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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 高兴

    不及叙旧, 春妮急着看工厂成立后的样子,催着闻老板先一步回了厂子。

    两个月前,春妮跟闻老板两个站在这片荒地前畅想空谈之时, 也没想到, 两个月后,这一片人烟不见一个的荒草甸子路修了,电通了,机器有了,如今连车都快开上了。

    至于厂房……平地起高楼说不上,可也简单地盖了一整排土房。

    就这,闻老板还不好意思:“太穷了, 这个那个开支完,帐上就没多少钱了。等有钱了再盖砖房放机器。”

    他是怕春妮以为自己没好好伺候机器, 在跟她解释。

    这年头,机器怕受潮,是比人住得好的。

    春妮倒不觉得有什么,两个月能做这么多, 说明闻老板他们的确上了心。温南和海城从人员调配到资源配置,都不是一个等级, 不能强求。

    看他们把厂区按照区块划分,运货区跟库存区严格分开,工人们精神饱满,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就连竹子也按他们说的甲等乙等严格划分品级分区摆放, 是认真干事的景象。

    而竹子旁边,是个露天教室,一身粗布衣裳的舒老师用教鞭指着小黑板一字一字地教:“这是直角, 我们所谓竹材笔直,便是指在这条线和这条线之间的角度达到九十度,歪一点斜一点……”

    “这是新招进来的一批工人,我们想趁淡季多培养一些出来,等翻过年来就能用。这些工人在能上工前都不付工钱。”闻老板解释说。

    这年头识字的人没有几个,在温南这种小地方招工,春妮已经做好了来的工作全部是文盲,要重新开始的准备。

    “倒也不必。”春妮道:“可以适当包食宿,回去后我跟方校长说一声,也可以走学校的帐另外拨付。”

    他们学校本身就是免费在教学生,没道理到了温南,对自家工人反而更加严格。

    闻老板顿时乐开了花,翘起大拇指,赞道:“敞亮,大气。”

    春妮笑道

    :“这话留着你后边再夸我吧。”

    闻老板以为她在说汽车的事,没再深问。直到一个钟头后,看见箱子里的东西,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这小丫头,买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闻老板话语中似有恼意,刘长寅望着满箱的弹药,也是半晌回不过神来,刚想帮着解释,便听这小丫头道:“反正也要押车来一趟,索性一起带过来。事前我也没想到会买到枪。这种东西,你让我怎么发到电报上提前说?”

    闻老板这才惊觉自己这话听着有些不识好歹,忙道:“我的意思,这东西毕竟犯禁,要是你能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安排,免得出了岔子。这一箱东西,可不便宜吧?”

    春妮一琢磨,闻老板谨慎一些没错。她把东西放在自己的空间里,别人不知道,肯定会为她捏把汗。

    因此,也不计较他说话冲人,道:“也不知道你们用的什么枪,这边又不通电话,我估量着买了些,你们把能用的挑出来,剩下的都给我带走。”

    因为要先来一趟温南,春妮估计着他们的情况,选的子弹都是偏倭式大正式手|枪,也就是王八盒子,以及三八大盖步|枪的规制。

    闻老板粗粗清点一遍,目中带着感激:“都能用,小顾老师,多谢你有心了。”又不是真不识好歹的人,他们从来没拜托过别人帮忙,人家不声不响给你弄来这么箱好东西,这可是真金白银不掺假的!

    春妮再掏出一把勃朗宁,将其压到那箱弹药的最上方:“欧洲要乱起来了,以后想获取弹药可能更难,正好这次有机会,一共弄了这么些。”

    闻老板正要说话,春妮摆摆手,道:“这也是我的私心,希望你们本事大一些,我们工厂的安全保证也大一些。这些从海城来的工人,每一个我都亲自教过,闻老板你可要都给我护好了。”

    闻老板将手里把玩的那把勃朗宁放下,眼神认真:“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欠你人情。不管怎么说,你能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还冒着风险为我们送来这东西,这份情,我老闻认了。但钱不能让你出,老刘,你点点帐上的钱——”

    见春妮要开口,他摆摆手:“你听我说完。我付你钱,也有我的私心。实话不瞒你,你送来的这东西,有多少我们都不嫌多。可惜以往一来没有安全渠道,再者,我们是真没钱。所以说,往后要有能拣的漏,也要请你帮忙留意,关键时候想想咱们这些温南的穷亲戚。”

    这春妮就为难了:“可我不是说过?这次也是机会合适,我不是做这个的,你也知道。”

    “这个不要紧,你记着就好。”闻老板笑得有点狡猾:“你收了钱,我们再要东西也好提要求不是?”

    春妮:“……那是我这次买的东西不对?”

    闻老板心里一松:她没说不,那就是答应了。这姑娘脸硬心也硬,可不好打动。好在是个有胆有识,还有情义的好姑娘。一旦被她认可,对人可不是一般的好。

    这一点,先一步来温南扎根的老师和工人都对她交口盛赞。

    他笑着道:“倒也不是。但港城,海城,那是什么地方,所有从外洋来的好东西都要从那走。如果以后你再碰到好东西,记得给我们留意留意。让你提前说一声,是怕你这里钱不凑手,咱们也好一起想办法不是?”

    春妮知道他是不付钱不安心,因此道:“那闻老板你要是有心,付我两百块钱就好。剩下的钱,给我那些学生们买些好吃的补养补养也算全了我的心意。”她这样说话,意思是这些枪火弹药全是她私人掏钱,

    闻老板心道,这份情果然是欠大了。

    他却不知道春妮在港城转过这一圈,已经对将来抗战环境的艰难有了些预料。

    即使现在,国际社会谴责倭军侵华的同时,对对华出售的武器仍作出了相当严厉的限制。那帮西方人只是想借这件事对倭人占据道德制高点,最多扼制一些其发展势头,倾销一点低端军武,不是希望华国真的就此翻身。以前政府军还能从德国人手里弄点真东西,欧洲战争开始之后,德国人兼顾本土战场,恐怕不太可能了。

    闻老板他们躲在崇山峻岭中,跟倭国人正面交战的机会不多,获取弹药的机会更少。若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春妮也不会临时起意,买这些东西。

    闻老板是知道行情的人,同样的军火在港城和温南价钱就不同,在土匪手里跟军火商手里又不同。其实有时候在港城明码标价反而更贵,不是很特殊的东西,他们自己能想办法,没必要去港城花高价买。

    因而知道春妮这个价钱最多只能买两把枪,真心实意道:“小顾老师,你这份心意,该让那帮猴崽子都知道,等会儿我叫他们过来,叫他们好好听你说说话。”

    即使春妮这样冷性子的人,听见闻老板的话也高兴了一会儿:好歹这是她第一次教出来的学生,放他们走了两个多月,心里多少都会惦记。

    她兴致勃勃地道:“正好我这回给他们带了东西来,要没事的话,赶紧把他们叫过来吧。”

    闻老板出去后,一时,屋外头响起工人们的欢呼声。

    春妮这些才教了一年不到的学生们开心地涌进来:“小顾老师,你怎么来了?”

    “小顾老师,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去码头上接你?”

    春妮挨个看过去,这群学生都是在干活途中被叫出来,自然不可能干净到哪里去。但那饱满的精神面貌,挺直的腰板和洪亮的嗓门,无不一说明了,他们在这里没受到什么委屈,过得很好。

    至少不是像纱厂女工那样,在工头面前唯唯喏喏,说话都不敢大声。

    春妮这个拍拍肩,那个摸摸头,挨个儿看过来,一个一个发礼物:“给你们带了双手套,干活的时候记得戴上,保护好双手,算是我这个做老师的点心意。”

    学生们乐开了花:“多谢老师。”

    “小顾老师还是那么大方,知道我们想要什么,马上就送来了。”

    屋里师生欢聚一堂,屋外头闻老板跟刘长寅两个站在门口,刘长寅拐拐他胳膊:“我没说错吧,小姑娘是个难得的苗子,真的不要错过。”

    “再看看吧。”闻老板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道:“太厉害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她却猜得差不多。这样的小姑娘身边没有人教,万一走错了路,破坏力也是不可想象的。目前这样的距离,我认为正好,她自己也觉得舒服,不是吗?”

    “怎么会没有人教?不是有——”

    闻老板拍拍他的肩:“不信我的话是吧?不信你等着瞧,等她回海城你就知道了。”

    这场私下的对话没有传入第三人的耳中,春妮开开心心地见完学生,在吃午饭时见到了舒老师。

    她原以为舒老师会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但这样的想法在舒老师拉着她去看他新建起来的实验室时,烟消云散了。

    “这些滑轮都是刘老板帮我从各地找来的,还有,你看这是什么?电机!没想到吧,刘老板给我从里找到了一台旧电机,这下我在海城中断的研究终于可以继续了。对了,小顾老师,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能不能给我带块蓄电池,这里没有。放心,钱我出,不会让你吃亏……”

    春妮:“……”行吧,舒老师这个研究型人才算是遇到了伯乐,只要管理方肯给他宽松的研究环境,他自己就能克服所有困难,将沙漠变成绿洲。

    不知道闻老板他们用什么办法激励的员工,如今的环境虽然比起海城困苦太多,可每个人那十足的干劲已经让春妮足够放下心来。

    于是,等到五天后,汽车组装完毕,温南分厂培训的两个司机都能顺利地开着车上山下山,连只在头一天露了一面,之后不知道钻到哪去,直到最后一天才出现的闻老板都学会了踩油门,春妮终于再度告别温南,终于踏上了回海城的路。

    第102章 102 邀功

    春妮没想到, 只是出了趟差,再回来,自己家都没了。

    说错了, 是学校的宿舍楼已经盖好, 她是搬了,她又搬了家。不过那会儿她在港城,打电话太贵,夏风萍没跟她说,就先作主将原先出

    租屋里的东西给她搬了一部分来占位置。

    夏风萍这会儿正好没课,拉着春妮站在新宿舍里跟她邀功:“要不是我下手快,这么好的房子可轮不着你, 快夸夸我。”

    校长这回盖的宿舍楼虽然打的地基很深,足够盖五六层楼, 可真正盖完,并交付使用的,才只有两层,样式有点像过去老式工厂家属院里的筒子楼。

    眼下已经九月中旬, 再过段时间,天气冷下来, 学校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露宿在街头,说不定跟去年一样,就要有人冻死。因此, 校长他们赶着将楼先盖两层起来,用作学生的宿舍楼。

    为什么春妮能搭上这一班顺风车, 除了夏风萍积极为她争取,她那天打的那个乌龙电话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夏风萍是这么跟她说的:“那天我们本来在开会,讲房子分配的事。中间你打这一通电话, 韩厂长出去接完,过来一说,可把大伙吓坏了。虽说后边我们都弄明白,是韩厂长误会了。但当时校长心里很过意不去,在会上就哭了,说学校把这么大的担子压在你头上,对不住你,你明明该跟那些学生们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受老师庇护,如今为了养活一学校的人,抛下弟弟在外边奔波千里,不知道冒多大的风险。这房子盖完后不管原先要做什么,怎么也得先给你分一套,住到学校总比住石库门安全。”

    春妮住的闸口路因为毗邻倭国人聚居区,尽管这里明面上还是英国人辖区,他们却经常被倭国巡捕以各种名义骚扰摊派,出了事又不管,治安早就成了问题。正因如此,那边房租相对于整个公共租界,才那样便宜。

    “那是老师们有意见了?”

    “那倒不是。”夏风萍笑了:“我多机灵啊。下完班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把泥瓦匠找来,让他抢先沿着这边砌了两面墙,给你隔了个大套,你不好好谢我?”

