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民国小百姓 > 22-30
    第22章 022 三合一

    只有一个小木马, 对三百多个学生而言,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有了这个小木马的示范作用,不用春妮催促, 方校长第二天跟韩老师主动又去了一次码头, 搬来了更多的木板。

    不知道方校长跟李二把头怎么讲的价,这回两个男老师忙得满头大汗,来回搬大半天,木板摞了三四摞,摞到半人高,最后擦着汗摊在了椅子上。

    这么多木板,凭春妮一个人,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将它们变成漂亮的小木马。

    不怕,春妮随即点亮 “发动群众”技能。请几位老师跟学生们倡议, 叫他们有条件的,在家里找点什么锤子钻子,砂轮砂纸等等只要有关木匠活的工具,都带到学校来。临时把体育课变成劳技课, 让这些学生们识过数的给她拉墨斗卡标尺做记号,力气大的帮她锯木头刨木头花, 认真细致的帮她打磨木刺转角,几节课下去,那堆木板就有模有样了。

    春妮又叫那些年纪最小的学生帮她拼木马, 谁拼得最快最好,谁可以最先玩木马。学生们知道是给他们做玩具, 一个一个比着赛拼,生怕落到最后,做得别提多开心了。

    连夏生下课后都跑前跑后, 一会儿给姐姐端碗红糖水,一会儿帮她把帕子浸到冰水里给她揩汗,殷勤得简直成了个小马屁精。

    有老师打趣她:“小顾老师,这回咱们都成了你雇工,你想好怎么付咱们报酬吗?”

    春妮大气得很:“胡老师,那木马做完后我批准你先骑最大的。”

    胡老师笑骂:“去你的,我又没跟你说木马的事。”

    “那你说什么?”春妮喝口亲亲小弟特地给她冰的红糖水,给最后一只木马上完了胶。

    胡老师有些扭捏,先问她:“你这些板子都是剩下来的吧?还有其他用处吗?”

    “当然有啊,我都想好了,这些碎木头我没事搬到凉粉摊子那,做几个七巧板,鲁班锁给孩子们玩,那几块整点的,能做几个秋千板子,这个能做跷跷板……”春妮笑道:“胡老师,你要是再不开口,连木头刨花水都没有啦。”

    胡老师就是第一天引她参观学校的女老师,今年刚从女校毕业,长着一张显小的圆脸,光看脸的话,比春妮看着还像个学生,大伙没事就喜欢逗她。

    胡老师呆呆的,这才知道自己被逗了,啐她道:“就你调皮。那你要是不忙,给我做个板凳,站着给学生批改作业太不方便了。”

    “你的板凳呢?我记得不是有吗?”

    “前几天学校不是又收了些学生吗?我们的板凳都叫校长搬到教室去给学生坐了。”

    “敢情你们现在都站着办公啊?”

    “那可不,你说你做不做吧?”

    春妮盯着剩下的木板估算了一下:“那这样,你回去跟老师们说,要是他们能再找点材料过来,我给他们都做个板凳,这些木料先给你做。”

    胡老师开心道:“我去叫他们都来给你看摊子!”

    “等等,”春妮补充一句:“方校长就不用叫了,我不给他做。”

    “为什么?”胡老师想起前几天的传闻:“对了,听说前两天你跟方校长吵了一架,原来是真的啊。他怎么得罪的你?不对,方校长这样的好好先生也会得罪人吗?”

    春妮哼声道:“你去问他,别问我,好心当作驴肝肺!”

    “气得不轻啊。”胡老师没多劝,嘀咕着小跑去了老师办公室。

    没一会儿,剩下的老师都到了:“小顾老师,我家里没木料,能帮忙想想别的办法吗?”

    “你找小顾老师能有什么办法,不如我们周末去现砍几棵树呢。”

    “你傻啦,城里的景观树能随便砍吗?不怕被巡捕房抓去蹲大牢?”

    “那我们坐船去郊县砍总行了吧?”

    这就是纯粹的说气话了,开战以来,海城这条穿城而过的大江叫倭国人守得严严的。那些蛮横的倭国人连外国人的帐都不买,何况是他们?为了几根树杈子,完全没必要冒着被倭国军人羞辱刁难的风险出城。

    “校长。”几位老师一筹莫展,齐齐看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人堆外边的方校长。

    “咳咳。”方校长冲春妮笑:“大不了我跟韩老师再去趟码头问他们买,小顾老师,你估个数,做板凳还需要多少木料?”

    当着这么多人面,春妮不得不给校长点面子:“两三块。”

    “那是两块还是三块?”

    “啪”,春妮一斧头破开木条,不理他了。

    这下几个老师都瞧出了不对,互相使着眼色也不走远,站在教室门下瞧热闹。

    “咳,”方校长尴尬地说:“小顾老师,不带这样的,怎么还使上脾气了?”

    春妮心说:我要是使这一次脾气,你还一意孤行不听劝,等夏天结束,拼着这个摊子不要,我也非得让夏生转学不可。

    春妮咔咔徒手掰开箍在箱子上的铁条,看得方校长一阵肉紧:“小,小顾老师,你要知道,现在倭国人把手伸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要是坐视不理,让他们把孩子们祸害成为虎作伥的汉奸,那我们就是民族罪人了。”

    春妮眉眼不抬:“里边的学生们,他们哪一个上得起倭国人的学校?哪一个没受过倭国人的气?要是天天对着码头上那些畜生还养得出奴才秧子,这种人有什么可

    教的?”

    方校长干巴巴的:“……什么孩子,好好教总不会有错的。咱们读书,首先一条得明理不是?我们总得叫这些孩子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国家会落到现在这一步吧。”

    “校长,你知道我意思。我说过你们宣传这些是错的吗?”春妮把话挑明:“我就认一条道理,这一片现在是倭国人的,咱们学校离他们就三百米远,就用个木栅子围起来。保不齐那些倭人宪兵什么时候想到,到咱们这转悠一圈,听见你们在教室里教‘倭国人侵略东三省,倭国人轰炸双城,倭国人在华北烧杀抢三光’,你猜他们会怎么着?”

    学校一直没有正经的教材,老师们都是随手取用材料教学,用的最多的就是报纸。

    现在即使是《申报》也很少再这样血淋淋报道抗战战场新闻,光看报纸,只怕会以为海城是世外桃源,战争从未出现一样。那些言辞激烈的报纸,春妮都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找来的。

    “最坏不就是死吗?我们不怕死!”不知什么时候,几个老师又走了回来。

    韩老师最激动:“国家沦落至此,倭人把持着我们的媒体,总得有人把这些事说出来。总得有人告诉——”

    春妮被方校长气过一回,都气出经验了:“那是我怕死吗?我怕吗?我要是怕死,我会冒着被倭国宪兵侮辱的风险,主动拉着校长去码头为学生找材料吗?”

    春妮这些天在学校的时间多起来,早发现教的内容不太对劲。她先前一直忍着不说,因为这个时候正常华国人都不可能反对抗倭,包括她在内。她不想给人扣上绥靖的帽子踢出局,待到为学校做些事再开口。只要确定大家的立场一致,剩下的分歧可以慢慢谈。

    这所学校是海城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免费学校,对像她和夏生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非常重要,她得想法子让它活得久一点。

    所有人齐刷刷去看校长:他们那天看校长跟小顾老师回来,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异样,还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呢!校长倒罢了,小顾老师遇到这样的事面不改色,这份胆色的确是一般人及不上的。

    春妮说:“我知道大伙都觉得窝囊,我也觉得!咱们不是不反抗,只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有两个老师想说话,叫春妮一瞪:“不用强调,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怕。那我问你们,你们是来学校教书的,还是来殉道的?教书先不说,要是你们是来殉道的,那想好你们殉了道之后,学生们的未来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想好怎么负责他们的人生了吗?”

    春妮盯着方校长。

    “其实我也觉得,咱们这样的教学方式是有些冒进了。”沉默中,夏风萍小声说。

    “小顾老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班里有几个小学生说,大胖这两天天天朝他妈洗的倭人衣裳里放臭虫,说他可英雄了。再这样下去,大胖怎么样不好说,他妈肯定要丢工作的。”胡老师也提起了另一件事。

    大胖这孩子春妮认识,他爸以前是码头的搬运工,出事故被砸死之后,她妈靠当洗衣妇养活他们姐弟几个,这样的家庭经不起任何变故。

    “这么说来,太小的学生不懂克制,的确不太适合同他们太早说起这些沉重的事。”有老师开始倒戈。

    方校长最后说:“放学后开个会吧。”转向春妮:“小顾老师,你也来。”

    小顾老师想说,她来学校当体育老师,当木工都认了,怎么还开上会了?这些人是不是忘了,她到现在都没工钱拿?

    但她最后只是耷拉下肩膀:“不能开太晚,我们夏生没人接他回家。”

    大概是被春妮那一席话给喷的,后边半下午,老师们干什么事都有点没劲。反倒是始作甬者春妮,她吐完憋了好几天的话,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连带办事效率都嗖嗖往上涨,钉钉砸砸的,很快刨出了好几条凳子腿。

    到晚上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校园,连春妮在的全校共六个老师全都到齐后,方校长习惯性地清清嗓子。

    “今天下午的事,不在场的老师们可能都知道了。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咱们现在所在的公共租界西区离码头的直线距离的确是很短,但这是英国人的地盘。倭人宪兵不经过工部局批准,无法进入学校,插手学校教学。”

    “那学生们的事情怎么说?”夏风萍性急,一等方校长说完,就问了出来。

    “是啊,胡老师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前些天我们班也有学生前些天|朝倭人小孩吐口水。校长,太小的学生无法克制自己,我认为目前这样做,除了引起双方更深的仇恨,带来新的矛盾,没有更多的积极意义。”

    经过一下午的冷静,其他的老师们终于也回复了理性:“校长,这些学生们是得好好约束,不然要惹祸的。万一出了事,咱们现在保不住他们,只能是平白吃亏。”

    “校长……”

    “校长……”

    最后,方校长在老师们的围攻下不得不说,“老师们反应的事实也的确值得重视。这样吧,我会尽快向上汇报,等待上级的决定。”

    春妮暗自叹气,免费的是最贵的,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人不知道,依照倭人的野心,别说公共租界,就是大半个华国迟早都会落到倭人手里。倭人的爪牙遍布海城,就算现在明面上奈何不了他们,暗地里呢?倭国现在的气焰这样嚣张,英国人会保他们吗?

    现在提醒,但愿不晚吧。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方校长宣布散会之前,有老师不甘心地问。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包括现在的方校长。

    但方校长这个拖延症总算高效了一回,开完会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出了门。下午他带回来一个消息:“都准备准备,明天上边要来人视察。”

    以前学校不是没有来过人视察,但这次的视察明显跟以前不一样,包括春妮在内,他们都有些忐忑。

    但转念又一想,她以前就是个在学校门前,现在在学校路口卖凉粉的,真若是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她顶雷。

    学校能保住就保,保不住,她也只能独善其身,先管好自己跟夏生。

    这么一想,春妮心态顿时放平了不少。

    第二天学生们上课没多久,方校长说的,视察学校的人就来了。

    这两位先生没像春妮以为的那样,带着许多随从驱车而来。

    他们分别坐两辆黄包车,一位穿西装打领带,另一位则是一身蓝色咔叽布的中山装,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都是肤色白净的中年人。

    中山装先生看见春妮的凉粉眼睛一亮,叫住西装先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凉粉卖,我还是多少年前在家乡吃过。甫仁,来,我请你喝一碗吧。”

    西装先生抬腕看表:“也好,我还没吃过沙北小吃,就沾常先生的光了。”

    中山装常先生一一看过小摊上的种类,讶道:“小姑娘,给我来两碗。你这里的品种很多嘛,这都是些什么种类?能介绍介绍吗?”

    “没问题,先生您现在手指的是西瓜味的,这种凉粉用西瓜汁榨制而成,旁边这些果仁果脯,三分钱一份,加在凉粉里可以增色调味。这是无糖的,可以加桂花糖汁,红糖汁,焦糖汁,黑梅汁……”

    常先生忽然换了种口音,他打断春妮的话:“小姑娘,你是沙北省人?”

    他的口音很熟悉,春妮讶道:“先生您也是?”

    常先生微笑:“那你也是钟县人了?”

    他们钟县人说官话后鼻音很重,还有特殊的连字,在这里居然能碰到老乡,春妮咧开嘴笑:“是啊,我是。您真是我老乡?”

    “还真遇上老乡了。在海城的沙北人可不多,钟县人

    说不定还没有十指之数。”常先生笑道:“小姑娘,你是怎么到的海城?你爹娘呢?”

    春妮将她的经历再次简单说了一遍。

    说到水灾之时,常先生的神情跟其他初闻此事的人都不太一样,他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这都是双城政府的孽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有报应的!”

    这是这些天来,春妮见过的第一个直接给双城政府定罪的人。

    但经过朱先生的提醒,春妮已经不会再盲目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论断。

    她给两位男士一人盛一碗凉粉,装作不懂的样子:“先生怎么会这么说?俺们老家发大水,跟双城政府有什么关系?”

    常先生重重叹了口气,西装先生则摇头说:“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就别操心这些事了。来来来,把蜜饯给我加几颗进去。”

    这春妮就不服气了,她冷下脸:“先生这是什么话,我家乡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操心?”说罢怀疑道:“难道你们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西装先生尴尬道:“小姑娘脾气还挺大,你就别乱猜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春妮没作声,常先生则打圆场道:“小姑娘,他没别的意思。你现在已经离开家乡,关心这些事除了徒增烦恼,又能怎样呢?”

