姐,你也来卖——”他看到春妮手上的小包袱,改口道:“小顾姐是打这过?”
春妮“嗯”了一声,问他:“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在这?”
“他们啊……有些人不敢来了,”王阿进又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还有些人应该是在倭国巡捕房那吧。”
“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那倒不是,是死在福兴纱厂那个孩子的父母,今天带着孩子的尸体堵在巡捕房门前要说法。有认识那家父母的人,跟他们一起去了。”
春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这里所有的摊贩都去找倭国人要说法?他们是疯了吗?那些倭国人到处屠,杀人不眨眼,他们不要命啦?”
海城沦陷之前,这里时常爆发游|行罢工等示威活动,等到海城沦陷后,类似的活动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因为双城政府固然不是个东西,但不会随便举枪杀人,这些倭国人可不讲这个道理,他们随意设卡有时在街上都杀人,海城人对他们的残暴深有体会。
她忽然想起杨大强,好像今天中午下学后就没见他再回来,这里头该不会也有他的事吧?
王阿进耸耸肩:“可不是疯了?”话没说完,就见春妮转身往巡捕房的方向走去。
王阿进急忙追上去:“小顾姐你去哪?你不会也要去掺合吧!”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立刻想往后溜。
却听春妮道:“我就去看看。”
王阿进“哦”了一声,以为春妮是想去看热闹,跟上来小声道:“那小顾姐你一会儿记得站远一点,别被卷进去了。”
说得这一句,两人转出这条弄堂,眼前豁然一座石膏外墙的英式建筑——巡捕房就在他们所立位置的斜对面。
而巡捕房外边除了两个端枪守门的巡警之外空无一人。
“人都去哪了?”王阿进纳闷地摸摸后脑勺,脸色忽然一变:“该不会都被倭国人抓起来了吧?”
春妮心里也有几分怀疑,她罕有地有几分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先走,再想办法打听消息,还是留在这里再观察一会儿?
这条里弄两边都是长窄的墙壁,从对面一眼就能望透底。春妮看见,那两个倭国巡警已经指着他们的方向开始交谈,并走下了岗亭。
“糟了,那两个倭国鬼子已经看到我们了,小顾姐,我们快走吧。”王阿进转身就要跑。
春妮这时却作了个相反的动作,她往前走几步,竟迎了上去。
王阿进脸色大变,不等他再说话,巡捕房门口吵吵嚷嚷的,竟涌出一大堆人。
“陈阿大,老熊?他们怎么跑到巡捕房里去了?”
春妮盯着人群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没出声,这人穿着身摊贩们穿的粗布短褂:常文远,他怎么在这?
他们两个就站在路口,对面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常文远对她使个眼色,春妮转身想对王阿进叮嘱一声,这货已经挑着筐子迎上去:“阿大,你们怎么会去了巡捕房里边?”
春妮这时也看到了淹在人群中间的杨大强,他神色平静,正在跟旁边人说话,看来是没出什么事。
虽然很想留下来听听事情的始末,但常文远已经脱离队伍。春妮感觉,常文远这时应该不会喜欢她当众叫破他的名字。见王阿进在跟摊贩说话,她趁人不注意,闪身出了里弄,向常文远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只是春妮想不到两人明明离的距离不远,到她走过去时,常文远已经不见了。
她茫然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难道常文远在躲着她?一离开她视线就跑了?可自己又不是不认识他,找不到他——
春妮神色一僵:上次跟他走了一路,忘了问他联系方式,她还真的是找不到他!若是想找到他,只能通过常先生,可她怎么跟常先生说,自己要去寻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这时,里弄的另一头一个身影闪出来,那人穿着身寻常学生穿的中山装,戴一顶黑色有檐贝雷帽,正低着头疾步而行。
春妮心中一动,小声叫道:“小常先生?”
那人抬起头来:“你怎么在这?”
春妮还想问他呢,他怎么在这。
她也不是笨人,对方的这种装扮,一看就是有不方便说的事。她说道:“我不是听说摊贩们都到了巡捕房要说法吗?怕有事发生,跟过来看看。他们怎么交涉的?好像都挺平和啊。”
常文远笑了笑:“维新政府新市长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关心关心民生大事。”
春妮琢磨一下:“你是说,新市长插手了这件事?”想起在人群中看到的,“走在最中间那个穿西装的白胖子就是新市长?”
常文远点头:“是他。”
“那他怎么插的手?事情解决了吗?”
常文远又笑了笑:“还能怎么插手?市长亲自领着苦主到巡捕房报了案,要求严惩人犯。”
春妮:“……”
“不过新市长家资颇丰,他这次承诺,愿从私产中拨出五十块钱给两位苦主作丧葬补偿。”
春妮恍然大悟:“难怪大伙都这么平和。”又叹道:“人都没了,能有点钱财补偿,也算略有安慰。”
常文远冷笑:“不过是邀买人心的手段。”
春妮:“……”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常先生嘛。
春妮忍不住试探:“这是我们小摊贩之间的事,小常先生怎么跟着一起去了?”还穿成那个样子。
能让常先生那样紧张,她不信这位小常先生会平和地跟维新市长走在一起,这位可是海城市民私底下封赠的“海城第一大奸人”呢。
常文远道:“这次新市长答应出这个头,是我一位老师出面做的说客,我自然也要过来壮壮声势。”
春妮:“……”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刚刚看你们走在人群里的样子,新市长可不像是跟你认识。
春妮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倭国巡捕不愿意严惩凶手,只怕这一块儿以后不好再做生意了。”
“那倒不至于。”常文远却道:“新市长已经跟巡捕房达成协议,巡捕房会留出几个位置供我们华国人摆摊。从明天开始,报纸就要开始大作宣传了。”
他见春妮神色怏然,讶道:“你怎么不高兴?”
春妮无精打彩道:“一般固定位置的摊贩都要办理牌照交摊位租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划到哪个犄角旮旯,摊位租金多少。我瞧巡捕房今天也就是联合新市长作了场戏,真信他们会做好事,那才是傻了吧。”
常文远挑挑眉毛:“你倒看得明白。”
“小常先生没摆过摊,不知道他们玩的把戏。”春妮苦
笑道:“我听老人们说过,以前公共租界都用的固定摊位这个办法。但租用摊位的小贩们每个月要交的摊位费足有两块大洋,现在物价高,倭国人又贪心,这个价肯定打不住。再有了固定摊位,□□肯定也要来沾手,还要冒着巡警们打死人的风险。这么一算,我还不如到英国人地盘上摆呢。”
常文远默默听着,到她说完话,问她:“你又是去我伯父那?他上次给你两本那么厚的书,你看得倒快,才两天就读完了?”
春妮也不瞒他:“我其实是想知道,你那边的事安排得怎样。不赶紧读完书,我怎么好上门打听?”
常文远失笑:“你可以直接来问我。我伯父那人,对读书最看重。要不是上次出了那么些事,天又实在晚,他定是要考你的。你囫囵吞枣能记住什么?若答不出来,岂不是丢脸?”
这春妮可没料到!
她现在听见“考试”两个字,心里就发慌。自从方校长一心扑到教材印刷上后,除了刚开始那几天他没空督促自己之外,后头硬是抽出时间,每天给她布置任务,到休息天还要单独给她出题来考她!
考完之后批改,对的且不说,只要错了,要么是罚抄,要么是罚背,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方校长的罚抄罚背大法祭出来,几回之后,硬是把春妮给考得面色如土。
春妮强笑道:“小常先生,对不住,我想起来还有别的事,先走了啊。”
常文远憋着笑,看她是真的慌了,才道:“你慌什么?我又不考你。不是想知道我伯父的决定吗?我告诉你就是。”
第32章 032 苦思冥想
经过常文远的警告, 短期之内,春妮是不敢再去找常先生了的。她决定,常先生借她的这两本书, 她每本不精读三遍以上, 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两人便沿着春妮的来路往回走,路上,常文远告诉她,那天她走之后没多久,学校的化验室就出了结果。
常先生的牛奶里被人投了氰化|钾,而那天晚上,对面西餐馆请来的杂工也同时失踪了。
常家的婆媳两辈太太都吓坏了, 坚决要求常先生这次必须离开海城避难。
常先生被家里人念叨得不得安宁,正在这时, 常文远提起,说国际难民大会将会在泰国召开,正好常先生收到了请柬,届时肯定会有不少国际名流, 主要是东南亚华裔富商去参会,常先生不如去那里寻找机会。
战争开始之后, 大量海外爱国侨胞们向国内捐款捐物,其中不乏有回国组织医疗队奔赴前线,甚至直接穿上军装参战的华侨。这其中, 东南亚华侨出人出力,表现极其亮眼。常先生此去泰国, 有极高的成功率募集到善款。
这个折衷之计立刻得到了常氏夫妇的一致认同,常先生需要暂避太座和母亲虎威,常太太则巴不得常先生赶紧离开海城这个是非之地。
趁常先生没反悔, 一家人很快定好行程,这两天常文远就在帮着常先生跑腿订船票,收拾行李。
“常先生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常文远笑道:“伯父此去,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你不用这样惧怕。”
春妮干笑一声:“我怕什么?我,我是怕,那些倭人还没有放弃想杀常先生的念头。”
“不会吧?我大伯都已经不打算跟他们硬顶了,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常文远不太相信。
倭国人虽说在海城制造了很多血案,连外国人对上他们都要吃亏,甚至在其他地区炸毁过学校,杀过学生,但还没有向海城教育界人士动过枪。海城情况特殊复杂是其一,再者,别看教育界都是些文人,但教出来的学生和他们自身人脉遍布全社会,当下社会,学生又是最不好惹的团体,不管是谁,对上这样一群人都要掂量掂量。
倭人占领海城是看上了它的港口和进出口渠道,一旦海城乱下去,这些优势必将荡然无存。这是各方势力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所以说,海城脆弱的平衡目前没人愿意打破。
春妮可不觉得自己想太多,她被末世逼得几乎患上被迫害妄想症,觉得再小心也不为过。
因而问道:“常先生要走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吧。就是一些同事,朋友,家里人,还有你。”常文远道。
春妮惊呼:“这还不多?你这么一说,再人传人传一传,这两三天过去,不得有几百人都知道常先生要离城避祸了?”
常文远神色也凝重起来:“可我伯父毕竟是一校之长,不能说走就走,总要将他离开这阵子的事务安排好吧?不然他若是悄悄走了,谁知会不会横生什么波折?”
这倒也是,常先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
春妮只好说:“那你们这些天记得多留意些。”
“那是自然。”常文远被春妮的紧张情绪感染,无心跟着她闲逛下去,告辞道:“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春妮忙说:“你给我留个地址,若是我有什么事,也好方便去找你。”
即使常文远心事重重,也被这小姑娘逗得一笑:她是真的怕考试啊!怕得都不敢登伯父的门了。
不过这小姑娘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常文远并不排斥帮她,痛快说道:“我在吴江大学建筑系读大一,你去了之后打听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
春妮默念一遍,常文远此时已经转身,她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小常先生,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来找我。我有门路,可以弄到药品,或是别的——”什么紧俏物资。
常文远这回认真地看了她一回:她知道她说的这话代表什么意思吗?现在倭国人管制药品极严,紧俏药连药铺都没有门路弄到,或许只有□□手里有一点,她一个在街上卖馒头的小姑娘能去哪弄药品?
不过他还是谢过她:“我知道了,希望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寻你吧。”
春妮一看就知道这人没往心里去,拽着他到街边一个文具店,找老板要来纸笔,给他写下吉拉太太面包房的电话,又交代他一遍:“你可千万别忘了,也别弄丢纸条。”
现在电话打接都要钱,吉拉太太家除了卖面包,这台电话也是不错的盈利点。只要有人打过来找她,吉拉太太必然会通知她。
常文远哭笑不得,也为她的热心感动:“你也不要过于紧张。我知道你担心伯父,这样吧,我这两天贴身保护他,直到他上船总行了吧?”