    春妮一双眼睛从房子这边看到那边,开心得不住点头。夏风萍所谓的大套,粗粗看下来至少有三四十平,有她们两个先前合租那间客堂的两个大。

    这间大套被夏风萍给她隔出里外两个套房。外边的小套房客厅饭厅一体,里边的则用木板隔成两间,留一个窗户共用,春妮住里头,夏生住外头,都可以说是一室两厅了。

    春妮早知校长对房子的规划,知道他盖完后他打算留间房子给宿管住之外,老师们的住房要求先放在后边。怎么也没料到,这馅饼竟会落到她头上。这回的确是亏了夏风萍,遇见什么好事马上想到她,她这个好朋友当得真没得说。

    “行,明儿个我请你去吃淮扬菜大餐!”说罢,春妮又有些担心:“我一个人这么特殊,大伙会不会心里有意见,没说啊?”

    不是她婆婆妈妈地一定要问清楚,而是这年头,有一套新房子,还是免费的房子住,太扎眼了。老师们平时关系再好,遇到这样事关切身利益的事,像夏风萍这样大方的不指望,能保持平常心的都很少吧。

    她跟夏风萍合租个套房,每个月都还要出十多块钱的房租和杂捐,现在有些老师一个月的薪水都还没有十几块呢。

    夏风萍下巴一扬:“他们也好意思!你住进来还能帮着保安队训练,有了事比个大男人都不让。其他人,不是我瞧不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遇到事他们能想你一样提枪就干吗?你别犯傻说不要啊,现在有这么套房子住,不容易的很呢。再说了,韩老师和胡老师我们这几个老人都没说话,其他人有什么资格挑理?”

    看来是真有人说了酸话。现在学校里人越来越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常先生和张先生办校之初,不知从哪招来的老师,每个老师德行都俱佳。现在的学校因为急速扩张,已经不是只有六个老师,人人都体谅谦让同事的和谐环境了。

    意料中的事,到嘴的肉,春妮可没那么好心,再吐出来。

    她笑道:“你看我长得像菩萨吗?”说完,她想起一件事:“那我要走了,你一个人住那间房子,租得下来吗?要不,你还是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

    这话春妮说得真心实意。

    跟夏风萍住了这么久,虽说会有些小矛盾,但两个姑娘天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做什么都有商有量的,春妮相当于多了个能依靠的姐妹。这下毫无心理准备地要分开,春妮心里很舍不得。

    夏风萍却摇了摇头,道:“我就不住了。这套房本来是我抢来给你住的,要是我住了进来,保不齐有人会说我假公济私,我又不是没房子住,没必要受这份气。”

    夏风萍自来不是斤斤计较的姑娘,她看中名誉远甚于私利。春妮也不愿意让她一片好心受人诋毁,问道:“那你准备找谁合租?”

    “不合租,”夏风萍笑道:“我还没跟你说,我帮舒老师他们翻译的文献寄到美国的一个科研杂志发表,我也要有稿费了!”

    “真的?”春妮替她高兴:“是什么杂志?有多少稿费?”

    “是一个物理学科的杂志,稿费不高,一百块钱,我,舒老师还有刘老师李老师几个老师平分,也有二十块钱呢。”

    “二十块?”春妮习惯性换算成了银元。稿件飘洋过海地寄过去,都不止花了二十块吧。

    “想什么呢,美金,二十块美金!”夏风萍发现自己忽略了重点。

    这还差不多。

    春妮换算了一下,她几天前刚刚在港城的花旗银行兑换过美金,知道现在美金对法币大概是1:12的汇率,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按照这个比例,拿着法币在银行兑换到相应数目的美金。

    自从倭国人强行在北边沦陷区发行没有准备金和信用制度,不与任何货币挂钩的联银券,再用联银券兑换的法币到外国银行兑换外币之后,这个汇率早就变成了一个帐面数字。【注】

    要是用美金换法币,倒是有这个可能。可不是急着用钱,谁会做这亏本生意?现在五块钱法币未必能换到一块钱大洋呢,何况美金。

    照现在恐怖的通货膨胀率,二十块美金,兑成法币,说不定不用挺到年底,都不够付一个月的房租了。

    因此,她叮嘱道:“你不会是想兑换出来吧?现在兑换可不划算。”

    “我知道,我又不傻。”夏风萍抬起下巴:“我就是想跟你得瑟得瑟。姐姐我也是不赖的吧?”

    春妮:“……”

    夏风萍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嘿嘿笑了两声,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她面颊忽然飞上两朵红云,忸怩道:“家辉向我求婚了。”

    朱先生全名叫朱家辉。

    春妮对朱先生的感觉非常复杂。

    如果没有一年多前春妮的那次意外偷听,朱先生细心热情,又不失绅士风度,真是个非常不错的朋友。看得出来,他也是个非常不错的男朋友,但春妮先入为主,始终对他心存一丝戒心。

    后面她几次试探,只能确定,朱先生对外的立场没有问题。夏风萍跟朱先生两个天天腻歪在一起,感情不降反升,春妮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这个年代根本不会有恋爱长跑这种说法,合则来,不合则散,相当平常。甚至有思想解放的革命先锋们跟朋友们摆一桌酒,就宣布结了婚。过段时间发现不合适,又宣布分开,跟其他人在一起,这也不稀奇。

    他们两个一年多没结婚没同居,已经是很能拖的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夏家的两位父母盯得紧,加上春妮耳提面命,让她多考察考察朱先生,别轻易做决定,夏风萍真的干得出来摆桌酒就结婚

    这种壮举。

    一年多来,春妮该提醒她的,也委婉提醒过了,现在只能送上自己的祝福,并开玩笑道:“那你以后有了合法权力,不是更能好好欺负朱先生了?可算是有个能被你可劲祸祸的人了。”

    夏风萍这会儿早过了羞涩劲,反将了她一军:“那这就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了,跟你这个小屁孩有什么关系?”

    “你父母呢?也答应了?”

    夏风萍得意一笑。

    这春妮没想到,一个暑假过去,事情起了那么大变化,朱先生搞定了夏家父母。要知道,夏家父母不想女儿受苦,对朱先生的经济状况一直相当不满意。

    朱先生不是海城本地人,据说家境也一般,朱先生每个月有一半的薪水还要寄回老家呢。要不是朱先生有门路,能写一些稿件投稿赚点外快,他日子过不了这么轻松。

    春妮暗地里猜测,这事,可能跟朱先生有“兼职”也有关系?

    “对了,不是说房子?你们准备结婚后住我们住的那间房?”

    春妮觉得,自己就像个要嫁闺女的老妈子似的,事事都要过问才安心。

    说到这个,夏风萍却目露纠结,道:“我正为这事烦心,要不,你给我参谋参谋?”

    第103章 103 卖了

    春妮作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夏风萍道:“我爸说, 等我们结婚后,他把几年前在昌平路买的房子给我当嫁妆。我在想,结婚后是住昌平路, 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昌平路在他们现在住的闸口路隔街, 正宗的英租界领域,从治安到环境,比他们现在住的闸口路不知好到哪去了。

    对了,海城并没有专属的英租界,海城人嘴里的英租界,指的是海城公共租界确凿无疑的英国人地盘。昌平路闹中取静,环境在整个租界区都是最好之一。

    春妮:“……”告辞。

    她道:“这有什么好烦心的?有免费房子不住, 去租房住,嫌钱多烧的?这么想给房东做贡献?还是……朱先生心里有疙瘩, 不愿意住岳父家房子?”

    “那倒不是,家辉不在乎这些。”夏风萍是真的愁:“那房子有三层楼呢,我们两个人哪住得了?家辉要是哪天不在家,我一个人住着, 想想就害怕。”

    春妮一掌薅开她:“一边儿去。”

    她回来这会儿,亲弟弟都还没来得及见呢, 真是闲得慌瞎操心。

    …………

    刚刚回校的春妮跟上次一样,受到了老师们的热烈欢迎。跟夏风萍说完事,没有课的老师们开始一拨一拨地上门。

    跟上回劫后余生, 大伙为她庆幸不同,老师们这次这么热情, 多数是因为,她行李里带的那一卷一卷丝袜和化妆品小样。

    这本来就是春妮答应给她们带回来贩卖的,此时便照价给了她们。

    “一双丝袜七毛钱都不到?也太便宜了吧?”王老师在春妮刚分到的房子里, 也不嫌弃没地方坐,捧着丝袜爱不释手。

    胡老师直点头:“就是,我表姐前天去永发百货,买的跟这双一样,要三块呢,还差点没抢到。”又说:“小顾老师,你该收我们多少收多少,这么远带回来,我们该给你些辛苦费的。”

    “不差你们这点,”为了不让人起疑,这些样小她一路背过来,如今腾空一大半,连心里都轻松了好多,笑道:“丝袜也不占地方,顺便的事。这些雪花膏口红,你们捡点需要的拿,如果想卖的话一会儿跟丝袜一起结帐。”

    两人一阵欢呼,已婚的王老师毫不羞涩,给了春妮一个拥抱:“小顾老师,你真是我们学校最可爱的姑娘。”

    胡老师则夸张惊呼:“哇,maxfactor的粉饼你都有,小顾老师你太厉害了。”

    两人知道她一向有门道,不靠这点女人的小东西回血,胡老师就问她:“你什么时候搬家?我到时候来帮你。”

    王老师也说:“我们家有个不用的旧煤球炉子,我明天拎过来给你,马上要冬天了,你正好用得上。”

    几个女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又来了人,看到她一包裹的东西,这些姑娘们登时都疯了:“小顾老师,这些都是给我们带的吗?你简直是天使!”

    即使日子困顿得吃饭都艰难,也拦不住这些姑娘们的爱美之心。

    她们将春妮包里,包括香水在内的东西刮分一空,连她放在夹层里的香皂都没放过,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离开时,哼着小曲,扭着猫步,一个个跟过年似的。

    春妮好不容易挣脱这群姑娘的魔爪,此时一脸余悸地拍胸,却见胡老师正默默帮她收拾桌上残局,并没有跟着离开,不由有些诧异:“胡老师,你还有什么事吗?”

    胡老师小声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问问,小顾老师,你这次见到舒老师了吗?”

    春妮去港城的事,大伙都知道。但她见到舒老师是秘密的,因为学校到现在都还瞒着大部分师生开分厂的事。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知道分厂设在温南。

    学校这么做,一则是为了避免麻烦,毕竟国统区跟沦陷区有交集,很容易扯出许多暧昧不清的事,为学校招来麻烦。再则,闻老板的身份也经不起细究,万一被人嗅到不对,学校,尤其是她和尹老师,就要跟着倒大霉。

    所以说,不是有业务需要,又经过考验的自己人,不可能知道舒老师在温南。学校在工部局备案的分厂是将厂址设在明州,帐目也跟明州商行对接,明面上跟温南没有任何关系。

    胡老师负责印刷室,她跟玩具厂又没有交集,是怎么知道的?

    春妮心里一惊,反问道:“我去了哪,胡老师不是知道吗?”

    胡老师就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去港城,会顺便去温南探望舒老师。”

    她说得很坦荡,应该不知道这里边的关窍。春妮便问她道:“胡老师,你怎么说舒老师在温南?”

    “我那天经过鲁师父工作间门口,听他跟他徒弟聊天听见的。”胡老师不在意地道:“难道不是吗?”

    鲁师父,是玩具厂成立之初,跟郑经理一起招进来的木匠师父。

    他原本负责为学校制作精细部件,顺便代春妮教授木工课。只是后面玩具厂的定位和业务变化,学校对于精细玩具的制作需求不再那么迫切,春妮这个总工也没有抽出时间设计新玩具。他领着原本的两个徒弟和几名学生分到一间木工室,做了一些发条玩具,儿童车和风车,也有一些成绩。

    只是,这些精细玩具除了发条木头车之外,都没什么新意,又限于产量提不起来,相比多米诺和凉席的辉煌,显得有些黯然失色罢了。

    鲁师父?

    春妮心里打了个突,淡笑道:“你听他们瞎说,舒老师去的地方跟港城又不在一起,我没事绕路看他干什么?”