    春妮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可假如你们说的事是真的,我是受害的人,至少得知道是谁把我害这么惨。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忘不了。我和那些死在洪水里的人,总得死个明白,您说呢?”

    “然后呢?”西装先生轻轻发问。

    “然后,然后……”春妮狠狠咬着牙,想起水里那些无边无际的浮尸,眼底深处泛起血色:“然后我记着,我死死记着!若是叫我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放水害人……”

    她没再说下去,两位先生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西装先生摇头叹息,常先生则点头道:“好,那先生我就对你说句实话。前几日我家里来了个亲戚投奔,他住的地方离水坝不远,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是钟县北郊的黄家村,就在沙河边上。他同我讲,事发前,他从地里回来,曾见过政府军有几辆车载着兵和炮管开向水坝。”他沉默片刻:“我和他,我们的确都不是亲眼所见。刚才的结论,也是我根据各方消息推断而来,但八|九不离十。现在钟县村户十不存一,活下来的恐怕都逃荒去了,想找到见证人,很难。”

    “既然你们没人亲眼看到,那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倭人轰炸的?”

    这次水患报纸上曾做过数种猜测,这也是目前民间报纸上主流看法之一。

    常先生指了指天:“小姑娘,战机上天是有轰鸣声的,其声数里不绝。如果真的是轰炸,战机的轰鸣声是最好的预警,村民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先躲起来。那天来大水前,真的什么预兆都没有。你明白了吗?”

    常先生说得这样详细,不是当地人,或者不是真的去当地走访过,是不可能说得出这些细节的。

    事发当天,春妮也曾经过常先生亲戚住的黄家村,如果事情就发生在黄家村在的水坝,她也不可能听不见倭军的飞机声。

    这个结果春妮早在那座泡水的临时医院里猜到过,现在常先生再说一遍,不过是对她的猜测加以印证。

    她很快平静下来。

    这样的表现让两位先生有些纳罕。西装先生问她:“对了,小姑娘,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我叫顾春妮。先生们怎么称呼?”

    西装先生说:“我姓张,顾姑娘叫我张先生就行。”

    中山装常先生则冲她竖起大拇指:“我姓常。古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今有小春妮携弟逃水难。你这个小姑娘了不得啊。对了,你怎么没去学校里读书?”

    春妮说:“我读过两年蒙学,学校里教的我都会。”

    “哦,那你该去高小参加招生考试嘛。”

    春妮笑笑,问两位先生:“这还有些花生芝麻碎,两位先生喜欢的话可以往里加一点。”

    接下来两位先生又问了她其他的问题,譬如她怎么在学校外头摆起了摊子,一天收入几何,辛不辛苦,麻烦不麻烦。再如这附近环境如何,那些混混有没有找她麻烦,附近的倭国人作不作乱等等等等。

    春妮都一一答了。

    她原本对这两位先生的身份就有所猜测,见他们后边的问题都在倭军,老师,学生平时的言行间打转,心里就更加有了数。这两位先生必然就是他们等了一上午的贵客,他们这是想在视察之前来一次暗访啊。

    她极为配合地有问必答,重点讲述了附近倭国人跟寻常人之间发生冲突后,倭人巡警们时常会越界执法。而英国人大多数时候不止不会管,有时候撞上了还只会和稀泥。

    现在春妮的凉粉摊子也做出了名气,两位先生问话的时候,摊子上零散来了三四个顾客。有人听见谈话的内容,附和说:“那些倭国土蛮子霸道得很,先生们注意些,咱们惹不起总躲得起。”

    倭国人喜欢穿着大袍袖的本族服装,腰间还系着奇怪的白色布带,跟海城这座时髦新潮的国际大都市格格不入,时常被各国人士嘲笑,还被写成段子放在杂志里。以至于他们面对这些本土人时,总是又自卑又自傲。待到海城被倭国人占领,他们同本地居民的冲突愈演愈烈,大伙对他们都是又恨又瞧不起。

    但是,倭人的野心和侵略性有目共睹,这个问题他们不能不提早防备。

    提问到最后,两位先生最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来,西装张先生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到这吧。”

    常先生则语重心长道:“你还是得读书啊,小春妮,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读书可惜了。”

    常先生没有一开口就鄙薄她现在做的营生,也没有轻视女孩子,这令春妮对他的好感大生,多了几分耐心。

    看张先生也赞同地点头,春妮无奈道:“两位先生,我得先管好我这张吃饭的嘴呀。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买什么都看涨,明明从早做到晚,生意也不差,却赶不上东西涨价的速度,简直搞不懂,辛苦好些天,连个洋铁皮的桶子都买不起。我要是哪天不做事,搞不好就上街要饭去了。”

    她和夏风萍的凉粉生意好,两人琢磨着要扩大生意规模,什么都准备得差不多,没想到卡在了洋铁皮桶上。

    倭国人实行进出口管制之后,包括洋铁皮在内,所有进口物资涨价涨得厉害,现在市面上洋铁皮做的物件被炒到一个相当夸张的价钱。两人没有办法,只能去木匠铺子里订做了两只笨重的大木桶将就用。

    这个问题,两位先生也头疼,常先生怒道:“都是倭人把持关口,不让货物进出,不然市面上商品怎么会贵到这样离谱?”

    张先生先一步进了学校,隔着巷子叫:“常先生你来看看。”

    两位先生进去后,春妮也走到学校门口,探头朝里看了会儿,见他们径直往那一排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器材走去,方校长领着几个老师们走出来,她再又坐了回去。

    她原以为接下来不会有自己什么事,又卖了两碗凉粉之后,胡老师出来叫她:“小顾老师,方校长叫你进去。”

    “怎么还有我的事呢?”春妮擦擦手站起来。

    “上面视察的校董来了,他们要见你,”胡老师推她:“我来看着这里,你快进去吧。”

    “做这些木马的该不会是小春妮你吧?”看见春妮,两位先生大为惊讶。

    春妮也明白了,她被方校长叫进来的原因。

    方校长讶道:“两位先生认识小顾老师?”

    张先生笑道:“何止认识,常先生刚刚还同我说,今天这个小朋友很有聪明呢。”

    常先生点

    着她笑:“难怪刚刚在我们面前说了学校跟校长这么些好话,小春妮,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春妮没料到还有自己的出场机会,想到刚才的那顿尬吹,也有些尴尬:“我说的都是真的,两位先生不也听那些顾客们说话了吗?那些顾客总不会全是我寻来的托吧?”

    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张先生忽然问:“小春妮,你做这些木马,一天能做多少?”

    “一个。”春妮不假思索。

    “一个?”张先生笑呵呵的:“小春妮,你没说实话啊。那这么些木马,一二三……三十八个木马,你说你做了多少天?”

    春妮理所当然道:“三天。”说完自己也笑了:“我可没骗你们,我除了最先做的那个,其他的木马都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哦?”常先生看了眼方校长:“你们学校还有其他会做木工的老师?”

    “那倒不是。我们是全校师生一齐动手,还用了三天呢。”春妮将她那两天对学生的安排简单说了说,道:“我也就是给他们木板上画了画线,把他们每个人该做的事,做到哪一步都说清楚,剩下的都是他们做的。”

    常先生跟张先生笑:“我看人没错吧,小春妮不简单哪,不要人教,天然就会拿摩温的做派。”

    张先生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小春妮,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来了来了,就知道好话不是平白听的。

    “您先说是什么忙。”

    “我是想再请你给其他学校做几只木马,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我方便啊。”春妮出人意料的爽快。

    张先生大喜:“那你明天能开始吗?”

    “能啊,只要张先生把料备足,我随时可以开始。”

    张先生就去看方校长。

    方校长马上道:“我这就去码头上联系,张先生预备做多少只?”

    “先做一百只吧,其他学校场地不大,做多了也排不开。”

    这时,春妮插嘴道:“那一只工钱是多少?”

    方校长忙道:“小顾老师,学校经费紧张,你,你帮帮忙。”

    “我帮忙啊。”春妮说,“我都愿意放下摊子做木马了,还不算帮忙?不能叫我做白工吧?”

    方校长想说,你的摊子有我们看着,耽误不了你做木工。

    春妮根本没给他张嘴的机会,面向张先生:“您要我一个一个亲手给您做,一百个我要做一百天,这一百天里我吃什么喝什么?”

    方校长又说:“不用一百天这么长,就照你之前的法子,发动学生们做,要不了几天。”

    “那更不能做白工了。咱们学生的家境您是知道的,一点工钱说不定能吃一碗饱饭,从某些方面来看,比上学还实惠。要是这点钱都不给,那不是白占人便宜吗?不付工钱,谁会认真给你做事?有劳有得,这不是你们这些学问家在报纸上倡议的吗?”春妮不客气地说。

    在末世,等价交换是第一黄金定律。别人付出了劳动,他就得有报酬。这是春妮认准的,最朴素的道理。

    学生们三天能做三十八只木马,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受惠。现在上边两嘴一张要人做白工,就算学生们愿意,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就连春妮自己愿意白做木工,也是因为校长愿意给她免费的杂物房呢。

    最后,张先生去看常先生:“你那里能拿出多少钱?”

    常先生苦笑:“我那里的钱昨天全付了城西的房租,你忘了?”

    本来以为体育器材的问题能够靠学生们解决,但春妮说的也是实情。尤其张先生曾经在德国留学,那些发达国家请人做什么都要钱,现在春妮跟他谈钱,他除了窘迫,也觉得这样才是正常。

    两位先生在一边商量半天,同春妮道:“我们得过一阵子才有钱给你们,这钱先欠着怎么样?”

    如果木马还按她先前那样的做法,她也就是个上胶水的。这活很轻松,占不了半天时间。春妮表示同意。

    最后几人商量,木马的料子由方校长和他们想办法,工钱是一只五毛钱,先送货后付款。

    春妮完全没有意见,这两位先生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赖掉他们那点钱。

    所有的事情商量完毕,常先生想起来问:“我听方校长叫你小顾老师,这是为什么?”

    “方校长看上我的拳术,让我教学生们打拳。”春妮打了个勾拳,表示自己有真功夫在身。

    常先生问:“哦?这事方校长你怎么没说?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好像没看见发俸单上有姓顾的老师啊。”

    张先生则惊奇地说:“小春妮,你还会打拳?你还会些什么?”

    “方校长怎么会想到请一个小姑娘当体育□□的?”

    春妮没想到,两位先生听说她会打拳,比刚才听说她会做木马还新奇,拉着她问了半天,差点连底裤都要被他们扒掉。

    最后常先生边笑边说:“方校长一分钱不花就请了位高手看门,还给学生们教授绝学。搞半天,校长你才是最厉害的啊,刚刚该让你跟小顾老师议价的。小春妮,你这回怎么没找校长谈工钱呢?”

    春妮犹豫了一下,说:“校长让我用杂物间放东西。”这么一说,她的确是有点亏啊。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春妮并不是很想跟方校长计较这笔得失。

    这都不像她了。

    两位先生相视着哈哈笑起来。

    常先生说:“罢了罢了,你不叫学生吃亏,我也不好叫你吃亏。这样吧,方校长把小顾老师的课时统计出来,下个月给她按正式□□发薪水。”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春妮高兴极了:“真的?我也能领薪水?”

    “那还有假?”张先生笑说:“常先生可是我们学校的财神爷,我说给你发薪你可以不信,常先生要给你发薪,那就是十足的真了。”

    张先生和常先生离开后,方校长送完两位先生回来,对她叹了半天的气:“小顾老师,做几个木马又不费事,五十块钱够付多少个□□的薪水,够买多少条桌椅板凳,真没必要问两位先生张口。”

    春妮就知道他心里拧着,不乐道:“不费事就要干白工?我们老家地主都不用这个理由使唤人呢。”

    方校长脾气好,春妮一向跟他有什么说什么。除了上回春妮说他的教学内容有问题,他急眼一回,这回……这回是第二回。

    方校长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两位先生跟地主老财比,地主老财操心你读不读书?地主老财免费给你建学校,叫你上学?”

    春妮一时失言,心里也懊悔。听方校长训她半天不歇气,脾气渐渐又上来了:“那我是为了我自己?那五十块钱有多少钱是我的?我辛苦一场有我卖半天凉粉的利多吗?我就知道,人做了事就得有报酬!”

    “报酬报酬!你张口就知道报酬,那我问你,你知道两位先生操劳一场,学校接受近五千名难童入学,他们的报酬是多少吗?”

    方校长脸都气红了:“来,我告诉你,张先生是负两千块,常先生是负一千块!人家把自己每个月的薪水捐出来给学校当经费用,要是事事都论报酬,两位先生你要付人家多少钱?”

    春妮傻了:“那,那学校不是双城政府出资支持的?”她一直觉得,这么大规模的学校不可能有人单独办得下来,背后肯定有大势力的授意。他们想跟倭国人打擂台,才便宜了他们这些穷人,不可能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

    “双城政府倒是想得博这美名!他们也配!”方校长冷笑一声,接着道:“我明白跟你说,这几所学校都是两位先生牵头,拉下脸皮找善心人士通过各种渠道,一点点在商行,在街头在学校募集来的经费,这些钱来得多不容易啊,你是个懂得世情的孩子……哎!这些善心人士抱着先生们将钱投入穷人教育的希望捐献来的,这五十块钱,能多做多少事,多收多少个难童入学?结果……”

    “那……那

    ,我那份不要了?”春妮小小声。算下来没多少,她要不要关系不大。

    方校长瞪眼看她,都被她气笑了:“人家常先生可不是出而反尔的人,你不想要,人家也不会往回收。”

    他语重心长:“小顾老师,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说你收钱是错的。做了事付钱是天经地义,我知道你也很缺钱,可谁不缺钱呢?方老师我现在住在学校,连妻儿都没办法接过来团聚。我不缺钱吗?韩老师为了来我们学校教书,放弃了去洋行工作,他不缺钱吗?还有夏老师……春妮,咱们这个世界,不是遇到什么都要谈钱的。总有比钱宝贵的东西,你得承认吧?”