春妮心说,我总觉得你这个人不会那么老实,说不定常先生没遇到麻烦,反而是你出了事呢。
春妮没想到,她心里随意嘀咕的这句话的前半句很快照到了现实。
跟常文远告别后的第二天晚上,倭国巡捕房出了事。
说是他们关押的一群犯人有人不知从哪弄到钥匙,打昏狱警之后趁夜越了狱。
因为事发在深夜,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清晨的交接班时才被发现。
倭国人挨家挨户破门大搜,人找没找到不知道,把海城人倒是折腾得不轻。那些凶神恶煞的倭国兵轻则砸毁物品,重则打伤甚至带走房屋主人审查。
被倭国人带走是什么下场……连吉拉太太都说,她知道的,被倭国人带走的华国人包括白俄人中,还没有一个全须全尾地回来过。要么是从此不见音讯,有钱一点的,交点钱进去,可以赎个尸首回来。
包括春妮所在的,名义上应该是英国辖区,实际还要给倭国交巡捕捐的闸口路也遭了殃。在入住之前,吉拉太太跟她信誓旦旦保证过,说出了事会保护他们的英国巡捕们突然变成了聋子瞎子,一个也没出现。
整条街的居民被那群倭国人折腾得人仰马翻,春妮在去学校的路上,不免要将在出事前一天巡捕房前碰到常文远的事多想一想。
“还在想
那几个倭国人的事?”夏风萍落在后边,叫春妮几回,她都跟丢了魂似的,不得不抬高了些声音。
春妮“唔”了一声,含糊过去。
夏风萍自顾自说下去:“你说,我们跟校长申请,让他另外添置一块铁板的事,他会不会同意?”
这姑娘怕春妮叫倭国兵落下心理阴影,在想着法逗她说话。
他们买的那块铁板虽说修修补补能用,但仍是有些许细缝,蜡纸刻到那里,不注意就会被勾破,漏过很多次墨。方校长当时跟常先生约定好交货时付款,昨天第三批教材交工,校长已经拿到了六十块的工料费。
老师们便商量着,跟校长提一提先换块铁板刻印,那块背面刻斜纹的旧铁板可以翻过来,等刻印试卷时再用。
她神思不属,顺着答下去:“会……会吧。”
春妮心里揣着倭国巡捕房的事,跟谁都没法说,又不可能去问常文远,简直要把自己憋得食欲不振。
直到听见夏风萍问她说:“对了,现在天气越发凉快。中秋节之后,恐怕我们的凉粉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你准备好之后做什么了吗?”
这个春妮早有腹案,道:“还是先做馒头吧。”
“做馒头啊?这些力夫们都没什么钱,只怕你做得再实心,也未必肯有多少人买。”
春妮道:“我先拿馒头试试水,看会买我馒头的人有多少。越是天冷,馒头越是经放,卖不完咱们留着慢慢吃也一样。再说,我也不止做馒头,再想些别的花样不也一样?”
“还做甜包子吗?”
“不做了,”春妮说:“甜包子太贵,又不顶饿,他们不会花钱买这个。我预备弄点杂粮来,玉米,荞麦什么的,都弄一点,先做杂合面馒头,把成本先降下来,再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真可惜,江浦那边不能再去卖了。”夏风萍叹气。
对已经发生的事,春妮向来不会想太多让自己后悔。她乐观地说:“不能卖就不能卖吧,咱们不也有了码头这种好地方吗?会好起来的。”
“那……你到时候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春妮瞅着她,噗地笑了,揶揄道:“说到底,你是怕自己的兼职黄了吧?”
夏风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瞪眼道:“怎么?我还不好意思说吗?我是没钱用嘛。”
她是学校的国文老师,每天的课程都是满的,课时比春妮多多了,可一个月也只比春妮多四块钱的课时费。这点钱在她手里根本不够花,这两个月,她除了给春妮打下手,投出去海量的诗文小说,只有一篇不足十行的小诗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取录,给她汇过来五毛稿费之外,别的都是石沉大海。
这点钱连邮费和买报看报的本都没捞回来。
这下,夏风萍算是彻底信了朱先生说的,现在报社基本采用的是约稿制,除非有特别优秀的散稿,他们会挤出空间刊载之外,大部分散稿都是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比如说版面不够用需要补稿,或是约稿作家临时开天窗顶稿用的。
假如春妮不再需要帮手,她肯定不好意思再白吃白喝,房租也得负担起来,这开销就太可怕了!
对于她的担忧,春妮现在也没法给出保证,只说自己会努力开发新品种,想出新的经营方式,绝不会满足于只做杂合面馒头,打发她先去上班。
虽说夏风萍是半开玩笑说的话,但春妮听到了心里。除了她,现在李德三也靠着春妮吃饭。若真没有合适的营生,这两人中,夏风萍还好一点,德三想重新回去卖报纸,怕是地盘也早给人占了。
做点什么呢?春妮苦思冥想,真将倭国人和常家人的事给放到了脑后。
直到两天后,春妮在路边卖凉粉,吉拉太太的另一个儿子詹姆斯从弄堂里冲出来,大叫:“顾,你的电话!有人请你救命!”
第33章 033 硬通货
“伯父他中枪了, 止血药消炎药,随便什么药都带过来!你快来,我们在慈仁医院!”常文远在电话里声音完全变了调。
那群倭国王八蛋果然又对常先生下了手!还特意赶在他出国之前, 这是一定要他死!
春妮问他:“常先生现在怎样?”
“他大腿和肋下中了一枪, 在抢救室抢救。”电话里,常文远的呼吸非常急促。
“我马上来!”
春妮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抖动。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倭国人!倭国人!!
春妮一刻也不敢停,冲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加了一块钱让差头快点开。在车上,她偷偷将存放了两辈子的酒精, 云南白药和青霉素取出来,撕掉标签攥在手里, 又取出纸笔,在车上写了些注意事项。心里默念着:快点,再快点!
数分钟过后,慈仁医院到了。春妮跳下汽车, 直奔慈仁医院抢救室。
幸好她上个月来过一回,还记得抢救室怎么走, 经过卫生间时,春妮想起一件事,钻进去取了好几样止血补血的中药材, 跟酒精,白药和青霉素都放在包袱里, 朝抢救室跑去。
离着大老远,春妮听见一群人痛哭的声音,她心中一凉:莫不是来晚了?
正在这时, 一个人从拐角处冲过来,春妮走得太急,顿时跟他撞了个满怀!
那人看见是她,顾不上其他:“药带来了吗?”
“带了,消炎药和止血药都有,”春妮将包袱打开:“要哪一种药?”
“止血药是哪种?医生说,伯父的血一直止不住,再流下去怕会出大问题!”
春妮拿出白药:“云南白药,快拿去用。”
“文远。”春妮上次有过一面的中年妇人也走了过来,几天功夫,她憔悴得不成样子。
常文远将白药递给她:“伯母,这是我朋友弄来的云南白药,快让医生出来给伯父用上。”
他见常伯母盯着春妮动作迟疑,知道她这会儿成了惊弓之鸟,看谁都像坏人,说道:“伯母,这位密斯顾就是我们同您讲过的,上次给伯父送馒头过来,碰巧救了他的姑娘。”
常太太“啊”地一声,匆匆说句“失礼了”,捧着药瓶就往抢救室里跑:“大夫,我们找来了云南白药,快给我先生用上。”
“有云南白药?给我看看!”
春妮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常文远眉头微皱,脸上渗满了汗珠。
“你也受伤了?”
常文远指指右臂,引她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这里中了一枪,已经包扎好,不碍的。”
“常先生是怎么出的事?刺杀他的人呢?被抓到了吗?”
“他今天到法租界来办事,刚下电车就被人迎面打了几枪。幸好当时文俊也在我们身边,他追上了其中一名歹徒,已经跟着巡捕去做口供去了。”他口中的文俊是常先生的大儿子。
常文远心有余悸:“幸好我当时发现不对,推了伯父一把,不然后果难料。”
“那他身上的伤怎样了?”
“大夫说,他肋下的那处伤被肋骨挡下,看着险,却没怎么失血。反而是他大腿那处,一直没停过流血,恐怕——”
说到这里,常太太走了回来,就要弯腰给春妮行礼。春妮忙拦住她,连说“使不得”。
常太太没有勉强,歉意道:“遇到这样的事,我实在是慌了神,密斯顾,要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你千万别见怪。”
说完,又拉着孩子们跟春妮道谢。
又过了一会儿,抢救室门打开,常家人急忙围上去问:“大夫,我丈夫/爸爸/大伯怎么样了?”
“血止住了,但常先生目前仍然处于昏迷中,”不等常家人高兴出声,他补充道:“如果你们有门路弄到消炎药,最好准备一点。常先生身上都是枪伤,如果有消炎药会更好。”
常家众人都希冀地看向春妮。
春妮将青霉素拿出来:“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医
生接过药,对着光看了看。这种药同样用他们医院常用的西林瓶装盛起来,但这瓶子的澄澈度,以及瓶口的金属盖都比他见过的所有抗生素药瓶都好。这是从哪来的进口药?
上次杨大强爷爷住院,春妮已经打听到,这个年代公认最有效的消炎药是液体磺胺,青霉素还在实验室阶段,华国可能连菌种都没有取得。
她只好说:“给我药的人没说名字,我只知道是消炎药。”
“就是说,这种药成分不明,来历也不明了?”
春妮顿时心生不妙,这大夫果然将药递还给她:“抱歉,来历不明的药品,本院不能使用。”
“这,这……”常太太急道:“大夫,不能通融一下吗?我们家先生等着救命啊。”
常家的几个孩子也哭起来:“妈妈,我要爸爸。”
医生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们,这药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成分,万一出了问题,我们可担待不起。”
“大夫,我可以为她担保,她不会有问题的。”常文远也帮着说情。
可医生只是摇头:“抱歉,这是违反规定的。”
“郑主任,病人他——”抢救室的门被再一次推开,一位戴着口罩的男医生走出来。
春妮听见他的声音,眼睛一亮,冲到他面前,道:“秦大夫,我,杨大强的老师,你还记得吗?”
这位年轻的男医生正是春妮前些日子负责主治杨老头的大夫。
秦大夫点点头,显然有点懵圈:“哦,顾老师,你怎么——”
春妮把他拽到前一位大夫的面前,把药瓶塞给他:“你帮我跟郑主任说说情,我手上真的拿的是救命的消炎药,不是骗子,也不是害人精。你想想,我要是敢害人,不早就塞了药就跑了吗?我留在这是等你们抓我吗?”
秦大夫握着药瓶,自然也不可能看出不同。但他同常太太道:“病人仿佛有些发热,他平时是不是身体比较虚弱?”
郑大夫一怔,常太太已道:“我家先生风凉风热容易伤风,这个不碍事吧?”
郑大夫快步走回去:“先量好体温再说。”
经过这一次打断,外面的几人都无心再交谈,常太太忧心忡忡地揽着两个孩子,眼睛盯着抢救室一动不动。
忽然,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所有人不约而同站起来。
秦大夫脚下生风:“病人已经有炎症出现,把那瓶药给我。”又转头对常太太说:“您必须跟我们重签一份免责申明,申明用了这瓶药之后,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与我们无关,不会追究本院及主治医生的责任。”
常太太脸色刹白:“一定要签吗?”
秦大夫沉默,点头。
“那假如不用这瓶药呢?”
“我们会尽力护理病人,保证病人的健康。”
常太太显然听明白了秦大夫话中之意,她转头望向春妮:“密斯顾,你能保证你的药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事实上,”春妮谨慎地说:“用这瓶药需要先做皮试,皮试不过敏,才可以给常先生注射。”
春妮这样细致而相对专业的回答奇迹般地安慰到了常太太,她立刻点了头:“行,我来签。”
秦大夫却盯着药瓶若有所思:“需要做皮试?难道这是破伤风毒素血清?不像啊。”
春妮生怕他再提出什么自己招架不了的问题,将在车上写的字条塞给他:“这是做皮试需要的剂量和使用方法,皮试做完后等二十到三十分钟才可以进行静脉注射。”
秦大夫眼神扫过纸条:“这是你写的?”
