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陈皎大耍威风
之后两人就魏县的情形说了许久。
起初崔珏觉得陈九娘掀不起什么浪来,后来见她这般操作想讨兵去,可见有点名堂。
如果淮安王允了,愿意发兵给她去魏县,那就更有意思了。
第二天淮安王在官署差人把章陵郡太守赵正洋叫来询问魏县山匪一事。
赵太守一脸苦瓜相,实在有口难言,哭丧着脸同淮安王说起那块牛皮癣。
跟当初陈皎他们询问当地老媪的说法差不多,因着地理因素,实难进山剿匪。
陈恩倒也没有找茬训斥。
把赵太守打发走后,他命人去请郑章。
得知陈九娘一行人刚进魏县就挨了揍,郑章皱眉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恩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看向他道:“你说。”
郑章严肃道:“九娘好歹是个女郎家,若出去磕着碰着,总归不太好。”
陈恩没有答话。
郑章道:“这次遇到山匪只受皮肉伤已是万幸,她一个女郎,哪里受得住打啊杀啊的?”
陈恩不想听他念叨,不耐道:“郑治中打住。
“我找你来,不是听你没完没了唠叨的,我要听的是魏县山匪一事,当该如何处理才好。”
郑章不答反问:“难道主公要发兵剿匪吗?就为着那几个地痞混子大动干戈?”
一句话把陈恩给干沉默了,确实不划算。
郑章捋胡子,一本正经跟他算了一笔账,“魏县山匪下官略有所知,以前也曾发兵围剿过几回,皆是不了了之。
“该山匪混迹于魏县与怀安郡两地交界,派兵进山,犹如大海捞针。
“倘若这次主公想剿匪,下官以为,结果跟以往没什么区别,除了劳民伤财以外,还能捞到什么益处?”
陈恩倒也没有反驳,只道:“确实如此。”
郑章语重心长道:“下官还是那句话,主公太过娇宠九娘,总不能因为她有功在身,便由着她胡作非为。”
陈恩背靠凭几,不大痛快地指了指他,说道:“话虽如此,可是魏县那帮孙子,狂妄到连官家都敢进犯。
“日后我们这些当官的,是不是还得供养着他们,绕着道儿走?”
“这……”
“那帮孙子抢商旅平民便也罢了,如今猖狂到连官府衙门都不放在眼里,日后我淮安王从那里路过,是不是还得去拜一拜他们?”
郑章闭嘴不语。
陈恩心里头到底不舒坦,他清楚剿匪付出的代价太大,还不一定有成效,但放任不管又伤颜面。
郑章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他偏向于规劝,觉得是陈九娘自己去碰钉子,如果安分守己待在后宅,哪里会生出这些是非来?
陈恩知道这个道理,却觉被山匪打脸没面子。
一来陈九娘跟普通的后宅女郎不一样。
二来则是他已经是惠州的土皇帝了,结果还有人敢无视他的威仪前来践踏。
这口气忍不下。
陈恩陷入了两难,他没法坐视不理,也没有一个好的法子应对。
接连两天碧华堂那边都没有动静,梨香院的陈皎不禁毛躁,她可不能白挨一顿痛。
许氏给她出了一个主意,陈恩喜欢吃酪乳,于是陈皎在马春的指导下亲自做了一份。
趁着傍晚陈恩下值回来,陈皎特地带上蜂蜜酪乳送过去。
知道她的来意,陈恩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陈皎讨好地盛上酪乳,说道:“爹最爱食酪乳,这是我跟马春学做的。”
陈恩接过瓷碗,那酪乳色泽奶白,好似胶冻一般。
他拿勺子挖了一勺来尝,奶香味十足,就是齁甜。
陈皎期待地问:“好吃吗?”
陈恩点头,“甚好。”
陈皎笑了起来,找了些话题跟他聊。
陈恩有一句没一句敷衍,绝口不提发兵的事。
最后还是陈皎憋不住了,用撒娇的语气道:“爹可准允儿再进魏县?”
陈恩单手撑到凭几上,斜睨她道:“还想去呐?”
陈皎点头,老实道:“贼心不死。”
陈恩被气笑了,看向外头道:“你说你一个女郎家家的,老把心思放到外头,成何体统?”
这话陈皎不爱听,屁颠屁颠地坐到他旁边,说道:“那爹愿意把女儿嫁出去吗?”
陈恩愣了愣,说道:“你老子还养得起你,家里头不缺你一口吃的。”
陈皎撇嘴,“那爹是不是嫌女儿跑出去丢你的脸了?”
“胡说,我儿可是惠州的大功臣,走到哪儿都是我淮安王的脸面。”
“爹既然这般抬举,何故就不乐意把女儿放出去?”
“我是怕你在外面吃了苦头。”
“那爹还舍不得给我派兵撑腰。”
陈恩没有吭声。
陈皎倒也不着急,只循循善诱道:“爹,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恩睇她,“什么话?”
陈皎阴谋论道:“那日我们去魏县被山匪打伤,当时我曾问过徐都尉,他说了一句话,说一般情况下山匪强盗是不愿意来招惹官家的。
“爹你难道不好奇吗,那帮山匪真的吃了豹子胆敢在你淮安王头上撒野?”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
陈恩许久都没有答话。
陈皎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继续说道:“儿想再进一次魏县,想去看看那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儿向你讨兵并非胡作非为,就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儿刚进魏县地界就挨了揍。
“爹你难道不好奇?”
陈恩没好气道:“你莫要在背后胡乱揣测。”
陈皎:“我是在维护爹的脸面,你家放出去的崽,巡陈家自己的山头,结果被几个地痞揍了,传出去像话吗?”
陈恩:“……”
陈皎:“爹,你派俩兵给我撑撑腰,耍耍威风也好啊,若不然外头还以为你老人家好欺负呢。”
陈恩还是没有吭声。
陈皎摇他的胳膊,“儿就想拿他们耍耍威风,只需往那一站,什么都不用做,贼有脸面。”
她说话的语气极其天真,陈恩被逗笑了,“你当是玩具不成?”
陈皎见他有松动的迹象,忙道:“爹就允了我罢,给我几个兵去魏县耍耍威风,就算没法治山匪,也能吓一吓他们,至少咱们官家得拿出个态度来。”
这话倒是不假。
被山匪挑衅,若一点反应都没有,也确实不像话。
陈皎又费口舌哄了一番。
也亏得她是女儿身,讨兵跟讨玩具似的,不至于让陈恩猜忌用在别处。
若是男儿,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她又是哄又是讨,就想要俩兵去长脸面耍威风,讨兵的语气就跟小屁孩被揍了请家长镇场子那般,也着实把陈恩哄松动了。
对于这个闺女,他愿意给予偏爱,皆因她自身存在的价值。
这顿酪乳可没白做。
陈皎使尽浑身解数,费了不少口舌磨缠,总算磨得陈恩松了口,应允愿意给她撑脸面。
陈皎欢喜不已,两眼亮晶晶的,高兴道:“爹可不能反悔!”
说罢故意做出幼稚的举动,要跟他拉钩。
看着眼前面容还未长开的少女,陈恩倒是非常配合地伸出小指头,说道:“你老子说话算话。”
陈皎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同他拉钩,问道:“爹要许给我多少兵?”
陈恩:“既是给你耍威风用的,五十兵已然足够。”
陈皎撇嘴,“凑个整?一百兵?”
陈恩:“五十。”
陈皎:“一百,一百兵。”
父女俩讨价还价。
陈恩无比抠门,说道:“这些兵还有其他用处,拿给你充脸面,州府里定有异议。”
陈皎:“爹小气,你就指我一百兵,在我用他们耍威风期间,那五十兵的军饷走我私账,如何?”
陈恩眼珠子转了转,盘算道:“这可是你说的。”
陈皎点头,“反正你许我的那些钱银也无甚用处。”
陈恩毫不犹豫道:“那便许你一百兵。”
陈皎高兴坏了,因为能从他手里讨来一百兵,意味着他的底线还可以继续往下踩!
那种喜悦无以言表。
陈皎一时兴奋,学起了男人们走的官步,彻底膨胀了。
“阿娘总叫我学走淑女步,以后我就学官步,贼威风!”
说罢有模有样地撩裙走了几步,问道:“爹,女儿神不神气?”
陈恩被她滑稽的举动逗笑了,那模样就像小孩穿大人鞋似的天真又卖弄,他眼里写着娇宠,应道:“神气。”
陈皎喜笑颜开,拍马屁道:“有个厉害的爹就是命好,跟着爹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以耍耍威风!”
听到这话,陈恩被哄得心情甚好,哪怕那碗酪乳齁甜,还是吃了好几口。
晚些时候陈皎带着喜悦回去,许氏得知她能领一百兵,诧异不已。
陈皎难掩激动,眼睛发亮道:“还是阿娘清楚爹的脾性,一碗酪乳就把难题给解决了。”
许氏半信半疑,“他真许你带兵去魏县?”
陈皎点头,“我带一百兵去,就算什么都不做,魏县的官见着我,都得怂着。”
许氏“啧啧”道:“该你神气!”
陈皎咧嘴笑,说要带些钱银去,因为五十兵的军饷是自己掏腰包。
许氏肉疼不已,埋汰道:“你老子也太小气了,五十人的工钱可不是个小数,怎么能让你掏口袋呢?”
陈皎不以为意,端起杯盏道:“那是我自个儿讨的。”
许氏上前,“五十兵已经够你耍威风了,何必多花费?”
陈皎抿了口温水,精明道:“多带点人去,总有用处。”又道,“阿娘给我备上,日后再给你挣更多的回来。”
许氏被哄得高兴,戳她的肩膀道:“口气倒不小。”
陈皎嘿嘿的笑,她忽然觉得这个操蛋的世道也不是那么讨厌了,因为她想要试着去改写它。
就从那一百兵开始。
从南方开始。
终有一天,他们会踏上北伐的征途,收复中原,回归汉家天下。
这对父女的作为委实叫人惊掉下巴,一个敢求兵,一个敢发兵。
路子野跟不靠谱,着实令州府里的官员们议论纷纷。
不止郑家人反应激烈,二房的李氏也觉荒唐。
先前郑章曾苦口婆心劝过,怕引起淮安王的反感,不敢再去惹他心烦,索性支外甥陈贤戎去劝说。
陈贤戎非常精明,特地走了一趟二房的秋香阁,找老二陈贤盛商议此事。
陈贤戎过来时,碰巧陈贤盛夫妻在李氏这里唠家常。
陈贤盛三十岁的年纪,体型跟淮安王差不多,已有发福的迹象。
他生得面善,性子也平和,没什么野心,目前任职典学从事,主一州学政。
夫妻育有一儿一女。
此刻李氏把七岁的孙儿抱在怀里哄。
陈贤盛说道:“待兄长从交州回来,只怕得三月份了。”
李氏点头,拿饴糖给孙儿吃,“送亲车马劳顿,五娘身弱,大郎他们自要行得慢些。”
忽听婢女来报,说陈贤戎来见。
李氏看向自家儿子,眼里藏着困惑。
陈贤盛已经猜到了什么,同妻子王环道:“二娘把孩子们带下去,我等会儿就回来。”
王氏起身把二子领了出去。
李氏问:“需要我回避吗?”
陈贤盛应道:“无需阿娘回避,你听一听也无妨,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般说,李氏心中不禁犯起嘀咕,却也没有多问。
不一会儿陈贤戎进偏厅,朝母子行礼。
李氏笑眯眯命人看座。
陈贤戎跪坐于榻上,提起老大陈贤树,说道:“想来这会儿五娘他们还未抵达交州。”
陈贤盛道:“方才我还与阿娘提起,大哥回来只怕得三月份了。”
陈贤戎点头,“多半要三月中。”
三人唠了会儿家常,陈贤戎才试探问:“不知二哥可曾听闻爹要向魏县派兵一事?”
陈贤盛装傻道:“好端端的,何故要派兵?”
陈贤戎当即把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番。
陈贤盛本不想多管闲事,李氏却听得皱眉,忍不住道:“这不是胡闹吗,多大点事,还得派兵去?”
陈贤戎也觉不妥,回答道:“李姨娘说得极是,州府里的官员都觉不妥,可是爹一点话都听不进去。”
陈贤盛没有吭声。
李氏看向他道:“二郎怎么看待此事?”
陈贤盛:“这事是爹自己做的主,他自有他的考量。”
陈贤戎忙道:“二哥此话差矣,纵使九娘再有功劳,总归是女郎家。
“她不在后宅过安稳日子,跑出去乱闯祸,惹了事就回来找爹哭鼻子,让爹给撑腰,这不成体统。
“先且不论对与错,九娘一个姑娘家,讨兵去做什么?”