    “什么东西?”春妮脑子被方校长说晕了,这些道理,以前从来没人跟她讲过。她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

    “我问你,倘若有一天,我看上夏生,想买他当我儿子,我出多少钱你肯卖?”

    “夏生不卖!”春妮立刻说。

    在老家的时候,堂叔就打过弟弟的主意,想说服她把弟弟卖给县里一户人家,让她给骂回去了。饿急眼了,她什么都可以卖,但夏生,她妈,她奶奶,那是不一样的,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可她还是失去了妈妈和奶奶,她绝不能再失去夏生。

    方校长就笑了:“你看,你也有比钱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那常先生肯拿钱出来建学校,是因为学校在他心里比钱更重要?”春妮举一反三:“为什么?”

    方校长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这个答案,我早就告诉你了。”

    “因为他想让孩子们都有学上?”方校长曾讲过这所学校建立的初衷,她听夏生提过一嘴。他们末世还全民义务教育呢,这件事在她眼里,没有那么稀奇。基地肯免费教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应对末世,让他们在出征时少死一点。人很宝贵,这是上下都知道的事实。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方校长反问道。

    “因为只有识字的人多了,咱们国家有文化的人多了,才能学到国外的技术,强大自己,让别人不敢侵犯我们。”春妮不假思索,这些天她时常看报,这都是报纸上有过的观点。

    方校长对这样套路的答案不满意,“有句话我忘了说,别看常先生只掏出了一千块钱,可那是他全部的积蓄。据说因为他连当月的薪水都捐了出去,家里不得不靠借贷过日子。”

    这太匪夷所思了!在他们末世,这样不留后路的做法会被人笑话死的!

    常先生并不像那样莽撞不周全的人。

    “校长,我再好好想想吧。我不是很懂这些。”她茫然地说。

    第23章 023 明理明志

    “每天晚上放学后, 你先别走,我给你补补课。”方校长说:“我可不想最后你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气死我。”

    “我——”

    方校长眼睛一瞪:“怎么?要卖凉粉?走不开?要做馒头?走不开?”

    不要惹正发脾气的老实人。

    春妮缩着脖子,觉得这时候的方校长特别像她妈。她小时候做错事, 她妈总这样竖起眉毛训她。她……她一句话不敢吭。

    至少管得在外手劈小混混, 在内横扫小学生的小顾姐不敢再言东言西。下午下了课,老实在外头等着校长:“校长,我来了。”

    “嗯,”方校长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去我办公室。夏老师,你带夏生先回去。”

    夏风萍给春妮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让她自行体会,十分没有朋友爱地拉起夏生扬长而去。

    倒是小夏生回头频频看她:“姐姐,你早点回来呀, 我在家等你。”这还是来海城之后,春妮头一回晚上跟他分开,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抱着她耍赖不走。

    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说:“朱先生带的和果子我给你留着,你记得回来吃。”

    夏夜漫长,阳台纳凉四人组维持了夜谈会和轮流买零食吃零食的惯例, 今天再次轮到朱先生。因为朱先生工作的报社在倭人聚集区,他时常带回来一些倭人的传统小零食。昨天晚上他征求过两名女士的意见, 说好今天会带和果子回来给他们尝尝鲜。

    春妮:“……”和果子什么味,她还没吃过呢!

    校长办公室就是方校长的宿舍,这里应该以前是库管的值房, 现在白天成了老师办公室,到了晚上, 桌上的东西一收,办公桌就变成了校长和守校的韩老师的床。

    现在韩老师在外边转悠,这让春妮自在了一点。

    春妮在桌边坐下:“校长, 咱们先学什么?”

    “不着急,先吃个烤山芋垫垫肚子。”方校长到外边走廊上,从灶膛下边摸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春妮。

    怎么能不急呢?学校六点放学,七点一过天就开始黑,天黑了路不好走……

    “晚上我送你回去。”方校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今天先照这本书上写两篇字。”

    他给了春妮一本书,《大学》。

    春妮简直搞不懂他:“您不是要给我补课吗?补课就是看四书五经?”

    方校长轻飘飘瞥她一眼:“翻开第一页,念。”

    “大学之道——”

    “不是这一句,下一句。”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方校长闭上眼睛:“继续念。””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吗?”

    春妮摇头,她是在秀才家开过蒙,可秀才给她开蒙用的书是《女戒》《女则》,学里又只有她一个姑娘。勉强读两年之后,她就不愿意去了。

    “好,那我从头跟你讲起。头一句话是说,知道自己的目标才好明白自己的志向,明白自己的志向才能镇静,镇静才能安心,安心才能思虑,思虑之后方可有所收获。”

    方校长说:“读书,首先在明志。一个人若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读书,读得再多,也只是只死读书,无所收获的书蠹。你知道你为什么读书吗?”

    她知道的,为了活下来。为了看懂上边的命令,为了知道救生工具怎么操作,还为了学习兵法。如果她资质很好,还能留在基地里搞科研,可惜她从来都是动手好过动脑。但她明白,读书跟练武一样,可以保命。

    可那是上辈子,这辈子——

    “那不是您叫我来补课吗?”春妮不解。

    方校长被她噎得……他被山芋噎的直翻白眼。

    春妮忙给他端了杯茶,怕他着急:“老师,您容我慢慢想,我一定想得明白。”

    方校长叹气:“若在以前,你可以慢慢想。想不明白,想一辈子都没问题。可现在,没时间啦。”

    “如今山河破碎,国将不国。你我若再是那样蒙昧无知,到时候屠刀落下,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死都当个糊涂鬼。还想什么想?”

    这春妮就不能同意了:“我怎么就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不就是因为那些倭国鬼子吗?我要是哪天突然死了,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做的孽。哦,还有双城政府那些人,要不是姑奶,要不是我命大,我已经被他们害死过一回了!”

    “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来害你?”

    “还能为什么?因为倭国人想抢我们东西,双城政府蠢啊,想先下手为强,来个水淹七军拦住倭国人,结果倭国人没坑到,先把我们老百姓坑成浮尸!”春妮觉着,方校长怎么总问她全国人都知道的问题。

    方校长没管双城政府,他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那为什么倭国人会抢我们东西?他为什么不去抢别人的?”

    “他离我们离得又近,我们又比他们弱。不抢我们抢谁?”这不是更明摆的问题吗?

    “怎么才能叫他们不抢我们,或者说,不敢抢我们?”

    “当然

    是强过他们!”

    “好,强过他们!”方校长一拍桌子:“那我问你,你要怎么强过他们?”

    “读,读书?把他们会的东西都学过来,打倒他们?”春妮又开始背诵标准答案。

    方校长笑了,春妮顿时发现了不对:“校长,咱们国家也不是人人都靠读书打倒他们啊,还有那些从军杀敌的军人,我认识一个营长,他还是弃笔从戎呢。读书要真是治百病,他为什么会弃笔?”

    “那你要上阵杀敌吗?”方校长这会儿犀利得都不像他了。

    春妮哑然:她心有牵挂,不适合上战场。何况上辈子打打杀杀一辈子,她倦了,也怕了。没有战意的战士上战场,无异于送死。

    “那,那我读书就能打倒他们了?”春妮不是瞧不起自己,而是她从上辈子都是动手比动脑快,让她读书,还不如让她做二十斤大馒头呢。

    方校长点着《大学》,手指往下,移到第三行:“你再把这句话读一遍。”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句?“

    “这句话,是在教你。每件事的发生都有根节,你若是能弄明白这些始末道理,那你就能掌握事情发展的规律。孩子啊,人从书里乖,你读书能不能打倒敌人,这谁都不知道。可你若不读书,你又如何得知,你能不能打倒他们,你能出多大的力呢?”

    春妮想说,没有她,这些倭国鬼子也无法在我们国家横行多久。她读不读书,真的关系不是很大啊。

    可她说:“您……是叫我从书里找答案了?”

    “然也。”方校长说,“哪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愿望,只求一粥一食,片瓦遮身,也得明理明志,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此方知进退,明荣辱,识大体,懂得失,有敬畏,明白吗?”

    春妮被他一套文绉绉的说辞砸下来,真的有了点敬畏:“老师,我觉得,就算我读了书,怕是也做不到像常先生那样。”

    “我让你做到这样了吗?”方校长坦然道:“连我都做不到像常先生这样一片公心,如何能要求你?慢慢学着吧。”

    春妮嘿嘿笑道:“那校长的意思,你也要跟我一起学?”

    脑袋叫方校长敲一记:“鬼头鬼脑。”又叹道:“活到老学到老,老师我又不是全知全能,不学难道被人骂老古板?”

    又说:“你不是做早点吗?那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食谱这种东西,你哪天得一册食谱,说不定就能多学会一样招牌早点,让你多赚点钱。”

    春妮怎么不知道?她早前还收了好多本呢,可惜空间坍塌后也不剩多少了。

    但她已经知道,方校长这时候根本不需要她说话:“书里有的东西多着呢,你不好好学,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在书里找到想要的知识,学到你想要的技术?”

    她见校长目光落到她身上,连忙表白道:“校长说得对!”

    校长不为所动:“你练的字呢?”

    春妮:“……”

    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天补课的关系,方校长没给她布置许多功课,六点补课,七点过一点,天还完全亮着,就宣布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春妮憋了一天的问题,这时候才敢问:“两位先生来视察后说过什么吗?就是换教材的事。”

    “先生们答应了。”

    春妮笑到一半,发现方校长并不是那么高兴:“校长,您还在想在课堂上宣传抗倭的事?我跟你说,这真的太冒险了,不能冲动啊。”

    “那总不能一点不说吧?我不是跟你说过?读书首先要明志……”

    春妮发现,离开了书桌,方校长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啰里啰嗦,说话拖沓软绵的方老师。

    面对这样的方老师,春妮一点不带怵的:“课堂上不好说,可以悄悄地,在私底下宣传嘛。这样也不是很好,万一有人嘴不紧……那班上总有些性格沉稳点的大孩子,可以试着跟他们先透透底。再要不咱们给学校找个倭人也不敢惹的大靠山……或者学校不好组织,可以发动老师。让有的老师纯教课,有的老师偷偷宣传一下,以后有事发生的话……”她转脸就想出了七八个主意。

    方校长:“……”两位先生说得对,这孩子脑筋转得快,可得看着点,不能让她走歪了路。

    他还在慢慢琢磨,春妮已经完结了这个话题:“那教材呢?你们准备用哪一套?”

    现在市面上没有统一的教材,一般都是大一些的学校牵头编一套,小学校去买一套回来自己教。

    “现在哪有钱买教材?我准备明天默些诗到黑板上,让学生们抄下来自己记住。”

    “可好多学生,他们不是买不起纸吗?学校给发?”

    方校长:“……”他倒没想到这点,学生们才学写字没多久,他们抄坏了不是浪费纸?

    “校长,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舍不得纸吧?”

    方校长:“……我是担心学生写坏了糟蹋东西!”

    “哦,那简单嘛。直接印出来出来不就行了?”

    这孩子,想法也太跳脱了些,“印出来?说得轻巧,要怎么印?”

    “用油印机啊,”春妮后知后觉:“该不会咱们这么多所学校,都没有一台油印机吧?”

    “油印机?那是什么?也是木工能做的东西?”

    春妮:“……”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些?

    第24章 024 破除万难

    春妮当然不可能会做油印机。

    但她见过。甚至她的空间里曾经也收藏过一台, 随着她的二次投胎,也早就化成了齑粉。

    末世初期,电力系统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稳定, 为了保障科研和工厂用电, 基地采取了限电措施。人们不得不恢复到天黑即睡,天明即起的古代人生活,更不要说其他不便之处。

    春妮学校花大价钱在黑市买的影印机用不了,最后说是从博物馆弄来一台古董手推油印机,每到要考试需要印试卷,老师们就会用蜡纸刻出试题,再找几个学生去印刷室用手推按压的方式将试卷印刷出来。

    春妮因为力气大, 经常被老师叫去干活,一般她负责压板子, 滚油墨辊也干过。

    她对油印机可太熟悉了。

    这个年代应该有这种油印机了啊,不然这么些报纸,满世界的宣传单是怎么印出来的?

    方校长居然没听说过,那学校以前是怎么应付学生考试的?

    方校长有些赧然:“我们以前都是交给工厂印刷的, 哪里清楚印刷需要什么东西?现在么……”

    春妮懂了,又是“现在没这个条件”。

    她小时候用过太多回油印机, 对它的原始和粗糙深有感触,没想到学校连那么简单的设备都买不起。

    “我回去问问朱先生吧,他应该有些门路。”春妮说得有些艰难:“要是不贵的话, 等常先生付我们的五十块到帐后,先用这钱买一台放在学校里用。”

    常先生的事让春妮心里一直有个冲动, 她自认做不到像常先生这样倾尽家财办学,可她也想为学校做点什么。

    说出来之后,她心里舒坦了很多。

    反而是方校长反对道:“说好了给你们的工钱, 怎么能变呢?”