“给我药的人口述,我记录下来的。”
像春妮这样时常出外派任务的基地战士,手上常备药品怎么可能没有青霉素?要不是实在不方便,她都能现场拿个针管来,自己去给常先生注射。
秦大夫若有所思地看了春妮一眼:有时间写使用方法,没时间记药名?
不过海城沦陷之后怪事多,拿了救命的药,却说不出名字,绝对不算最奇怪的事。秦大夫见怪不怪,没有就这个问题多问。
送完药品,春妮也算完成了任务。
不过这时候她一点也不想走,留在抢救室外跟常家人一起等消息。
又过了半个小时,病床终于被推出来。
常太太追在旁边问:“大夫,情况怎么样?”
秦大夫眼神复杂地看了春妮一眼:“暂时稳定下来了,接下来的这一两天是关键时期,你们多注意护理观察,一有不对就赶紧叫护士。”
“那药还缺不缺?”常文远问。
“可以适量再备一些,防备有不时之需。”
常太太点头记下,常文远站起来往外走:“我再去想想其他办法。”
常太太则希翼地看向春妮。
春妮忙说:“你们要是有需要,打我电话就是,小常先生知道的。”
一给就要漏馅,直接给是不行的。
春妮见他们交谈渐远,抢救室里只剩下打扫的护士,溜进去找到她放白药的瓶子和青霉素瓶子收回空间,这才真正把心放回到了肚子里。
常先生被大夫们不知推到了哪里去,春妮想想,她送药的任务已经完成。常家人有病人要照料,自己留下来只能添乱,便调转过头,准备先悄悄离开,明天再找时间来探望常先生。
常太太却很快找了过来:“密斯顾,你怎么这么快要走?”
春妮笑笑:“常太太叫我春妮就好。现在天晚了,我再不走,怕是赶不上电车。”
“这样啊,那我就不好留你了,”常太太从包中抽出一卷钞票,塞到她手里:“我知道,这点钱肯定不够付你的药钱,但我们得知消息匆忙,手上没带多少钱出来,只能请你先拿着,剩下的,我有空让文远给你送过去。”
这卷花花绿绿的钞票是法币,每一张都是十块面额,春妮粗粗一握,至少也有五六张,抵得上十多块大洋。
春妮在上一世最喜欢收集药品和食品,因为这些是硬通货,她空间里堆放得最多的也是这两者。当年空间坍塌,虽说大部分物资都烟消云灭,但她囤积的药品和食品将她那八平米的小阁楼和朱先生的房间塞满,都没有一点问题。给常太太的这几支药品,根本对她没有什么影响。
她刚到海城也打听过,因为倭国人的管制,现在黑市上一支消炎药价可比黄金,像是现在最顶级的药品磺胺,一支就可以换取一条小黄鱼。
春妮一开始不是没动过倒卖一点的脑筋,可她手里的药品从包材到性状都跟人家不一样,她怎么拿出来卖?跟发横财带来的麻烦相比,还不如辛苦点攒钱,至少用着心里踏实。
她从拿药品到进医院,就没想过拿它来赚钱。
方校长说过,常先生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办了学。常太太给她的这一点,说不定就是他们家里现在能掏出来的所有。
可她若是不要,怎么解释她药的来源?
春妮握着这叠新鲜到手的五十块钱,觉得烫手至极。
第34章 034 比命还重要
常先生是海城市教育界知名人士, 跟以往那些草草了帐,可能都不会为人所知的刺杀案件不同,他的遇刺引起了社会各界极大的愤慨。
几份报纸一改寻常不问国事的风格, 连续数日发表了几篇言辞犀利的评论。而吴江大学的学生们, 据常文远跟她说,要不是常先生传话回来,再三申明不许学生乱来,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组织起游|行,甚至引发了流血冲突。
这样的乱象没人主持不行。
顺利熬过三天的危险期,在医院又观察了几天之后,常先生执意回了家。
常先生家在吴江大学临时校区旁边的里弄。常太太说, 学校出事之后,他们在朋友家住了一段日子, 找到新校区之后,因为常先生想离学校近一点,只好在附近的石库门里找了个套房租住。
套房外头平时作为客厅,套房里头则住着常氏夫妻, 常先生的母亲和他们的两个
孩子一家三代人。春妮目测,这里的使用空间最多只有三十个平方, 平时常家人想上厕所,还要到一楼的公共茅厕去。
常先生回家头一天,就将春妮叫过去, 塞给她五十块大洋:“这些钱够不够?”
春妮数出几块钱退还给他,道:“要不了这么多。”
常先生不相信, 说:“我知道现在市面这类药品的价格,你不要跟先生我打马虎眼。你养活家里不容易,能做倒卖药品这一行的, 也不会是善茬,你不要欠他们的。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就是……咳咳,你缓我些时间,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再还你剩下的。”
春妮只好说:“贵只贵在云南白药,其实那支消炎药吧……它不是真正的进口药品。”
常先生吃惊道:“难道这是假药?”也不该啊,若真是假药,他那天早就该因为炎症并发吃大苦头了。
两位大夫都说,像他这样重的伤,能平安度过危险期,药品的作用应当不小。本来大夫们还想拿到化验室去化验一下成分,等忙完想起来后回手术室去寻,药瓶早就被扫走了。
“这倒不是,”春妮拿出想了好几天的说辞:“拿这药给我的人说,这药他们是仿的外国药造的。现在的药厂您知道,不能向外说出去,不然分分钟又变成倭国人的,或是被逼关停。先生,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常先生登时严肃起来:“竟是如此?那这个话题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提,先生我也不会再问了。”完了还叮嘱她:“你也不要再说起这事,跟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春妮心说,不是怕你病着还要操心药费的事,我能费心给你编这样的谎话出来?
用这套说辞成功糊弄住常先生,春妮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常先生靠在病床上,果真如常文远所说,开始考起了春妮。
当然,用常先生的话说,这绝对不是考试,就是“随便聊聊”。
可是常先生啊,随便聊聊,您能不能别总把话题往“你觉得读这几本书对你有什么启发”,“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做了什么事”,“萧何月下追陈平,啊,不是追陈平吗?那追的是谁?”这种问题上带啊!
春妮被考出了一身的汗。
直到常太太端着补品进门:“好了好了,都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消停。春妮好心来咱们家看你,你看你把孩子吓的,让人好好喘口气怎么了?”
春妮心里狂点头,趁常先生被数落,赶紧起身告辞:“常先生,您好好养伤。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常太太,您别送我,照顾常先生吧。”
“等等!”常先生叫住她,转身从床头抽屉里抽出几本书:“这些书你再拿回去看看。”
春妮:“……”春妮简直怀疑常先生这几本书是走哪带哪,只等哪天碰到她了塞给她。
她本以为这回常先生养伤,自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还加了担子。
捧着这几本书,春妮心情沉重地走出常先生卧室。
这种沉重的心情在看到客厅里满脸凝重的常文远时,加倍不爽。
常文远站起来:“伯母,我去送密斯顾吧。”
常太太便住了脚:“好,文远,你一定把春妮送回家。这一带最近太不太平了,小姑娘可要留心一点。”
春妮一看常文远那样,就是有话跟她说。
果不其然,刚走出常先生家,常文远就说:“伯父可能不会走了。”
春妮猜到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事到如今,只好安慰他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倭国人干的好事,倭国人面临的中外压力很大。想必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敢乱来的。”
常文远摇了摇头:“伯父身中三枪,刚刚他住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根本不适合养病。”
春妮知道,他跟自己说起这些事,也只是因为一腔郁气无处倾吐,并没有指望她能对自己有所帮助。
她对常先生的固执深为不解:“常先生为什么坚持不走?那么些大学都撤去了内地,也都在继续招生啊。”
上回跟方校长聊过一回海城学校的现状后,事后她通过各种渠道特意了解过,知道那些被炸毁的大学,一部分留在了租界,另一部分则在陆续的撤离中。
“吴江大学校内损失不严重,是伯父他一直想问倭国人要回原来学校里的设备和藏书。”
春妮只能默然:在有些读书人眼里,书比命还重要。
“这怕是很难吧。”
“很难。”常文远吐出口气:“但再难,只要有一线希望,这些书也不能落在倭人手里。”
“最近常先生遇刺,租界内外反响很大,或许可以用这件事做做文章。”她说。
常文远看了春妮一眼:这真的不像是从一个刚从家乡逃出来,没上过学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
不过她连云南白药这种稀缺药品都弄得到手,这也不是个普通姑娘能做到的事。
常文远想起伯父同他说的,这位小姑娘武艺高强的事,不由有些好奇:她功夫真的有这么厉害?那她还有什么能耐?
春妮这时也在暗暗观察常文远。
刚刚路过倭国巡捕房,她免不得又想起那天他在倭国巡捕房的怪异表现。
从表面上看,巡捕房附近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春妮通过市井流言分析,知道这段时间被关进巡捕房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被偷偷运出去,在海城郊县挖筑各种地下工事。倭国人为了保密,事成之后通常是一粒子弹了帐。这些人只要进了巡捕房,没有通天的关系,绝对是回不来的。
那些人经过一夜的缓冲,说不定早逃到了租界,也算是逃出了一条命。反正春妮是没听说,有谁被再捉回来过。
两个怀有不同秘密的人相视一笑,同时咽下将要出口的问话。
…………
春妮怀里揣着五十块钱巨款回到学校,迎面胡老师走来,他两手黑乎乎的沾满了油墨,看见春妮,她像遇到了救星:“小顾老师,你帮我到桶里舀些水,我把手洗一下。”
春妮一看就有了数:“你刻蜡纸又把纸勾破了?”
“这回真不是我,”胡老师说:“这次是韩老师,他说天天压板子压得没意思,说跟我换一下,觉得他字好,力气大,刻蜡纸肯定没问题。这不就……”
春妮问:“校长还是不答应再买块铁板?”
说到这个,胡老师就没有了精神:“校长说,学校的房顶漏得太厉害,得用这个钱请几位师父好好修一修,现在瓦砖和油毡都不便宜。”
她一扭头,发现春妮在笑,不由不满道:“你笑什么?”
春妮拿出钱袋,朝她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钱哪,”胡老师说完回过味来:“常先生给你的?他怎么说?”
春妮去探望常先生的事没瞒着学校,来之前校长还托春妮到水果行买了个果篮,以学校老师的名义送了过去。
春妮将钱袋抛起,再接住:“先拿它买块好铁板吧。”
胡老师顿时笑开了花,撒腿向校长办公室飞奔过去:“校长,常先生给了我们买铁板的钱,咱们能买块新板子了!”
“常先生给我们的钱?为什么常先生会给钱我们?”
不管春妮后来怎么说的,有了这笔药钱,校长很快买来一块新铁板,新铁板令老师们的工作效率大为提升,连带教材印刷的速度也由原来的六千张提升到了约七千张。
因为有了新铁板,蜡纸刻印不再那么容易勾破,一张蜡纸可以使用的频率直线上升,最终影响到教材印刷的效率,也是让人意想不到。
至于以常先生的名义购买铁板,春妮并不担心会被戳穿。
毕竟这笔钱牵涉到药品的来源和她的安全,常先生绝对会守口如瓶。至
于常先生会不会打探她失去这笔药钱的影响,春妮更不担心。他可能会有诸多猜测,但他是君子,不会主动询问别人钱财等私隐问题。
至于常太太给的那五十块法币,春妮也都塞进了那个钱袋里,看校长决定怎么用了。
春妮不想再操心这些琐事,因为中秋节马上要到,方校长终于宣布,学校可以放节日假了!