    胡老师心思单纯,“哦”了一声,低头不说话了。

    春妮这下存了心,仔细观察胡老师,见她满脸晕红,忸忸捏捏的,那副神态就跟一个钟头前才跟春妮说过话的夏风萍一个样。

    春妮:“……”看不出来啊 ,胡老师竟然暗恋舒老师那样的书呆子。她还以为像韩老师那样仪表堂堂,说话做事越来越有章法的男人更有行情呢。

    胡老师默默坐了会儿,春妮看她既想打听,又说不出口的样子,都替她着急。

    越坐越尴尬,好在这时候,方校长在外边叫她:“小顾老师,等你半天了,怎么回来都不知道汇报工作的?”

    胡老师忙站起来:“你还有事啊?那我先走了,你去忙吧。”

    送走胡老师,春妮跟方校长就没那么客气了:“您着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这不就来了吗?”

    方校长先仔仔细细将她由上到下打量一遍,摇头道:“瘦了,黑了。你师母今天买了大闸蟹给你接风,记得放学后来家吃。你这孩子,可得好好补补。”

    听见“大闸蟹”这三个字,春妮嘴里忍不住泌出了口水:她上回吃大闸蟹,还是一年前的事。校长这句话,让她终于生出“秋天来了,她终于回到海城了”的实感。

    她眉开眼笑道:“都有钱买大闸蟹给我接风了,校长,您这小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哇。”

    方校长就瞪了她一眼。

    春妮:“……”

    她猜可能还是在港城她胡说八道惹的事,不敢再皮下去,赶紧闭嘴当自己没说过话。

    方校长

    叫她提醒,却想起了正事,又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害得帐上到现在还在打饥荒。”

    春妮能怎么办?这批货是必须囤的。这个年代的钱不是钱,像黄金白银,粮食棉花石油,乃至西药这些保值物资才是最扛用的钱。

    她只能嘿嘿笑,转移话题:“对了,我回来这么久了,还没见到夏生。夏生呢?”

    “这不是新学期招了新学生吗?”方校长说:“我干脆让学生们全部再去监狱那边都参观一遍,再来上课。要读书识字,先学会做人,免得再培养出赌徒恶棍。”

    白云铠堂堂政府军的大营长真成了他们学校的编外政治老师。

    严广福这事伤得校长不轻,春妮知道校长的心结,却不知道怎么宽慰他,默默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校长感怀片刻,终于想起来问她:“你这真没有现钱了?月底学校老师和股东都等着发钱,前两天王老师拿新催收来的货款给老师发了一部分薪水,但明州每个月拨一大笔,我们盖房子用了一笔,你又要走了一笔,股东们的钱还不知道从哪找出来发给他们。本来学校准备少说盖三层楼,这回也盖不了了。不过盖楼咱们可以自己商量着慢慢来,紧要先别欠人家的钱,想想怎么发钱吧。”

    春妮这才想起来,工厂跟股东约定的是每个季度分配一半利润,剩下的利润每半年分配一次,九月份过后,便是股东一年中第三次利润分配时间。

    不过,有个问题,春妮注意到了:“您说‘股东们’,咱们的股东不是只有高大海高大爷一个人吗?高大爷一向为人豪爽,一月份咱们跟他借钱,他都爽快借了。三月份因为资金都押在机器和厂房改造上,只给了他两成分红,他也同意了。这次好好跟他说,他肯定不会不帮忙。”

    方校长甩出个重磅消息:“高大海把玩具厂的股份卖了。”

    “什么?他疯啦?柯莱恩警长抢都抢不来的好东西,他说卖就卖了?”

    方校长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也劝过他。他说,他家里人多,原本以为工部局引进越南米不会这么快,想赶着外国米进来前先再捞一笔。人哪,还是不能太贪。高大海是面粉囤多了,资金周转不过来,那边要债的人天天去他家堵门,还有人绑了他儿子逼他还债。咱们工厂的股份最好出手,他只能卖了股份先救急。”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一步……”春妮半晌回不过神。

    她知道高大海卖房子的消息,还曾想借机买回自家工厂的股份。可人家也不傻,当然没答应。她离开海城前,对方每天还押着粮车,带着帮闲在她摊子前点卤鸡爪吃,这么牛气的人,突然就不行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他高大海楼塌没塌,春妮不知道。但短短数个月,一个人人生可以这样大起大落,这让她有一种置身于滑稽戏的幻梦感。

    方校长叹道:“这海城啊,装着多少人的淘金梦,就让多少人梦断魂消。”

    “那我们的新股东是什么人?”半晌,春妮才想起来问。

    第104章 104 股权

    高大海原本拥有工厂一半的股份, 他将这部分股份拆分,卖给了三个人。

    一个姓赵,叫赵发财, 同样是个粮商。高大海用10%的股份抵了他在赵发财手里借的帐。另一个叫何意升, 是个船商,高大海用5%的股份同样抵了欠款。最后一个叫连德江,干什么的不清楚,他包揽了高大海手里剩下35%的股份。三名股东中,连德江全程派手下跟高大海签的合同,整个人都没露过面,是股东中最神秘的一位。

    按道理说, 学校不该对自己的股东一无所知。因为在合同签订之初,学校为防此类事件发生, 就曾在合约上规定得清清楚楚,无论哪一方卖股份,都要经过对方的同意,不准私底下转卖。但那时候高大海儿子都要给人杀了, 学校总不能死盯着这条条款不放,真眼看一条人命去死吧。

    方校长说:“也是两件事都这么巧, 赶到一起去了。你前头转走帐上的钱,高大海后头就说要卖股份。你说,要是帐上留着哪怕一分钱, 我怎么说都会再买点股份回来。真是时也,命也。”

    春妮没作声,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如果。即使她有信心能够搞好工厂,可有时候时局崩坏起来,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解决。

    战前海城那么多蒸蒸日上的民族企业, 说倒不也是一瞬间的事?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就连先施这样日进斗金的大商场,还不是说毁就毁,差点被倭国人的战机炸成废墟?

    换句话说,工厂的前途是未定的,可她手里的机油百分之一万是会涨的。即使当时让她再选一次,她毫无疑问,也会选择先囤货。

    对校方来说,股权分散其实是好事。

    但高大海给学校投资以来,从来不在工厂经营上多插一句话,有了困难去找他,他多半也会帮忙,完全是所有厂方梦寐以求的天使投资人。而且他在道上名声一直很好,由他拿着这一半股权,包括春妮在内都很放心。

    现在新换的这三位投资人,其他两位不知道,那位赵发财赵老板见天就要来学校转一圈,对学校和工厂指指点点不消停。

    这倒罢了,据几位老师反映,这几天,赵老板似乎盯上了学校里漂亮的女老师,每天不是请人吃饭,就是堵在人下班路上送花送朵惹人厌烦。

    海城像他这样乍富起来,飘得不知道是谁的人很多,但这些人包戏子,养小星,至少知道在哪座山头唱哪首歌,人家可不会在学校胡来。这位赵老板得了点工厂股份,就像学校也成了他的后花园似的,虽然没有真的干点什么,但也太膈应人了。

    师母在饭桌上说起这事,尤自气愤不平:“胡老师那么个小姑娘,他好意思凑到人面前,还想拉人家手,真不要脸。”

    方校长瞟一眼春妮神色,拉她:“行了,别说了。怎么,吃饭堵不住你嘴?”

    然而,下一刻,方大弟曝料道:“我昨天看见赵发财在后门拦大姐。”

    方师母大惊失色:“大囡,你弟弟说得可是真的?”

    桂香脸腾得红了,又羞又气,扭身道:“阿妈,你别问了。”

    方校长气得拍筷子:“那混帐东西,我打死他!”

    方师母急忙拦他:“他阿爹,你急什么,先坐下来问清楚。桂香你这孩子,昨天回来怎么不说?有没有吃亏?”

    桂香哭道:“我哪好意思说,他,他——”

    她这样欲说欲不说的,反而引得方家人更急,好不容易从桂香嘴里掏出实情,却是昨天桂香从国中放学,正好在后门撞到赵发财离开,拦着问了她是谁家的姑娘,名字是什么,多大了等等。这种话搁在其他人问也平常,只是他在学校名声太臭了,桂香一个小姑娘,被他拦在路上,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焉能不怕?

    方师母宽慰道:“大囡不怕,天光下,那人不敢对你做什么。”又骂方大弟:“你昨天看见姐姐被那老瘪三拦着,就没上去帮她一把?”

    方大弟委屈道:“我跑过去拦了啊——”

    “啪哒”,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方家人扭过头,只见春妮正在弯腰,从地上拾起筷子。这会儿大伙才发现春妮坐在旁边,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这有点不像她。

    “姐姐。”夏生觑着脸色,叫了她一声。

    春妮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筷子:“校长,新盖好的宿舍辟两间出来,让有需要的女老师们先住进去吧。”

    方校长不

    知怎么地,感觉有点凉嗖嗖的,下意识“哦”了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春妮说了什么话,想要反驳时,却听她说:“不用做成套房,就跟宿舍一样,隔成小间,先统计有多少老师要住,再把房间划出来。你觉得如何?”

    方校长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学校虽说扩建了不少,但女老师满打满算也才三十来个人。住宿舍的话,定要排除已婚女老师,那剩下的也才十几二十个。按学生床铺布置,最多只要两个房间,统共用不到二十个平方,还没有他专门给春妮两姐弟隔出来住的套房大。

    这么算来,其实学校不用付出多少嘛!

    甚至男老师那边也可以照此办理。

    反正学生们住校之后需要人约束,这些未婚老师住进来,既解决了住宿问题,学生们也多了人监管,简直是一举多得。

    为了只有春妮一个人搞特殊这事,不是没有人跟方校长闹,但春妮小小肩上担了多少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因而一向好说话的他怎么也不松口,还破天荒对来人发了几次脾气。但假如这样灵活变动一下,能够享受住宿优惠的老师多了,那小顾老师再住进来,也不那么扎眼了嘛。

    去了这一桩心事,令方校长愁眉微展,可再看旁边垂泪的长女,他心头又漫上了一层阴翳。

    正在这时,却听春妮执筷问道:“吃饭啊,都不吃吗?饭要冷了。”

    方师母强打精神,笑了笑:“对,对,吃饭吃饭。大囡,有什么事,咱们吃了饭再说。”

    吃了饭的确有事要说,不过是春妮问方校长:“舒老师目前在温南的事,我们学校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韩厂长,我们三个人。”尹老师也算一个,但尹老师自从上回送舒老师和机器去温南,就再也没回过学校,方校长也说不清他的行踪。

    前几天春妮还特意向闻老板打听过尹老师,对方只是含糊告诉她,尹老师最近在忙别的事,可能有好一阵子没法回学校。

    “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可能郑经理也会猜到一点吧。”方校长问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春妮把胡老师告诉她的消息说了。

    方校长惊道:“鲁师父从哪听说的?”

    春妮摊了摊手。

    方校长站起来:“不行,我得找韩厂长问问,看他是不是跟谁提起过这事。”

    春妮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韩厂长跟韩师父两个人现在还住在学校门口的门卫室里,春妮他们去时,对方正在绕着教学楼绕弯子。

    他是个急性子,听完就要去找鲁师父:“我去问他从哪听说的。”

    方校长忙拉住他,道:“你急什么。”将他和春妮的顾虑说了。

    韩厂长也冷静下来:“这事是我想简单了。要不我请韩师父去跟鲁师父先套套话?看他们是有意打听,还是我们谁不小心漏了风。”

    同属于厂里的外聘技术人员,年龄又差不太远,鲁师父和韩师父算是厂里除了他亲自带的两个徒弟中走得比较近的人。

    方校长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您去干嘛?”