    春妮说:“油印机也不是只能规定咱们一个学校用,要是有其他学校想印卷子,咱们也可以适当收取些费用。等到再需要些什么东西,至少不用再问常先生他们伸手,您说是不是?大不了,等油印机盈利之后,您再将这五十块钱还给我们。”

    方校长答应了:“那你先问问看吧。”

    回去之后,阳台夜谈会在继续。两位成年人在夏生的带动下,一边说话,还在帮春妮裁制装馒头的报纸袋。

    她是知道这两人的德性的,都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小姐,吃饭可以,为人也不小气,但让干活,不把嘴皮子磨破,那是万万不能。

    春妮:“……”厉害了,我的弟弟,你都有免费雇工了。他这是怎么忽悠来的?

    不过

    眼下有更要紧的问题,春妮先问朱先生:“你知道哪有油印机卖吗?我们学校想买一台。”

    朱先生果然知道油印机:“我们报馆合作的印刷公司应该有门路,我明天去帮你打听打听。”

    第二天晚上,朱先生给春妮带回一份价目表:油印机三十五块,油墨十块钱一筒,铁笔十块一支,蜡纸五块钱一套,一套五百张。最贵的是刻字用的钢板,要五十块钱一块,一次买一整套可以打九折。这还是销售员看在朱先生份上给的优惠价。

    九折也要将近一百块,太贵了太贵了!

    连春妮都觉得贵,方校长更不用说,两人不得不望机兴叹:“要是五十块钱多出一点点,我都能克服克服,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可一百多块啊,这让我怎么想办法?”

    “那买教材呢?”

    方校长连连摇头:“不行的,一本国文教材少说也是两三块,更买不起。”

    春妮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学校得有一台油印机。不说刻印试卷,就是教材也是统一印发的好。让学生们手抄传送,效率低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谬误?

    这里很多孩子在十二三岁左右,更大的都十七八了。不到学校来读书,完全可以当一个劳力用。他们的父母愿意把他们送过来,是作出了很大牺牲的。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可能读不到两年,略识几个字就要回去干活。回去之后,恐怕没多久这些学来的东西就会忘掉。此时如果有一本课本在手边,温故而知新,肯定会更好。

    这些孩子们来了之后,承包了学校所有的杂活,有巧手的女孩子还剪了窗花贴在窗户上,还有学生给她义务看凉粉摊子,算帐计数一点不马虎,有空还趴在凳子上,用折好的树叶练习新学到的字。后面学校让他们做木马,他们顶着那么大太阳,也高高兴兴地做了,不叫苦不计较,早熟乖巧得让春妮看到了她小时候。

    春妮想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

    “要不我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机器吧?”春妮说:“机器的主体是木头,不难做,就是转轴处需要铁皮包裹连接,防止磨损,再就是油墨辊的把手得用铁的。把主体这部分的钱省下来,校长觉得怎样?”

    方校长为人是缺了些魄力,但他贵在懂得自省。

    春妮这样破除万难也要达到目的的行事风格让他心中极是感谓,慨然道:“小顾老师都有这份决心,我作为校长,又岂能落于你后?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吧。在月底之前,我争取一定给咱们学校弄到剩下的部件!”

    师生两人发下宏愿,当即分兵两头开始了忙活。

    春妮这边相对简单,她同朱先生以买家的名义去出售油印机的公司实地观摩一圈,将油印机的各组件,尺寸和材料暗记于心,心底渐渐有了腹稿。

    其实油印机本身不难做,就是个可以开合的木匣子,上边木框镶着纱网,夹住刻印好的蜡纸,下边闸子里放白纸,匣子一合,油墨辊在纱网上一滚,一份印刷完毕,抽出匣子里的白纸,再印第二份,如此反复。一份蜡纸刻得好,复印上千份都不成问题。

    而现在一千张毛边纸才一块钱,裁制成教材大小,合两千张用,一份教材最多一百来页,不算油墨和装订,这样下来,省去了中间商赚差价,一本两百页的白板教材才不到一毛钱,成本低廉到简直让人咂舌!

    春妮这里唯一的难点是在纱网,这纱网用极细的铁丝拉丝织成,铁丝她没有办法。好在学校里有一名学生的父亲在铁号当杂工,春妮托他让他父亲用五毛钱,在号房下工后,请一位学徒偷偷用一小块做剩的白铁边角料拉成发丝长的细铁丝送过来。再出了两块钱,打造好转轴和油墨辊把手,就等着方校长的其他部件了。

    方校长这回下了狠心,发动起自己所有的关系,跑遍租界所有的旧货铺子,竟然只花二十块钱就收到了一块报废的钢板。

    这钢板中间部分仿佛被击打过,有轻微凹陷,但送去铁号,让铁匠浇上高碳素铁汁重新淬火打磨平整。补齐刻字用的经纬线,就又能重新上岗了。

    铁笔,油墨和蜡纸却是胡老师的贡献。她周末回了趟母校去看望老师,老师问起她现在工作情况,听说她在的学校免费收穷人孩子读书,深为感佩。得知他们还缺几样油印装备,同学校商量后,将几年前学校已经淘汰的铁笔选了支品相最好的,并一套油墨和蜡纸赠送给了学校。

    其实那支铁笔只是笔头有点磨损,换支笔头,被方校长同铁板一道送到铁号再回火,只花了一块钱。

    加上木料费,炼制转轴和把手的五块钱,整套市场上卖一百多块的油印机,他们竟然花了不到三十块钱就置办下来了。

    这一台集合了学校师生们的人脉和才智的油印机,得来可真是不容易啊!

    方校长摸着油印机爱不释手:“这机器放在这我不放心,我今天晚上就在这睡了!”

    韩老师说:“校长,这里太热了,你回房去睡,我来守着。”油印机主体做好之后,春妮将它放在放凉粉的杂物间里,后来其他部件到位之后,就一起搁在了这里。

    面对这台自己亲手完成大半的机器,春妮按下心中同样百转的思绪,打趣道:“瞧你们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又不是大物件,把机器抬去你们的办公室放着不就行了?随你们晚上想枕着睡,还是抱着睡。”

    见两人愣住,春妮笑道:“怎么?舍不得搬?”

    两名男老师哈哈笑起来:“搬啊,来来来,小顾老师,胡老师,我们一起来搬吧!”

    由于省出一大笔钱,方校长多买了一筒油墨和蜡纸备用。

    学校里毛边纸是现成的,再花几块钱添一点也不成问题。几位老师花几天熟悉了一下机器,以及用蜡纸刻印的手法,挑在某一天放学之后,正式开始了第一次的教材印刷。

    而这个时候,小顾老师才发现,由于方校长要赶制课本,她居然不用再放学留堂,享受特殊补课了!

    也因为做完了机器,她除了卖卖凉粉,早上起早些做做馒头,居然没了其他的事做。

    唔……等等,还是有事可做的。

    从做木马开始,春妮这近一个月所有的闲暇时间都在为学校忙碌,只是照常运营自己日常的两样生意,她还没来得及算这个月自己赚了多少小钱钱呢。

    是时候为自己这一个多月努力的成果做个盘点了。

    第25章 025 绝不认命

    关上门锁紧窗, 把夏生赶到朱先生家的阳台上听讲故事,春妮从空间中摸出两个钱袋。

    先倒出红色绣凤仙花的那个,满把满攥的钱币滚出小半床。听着叮叮当当悦耳的钱币撞击声, 春妮就跟刚吃了碗花旗大姐姐一样, 浑身冰爽快活。

    这一袋钱是她这个月卖馒头,除去给李德三的那一份里所有的收入,清点出来,共计六十三块七毛四分,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很多人吃不下馒头,不过豆沙包和芝麻包依然受欢迎, 但总销量从一天一百个下降到五至七十个左右。除去买面粉,柴薪耗费, 大约剩下十七八块的净利。

    比不上最开始的那几天,也很不错了。

    而且馒头的利润低,主要是这个月一袋五十斤装的面粉又涨了一块钱,法币兑换也损耗了一些。

    要是没有凉粉生意, 扣掉八块的房租和双份的巡捕捐,她和夏生日子肯定没法过得滋润。

    春妮已经提醒德三, 法币越来越不值钱,再有买馒头的,一定得收大洋和铜角子, 要是别人给不出来,宁可不卖都行, 否则每天净给黑市里换大洋的钱币贩子打工了。

    而另外一袋蓝色绣月季的光是提一提,分量就重了不少,倒出来一不留神

    , 满床的钱币差点滚下地。

    春妮喜滋滋地数了又数,一百二十五块六角四分!

    一碗纯素凉粉卖三分钱,而她的付出只是一碗水,一勺红糖,以及可以忽略不计的石花粉,还有那些果脯果酱是另外算钱的,能不暴利吗?

    而卖凉粉她每次买的材料都计在小本上,今天核算总帐,才花了五十八块三毛六分钱!

    这些钱里很多用来购买了纱布,木桶,捣杵等不需要重复购买的物资,即使将这些加在里面扣除总帐,也有六十七块二角八分的净利!

    发财了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要是凉粉生意多做几个月,说不定春妮都能买辆自行车了,这时候自行车价钱一般在一百七八十块左右,是海城绝大多数家庭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如果每个月都维持这样的盈利,那自行车很快就不会只是春妮的一个梦了。

    不过这会儿已经到八月中旬,春妮预计,这生意最多做到十月份就得关门。

    她有点心疼:这个位置她已经做出成绩,而且这是她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就这么关张实在可惜。

    春妮总结了一下,她之所以这么赚,因为她的两份营生都没有□□来抽保护费,不然像她码头隔壁卖酸梅汁的摊主那样,一个月要白送四成的利给红帮交保护费,扣去吃喝住用,落到手上还剩几个钱?

    最要紧的是,辛苦赚的钱送给一群垃圾欺负自己,那真是一口老血都要呕出来!

    而且四成利已经算手下留情,春妮听说,像码头隔街那些旺铺的掌柜们,保护费交的最高的,高达纯利润的六成以上。

    她不觉得光凭自己可以让袁八爷轻易松口破例,想来想去,可能学校的帮派背景也起了些庇护作用。

    想到这一个月顶着大太阳帮她辛苦看摊的老师,还有那些有空就帮她打下手的小学生,春妮心头微软。

    而她现在可以舒舒服服躺在阳台上看星星,那些老师们却要熬夜,甚至是通宵刻印教材,何尝不是他们对自己这个“小老师”的关心爱护?毕竟先前来视察学校的两位先生都开过口,她现在领学校薪水,也是正式老师,这种需要全校老师通力合作的事,她本来也应该在的。

    这个年头可没有雇佣童工的概念。金小姐跟她说过,女工们八|九岁从乡下被包工头招出来,不到灶台高,去缫丝厂打茧的比比皆是。一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将双手泡在开水中给蚕茧抽丝,这样的工作还有好多人抢着去做,只为了有口饭吃。

    在这栋房子里,金小姐也就跟春妮说得上两句话。大概她干这一行,热闹都在外边,心里也是寂寞的。偶尔两人碰上,金小姐总会拉着春妮跟她去房里坐坐,喝喝客人送她的咖啡,或是招待她吃几块粟子糕。

    春妮对咖啡敬谢不敏,却对她的故事有些兴趣。

    金小姐十二三岁那会儿,海城的纱厂去他们家乡招工,她娘送了同乡包工头一小块花布,签下三年身契,约定好只管饭,工钱是包工头的带她出来的报酬,将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起带到了海城。

    她和同伴一开始被安排在缫丝厂做打茧女工,但她为人机灵,进厂两个月后,讨好了工厂一名负责选茧的拿摩温被调去选茧,摆脱了在高温车间工作,双手被泡胀变形的命运。

    金小姐在那里干了三年,忙时进厂选茧,闲时去鸡蛋厂,或是馆子里帮厨打零工,反倒比在乡下吃得饱。直到三年后,带她进厂的包工头说要带她回乡,给她说门亲事。刚踏上回乡路的第一天晚上,包工头却先起了歹心。

    金小姐原话是这样的:“幸好老娘早就防着他,那天晚上把剪刀贴身藏着,没敢睡着。老东西摸黑进来,没想到吧,哈哈,吃了老娘几剪刀,叫他欺负老娘,叫他连老娘打零工的钱也贪!不他扎一身血窟窿消不了老娘这口恶气!”

    只是这样一闹翻,厂子是不能再进了,家乡那边,因为包工头带出去很多人,让不少人免于被饿死,家乡人都拿他当恩人,她也是不敢再回去的。金小姐身无分文,徒步回到海城,幸好她在纱厂结识下几个义气的小姐妹,几人给她凑点钱,她又遇上点机缘,借了点钱烫头描眉搽粉,学了几个钟头的狐步舞,再租来一套包臀露腿的丝绸夜礼服,就赶鸭子上架,进大世界正式当了舞小姐。

    大世界的营利主要从客人的门票和消费的烟酒钱来,年轻漂亮的舞小姐是招牌,大世界并不向他们抽成。金小姐到海城三年,正式下海后,手头才是真正有了几个钱。

    金小姐的好日子都是从做舞小姐之后开始的,她跟于太太结怨也是由此而来,因此遇到机会,就要婊一婊于太太的假清高。

    但她不是个坏人,自己也说过做舞小姐,到二十二三已算人老珠黄,做到二十五六,舞厅都嫌弃,要撵你出门。金小姐没说她多少岁,春妮看得出来她年纪已是不小,吃不了这碗饭几天了。

    春妮有时劝她,让她早作打算。她反倒比春妮还说得出道理,只说:“海城都不是咱们华国人的了,说不定哪一天天上掉下颗炮弹,把咱们全轰上天。想这么些有什么用处?且有一日快活一日吧!”