并且因为学校在初夏开学,顶着酷暑上了两三个月的学,学生们也需要一个长假来休息调整。
校长索性大手一挥,大方了一回,给师生们都放了十天的假。
十天啊,这么长的假期,春妮可得好好规划规划。
第35章 035 精彩的抗争
原本因为有印刷任务在身, 方校长宣布的放假是有条件的。
他预备安排老师们分为三组,每组两人,每天排两班的频率来兼顾教材的印刷。
但看到老师们听见放假时那一瞬间的表现, 特别是听见胡老师问:“校长, 那我们放完假回学校之后,是不是房顶就能修好了?”
王老师在他面前许愿:“要是咱们能印得更快些就好了。这样多出的钱在旁边搭个房子,不用这么些老师都挤在一起,做点什么都太不方便了。”
夏风萍则说:“我就盼着学校再搭几个厕所,这么多学生,每天下课排队都排半天,这味儿太可怕了。”
方校长突然有些不忍了。
这段时间, 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印刷, 每天忍受难闻的油墨味,在阴暗憋气的杂物间重复着没有一点成就感的枯燥工作,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他便以为, 老师们的潜力无穷。
直到这一刻,方校长才明白, 促使老师们坚持下去的,对工作的热爱是一方面,对理想生活的描摹才是最要紧的。人不是有了理想就会变成永动机, 再崇高的理想,也需要照在现实生活中, 让人们体会到切实的好处,再从这些好处中汲取到新的动力。
有了这笔印刷费用,学校的生存环境会有些许改变, 这才是他们坚持下来的动力。但老师们是人,他们会累也会倦。他们领着微薄的薪水,做着比纱厂女工还繁重的工作。学校条件有限,满足不了他们的物质需求,至少不该过于剥夺他们的精神快乐。
方校长想了两个晚上,宣布放假期间,学校会请几个学生来帮助完成印刷工作。作为答谢,学校将根据学生工作的时长和种类,给予他们一毛到五毛的奖励。
听到学校请学生印刷教材的消息,别说学生,连学生家长都激动了:在这样的年头,大人都活不下去,小孩能找点营生,那是多不容易的事。甭管挣多挣少,光是学校承诺的,给孩子们管这十天一日三餐的饭,就足以使人趋之若鹜。
包括方校长都没想到,老师们在课堂上一宣布这个消息,报名的人就挤满了办公室。因为报名人数太多,最后老师们不得不从每个班挑选出五个从品行到体形都没得挑的学生,将没被选上的学生哄劝回了家。
到了下午下学,春妮坐在她的凉粉摊子上,就看从弄堂里边出来的小学生们要么拉长个脸,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要么抹着鼻涕眼泪哭唧唧,活似被人欺负了一般。不知道的,恐怕得猜这里边是不是藏着哪个□□窝点,这些小可怜们怕不是遭遇了什么非人对待。
说到底,还是穷闹的。
几位老师事后说,看学里几个站不稳的娃娃围着他们昂昂哭,心里真不是滋味。可他们什么活做不了,每天上学都还要父母来送,留他们下来,不是帮忙是添乱。
也是这时候,老师们才知道,学校中午的那顿饭,是很多孩子一天中唯一能吃饱的一餐饭。
放假对老师们是放松,对学生们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但连续超负荷工作这么些天,老师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到了极限,无论如何,这假也是必须要放了。
因为学生们还不熟悉器具,每天还要有至少一名老师留在学校指点他们操作。
这一点不用春妮他们操心,方校长和韩老师说,反正他们也要守着学校,便将工作包揽了下来。
江浦小学这边有条不紊地安排师生们的假日工作,吴江大学的事情也到了一个关键节点。
因为常先生遇刺地点在法租界,他又是著名华人教育家,又曾经在美国留过学,社会关系极其强大,刺杀地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摆明不能就这么算了。
常文俊捉住的那名歹徒很快交代,他们是收了钱,受76号指派来刺杀常先生的倭伪特务。知道他将在近期内出访泰国,便赶在他为出行作准备的那几天中设下暗岗,力图将他以恐怖手段格毙!
常先生他们猜测,因为海城人反倭情绪高涨,政府方留在海城的地下抗倭人员又在前些日子重手刺杀了几个有意为倭人效力的社会名流,以至于维新伪政府的各部门工作人员迟迟不能到位,或是只能请到些腹中空空的货色充门面,倭人终于急了。
正好前些日子维新政府派去常家做说客的人被常先生强硬拒绝,他心生恼恨,当时就警告过常先生小心祸从口出,这回必然是想拿常先生开个刀,用以杀鸡骇猴。
巡捕房审问详情很快流露了出来,愤怒的学生们再也无法被拦住,将位于爱沙路76号,此时已有魔窟雏形的,未来将会令无数抗倭志士,爱国青年魂断的英式建筑围堵起来,严辞要求汉奸们必须交出人犯,给海城人一个说法。
常先生拦不住学生,怕他们出事,只好让家里人将他放进轮椅,跟着学生们一起去了爱沙路76号。
春妮后来听常文远说:“当时伯父让文俊将他推到最前面,跟守门的卫士说,他常某人就在这里,想抓他,这条命随时奉上。但若是这些学生们少了一根汗毛,别看他现在身体孱弱,只要他和他的同事朋友还有一口气在,有生之年,必将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送上绞刑架!”
“那他们怎么说?”春妮听得出了神。
她想象不出,像常先生这样瘦弱文雅的读书人,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性命危机,对面的敌人甚至差点杀死他,他是如何有勇气站在加害者面前说得出那样的话。
常文远冷笑了一声:“那些废物,只留两个小喽啰在那看门,正主们缩在楼上,一个都不敢冒头。”
他们当然不敢冒头,这些学生们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激动起来,可是会真的跟军警对峙,甚至是打死人的!
因为倭人借海城会战炸毁不少学校,又创造种种不便不许他们复课,教育界的愤怒早就到达顶点。以往是战争,倭国人找找借口可以勉强安抚众人。这次常先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动手的还是素有倭国第一打手之称的76号,一下子就点燃了海城人暗蕴许久的怒火。
原本吴江大学的学生们一时义愤跑到76号要说法,也只是抱着为自己校长鸣不平的最朴素想法。为首的学生也说,要是发现情况不对,大家四散跑了再说,甚至还安排了疏散的通道和交通工具,并不是只有一腔血勇。
但事情从常文俊推着常先生站到76号大门前开始,发生了变化。
原本一群学生忽然跑到一起闹事,在如今的海城已经是很难见到的景象,学生中再来一个一看就病得只能坐轮椅的学者,这个组合更加惹人注意。
爱沙路76号离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路只隔一条街。学生们声势浩大,一方又龟缩不出,渐渐地,有胆大的路人靠过来,听见常先生的控诉,不由也气愤得咬牙切齿。
自从海城被倭人占领,海城人可是受够了这群土蛮子的鸟气!
平时走在大街上,华国人无缘无故被迎面走来的随便什么倭国人打两个耳光已是小事,更过分的,像倭人残害妇女,在大街上随便抓人做苦力……众人耳听目睹,关于倭人倒行逆施的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连这群倭人身边的狗腿子气焰也比别人嚣张
可厌数分!而这群狗腿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他们的大学校长!
倭人有军队惹不得,这群背祖忘义的狗腿子也敢仗势妄为,反了天了!
聚集在外的人越来越多,而聚集的人们怒火越挑越高,跟着学生们高喊着,声讨着——
大门终于打开。
76号的二号人物齐士琴顶不住压力,站出来了。
很快有人将他认出来。
这个人自从投靠倭国人之后,组织暗杀,抓捕了不少抗倭志士。普通海城人可能不认识他,但这些统一着装,神色阴沉,一出现就搅得人鸡犬不宁的狗东西——
他扰民啊!
齐士琴的出现非但没有起到缓和作用,反而刺激得街坊邻居们更愤怒了。
这家伙见势不妙,立刻缩了回去,让人在里面喊话,说这些人再不散去,将会被视为顽固抗倭分子予以逮捕甚至是扑杀。
他的喊话一开始是吓到了一群人,可这些学生热血上头,听到这火上浇油的话,不但没有被吓住,反而拾起砖头石块什么的往里扔。眼看这次事件一个处理不好,将会演变成一场流血,甚至是屠杀,不知是谁横空出了一招,将巡捕给寻了来!
76号所在的爱沙路不在租界内,属于英国人越界筑路的产物,也是英国人传统的势力范围。海城沦陷后,加上国际局势的变化,英方逐渐势弱。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往往等人散了,才派两个人来走走过场。76号如今的名声在海城不显,但在另一群人眼里,早就凶名赫赫。
这个纠集了地痞流氓的第一汉奸组织,他们除了钱什么都不认,是彻头彻尾的亡命徒。
外国人的名字在倭人那里不好使,还是能略紧一紧这些汉奸们的狗链子的。英国人不得不跟76号交涉,发现他们底气并没有那么足。
倭人炸毁的学校中有不少是教会学校,某种程度上说,学校迟迟无法复学,这些外国人的利益也受到了侵害。加上后来不知是谁又寻来了美国人和遇刺案发生地的法国人,几方人马互相制衡,常先生抓住机会,促成了各方向倭人争取教育权力的小小联合。
春妮放假第一天去探望他时,他正奔走在谈判的几方之间,找机会为吴江大学谋取好处。
这次的事一闹大,几方势力注视,尤其是美国人掺合了进来,倭人也要顾忌几分,常先生近期之内应当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危了。
春妮扑了场空,因为听了场精彩的抗争,却也不如何失望。
常先生短时间之内抽不开身,她还有九天的假期,接下来该怎么打发呢?
漫步在回家路上,春妮随意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人群,看到一个人时,突然有了主意。
第36章 036 大丈夫有所为
那人一身粗布衣裳, 样式却是倭人常穿的宽袖长衣。头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一眼看上去,跟街上那些行走中的倭人没有两样。
“王阿进。”春妮开口叫他。
转身过来的人斜眉歪眼, 果然是数天不见的王阿进。
他挤眉弄眼地冲春妮哈腰:“小顾姐, 您老最近还好?”
夏生冲他做了个鬼脸:“臭倭国蛮子!”
夏生知道春妮认识了一个学问高得不得了的大学校长,早就想跟姐姐去见识见识,可这几个月来姐弟两个一个忙着赚钱,一个忙着上学,没能错出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常先生,才一直拖到了她中秋节送节礼这一天。
王阿进这个样子,简直跟夏生几个同学在本子上涂画的倭国人一个形象。
“你怎么穿成这样?”春妮皱眉。要不是看见他肩上挑的那两个破筐, 她一时还不敢叫。
王阿进苦笑:“小顾姐,最近生意不好做啊, 我不这么穿,万一被倭国巡警抓住一顿臭揍怎么办?”
虽说维新市长跟巡捕房达成了协议,可谁都知道,固定摊贩收费高, 牌照办理定然又是个坑,像王阿进这样的小贩肯定买不起。
“你就不怕被华国人抓住一顿臭揍?”
王阿进嘿嘿一笑:“这不怕, 我只要不说话,谁知道我是不是真倭国人?别人都躲我躲得老远。再说,”他怪腔怪调吐出几句话:“梨子要不要, 苹果要不要?看这音调,是不是很像倭国话?”
春妮姐弟:“……”
他从筐里拣出两个梨子, 拿袖子擦擦,递给春妮姐弟俩:“城南新出的青皮大蜜梨,尝尝, 可好吃了。”
春妮不收他的:“留着你自己吃吧。我找你来,是想问你,德三还在你家住吗?”
不卖馒头之后,李德三每天都去学校,春妮不担心他出了事,这回找他是有其他的事。
“在啊。”
“你现在方便吗?带我去你家,我找他有事。”
王阿进脸颊一抽:“小顾姐您想去我家?”
“怎么?不方便?”
“方便,很方便!小顾姐跟我这边来吧!”王阿进笑得有点勉强。
春妮正要跟上去,衣襟动了动,却是夏生拉了她一下,姐弟俩落在后边,听他小声道:“姐姐,这人不好。”
春妮以为他还在为他身上穿的倭国人衣裳迷惑,解释说:“他不是倭国人,是咱华国人。”
“我知道,”夏生不高兴道:“韩老师跟我们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人为了卖他的梨子连倭国人都肯当,他不是个好人。”
春妮反问他:“若他不是大丈夫呢?”