陈贤盛垂眸沉默了阵儿,应道:“这事确实欠失妥当。”
陈贤戎:“今儿我过来,就想与二哥商议,可否一并去劝说父亲,让他三思。”
陈贤盛立马闭嘴,若是老大在,多半会应允,但他不想管闲事。
李氏接茬儿道:“家主此举欠妥,派兵这么大的事,却当儿戏一般。
“若今日九娘要兵他就给,那明日要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也得给?”
陈贤戎赞同道:“正是这个道理,父亲着实太过娇惯。”
李氏看向陈贤盛,“你大哥没在府里,二郎便去劝一劝,并非我们妇道人家多管闲事,而是派兵一事实属荒唐。”
陈贤盛欲言又止,但见李氏坚持,也只得作罢。
稍后待陈贤戎离去,陈贤盛皱着眉头同李氏说道:“此事阿娘何必参言。”
李氏心有不满,抱怨道:“上回五娘挨了打,你爹就纵着九娘,这回又纵她,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陈贤盛无奈道:“三郎过来多半是受了郑章的意,那魏县本就是他许出来的,如今九娘进魏县挨了揍,爹派兵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一群山匪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派兵过去震一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娘何必大惊小怪。”
李氏:“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说九娘一个女郎家,跑出去种什么地,且还是一个县的地,这事靠谱吗?”
陈贤盛闭嘴。
李氏继续道:“你爹也荒唐,竟然就应允了,更荒唐的是九娘出去挨了揍,他非但不劝她好生待在后宅,还为虎作伥,顺着她的意派兵去,生怕闯不出祸来,你说这像话吗?”
陈贤盛:“……”
李氏:“三郎既然来请你一同劝说,明日二郎便与他走一趟罢。”
陈贤盛揉了揉太阳穴,“多半会被爹训斥。”
李氏不满道:“二郎就是太软弱,没有你大哥的一点主见。”
陈贤盛没有吭声,心里头想着,这个家中就是有主见的人太多了才会勾心斗角。
不出所料,翌日兄弟俩去碧华堂进言,果然遭到了陈恩的训斥。
他把锅甩到郑章头上,不客气道:“那魏县还是你舅舅许下的,结果九娘刚进魏县地界,就遭遇山匪。
“三郎你说她运气怎么就这么差,挨了一顿揍?”
陈贤戎答不出话来。
陈恩训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做兄长的?
“自己的妹妹在外头受了欺负,不给出头也就算了,还让我这个做老子的忍气吞声,成何体统?!”
面对他的质问,二人垂首不语。
陈恩指了指他们,骂道:“一群山匪欺负到我淮安王的头上,老子不高兴派兵过去震慑,你们这些孙子瞎叫嚷个什么劲儿?莫非跟那群山匪有什么关系?”
这话把两人吓着了,连连摆手道:“爹明鉴,儿不敢!”
陈恩不耐烦挥手,“给老子滚!”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得无奈退下。
陈贤盛早就料到会挨训,跑得比谁都快,不曾想陈恩忽然道:“二郎你回来。”
陈贤盛顿住身形,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陈贤戎看了他一眼,默默退了下去。
陈恩招手,陈贤盛苦哈哈上前,一巴掌忽地抡到他头上,他“哎哟”一声,讨饶道:“爹别打了!别打了!”
陈恩没好气道:“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发兵的事也敢多嘴了?”
陈贤盛老老实实道:“儿没有这个胆儿。”
陈恩戳他的脑门,骂骂咧咧道:“自个儿没长脑子吗,三郎叫你掺和就掺和?”
陈贤盛忙道:“爹勿恼,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陈恩戳他还不解气,又踹了他一脚,嫌弃道:“蠢笨如猪,被人当刀使还不自知。
“你老子发兵去魏县镇山匪是为当地太平,你瞎掺和个什么劲儿?
“还有说什么给女郎家派兵恐惹非议,老子给九娘调一百兵又怎么了?
“给她调兵不行,难不成给你们这帮孙子调兵造我的反?”
这话把陈贤盛唬住了,慌忙跪下道:“爹息怒,儿绝无半点不臣之心!”
陈恩冷哼,叉腰道:“你们这帮孙子,就盯着我手里的那点兵,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陈恩还没老呢,自己在干什么,心里头清楚得很,不用你们来教我怎么做事。”
陈贤盛叫苦不迭,冷汗淋漓道:“儿知道错了,请爹责罚。”
陈恩知道他的性子,训他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埋汰道:“滚!”
陈贤盛连忙起身滚了。
还未走远的陈贤戎看到他灰溜溜出来,关切道:“二哥……”
陈贤盛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陈贤戎只得闭嘴。
陈贤盛匆匆离去,跑得飞快。
陈贤戎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头有些鄙夷,到底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
派兵去魏县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反对的声音越多,陈恩就越要唱反调。
心腹余奉桢知道劝不住,私下里便问了一嘴。
他跟了陈恩几十年,在陈恩还是马贩子时就一起走南闯北,有着过命的交情。
目前余奉桢近六十岁的年纪,个头矮矮的,又干又瘦。
此人在州府里任簿曹从事,专管钱粮,深得陈恩信任。
对于他的试探,陈恩倒也没有隐瞒,只道:“我就想看一看,九娘去魏县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余奉桢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主公就为着这个?”
陈恩点头,严肃道:“她想种一个县的地,且还是只种地不收割,我实在好奇得紧,她要如何种地。”
余奉桢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道:“魏县那么多士绅大族,九娘子拿得下魏县的地吗?”
陈恩笑了起来,“我就想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顿了顿,“老余你是知道的,我的这个女儿跟寻常人不大一样,鬼点子多。”
“话虽如此,可是在外人看来,主公还是太纵着了,难免惹人非议。”
“非议就非议吧,在民间,她的名声可好着呢,不缺这点非议。”
见他这般坚持,余奉桢闭嘴不语。
其实陈恩还藏着一件事,那就是对魏县的山匪生出怀疑。
陈九娘刚去就被揍了回来,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而为,谁说得清呢?
最终陈恩力排众议,做主许下一百兵给陈皎带去魏县,她再次启程离府。
只不过这一回忒神气。
中途徐昭给她建议把主记吴应中带去魏县,她顺便求了淮安王,得到准允。
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去往魏县开辟战场。
那些兵都由徐昭统领管辖,路上他看着长长的队伍,只觉不可思议。
胡宴咧嘴道:“九娘子还真有些本事。”
徐昭微微一笑,心中甚慰。
倒是骑在马背上的吴应中憋了满腹牢骚。
他都六十多岁了,原本差事干得好好的,结果被踢去魏县吃灰,委实郁闷。
见他面色愁苦,徐昭颇觉好笑,问道:“吴主记为何愁眉苦脸?”
吴应中不高兴道:“老夫琢磨了许久,始终想不明白什么时候把崔别驾给得罪了,以至于让他这般抬举。”
徐昭失笑,“崔郎君很是欣赏吴主记的才干。”
吴应中不客气道:“把我踢到魏县于他有何益处?”
徐昭摇头,“没有任何益处。”
吴应中吹胡子瞪眼,“那他何苦跟我过不去?”
徐昭笑而不答。
前头的马车行得缓慢,陈皎神气得跟公鸡似的,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马春也很高兴,笑着说道:“小娘子这一去,只怕魏县的官全都得绷紧了皮。”
陈皎挑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马春小声道:“这世道,哪个当官的不贪?”
陈皎指了指她,“慎言。”
马春连忙捂住嘴。
“徐都尉。”
后头的徐昭听到她的呼喊,打马上前,“九娘子有何吩咐?”
陈皎说道:“我想学骑马,你可否教我?”
徐昭倒也没有啰嗦什么,出行在外,学会骑马确实省事许多。
现在这位祖宗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被淮安王扣了俸钱,全靠小祖宗补贴,只要把她伺候好了,万事大吉。
于是陈皎在去往魏县的路上尝试学骑马,若累了就坐马车。
徐昭是个好老师,耐心十足,加之她悟性高,倒也像模像样。
随行的士兵们哪里见过娇娇女无视男女大防露脸的,全都心生好奇,总有人忍不住偷看。
骑在马背上的少女如同一抹艳阳,在这群糙老爷们中红妆似火,神采飞扬。
那抹艳色,成为这群大老爷们眼中的亮眼色彩,总让人忍不住多瞧。
就算有人心中遐想,也不敢亵渎。
淮安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徐昭供奉的小祖宗,一大帮人的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不敢有半点马虎。
沿途有百姓看到士兵出行,全都避得老远。
毕竟这是一个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时代。
待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有行人好奇询问,是不是哪里要打仗了。
路人不知内情,皆恐慌不已。
沿途士兵护送,众人抵达魏县境内,那些山匪自不敢冒头招惹。
魏县的父母官郑治云得知陈九娘二次入县的消息,如临大敌。
进县城那天,郑县令亲自前来接迎,看到徐昭领来的士兵,心里头暗叫不好。
魏县比不得樊阳繁华,周边房屋低矮,街道杂乱,到处都灰扑扑的。
郑县令和刘县丞等人毕恭毕敬等候贵人驾临。
马车停下,马夫放好杌凳,马春打起帘子下来,陈皎由她搀扶下马车。
徐昭是都尉,郑县令自是奉承,同一干人见礼。
那郑县令生得喜庆,五十多的年纪,矮胖矮胖的,笑起来好似弥勒佛。
刘县丞则一张马脸,个高极瘦,八字眉,有点苦瓜相。
这两人的反差令陈皎印象深刻。
郑县令恭维道:“九娘子沿途车马劳顿,下官已备好官署供九娘子住宿,且差了婆子伺候,若九娘子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陈皎点头,“有劳郑县令费心了。”
郑县令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不敢邀功。”
说罢做“请”的手势,陈皎由众人簇拥着前往官署。
途中她问了些当地的时疫情况,郑县令一一应答,并夸赞道:
“惠州百姓托九娘子的福,若非你发现陈芥菜卤能解肺痈之难,只怕咱们县还得死好些人。”
陈皎偏了偏头,问:“时疫之难,县里可清楚死亡人数?”
郑县令:“前阵子曾上报过一次到郡里,我们县莫约死了九百多人。”
这个数字是非常吓人的,因为魏县总共才只有八千人左右。
陈皎就县里的情形细细询问,郑县令一一应答。
城里的百姓们见到那排场无不小声议论。
有人消息灵通,知晓些许情形,在街巷里热络八卦。
一位牵着孩童的妇人听了邻里的说法,狐疑道:“周二郎你可莫要瞎说,王府里的贵人儿来咱们这个小地方做什么?”
名叫周二郎的男人激动道:“应大娘还别不信,那位小娘子真真是淮安王府的九娘子,就是发现陈芥菜卤的那位女菩萨,到咱们这儿来了!”
妇人听得乍舌。
旁边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纷纷猜测那位女菩萨来这儿做什么。
有人猜是闲游,有人猜是要剿匪,各种说法都有。
周二郎有一番看法,说道:“甭管九娘子来做什么,她既然是女菩萨,定是给咱们送福音来了。”
此话一出,人们集体埋汰。
“周二郎你别拍马屁了,那些权贵,哪个不盼着收刮民脂民膏,能让咱们落到好?”
“是啊,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什么女菩萨,说不定是个女魔头呢!”
这话是从一位老儿口中说出来的,原本只是句戏言,却不曾想,一语成谶。
女菩萨是她,女魔头也是她。
搅得魏县鸡犬不宁,什么妖魔鬼怪都爬出来了。
惹得满城百姓集体围观吃瓜,集体炸锅,集体升天!
如果淮安王知道陈皎即将捅的篓子,只怕打死他也不会发兵来。
这哪里是种地,简直是把当地的士绅们种地里头,上演了一场骇人听闻的黑吃黑。
论起作死搞事,她的经验是非常的丰富!