    “我去检查一下办公室的文件,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我也去。”春妮和韩厂长异口同声,又同时叹了口气:这个晚上,恐怕又要工作到很晚了。

    这个晚上,方校长三人担心的事情暂且没有下文。第二天,老师们听说有学校宿舍可以住,顿时乐得像过年了一样。

    有老师便发现,方校长的决定是春妮回来之后才做的,顺藤摸瓜猜出了真相。

    春妮自然不会作那“深藏功与名”的侠客,大大方方承认了。老师们喜气洋洋,纷纷说要谢她大礼,便是那心有芥蒂的,也不好再说酸话。完了又催着泥瓦匠那边改造宿舍,忙活得不亦乐乎。

    而春妮虽然分了房子,但水电都没通,只是砌了两道墙,充其量只能算毛胚,还要请师父刮腻子刷大白,等房子全干后住进去,少说也要小半个月。

    她便从方校长那接了夏生,仍住在闸口路的石库门里,每天跟夏风萍一道上下班,等着易老板的船到海城,跟工厂正式签订合同。毕竟是第一批货,不能出岔子,她还得再亲自去一趟港城押船。

    这回方校长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孤身一人出行,春妮摸清路,心里有了底,没拒绝校长的好意。只是该带谁去海城,还在讨论当中。

    方校长原还有些担心赵发财会继续骚扰学校的老师,但春妮每次放学后都会叫上所有女老师一起走。大约对方也听说过她名声,连着几天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在此期间,韩师父几回向鲁师父旁敲侧击,对方都没有表示出异样。甚至他提起舒老师,说如今也不知道他在哪,过得怎么样,鲁师父也只是配合韩师父长吁短叹一番,没有再说其他。

    明明知道舒老师的下落,却装作不知道,看来,鲁师父的确是在隐瞒什么。

    “要不,我找人打他一顿,看这老头子到底在作什么鬼?”韩厂长暴躁地在屋里走去走来。

    方校长比较讲规矩:“这几个月鲁师父经常迟到,要不我明天把他辞了吧?”没一会儿又自己否定:“哎呀,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真辞了,万一惹急了他,出去乱说怎么办?”

    春妮则冷笑一声:“不着急,狐狸吃了鸡,嘴里还会留味儿呢。我就不信,他们比狐狸还狡猾。等着吧,迟早会有人露出尾巴。”

    第105章 105 千头万绪

    方校长和韩厂长最终同意了春妮的话, 决定先按兵不动。但代价是,暂时切断跟温南的联系,直到找出给鲁师父传话的人。

    经过韩师父的试探, 他们暂时不担心鲁师父会泄露舒老师的行踪。

    正好他们在机器搬迁之前, 知道温南的工人暂时无法接续上任,在机器搬去温南之前,日夜赶工,抢先锯了不少竹子,还有一部分花高价找了木行外包,还有不少存货。新教学楼投入使用之后,学校以前用的大仓库早就做回来原来的仓库。现在又是淡季, 即使有东南亚那边的订单,也能支撑不短的时间。

    一时不用担心供货问题, 才令春妮最终说服另外两个人。

    安抚完方校长他们,春妮找来罗阿水,问了些学校最近的安全问题。

    罗阿水果然也说起了赵发财:“这个人眼睛不老实,我担心他对老师们下手。”

    春妮便将自己这两天的安排说了说, 道:“可能是有我看着,那人不敢来撩事。不过, 过几天我还得再去一趟港城,到时候学校的房子恐怕还没粉刷完毕,这段时间只能辛苦阿哥, 上学放学时帮着多看着点老师们,要是姓赵的敢来……他连我都不敢见, 你多带几个人,应该不会有事。”

    “行,到时候我派一队学生跟着护送老师, 就不信那老色胚敢当着这么多人面下手。”罗阿水性格烈,到学校后,老师们都很关照他。这些日子在学校里吃好喝好,他跟春妮一样,在心里已经将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家。

    因而,又听春妮说起鲁师父提起温南的事,他比春妮还急:“还有这事?”说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上次严广福说,他在赌场里看见鲁师父,我骂他瞎胡说,难道说,他说的是真的?鲁师父会不会因为缺钱,在帮别人做事?”

    罗阿水那段时间跟着严广福在赌场里转悠,见多了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人。

    春妮先关注的却是其他问题:“你还在跟严广福来往?”

    “只是上回在学校见了一面,他非要拉我去喝酒。”罗阿水道:“校长这些日子盯他盯得紧,他又怕校长,每回校长骂他,总要找我去说情。就这,没别的关系了。”

    “死性不改,”春妮骂道:“这人没救了,校长这么操心他,

    还要找机会去赌。”

    顿了顿,她又问:“他上回在哪家赌场见到的鲁师父?”

    “我以为他在说胡话骗我,倒是没问,左不过就是这附近。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校长逼着他退了原先的房子,让他在学校附近住,隔三岔五就要去他家里突击检查。”

    “难怪我说这几天一到放学,就不见校长的人影。”春妮嘀咕一句,将另一只从港城买的勃朗宁掏出来,再给了他两匣子弹:“万国商团队那边提供的都是长|枪,不方便携带,这支枪阿哥留着防身。”

    “你呢?你有吗?”罗阿水没接。

    “我有其他的。”她空间里来自未来的的武器都还在,弹药也能顶一阵子。上次是钱不够,这次去港城后,她打算如果碰到好一点的枪|械,再给自己添置一些。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她卖掉一点路上搜集来的物资,先回个血再说了。

    罗阿水也不跟她客气,接过枪别在腰上,问她道:“要不要我先找人调查一下鲁师父?”

    春妮正有此意,问道:“你找的人可不可靠?”

    “放心吧,都是我们明州同乡。”罗阿水自信道:“他们办事很利落的,你等我好消息就是。”

    春妮盯着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水哥,你是不是入了青帮?”

    海城的青帮子弟很多来自海城周边市镇,这些青帮人按地域又分为数个小团体。其中苏北帮和明州帮在青帮的势力最大。不过,包括明州商会在内的明州人在整个海城都很有存在感。

    像罗阿水这样有正经职业,还有本事,最主要是在万国兵团登记造册的人物,必然也是在青帮拉拢范围之中。

    “你想到哪里去了。”罗阿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我不过是新认识了一帮兄弟,那些人中,有几个是青帮的人。”

    “你明白就好。”春妮点到即止,又问起了万国商团,还有俘虏营的事。

    万国商团倒是一切照旧,除了蔡队长日常嫌弃他们带的童子军破坏了他们团队的严肃性,再就是把着靶场刁难他们,不让他们跟其他成员有同样的训练时间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这只是在春妮眼里没什么大不了——在她眼里,只要不死,就没有大事。

    但因为万国商团老成员对学校护卫队的歧视,引得她的学生们个个憋足了劲儿,发誓要给老成员们一个好看,这些日子一有时间就往训练场里钻,疯了似地加练。

    至于加练出了什么成果,短时间之内看不出来。罗阿水知道春妮事情多,也不打算跟她说这些闲话分心。

    他只说俘虏营里,最近因为有他们学校包饭食,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凉席生意马上到了淡季,玩具厂的工人们都开始了半歇业状态,纵然校方想办法延长工期,但也不可能拖到十月份之后。俘虏营里没有了他们的照顾,恐怕又要回到原先的样子了。

    对这一点,学校已经尽了力。春妮也没有别的好办法,见罗阿水神情落寞,陪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听他叹道:“白营长可惜了。一个冬天过去,不知道营里又要死多少人。”

    白营长被捕之初,曾经被大肆报道过。作为华国知名人物,白营长的基本医疗可以保证,可那些跟着他一起撤下来的士兵得了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以前还有同情他们遭遇的市民为他们送药送饭,自从租界被倭国人封锁,药品越来越珍贵之后,这条唯一能够获取药品的渠道也断了。

    春妮问罗阿水:“彼得罗夫中队长还是那么难说话吗?”

    彼得罗夫中队长正是俘虏营中负责看押白营长他们的白俄监狱长。

    罗阿水点点头,又摇头:“他们对白营长的态度还是很差,倒是对我们还行。”

    春妮一哂:“也不想想,我们给他们送了多少钱。那你说,我给他们送点药品,彼得罗夫会不会还拦着不放?”

    罗阿水眼睛一亮:“可以试试。你这里都有什么药?前些日子入秋,营里有几个兵得了伤风,你有没有伤风药?”

    在明州的大山里,春妮随身带着的那个装药材的包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罗阿水对之记忆犹新。

    我这里青霉素最多……虽说常文远临走前为防万一,作了那个安排,但大半年过去,她还没有收到对方的信号,她空间里的青霉素仍好好躺在里边,一支没少。

    春妮默默盘点一遍,这次从温南回来前,她用闻老板付她的两百块弹药钱,在温南的药铺里又采购了一大批各种药材。治伤风的,治外伤,治拉肚子的,什么都有,她索性道:“正好现在有时间,我先跟你去一趟俘虏营看看再说。”

    俘虏营在租界的边缘,春妮他们到时,白营长他们正做完最后一批凉席,帮着来运货的工人往外搬动。

    学校外包给他们做的,是凉席的最后一个步骤——串竹片。

    俘虏们排成长列,两人一组,有序地抬着一人多高的凉席往卡车上搬。

    营地外面,寥寥几个白俄营兵闲散地站在门口和车子边。营房里头,是牌九清脆的撞击声和营兵们叽哩咕噜的俄国话。

    这些白俄人生平一好酒,二好赌,虽然战斗力高,但纪律也让人头疼。即使英方三令五申,让他们对俘虏们严加看守,他们仍然找到机会就偷懒。

    他们是有恃无恐,不怕白营长领着人逃跑,租界外头到处是倭国人,他们人生地不熟,已经被本国军队放弃,手上又没有武器,连基本的伪装都做不到,谁知道跑出去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待在这里,至少这一刻是安稳的。

    这些俘虏们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们安静地搬完凉席,在营兵们的骂骂咧咧中返回了营地。

    罗阿水上前,往其中一个营兵手里塞了些钱,指着为首的那个光头比划着说了几句话。那营兵咧开嘴,就站在门口笑着弹了弹手上的大洋,让开了路。

    为首的光头顺着罗阿水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春妮,冲她点头笑笑:“顾老师回来了?这次去外面,有什么新鲜事?”