“啊?”夏生被问愣住了。
春妮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一叹:“好好学着吧,这世上大丈夫少,多的是没有多大理想,只求吃饱穿暖的普通人。你若只跟大丈夫来往,很容易没朋友的。”
夏生学着她,突然也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吃饱穿暖好难哪,我觉得能吃饱穿暖,就不是普通人啦。”
这小家伙!
春妮弹他一下脑瓜嘣:“是姐姐我没给你吃饱还是没给你穿暖?”
夏生捂着脑袋哇哇叫起来:“姐姐,我又没说你!”声音低落下来:“是大胖啦,他妈病了,他大姐夫不许他大姐回娘家帮忙,每天大胖都从午饭里省下一个馒头带回家给妹妹吃。要是学里放了假,他家可怎么办?”
春妮上次对夏生的这个同桌有印象,还是听老师们说,这孩子将臭虫放到倭人的衣服里,将之当成自己“抗倭”的光荣事迹来学里炫耀出来。
这孩子叫大胖,实际就是一个大脑袋支着个细脖子。据夏生告诉他姐说,他爸妈叫他大胖,是希望他长得胖些,可他刚来时几乎是学里最细瘦的一个孩子,几个老师私底下都生怕他跑得快些跌一跤摔断了脖子。
这次学里选学生印刷,大胖自然也去报了名,毫无意外,他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
“姐姐,我想帮帮大胖。”夏生扯扯春妮的袖子:“好不好?”
“他家里的姐姐妹妹没有活做吗?”
夏生摇了摇头:“他大姐嫁出去后就没人再做活了,大胖的两个妹妹平时在家里给他妈打下手。他妈病了,接不到活,他们家是真的要饿死了。”
“那你想怎么帮他?”
“这……让我想想吧。”夏生叹气,“这世上穷人怎么这么多呢?要是人人都有活做,是不是就不会有人饿死了?”
昨天晚上朱先生同他们讲,上个月他一个朋友做了期报道,报道的内容是海城街上那些逃难过来,无处可住的流浪人群。
朱先生的这位朋友一个月内走遍了海城,根据他对这些流浪人群的粗略统计,他们每个月至少有五六千人死于疾病和饥饿,还有数百人一夜过去下落不明。
这些下落不明的人中,男人们极大一部分是被□□掳去卖往海外做奴工,还有的,是倭人下的手,这一
部分人的去向,那就没谁说得准了。而女人们只有一个出路——叫人贩子卖去城里的下等妓院。
也就是说,只是在海城一地,每个月至少有数千人死于非命。
即使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难民逃往这座并不美好的城市,因为这里尚有一线生机,外面的日子更难过。
昨晚夏生也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没人有心情耐心给他解答。
春妮还没说话,一直闷头走路的王阿进插了句嘴:“要说以前,咱们海城是真的人人有活做。那时候多好,我娘大字不识一个,长得又丑,当娘姨都没人肯要,都还有个不错的活计呢。”
“那你娘做的什么?”夏生小孩子一个,有人肯跟他说话,他立刻忘了先前的小小芥蒂。
“挑沙啊。”王阿进自豪地说:“我娘种田出身,她力气大。嫁到我们家后,跟着我爹一起去挑沙,每天能赚三毛钱呢。别小看这三毛钱,那时候三毛钱能买斤大肥肉,再加十个肉包子呢。你们不知道挑沙是什么?那时候到处盖房子,我娘就是在工地上干那个的。”
“那现在呢?你娘还在挑沙吗?”
“现在我娘去地下享福去啦,”王阿进换了下肩膀:“幸好她老人家过世得早,就是她老人家在世,也挑不了沙啦。”
“为什么?”
王阿进塞给夏生一个梨子:“因为没人盖房子了啊。”
这回他欢欢喜喜地接了,来不及啃一口,“啊”地一声:“为什么不盖了?不是说海城到处没房子住?”
“还能为什么?因为倭国人来了呗。这些倭国人不干好事,今天抄这个人的家,明天杀那个人的头,还动不动抢人铺子,人心惶惶的,谁还去盖房子?万一房子没盖完,脑袋掉了,不是白白便宜别人?”
夏生就骂一句倭国人:“倭国人祸国殃民!”还把新学的成语给用上了。
王阿进表示同仇敌忾:“可不是,春园弄靠码头这边,你知道吧?”
“知道,我跟约瑟夫在那块捉过迷藏。他们说那片以前好多铺子,全都被炸了。”
“没错,我家以前的铺子就在那。要不是被倭国人炸得连块整石头都没剩下,我们哥俩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你说是不是?”
这回夏生想起来他身上的倭国衣裳,嫌弃道:“那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给倭国人戴孝吧?”
因为倭国人喜欢在额间勒白布条,夏生几个孩子们故意说倭国人肯定天天家里都有人死,才会天天戴孝。
“谁说我王阿进忘了祖宗?”王阿进突然怒喝一声,扔下挑筐,胸脯拍得邦邦响:“这一身,爹生娘养,纯种的华国人。我王阿进今天穿这身衣裳是为了生计,我是咋样生人,一辈子都不会忘!”
夏生看了他一会儿,抿起嘴唇:“好,你今天说的话,你记着!”
“不能忘!”王阿进重新挑起挑子,小声道:“真忘了,死了可还咋见祖宗?”
夏生耳朵尖,听见他的嘀咕,道:“我们老师说了,你那叫封建迷信。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祖宗,没有鬼,什么都没了。”
这王阿进就不同意了:“你们老师平时都教你个啥?人死了有阴曹地府都不知道?净瞎胡说!”
“你懂什么,我们老师知道的可多可多了,你不许这么说我们老师!”
这一大一小,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
春妮不得不提醒王阿进:“你看这是不是春园弄?”
王阿进一顿,转过来对春妮点头哈腰:“哎哟,瞧我这,跟小阿弟聊得太开心,都差点不记路了,小顾姐,你这边请,我们家就在前边一点。”
王阿进住的春园弄在学校后边一点,跟春妮住的三元里隔着码头遥遥相望。
但跟三元里这头一满排齐齐整整,新鲜精神的石库门不同,春园弄全是土木混合的瓦房。这些房子多数建于上个世纪,海城新开埠不久。住在这一代的,基本是海城的第一代移民。
时代变得那么快,这一栋栋白墙灰瓦的江南民居如今斑驳落魄到早看不出旧时的模样。
走在小石板地上,破旧的木窗槅里妇人在叫骂:“老东西,整天在外头跟野女人……”
春妮瞪了眼正伸着耳朵听墙角的夏生。
王阿进边走边跟春妮笑:“说起来,我娘当年在三元里干过活,说不定小顾姐您住的房子她还盖过呢。慢点,这边,哎,快到了。”
就在这时,一声大骂冲破围墙:“册那臭丫头,别叫她落在老子手里!”
春妮停下来,望着王阿进似笑非笑:“就是这里?”
第37章 037 不敢造次
王阿进大声咳嗽:“我回来了。大哥快来给我开门。”
“鬼叫什么?李德三, 没听见你进哥回来了?还不开门去?”
春妮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一路上他明里暗里说了自己兄弟这么些好话。原来他那个传说到了城西就没回来的兄弟今天在家啊!
王阿进瞥着春妮嘴角的笑意,手心直冒冷汗:上回他哥不长眼, 惹到这小姑奶□□上, 被教训两次。头一回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第二次直接被折断一只手,今天……他这个哥在外边混帐是混帐了一些,对他却没得说,他一点都不想给他哥收尸啊!
别看这小姑奶奶长得又干又瘦,见人就笑呵呵,王阿进相信, 她那两条又干又瘦的小细胳膊拧起人的脑袋来,也是毫不含糊。
德三可是小姑奶奶罩着的小兄弟, 他哥还使唤人干活,找死也不是这么找法的……
“哥你来给我开门,德三伤还没好,你别折腾人家。”王阿进只望着他哥能聪明点, 别总长找死的本事。
可显然他的算盘落空了,王老六大骂道:“在我家白吃白住这么些天, 六爷我没找他要食宿费,使唤他两下怎么了?真当自己是身娇肉贵的大少爷?李德三,你少在六爷面前耍——”
吱嘎一声, 门开了。
王阿进顾不得旁边的煞神,扔了筐子就朝里跑:“王老六你这个蠢货, 快给老子闭嘴!”
春妮进门时,王老六跟他兄弟扭在一起,差点打起来。
看见春妮进门, 王老六一下跳起来,随后被他兄弟一拳打到脸上,他没吭得一声,翻身倒下。
王阿进恨铁不成钢:“一天到晚,灌两口黄汤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王老六,你活着给爹娘丢脸,死了叫祖宗蒙羞!我今天就以下犯上,打死你这个王家的不孝子孙算了!”
春妮冷眼看这一场闹剧,王阿进是真的没留手,没一会儿王阿六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开始抱头哀嚎:“轻点,你轻点啊!”
而夏生则好奇地问春妮:“姐姐,老师之前跟我们讲的,‘杀猪般的嚎叫’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啊?”
春妮:“……”
“噗。”李德三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两兄弟也不好再装下去。
王阿进将王老六踹起来,转过身讪讪笑着:“小顾姐,我哥他嘴巴一向臭,不会说话。您……您要是有不高兴的,只管跟我说,我帮您揍他!”
春妮看了这两个一会儿,看得两兄弟弓腰缩背,不敢与她对视,转头问李德三:“你在他家白吃白住了?”
李德三摇头:“没有,我每天都给进哥交伙食费。”
春妮也是看他精神尚好,比之在苏南窝棚那住着的时候气色好多了,猜着他应该没在这受多少气,才没打算认真计较。
她道:“那就好,你在这好好住着,该交的钱不少他的。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别忍着干受委屈,知道吗?”
李德三觉得怪异极了,尽管他早就知道春妮本事高,可他心里,春妮从来是他刚认识那会儿,被倭人巡捕追赶,需要他帮忙才能逃脱的小姑娘。他不自在道:“进哥待我很好,春妮,你不用□□的心,我能管好自己。”
王阿进又踹了王老六一脚。
王老六就势在地下滚过半圈,半直起身子,冲着春妮的方向开始邦邦磕头
:“小姑奶奶,小顾姐,对不住,我王老六不是人,说话不过脑子,该打——”
说着,举起手掌就要往脸上扇。
“好了,”春妮看了眼夏生,这小子眼睛贼亮,那叫一个兴奋啊……她厌烦地说:“别在我面前耍宝,快给我滚起来!”
“唉,唉。”王老六爬起来,特别自觉地缩到了一边。
王氏兄弟别的不说,会看眼色是一等一的。
春妮教训王老六这两句话的功夫,王阿进已经跑回堂屋端出个破圈椅:“小顾姐,您坐,坐这!”
春妮:“……”你单独弄个椅子,叫别人都站着,我坐着,真当我是□□老大了?
她径直问李德三:“你伤好得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春妮仔细打量他几眼:他头上的伤口早就结了痂,整个人面色红润,的确像没有了什么大碍的样子。
春妮估计他就是轻微脑震荡,现在好好休息半个多月,也是该好的时候了。
“那你好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还回去卖我的报纸呗。”李德三两手一摊,无奈道:“至少背着报纸包比挑着馒头跑得快吧。”
春妮就说:“那你还来帮我吧。”
李德三面露迟疑:“这……还是不了吧?”
春妮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再去倭人那卖馒头。”
“那是去干什么?”
“我寻思着,中秋节过后,凉粉肯定不能再卖。我准备在原来那地方做些别的东西卖,你到时候来帮我吧,”想想又问:“身子能撑得住?”