    春妮是没法像金小姐那样,两眼一闭不问世事,随心快活的。不管在什么境地,她都想活着。死过一次,没人比她知道活着有多好。

    老天爷没给她好运气,她就自己筹算。总之,只要她活着有一日,就绝不认命!

    春妮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辜负老师们的好意,但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

    怀着这样的冲动,第二天一大早,春妮去菜市场花六块钱买了十斤肥猪肉和两斤糖,将它送到学校食堂,给师生们加餐。在任何物资匮乏的年代,肥猪肉都是上好的送礼佳品。

    在学校读书的学生,每个月交一毛钱,学校给管一顿中饭。凭现在的这个物价,这顿饭几乎算白送。学校也穷,通常给学生发两个杂面馍馍,再加一碗清得看不出是什么汤的汤水,这就是中午的饭了。

    学校请的帮厨姓赵,是一名学生的父亲,说是以前在家乡有过一间饭馆。见到肉,他眼睛都绿了,摩拳擦掌说他最擅长烧红烧肉,今天一定要大展身手。

    赵厨子把肉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锅里放点水,中小火加热,水鼓小泡之后,将肉放进去坐水,简单地炼制出多余的油脂,随后油脂和肉被盛起来分别放在一边。

    赵厨子撤了根柴禾,锅里留点底油,一铲子下去,小半罐的糖被撒进锅里,他开始炒糖色。

    白砂糖炒成流动的蜜糖色,肉刚放进锅,几名没课的老师没忍住都出来了:“好香啊,今天怎么有肉吃?”

    得知是春妮为谢师生们帮她看摊子请的,老师们嘻嘻哈哈谢过大户,还不肯走。

    几名女老师好一点,最夸张的是韩老师,他夸张地揉着肚子,说:“我感觉我闻着肉味都吃饱了。”

    另一位年纪大些的王老师作势要拉开他:“那正好,你的那份省下来,都给我吃吧。我闻着更饿了。”

    做完肉的油锅不洗,直接加满水,再添几片菜叶子和几大块盐,并七八个鸡蛋,趁热用汤勺搅开,这便是中午的汤了。汤水滚开后,炼出来的油脂再舀一小勺到汤里,香得连赵厨子的肚子都鼓噪起来。

    他摸着光溜溜的大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从家乡逃出来,两年多没吃肉,小顾老师见笑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学生和老师们都是耸着鼻子,吸着口水到的灶台边。没办法,这肉太馋人了!学校本来就不大,厨师煮这一个钟头,

    香味已经飘得人心都开始发燥,连老师们讲课都走起了神。

    生在末世,春妮从小到大没有一刻感到过安心。这是很多末世人的共性,不安和焦虑是他们相伴终身的朋友。面对这些情绪问题,有些人选择了发泄放纵,有些人变成了克制派神经质,她则是极度吝啬的囤积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是基本操作,到她手里的东西,除非可以换取到更大的利益,否则她绝不会松手放出去。她妈和她奶奶为她吃独食的毛病不是没头疼过,从小到大扳了她多少次。

    她是改了一些,但骨子里,春妮还是将自己和自己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没有利益交换和权势压迫,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占到半分便宜。

    这是春妮两辈子以来第一次送礼,比起前些日子去德胜楼的那一趟,看到老师学生们发现碗里的红烧肉,吮吸着肉汁那由衷的满足,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了。

    在这个年代,海城的平民阶级可能逢年过节还有点肉吃,这些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就不一定了。春妮耳朵尖,已经听见有孩子说,他/她长这么大没吃过一回肉。有的孩子则珍惜地将肉块包起来,说要给家里人带回去尝一尝。

    还有的孩子说,今天比过年还好,因为过年都不一定有肉吃……

    十斤肉听着多,三百多张嘴呢。落到每个孩子碗里,可能就不到两块。

    春妮只想叹气,天气这么热,不到回家,这肉就得臭了吧?

    听到最后,老师们不得不放下饭碗,三令五申,让他们把肉都吃干净,还得把碗举起来给老师检查,才没闹出食品安全问题。

    穷啊!这学校从上到下都太穷了,穷得简直生了副随时会关张的相。

    过两天是学校的发薪日,春妮攥着还不到她三天收入的六块钱薪水,守着凉粉摊子,都替学校发愁。

    这时方校长提着一叠东西到了路口:“小顾老师,你帮我跑个腿,去常先生家一趟。”

    第26章 026 绝种生物

    春妮盯着他手里散发着墨香味的印刷物, 眼睛一亮:“咱们的教材印好了?”

    “对,你去把这套教材送到常先生那,让他过过目, 看还有没有要改的。他在吴江大学, 你知道吴江大学在哪吧?”

    “知道,是永佳纱厂旁边的那所大学吗?”春妮在那一片卖过半个多月的馒头,对道路是相当熟悉。

    “以前是在那。”方校长脸色沉下来:“因为倭军占领,学校里变成了军营严禁出入。他们在川陕路租了一栋楼继续上学,你去打听哪里学生出没最多,准保是那。”

    川陕路同样位于公共租界,只是英国人的地盘, 离之前的吴江大学原校址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春妮这才惊觉:她到海城这么久,没听说过一件跟大学有关的事。她自己是没读过大学, 习惯性遗忘这些高等学府,但这个年代的大学可是搅动风云的存在,大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该这样籍籍无名!

    “难道海城所有大学都被倭军占领了?”

    方校长冷笑一声:“被倭军占领已经是好事, 像圣约翰大学,大夏大学, 海城商学院以及海城的中小学被炸毁的至少有七八十座,倭人是有心断我华夏文脉!”

    春妮忽然想起《大学》里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在德,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她心里一直有个不成熟的猜想, 大学莫非同《大学》中所述一般,不止教人高等技能,还教人至理与德行?

    这样的大学, 倭军也要来毁?只是因为大学是华夏的根基与文脉?

    方校长冷静了一下,嘱咐春妮:“记得快去快回,摊子我给你看,这有两毛钱,你去坐电车——”

    别看学校,春妮住的闸口路,以及她以前卖馒头常去的纱厂都在江浦一带,实质上纱厂在江浦最东边,学校则在西南方,两边相隔少说五里远。也是春妮力气大,脚程又快,才能赶在纱厂女工们上工前占位置卖馒头。

    川陕路离闸口路不远,从倭人聚居区的川陕北路穿过去就到,约有三四里的模样。

    春妮接过捆成方砖块的教材,说:“上午没什么事,钱我就不拿了,走着过去也不很远。对了,校长,你还没跟我说上学校哪里找常先生。”

    方校长揩了把汗,“你进学校直接找人问,说找常校长,他们会告诉你的。”

    “常校长?常先生是吴江大学的校长????”

    她可是知道吴江大学的,那是一所在后世,乃至于末世都极为有名的学校。某个基地曾经建在海城旧址,为了纪念这所曾培养出无数科学家的高等学府,这个基地的官方高级学校就被命名为吴江大学。

    大概是春妮的表情过于夸张,方校长哈哈笑起来:“你这孩子,常先生又不是怪物,看把你吓的。”

    要常先生是怪物,我说不定还不会吓成这样呢……

    活着的大学校长,在他们那个年代,是妥妥的绝种生物啊!

    春妮抱着瞻仰珍稀动物的奇妙心思找到常先生,他此时正蹲在一个方形陶缸面前,手上拈着几捧土在细细观察。

    常先生一眼就认她出来,愉快地说:“是小春妮啊?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春妮举举手上那两本教材,说:“咱们学校的教材已经印出来,方校长让我给您送一份过来。”

    “小方这回还挺快的嘛,”常先生看来深知方校长的性格,他拍拍手掌站起来:“走吧,去我办公室再说。”

    他见春妮总在回头看那方陶缸,问她道:“小春妮,你看什么?”

    春妮好奇地说:“我看那陶缸里的东西,是您种的?”

    “对,是我种的。”

    春妮可太稀罕一个活着的大学校长了,忍不住问东问西:“准备种什么?”

    “只有这一点土,先种点麦子试试。”

    “您不是校长吗?怎么还亲自种麦子?”

    “校长怎么了?”常先生好笑道:“校长就不能种麦子了?”

    “就是没想到,先生您也会种地。”

    “这有什么,”常先生坦然道:“我年轻时候,每回学校休沐,都会回家帮家里种地,直到我去美国留学前。”

    “您也是农民出身?”

    “当然了,”他抬起下巴,用大拇指点着自己:“正宗的农民之子。我们是不在一个村,要是在一个村,保管你从小就是听着我故事长大的。我在我们家乡,可是第一个考上高等学校,还获得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学生呢。”

    春妮可是见过大学校长得意是什么样了,她笑:“您家里人现在还在种地吗?”

    “那倒没有,我是家中独子,家乡的老母亲早就接了过来。只是得知些事情,忽然回想起年轻这段时光,在办公楼前开了两垄地,看能种出什么。”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就在他们租的办公楼最上方,跟着装相对随意的学生们不同。

    办公楼层进出的先生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则是洋装套裙高跟鞋,发髻高高挽在脑后,有一位女士还戴了副黑框眼镜。看得春妮亲切感倍生——基地行政部门都是这样的打扮。

    这时候穿职业装的女性,比大街上偶尔惊鸿一瞥的外国贵妇还少,这些女士们也不知道以前都藏去了哪儿。

    春妮两次见常先生,如果不是他亲自领她进来,是绝想不到身边这位先生是在这里面工作的教授校长。

    看来常先生的同事们对常先生这副装扮也是习以为常,穿咖啡色套裙,戴黑框眼镜的女士迎上前,看了春妮一眼:“校长您有客人?请问客人喝什么茶?”

    “小孩子一个,给她倒一杯蜜水就好。”常先生随意打发掉秘书,笑着问春妮:“小春妮,想什么呢?”

    春妮哪能说她在追忆往昔,随口道:“我在想,是什么事让常先生您突然又想种地了。”

    常先生脸上的笑容一顿:“也没什么。你该知道的,自从倭人在北边炸了我们好几所学校后,我们北方的几所大学便开始了南迁。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他们落脚之后,因为生活过于困苦,不少教

    授学生开始养猪种菜,倒使我想起年少时光,一时心血来潮,弄了点麦种来种。”

    常先生重点在种菜,春妮则是震惊:“堂堂大学教授要靠种菜维持生计?双城政府不管,不给教授发薪的吗?”

    常先生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是不想说。

    他翻开课本,开始了浏览。

    因为是启蒙基础课本,本身没有多厚,春妮一杯蜜水啜饮完毕,常先生的书也翻阅得差不多,并且简单发表了他的看法。

    “不错,选择的诗文都简单易懂,算数也好,都是最基础的知识。我没有其他意见,就叫小方,方校长按这个印,尽快下发给学生。”

    春妮等了一会儿,见常先生开始皱起眉头喝茶,以为他说完了话,便要站起来告辞。

    这时,常先生放下茶杯,问道:“这一本教材印下来要多少钱?”

    论算钱,没谁比春妮明白,她麻溜报出个数字,差点让常先生喷了茶:“一毛五到三毛之间。”

    “这么少?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春妮一笔笔给他算帐:“我们的教材用的是最便宜的毛边纸,光是纸就省去了三分之二的价格。而且老师们为了省纸,放弃了排版,除去油墨耗钱些,暂时无法压缩成本,老师们不要润笔费,校对费也省下来,何况油印原本就比铅印便宜,做到一毛五分钱这不是很正常?”

    “这倒也是,”常先生摩挲着书皮,它同样是一张毛边纸,只在封面上简单提着方老师写的“国文”两字:“我们的学校不需要像其他学校那样装帧精美,也不需要放大字体做配图,一切都旨在实用。节省的这部分空间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起来。那高价的三毛又是如何算出来的?”

    “按学校现有的印量算出来的啊,因为不知道油墨会在什么时候用完,索性按现有印量估算个最大数字出来。”

    “哦,这样啊……”他忽而问道:“你们一晚上能印多少出来?”

    “几个人交替的话,两千页左右。”

    “就是说,只能印出四十本?”常先生叹气:“也太少了些。”

    这两本教材因为空间压缩,每本印完后的成品还不足一百页。

    “不少啦,毕竟是新机器,还要多熟悉熟悉,蜡纸刻印也是个技术活,”说到这里,春妮心中一动:“常先生想给其他学校也配发这套教材吗?”

    常先生果然没否认:“你不是跟小方说,学生们得有本课本随时在手里,方便他们温故而知新吗?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可你们的印速提不上来,只怕这事难办。”

    春妮笑道:“这还不简单,拿这本《国文》举例。这本书一共编入三十二篇诗句文章,每篇诗文大概需要两到三个课时教授,咱们没时间一次印出一整本,可以将一到两个课时的先印出来发下去,剩下的再印再发。等到一整本印完,再让学生自己将书本整理装订出来嘛。这本《数学》也是同样的道理。”

    常先生点点头,忽而问她:“那假若我问你们订五千本课本,你作价几何?”