    这个唯一套着脚链,瘦得两颊凹陷下去的光头就是在海城无人不知的白云铠。

    …………

    从俘虏营回来之后,趁易老板还没到海城的这点空闲时间,春妮初步打探了一下海城的汽车市场。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随着欧洲战争传开消息,海城的洋货价格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涨价。但打仗的只是德国和一个普通海城人叫不出名字的小国家,何况,这一年多以来,德国一直都在进攻这个占领那个,大家都没太当回事,直到英法两国宣战。

    春妮去调查市场时,不到半个月,汽油价格较之前已经翻了两倍。机油没有汽油消耗量大,又不是日用品,涨价幅度比起石油,可以忽略不计。

    但春妮知道,这只是开始。

    倭国人虽然将汽车列为军管物资,海城原先的几家车行倒的倒,搬的搬,仅剩下的两家也只是苦苦支撑,或是转职作了汽修店,但海城路面上的汽车仍是玄学一般日复一日地增多,连得汽修店也多出了好几家。

    机油用量小,现在市场上都有存货,春妮决定再捂一段时间。

    回到学校的第六天,易老板的船队终于到了海城。

    因为春妮原本只是去港城买车,包括找供应商和物流在内,都是临时决定。工厂接到消息时,所有库存原本已经出清七七八八,也需要时间赶工制作新的凉席。

    易老板来到海城的时间刚刚好。

    但易老板的到来,也意味着,春妮必须先抛下手里千头万绪的事务,再度踏上去港城的路。

    第106章 106 大事

    人的一生中, 要经历许多场离别,大家总有习惯的那一天。

    这个夏天,春妮频繁地告别, 即使是夏生, 也已经不会再为姐姐时不时的离开而哭泣不舍。

    方校长一家将他看顾得很好,他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穿衣穿鞋,在校长家里有三个同龄人玩耍作伴,并不孤单。

    春妮押着满满一船的货离开海城时,夏生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靠门的书桌上,放着他昨天跟二丫才学会折的平安扣。

    离开前, 春妮将它揣在了怀里。

    方校长家里现在固定有夏生一个床位,昨天他在日历本上做好了记号, 等下次姐姐回到海城,姐弟俩就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

    这次离开,春妮一共带了三个人走。

    一个是李铁柱,这个小伙子被春妮从韩师父那里叫走时, 老头对她吹鼻子瞪眼的,嫌她用杂事妨碍了自己徒弟学艺。但李铁柱是学生中的领袖人物, 也是她看好的未来工厂的中坚力量,所以只能对不起老头儿了。

    好在李铁柱对她一向服气,没怎么纠结就接受了她的安排。至于木雕手艺, 这一年他都在韩师父那打基础,拿块木头, 在哪都能练习。

    另外一个是李德三。这小子守在春妮的夜班摊子上,这一年多来都没出过事,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还时不时能帮学校采购到又便宜又好吃的菜品。春妮深深觉得,让他耗在小摊子上浪费了人才,这次出来,索性把他也带了出来。

    还有一个是罗阿水推荐的,学校护卫队的小伙子,叫区明。小伙子家里铁匠出身,长得一身好键子肉,站起来比李铁柱还高半个头。把他带出去,相当能唬人。

    这三个人中,其他两个还好说。就是李德三,他一走,小摊的夜间生意就不得不收拢起来了。

    倭国人放宽码头禁令之后,附近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多。再加上各地想方设法涌进租界的难民,治安日渐堪忧。不是李德三这样的熟面孔,很难在这种地方吃得开。

    为了上这班船,他交接班之后没有休息,抱着包袱便跟着春妮到了码头。

    这会儿船只驶出吴江口,全力开动马达,甲板上的蒸汽烟囱白雾喷吐,三个小伙子全是头一回出海,看什么都新鲜,没过一会儿,全都兴奋得绕着大船来回跑圈嗷嗷叫。

    春妮都不懂他们兴奋个什么劲。江浦码头上那些每天排队等待进关的蒸汽船不是船?看得还不够咋地?

    还是那些那水手们见识多,笑道:“生瓜蛋子,刚到海第一天,看着天上地下敞亮,叫他在这上边呆满两个月试试。到时候给他块金子都留不住。”

    不过,相比于回来时的波折不断,春妮的这趟押船足可称得上风平浪静,一帆风顺。

    易家的船队分为短线,中线和长线三种路线。短线只是来往于羊城和港城之间,中线一般是到丰州,长线嘛,就是到海城了。

    线路不同,船队靠港的地点也不同。因为路途遥远,海城他们一般一个月最多只来两趟,装哪家的货,在出发前就定好。为确保行程安全,如无意外,中途直接越过从粤西到海西和温南这段最危险的航程,只在羊城和丰州各停靠一次,其后便直入港城。

    为了这次的远航,蒸汽船轻装简行,去掉了拖在后边的驳船,再开足两千马力。三个男孩子出发之前,不知道该说是期待,还是恐惧的海匪们几乎没有几个追得上这样全力航行的大船。

    只有一回在治平的时候,船被人拦了下来。老水头在船头上跟对面的人对了几句切口,他们便让开了路,直接坠在后边,跟到丰州,看见大船入港,才调转船头离开。

    老水头说,他们大东家跟对面的谈好过交易,要保他们这段路的安全。

    路过治平之后,也有几条船远远坠着大船跟过他们,易老板让管事的点了几个炮仗扔出去,就把人吓跑了。

    这些连家伙都不敢亮的小蟊贼让三个男孩子们大呼不过瘾,转而又兴致盎然地缠着爱讲古的老水手们说了不少故事。

    在蔚蓝色的大海中航行到第七天,大船于当天傍晚抵达了港城的格罗妮海港。

    码头边蒸汽如烟柱般吞吐,大小船只错落有序地穿梭来回,不论日夜,永远一片繁忙。这个时代还没有机械吊臂和集装箱,打着赤膊的力夫们如工蚁般在大船中出进,嘴里时不时吆喝着听不懂的调子。

    格罗妮海港是英国人在港城主持修建的第一座深水海港,这里背靠华国海疆,地势优越,又经过七八十年的发展,这座优质海港码头岸边已经初具世界大港的风范。

    再远一点的军用港口,穿着白色水手服的英国士兵们排成一条白线,登上了漆着蓝白条纹的巨型军舰。

    现在港城的英方政府有不少华国人雇员,但像海关这样油水丰足的冲关要地还是以英国人为主。

    因为这次乘坐的是货运蒸汽船,在船只进港前需要进行入关检验,在他们之前,已经排了有七八条船。易老板告诉春妮,英国人办事的效率很低,他们至少还要等一夜,才轮得上检验入港。因而建议她先去住处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来港口跟他们交接。

    尽管已经有了好几次的航行经验,这七天的航行,仍是不能让春妮像老水手那样,在船上得到很好的休息。她欣然接受了易老板的建议,将三人中最机灵的李德三留下来,带着另外两个小伙子从绳梯上下来,坐上大船边招揽客人的小舢板,再一次登上了港城的陆地。

    下船之前,那艘半公里外的白色巨兽发出了震天的轰鸣声,开始缓缓离港。

    “哇,维多妮号也开动了,它不是昨天前才进港?这么快完成了补给?不修整了吗?”

    “莫非这些英国佬是要回本土打仗了?”春妮身边,两个港府本地人指着远去的军舰小声猜测。

    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海天边缘上的那轮巨船,转身汇入滚滚人流之中。

    两个小伙子都是第一次走得这么远,表现得比春妮兴奋多了,他们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没够,没一会儿就发现了站在货港外面举着木牌张望的王国柱。

    王国柱在他们出发之前得到过春妮的通知,生怕错过他们,这几天天天在港城的码头上等候,接到他们后,将几人带去了自己租的住处。

    春妮这回不办招商会,用不着摆排场。正好学校聘用王国柱留在港城当办事处联络员,给他拨了一点活动资金,他用学校邮来的钱在格罗妮海港不远处的丰海大厦租了间办公室。

    工厂的港城办事处处于草创之初,连电话线都没拉,直到接到春妮四个人和这批货物,才算开始正式运行。

    之前王国柱一个人在这间办公室里,既是老板又是员工,便将这间小办公室隔开,里边自己住,外边摆了几张从旧货市场收来的办公桌,看上去倒有点模样。

    再次看见春妮,他很高兴,说明他这个港城联络员用得上,能够拿到一份饿不死的薪水,还不用跟其他人一样朝九晚五地坐班,更不用随时担心会被丢在港城无依无靠。因而,招呼众人放下行李后,他很热情地要请大伙去吃粤式大餐。

    但数天的航行让大家的精力都到了极限,最后几个人只是在楼下的茶餐厅订了几道菜送上来,草草用过饭之后,春妮住了王国柱的房间,几个男孩子拼起桌子,在外边的办公室凑和了一宿。

    不是春妮想这么节俭,而是这一次方校长知道港城有了据点,精打细算的本性冒头,让他们像学校刚成立时那样,收拾收拾住办公室。要是他们有谁受不了,住旅馆也行,

    他反正只出来回船票钱。

    短暂地回了一趟海城,春妮只来得及卖出一些从温南采购的药材,就不得不又匆忙踏上了到港城的路。她手上留的这点资金还想着趁在港城的这点时间,看能不能再收点货回海城贩卖,哪里舍得多花一笔钱去住旅馆?

    春妮胡说八道了那一回,现在算是偿债,不好意思跟方校长讨价还价,只好厚着脸将王国柱的窝给占了。

    除了住得不太爽快,手头钱太少,买不到春妮想买的军火之外,这次港城行什么都很顺利。因为钱不多,三虎地和骆驼城去不了,她只能到商场寻机倒卖香水和化妆品。尽管她没要多少,姚根发为了跟她的长期合作,也保质保量地给她弄来了。

    春妮在港城敲定的东南亚供应商在第二天得到竹凉席到港的消息后,都没用她请物流公司,在码头上就将一船的货物给瓜分完毕了。

    这几名供应商都是春妮综合考验过,确定他们的资金流没有问题,还押了一笔保证金才选定。接下来几天,几方除了对商品的品质和尾款支付的方式有点不同意见,其他的都很顺利。

    在此期间,考虑到她可能不会经常在两地奔波,春妮将三个小伙子带着在港城转一圈,考察了一下港城周边的环境,把销售商和负责凉席港城独家销售的先施负责人曲经理都认识了一遍,便让王国柱给他们订回海城的票,准备打道回府。

    港城这里目前需要处理的业务不多,只用王国柱一个人就能顶住。随着以后业务的拓展和复杂化,肯定需要加派人手,但那都是很远以后会考虑的事了。至少,在淡季即将到来的当下,王国柱完全够用。

    来时因为要运货,春妮他们坐的是货船。回去时一身轻松,自然不用这么辛苦,王国柱给他们三个人订了江南轮船公司的客运票。

    江南轮船公司原先是华国政府跟江致清官私合办的公司,他们开发的海港船运专线也是很成熟的航线,速度仅比太古慢一点。从港城上船,一般需要三天才可以到海城。

    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停当,临离开前的头一天晚上,邮局送来了来自海城的急电。

    春妮必须改签太古的特快专轮,尽快赶回海城,去帮忙处理一件办校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

    第107章 107 真相

    太古的特快专轮七天一发, 票并不好买。

    为了尽快赶回海城,王国柱辗转托黄牛高价为春妮买来了太古一张三等舱的船票,让她先一步出发。至于那张原先买好的船票, 这个年代, 不兴退票。她只能也去找黄牛,能卖则卖,不能卖只能算了。

    因为春妮他们从江南轮船公司订票的当天,远在海城的江浦学校发生了一桩刑事案件,这是办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这么说有点奇怪,现在的海城,无时不刻都在发生刑事案件, 尤其是码头这种地方。但真正闹到巡捕房,加害人让巡捕给抓起来的, 十中无一。

    何况,这桩刑事案件的苦主赵发财,他只是折断了鼻梁骨。

    前面几天通话不方便,春妮直到三天后赶回海城, 才得知事情的全貌。

    春妮离开学校之后,赵发财不知从哪得知消息, 又开始领着他那帮狗腿子,有空就在学校里外转悠。因为春妮离开前跟罗阿水谈过这个问题,这几天他加强了学校的防卫。不光是老师, 女学生们进出学校也会安排人陪送一段路程。

    赵发财在学校外头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空子钻, 还让一位剽悍的女老师抓住咸猪手扇了他两巴掌。可能是觉得被女人打这事太丢脸,之后他又消失了好几天。大伙原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怎么也要消停一段日子, 然而,就在几天前,学校闯进来几名巡捕,抓走了一名叫张乾坤的男生,说有人告他人身伤害,抓他进了巡捕房。

    当时巡警抓人时,全校正在上课,张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手铐带走,抓人的巡捕又没说清他犯了什么事,学生们以为是巡捕房来借抓捕“抗倭分子”的名义,讹人讹到学校去了,几个跟张乾坤交好的学生拦住巡捕不让他们顺利离开,情急之下还引起了肢体冲突。如果不是巡捕旁边跟着罗阿水,他弹压得及时,说不定一场骚乱将会就此引发。

    从年初开始,英方就答应过倭方,会配合他们抓捕抗倭志士,其后在租界里掀起了数轮浩浩荡荡的抓捕行动,的确关了不少人进去。

    可能那些被抓的人中有一些是说不清楚来历,但更多的人完全是遭了池鱼之殃。查清事实,巡捕房解除羁押之前,这些倒霉鬼不得不支付一笔数额高昂的保释金才能被放出来。而他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取决于保释金的数额大小和交纳时间。