“我肯定没问题,”李德三挺起胸膛:“要不是你今天过来,我明天就回报摊取报纸重新去卖了。”
“只怕你报纸也不好卖啦,”王阿进插了句嘴:“这两天,我看倭人那几个报摊也进了些华文报纸,你要是再去,就是跟人家抢生意啦。”
“这些倭人,真不给人一点活路。”李德三抱怨道:“他们以前只卖倭人报纸不也卖得挺好?他们卖他们的,我们华国人卖华国报纸,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谁还嫌钱多烫手不成?”王阿进道:“江浦那一片本来只有倭人,现在准许华人去那做生意,肯定以后华人要多起来。倭国人跟钱又没仇,不抢生意才稀奇了吧?”
李德三不服道:“也要他们卖得出去才好。以前那些倭国土蛮子看见我们就打,哪个华国人没事上他们的地盘找揍?”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所有的倭国人都这么坏的。”
王阿进这话顿时捅破了马蜂窝:“胡说!倭国人哪有不坏的?”
“放你娘的屁!好你个王阿进,你还说你没忘了祖宗?!”
李德三和夏生异口同声,同时指着王阿进大骂。
前者先不说,夏生立刻叫他姐给弹了个脑瓜崩:“好好说话!”
李德三前段时间吃足了倭国人的苦头,王阿进这话可是让他恨得牙根儿直痒。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阵风似地刮进屋,又一阵风似的刮出来,手上多了个小包袱:“进哥觉得倭国人好,你跟倭国人住去,我还回我的苏南窝棚去。”
“唉唉唉,德三,德三不至于,不至于啊。”王阿进慌忙来拦他:“哥哥我你还不知道?我就是嘴巴不把门,你别跟哥一般见识。六哥,六哥你快来帮我劝劝啊。”
王老六原本缩在墙根,都快溜出了院门,让亲弟弟一叫,不得不拦在李德三的面前,口不对心道:“德三,你做做样……我是说,你进哥就是随便说说,他是个啥人,你还不知道,对不?你看也就是收你些伙食费,我们哥俩这么缺钱,你住我们家房子,他一分钱租金没收你的,是不是?”
李德三垂着头没说话。他虽身世坎坷,也只是个没满十三岁的小少年。不像这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他的爱憎仍是相当分明。
春妮寻思:要是叫德三知道,那天她送他的一块钱礼金中有六毛钱都是倭国人给的,这小子别不会还要跟她翻脸吧?
她肯定不会像王阿进那样,主动说倭国人的好话。倭国人中有好人是肯定的,可春妮哪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不了她。
不过,有机会的话,搞搞清楚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以后有了麻烦,说不定还能找她帮帮忙……
春妮发散一会儿思维,看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劝道:“德三把东西放下吧。你那窝棚这么些天没回去,说不定早叫人占走了,万一没地方住,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李德三微微一僵。
王老六立刻笑道:“还是小顾姐最明白,德三,听哥的劝。你对我们哥俩有什么意见,也得等安顿好自己再说,是不是?”
兄弟两个半哄半夺,将李德三的小包袱夺下来,王阿进连忙跑回屋,给他放了回去。
进屋之前,王阿进踢了王老六一脚。
王老六两腿一弯又要跪,让春妮喝住:“行了行了,别跪去跪来的。”
王老六哭丧着脸:“不是……小顾姐,我刚刚就是图个嘴快活,绝对没有跟您做对的意思——”
春妮突然抬手,吓得王老六立刻抱住了头往下蹲:“小顾姐手下留情!”
春妮:“……你是不是以为我就会打人?”
王老六哪敢随便再说心里话,观察再三,见她的确没有追究的意思,才敢赔笑道:“那当然不是,小顾姐您教训我们也是我们犯错,招惹您在先。不像是我们赌档兄弟们,接的活千奇百怪。上回我们兄弟被邀去打人,只因为那人有狐臭,把请我们去的人熏到了。”
“哈哈哈哈!”夏生突然被逗笑了,好奇道:“你们不是专门给赌场干活的吗?”
码头这边也有地下赌档,只是这边住的多是穷人,加上有商会管理,规模做不起来,英国人就懒得管了。
王老六见春妮没阻止,笑着道:“一般情况是这样的。可要是有跟我们这些兄弟们关系好的朋友来请帮忙,不耽误正事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出个外活。”
“那你们是只要出钱,谁都会去揍吗?”
王老六有心吹个牛,可春妮在这,到底不敢造次,老实答道:“那倒不是。在城西那一带混日子,首先要会认人,谁能惹谁不能惹,得记清楚。不然的话,打了不该打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该自己横尸街头了。”
夏生顿时哆嗦一下,春妮趁机教育他:“听见没有?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有本事,旁人就不敢来招惹你。”
夏生用力点头,又问道:“那城西岂不是那天天打打杀杀的?没人管你们吗?”
王老六又笑了一下:“小哥知道城西是什么地方吗?”
他见夏生答不上来,说道:“应该是华界,但英国人在那筑了路,76号也在那,你说该谁管?”
“啊?那你们不是谁都能管?”小小的夏生通过常先生,也知道了76号是什么地方。
“错!”王老六晃了晃手指:“是谁都想管,但谁都管不了我们!”
连李德三都顾不上闹别扭,问道:“这里怎么说也算华界,市政府不管吗?”
“哈!市政府!”王老六笑得很讽刺: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外传啊。要不是我们城西的支持,这次新市长上任,他办公室撑排场的人都找不齐呢。”
李德三大吃一惊:“新市长跟你们赌档一边的?”
第38章 038 恍然大悟
春妮跟着王阿进到王家, 原本只预备跟李德三商量商量他今后的营生,想不到这一留就到了月上中天。
抛开人品不谈,王氏兄弟都是能说会道的人。
尤其王老六, 这个月, 他被丢到城西后见识大涨。见春妮对这些事感兴趣,更是卯足了劲把他知道的东西都掏出来奉承给这位小姑
奶奶听。
什么绑架勒索,拐卖妇女,拆白党啦……这里头的龌龊勾当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春妮是有过大见识,王老六再说什么她都不稀奇,而夏生他半懂不懂的,只当是跟他姐姐说的那样, 出来长长见识,也不打断他, 就听王老六东拉西扯说了一个下午。
王氏兄弟有意讨好春妮,王老六说累了,王阿进再接上,说一说自己在街上做买卖的老经验, 譬如遇到英国人该怎么说,遇到法国人又该如何, 若有蛮横的小混混来搅局如何,遇到干吃不给钱的又怎么办云云。
中间到了饭点,王氏兄弟还殷勤地去外头酒馆叫桌小席, 请春妮姐弟两个吃了。
春妮不怕这兄弟两个会坑害她,不客气地受用了这桌肥鸡大鸭子。
老实说, 从到海城起,除了夏风萍请姐弟俩吃过的那餐饭,这还是春妮第二回吃得这么丰盛。
按理她手上赚了几个钱, 不该省成这样,但菜市场的米和肉一天一个价,比着高地涨,吓得她每天都要数遍钱才睡得着,哪敢真海起来吃?
两姐弟海吃海塞,不小心就吃撑了。
吃了这桌席,王氏兄弟眼看着更高兴了些:小顾姐肯吃他这一顿饭,这件事必然是揭过了的。
王老六兴奋过头,竟提着酒壶还想伺候春妮喝一盅,叫她眼神一吓,一身冷汗流出来,酒醒了一半。
春妮跟王家兄弟周旋这么久,无非是想听听自己平时很难得到的消息。
海城的情况比她上一世待的末世复杂多了,光是城西的势力,王老六去了这段时日,他都说不清有多少股。而且据王老六说,红帮在城西势力一般,也就一两个中下层赌档,他们这些小喽罗知道的也很有限。
王老六说,那些高档赌档,如今都租在城西的高档花园,花园里头怪石流水,庭台楼榭,怎么奢侈怎么来。而外边买不到的洋酒洋烟洋女人,这里应有尽有。那些赌档背后的老板,要么跟76号有关系,要么是市府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像他们一样,大帮派直接派人来经营。
他还说了些76号的情况,言谈间颇有不驯。说76号如今的头号打手娄大成以前不过是江北一个小帮派的头领,打架斗殴,绑人勒索,概不能成,帮里的兄弟穷得被人到处当狗撵,以前见了面要给他们红帮大头领敬烟。如今傍上76号这个主子,有了枪和钱,竟行市起来了。
后边王老六待还要吹牛,春妮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让兄弟几个撤席后,带着夏生回了家。
不过王老六说的枪,倒让春妮动了心思。
她空间里原先有些枪支和弹药,但很有限。即使在末世,枪支弹药也是管制武器。只有出任务时才准许携带,回来之后便要如数上交。春妮抠抠攒攒,加上前段日子在战场上拣拾,也只有二三十条枪,晒干后,勤加保养也能用。至于战场上的弹药,都浸了水,自然是用不得的了。
如果有机会弄到这些东西,尤其是与那长枪相配的弹药,自己往后去哪就不怕了。
可现在打算这些事为时尚早,王老六这人她又信不过,得观察段时间再说。
…………
照说夏生姐弟两个吃完席,又散步消了会儿食,回来得已经算晚,回家之后,她发现吉拉太太面包房的灯还亮着。往常他们八点就关门,这会儿都十点了,他们还没回二楼吗?
“吉拉先生太太,都还没睡吗?”
吉拉先生能说些简单的华语。他端着咖啡,眉头皱起来:“睡不着。”
詹姆斯则摩挲着手边的黑色电台,电台里放着首不知名的外国歌。
他说:“刚刚倭国的巡警们来通知,说各家各户明天开始,要统一上交电台。我们家电台刚买不到三个月,还没听过几回,我们在跟它做最后的道别。”
吉拉先生因为来海城来得早,靠着族人们的帮衬,日子过得算不错。家里自行车,电台,电话,海城小产业者该有的家什器物他们一家尽有。
反倒是春妮这个纯粹的无产阶级一身轻,她等夏生安慰几句大受打击的约瑟夫,带着弟弟回了三楼。
却没想到,打开房门后,小小阁楼里空无一人。
隔壁朱先生房里,电台也在缠绵地唱:“天涯呀海角……”
“咦,萍姐姐呢?她不是说她明天才回家吗?”
学校放假提前了一天,中秋节在明天。夏风萍前些日子跟家里闹得很僵,即使放了假,也在小阁楼窝着不敢回家。她跟春妮说,她的打算是,明天过节,父母对她再不满意,也不会在过节当天把她赶出去,她只管明天一早带着选好的月饼礼盒赶回家就好了。
春妮站在门口发了会儿怔,夏风萍不会不吱一声就夜不归宿,她这是……旁边朱先生房门打开,暖绒绒的灯光透出来,夏风萍在门里冲她招手:“你们回来啦?快进来听歌吧。”
“都大半夜了,你不回来睡觉,跑到朱先生房里做什么?”春妮站在门口盯着她看。
阳台夜谈会随着气温渐凉,早在半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海城秋天已到,人们早就穿起了薄外套,哪里还需要趁夜在外头歇凉?
夏风萍就叹了口气:“你回来得晚,不晓得今天倭国巡捕来了一趟,往后私人家里不许放电台。朱先生的电台明天就要交上去了,咱们今天最后听一晚上,跟它好好告个别吧。”
话虽如此,春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因而进了屋着意观察,果然发现了许多平时未曾注意的细节。
夏风萍倒是不觉,将姐弟两个拉进屋,从朱先生房间的立柜里抱出两个蒲团放在他床上拍拍:“快上来吧,你想听什么歌?”
朱先生的床榻跟寻常人家不同,有些低矮。据他说,这张床原本是他倭国上司家里不要的一个旧塌塌米。塌塌米上放个矮几,几人取蒲团绕几而坐,不用再占位置便是招待客人了。
夏风萍摆好蒲团,将自己原先的那团向他那里挪挪,自然而然地接过朱先生递过来的茶团掰碎:“听歌时吃些茶点最好。”
朱先生则道:“可惜今晚风大,不然搬条圆桌到阳台上,也别有一番意味。”
春妮在矮几上拣了颗花生豆吃:“我们俩都是小孩子,不好在夜里喝浓茶,你们自用吧。”
“随你。”夏风萍顺手将茶团递还给朱先生,朱先生十分自然地将茶团放回茶罐中。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是个真瞎子了。
一首歌听完,春妮拉着夏风萍回了房:“再不睡就到明天早上了,你明天不还回家吗?早点睡吧。”
夜里,听着夏生均匀的呼吸声,春妮忽然问:“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开始……”夏风萍没反应过来,她果然没睡着。
“你和朱先生。”
夏风萍“呀”地一声,冲她这边翻个身:“你发现了呀?那你觉得朱先生怎么样?”