    春妮心中大喜,嘴上却矜持道:“先生快别笑话我了,我就是个体育□□,订教材这种大事,您问我有什么用。”

    印教材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是熟手活,工具磨损得慢,木头也不像纸张那样娇气。印教材的话,数量定然会更大,还有纸张,蜡纸,油墨还有机器的折耗都要考虑在内。机器来得这样不容易,即使方校长不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报出一毛五分钱这样的底价。再说数量这么大,只要常先生肯下订,他们就有得赚。

    就像她跟校长说的那样,自己手里有点活钱,干点什么都好,不用总向常先生伸手。

    常先生点着她笑:“滑头。”心里明白她定是为上回的事不肯再轻易开口,也不为难她,道:“那你回去跟你校长说一声,让他下午来我这来一趟。”

    “哎!”春妮看了下窗外,这时候太阳有点高了,她回去正好赶得上吃午饭,便站了起来。

    这时常先生拉开身侧的抽屉:“正好小春妮你来了,我听说你最近在跟方先生补课,这有两本书,给你拿回去看。”

    春妮接过来,一本是彩绘硬皮书,书皮上写着《华国历史故事1》,应该是套装书。翻开一看,一页是插图,一页是文字,排版排得很开,看着不费劲。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是本叫《三毛流浪记》的小人书。

    这个春妮喜欢,她空间里是有些书,可那些都是实用性很强的操作书。她虽然是个囤积癖,像没用的小说诗歌什么的却也不会放在里边占空间。

    这会儿没有了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春妮不介意看些闲书打发时间。高高兴兴收下来,谢过常先生,匆匆忙忙就往学校赶——她怕回去晚了,没她的饭吃。

    路过纱厂的时候,春妮发现那附近摆摊的人群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

    春妮不禁一叹,难怪李德三找她订的馒头越来越少,竞争那么大了啊。

    而正在这时,几名倭国巡警提着警棍跟她错身而过。

    春妮身后,那些小贩们像她在的时候那样,东西一卷,各凭本事,撒起腿就往巷末街尾钻。

    但巡捕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随便盯住哪个人,想捉住他还是很容易的。

    春妮回身看去,一位卖草编的老头跑在了众人最后,巡警们很快扑身而上,提起棍子围着那老头就是一顿狠抽!

    老头很快哀嚎着躺在地上,而巡警不见手软,将他的草编踢翻在地,几棍下去,直将老头打得口吐鲜血,不再动弹才扬长而去。

    才是一个多月,这些跑起来软脚虾似的巡警们竟然变得这么凶残!

    第27章 027 免费医疗

    巡警离开有一会儿, 散去的人群才敢围住老头重新聚拢回来。

    春妮夹在人堆里,听有人哀声叹息:“伤成这样,可怎么办?”

    “那些巡警们一脚一脚全朝要害处招呼, 就没想要老杨头活。”

    “有人知道老杨头住哪吗?咱们给他送回去吧。”

    “我知道, 他家住在——”

    春妮忍不住了: “你们不先把他抬到医馆里看看吗?”

    小贩们沉默下来,片刻后有人说:“姑娘,你不知道老杨头家的情况。医馆那么贵,进去一次,什么都不干,钱就没了,他哪进得起呢?”

    “我认识老杨头几十年了。他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进得起, 也舍不得。咱们还是别做多余的事,给他抬回去慢慢养着, 听天由命吧。”

    “是啊。老杨头儿子媳妇都没了,就剩个孙子,往后可怎么活啊?”

    “对了,他孙子现在在哪?咱们得出个人, 把他孙子叫回来。”

    “说是什么小学。报,报——”

    “报童小学?”

    “对, 就是那。姑娘你也知道?”

    “知道。老伯,你知道他孙子在报童小学的哪个校区读书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前两天,我听他提过一嘴, 说他在这摆摊,离他孙子近些, 也方便每天跟他孙子一起回家。”

    “那就是江浦校区,”春妮挥手拦停一辆黄包车: “他孙子叫什么?我去学校叫他快点来。”

    “哦哦,那敢情好。这孩子大名叫杨大强。”

    杨大强这孩子春妮认识, 因为他是学校里入学学生最大的那几个,今年快十五岁了。还因为这孩子帮她看过几次摊子,每次坐在摊位上,总是拿着张纸在算上面的算术题,却因为脑子没别人聪明,总也算不对……

    春妮收回思绪,拜托众人将草编收整起来,让黄包车将老头拉往最近的医馆: “先别管钱了,救人要紧。他孙子我知道,要是他爷爷出了事,肯定不会把他爷爷扔下不管的。”

    看着人进了医馆,又托跟老杨

    头交好的老伯留下来照顾,春妮再才拦下另一辆黄包车,直奔学校而去。

    半个小时后,春妮领着杨大强匆匆走进医馆,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轻轻对两人摇了摇头:“伤在内腑,只能慢慢调养。”

    “内腑是哪?”春妮见大夫面露不解,解释说: “我是问他是伤在心肝脾肺肾哪个地方?”

    “这……老夫刚才摸着,应该在脾肺之间。”

    “那到底是脾,还是肺?”杨大强已经快崩溃了。

    老大夫为难:“这……老夫又没生着透视眼。你们要想知道,恐怕得去洋人医院照照X光看。”

    春妮转头去看杨大强。

    杨大强咬咬牙:“去!”

    “不去!”

    两声截然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

    杨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苏醒过来,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杨大强双目含泪,去搀扶他:“爷爷!”

    “听见没有?咱们不去,不去医院。”杨老头脸色灰暗,说一句话喘半天,只有“不去医院”这四个字异常坚决。

    “可您不去医院伤好不了。”

    “我的身体我知道!”老头倔得可怕:“大强,抬我回去,我养两天就好。”

    “爷爷!”

    “老人家,您要是担心医药费的话,我可以先借你们一点。”春妮犹豫再三,开了口。

    杨老头不为所动:“不去!大强,你送我回家。”

    “爷爷,您就听我的,咱们先看了病再说吧。”杨大强苦苦哀求。

    杨老头头一歪,吐了一大口血。

    春妮心里闷得很。她想起在家乡那会儿,村里有户人家的老娘病得很厉害,他家里儿子媳妇都孝顺,死死哀求她去看病。老太太也是百说不动,最后他儿子花钱从县城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老太太开了不到五毛钱的药,一共花费不到一块钱。老太太知道之后,硬是从床上爬起来,拍着大腿骂了儿子大半天。

    大伙看她这精神头,以为她终于是吃了药有所好转。转天早上,老太太不见了。儿子一家人疯找几天,最后在深山中找到一双鞋,和老太太走时身上穿的半件靛蓝罩衣。

    那时候春妮还不懂老太太儿孙们为何哭得那样凄厉刺耳,现在她懂了,她宁愿自己永远不懂。

    春妮把杨大强叫到一边,把身上的零钱都塞给他:“先拿着这些,一定劝爷爷去看病。要是不够,你知道在哪找我。”

    她不等杨大强说完感激的话,挥挥手出了医馆。

    回到学校,几个老师和方校长竟然都守在凉粉摊边。方校长站起来迎她:“杨大强他爷爷怎么样了?”

    一会儿功夫,杨大强爷爷的事传遍了学校。

    春妮把杨老头死活不愿意看病吃药的事说了,方校长就叹气:“杨阿爷是怕拖累孙子。”

    “那也不至于等死吧,先把命救下来,有什么事可以以后再说。”夏风萍说。

    “我好像听说过,杨阿爷家里欠了巨债,他们到江浦是躲债来的。”杨大强的班主任王老师说。

    “欠巨债?王老师,你有没有听清楚?我看杨家爷孙俩都老实巴交的,不像会欠巨债的人家啊。”

    王老师摇摇头,没等说话,春妮终于想起差点被她抛在脑后的事了:“校长,常先生让我转告您一声,叫您下午去学校寻他一趟。”

    方校长“啊”地一声:“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春妮将常先生想订学校编的教材这事说了,几位老师都非常振奋:“校长,那你可要跟常先生好好说啊。”

    “是啊,校长,咱们能不能再吃一回肉,就得看您的了。”

    春妮:“……”得了,有老师们的叮嘱,她至少不用担心方校长会做赔本生意。

    等等,不是啊,这教材她又没参与编印,真有盈余,她也领不到一分钱,怎么还跟着一起开心?

    几位老师给方校长打扇子的打扇子,叫车的叫车,闹哄哄将校长送上了车,春妮想起来追上去嘱咐一声:“校长,您能不能帮着问问常先生,有没有法子帮杨大强一把?”

    方校长冲背后挥挥手,黄包车拐个弯,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老师们翘首以盼,在下午放学之前,总算等来了方校长不紧不慢的步伐。

    老师们迎上去先问杨家爷孙:“杨阿爷的事,常先生有什么主意吗?”

    “常先生给他们介绍去慈仁医院,那里有免费医疗病房,我回来前已经安排他们去了。”

    这老师们就放心了,接着问起印教材的事。

    “定下来了,两套书,一套六千本,常先生准备都交给学校来印。”

    “一本多少钱?”

    “三毛三!”方校长意气风发。

    “三毛三,一万二千本,一共是多少来着?韩老师,你快来算算看。”

    “一共能卖三千九百六十块。”韩老师是数学老师,眼一眨就报出了数量。

    “唉呀,谁让你算那个,算咱们能结余多少。”

    “这……按一本赚一毛钱算,有一千二百块吧。”

    “一千二百块,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呢。”几个老师两只眼睛里都泛着银元的光芒。

    “还一本赚一毛钱,美得你们。”方校长保守道:“蜡纸,印刷,油墨,甚至是机器耗损算进去,赚不到这么些。特别是蜡纸,我们印不到两百张就得重制,不然会漏墨,这可不大好。”

    忽而板脸道:“你们啊,怎么总想到钱钱钱的,这回是帮兄弟学校印教材,不要钻到钱眼里去。”

    方校长一向随和,老师们都不怕他,韩老师嘿嘿笑起来:“那校长您干嘛要三毛三呢?直接报个底价出来,咱们也不能怎样嘛。”

    “是啊,别的学校老师没帮着学校印教材,我们可是身兼数职呢。以前我们没说什么,现在有点钱了,是不是给我们适当改善点生活?”

    “校长,咱也没说别的,我就想再吃顿赵师傅烧的红烧肉。”

    说到红烧肉,方校长脸也板不住了,笑道:“那好好干吧,干得好的话,学校出钱,去买头猪回来加餐!”

    这真是难得的大手笔了!

    老师们顿时精神百倍:“校长,您放心吧,我们保证不让您失望。”

    热血过后,老师们开始算帐:“一万两千本教材,那是将近两百四十万页,咱们通宵赶工,也得赶将近一两年。常先生能等这么久吗?”

    方校长把春妮给常先生出的主意说了,又说:“我跟常先生约定好,在保证单元课教材印量的情况下,抽时间赶制一千本完整的交给急需毕业的学生用。”他宣布道:“从今天开始,大家都辛苦一点。机器日夜不歇,实行轮班制,没课的老师都帮着印书去。大家没意见吧?”

    “没有。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吧?”

    老师们都急着去印书,没看见方校长说完话之后,脸上的笑容也敛去了。

    春妮拉了方校长一下,让他落到最后,低声问他:“校长,那个免费医疗病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方校长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常先生跟我说过,这个免费医疗病房以前有政府的资助,现在政府都去了双城,他也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我准备等会儿抽时间去看看他们住上病房没有。”

    “那还是我去一趟吧。”春妮说:“校长要负责油印。老师们头一回接那么大的活,不安排好不行。”

    第28章 028 隐秘的快乐

    慈仁医院是座有教会性质的西医医院, 位于法租界,距离江浦并不太远,但春妮到海城后, 除了草草游览的那一次, 还没正式去过法租界。

    她按照方校长交代的路线去乘电车,快到法租界时,司机停下车,被告知前面设置了路障,要求所有乘客必须下车步行接受检查。

    乘客们怨声载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又设起了路障?”

    春妮跟着人群一起下车,问前边乘客:“这里是不是经常像这样检查?”

    “也不算很经常,有时候天天检查, 有时候一个月都轮不上一回。”

    其他乘客

    也加入谈话:“那这回又是什么事?难道说是那谁又干了什么事?”

    “这……没听说啊。你们听说最近哪个大员死了吗?”

    众人互视一番,确认都没有听说类似消息。

    这时, 突然有个人小声道:“可能是因为倭军在前方战场失利,所以来折腾我们了?”

    人群顿时小小轰动起来:“倭人跟我们打输了?真的假的?”

    “我天天看报,怎么没听说?”

    “应该不会假,”那位最先曝料的先生说:“我家订了份《华氏评论报》, 前天的消息。”

    有人对旁边不明白的人解释道:“《华氏评论报》是英国人办的英文报纸,现在也只有这些外国报纸敢写点真东西了。”

    其他人还想再问, 两名倭国军人抱着枪走了过来。

    大家同时住了嘴,但一股隐秘的快乐通过人们的眼睛,嘴角和耸动的眉毛迅速地传递着, 扩散着。

    就连春妮旁边抱着小孩的,娘姨打扮的中年妇人嘴角也提了起来, 死灰色的眼睛里亮起了星微的火光。

    所有同车人在这一刻都拥有了同一个秘密。

    这是个即使在死亡威胁下也无法令快乐褪色半分的秘密。

    沦陷区外,华国人水深火热,沦陷区内, 日日灯红酒绿,也照不亮人们日渐灰暗绝望的内心。

    这个时候,来自前方一点最微小的胜利,都是人们在黑暗中互相支持着走下去的动力。

    设置路障后,电车必须原路返回。一行人通过倭国人的检查,又匆匆忙忙去到租界内的其他电车车站等车,这一点的秘密再随着电车的行驶,被带到更多更广的地方去。

    …………

    等春妮坐完电车,一路打听过去,找到慈仁医院大门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医院里灯火通明。

    春妮是在住院楼过道里找到的杨氏爷孙俩。

    过道里一堆一堆的人几乎要溢出来,护士们推着推车,吆喝着极力从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杨阿爷身上盖着床脏兮兮的花棉被,双目紧闭,脸色发红。

    “大夫怎么说?没住上病房吗?”春妮帮杨大强挪开杨阿爷,推车轮子轧过老头的被角,慢吞吞地继续挪动。

    “没有,”杨大强沮丧地说:“医生说想住免费病房需要排队,我前边还排着七十多个人。”

    七十多人,真的不是开玩笑?等排到杨阿爷,他还活着吗?