    巡捕们恼羞成怒,有两个学生被其以“抗倭分子”的名义抓起来,跟张乾坤一道被投进了巡捕房大牢。

    以上就是春妮从来接她的学生口中了解到的全部真相。

    至于张乾坤被抓的原因,他们之后也弄清楚了。

    张乾坤说,他在放学路上看见赵发财在骚扰一名叫黄丽花的女学生,一时义愤,打了他一拳,将黄丽花从赵发财手中救了下来。

    原本张乾坤出于防卫目的打伤了赵发财,这事就算赵发财告到工部局司法处,也不可能将张乾坤定罪。但张乾坤是学校护卫队在万国商团登记在册的成员,事发当天,他腰里边着一支商团配发的驳壳枪,争执当中,那把枪不知怎么回事走了火,将赵发财身边一个保镖打成了重伤。

    持械伤人跟正当防卫是两回事。

    张乾坤对枪怎么走的火,一直说不清楚,赵发财那边则一口咬定,是他开的枪。而且在张乾坤说出事实,同学们想找黄丽花来作证,才发现她从那天起就没来上学了。

    包括她的家人在内,没人能说得清楚她去了哪。

    事到如今,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

    现在赵发财仗着张乾坤失去了唯一的目击证人,放话出来说,要让这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年蹲一辈子大牢赔命。

    随后,他又说自己被打得内出血,需要卧床静养,在找法医,说是要出具重伤鉴定。

    春妮回来前,他正折腾着让人传话,说他受了伤,家里没有女主人伺候,点名要胡老师去伺候他茶水。

    据说巡捕房的警长跟赵发财关系也不错,张乾坤和两名同学被分别关押,在牢房里受到几个狱友的重点关照,去探望过他们的同学回来说,三个人这几天被折磨得非常憔悴,两名学生甚至遭受到了刑讯。

    在柯莱恩处长针对学校那会儿,春妮曾有幸进过巡捕房的监狱游览。但她本人能打,没人能真的让她吃亏,校方又很快为她请来了律师保驾护航,关键是,柯莱恩那时候焦头烂额,顾不上整她,她才没吃什么苦头就被放了出来。

    张乾坤和他的两个同学跟春妮不一样,春妮从始至终没有承认过她对查理家有任何不法行为,巡捕房怎么都抓不住她的痛脚,才让她几进几出都毫发无损。

    张乾坤被抓之初,他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没有不对,不用审问,就交代了事发时所有的细节,唯一没想到,证人缺位。那两位被连累的同学虽然是莫须有的罪名,但“抗倭份子”这个罪名可虚可实,主动权掌握在巡捕房手中,端看他们想做到哪一步。惹急了他们,完全可以把人交到倭国人手中,倭国人对“抗倭份子”可从来不会手软。

    昨天天,张乾坤的家里人听了赵发财的混帐话,生怕他被法医鉴订出个重伤,让自己儿子蹲一辈子大牢,竟找到学校来,在校门口跟胡老师下跪,求她救救自己儿子。他们不敢说让她去伺候赵发财的混帐话,只苦求她去跟赵发财说说好话。

    众目睽睽之下,学校的年轻女老师跟一个中老年奸商扯上关系,如果搁在二十年前,胡老师就没有了活路。即使现在,她的名字在街头巷尾那些长舌妇嘴里传来传去,名声也毁了一半。

    校长只好放了胡老师的长假。

    这时已经到了晚上,学校放了学,幸好方校长跟韩厂长他们还留在办公室开会,春妮正好赶上。

    方校长忧虑地说:“去年城西的一处夜校,就是被以窝藏抗倭分子的名义给强行关停的。他们会不会——”

    “那都

    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先想想清楚,怎么把人救出来吧。”经过全体老师投票表决,王老师在这个学期成为了学校新鲜上任的教导主任。春妮回来后,她也被方校长拉进来,跟韩厂长一起开了这个碰头会。

    “只要他们舍得,”韩厂长道:“这一年以来,我们往工部局交了多少税,喂了多少张嘴。我们的工人可都是从学校来的,学校没了,厂子还怎么开?”

    “符律师怎么说?”刚刚下船,春妮的头一跳一跳地疼。

    “他和郑经理今天去了巡捕房跟巡长谈判,让我们准备好保释金捞人。”方校长期待地看向春妮:“港城那边的货款什么时候会到?”

    “我回来前,光亚的钱已经通过汇丰汇了过来。”光亚是工厂在泰国的代理商。

    “哦,那就是马上就要到了啊。”方校长松了一口气,吩咐王老师:“你明天一早去银行看看,要是到了的话,赶紧提出来准备着。”

    这几个学生家里都没钱,要是学校再不帮忙,就真的折在里面了。

    正常情况,只要有保释金拿,巡捕房就不会多事。毕竟牢房空间有限,把旧的放出去,才有空位抓新的嘛。

    几名老师知道马上会有钱到帐,都认为救出其他两名学生的希望很大,就转而讨论起了张乾坤的事。

    他的麻烦在于赵发财死咬着不放,按春妮的想法,就是偷偷把这人找出来,套麻袋再揍一顿。他现在敢这么狂,无非是因为没真正吃到苦头。

    可韩厂长说,大概赵发财上回挨过揍,这次学聪明了。这几天,他很少再出门乱逛,而且走到哪都会带保镖,想下手很难。

    有空间一些物资作后盾,这点问题在春妮手上其实一点也不难。但她从听到这件事完整的经过之后,就觉得这件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在符律师打电话告诉他们,英国人坚持认为那两名学生抗倭嫌疑巨大,不答应接受保释放人后,愈加强烈。

    “怎么会不放人呢?那些英国人不就是想要钱吗?他们是不是想要个更高的价,故意在拿乔?”王老师不可思议。

    方校长急忙把话筒递给了她,几个人凑过去,听符律师在电话里说:“他们说得很认真,几位,那两名学生真的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

    方校长斩钉截铁:“我们问过了,真的没有。您不是前几天就仔仔细细问过了吗?他们也就是嚷嚷了几句类似‘成天到处抓抗倭人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倭国巡捕房’这类话,这……话是说得过了一点,可怎么都跟抗倭扯不上关系吧?对了,巡捕房怎么说?”

    “他们说学生激进抗倭,诸位,我想你们要做好准备,对方,可能不是冲着保释金来的。”

    这就对了!

    春妮豁然开朗:如果英方真的想靠莫须有的罪名发笔小财,他们动手的机会太多了。真会那么笨,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何况他们抓走的是两个穷学生,如果学校因为他们的罪名不敢伸出援手,这两个人身上不可能榨出油水,他们费这力气抓人不是白折腾一场,还要浪费几碗牢饭?

    何况,她对巡捕房办事的步骤极有疑虑,让接电话的王老师问符律师:“巡捕房抓人没有流程吗?真的会不先说明罪名,就来抓人?”

    “呃——这个很难说。你们知道的,很多巡捕都是青帮子弟,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而且不是所有行动都适合摆在台面上。他们在抓捕中会干什么事,这我们谁都不知道。”

    “好吧,我换个问法。在明明是误会,还差点被围攻的情况下,巡捕们仍然会坚持不说明抓捕人的罪责,选择将错就错,带走围观群众吗?”

    王老师忙一五一十地转告了她的话。

    符律师明白春妮的意思了:“你们是猜测,他们在有意扩大事态?”

    不止符律师明白,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明白了。

    方校长惊道:“难道这些人不是针对学生,是针对学校来的?这是赵发财最后的目的?搞垮学校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管针对谁,众目睽睽下,他们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们的学生是清白的,他们查不出证据,就没法把人怎么样。”王老师忿然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韩厂长没说下半句话,可在坐的成年人也好,未成年人也好,都懂。不上法庭,在监狱里把人弄死弄残的办法多多了。

    “你们仔细想想,学校最近跟人结了什么仇没有。”符律师提醒道。

    要说结仇,那可多了去了……光是工厂的崛起就挡了多少人的道,抢了多少人的饭碗,一个一个数得过来吗?不是只有得罪人才叫结仇。

    “我去找赵发财。所有的事都是从他开始的,我就不信,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春妮捋起袖子,站起来往外走。

    第108章 108 白光

    找到赵发财这件事, 不需要春妮动手,罗阿水已经布置了好几天。

    春妮去时,他和两个护卫队的学生不知从什么渠道找了间阁楼, 斜对着赵发财的家, 正在监视进出他家的人口。

    两人找了个僻静地说话。

    “阿哥蹲了这几天,有感觉什么不对吗?像是……这几天他家有没有奇怪的人进出?”

    罗阿水摇摇头:“没有,进出他家的,只有大夫跟他的店伙保镖。”

    “那他家有几口人,布局怎么样?”

    “他家里主子佣人加起来有十好几口人,”罗阿水一顿:“妹子,你该不会是想——”

    他面向赵家, 作了个掏手的动作。

    春妮没答他:“阿哥先说说吧。”

    罗阿水瞅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春妮只好催促道:“你总要让我先了解情况再说吧。”

    罗阿水这才将赵发财家里的情况一一道来。

    赵发财妻子早亡, 家里现有两个姨娘,四个女仆,其中两个是老妈子,两个男仆, 并大小孩子六个,都住在弄堂的那栋石库门里。对了, 院子里还有两条听见人走过去就狂吠的狼狗。

    这几天赵发财聘请的两个保镖也住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么小的房子,是怎么挤下的这么些人。

    这也是海城租界特有的怪象, 家财万贯,却全家人挤住在小房子里, 仆妇兄弟不得不共用房间,这样的人家很多。赵发财算是有本事的,住房这么紧张的现在, 他还能弄一整栋房子安置家里的这么些人。

    罗阿水只知道这些不用费力气就能得到的消息。石库门院墙高深,门户紧窄,赵发财住在哪间屋,想不惊动人就弄明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春妮站在观察了一会儿,往手心吐出两口唾沫,徒手攀住老虎窗边缘,一个用力,蹬上了屋顶。

    下边罗阿水小声叫她:“这上边看不到什么,你快下来吧。”

    春妮爬上屋脊,拿出望远镜架在了眼睛上。

    在春妮的望远镜里,赵发财没住在二楼最好的主人房,而是在三楼那个带阳台的小阁楼里。小阁楼的窗帘半拉起来,时不时有穿旗袍的女人,或是穿对襟短衫,梳大辫子的女仆进出,春妮看不见里边的情形,但从她们的神态和装扮中,基本可以判断屋里人是谁。

    至于这些女人的神态……算了,赵发财原本就是个老色胚,她早该预料到的。

    在此期间,春妮让罗阿水打发两名学生,让他们领着人再去一趟巡捕房,调查跟几位学生住在一间牢房的狱友,以及看守和负责这次案件的人。

    后两者学校已经打听过,倒是第一个他们还没想到,学生点头记下离开。

    春妮原本想让罗阿水去,但罗阿水猜到她想干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走,还说:“赵家家里人多,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同时对付这么多人。你让我跟你一起,有事也好给你撩个阵。”

    春妮支不走他,只好随他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渐渐走到晚上十一点钟,赵宅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终于,只剩下了赵发财房间里的那一盏。

    春妮透过薄薄的窗帘,只能判断出他房间里始终有人在不时走动。而到了夜里两点钟,他房间里的灯还没灭,已经没有什么走动的人了。

    “行动吧。”再等下去,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靠近赵家宅子之前,春妮给了两个布罩让他套上,再叫他摒住呼吸,拿出一支麻醉|剂,往狗窝那边扔了过去。玻璃瓶碎裂的声音让狗呜噜了一声,但很快就没有了声音。

    随后,两个人从后边的院墙翻进院子进入了前堂,她先走到狗窝前,谨慎地拾起破碎的玻璃瓶收好。再拿出一瓶压力喷瓶,一块毛巾和两瓶液体,一瓶倒进喷瓶中,另外一瓶倒在了毛巾上。每打开一间房,先用压力瓶喷洒,再用毛巾捂,没一会儿,整个房子,包括院子里的两条狗全都陷入了昏睡中。

    这些可是纯度很高的麻|醉药乙|醚,完全没有酒味,只有些许的甜味,这个年代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高明的提纯技术,太浪费了,用来干这种事。

    春妮做这些的时候没注意,做完了才发现罗阿水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劲。

    春妮只得轻声咳嗽一声,道:“这是港城的新货,好像效果还不错。”

    罗阿水:“……”药不药的不重要,你溜门撬锁这么熟练,真的以前没干过这种事?