春妮借着老虎窗透下的月光看她。这女孩子眉目含水,唇边不笑也含三分情,果然是动了春心。
两人这数月都躺在一张床上,春妮知道,这位夏小姐并不是头一回恋爱,也不知道,她对朱先生到底动了多少情。
她斟酌着道:“你不是最讨厌倭国人?朱先生给倭国人做事,你不在乎吗?”
“我是讨厌倭国人,可朱先生是个好人。他只是在倭国人手底下的报纸做事,你别说得像他出卖了我们华国人什么似的,那不一样。”
春妮知道那当然不一样,可她想起自己曾无意中窥到的事情,心知朱先生的身份不是这样简单。海城情况这样复杂,谁知道他背后又站着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呢?
夏风萍是经历了些事,要论玩心眼,说不定她连夏生都比不上。
不对,说到夏生……
春妮恍然大悟:“是不是夏生早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了?”
夏风萍目露惊讶,忽然抿嘴一笑:“你猜到了?”
春妮哼了一声:“我说难怪这些日子你们俩这么勤快,天天给夏生折馒头纸袋,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合着你们几个就瞒着我这个傻子呗。”
夏风萍忙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不过那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才叫夏生先别
跟你说,你别恼我们嘛。”
春妮忽然不想说话了。
第二天,巡捕们来收缴电台时,春妮看朱先生老老实实将他房里的电台交出来,心道:没有电台,恐怕会对他造成很大的麻烦吧?
不过春妮也就是在心里想想。
她在末世中学到的最宝贵道理,不多管旁人的闲事。夏风萍是个成年人,她拿定的主意,连她父母都劝不回来,自己这个认识不到三月的朋友,又能真正对她有什么影响呢?
不知道是不是夏风萍跟朱先生说了什么,两名男女挑个两边都有休息的周末,来约姐弟两个一起去英租界的好莱坞游乐园看戏。
春妮虽还气他们几个合伙瞒着自己,但戏是要听,园子是要逛,朱先生的钱包也是要狠狠使他缩个水的。于是,在到达海城三个月后,夏生在这一天终于玩到了心心念念的旋转木马,开心得一整天都没合上嘴。
转眼,学校到了开学的时间。
开学的前两天,春妮有了个意外之喜。
第39章 039 意外之喜
春妮的这桩意外之喜来自口福。
秋风送爽膏蟹肥。
靠江吃江, 靠海吃海,海城人有金秋吃蟹赏菊的风俗。若是往年,八月刚到, 城里城外的富商豪绅们就该开起大大小小的赏蟹宴。
今年自然是不行的。
不说国土沦丧, 百姓沦为侵略者的猪狗,没几个人有心情赏花赏景地折腾,就说像前些日子那样,今天收电台,明天查敌踪,后天再搞个防空演习。万一有个什么突发状况,请一屋子客人来, 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现在的海城人,不是真的至亲好友, 或是应酬需要,大家都不爱朝别人家里跑。
这只是表面原因,更要紧的,早在春妮到海城时, 市面上就有断续的传言,说倭国人会接手市面上所有的米粮来源, 将其运往前线支持军需。至于海城人吃什么喝什么,他们是不会管的。
这个传言当然有夸大之处,但空穴来风, 未必无因。因为自从战争开始,倭国人到现在一年多了, 对海城的水路管制都没放松,
外面的物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引得市面上所有的物资,尤其是跟米粮相关的物资价格节节攀升,简直一天一个价钱。
因为海城是全华国最大的面粉集散地,所有进口面粉都会集中到吴江口一带进埠,加上海城原本的储备量,到目前为止,面粉价钱涨得还不算夸张,春妮的馒头生意也勉强做得。
但大米价格就不得了了,倭军占领的这一年多里,一担米价从战前的十七八块涨到五十来块钱,疯涨三倍之多。这个价钱只是针对币值相对稳定的银元,龙洋和鹰洋来说,如果用法币去买粮,这个价必然是打不住。
现在海城的普通市民们,只要手里有点钱,谁不会先去米粮店里买点粮食囤着安心?谁知道倭国人会不会真的发了疯,哪天收走了所有市面上通行的米粮?就连春妮,她上下两辈子囤了这么些粮,每次请米粮店小伙计送做馒头的面粉时,还会预留一两斤面粉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有点钱就囤粮,那绝对不会错。不囤?不囤心里不慌吗?
因为市民们都在囤粮囤货,今年的大闸蟹不出意外滞销了。
中秋假期快结束的前两天,去学校值班的夏风萍给她带回来个消息,说王老师乡下亲戚原本有个小堰湖在养蟹,结果因为以前的老主顾死的死逃的逃,收来几大车膏肥肉厚的螃蟹,过了中秋好几天都没几个人买,委托王老师帮他们找找出路。
王老师一问,往常三毛钱一只都打不住的上好大闸蟹,现在一只只要一毛钱,买得多的话,一二两的青壳蟹,八分钱一斤也卖的!
现在一斤肉都要好几毛呢,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王老师来学校一说,几位老师都动了心思。这些老师们是本地人,每月薪资固然微薄,可好在除了王老师已经结婚需要养家,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住,且单身没有家累,咬咬牙,几只便宜的蟹还是买得起的。又因为王老师的那位亲戚只批发不零卖,老师们便商量,几个人一人出点钱,买两大篓回来做自己吃。
几名老师商量时,方校长也在旁边。他听得动了心思,破天荒拿出三块钱,说学生们帮着印了这么些天的书,他没什么可酬谢的,正好搭老师们的便,请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吃蟹。
最后兴奋的老师们商量,自己再单独凑出一块钱,买来些瓜果黄酒,决定好好办一次蟹宴!
原本春妮听说学校要办蟹宴,每个人需要摊钱,心里是不愿意的。她老家有条小河,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那抓鱼摸蟹的勾当,一只偌大的螃蟹夹不出一筷子肉,因为太费柴禾,他们村最穷的人家都不喜欢烧来吃。
但她不愿意,耐不住身边有个见多识广还好吃的夏风萍,她不停形容螃蟹有多好吃,彻底勾起了夏生的馋虫,春妮缠不过他们两个,只好随分子出了两毛钱。
因为老师们另外出了钱,校长好人做到底,准许每位老师每人另外带两名家眷入场。
春妮原本以为夏风萍会带朱老师,结果晚上回家,她来同春妮商量,这次的蟹宴,她想带她父母来参加,至于朱先生,只能请春妮帮帮忙。
从夏风萍口中,春妮对夏家的两位大家长风闻已久。她很好奇,夏风萍怎么说动她父母来参加一所穷学校的蟹宴。
夏风萍叹气:“这次我回家,看见我爸爸老了很多。妈妈私底下同我说,上次他撵我出去,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他们早就知道我住在哪,说不定偷偷来看过我……学校里请得起老师吃蟹宴,至少不是这么差。我让爸爸妈妈来看一看,也好让他们放心是不是?”
春妮垂下头,鼻头有点酸。
夏生丢了手上的画报,眼泪汪汪地抱住她:“姐姐,我想娘了。”
“别打电话,明天你叫辆车,穿体面点,直接去家里接二老过来吧。”春妮说。
…………
在春妮的想象中,夏家的先生和太太至少是有些封建式大家长专横的。
显然站在她旁边,跟她一同提前到学校等候的朱先生跟她有同样的看法:“怎么还没有来?难道夏先生他们不愿意来?”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西边驶来,在两人面前停下。
夏风萍扶着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美妇下车。
这位妇人戴着顶有羽毛的驼色有檐纱帽,露出的秀发弯曲到颈项,耳垂上两枚绿色宝石在日影下微微放光。视线再往下,她穿一件到脚面的同色薄款风衣,钮扣不扣,里头是件紫色印花的香云纱旗袍,旗袍上佩一条到胸口的珍珠链子,足下一双裸色高跟鞋,竟是位身材窈窕,相当摩登的现代女性。
倒把她旁边只是一身夏布竹纹秋香色旗袍,穿着黑色方口系带布鞋,略显朴素的女儿夏风萍衬得像个丫鬟一样的了。
春妮捅了捅朱先生,后者如梦初醒,绕过汽车屁股,想去扶住另一边穿灰黑色中山装,只一条金色表链露出口袋的夏先生。
夏先生果然不那么好说话,他抬起手杖轻轻那么一挥,便将朱先生拦在了半路。
夏风萍急忙出来活跃气氛:“爸爸妈妈,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同我住在一起的好朋友顾春妮。这是我们的邻居朱家辉朱先生。”
夏氏夫妇还是给了女儿那么点面子的,夏先生对春妮轻轻一颌首,夏太太则挽住春妮的手,笑道:“你没跟我说过,你的这位好朋友还是个小朋友。”
夏风萍对朱先生使个眼色,笑着道:“妈妈你别看春妮年纪小,她办事可稳重,不能小瞧了人家。”
夏太太点点夏风萍的鼻头,嗔道:“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比你稳重,我瞧你羞不羞。”也不冷落朱先生,问着“朱先生在哪高就”之类的话,几人谈谈说说进了学校。
其他师生们早就到场,夏家一家人进门后,蟹宴便即宣告开始。
方校长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大宴下足了本钱,不止买了几大篓螃蟹,还说为了应景,从他好友那里借来几十盆菊花摆放在校门口和课桌拼凑的餐台旁。膏黄脂腻的螃蟹伴着红的金的菊花,连春妮这个只会牛嚼牡丹的俗人也品出了几分雅香。
不过赏菊再要紧,也比不上多吃两口螃蟹。春妮还在学着胡老师几位老餮笨手笨脚剥螃蟹,夏氏一家人比她适应地更快。夏先生一身考究的中山装,端着一个粗瓷碗,同方校长谈笑风生,竟也没有多少违和,而夏太太在女儿的引领下,也将学校的老师和他们的家眷们都认识了个遍。
宴至中途,夏生早就端着盘子同他熟识的小伙伴混到一起,举着蟹螯斗成了一团。
春妮吃完自己分到的那几个蟹,见其他人都在忙碌,也不打扰他们,离开席位,坐到了教室前的石阶上。
除去王地主娶儿媳妇那回,这次的蟹宴是她两辈子以来参加过的最大的宴席,大伙都很开心,她也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末世后遗症,到这一世以来,春妮时常有种错觉,人不能太开心,一旦开心过了一头,那些美妙的经历就会像梦幻一样,轻轻一戳,就破了。
“顾小姐不开心?”夏太太蹬着高跟鞋走了过来。
春妮笑了笑,她跟夏太太刚认识,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合适。
夏太太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在她旁边坐下:“其实我也不是很开心。”
“夏太太还是在生夏小姐的气吗?”春妮寻思着,她这会儿不说话怕是不合适了。
夏太太脸上疲态毕露:“只是一个母亲的不甘罢了。我们当母亲的,总是希望孩子一生平平顺顺地过去,什么磨难都不要有。可萍萍她一定要选择一条这样注定崎岖的路,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春妮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夏太太说的崎岖的路,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好在夏太太不是会使人尴尬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瞧我,跟你个孩子说这些,怕是喝多酒生了魔瘴。”
说着,她身子打了个晃,想要站起来。
春妮连忙扶她一把,她就着春妮的手撑起身子,细瘦的手指凉得像她腕间的翠玉。
这位母亲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无懈可击。
春妮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夏太太,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理想是人生的太阳。对夏小姐来说,或许追逐太阳比平庸的生活更重要。”
“是吗?”夏太太低下头,慢慢用手熨平风衣上的褶皱:“可每天那么多人都平庸地生活着,她为什么就不行呢?”