    “那给你爷检查了吗?”

    “检查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单子给春妮:“其他的我也听不懂,说是我爷爷脾什么破裂。小顾老师,你看看。”

    春妮接过单子,尴尬了:上面弯弯曲曲的全是外国字,她也不懂啊!

    春妮其实不知道,这年头有点名头的外国西医院几乎都是全外文环境,英国人的医院写英文,法国人医院写法文,就是没有华国人的医院写华文。要不怎么说夏风萍在玛丽医院的工资高呢,懂外文,会看处方的护士不好找着呢。

    春妮折起处方单:“给你爷瞧病的是个外国医生吗?怎么处方单上边全是外国字?”

    “就是我们华国人。”

    是华国人就好说了,春妮让杨大强告诉她那位医生的名字,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位年轻的男医生,他办公室里同样挤满了人。

    春妮挥舞着检查单,利用身材瘦小的优势挤到最前边:“大夫,我来问问杨有福,他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埋着头在奋笔疾书:“你是杨有福家人?”

    “不是,我是他孙子的老师。”

    医生这才抬头,看见春妮年轻的脸蛋,脸上诧异一闪而过。不过他没有置疑:“我跟他孙子说过,杨有福是脾脏破裂,这个只能静养。”

    跟之前那位医馆的中医师诊断结果一样。

    这可是个糟糕的结果,内脏破裂即使是在春妮那个对各式伤害研究极深的时代也是个棘手问题。轻微损伤需要卧床静养至少一个月,还要看后期情况决定是否继续静养。如果破损严重,则需要尽快手术,甚至手术都不一定有用……

    “没有其他办法吗?”她想起杨阿爷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又说:“对了,他现在好像在发热,怎么办?”

    “他发热了?我去看看。”

    医生将钢笔别在白大褂口袋上站起来,春妮急忙在前边给他开路。两人满头大汗地挤回原地时,杨阿爷已经说起了胡话。

    医生试了试他的额温,扬声叫来护士:“给他打一瓶葡萄糖。”

    春妮等了等,没听到其他的话,忍不住问:“没有了?”

    医生已经重新抽出钢笔,不知在写什么:“我给他再开些降温药,吃吃看吧。”这是委婉地判了杨阿爷死刑。

    春妮看了眼杨大强,后者正忙着给杨阿爷擦汗。

    她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他的病吃降温药治标不治本吧?至少也该给他用用消炎药吧?”

    “现在所有的消炎药都是军管药品,需要找倭国军部开条子审批,要么你们自己找渠道买。”医生又看了春妮一眼,这个穿得破烂土气的小姑娘居然知道西医的消炎药,看来还真是个老师。

    能为学生操心到这一步,也是她有心了。医生口吻软化了一些:“现在一支磺胺的价格几比黄金,你就是批来条子,又要怎么弄到药?”

    “那……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可能是看惯了这样的事,医生平静地说:“只能等着。要是有条件的话,给他换个病房,让病人留点体面吧。”

    他声音又放低了些:“病人在送来医院之前应该做了些先期处置,经手的医师很老道,否则以他伤势的严重性,等不到现在。”

    慈仁医院是海城有名的大医院,这里的床位一年四季都很紧张。春妮代杨大强付了五块钱押金,给杨阿爷换到一个刚刚腾出空位的普通病房。

    趁人不注意,春妮掏出一片白白的药片:她没受过内伤,刚刚听医生说到磺胺,想起她空间里好像有一些,但是是口服药。

    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春妮犹豫一下,将药片喂进了杨阿爷的口中。

    跟杨阿爷同病房的病人中,有一个是全身重度烧伤,有一个则不知道是什么病,两个人嘴里的哼哼声没断过。

    杨阿爷喝了药,在这样的环境下,安静得像个假人。

    春妮看天色已晚,跟杨大强交代两句,匆匆跑出医院,赶上了最后一班电车。

    …………

    杨大强是三天后回的学校,回校时,他头上缠了圈白布,将剩下的钱交给春妮:“用了十四块六毛四分钱,给我爷买了副棺材。小顾老师,我会尽快还你的。”

    春妮这三天里去看过杨阿爷好几回,给杨阿爷喂过两回药片之后,她就知道,她的帮助不会有任何用处。

    就像之前的两次一样,春妮曾经当作宝贝囤积起来的神奇小药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吃药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大强,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杨大强的班主任王老师问。

    杨大强眼神有一瞬间的狠戾,很快被茫然取代,他摇了摇头:“我先准备去码头看看。”

    “书不读了吗?”

    杨大强咬了咬唇,没说话。

    王老师同其他人交换个眼神,建议道:“大强,要是你还不知道做什么好,不如到学校来帮我们吧?”

    “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在学校能干什么?”杨大强低下头,有些自卑。

    他阿爷咬着牙送他来读书,临走时也拉着他袖子,一定要他有机会读下去。他一直不敢告诉他阿爷,他可能在班里是最笨的那个……

    “你可以帮我们印教材。”夏风萍快人快语。

    老师们围着油印机连续转了几天之后,发现这样做实在是太累了。而且白天老师们上课的时间不好调配,油印机又需要至少两个人辅助,有时候只有一个老师是空闲的,这样就很不好调配。

    何况油墨,纸张等耗材的统计和购买也是

    个问题。他们才买来油印机没几天,还得分出个人寻找合适的供货商。

    本来学校加上春妮就只有六名正式老师,春妮有自己的事做,也就是说,加上方校长,他们能全天待命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里还得分出一到两个人刻印蜡纸。因为他们是初学者,一张蜡纸最多只能印三百份就要报废再重新刻。

    这两天老师们一直商量着,让校长给他们招个人来帮忙。

    正好杨大强就来了。

    方校长很痛快就点了头,给杨大强开出包三餐,一个月再另外给他两块钱工钱的待遇,熟练之后再加钱。

    之所以开得这么低,是因为老师们都坚持要杨大强再继续读书。

    因为学校招收的学生们特殊,四个班中只有两个班是全日制教学。另外两个班则是一个班只上上午,另一个班只上下午,维持半天班的状态,杨大强可以半工半读。

    老师们让杨大强跟着上午班学习,下午再去油印。

    就跟李德三那样,他现在是只读下午班,读到五点钟下学,再赶在六点前女工们下工前去卖馒头。

    一想到李德三,春妮就想起他好像好几天没到学校来了。

    想到那天倭国巡警的凶残相,她顿时有些担心:德三不会有事吧?

    因为春妮同时支着两个摊子,这些日子她每天早上做完馒头后会先走一步,下午的馒头则是赶在午休那阵做完热在灶上,都是拜托吉拉太太帮忙转交,交帐则是在学校里十天交一次,所以她一直没跟他碰面,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春妮决定今天晚上早点回去,问问具体情况。

    第29章 029 海城恶土

    春妮打定主意要在下午寻李德三好好聊聊, 没想到的是,这天下午来问吉拉太太拿馒头的根本不是德三本人。

    要不是吉拉太太告诉春妮,德三头一天领着这个说自己叫王阿进的水果贩子来认过门, 春妮说不定拳头都招呼到他身上来了。

    因为这个家伙有点斜眼驼背, 他微偏脑袋看人的样子,真的不像个好人。

    王阿进看见春妮,的确也耗子跟看猫似的,头一个意识就是转身拔腿跑。没等迈开腿,他又生生忍住,哈腰赔笑:“小顾姐您在啊?”

    春妮:“……你认识我?”

    王阿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王老六是我哥。”

    春妮顿时直起身子:“你是来寻仇的?”

    王阿进吓得抱头蹲下:“没有没有, 不敢不敢。是德三让我来的,我帮德三带馒头, 带馒头的。”

    这更可疑了,春妮捏了捏拳头:“德三自己不来,让你来干什么?”

    王阿进惊恐地打起了磕巴:“德,德三跌破了头, 这两天他说他头晕,不想走远路先到小顾姐你这, 再去纱厂。他知道我家住附近,都是托我给他捎到纱厂的。”

    这家伙胆子这么小,应该不会骗她。

    春妮让他挑起馒头担子, 自己跟在他身边:“德三什么时候跌破的头?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前两天被倭国巡警追, 他跑得太急,没看路跟人撞了一下跌了一跤吗?”

    “那他没被追到吧?”

    “那倒没有,这小子从小跑得快。”王阿进露出庆幸的神色:“也幸好他会跑, 不然被那些倭国鬼子抓住,说不定命都要丢掉。前两天不还说安泰纱厂那边打死了人吗?”

    杨老头就是死在安泰纱厂门前。

    春妮沉默片刻:“你说你从小就认识德三?”难怪上次她托德三找王老六三个人,他很快就把人找了过来。

    “对啊,他爹妈没死之前,跟我们家是邻居。后边他妈得病死后,他一个小孩儿付不起房租,就搬走了。要不是这回我们在纱厂碰到,我还不知道他搬在那附近的棚子里住。”

    这个春妮挺意外的,德三从没提过他竟是住在棚户区。她听他一口的本地话,为人又乐观,以为他的境遇不会那样差,至少该有自己的房子住。

    “你哥呢?怎么这些天没在码头上看见他?”

    王阿进偏着脑袋斜眼瞅春妮,那模样说不出来的欠打:“小顾姐你不知道?我哥他们几个被乌爷打发到城西看场子去了。”

    乌爷?春妮想起那天站在袁八爷背后,差点成为背景板的矮胖子,是他?

    城西是华界,虽然那里也通电车,但春妮刚来遍游海城那会儿都没有去过。连吉拉太太都知道,城西遍布赌场妓院,时常发生械斗死人。

    因为曾经发生过一国公使夫人在那里赌输家产自杀,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事,除了赌徒骗子,连外国公使都不会轻易涉足此处,城西也是海城有名的“歹土”。因为城西的存在,海城那些外国报纸给海城新起了个外号,叫海城恶土。

    王老六几个去那种地方,肯定没有在码头待着敲诈勒索来的舒服。

    果然能在□□里闯出点地位的,都知道该怎么做事。春妮心里舒服了点。

    春妮不说话,王阿进也不敢随便吱声。

    两人闷头走了半天,春妮才又开口:“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倭国巡警突然变得这么凶残吗?”

    王阿进还真的知道一点:“还不是因为我们会做生意,做的东西好吃,价格又公道,连倭国人都找我们买东西吃,挤了那些倭国商店的生意。我有个兄弟说,那些倭国巡警收了他们本国人的好处,立意要拿我们立个威,把我们从江浦撵出去。”

    “那现在呢?做生意的人还有吗?”

    “比起前些日子是少多了。叫巡警一吓,好多人不敢再来了。”王阿进笑得呲牙咧嘴的:“他们不来也好,我这两天水果好卖多了。”

    “你就不怕挨打?”

    王阿进得意一笑:“我观察过了,那几个巡警只撵摆摊的。我一次带得少少的,把担子挑在肩上,挨家挨户串着卖,只要眼色放精一点,不跟他们撞上,不会有什么事。我这样的年轻人会跑,他们一般只会盯着女人,小孩和老人追。再不济,我这几个桃子不值钱,丢了再跑呗,先保命要紧。”

    这家伙倒是个机灵人。

    王阿进这时看出春妮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可怕,有意跟她打好关系,主动找些话来说:“小顾姐,你一会儿见到德三,可要劝他一劝。我昨天才听说,巡警们又打死了一个人。他受了伤,万一再遇到巡警,可就不一定那么幸运了。”

    “又打死了一个人?在哪?消息可是真的?”春妮站住脚。

    “这回在福兴纱厂,我兄弟上午跟我说,他亲眼所见,应该不会假。他胆子小,没敢凑上去,那个被追的小孩说是当时就不动了。啧啧啧,这些倭国人真造孽。”

    说完这件事,王阿进也没有了心情继续同春妮搭话。两人闷头走到安泰纱厂后门,李德三果然已经等在了那。

    他蹲坐在一个路灯柱下边,头上戴了顶有檐的黑帽子,帽子下的白纱布隐约可见。看见春妮和王阿进,他迎上来跟两人打声招呼,就想接过馒头。

    春妮说:“你先回去,今天的馒头我来卖。”

    王阿进将福兴纱厂打死人的事说了,劝他道:“兄弟,小命要紧,你歇两天总饿不死吧?”

    李德三神色闪烁不定,说:“我先停几天没问题,那春妮你的馒头怎么办?”

    春妮自然说:“我有其他事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歇你的吧。”想了想问:“你手上钱够不够?”