第22章 作案工具一剪没
陈皎一行人被安置在官舍,她居住的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儿。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整洁,并且还有一间小小的庖厨。
一名姓胡的婆子被安排过来伺候,陈皎信不过外人,把她打发了回去。
马春在屋里整理床铺,陈皎站在院里看天色。
草长莺飞二月天,正是万物勃发的好时节。
她喜欢春日,喜欢万物复苏的新气象,更喜欢这片广袤大地上种出来的生机。
当天晚上郑县令要设宴接风洗尘,被陈皎以车马劳顿为由婉拒了。
郑县令猜不准她此行的目的,心里头忐忑不安。
刘县丞私下里跟他出主意,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次陈九娘带来一百兵,可见是要做些事的。
“大令还需早做打算,最好召集士绅们一起商议对策,省得手忙脚乱。”
郑县令点头,捋胡子道:“刘县丞所言甚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要出大事。”
刘县丞安抚道:“大令无需焦虑,不管怎么说,陈九娘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她有什么要求,满足就是,若咱们应付不了的,便请示上头,上头总会想法子处理。”
郑县令看向他,提醒道:“这些日让衙门里的人把皮绷紧点,勿要出任何差错。”
刘县丞:“下官明白。”
郑县令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女人跑到这里来种什么地。
更荒谬的是淮安王竟然允了,不但允了,还许了一百兵。
简直匪夷所思。
翌日陈皎亲自来了一趟衙门,县衙的差役们严阵以待。
这会儿郑县令还在忙事,是刘县丞应付他们。
陈皎跪坐于榻上,端起茶盏,看向刘县丞道:
“刘县丞什么时候得空了,替我把魏县的户籍和田地报与吴主记,我想了解一下县里的户籍人口和田地情况。”
刘县丞毕恭毕敬道:“九娘子且给下官一日期限整理,至多明日便可把账册处理妥当。”
陈皎点头,“如此甚好。”
说罢又问起当地的特色,好吃的或好玩的,想消遣一番。
刘县丞忙一番介绍,陈皎听得很认真,让他紧绷的心情得到纾解。
一行人并未在县衙耽搁得太久,陈皎趁着天气好,去了一趟城郊。
南方丘陵地带,大山多,不比北方平原。因着这些年南北交融,不论是手工还是人文,都得到飞速发展。
这边普遍以种植水稻为主,年产量并不高,亩产不过两三石,也就是两三百斤,且还是风调雨顺,深耕细作的前提下。
若是自家的地,扣除缴纳给官府的三成税收外,余下的才是口粮。
若是佃户,那就更艰难了,不仅要扣除税收,还得扣除租子,能得四成都不错了。
从古至今,不论在什么时候,底层老百姓都是被剥削的阶层。
县城周边有不少村庄,陈皎等人扮成普通踏青的百姓,身穿布衣,走进田间地头。
一些村民挽着裤腿,弯腰在田里栽早稻,瞧见这群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应中似乎不太明白陈皎为何来此地,捋胡子道:“老夫心中困惑,九娘子何故差刘县丞整理户籍和田地?”
陈皎眺望远处的山峦,回答道:“户籍,可看清一县的人口构成;田地,则可窥见该县的土地兼并。
“倘若此县老少青年皆有,田地也各有其主,那当地老百姓的日子多半还凑合。反之,则糟糕透顶。”
吴应中点头道:“此言甚有道理。”
徐昭忍不住插话问:“看清楚这两门有何用处?”
陈皎挑眉,“用处可大了。”
她并未细说其中的原由,倒是一旁的吴应中心中诧异,没料到她居然对地方的行政一针见血。
一行人惬意闲游,陈皎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有心走访乡里,在村头一农户家讨碗水喝。
那妇人倒是个热心肠的,端出方凳来叫他们坐。
她的婆母则有些胆小,抱着孙子警惕地打量这群人。
现下家里头的男人下地去了,公爹是石匠,在外干活,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
陈皎特别关心村里的田地情况,随口问了一嘴。
妇人是个健谈的,八卦道:“咱们村里地最多的是村尾的秦家,祖上留下来一百多亩地,这两年陆续卖了不少。”
陈皎好奇问:“何故卖掉了?”
妇人一边缝补衣物,一边说道:“前两年他家的独子闯了祸,吃醉酒打伤人,入了大狱。”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
马春好奇插话问:“打伤人就要卖田产吗?”
妇人摆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伤者是隔壁村的,胳膊骨折了,养了几个月便好的。
“不过当时秦家态度不好,那边报了官,秦小郎君入了狱,秦家赔了不少钱。”
陈皎问:“秦小郎君入狱还没出来吗?”
妇人露出微妙的表情,“进去的肥羊,哪有这般容易放出来的?”
陈皎:“……”
吴应中听到这话,也不禁八卦起来,“合着坐牢还有门道儿不成?”
妇人微微停顿手上动作,“嗐,里头的门道儿可多着呢。秦家自个儿都说了,那大牢就是个无底洞,悔不当初。”
坐在树荫下的婆母忽地提醒道:“三娘莫要碎嘴。”
妇人不以为意,“这事儿村里头都知道,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这一说,陈皎等人全都露出八卦的表情。
坐牢还能坐出什么花样来?
见众人兴致勃勃,妇人同他们唠起中间的猫腻,说道:“我听秦家说了,那大狱里头也分了三六九等。”
陈皎:“此话怎讲?”
妇人严肃道:“听他们家说,如果家里头条件好些的,愿意使钱银与狱卒,关押的牢房就有窗,人数也少些。
“若条件再好的,则分给单间关押,不仅如此,伙食也好上许多。
“若是家里头穷,使不出钱银的,便只有关到大牢房。听说多的时候有几十人,吃喝拉撒都一个地儿。
“人多了,总免不了磕碰,有人受不了,就会求狱卒通知家里人想法子走门路。
“像秦家,小有家底,且秦小郎君又是独子,哪里受得了苦头,这才一回又一回往牢里砸钱银。”
众人听得乍舌,这狱卒可是肥差。
马春也长了见识,调侃道:“那牢里头可得盼着有人进去才好,这样才能生意兴隆。”
这话把妇人逗笑了,摆手道:“咱们平头老百姓最怕官了,谁若是摊上了官司,那可不得了,甭管大小,不死也得脱层皮。”
吴应中抨击道:“这委实不像话,不论犯事轻重,皆论钱银求待遇,还做出一门营生来了。”
妇人:“这位老丈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以前我们哪知里头的门道,还是从秦家那里听来的,他家可深受其害。”
人们就坐牢这门营生七嘴八舌议论。
陈皎不禁生出些许感慨,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情形有些熟悉,因为清朝的方苞曾作《狱中杂记》,讲的就是大狱里头的万象。
跟妇人讲的情形相差无几。
有道是真正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那帮狱卒简直是个人才,搞出群租房和公租房的概念来。
陈皎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门营生是可以财源不断的,只要有人进来,就有羊毛薅。
钝刀子割肉细水长流,可比一次性捞钱滋润多了。
一行人在院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路上马春说道:“这县衙可真够黑的,照这么一来,大牢里永远都不会缺人。”
徐昭不以为意,背着手接茬儿道:“倘若当官的就靠俸钱,只怕都得去喝西北风。
“你也不想想一个衙门若要周转,手里头养着上百的书吏、车马、差役、伙食,哪样不要钱?
“要知道上头发放的那点俸钱是定了人数的,额外超出的全靠县令自己捞来补贴。
“这还算不得什么,一些新上任的,刚去地方就欠了一屁股债,哪怕知道是前任留的窟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自个儿想法子填了。
“一层剥一层,已经是官场里心照不宣的规则了,没什么大惊小怪。”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平静,对这个腐朽的王朝早已看透。
陈皎却听得触目惊心,照这么个套路玩下去,惠州迟早得完蛋。
“徐都尉你可莫要唬我,咱们惠州都这般黑吗?”
徐昭冷哼,“九娘子问问吴主记,他年纪大,看的事情多。”
陈皎看向吴应中,他没有吭声。
算是默认。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应中忽地问道:“九娘子来魏县是为种地,老夫实在不解,你要如何种地?”
陈皎默了默,“你猜。”
吴应中:“……”
徐昭心中也憋着疑问,却未问出来。他和吴应中对视,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调一百兵来呢?
肯定是要搞事的。
第二天下午刘县丞把魏县的户籍和田地档案送到官舍,供陈皎查阅。
马春看着几只木箱,不由得头大,问道:“合着小娘子是要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看完呐?”
陈皎揭开箱盖,看着存放得整整齐齐的蓝皮账册,吩咐道:“去把徐都尉和吴主记寻来,我一个人看不了这么多。”
马春应是。
待她退下后,陈皎随手捡起一本户籍登记翻阅。
昨日大狱里头的情形就已经让她长了见识,她还想看看魏县还有什么惊喜等着她。
没过多时徐昭二人被请了过来,陈皎已经在翻魏县田地记录了。
吴应中行礼道:“不知九娘子有何吩咐?”
陈皎头也不抬,说道:“你们也一起来翻翻,替我寻县里田地最多的户主。”
徐昭好奇问:“找这个作甚?”
陈皎不答反问,“昨日吴主记不是问我要如何种地吗,我的地就在那些大户里头。”
此话一出,吴应中心头一惊,眼皮子狂跳道:“九娘子莫不是要动当地的士绅?”
陈皎抬头,笑了起来,“合着田地最多的户主就是他们呐?”
吴应中没有答话。
陈皎:“劳二位替我找找大户,我自有用处。”顿了顿,“徐都尉空闲的时候差两人出去打听一下当地的名人,咱们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徐昭听着不对味,“什么叫不能空手而归?”
陈皎:“我大老远领了一百兵,怎么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呢?”
徐昭:“……”
陈皎似乎有些小期待,搓手道:“我爹只给了我五十兵,另外五十兵的工钱还是我自个儿掏腰包呢,我总得找点补贴。”
听到这话,徐昭心中腹诽,天下乌鸦一般黑。
吴应中则汗颜,调侃道:“合着九娘子是要从衙门里捞钱银不成?”
陈皎摆手,“昨日徐都尉都已经说了,衙门养这么多人也不容易,我不能趁火打劫。”
徐昭:“……”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心情复杂。她既然吩咐了差事,他们只得规规矩矩坐下来翻找大户。
这活计可不轻松,全县有一千七百来户,耕地面积约六万亩,需要极大的耐心去核查。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都在查阅户籍和田地。
衙门的郑县令摸不清楚他们的目的,私底下召集当地的士绅们开了个小会,商议应对之策。
这期间徐昭也派亲信打听当地有名有姓的人物,甭管名声好坏都行。
陈皎原本想拿士绅开刀,撕出一条口子来。哪晓得她还没动手,自己人就闯出了祸端。
这个时代的官兵跟现代的人民子弟兵是没法比拟的,他们甚至比土匪强盗更招人厌。
不 仅纪律松散,行军途中掠夺常有之,就算徐昭已经严加约束,还是捅了篓子。
起因是有几人偷偷去柏堂寻乐子,途中相中一良家女子,将其捉去狎玩。
事后那女子寻了短见,被及时救回,家中兄长是个莽撞的,咽不下这口怨气,豁出去告到官舍。
这事被胡宴压了下来,舍了些钱银打发。
不曾想那男儿是个硬茬犟脾气,硬是把事情捅到了陈皎这儿来。
当时她外出办事,那男子拦路跪求讨要公道,高声大呼女菩萨,吸引了不少行人观望。
陈皎的马车被迫停下,马春皱眉问:“你是何人在此嚷嚷?”
男子鼻青脸肿,忙用官话回道:“草民张元斌,恳请九娘子主持公道,为我妹妹张芸伸冤!”
马春不耐烦道:“你有冤屈去找衙门,我们九娘子不审案。”
张元斌激动道:“衙门管不了州府里的官兵,我妹妹被他们奸污,寻了短见,张家求助无门。
“九娘子你是惠州的女菩萨,草民冒死恳求,管上一管!”
听到他的诉求,周边的路人纷纷顿足窃窃私语。
陈皎撩起马车帘子,不耐问:“徐都尉,可有此事?”
徐昭对这类事见怪不怪,应道:“暂且没听说。”
陈皎不愿底下人败坏自己的声誉,吩咐马春把那人带去找吴应中,等她回来了再过问。
马春应是,走上前道:“你别拦路,跟我来。”
跪在地上的张元斌连忙起身让道儿,马车继续前行。
边上的百姓小声议论,都觉他作死,因为底层百姓素来都是人人践踏的份儿,吃了亏把事情掩下忍一忍还能风平浪静。
如今闹出阵仗来,只怕往后一家子都不安宁了,实在不应该。更何况招惹的还是官兵,那结果可想而知。
这不,马春也觉张元斌是个蠢的,边领着他去往官舍,边说道:“你这郎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来找官家的麻烦?”
张元斌没有吭声。
马春看他鼻青脸肿的,已经猜到了什么,问道:“可是被人打了?”
张元斌憋着一口气道:“不曾,是自己摔的。”
马春压根就不信,她既觉这人脑子不灵光,又佩服他敢豁出去跟官家叫板。
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把他领到吴应中那儿去,马春把情况细说一番。
吴应中还算有点良知,问道:“张郎君妹妹现在可安好?”