春妮张口,夏太太作了个制止的动作,或许她是真的醉了:“小姑娘,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活了这么些年,听过很多人讲道理,你要说道理,我比你还会讲。我只是想不透,她为什么会一心进这个坑里?你说她追个名,逐个利我都能想办法助她一臂之力,可她为什么跟我们都不一样,非要发了癫,追那理想?一百多年了,那理想害了多少人,如今他还想来害我的女儿,我——”
“太太!”夏先生走过来架住她:“你喝多了。”
夏太太抬手掩住自己的半边脸,低低道:“啊,喝多了?顾小姐,我没吓到你吧?”
春妮此时心头涌动着许多话要讲。
在坐的人中,没人比她更明白,华国一定会从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
正是怀着这样的笃定,这个年代人们的努力,挣扎,沉沦,疯狂,一切的行迹在她眼里就像隔着一层纱一样,她始终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对啊,她怎么忘了,在她来之前,华国已经衰落了一百多年,被人踩在脚底下打了一百多年?
夏太太忽然打碎了这一切,她作为母亲的痛苦,她隐忍的挣扎如风中的纱帘,向春妮吹开了一角。
春妮也是有了妈妈的人,她舍不得让妈妈如夏太太一样痛苦。
可夏太太原本不该这样痛苦,夏风萍的人生也不该这样崎岖。山河破碎,国将不国,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方校长的问话如黄钟大吕,在春妮脑中隆隆敲响。
她不自觉地向自己发问:在海城,像夏太太这样的人有多少?在华国,像夏太太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他们的痛苦要持续多久才见得到曙光?这漫长的等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中有多少人等得到这一天?
春妮悚然而惊。
她忽然发现,她以为自己站在山巅上尽览真相,其实她何尝不是站在悬崖上,如今探头一看,只觉头晕目眩。
她曾经站在历史的下游,可她现在逆流而上,已经是历史的一员。
夏风萍做出了她的选择,那么她呢?
第40章 040 回味无穷
吃完蟹宴, 再过一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也是春妮小摊子改头换面上新品的头一天。
因为决定在码头好好干下去,春妮原本临时支的摊位再不能跟以前一样随便糊弄。开学的前一天, 她带着夏风萍和李德三两个人去先行布置了一番。
德三说他会扎草棚顶子, 春妮让他提前几天找几个拾荒的难民,在城西近郊处收来一大捆稻草,耆草和白茅草晒干,让德三在家扎成几大块草棚卷顶。她自己则去苏南淘到几根烂木头打出四根木桩,架出一个简单的房梁,将草棚卷顶往上一铺,再拿红纸剪出“恭喜发财”四个字分别贴在四根立柱上, 一个简单的棚子便做成了。
开业那一天,方校长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菊花没来得及还回去, 正好方便了春妮“假公济私”。她请两位留守的男老师帮忙,搬来几盆红红的蟹爪菊围簇在中央,再用几盆金金的金丝菊点缀在南方财位。
这样一布置,就有闲人围上来问:“小顾姐, 忙活啥呢?”
因为倭国军队就在三百米开外,炮仗是不敢放的。离江浦码头这么近, 万一倭国人以为你在打枪,过来找茬怎么办?夏风萍找到个没用过的洋铁皮盆子翻过来,临时用个扳手当锣锤, “邦邦邦邦”地叫开了场。
“告知各位父老乡亲,从今天开始, 我们的凉粉摊子就正式转了行。咱们转行做什么呢?包子,馒头,胡辣汤, 都是我们小顾姐的手艺,是沙北省最正宗,最实在的口味……”
别说,夏风萍豁出去的叫唤这一出,效果还真不错。没一会儿就来了些人:“小夏姐,包子馒头我们都知道,胡辣汤又是什么?”
夏风萍捅捅春妮,春妮给盛出一碗让众人观看:“胡辣汤是我家乡的汤食,咱们力夫们苦啊,大冷天的在江上吹冷风,上码头干活,这时候肯定最想喝口热乎的汤,对不对?我做的胡辣汤,汤鲜味辣,喝一口,从嘴里暖到心里,要不要来尝尝?对了,里头还搁了肉呢。”
她这么一说,有人就退缩了:“原来是辣汤啊?那对不住了,我不吃辣。”
江浦码头这一带的力夫按地域大致分分为三类。一类是因为苏北水灾逃荒来的苏北人,再一类则是因为北方兵乱逃来的北方人,第三类才是本地下层百姓。春妮先前作过粗略的调查,这三类地区的人的确都没有嗜辣的风俗。
这会儿她不慌不忙笑道:“大哥,你别急啊。我的这个辣汤可不是用的辣椒调味,而是用的胡椒。你不吃辣椒,胡椒能吃伐?这天一天比一天凉,咱们在码头做苦力的,多穿两件衣裳怕磨坏,再不吃的喝得暖和点,身子骨哪熬得住?”
“那……一碗多少钱?”
“不贵,三分钱。”
“哟,跟你那凉粉一个价?三分钱卖得这么低,你不赚了?”
春妮笑道:“凉粉只是个吃着玩的玩意儿。胡辣汤是要当成主食的,大哥们偶然买一碗三分钱的凉粉能消费,若是我胡辣汤卖五分钱,你会不会天天来吃?”
“五分钱,跟杂合面馒头一个价,又不顶饱,那我
还来吃什么?小顾姐,你家馒头怎么卖?还卖七分钱一个?”
“哪啊,说了要在这扎根做实惠生意,可不敢再卖贵了叫大伙戳我脊梁骨。不瞒大家,我们家如今做的也是杂合面馒头,一个五分钱,不过在我这吃馒头,这些泡藕,泡黄瓜,泡萝卜和小咸菜,大家喜欢什么搛什么,随便吃。”
“不错不错,小顾姐这么实惠,那我陈老三肯定要来捧个场。给我一碗糊汤粉,两个杂合面馒头。”
这位陈老三是码头的一个小管事,时常来她这喝凉粉。因为是熟客,有时候春妮有多余的蜜饯果子,会给他多加几个,当作是老客福利。
他也很会做人,喝完一口胡辣汤,大声赞道:“好喝好喝,还真有肉啊?小顾姐,这里头是什么肉?”
春妮脸红道:“不过一点鸡杂和羊杂,大哥别嫌弃。”
“有什么好嫌弃的?这年头,三分钱想沾到点肉腥味,哪有这么好的事?是哥哥我占了你的便宜。”又问:“你这碗里疙疙瘩瘩的咬着筋道,不是白面疙瘩啊?”
“是,也不是,”春妮卖了个关子:“大哥可以猜猜。”
还猜什么猜啊。
一边围观的人听见两人套瓷似的一问一答,早按捺不住了:“给我来一碗尝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吃。”
李德三也行动了起来:“大哥大叔们,这边坐,不用挤,餐点马上就来。”
为了小摊子能够一炮打响,三个人前几天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德三跑东跑西,好不容易联系到一间鸡厂,答应给他们供应稳定便宜的鸡杂。头一天下午,夏风萍也找到一间西北羊肉馆子,跟他们买到几斤新鲜的羊杂,凑足了胡辣汤噱头最足的两样料头。
其实春妮版的胡辣汤,配菜可以根据时令更改,最关键的是红薯粉丝和面团。胡辣汤的色靓爽滑,汤汁浓稠,原因就在面团上。
揉好的面团饧发十分钟,放进凉水里反复搓洗。揉出面筋之后,洗面粉的水加入进煮开的粉丝料汤中缓缓搅动,水快开时,再将面团搓成虾米大小的小团洒入成品之中,做到汤中有面,面中有汤。
不过这一步春妮偷了懒,她去铁号里订制了一把刮丝菜板,将面团放在上面反复揉刮,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喝一口爽滑暖胃,嚼一嚼余味悠长,这就是成功的胡辣汤。
做的最好的胡辣汤,在喝完数十分钟之后,口中都还存留着辣意,这分辣意热烘烘直抵胃部,为这些朝不保夕,忙起来总是吃不上热饭的苦人儿提供那一点温暖。这种纯粹来自胡椒和姜片的辣味温和醇厚,没有辣椒那样霸道烧灼,更容易使人接受。这碗汤在春妮的家乡,尤其是沙河旁的码头边相当受欢迎。
天下吃码头饭的力气人中,总有些口味是相通的。正是出于这点考虑,春妮才决定这碗汤作为她转行的第一炮。
别看小小一碗汤不起眼,能做到好吃到让人回味无穷,需要的功夫并不比一道大菜差,差一点就是谬以千里。
看着这些力夫们坐在板凳上谈笑风生,还有人无师自通地将杂合面馒头掰碎吸足汤汁,春妮揩着汗,轻轻舒了口气。
春妮的馒头卖到中午就不再卖,而胡辣汤的生意一直做到晚上八点,直到等晚工的力夫们陆续都去往码头,她招呼着夏风萍和李德三往学校里搬着桌椅板凳,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夏生放下功课,跟在大人们身边忙东忙西,小嘴还不停叭叭:“姐姐,明天还做到这么晚吗?”
“当然了,你认准了,以后这一小块地方就是咱们的根据地,只要有人买,咱们就要一直摆下去。”
“江浦码头每天半夜都有人上货卸货,难不成我们以后要守一晚上?”夏风萍揉着肩膀,胡辣汤需要一刻不停地搅动,不像凉粉那样省力气。
这一天把她累惨了,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住。
春妮没把话说死:“先做两天看看。”
“还要做两天看看?”夏风萍夸张尖叫:“学校天天要熬夜印刷,你也要熬夜熬汤,你累死我算了!”
春妮白她一眼:“放心吧,我累死我自己,也不会累死你。你个大姑娘半夜守在棚子里卖汤,我怕夏先生知道后,举着手杖敲我脑袋。”
“我可以夜里守在棚子里。”李德三表态说:“反正我在苏南住的地方已经被占了,正好住在棚子里,顺便帮着看铺子。”
夏风萍只能服气:“你们都是铁人,我这个凡人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春妮却同李德三道:“不用这么着急,你先住在王家,等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回家之后,才是盘点今天收入的时候。
这是两个姑娘卖凉粉那会儿就经常做的事,杂合面馒头做了多少个,卖出多少个都是有数的。算一算就明白,今天主要算的是胡辣汤的收支问题。
夏风萍将昨天买材料的钱核算出来时,春妮恰好数出了今天卖胡辣汤的钱:“四块八毛八,你刚刚说成本多少来着?”
“三块三毛四。”夏风萍将帐本往桌上一扔:“从五点开始,忙活一整天,卖了起码一百三四十碗的汤,才赚不到两块钱,平均一碗一分钱。跟卖凉粉比,这利薄得像做善事似的。以后摊子固定下来,怕是英国人马上就会来收咱们的摊位费了。”
春妮笑:“咱们才是第一天,这个利是正常的。你看对面那家卖馄饨面的,我瞧最多五分钱的赚头,可他一天卖得出五十碗吗?”
“五分钱总比一分钱赚吧?”
“不是这么算的,”春妮道:“你忘了他一个月要上交五成利给红帮?”
她见夏风萍不语,觉得应该再说些话:“这两天,我总想着,世上苦难的人这么多,像这些力夫,很多人年纪轻轻就一身的病。我力量有限,做不了多的,至少可以做到为他们熬一碗便宜的汤,让他们即使在寒夜里也能喝一碗暖胃。”
夏风萍仍是没说话,春妮有些急了,又说:“我不会只做善事不考虑自己的情况。我想好了,夜里温汤费柴薪,咱们的汤可以卖四分钱一碗,这总行了吧?”
夏风萍握住她的手,笑了:“方校长没白教你,这是好事,你该早跟我说清楚的。”她神色纠结片刻,却道:“以后你跟德三干吧,我就不去了。”
春妮一怔,试探问道:“你是怕我请不起你?”
夏风萍没出声,春妮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不由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只准备熬个胡辣汤就算了吧?”
“那你还准备做什么?”夏风萍精神一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