    说完又有些心疼:才赚了钱没焐热几天,怎么这些天总在做散财童子?她简直跟前世那个吝啬鬼都不是同一个人了,可德三又不是别人……

    正在她内心激烈挣扎之际,幸好德三说:“我有些积蓄尚能支持几天。”

    春妮心里偷偷出了口气,又听王阿进邀请他:“你要养病,苏南那一片环境太差,要不你先搬到

    我家跟我住段时间。”他偷偷看了春妮一眼:“反正我哥近段时间也不会回来住。”

    李德三考虑片刻,也答应了。

    春妮掂掂篮子里的馒头,幸好这几天李德三订得少,里头一共装着三十个,只用了个篮子提着。这三十个馒头中,十五个是馒头,再有十个豆沙包,五个芝麻包。

    因为面粉涨价过于厉害,现在馒头价春妮也水涨船高,涨到七分钱一个,甜包子更贵,豆沙包八分一个,芝麻包则要一毛。

    白面馒头任何时候都不便宜,好在女工们人多,不乏没有家小负累,可以支撑稍高消费的姑娘,她的馒头也做出了名气,十五个馒头很快被售空,甜包子也卖了四个去。

    眼看从纱厂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巡警们换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春妮看周围的人都开始频频往路口看,索性提起篮子往弄堂里走。

    来常买她馒头的,除了女工们,还有住在附近的倭人街坊。时间长了,春妮知道他们的住址,有时会上门问问他们的需求。

    现在她要去寻的,就是这几家相熟的街邻。

    春妮走了几家,只卖出去两个甜包子,直到走到上次她和李德三一起进去,被女主人推荐去读倭人小学的这间小院。

    这里的女主人也是她的常客,只是位置离街区有些远,她还是第二次过来。

    春妮敲了敲门,耳熟的声音响起来,叽哩呱啦的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春妮扬声喊:“太太,我是安泰纱厂卖馒头的,来问问您还要不要馒头。”

    “这么晚,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啊。”女主人细声细气地,切换到了华语。

    前面几家都是用这个理由拒绝的春妮,她只好说:“太太,我们近日不会再来卖馒头,这是特意给您送来的几个。”

    “那你等等。”

    院门很快被打开,穿着绘彩鸟缎衣的女子迎出来问道:“怎么不卖馒头了呢?”

    春妮把这两天的打人事件说了,女子连声叹气:“你随我进来,要四个芝麻包,我去拿容器来装。”

    春妮像上次一样在廊下候着,看见房子门口放了双男式皮鞋,应该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

    里面果然有男人的声音,女主人同他交谈几声,给春妮拿一块钱出来,柔声道:“不用找了,剩下的钱给你朋友看病吧。”

    春妮谢过她,这里已经快到永佳纱厂,离吴江大学只剩不到五百米的路程。

    剩下的五个包子她也不打算卖了,常先生借她的两本书她已经抽空看完,其中《华国历史故事》通篇采用白话文,语言直白易懂,故事娓娓道来,她很喜欢看。《三毛流浪记》则是夏生看得比较多,春妮不太适应这样以画代书的方式。

    这五个包子正好拿去答谢常先生借书。

    这会儿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常先生的校长办公室还是灯火通明。

    看见春妮,他有点生气:“小春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外边跑?”

    春妮解释说,她在附近卖包子,正好来看看常先生,把没卖完的五个包子送给他,又还了他的书,常先生神色这才放缓,放她进了门。

    直到这个时候,春妮才发现,常先生办公桌的对面坐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

    常先生倒没矫情,他接过包子,拿了一个在手里,招呼同在办公室的年轻男子:“文远,你也来吃,这可是我们的家乡风味,在海城很难尝到的。小春妮,进来坐吧。”扬声叫坐在隔壁的秘书:“密斯周,把这些面包拿出去吧。西餐腻得很,我不是说过,让换家馆子订餐吗?我这中国胃实在受不了啦。”

    密斯周,也就是春妮上次见过的那位戴眼镜的女士走进来,端起托盘抱怨道:“校长,这个点只有西餐馆还开着,您想吃得好点,别工作得太晚不就是了。那这份饭怎么办?”

    常先生道:“这些面包和牛奶我还没动过,密斯周不介意的话,自己吃或是送人都行。”现在海城物资紧张,从上到下食物都不会轻易被浪费,何况是价格更昂贵的西餐。

    密斯周抿嘴笑道:“我早就吃过了。这些食物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常先生要是没意见,我就自行处置吧。”

    “随便你吧。”密斯周离开后,常先生接着问春妮:“对了,我记得你不是在卖凉粉吗?怎么又卖起了馒头?”

    春妮把李德三的事情说了,说起李德三,就不得不提到杨老头还有福兴纱厂门前的事。

    常先生啃包子的动作停了下来,眉头也紧紧皱起来,他还没表态,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忽然站起来。

    常先生吓了一跳,急忙拦在他面前,紧张道:“文远,有什么话慢慢说,你可别乱来。”

    春妮:“……”这话,听上去有点熟悉啊。

    年轻人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声尖叫响了起来。

    那叫声之震怖,激得春妮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第30章 030 灵机一动

    三个人跑出大楼, 前面已经零零散散聚了些人,看来都是被密斯周那声可怕的尖叫引出来的。

    而事件的中心密斯周正惊慌地向众人诉说:“我,我就是喂它吃了点面包, 喝了点牛奶, 什么都没做,它突然就,就——”

    她的脚下是一只口吐白沫,身体微微抽搐的流浪猫。

    这时,密斯周看见正向这边赶来的常先生,指着他尖叫起来:“面包,面包原来是食堂送来给校长的晚餐!”

    人群顿时大哗, 大家都紧张地围过来。

    有人惊道:“难道此事有什么阴谋?校长,这事不能轻易过去了。”

    也有人说:“我们给巡捕房打个电话, 让他们过来查吧,总得把事情调查清楚。”

    这人的建议立刻被旁边人否决了:“巡捕房只会和稀泥,叫他们来,不添乱就够了, 还想真的抓到贼?”

    但仍有人坚持道:“那也得报警,收了我们每个月那么些税金, 想不办事,哪有这么便宜?”

    倒是常校长还算镇定,叫来一位同事陪着密斯周, 将剩下的面包收集起来,带去学校的实验室分析化验。

    又安抚众人道:“事情的结果还没出来, 大家不要妄加揣测,都先回去干自己的事吧。”

    “还得把今天西餐厅的人都找出来,不能让他们都跑了。”常文远补充了一句。

    几名男士站出来:“我们这就去对面餐馆问情况。”

    常先生在学校的威望应该很高, 他这句话一说,虽然有些人脸上看着不赞同,到底没谁出声。不一会儿,人群就散得干净了。

    常先生这才转向春妮:“小春妮,让你受惊了,对不住。咱们再回去说说吧。”

    即使春妮并没怎么感觉害怕,但对常先生这种面对生死危机还淡然处之的表现也是心生佩服。自己能做到这样,是经历过无数次杀局锤炼出来的,而常先生一介书生肯定不常遇到这样的事,不管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还是早将生死置之肚外,都不是常人有的表现,他才是真正的高人。

    难怪能做大学校长。

    春妮这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没等走两步,听见常先生喝斥:“文远,你往哪去?文远,你给我回来!”

    春妮赶忙堵住常文远的去路,让常先生将他紧紧拉住。

    那个叫“文远”的年轻人无奈道:“伯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海城。”

    常先生瞪着他,并不放松:“你还知道这里是海城?休想骗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干了什么,你给我老实呆着!”

    这对话,有点内容啊!

    春妮半垂着头,竖起耳朵。

    两人对峙片刻,常文远悻悻让了步,跟着两人往回走:“大伯你太紧张了。

    我不就是刚刚听说这位小姐说的这件事,过于震惊了吗?这位?”他望向顾春妮。

    “顾春妮。”敢情常先生跟她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他就留意到了倭国人打死人这节?

    “那……密斯顾,你能把你知道的事都详细跟我说说吗?”

    见春妮没答话,先去看常先生,他翻了个白眼。

    常先生点点头:“说吧,我也想知道。”

    顾春妮就从亲眼看见杨老头被倭国巡警从要害处招呼开始,说到求药无门,再说到王阿进说的福兴纱厂,以及他对倭国巡捕的某些猜测。

    两位男士听得很认真,尤其那位文远先生。他先是从衬衫口袋上取下钢笔,从常先生办公桌上随意拖来一叠稿纸奋笔疾书,听到后来,更是咬牙切齿,几度捏紧拳头,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跟人干上一架。

    讲完之后,几人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文远先生打破沉默:“这件事我会再找人调查清楚。伯父,他们现在都敢当街打死人了,还打死了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干什么?”常先生问他。

    “我,我——”常文远不知是没想好,还是不好说出来,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章程。

    “你什么也不许干!”常先生说:“你现在还读书,这些事不该是你掺和在里面——”

    “也要这书读得下去才叫读书!若是倭国人今天打死一个人,明天打一死一个人,整日弄得人心惶惶,还读什么书?”常文远原本怒气冲冲的,忽然转了话头:“倒是伯父你,现在倭人越来越倡狂,他们一向无法无天,你是真的不能再留在海城了。”

    常先生要离开海城?春妮一惊,连忙去看他。

    常先生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神色:“你不用操心我,我自有分寸。”

    “上回出门,你差点被车撞我们都劝你,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是意外,不要大惊小怪,”常文远说:“伯父,倭人都买通了您的身边人要对您下毒,您再不走就是坐以待毙!”

    常先生正要说话,猛然看见站在旁边静悄悄的春妮,转口道:“文远,你帮我送顾小姐回去。”

    “伯父!”

    “好了,我的事改天再说,天晚了,你先送顾小姐。”常先生坚持道。

    常文远气呼呼的甩门走了。

    春妮很尴尬,常先生对她露出个歉意的笑:“小春妮,对不住让你看了笑话。要不是你的馒头,我这回就要见阎王爷去了。今天太晚,救命之恩只能下次谢你。正好,”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两本书:“上次的书看完了,这两本你拿回去吧——”

    春妮实在是忍不住了:“常先生,我觉得那位文远先生说得对,您不该再留在海城了。”

    算下来,她跟常先生不过三面之缘。这位先生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施以援手,多加引导,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出事。

    小丫头鼓着眼睛执意要个说法,常先生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见她来接,只好笑了笑,说:“孩子,你不知道,我不是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好歹有些薄名,我还有学生和同侪,我的学校正在被倭人占领,我逃走了,谁在这个时候保护他们?我怎么能退缩?何况若是连我都在这个时候逃走了,人家会说,看,连吴江大学的校长都逃跑,海城没得救了,华国人肯定要完了。我不能走。”

    春妮实在是不懂他们这些文人的坚持:“嘴长在他们身上,先生就让他们说两句有什么?您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就行了?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您死了谈什么不都是空的?”

    何况她这些天早问过,倭人炸学校之后,海城很多大学都撤到了内地在坚持办学,并不是就此消沉消失了。

    常先生笑笑:“好,你说的话先生会考虑的,快回去吧。”

    这一看就是在敷衍她。

    春妮不高兴:“先生……”

    常先生从书桌后转出来,帮她开了门,将书塞进她手中,笑道:“先生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卷容你留宿,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说罢,将她推出门外。

    没等她再折返回去,楼梯口闹哄哄跑过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两个妇人,一个握着帕子,扶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满脸焦急地越过春妮,打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向与,你有没有事?我听说——”

    春妮怏怏下了楼,发现那位文远先生并没有走远,就在楼下绕一株女贞树不耐烦地转着圈。

    看见她下楼,他转身推出辆自行车,伸腿跨上车座:“上车吧。”

    见春妮不动,他有些着急:“你不回家吗?走吧,我送你啊。”原来常先生刚刚的话他听进去了啊。

    “你不再上去劝劝常先生吗?”春妮问他。

    常文远脑袋耷拉着:“你刚刚都听见了,该劝的,我们不知道劝过多少次。可伯父那个人太固执了,连伯母劝都没有用,何况我这个外八路侄子。”

    行吧……

    春妮坐上自行车后座,常文远长腿一蹬,车轮子轱辘辘转动,带起微微的风。

    这是个清凉的夏夜,自行车带来的微风让春妮感到了久违的凉意。但她满脑子都是常先生的事,问道:“你们都说是倭国人想杀常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

    常文远的声音有些闷:“前两个月,倭国政府想请他做新政府的教育部长,伯父他没同意,当时来劝说他的人走时就曾放话威胁过他。其后没几天,他住的院子里被人扔过猪头和死鱼,还差点出过车祸,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看到了,不是专业人士,怎么可能那样精准投毒?伯父他从来与人为善,唯独只在抗倭一事上得罪过倭国人,想他死的人,不作他想。”

    春妮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你跟常先生是亲戚?那你也是钟县出来的了?”

    常文远自行车蹬得呼呼响:“我原籍在钟县。我父亲跟伯父是一个族的亲戚,早年间出来闯荡,因为一些事,没再回去过,我是在海城出生的。”

    春妮“哦”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你有没有想过,常先生不想走,我们或许可以创造个机会让他不得不走?”

    自行车咔地刹住:“你仔细讲讲。”

    春妮也是灵光一现,常文远再问细致一点,就说不上来了,只好发动他:“你跟常先生更熟悉一些,你想想常先生平时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是他不得不离开才能干的?”

    “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常文远皱起眉头,开始苦苦思索。

    春妮跳下车子,不去打扰他的思路,转头去看路灯旁边晕黄着灯火的木质居民楼。

    这里一片都是倭国居民区,再穿过两条街,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春妮抬头望那一格一格的木质窗扇,都用木棍半撑着支起来。那里面有孩子的欢笑,有妇人谆谆的叮咛,有男人喝酒后嗄嘎的吵闹……都同沐一片星光,都同样是人……

    “我想到了!”常文远猛地一击掌,忽然握住春妮的手:“密斯顾,谢谢你,等我回去——”

    春妮将手抽出来,慢吞吞地说:“小常先生,有什么事,能先把我送回去再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