    最后,他跟着春妮到了赵发财的房间前。

    不用开门,两人先听到了屋里如雷的鼾声,他果然已经睡熟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关灯。

    春妮很谨慎地将门撬开一条缝,先朝房里喷够足量的乙|醚,又谨慎地等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残留着些许乙|醚特有的甜香,亮晃晃的电灯下边,是床上两具叠在一起,赤身摊睡的身体。

    春妮视而不见,后边的罗阿水却没有那么镇定了。他顿时手忙脚乱,拉了一下门口的灯绳,电灯咔啪一声灭了。

    黑暗骤然来袭,让她心头隐约不安。

    但干这种事,黑一点更好。她没再多此一举拉亮电灯,认准床上那头肥猪的脸,把从桌上顺来的半壶残茶全倒在了他脸上。

    赵发财呜哝了一句,还不知今夕何夕。

    春妮再给他两巴掌,这下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捏住他的喉咙:“不准喊,敢喊我一刀杀了你,明不明白?”

    他点头如捣蒜,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别,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江浦学校出的事,谁在背后给你出主意?”

    赵发财目光闪烁:“什……什么学校?”

    一柄匕首插进他的左手臂,

    赵发财大声惨叫。

    春妮冷声道:“叫一声,我砍一刀。”说着,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果真在他腿根处又割了一刀,冷笑道:“既然管不住□□里的东西,不如我帮你一把,再下一刀,把它切了,你说怎么样?”

    赵发财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在吓唬他。她说要下手,是真的会下手的,不敢再耍花枪,颤声道:“是,是谭老菊让我做的!都是他出的主意,小顾——女,女侠,你去找他,真不是我要干哪!”

    这个赵发财,果然是认得她的。不过也不奇怪,她在码头驻扎这么久,常来附近行走的,有哪一个不认识她?她原本也没打算遮掩行踪。

    春妮接着逼问:“谭老菊是谁?”

    “他是——”

    没等他说完,春妮眉头一动,冲罗阿水作了个手势:“你去看看,外边是不是来了人?”

    赵发财神色有一瞬间的激动。

    春妮心里有了数,果然罗阿水进来,作了个确认的手势。

    来得好快!

    赵发财从两人神色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说话突然又吞吞吐吐的了:“谭老菊,他是,他是,是——”

    罗阿水用手敲击门框,焦急地催促。

    春妮再不迟疑,手起刀落,冲着他的□□一刀剁下!同时,另一只手在赵发财张嘴之前,将没用完的迷药帕子牢牢捂住他的口鼻。

    既然来了,就先收点利息。

    这头让人恶心的肥猪脸上痛苦地扭曲着,却又很快平静下来,合上眼皮渐渐不动了。

    春妮从赵发财房间撤退时,穿着黑衣的人隐隐将这栋房子包围起来,已经快上到了二楼。

    赵发财家,是个陷阱。

    是什么人会设下这个陷阱?他想干什么?那个人针对的是她吗?

    春妮脑海中闪过这两个问题,听罗阿水在她耳边道:“你先从那边走,我来断后——”

    春妮摆摆手,侧身藏到楼梯间后面,沉下心思,计算着那些轻到几乎无声的脚步声。

    一下,两下,三下……

    “闭眼!”

    她低喝一声,猛地甩出一样东西!

    顿时,巨响声中,数道强烈的白光猛地爆开,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哭喊声中,两人攀上阁楼顶端,瞅准人最少的方向,一跃而下。

    在此期间,春妮又用掉了数个闪|光弹【注】,总算将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逃了出来。

    她顾不上心疼那些用掉的闪|光弹,今晚的事让她越想越迷。

    “我们现在去哪?”罗阿水紧跟着春妮,将枪取了出来警戒。

    春妮让他收好枪:“那些人没想要我们的命,你小心,别再‘走火’了。”说着,她辩认了一下方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她本能地觉得,现在如果回家,可能会有事发生。

    赵发财家也在码头附近,离学校不远,步行用不到十五分钟。是以,他才能天天有事没事就跑来骚扰老师。

    两人绕了一个大圈子,直到确定身后再没有追兵,终于走到了学校所在的路口。

    对面又长又狭的黑巷子像黑洞一样,怎么也看不清里头的景象。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藏在后面,只等着一头撞上来的小虫子。

    料峭的西北风送来让人不安的味道。

    春妮再不迟疑,提着枪,拨开保险栓,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的巷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罗阿水忙问她。

    她什么也没发现。

    但不一定需要发现了什么,才能够作出反应。沙漠里的老狼在风暴来临前,总会嗅到一点沙土的泥腥气。

    春妮在末世中长大,对危机的判断已经刻在骨髓中。

    她问罗阿水:“你有没有比较安全的地方让我们躲一晚上?”

    她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也在脑海中筛选。罗阿水才来海城三个多月……不想他思索片刻,让春妮转了个方向:“你跟我来。”

    两人离开之后,幽深的巷子里,有人问:“追不追?”

    “追什么追啊?没看见她都发现我们了?”

    “可上面交代我们的……”

    “我就问你,她有枪,你怎么追?这小娘们是真的会杀人的!”

    “那上面问起来的话——”

    “你他娘的不会说她今天没往这来?”

    “……”

    第109章 109 目标

    罗阿水带春妮去的地方, 她怎么都没猜到。

    罗阿水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跟春妮解释:“阿福找了个夜里给人看仓库的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最适合藏人了。”

    “阿福?”春妮盯着他手里的钥匙, 挑挑眉。

    “咳,就是严广福,”他打开仓库门:“先进来再说吧。”

    这个时候,春妮也不好问罗阿水怎么还在跟严广福来往,手里还有他的钥匙。倒是罗阿水跟她解释说:“有时候阿福夜里不

    在,会托我来这里帮他看守一晚上,他付我工钱。”

    严广福搬回学校附近住没多久, 他工作的俱乐部发现了他私开赌局的事,于是, 他俱乐部的工作也丢了。校长便将他安排到李铁柱的多米诺团队中,让他有活的时候跟着做,不至于饿死,估计也是为了就近管教。

    “是夜里又开赌局去赌了吧。”春妮讽刺道。

    “你先休息, 我帮你警戒。”罗阿水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不用,没人追过来。阿哥也休息一会儿吧。”春妮打了个呵欠。从上船开始, 她就没有休息好,这会儿看见床,止不住的犯困。

    然而这一晚上, 她也没怎么睡好。

    他们暂时栖身的这个仓库在江浦码头的最东边,临近苏河南岸。春妮来这里来得不多, 可她知道,对岸是华界,这边一到半夜就有人悄悄跳下苏河, 游到对岸去夹带物资。

    只要在对岸的铁丝网上撕开条口子,不被巡逻的倭国人逮住,不管带什么东西回来,就能倒手卖出去,这足以让大多数走投无路的人铤而走险。对此,工部局睁只眼闭只眼。以至于夜里的走私行动开始成群结队,形成了不小的气候。

    天还没亮,仓库外边传来了踢踢打打的脚步声。

    春妮立刻惊醒,有钥匙捅入锁眼的声音。

    罗阿水也醒了过来,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摸出枪贴着墙将门打开。

    “哇!”严广福吓了一跳:“大哥,是你啊?你不声不响地在这,真吓死个人了。”

    罗阿水推他到门外:“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严广福咕哝着,又叫一声:“什么?!哦哦,行,我知道,知道。阿哥——”突然,一颗脑袋探进来,跟春妮对视个正着。

    他顿时眼睛瞪大,惊得往后一仰,没等说话,一只手臂伸进来,又把他脑袋薅出去了。

    “阿水哥,让他进来吧。”春妮这时已经坐了起来,“我有话跟他说。”

    他们不能总躲在这里,这里白天人会多起来。还有,学校那边,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都需要了解。

    更要紧的,背后的人到底还准备了多少后手,她必须尽快弄清楚。

    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现在她不方便出面,这些事都必须要有所安排。

    …………

    傍晚,吴江口

    远航的巨轮呜鸣着缓缓靠港,岸边,接站的人群一涌而上,然后又在倭国军警的打骂中惊恐地退出警戒线之外。

    在这种时候,年轻单薄的少年总是会更加吃亏。

    人们都急着见到远行的亲朋,也就未曾注意,原本最前方的位置,有两个单薄的男孩子差点被他们猛地冲撞之下,挤得摔倒在地上。

    随后,是轮船终于靠港,趸船再轻微地晃动了几下。

    两个男孩终于站稳,开始焦急地寻找自己的目标,轮船上的人已经开始往下走。

    “在那!”个子高点的男孩急忙挥起手叫:“德三哥,铁柱哥,区——”

    “怎么了?怎么不叫了?”矮点的男孩看不到前面的情形,跳着赶紧催促他:“快叫啊。你忘了我们来之前,校长怎么交代我们的?”

    “巡警!”高个子男孩拉住他,紧张低语:“我的天,租界的巡警跟着我们来了!”

    “巡警为什么会跟着我们?”矮个子男孩蒋四成有一瞬间慌张。但随即想到,或许那几个巡警不是跟着他们来的,而是从校长口中听见今天轮船的到港时间,专门来码头堵人来了。

    李德三离开之后,暂时关闭了小摊的夜间生意。蒋四成负担起白天的部分,每天最早一个到学校支起摊子,负责熬煮胡辣汤和卤煮,承担起整个白天的售卖。

    他今天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到了小摊,但没等他去学校库房搬东西,学校那个著名的赌鬼严广福鬼鬼祟祟地找到他,并带他去见了一个人——小顾老师。

    到现在,他想起小顾老师说的话,心尖仍然忍不住发颤。

    小顾老师说,有一股不明势力的人在针对学校,在针对她,让他马上通知方校长,一定要盯紧了夏生和他家里的孩子,叫他们近期内不要离开学校半步。还让他转告校长,说天亮后可能会有警察找麻烦,让昨天见过她的其他人对外宣称,说她还在回海城的船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见过她。还有……还有——

    还有就是现在——

    蒋四成终于看到了他想找的目标,但他也看到了另外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该死!”

    他低声咒骂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巡捕先他们一步拦在李德三前面,好像马上就要开口说话。

    “德三哥!”他用尽力气,嘶吼出声。

    人群被他不似人类的嚎叫吓住,安静了一瞬。

    他跳起来挥舞双手,脸上的笑容大得夸张,抢先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德三哥,校长让我们来接你们和小顾老师回去。” 他重重强调着“小顾老师”这四个字,眼神斜指向两个巡捕。

    李德三一怔,有一名巡捕似是嗅到不对,脸色一沉,点着他叫道:“喂,小子,你——”

    蒋四成只作不见,抢在所有人说话之前连珠炮般说:“今天巡捕房人来学校,非说小顾老师刺伤了赵发财。校长已经急死了,等着小顾老师回去自证清白,小顾老师呢?”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三个男孩子的神态:学校拍电报让小顾老师急赶着回来的事情不可能瞒着他们,他们必定也大略知道学校出了什么事,

    李铁柱眼神困惑,但仍在谨慎地观察,李德三先是愕然,随即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变,最不在状态的是区明,他懵懵懂懂地就要张口:“不是,小顾——”

    “她在后边吧,”李德三忽然抬手挠头,手肘似是无意地撞了下区明的胸膛,将对方剩下的话全拐了回去:“我们的票不跟她在一起。哦,也说不定小顾老师是先下船了呢?要不我们找找吧?”