张元斌回道:“回主记的话,捡回一条命,但受到了惊吓,见人就发疯。
“那帮官兵不知轻重,她浑身都是伤,爹娘瞧着就落泪。草民咽不下这口恶气,豁出性命来讨公道,受了他们一顿打。”
吴应中沉默了阵儿,吩咐仆人道:“去把胡伯长请来。”
仆人应是。
胡宴官职百夫长,底下官兵干的事情他肯定晓得。
没过多时胡宴过来,张元斌见到他显然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后退几步。
吴应中瞧出了端倪,问胡宴是否知道军中官兵奸淫良家女的事情。
胡宴倒也没有隐瞒,点头道:“知晓。”
吴应中皱了皱眉,差人把张元斌请下去回避,继而问起胡宴详细情况。
胡宴知道事情闹大了隐瞒不了,轻描淡写道:“那几个孙子去柏堂吃醉了酒,确有欺负一位良家女,事后有给钱财打发。”
吴应中也知道官兵们是什么德行,问道:“为何不把事情给压下?”
胡宴皱眉,“已经压了的。”
吴应中:“那何故捅到了九娘子跟前来?”
胡宴没有吭声。
吴应中头大问:“徐都尉可知晓此事?”
胡宴摇头,“他不知。”
吴应中没好气道:“一群老大粗,定是你们没有安抚到位,才让张元斌豁出去闹到这儿来。”
胡宴不以为意,“又没闹出人命。”
这态度令吴应中脑壳大,埋汰道:“动动你的脑子,陈九娘是女子,现在张元斌为自家妹子舍命求公道,求到她这儿来了,你以为她会如何处理?”
这话把胡宴问愣住了,后知后觉道:“她又当如何?”
吴应中真有些受不了这群武夫,嫌弃道:“民间皆称九娘子为女菩萨,你们坏了她的名声,那几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听他这一说,胡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吴应中继续道:“倘若是寻常人,多半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九娘子身为女子,遇到奸淫之事,会是什么态度?
“且张元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告发,定已引起百姓议论,若九娘子视若无睹,名声受损,她可忍得下?
“你最好叫底下的官兵把皮绷紧点,勿要出去惹是生非,陈九娘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胡宴沉默不语,他知道陈皎的底细,敢杀人埋尸,为讨兵还敢自伤,可见是个狠角色。
不出吴应中所料,中午陈皎办完事回来,清问此事。
吴应中不敢隐瞒,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形细细讲述一番。
陈皎让马春把张元斌叫来问话,张元斌已经没有退路,一五一十说起事发经过。
陈皎倒未露出愠恼,只沉吟片刻,方道:“马春,你领人去把张芸寻来,让她来指认。”
马春应是。
待她和张元斌退下后,陈皎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徐昭道:“徐都尉以为,此事要如何处理?”
徐昭是大事化小的态度,回道:“可罚军棍惩治。”
陈皎又看向吴应中,“你呢,吴主记?”
吴应中:“看九娘子的意思。”
陈皎缓缓起身,说道:“让胡宴把所有兵都叫到校场去,我要训话,顺便把那几个渣滓给处理了。”
吴应中眼皮子狂跳,徐昭皱眉道:“九娘子何必大动干戈?”
陈皎挑眉,抬了抬下巴道:“军棍这东西,一个不慎是会打死人的,我又不打人,徐都尉心疼个什么劲儿?”
徐昭耐着性子劝道:“此事可大可小,九娘子何必……”
话还未说完,陈皎就发出灵魂拷问:“徐都尉既然这般大方,那我把你妻女赏给底下的士兵狎玩,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徐昭额上青筋暴跳,懊恼道:“请九娘子慎言!”
陈皎板脸道:“你不乐意?”
吴应中怕两人吵起来,连忙劝徐昭少开口。
他铁青着脸,怒目圆瞪,显然被气得够呛。
陈皎则面目阴沉,一双眼里写着阴鸷的杀戮。
徐昭还想说什么,被吴应中推了出去,劝他道:“徐都尉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徐昭不服气道:“简直岂有此理,她还讲不讲道理了?”
吴应中头大如斗,把他拉到门口,“你少说两句,那几人就别再保了,你是保不住的。”
“不是,你看她那猖狂样……”
“少说两句,外头都在议论此事,若不把民怨平息,迟早得捅出篓子来。”
徐昭心有不甘,气恼道:“多大点事,又没闹出人命来,何必这般折腾?”
吴应中焦头烂额道:“事情确实不大,可是底下没处理好,闹出了民怨,坏了九娘子的名声,这事儿就没法大事化小。
“徐兄弟你怎么还悟不明白呢,今日那几人撞到了枪口上,替死鬼是做定了的。”
徐昭欲言又止。
吴应中是聪明人,早已看明白陈皎为何要拿士绅开刀,皆是为收拢民心。
现在那些官兵坏了事,多半难逃一死,谁都保不住。
另一边的马春亲自走了一趟张家。
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街坊邻里见马车停在路口,不少人好奇窥探。
张元斌引着马春去自己家。
张家二老好不容易才把张芸安抚好,得知马春受命前来请张芸去指认,张老儿情绪激动道:“事已至此,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脸!”
张母怕女儿受到二次伤害,红着眼眶道:“我儿命苦,你们就放过她罢。”
张元斌不甘心这事就这么算了,恨声道:“阿娘,秀娘的事怎么能算了呢,我这个做兄长的,豁出性命也得替她讨回公道!”
张老儿愤怒道:“孽子,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眼见一家子要吵起来,马春插话道:“张郎君且先出去,我与二位细说。”
张元斌欲言又止,马春朝他挥手,他只得无奈地出去了。
马春耐着性子道:“两位老人家,我们九娘子知晓了秀娘的遭遇,很是同情,特地差我来请她去指认那日侵害她的凶手。
“你们且放心,九娘子既然做了这个主,定会替张家讨回公道,也不枉张郎君豁出性命去告发。
“倘若今日你们选择回避,那秀娘就只能白受其害,若要把侵犯她的凶手惩治,需得她指认。”
张老儿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脸。”
马春:“秀娘她没有错。”停顿片刻,“张郎君倒是个血性汉子,虽鲁莽了些,到底也是为秀娘讨公道。”
张母小心翼翼试探问:“九娘子真的愿意替秀娘做主吗?”
马春点头,“她既然发了话,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张母进屋去看女儿。
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没有后退的余地。
一家子原本还犹豫,马春同情张芸的遭遇,给他们出主意,“这事闹得太大,日后你们多半没法继续在魏县待下去了。依我之见,还是离开为好,哪怕是投奔亲戚也行。
“事后我向九娘子讨一笔钱银给你们安身立命,便把这事儿忘了,总得往前看。”
张母抹泪道:“我儿命苦啊。”
马春也很无奈,“这世道的官与兵,哪个不是横行霸道的?
“若是北方,胡人屠城,女人被当成两脚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咱们南边还好许多,虽有不公,好歹能活下去。但平头百姓,说句不好听的,人如蝼蚁,命如草菅。
“这事九娘子不知情,现在愿意做主撑腰,若处理得公道,你们便作罢,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她一番好言劝说,既现实又冷酷,最后一家子权衡,张芸愿意出面指认。
张母陪同一并前去,那时陈皎已经在校场上了。
带来的所有官兵都顶着骄阳站在校场里,陈皎则站在青伞下,一旁的徐昭板着棺材脸,很不痛快的样子。
陈皎指了指胡宴,让他去把犯事的几名官兵拎出来。
胡宴却站着不动。
这群大老爷们是不服女人管束的,只要徐昭没有开口,他们决计不愿受制于妇人。
陈皎二话没说,走下台阶朝胡宴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并未懊恼,反而还咧嘴笑。
底下的官兵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时他们看陈皎的眼神就跟看自家后院里养的婆娘似的,压根就没把她当回事,更别提威严。
于他们而言,这个娇女是个祖宗,只需供起来就是,至于让他们听话,那还需要点本事。
不止底下的官兵们如此,徐昭持同样的态度。
吴应中知晓武夫的脾性,料定陈皎压制不住他们,哪晓得她居然掏出一枚淮安王的玉令牌。
“徐都尉,我爹淮安王的令牌可使唤得动你们?”
徐昭没料到她玩真格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们,顿时露出微妙的表情,就连胡宴都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陈皎手持玉令牌,再也不装淑女了,骂骂咧咧道:“一群狗东西,在老子跟前耍威风,你们家里头养的妻儿老母还要不要了?”
众人默不吭声,气势怂了许多。
徐昭忙打圆场道:“九娘子勿恼,方才只是玩笑。”
陈皎柳眉一横,啐道:“我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心思,欺负我一介女流,把你们这帮武夫不得法,是不是?”
胡宴见她动了怒,也赔笑道:“九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属下绝不敢有半点不依。”
陈皎冷脸道:“胡伯长言重了,我陈九娘一介后宅女郎,哪里使唤得动你们这些大爷?”
胡宴挨了怼也不敢吭声。
陈皎环顾众人,鄙夷道:“你们这帮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欺负弱质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汉?
“若这般有能耐,当初还像丧家犬似的南逃作甚?
“诸位若有血性,便去跟北方的胡人叫板去,窝在这儿欺负手无寸铁的良家女,老子都替你们臊得慌!”
那时她痛骂的声音不大,却如一根钢针扎进所有人的心里,满腹憋屈。
全场鸦雀无声,吴应中面露肃穆。
陈皎重新回到青伞下,娇小的身躯里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她审视全场,再次开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有种的,便自个儿站出来领罪,若不愿意站出来,大家一起挨罚。”
底下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选择了抱团。
陈皎被气笑了。
徐昭怕收不了场,朝胡宴使眼色。
胡宴只得走到人群里,把犯事的四人踢了出来。
那四人的骨头挺硬,想着大不了挨军棍便能作罢。
不曾想,陈皎杀人诛心,手段歹毒至极。
待张家母女到场,张芸不愿露面,用幕篱遮面,指认了四人。
陈皎问:“可还有他人?”
张芸胆怯地摇头。
陈皎做了个手势,母女被送了下去,她看向犯事的四人,说道:
“我陈九娘生平最恨奸淫掳掠之事,你们四位嫖娼我不拦着,但光天化日之下奸淫良家女,无视我朝律法,罪不可赦。”
说罢看向徐昭,“徐都尉,你说,该如何施刑处置?”
徐昭还是那句话,“杖打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陈皎却道:“我不打他们,只需没收作案工具便可。”
此话一出,徐昭面色一僵,底下的四人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吴应中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
其中一人受不了了,愤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陈皎厉声道:“好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敢问,你奸淫良家女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屈辱?!
“你们这帮孙子,拿着百姓缴纳的税收,不去保家卫国,反倒干着奸淫他们女儿的勾当,这等畜生行径,该不该杀?!”
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在某一瞬间,吴应中的内心备受触动。
徐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汗颜地选择了沉默。
犯事的士兵似乎这才开始害怕了,陈皎冷酷道:“来人,拖下去施刑!”
众人垂首,无人愿动。
陈皎怒目道:“拿刀来,老子亲自阉割!”
第23章 大饼专业户
众人没料到她这般有种。
一旁的徐昭铁青着脸,反应不过来。
关键时刻只有马春没有掉链子,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柄匕首呈上。
陈皎接过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看向徐昭道:“我下手不知轻重,若流血而亡,徐都尉可莫要怪我不体恤下属。”
徐昭还想求情。
陈皎冷脸道:“今日他们敢无视律法奸淫良家女,那我陈九娘,若非头上有个爹,他们是不是也敢来觊觎我?”
徐昭不敢回答。
陈皎把匕首丢到他脚下,无情道:“要么执行命令,要么就带着你的丧家犬滚出惠州。”
这话委实欺人太甚,胡宴想上前说什么,被徐昭制止了。
陈皎轻蔑道:“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们欺压百姓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被我陈九娘骑到头上侮辱?
“惠州百姓上缴的税收,养的是护他们的兵,而不是咬他们的狗!
“诸位领着陈家发放的粮饷,我可没让你们去干欺压乡邻,恃强凌弱之事。
“有种的,就去跟北方的胡人叫板,在这里横行霸道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
她激情唾骂,字字诛心。
底下的官兵个个不服气,拽紧了拳头,却无人敢冲上前。
徐昭自知理亏,咬牙命胡宴把四人拖下去处置。
站在陈皎身侧的马春紧绷着神经,暗暗捏了把汗。她无法想象那群人冲上来会是什么后果。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陈皎站在青伞下,腰杆挺得笔直,好似一道标杆。
“今日诸位都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往日是什么德行,到了这儿,若有触犯律法之事,我陈九娘格杀勿论!”
说罢看向徐昭,问道:“徐都尉,你可听清楚了?”
徐昭冷脸道:“下官明白。”
陈皎指着底下的士兵,大声道:“若再有人敢犯事,我唯你是问!”
徐昭:“下官听命。”
陈皎这才满意了,看向吴应中,吩咐道:“明日把那四人游街,让魏县的百姓好好看看,他们供养的兵,不是欺负他们的强盗土匪,而是要护他们的依靠。”
吴应中抽了抽嘴角,为难道:“这恐怕……”
陈皎犀利问:“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担当都没有吗?”
吴应中不敢触霉头,闭嘴不语。
陈皎不理会在场士兵们的难堪,背起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马春跟在身后,无比崇拜这个身娇体弱的祖宗。
就连吴应中都对她的魄力刮目相看,陈九娘,真的很有种!
张家遭遇飞来横祸,确实没法继续在魏县待下去。陈皎许了他们安身立命的钱银,让吴应中安排他们离开。
白日徐昭受了窝囊气,憋着满腹牢骚喝闷酒。
胡宴心里头也不痛快,同他抱怨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那娘们简直欺人太甚!”
徐昭冷笑。
胡宴骂骂咧咧道:“早知今日,当初在通州时,老大就该一刀把她给砍了,何至于有今日的窝囊?”
徐昭不想听他发牢骚,“你少说两句。”
胡宴闭嘴,他恨恨地灌了一口浊酒,如果不是崔郎君劝着,他们早就跑路了,何必待在惠州当孙子受这等窝囊气。
两人正郁闷时,忽然听到马春在外头询问的声音。
胡宴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徐昭的头脑也清醒许多,皱眉问:“马春有什么事吗?”
马春在外头提着灯笼照路,陈皎道:“徐都尉,白日得罪了,我有话要同你说。”
听到陈皎的声音,屋里的两人像见着猫的老鼠,顿时手忙脚乱。
纵使徐昭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此刻竟也对陈皎生出奇怪的恐惧。
那种恐惧并非惧怕,而是无以言表的抵触。
不一会儿胡宴开门出来,方才还娘们娘们的满口秽语,这会儿乖得像孙子。就算心中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
“九娘子。”
他垂首行礼,院里黑漆漆的,看不清面容。
陈皎闻着酒气,皱了皱眉,说道:“明日游街,胡伯长也去看看老百姓是什么情形,如何?”
胡宴抽了抽嘴角,没有吭声。
陈皎偏了偏头,“怎么,心虚不敢吗?”
胡宴像哑巴似的,显然知道理亏。
陈皎边进屋,边道:“既然在这儿,便过来唠一唠。”
胡宴犯嘀咕道:“没什么好说的。”
陈皎顿住身形,扭头道:“我可有话说,因为你们这群莽夫听不懂人话。”
胡宴:“……”
平白挨了她一顿怼,他心中憋着劲儿,索性折返进屋,倒要看她一张利嘴能吹出什么花来。
马春在外头守着,徐昭和胡宴垂首而立,好似两头棕熊。
陈皎自顾跪坐到榻上,说道:“二位请坐。”
两人闷头各自落座。
陈皎饮不了酒,见室内有冷茶,以茶代酒,端起茶盏道:“白日多有得罪,还请徐都尉大人不记小人过。”
徐昭冷漠道:“下官不敢,九娘子手持主公令牌,我等不敢有怨。”
陈皎见他不领情,倒也不恼,自顾说道:“我一介女流,若要跟你们这群武夫周旋,手里没有一点权势怎么能行?”
徐昭满脸不痛快,别过脸看都不想看她。
陈皎放下茶盏道:“知道我父亲为何不信你吗?”
徐昭愣了愣,似没料到她会问出这般犀利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陈皎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我们惠州,以目前的情形,还能苟活多久,你可曾想过?”
这话一旁的胡宴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话问:“九娘子此话是何意?”
陈皎直视他们的双眼,毫不客气道:“徐都尉与崔郎君的来历我略有所知,我就不信,你们甘愿窝在惠州偏居一隅,放任北方的胡人恣意妄为。
“话又说回来,但凡骨子里有血性的男儿,哪个不盼着杀回中原,重振汉家天下?
“我不信,你们连这点军人血性都没有。”
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二人对她的不满。
徐昭冷静下来,阴霾道:“想必九娘子今晚不是来说这个的。”
陈皎挑眉,“你方才还未回答我,惠州以目前的情形,是否能在南方苟活下来?”
徐昭沉默了阵儿,才道:“我不知道。”
陈皎犀利道:“不,你心里头清楚,惠州内斗严重,南方的七个州军阀割据,先不论朝廷如何,我惠州能否在亡国前站稳脚跟,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于你而言,惠州并不重要,大不了又像往日那样逃亡,换下一处寄居。
“只要南方没有被胡人涉足,你们这群人就能继续活下去。是这样吗,徐都尉?”
徐昭垂首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你同我说这些有何用处?”
陈皎缓缓道:“我惠州,要在南方站稳脚跟,成为真正的诸侯霸主,熬到逐鹿中原的那一天。”
她说话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不容置喙的魄力,看着徐昭一字一句道:“就从兵制改革开始。”
徐昭愣住。
胡宴也诧异起来,方才还不以为意,一下子就坐端正了。
陈皎缓缓起身,烛火把身影拉得老长,她负手而立,胸有成竹道:
“崔郎君有智慧谋略,你有武力懂军政,我陈九娘擅笼络民心,为何不能试着去打破惠州现有的局面呢?”
这句话一下子把徐昭的血液激得沸腾,追问道:“如何打破局面?”
陈皎居高临下道:“得民心者,方得天下。
“我要天下的民心都汇聚到惠州,让天下的有才之士都汇聚到这儿来,为北伐而努力。
“这应是所有汉人心中的信仰。”
徐昭情绪翻涌,久久不语。
胡宴看向他,目中有光。
陈皎平静道:“你们得助我在淮安王跟前站稳脚跟,在惠州举足轻重。
“明日的游行,便是要告诉魏县的百姓,我们惠州的兵跟其他地方的兵不一样。
“我们不是欺辱他们的土匪强盗,我们是要护他们的子弟兵,他们的依靠。
“唯有军民一体,相互扶持抵御,惠州才会强大起来,从而吸引其他州的军民投奔,成为真正的诸侯霸主。
“我就想问二位,军纪严明,很难吗?”
两人同时低头沉默。
陈皎:“二位仔细想想,我所言是否有道理,若是不服气,可与我一辩。”
徐昭冷不防道:“九娘子何以为你有这本事扭转惠州的局面?”
陈皎冷哼,倨傲道:“就凭我能哄得淮安王调兵与我,就凭他敢把淮安王玉令交予我使。”
徐昭闭嘴。
陈皎:“天色不早了,二位早些歇息,若悟明白了,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了。
外头的马春见她出来,忙提灯上前引路。
室内一时变得异常寂静,方才心有不甘的两人都冷静许多。
过了许久,胡宴才道:“老大,那陈九娘真有这般本事?”
徐昭抿了口闷酒,没有答话。
他忽然开始意识到崔珏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容忍陈九娘骑到他头上了。
她无疑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不但有胆识,还有野心。
胡宴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皱眉道:“老大?”
徐昭回过神儿,看着他道:“且看她要在魏县掀起什么风浪再说。”
胡宴沉默了会儿,发牢骚道:“那娘们邪门得很,你说淮安王怎么敢把玉令交给她,究竟是何目的?”
徐昭也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崔珏在的话,或许能窥探一二。
第二天上午被施刑的四人各自胸前挂着认罪的木牌,被架到马车上游行。
城里的百姓哪曾见过这等奇闻,纷纷出来围观看热闹。
有人不知个中缘由,好奇问旁人。
一年轻郎君八卦道:“我听说是七岗巷那边的一位娘子被官兵侵犯,衙门做了处置。”
“你可莫要胡说,这年头的官兵,能做什么处置?”
“是啊,没被他们欺负就算不错了,哪敢讨公道?”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都不相信。
眼见出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犯事的四人不敢抬头,内心备受煎熬。
他们一边承受着生理上的痛苦,一边承受尊严上的侮辱,难堪得无地自容。
有百姓清楚前因后果,朝他们扔小石子,嘴里骂骂咧咧道:“畜生,奸淫良家女,欺压我们百姓,罪该万死!”
“对对对!欺负老弱妇孺,这样的畜生就该杀!”
“该杀!该杀!”
人群开始骚动,不断有人砸东西,表示愤慨。
一直以来底层百姓对官兵是又惧又怕,现在知道他们也会遭到惩治,无不拍手叫好。
如果不是边上有士兵护着,只怕那群老百姓全都要冲上去暴打犯事的四人。
那些辱骂与打砸,无不昭示着他们对官兵这一群体的怨恨。
陈皎站在阁楼上,静静地看着底下的混乱,似心有感慨,问道:“吴主记,这样的兵与民,可怕吗?”
吴应中也很有感触,沉默了许久,才道:“不可怕,是可悲。”
陈皎背着手,淡淡道:“是啊,兵出自于民,本该是一家人,为何就这般招人怨呢?”
吴应中没有答话。
陈皎眺望远方,自言自语道:“这样的惠州,迟早得走闵州民变的路,真叫人担忧。”
提及闵州,吴应中的表情变得严肃。
去年那边爆发义军,被朝廷镇压,如今满目疮痍,所幸惠州有淮安王镇场子,境内还算太平。但这种太平能延续多久,无人得知。
在这个王朝即将覆灭,风雨飘摇的时代,没有人能看到未来的日子。
街道上的人们围着马车唾骂,发泄胸中对权势欺压的不满,同时衙门口的八字墙上也贴了举报告示。
告示上说但凡发现官兵欺压百姓触犯律法者,百姓可举报到官舍吴主记那里,并且有重赏。
若是谎报,则会严惩。
围观的百姓皆觉不可思议,一妇人好奇问:“民真能告官吗?”
一名会识字的小郎君耐心地念墙上的告示,说道:
“告示里头说了,只要老百姓报到官舍吴主记那里,查清缘由后,九娘子就会给老百姓做主讨公道,绝不姑息官兵欺人。”
“真的还是假的?”
“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呢,做不得假。”
“我瞧瞧,让我瞧瞧!”
“李老二你又不识字,挤什么挤?”
八字墙边围满了人,些许百姓原是不信的,但听到隔壁街的游行,又一窝蜂过去看热闹。
告示加游行向城里的老百姓传达出整治军纪的决心,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认可。
众人无不交口称赞,纷纷夸赞九娘子菩萨心肠,愿意为老百姓干实事。
衙门里的郑县令听着外头的喧嚣很是不屑,同荀主簿道:“作秀而已,谁不会?”
荀主簿:“一介女流罢了,图个新鲜。”
郑县令端起茶盏,不屑道:“我倒要看她能在魏县掀起什么浪来。”
他到底瞧不起女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
要知道官场上的政治,可不是发现陈芥菜卤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阁楼上的陈皎则看到了奇观,只见底下街道上的百姓纷纷让开,给一顶轿子让道儿。
前头开路的仆人衣着讲究,扯开大嗓门喊让让,甚是高调。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
陈皎生出几分兴致,和吴应中下楼去,随口问旁边的妇人,方才那轿子里的是何人。
妇人不认识她,看衣着,还以为是家境殷实的商户,应答道:“那是薛郎君的轿子。”
陈皎:“薛郎君是何人?”
妇人夸赞道:“他可是咱们魏县的大善人,听说要给两个乡修路,下半年就会动工了。”
说罢又上下打量陈皎,问道:“小娘子是外地人罢,若是本地人,应是晓得薛郎君的。”
陈皎点头道:“我是樊阳人,过来探亲的,见街上热闹,便出来瞧瞧。”
妇人自豪道:“但凡提到薛郎君,几乎县里的人都认识。
“他心肠好,遇到灾年时会搭粥棚施粥,还会给老百姓修路。去年的时疫,他可出了不少钱银,救了许多人。”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能为老百姓做实事,确实是个大善人。
那薛郎君的声誉委实不错,深受百姓爱戴,此次前往衙门,是为商议修路一事。
陈皎也去观了回热闹。
倒是身边的马春持有不同的看法,前些日曾听闻过大狱里头的奇闻,对魏县的印象带有偏见,小声嘀咕道:
“这破地方还真是怪事多,山匪猖狂,善人横行,衙门里做营生,什么稀奇古怪都有。”
她这总结委实到位,陈皎不由得乐了,好奇道:“你且说说,哪来的古怪?”