    “你们一起回来的,怎么可能不在一起?”那两名巡警这时才找到机会插话。

    “呃,我们买的时候,三等舱只剩下两张票,小顾老师和我坐的是二等舱的船。我们的房间又不一样,这我哪知道。”李德三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蒋四平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德三哥关键时候没掉链子,先稳住了情况。

    他不再开口,听李德三跟几个巡警交锋。

    不一会儿,有人就不耐烦地说:“这些话你给我留着到巡捕房去说,跟我走!”

    李德三连忙往后退:“你干什么?干什么?我可是良民,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这边大声的争执很快引来了两个值勤的倭兵:“你的,在干什么?”

    巡警们忙笑道:“没什么,我们是警察,来抓犯人的。您放心,我们马上就走。”

    蒋四成见李德三仍在后退,他心中一动,堵住他的退路,两人肢体相撞的那一瞬间,他手里被塞进了一张纸团。

    很快,巡警跟倭国人交涉完毕,提着警棍,凶神恶煞地来打李德三等人:“你还想往哪跑!”

    李德三不安抱头,叫屈道:“我没想跑啊,警官,你总得告诉我,我犯了什么事吧?”

    巡警却不跟他解释:“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快跟老子走!”

    这时,蒋四成突然“恍然”叫道:“警官大人,你们不是还在怀疑昨晚夜闯赵家的是小顾老师,赵发财的根是小顾老师断的吧?我们校长不是告诉过你们,小顾老师根本没回海城吗?”

    什么?!

    三个人几乎没被这个消息砸懵:这一天的时间,小顾老师是干了什么啊!

    “喂,小子,你是不是也想跟我们走一趟?”一名巡警逼近两步,想来抓蒋四成。

    想说的都已经说完,蒋四成不再恋战,游鱼般贼溜溜滑进人群,丢下最后

    一句话:“德三哥,你们别怕,巡捕房也不能乱抓人。我这就回学校告诉方校长,让他来救你们。”

    “他奶奶的!别让老子抓住你!”巡捕恼羞成怒。

    “行了,这里是倭国人的地盘,我们抓了人赶紧走吧。”他的另一个同事赶紧制止了他。

    …………

    两个小时后,春妮握着手上那张江南轮船公司的船票,长出了一口气。

    幸好,她改签的时间仓促,这张船票没卖出去,还让李德三给带回来了。接下来,她得靠它翻盘了。

    既然昨天的那个陷阱在针对她和学校,那她绝对不能让人有抓住把柄的可能。赵发财是认出了她,可他没有证据,来的就是她。就像张乾坤,人人都信他清白,可他没有证据证明,只能含冤被关。

    她昨天返校,原本就没几个人看到,跟唯一一个外人符律师的通话,也是通过王老师转达。即使对方听见了她的声音,相信他是个聪明人……学校那些知情人都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她对他们有信心。

    那么,再加上这张船票,春妮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她要让赵发财好好看看,什么叫做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对付张乾坤的手段,这么快就报应到了他自己身上!

    “小顾老师,有了这张船票,你是不是就能回学校了?”

    严广福的问话,打断了春妮的思绪。

    回学校?

    春妮摩挲着船票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眯起了眼睛:“不回。”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急着回学校?

    之前是敌暗我明,现在我在暗,她倒要看看,敌还怎么暗?

    第110章 110 不急

    布置简洁的茶室, 有人低哑发问:“你说,顾春妮,消失了?”

    “目前来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这么说, 你们失败了?”

    “这……我们的人仍然在全力寻找她,请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对面的人重重顿首。

    淡黄色的茶水缓缓注入小小的茶杯,那人在腾腾热气中竖起一根手指:“那么,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你们自己都不知道?”

    “这……这, 我们的人正在学校埋伏去抓她的弟弟,她弟弟在我们手里, 她一定会现身!”

    “晚了。”他轻声一叹:“这个华国女孩有多狡猾,三天前,你们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你觉得,她会放着这么大的弱点, 等你们来抓?”

    对面的人不敢抬头。

    他同样想起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本以为他们的布置万无一失, 可她居然毫发无损,冲出了包围圈……想到现场那些属下的汇报,他也不敢肯定, 那个深藏不露的小丫头到底留有多少后手。

    可惜了,上面要的是活的顾春妮……如果……

    面前这位正在啜饮茶水的男人,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只允许自己唤他“孤帆”。他只知道,这位孤帆大人是来自上面的大人物, 他于数天前接到这个任务,而在三天前,任务失败的第一时间,他被带到了孤帆大人面前。

    大人对他的态度很和蔼,只让他陈述了那小丫头跟他们对战的每一个细节,将她遗留在赵家的物品一一看过,便放他离开了。

    他深为懊恼,他办的差事很少得到上面人的垂询,原本这将是一次极好的,得到上峰赏识的机会,他却将它办砸了。赵发财没有住在二楼的主人房,而是在三楼,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无声无息放倒了那两条恶犬?

    他向孤帆保证,接下来,他一定会将功补过,尽快将这狡诈的小丫头当场擒获。

    可……想到这三天不断传来的坏消息,他心里充满了无能的愤怒。

    江浦学校那些狡猾的家伙全部都不承认见过顾春妮,为了替她洗清嫌疑,甚至还找来了江南轮船公司的船员为她作证,逼迫巡捕房撤下对她的通缉。哪怕她三天以来一直没现身,连张能够证明自己在那条船上的船票都没拿出来。

    江致清那老东西,仗着背后有租界的洋人撑腰,以为谁都不用放在眼里了?竟敢公然为人作伪证!

    等着吧,等着欧洲那边打起来,那些洋人自顾不暇,看他还敢嚣张到什么时候去!

    “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几乎五体投地。

    “我真不懂你们的行事准则,既然一开始你们的目标就是顾春妮,抓走她的弟弟,她自然会听命于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多余的事?”

    “这……此女颇有才能,我们详细调查过,整座工厂由她一手组建,包括那些近乎天才的营销策略均是出自她的手段,才为工厂带来这么大的利润。我们也是出于惜才,想帮助她,不愿意让她对我们有任何误解,才没有这么做。”

    上首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人心中不安,叫道:“大人?”

    “华国人有一句话叫什么?得陇望蜀?真是得陇望蜀啊。”

    “大人——”

    “你退下吧。”

    “那顾春妮的事?”

    “你知道该怎么做,别再让我失望。”

    按照他们的计划,顾春妮现在应该乖乖蹲在巡捕房大狱,等待着他们施舍她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该死的顾春妮,她到底躲在哪?

    还有那个会闪光会爆炸的东西,又是什么?她做的吗?

    …………

    春妮躲在哪,目前知道的,全海城只有一个人。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天刚擦黑,春妮翻了个身。睡了一个白天,她并不安稳,因为她现在的床只是一条发了霉,还散放着恶臭味的草褥子。三天前躺上去之前,让她有一瞬间的后悔,自己没有在空间中多准备一条被子。

    不过她也只是那一瞬间的后悔,在船上的时候,路过最危险的海域时,他们时常会整夜戒备海盗,她连充满鱼腥味的甲板都睡过,何况这里还多了条垫褥?

    她心里这么膈应,无非是怀疑这条草褥子的上个住客会是得了什么传染病死的,毕竟这里可是英租界唯一的化人所储物室,她身下垫的……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躺上去之前她作了充分细致的消毒,理论上是没有一点问题。至于心里不舒服,那就没办法了。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直到门外传来有节律的敲击声。

    春妮仔细辨听完毕,起身打开了门。

    外面的人闪身进来:“小顾老师,今天咱们做什么?”进来的人却是那个全校的反面教材严广福。

    三天前,她跟罗阿水在严广福栖身的小仓库躲了一晚上,在天色未明之时,严广福又让她躲进了这处化人所。至于罗阿水,春妮推断,他当天没直接露面,再让严广福出面为他作不在场证明,那些人也不会多此一举,死咬不放,便让他照常回学校上班,免得今天不在,反而被人抓住作文章。

    这一点,果然被她猜对了。那天天刚亮,巡捕房就来了人,说有人报案,顾春妮夜闯民宅持械伤人,要抓她去巡捕房提审她。

    至于罗阿水,他们也带去了巡捕房。可罗阿水有人为他作不在场证明,他可不是那三个小孩,再有符律师为他保驾护航,第一天没到下午,就被放了出来。

    她就确定了,那些人,果然都是冲着她来的。

    她原本对严广福这个赌棍没有一点信任,但假如有人要针对她,还设计了这样绵密的计策,明显就是对她很有研究,料准了自己的性子。那么,自己的交际圈子说不定也在对方掌控范围中。她认识的每一个人身边,说不定都不安全。

    对方既然这么想抓住她,她当然不能那样容易如其所愿,她得隐藏起来。但如果她向任何一个认识的人求助,就会有曝露的可能,她只能寄望于这个让校长头疼的滑头小瘪三。

    只有严广福是以她的社会关系,绝对没人会猜到她会来联系求助的人。

    罗阿水说他聪明,也没说错。恐怕谁都想不到,她竟被这

    小子领着躲在了这里。而这三天,她对外联系的唯一渠道就是严广福。

    三天过去了,那些人找不到她,想必很着急了吧。

    想到有人比她更着急,她反而一点也不急了。

    春妮让他坐下:“不着急,你先跟我讲,今天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新鲜的。巡捕房这回不敢来人了,”说到这,他喷笑一声:“但是季老师领着一群老师找了过去,站在巡捕房门口骂了大半天,没有一个人敢出来。”

    季老师就是那位甩了赵发财两巴掌的剽悍女士,严广福说,这两天巡捕房跑到学校又是抓学生,又是来搜查,引得老师和学生们烦不胜烦,但又怕自己也被抓进去,个个敢怒不敢言。

    季老师脾气原本就暴燥,昨天上午,见到又一次来搜查的巡捕,忍不住抱怨两句,却被巡捕骂了一顿,她一时激愤回骂回去,巡捕竟然被她骂得窝着脖子怂了回去。

    此消彼长。

    季老师乘胜追击,气势如宏领着一干娘子军连骂带打,将人撵出了学校。

    巡捕房那边突然怂回去,也是有原因的。

    春妮躲在这里三天,夏风萍找朱先生发动他媒体圈的朋友报道了江浦学校的这桩冤案。如今海城的媒体界虽然迫于倭国人压力,不敢对战争作激进引导,也有了些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的迹象,可这个案件明显不涉及倭国人,出岔子的还只是个小小的巡捕房,要是还畏手畏脚什么也不敢写,那媒体界的公信力真的要全完蛋了。

    学校又请符律师发动他司法界的朋友向英方施压,他们只是个小小的巡捕房,里面半数巡捕还都是华人,哪里招架得住几方共同施压?

    虽然巡捕房目前仍然硬顶着,没如学校所愿放人,但面对学校来人,态度却不敢像先前那样强硬了。

    严广福激情横飞,讲完季老师的光辉业绩,问春妮:“小顾老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连他都看清楚了,春妮如今只要拿着船票去巡捕房消一回案,赵发财这事妥妥跟她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但是——

    “学校附近还有什么奇怪的人吗?”

    “蒋四成说,还有两个……”

    她拍拍严广福的肩:“这几天你辛苦了,回去买点好吃的。”说完,将两枚大洋塞到他手里。

    没等严广福再问,春妮整理了一下衣着,快步走出这间恶臭熏人的杂物室。

    回去定然是要回去的,但那是在她把那些作怪的小虫子找出来之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回去。

    巡捕房眼看不会再有任何用处,她很期待,对方还会有什么招数。

    很久没有陷入到这样的危机中,春妮差点忘了,曾经她也是一个那样出色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