马春严肃道:“魏县这么大点地方,又不像樊阳那般四通八达,若不是富商,哪来钱银做善事?”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马春挖苦道:“衙门里头这般黑,当地的商贾士绅多半勾结在一起发大财。”
陈皎噎了噎,一时竟无法反驳。
马春看向吴应中道:“吴主记,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吴应中连忙摆手,“别问我,我不知道。”
马春口无遮拦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几个身家干净。”
吴应中忙替自己辩解:“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夫就是个书吏,哪来什么门道贪污受贿?”
这倒是老实话。
之前吴应中并未细想,听了马春的言论后,也不由得对薛郎君生出几分猜测。
这么高调宣扬善事,他背后肯定需要足够多的钱银支撑。
衙门里的情形他们已经略有耳闻,捞钱的门路多得很,那薛郎君若要在魏县立足,与官府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吴应中混迹官场几十年,自然也见多识广,商贾士绅衙门勾结比比皆是,官官相护更不消说。
马春的质疑,可见是有依据的。
这不,当天下午陈皎就差人去打听薛家在当地的背景。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那薛良岳在魏县产业众多,开得有柏堂、钱庄、当铺和客栈酒肆等产业,在魏县可是实打实着的大户。
据说其人是以客栈起家的,非常有商业头脑,为人乐善好施,信仰佛教,在当地百姓心中举足轻重。
这么一个人物,确实引起了陈皎等人的好奇。
吴应中早就猜到她想动当地士绅,怕她把篓子捅大了不好收场,索性怂恿她动薛良岳这头肥羊。
原因很简单,此人是商贾,纵使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跟地方衙门挂钩,不至于牵扯到地方士绅的利益,不会引起他们抱团抵御。
之前徐昭猜不透陈皎来魏县到底要干什么,听了吴应中的揣测后,心里头震惊不已。
动士绅群体,势必会掀起波澜,甚至闹大了还会捅到淮安王跟前,无法收场。
要知道士绅在地方举足轻重,他们自身就跟官家有牵扯。
一些是致仕的官员,一些则是有家族背景的成员,还有一些在当地德高望重。
这类群体上能跟衙门谈判沟通,下能为百姓请命,甚至笼络他们为我所用。
这是地方上的情形,若放大了来说,就是世家门阀了。
像淮安王府内部,郑氏一族算得上世家,他们的亲信遍布整个惠州,渗透了州府内部各个职位。
再往上走,铁打的世家门阀,流水的王侯。
皇帝可以一茬又一茬换,但世家还是那几家,把朝廷高官要职彻底垄断。
陈皎想要动这群人,无异于作死。
吴应中知道拦不住,怂恿她挑软柿子捏,就拿薛良岳来开刀。
陈皎允了,让徐昭找人去挖此人的老底儿。
徐昭愁坏了,私下里问她是不是打算动魏县的士绅。
陈皎没有否认。
徐昭着急道:“九娘子是疯了不成?!”
陈皎无比冷静,“我没疯。”
徐昭焦麻了,激动道:“我纵使是一介武夫,都清楚其中的厉害。你若敢动当地的士绅,只怕整个惠州的士绅都会联合起来抗议,到那时候,惠州定会生乱。”
陈皎反问道:“徐都尉可曾想过,你为何挤不进州府要职?”
徐昭愣住。
陈皎直言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功夫了得,懂得军政,且有战场经验,还被大材小用,跟我跑到这儿来吃灰?”
徐昭:“……”
陈皎指了指上头,“你的路是不是被他们给堵死了,无论你怎么努力,还是爬不上去,是这样吗?”
一番劈头盖脸的问话,徐昭答不出话来。
陈皎语重心长道:“你看,这样的惠州,留不下人才,来一个走一个,是不是迟早得完蛋?”
徐昭顿时被整得郁闷了,他之所以留在这里,全靠崔珏给他画饼。
现在陈皎给他画了一块更大的饼,她起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
“我动士绅,就是要给你们这样的人撕开一道口子,把你们塞进去,留下来,共谋惠州的前程,你明白吗?”
徐昭内心触动,喉头发堵道:“这条路,并不好走。”
陈皎微微一笑,“我知道不好走,可是没关系,总要有人去走那条路,我陈九娘不介意为这条路流血丧命。”
徐昭看着她,久久不语。
陈皎缓缓伸出手,问:“徐都尉可愿屏弃前嫌,助我一臂之力,去改变惠州,匡扶汉家尊严?”
徐昭看着她的手。
那手上有讨生活留下来的痕迹,亦或许是吃过底层人的苦头,才会迫切盼着改变。
徐昭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些年在惠州,他的棱角早已被磨平,而眼前这个面容稚嫩,却浑身都充满着坚韧力量的少女,仿佛唤醒了他骨子里的血性。
望着那双眼睛,徐昭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因为他发现陈九娘身上是有人格魅力的。
那种亦正亦邪,蓬勃向上,果敢坚毅的品质令他不由自主重新审视。
但他同时也明白,这个人的骨子里是恶劣的,甚至卑鄙。
徐昭凝视了许久,才伸手跟她碰了碰拳。
陈皎笑了起来,冷不丁道:“你知道什么叫黑吃黑吗?”
徐昭:“……”
看吧,她骨子里就是奸恶的。
第24章 男色贿赂陈九娘
面对这么一个亦正亦邪的人,徐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是他心里头也明白,陈九娘是一茬星星之火。
外头忽然传来响动,二人同时扭头,原是吴应中。他有事要商议,陈皎出去了。
话说要深挖薛大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时间去谋划。
相较而言,把郑县令搞下台则轻松得多。
大狱里的营生就是一条线索,只要把握得好,总能搞掉半数人物。
吴应中给陈皎出主意,让她双线并行,一边查薛家,一边查郑县令,如果不出意外,二者多半是有关联的。
因为按照惯例,若商贾要在地方上立足赚钱,肯定需要官家庇护。
他到底混迹官场数十年,对里头的门道吃得通透,陈皎采取了他的建议。
她让胡宴找两个机灵点的兵蛋子混入衙门狱卒中打探消息。不仅如此,还出公费让他们上柏堂消遣。
胡宴知道她要搞事,积极配合,再无先前的牢骚。
当地的狱卒因着有进财的手段,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胡宴差两名行事油滑的兵蛋子去柏堂勾搭狱卒,一位叫李士永,还有一位叫王学华。
李士永年长些,王学华还不到二十。
他生了一张娃娃脸,十四岁入伍,在军营里已经厮混了五年,是蜀地人。因着有前车之鉴,断然不敢接下这差事,说道:
“九娘子那个老仙人,这么凶悍的婆娘,百夫长让我去柏堂嫖妓,万一她割我鸡又鸟咋办?我还没成亲生崽哩,打死我也不去。”
胡宴没好气打他的头,也学他的语气道:“你个憨包,公费上柏堂消遣,不会割你鸡又鸟。”
王学华半信半疑,“有这等好事,轮得到我?”
胡宴:“甭啰嗦,让你去就去。”
李士永试探问:“百夫长让我们接触狱卒,有何门道儿?”
胡宴朝二人招手,两人探头过去,他严肃道:“九娘子要把当地的县令拉下马来,你们若能立功,往后少不了好处。”
王学华狐疑问:“当真有好处?”
胡宴斜睨他,“我哄你作甚?”又道,“九娘子有的是钱,你们的粮饷都是她出,哪有白跑一趟的道理?”
此话一出,王学华的眼睛亮了,搓手道:“只要有油水捞,别说去柏堂,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李士永拍他的脑袋,“出息!”
王学华:“李老大莫要敲我脑袋,敲傻了以后连媳妇儿都讨不到,我还没讨婆娘生崽呢,得攒钱讨婆娘。”
这话把两人逗笑了。
胡宴跟他们唠了好一阵儿,二人连连点头。
接了差事后,两人专门盯平时喜欢上柏堂消遣的狱卒,总算寻到了结识的机会。
狱卒黄五郎是个老光棍,四十多的年纪,在柏堂里有个相好的,经常流连于此。
原本狱卒没有俸钱,因着一点人脉,让他捡了肥差,分下来的油水尽数砸进相好的朱三娘手里了。
李士永两人故意找朱三娘的茬儿,引出黄五郎来调解。
那黄五郎在衙门里混了好些年,自然不想招惹官兵,好言请两人吃酒,才把事情平下。
王学华饮了不少酒,碎嘴抱怨军中管得严。
黄五郎讨好地添酒,说道:“上一回九娘子好生厉害,让我们衙门里的兄弟看得肝儿颤。”
提及此事,李士永不痛快道:“不过是个娘们,若不是她爹,谁卖她的账?”
黄五郎应道:“这倒是,不过是点小冲突,倒是大惊小怪了。”
李士永看着他道:“还是你们衙门里的差役好,不用像我们这般,管束得紧。”
黄五郎连连摆手,龇着大黄牙道:“那可比不上,李老弟你们可是军爷,正儿八经拿粮饷的军户,日后是可以挣功名的。
“咱们衙门里的差役说白了就是下九流,哪能跟你们相提并论?”
李士永:“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的军功,也得拿命去换,谁不想多活几年呢?
“每月的粮饷,也得看上头的意思,若是没有苛扣还好,若苛扣,你也不得法。
“现在管得严,处处得守规矩,军中怨声载道无不牢骚。
“反倒是你们衙门里当差的滋润,只要上头有法子,总不会饿着。虽说差事繁杂了些,但不用去拼命挣那点口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番话把黄五郎捧得飘飘然,他抿了一口酒,点头道:“李老弟说得甚有道理,衙门里的差事确实繁杂,但不用拼命倒是真的。”
李士永半真半假道:“我若有门路,倒还宁愿进衙门当差呢,省得受娘们管束,憋一肚子窝囊气。”
黄五郎嘿嘿地笑。
李士永举杯跟他碰了碰,故意说起军中对陈九娘的不满,黄五郎也跟着附和。
就这样一来二去,双方混了个脸熟。
有时候李士永在柏堂里遇到黄五郎,也会请他吃酒。有时候黄五郎也会带关系要好的狱卒跟他们接触。
其中一名叫钱大富的狱卒心眼子多,私下里同邱县尉提了一嘴。
邱县尉主治安和捕盗,他脑子灵光,又把军中生怨的事跟郑县令说了。
郑县令端茶盏的手微微停顿,斜睨他道:“你是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邱县尉当即把消息的渠道细细讲述一番,说道:“近来黄五郎跟军中的一位什长厮混得熟络,是从他口中晓得的。”
郑县令心思活络了,放下茶盏道:“你把黄五郎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邱县尉应是,下去差人把黄五郎唤来。
郑县令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正愁摸不清楚陈九娘来此地的目的,眼下看来,有探听的门路了。
没过多时黄五郎过来,郑县令指了指他问:“与你熟识的那个什长叫什么名字?”
黄五郎毕恭毕敬回答:“叫李士永。”
郑县令捋胡子,详细问军中的情形,黄五郎道:“上回为着四人被陈九娘游街一事,底下官兵对她满腹牢骚,很是不满。
“李士永吃醉酒曾与小的唠过,说他们的百夫长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一娘们仗势欺人,骑到兄弟们头上作威作福,心中多有怨言。”
郑县令心中欢喜,他巴不得陈九娘出岔子才好,当即同黄五郎道:“你多加笼络着些,最好找机会试探一下,打听打听陈九娘到这儿来,到底要干什么。”
黄五郎连忙点头,“大令放心,李士永经常在柏堂混迹,还有一个王学华,一门心思攒钱讨婆娘,小的总能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
郑县令:“明儿去荀主簿那里支些钱银使给他们。”
黄五郎道:“小的明白。”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黄五郎得了郑县令的授意,果然使了钱银给李士永二人,说是孝敬他们吃酒。
王学华不敢拿,因为他怕被陈九娘割鸡又鸟。
李士永脑袋瓜精明,抱手道:“无功不受禄,老哥子这是何意?”
黄五郎涎着脸笑道:“小小心意,还请二位笑纳。”
李士永摆手,歪着头道:“老哥子明知我们那儿管得严,还这般行径,万一被查处了,我可吃不消。”
黄五郎忙道:“李老弟言重了,实不相瞒,这其实是我们刘县丞的一点心意。
“九娘子才来时大令原本要接风洗尘的,结果被婉拒,总觉招待不周。
“二位与黄某也算知交,便想着,若九娘子有什么需求,还请你们提点一二,刘县丞也好行事,不至于摸瞎。”
听他这一说,两人相视一眼,王学华道:“老哥子,我们哥俩人轻言微,不管事儿。”
黄五郎:“王老弟谦虚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盼着二位得了上头的指令提前吱个声。”
王学华笑了起来,“这倒不难。”
黄五郎把钱银塞进他手里,“老弟就别推诿了,你还年轻,以后花销的事情多着呢。”
王学华看向李士永,李士永说道:“让你收着就收着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黄五郎附和道:“对对对,王老弟就别客气了。”
于是那贿赂被二人勉为其难受下,双方又是老哥子,又是小老弟的,打得热络。
翌日上午他们把收到的贿赂交给胡宴,有好几两。
胡宴掂掂,打趣道:“你俩行啊,这么快就搞到油水了。”
王学华卖乖道:“百夫长,这钱银我们可不敢拿,怕坏了九娘子定下来的规矩。”
胡宴戳他的额头道:“你小子倒是个机灵的。”
王学华嘿嘿的笑,吃饱一顿和顿顿都能吃饱饭,他还是分得清的。
胡宴收了贿赂,把二人往陈皎的院子里领。
当时她正跟吴应中商事,原是探听到薛良岳的柏堂和当铺都有郑县令的乾股。
所谓乾股,也就是现代的干股,不参与经营,也不承担亏损,白得一份分红。
而这份乾股是在郑县令儿子郑书琼的名下。
对此情形吴应中已经见怪不怪,如果一位富商在地方上立足而没有跟官府扯上关系,那才叫匪夷所思。
胡宴过来把王李二人收到衙门贿赂的事同他们说了。
陈皎挑眉,看向吴应中道:“果真不出吴主记所料,走这条路行得通。”
吴应中捋胡子,问王李二人详细情况,李士永细细讲述一番。
吴应中沉吟片刻,方道:“如今那边来打探,九娘子作何打算?”
陈皎轻轻摩挲手中的羽扇扇柄,看着胡宴他们道:“你们继续散播谣言,说我与底下的士兵们不睦。”
胡宴点头。
陈皎:“他们既然想来打听,我便给他们空子钻。”
说罢朝三人招手,他们围拢上前,陈皎细叙一番,听得王学华眼睛贼亮。
这不,黄五郎贿赂给二人的钱银陈皎并未取,而是让他们自己收着,算是辛苦钱。
王学华难掩欢喜,试探问:“这样会不会坏了九娘子定下的规矩?”
陈皎爽利道:“我许给你的,不算。”
王学华嘿嘿的笑。
陈皎给他们画大饼道:“只要你们别给我惹是生非,我总不会亏待大家白跑魏县一趟。”
王学华连连点头,拍马屁道:“九娘子只要不割我们的鸡又鸟,上刀山下火海我王老二都不怕!”
陈皎失笑,胡宴一巴掌拍到他的脑门上,训斥道:“休得粗鲁!”
王学华忙缩了缩脖子,陈皎又同他们细说了一阵儿才作罢。
稍后待他们离开,李士永非常圆滑,把得来的贿赂均分给胡宴孝敬他吃酒。
胡宴倒也没有推托,理直气壮受下了。
李士永涎着脸道:“多亏胡伯长的提携,我们哥俩才有在九娘子跟前露脸的机会。”
胡宴把碎银装进袖袋里,“你俩只要把差事办好了,日后总少不了拿好处。”
李士永连连点头,“胡伯长说得是。”顿了顿,“我原以为九娘子不好说话,不曾想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应付。”
胡宴:“这得看小祖宗的心情好不好,若是较真儿的时候,路边的狗都会被她踹两脚。”
王学华忍不住道:“若是她心情好了,那咱们这帮兄弟是不是都能发大财?”
胡宴不客气拍他的脑门,“出息!”
三人的举动被过来的马春看到了,胡宴连忙招呼二人离开。马春进屋同陈皎八卦,调侃胡宴他们分赃。
陈皎不以为意,说道:“打个巴掌给个枣,总要给点甜头尝尝。”
吴应中也道:“那帮武夫,若要让他们卖力,光靠规矩是不行的。若是不受管束时,跟土匪强盗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甚。”
陈皎:“看来吴主记对官兵很有感触。”
吴应中是文人,骨子里对粗俗武夫还是带有偏见,点评道:“一群武夫罢了,空有蛮力而无头脑,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陈皎头脑灵活,知道怎么驭人。现在她让李士永他们放信出去,说她想在魏县捞钱找补贴。
这消息传进郑县令耳朵里,当即差人去约薛良岳。
那薛良岳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张方脸,眉骨处有一块刀疤,身材高大魁梧,面貌也英气。
据说他年轻时在北方闯荡,曾当过兵,后来逃难到南方,辗转回魏县开客栈,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成为当地有名的富商。
郑县令五年前调到这儿来任职,薛良岳上下打点,帮了不少忙。
要知道郑县令刚来时,衙门是亏空的,多亏薛良岳伸出援手,郑县令才走出困境。
二人约在别院商事。
暮春三月,群莺乱飞。
薛良岳酷爱玉兰,院里种了不少玉兰树。从窗棂往外看去,墙角的玉兰便是一处雅致的窗景。
室内的二人盘腿坐于炕案上,郑县令一袭便服,望着外头的院墙,说道:“陈九娘此行,胃口倒不小。”
薛良岳:“不过是个虚伪之辈罢了,这样的人好应付,只要她肯开口,就有机会,怕就怕什么都不取。”
郑县令轻蔑的哼了一声,不屑道:“起初造出那么大的阵仗来,我还以为她有多清高呢。”
薛良岳:“薛某曾差人打听过,当初她发现陈芥菜卤,淮安王只许了一些田产商铺与她。
“立下如此功劳,得来的犒赏却不多,心中多半不满。
“此次来魏县又遭遇山匪,求了兵带来,据说一半兵的粮饷还是自己出,若薛某没猜错的话,陈九娘定不会空手而归。”
郑县令捋胡子,点头赞许他的猜测,“如今那人应是想捞些钱财的,我又该如何应对?”
薛良岳出主意道:“这事简单,过两日薛某主办一场宴饮聚会,请当地士绅和大令赏脸捧场,邀陈九娘一并前往,与她接触接触。”
郑县令点头:“如此甚好。”
于是没过两日薛良岳便以慈善修路的名义送请帖给当地有头有脸的士绅。
官舍里的陈皎也接到了请帖,她手持麈尾扇,一边驱蠓虫,一边看那请帖。
南方蠓虫多,若是在外头,稍不留神就会被叮咬,痒得人心慌。
马春送来驱虫的香包,陈皎抬头道:“去把吴主记叫来。”
马春应是,叮嘱道:“小娘子莫要忘了把香包系上,驱蚊虫的。”
陈皎应声晓得。
不一会儿吴应中从外面过来,时下天气日渐炎热,若是正午,太阳火辣辣的,委实受不住。
陈皎给他倒了一盏清热的菊花饮,说道:“鱼儿咬钩了。”
吴应中喝了口水,好奇拿起案几上的请帖,边看边问:“九娘子打算怎么个钓法?”
陈皎有一搭没一搭地摇麈尾扇,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可是个穷光蛋,手里的兵都指望我给粮饷,哪容易喂饱?”
吴应中没有吭声。
陈皎忽地问道:“我若想要薛家的全部家当,他们会不会跳脚?”
吴应中:“……”
陈皎大言不惭道:“我这是给淮安王搜刮钱财养兵,顺便再捞点辛苦钱,就算闹到州府,淮安王也定不会怪罪于我。”
吴应中看着她无语了许久,才拱手道:“老夫受教了。”
论起不要脸,她是非常有经验的。
待到宴请那天,陈皎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
马春给她梳了高髻,头上一套花冠,妆容清丽淡雅。
一袭松花色交领齐腰褶裙,半臂荷叶袖俏皮飘逸,内着姜黄大袖衣,蔽膝与腰带同色,上俭下丰,奢丽脱俗。
陈皎站在衣冠镜前打量,她满意地扶了扶鬓发,说道:“马春的手艺甚好,比我阿娘还厉害。”
马春露出小得意,“我们九娘子是最俊的,今日宴饮,各家的女眷也会聚到一起,断不能被她们夺了风头。”
陈皎抿嘴笑,马春送上孔雀羽扇,她伸手接过。
女郎都爱红妆,就算在男人堆里刨食吃,也不能耽搁她爱美的天性。
看时候不早了,二人收拾妥当出行。外头的吴应中和徐昭早就候着了,见陈皎这般花枝招展出来,不由得多瞥了几眼。
陈皎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忸怩,落落大方问吴应中道:“吴主记,今日我这身怎么样?”
吴应中点头道:“九娘子生得俊,甚好。”
陈皎喜欢听人夸赞,又厚着脸皮问徐昭,徐昭严肃道:“九娘子去捞钱还是低调些好。”
陈皎:“……”
吴应中:“……”
瞎说什么大实话!
几人各自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薛家的庄子。
待他们抵达时,已经有不少士绅到场了。得知陈皎等人到来,薛良岳携带家眷接迎。
今日天气好,骄阳似火,陈皎由马春搀扶进庄子,身边的仆人手持青伞遮阳,吴应中和徐昭等人跟在两侧,排场十足。
薛良岳携妻儿上前行礼,周边的女眷们忍不住频频窥探那抹亮色。
薛良岳奉承道:“九娘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
陈皎应道:“薛郎君心系魏县百姓,愿出资修路,可是当地百姓之福。”
双方客气吹捧,你一言我一语,薛良岳欢欢喜喜把众人请进前厅那边。
途中不少人主动打招呼,有女眷,也有士绅,陈皎皆彬彬有礼给予回应。
些许女郎不禁对她心生好奇,毕竟陈九娘的名声几乎整个惠州都知晓。
如今得见真人,见她模样生得俊,还能像男人那样走出来,无不感到稀奇。
这不,有目光短浅的妇人私下里八卦,压低声音道:“一个女郎家,却混迹于男人堆中,不成体统。”
她旁边的妇人也接茬儿道:“是啊,瞧着年岁不大,本该好生待在闺阁里待嫁,却跑出来东走西跑的,日后哪个男人敢娶她?”
这群后宅妇人到底接受不了未出阁的女子在外张扬,扎堆热议,无非是觉得男主外女主内才是正统。
也有人抱着羡慕的眼光,觉得陈九娘能得抬举,威风八面。
此刻前厅那边坐了不少士绅,郑县令得知陈皎过来,亲自起身接迎他们的到来。
纵使这群人心中不屑,面子还是给足了的,皆因她的老子是淮安王,且手里还握了兵,开罪不起。
一帮老爷们恭维小祖宗的到来,各种夸赞之词张口就来。
那一刻,陈皎审视前厅里的老头儿们,忽然体会到了身为特权者的虚荣。
她喜欢这种感觉。
亦或许在他们的眼里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全靠身后的爹撑腰,才许给颜面。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就喜欢众人俯首弯腰恭维的滋味,甭管你多大的官职,见到权力就要卑躬屈膝。
而持权者不论男女,高高在上,享受殊荣。
陈皎坐在一众人中,一抹娇色尤为扎眼。她彻底膨胀了,兴致勃勃与这群官绅周旋,丝毫不怯场。
待到正午时分,宴席已经备好,鉴于陈皎是女宾,安排的宾客皆是夫妻档。
一张食案夫妻二人落座,边上一位婢女伺候饮食。
陈皎是单人食案,由马春伺候,徐昭则和吴应中一起。
宴席上的士绅们多数是夫妻,薛良岳特地安排了歌舞助兴,陈皎瞧得津津有味。
酒过三巡,一场舞剑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舞剑者身材修长,脸上戴大面,看不清面容。他手持木剑,衣袂翻飞,身姿轻灵,舞剑动作行云如流水,好似那蛟龙入海。
陈皎看得目不转睛。
坐在上首的薛良岳频频窥探,他是个有心的,特地送了一份大礼。
待舞剑结束,众人无不称赞,那人摘下大面谢 礼,是个年轻男子,体貌娴丽,唇红齿白,生得雌雄莫辨。
陈皎还不曾见过这等漂亮的男儿,瞧得眼睛都直了。
时下盛行男风,权贵富商手里豢养貌美的男色比比皆是。
那人名唤商玠,被薛良岳指给陈皎伺候。
他毕恭毕敬上前敬酒,宽松的衣袍裹着挺拔的身姿,端杯盏的指骨修长,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陈皎的视线落到他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整齐,指骨匀称,皮肤白皙,又瞥向他的喉结,性感撩人。
没有人能拒绝美色的诱惑,不论男女。
在某一瞬间,陈皎彻底兴奋了,这也是我能玩儿的?
第25章 黑吃黑
见她两眼放光的样子,旁边的徐昭露出埋汰的表情。
那厮之前还对崔珏死皮赖脸,这下瞧见其他男人魂儿都被勾走了,女人果然是没心的。
这不,陈皎显然对商玠生出浓厚的兴致,一双眼里写满了好奇。
商玠似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微微垂首,乖顺得像只猫咪。
之后众人说了些什么,陈皎都听不到了,只是时不时瞧身边的美貌儿郎。
并非是她经不起诱惑,而是送男人这种举动打破了常规,因为素来都是用美色贿赂男人的,结果薛良岳是个妙人儿,居然用男色贿赂她陈九娘,思想还挺开放。
吴应中和徐昭表情各一,一个埋汰,一个微妙。
马春不让商玠近身,只让他在旁当花瓶,不许他碰陈皎的饮食。
薛良岳很满意陈皎的反应,没有人能拒绝商玠的美貌,屡试不爽。
宴饮过后人们自行消遣,徐昭有话要说,趁着陈皎小憩时,过去同她说了几句。
无非是薛良岳拿男□□惑,简直不成体统。
陈皎嗤鼻,慵懒地靠着凭几,轻摇麈尾扇道:“这怎么不成体统了,合着用貌美的女子贿赂才叫正统?”
徐昭噎了噎,严肃道:“九娘子身份矜贵,那等卑贱之徒断不能脏了你的眼。”
陈皎撇嘴,“我觉得甚好看,比你们崔郎君俊多了。”
徐昭:“……”
陈皎:“瞧着温顺,脾气应也比崔郎君好,这样的儿郎,哪个女人不喜欢?”
徐昭:“……”
他一时心情复杂,憋了许久,才道:“那等出卖色相之徒,岂可与崔郎君相提并论?”又道,“纵使崔郎君脾气不好,可是身家清白干净,九娘子若什么人都接触,恐染病。”
“染病”二字把陈皎唬住了,绿眉绿眼盯着他,“你休要扫我的兴。”
徐昭见她有畏惧的迹象,继续道:“现今这世道盛行男风,但凡权贵富商都爱豢养男倌,玩的花样多得很,哪个能干干净净的?
“九娘子身份矜贵,且有志气,断不可被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迷了眼。
“你若实在有兴致,也得寻身家清白,有学识涵养的,总比外头来路不明的干净。”
他说话的语气像劝诫迷途知返的羔羊,陈皎不耐挥手,“你别婆婆妈妈的,我就当花瓶养养眼。”
徐昭还想说什么,外头传来婢女的通报声,原是商玠过来了。
徐昭只得悻悻然出去。
走到院子里,见商玠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警告道:“九娘子是有主儿的,你休要胡来。”
商玠露出胆怯的表情,一双桃花眼透着几分委屈,轻言细语道:“徐都尉言重了,小人不敢。”
徐昭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商玠款款进屋,马春见他进来,也露出敌视。他视若无睹,朝陈皎行礼,唤道:“九娘子。”
陈皎瞅着那张脸,心情都好了许多,朝他招手道:“你坐过来。”
商玠依言坐到炕案上。
陈皎是手控,好奇牵他的手观赏起来。他个头高,指骨匀称修长,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极好。
陈皎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啧啧称赞道:“这手真好看。”
商玠笑了起来,也夸赞道:“九娘子生得俊,小的从未见过这般灵动的女郎。”
陈皎不信他的鬼话,问道:“你是哪里人?”
商玠回道:“小的是江南人,幼时家中遭遇旱灾,迫不得已把小的卖给商户,几多辗转,才到了薛家。”
陈皎:“身世也算可怜。”
商玠淡淡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总得往前看。”
这话陈皎表示赞许。
那商玠虽是男倌,却不轻浮,言行温雅极有教养,很入陈皎的意。
一旁的马春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很多时候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稍后薛良岳过来见礼,商玠退下,他带来一只精致的木盒,里头皆是黄灿灿的金条。
陈皎瞥了一眼,故作惊讶道:“薛郎君这是何意?”
薛良岳讨好道:“九娘子远道而来,我等招待不周,这是我们士绅商户的一点心意,还请九娘子笑纳。”
陈皎挑眉,伸手拿起一根金条,沉甸甸的,“你这心意着实厚重,我可承受不起。”
薛良岳忙道:“九娘子过谦了,魏县山匪猖狂,你带兵过来,当地也太平许多,断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且底下官兵上百张嘴等着粮饷,我等作为受益人,自当尽一份绵力。”
这话说得熨帖至极。
陈皎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朝马春做了个手势,她上前把木盒收捡好。
那木盒沉甸甸的,马春心里头乍舌,这得换多少亩田产铺子?
接下来薛良岳又说起商玠,陈皎知晓他想把人安插到她身边,倒也没有推拒。
金钱与美色,双收。
待薛良岳离开后,马春私下里同她唠了几句,说道:“那木盒沉甸甸的,薛家出手果真阔绰。”
陈皎满意道:“倒是个识趣的。”
马春还有些犹豫,试探问:“小娘子真打算把商玠带回官舍吗?”
陈皎看着她,不答反问:“难道不养眼吗?”
马春:“……”
陈皎:“我若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着那张脸,什么烦恼都消了。”
马春无语。
陈皎:“既然薛郎君想在我身边安插人,我便顺了他的意。”
马春欲言又止,陈皎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她只得闭嘴。
下午又同官绅们应酬了一阵子,晚些时候陈皎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商玠并未一同前往,因为太过招眼。
回到官舍后,三人围在炕案前看那只装着十二根金条的木盒。
吴应中眼睛发亮道:“老夫在州府干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
陈皎“啧”了一声,“我爹这般苛刻你们?”
吴应中露出当代牛马的表情, 抱怨道:“做书吏的又没有油水,每年只有额定的那点俸钱,这一根金条,得够老夫当牛做马好些年了。”
徐昭也好奇拿起一根金条在手里掂了掂,似觉感慨,说道:“难怪朝廷腐败,谁能抵抗得了它的诱惑呢?”
陈皎:“官舍行事多有不便,吴主记什么时候得空了,替我找找合适的宅子。”
吴应中皱眉,“九娘子寻宅子作甚?”顿了顿,“这里吃衙门公家的不好吗,还能省一笔。”
陈皎露出贱兮兮的表情,“金屋藏娇。”
吴应中:“……”
徐昭:“……”
她可真敢!
徐昭忍不住道:“这是薛良岳下的套子,九娘子三思而后行。”
陈皎不以为意,“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可以利用商玠给薛良岳下反套子?”
徐昭:“……”
陈皎老谋深算道:“留着商玠,我自有用处。”
她既然这般说了,二人也不好继续啰嗦,因为会被她怼。
却又怎知,这阳谋正是郑县令给他们下的套。
为了早日把陈皎那瘟神打发走,郑县令用钓鱼执法的方式向上级诉苦,特地书信给章陵郡太守赵正洋,说陈皎在魏县大肆收刮民脂民膏,闹得鸡犬不宁。
赵太守义愤填膺,并未直接上报给淮安王,想着陈皎去魏县是治中郑章开的口,便拿着那封信函找到郑章讨要说法。
郑章巴不得陈皎捅出篓子来,把信函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收起心中的幸灾乐祸,同赵太守发牢骚道:
“这事倒是怨我了,当初主公不听劝,非得让我开口许一个县的地给陈九娘,我迫不得已许魏县,哪曾想她竟在那边生出事端来。”
赵太守焦虑道:“还请郑治中出出主意,那九娘子带了兵去,当地的父母官也不敢招惹,实在为难呐。”
郑章沉吟片刻,踢皮球道:“魏县的事我不好出面,不若明日赵太守去寻崔别驾,看他怎么说。”
赵太守不解,“???”
郑章想泼崔珏的脏水,意味深长道:“当初陈九娘离府时,曾向主公讨要徐都尉领兵,那徐都尉是崔别驾带来的人,想必他清楚内情。”
赵太守不吭声了。
郑章道:“魏县的事我不想掺和,想来赵太守应能理解我的难处。”
赵太守立马道:“下官明白郑治中的无奈。”
郑章笑了笑,赵太守也笑了笑,算是心照不宣。
于是翌日赵太守拿着郑县令的信函寻到崔珏那里,同他说明情况。
当时崔珏在官署处理日常杂事,赵太守前来求见,把郑县令的信函呈上。
崔珏看过之后,心中不禁狐疑,因为前几日他才接到徐昭传回来的信息,说陈皎大肆整顿官兵,意欲收揽民心,想拿当地官绅开刀。
这才没过几日,当地的父母官就控诉她大肆敛财,收刮民脂民膏,委实蹊跷。
见他久久不语,赵太守试探喊道:“崔别驾?”
崔珏回过神儿,微微蹙眉道:“陈九娘在魏县如此行径,实在不该。”
赵太守发愁道:“不瞒崔别驾,九娘子手里领了兵,当地的父母官实难做人呐。”
崔珏平静道:“赵太守稍安勿躁,待我禀明主公,定会差人去处理此事。”
赵太守连声应好。
之后崔珏又耐心问了几句,他一一应答。
下午崔珏便亲自走了一趟淮安王府,淮安王正在梨香院听许氏唱曲儿。
崔珏一袭常服,立于门下。
不一会儿里头的声音停止,婢女前来请人,崔珏撩袍进偏厢那边。
陈恩惬意地坐在炕案上,身子倚着凭几,大腹便便的,极其放松。
崔珏向二人行礼,看向许氏,陈恩淡淡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崔珏从袖袋里取出书信呈上,说道:“这是魏县父母官写给赵太守的书信,还请主公过目。”
陈恩伸手接过,不紧不慢地打开信函,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室内一时寂静得鸦雀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被气笑了,陈恩看向许氏道:“你养的好闺女,跑去魏县欺负人了。”
许氏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诧异道:“陈郎莫要哄我,阿英那孩子能欺负谁?”
陈恩:“当地的父母官告状来了,说她收刮民脂民膏,闹得鸡犬不宁。”停顿片刻,“我就说她怎么总想着出府,原是嫌我给的赏赐太少了。”
许氏“哎哟”一声,连忙道:“天可怜见,我们阿英绝不是贪财的主儿!
“陈郎你先前给的田产铺子阿英全都给我了,东西都在府里头的,她断不会这般作恶。”
陈恩没好气道:“这信函白纸黑字写着呢,难不成是当地的父母官诬告她?”
许氏连连摆手,“中间定有什么误会!”又道,“阿英孝顺,她若真敢收刮民脂民膏,那肯定也是给陈郎你收刮的。”
陈恩愠恼道:“荒唐!你还有道理了?!”
许氏理直气壮道:“陈郎你自个儿许给她的兵,她在魏县的言行举止皆是你授的意,就算她干了混账事,那也是你这个老子指使的。”
一番不讲理的言语把陈恩噎得无语,他想拿杯盏砸她,许氏立马溜之大吉。
陈恩气恼地拍矮几,骂骂咧咧道:“混账东西!”
一直没有吭声的崔珏眼观鼻,鼻观心,陈恩看向他,不耐道:“那狗东西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生出这般荒唐的事来?”
崔珏斟酌用词道:“想来中间有误会。”
陈恩:“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是那县令空口白牙诬陷不成?”
崔珏闭嘴。
陈恩从炕案上起身,不高兴地来回踱步,抱怨道:“我就知道她不老实,想捅篓子出来。”
崔珏试探问:“主公要把九娘子唤回来吗?”
陈恩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耐人寻味道:“放出去的狗,刚咬到人就牵回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崔珏:“……”
陈恩指了指他,“你什么时候抽空过去一趟,把她脖子上的绳子拽一拽,勿要激起民变。”
崔珏沉默了半晌,才道:“万一属下拽绳子的时候不慎被咬了呢?”
陈恩露出埋汰的眼神,嫌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被女儿家咬两嘴,算得了什么?”
崔珏:“……”
想到陈九娘牙尖嘴利的样子,他倒抽一口冷气。
这得算工伤啊活爹!
似乎到现在,崔珏才后知后觉意会过来,合着陈九娘去魏县就是要给淮安王捞油水的!
一个老流氓,一个小流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崔珏的心情一时很复杂,他抱手看着淮安王,满腹牢骚无从发泄。
一只手忽地伸到他的肩膀上,陈恩语重心长道:“勿要让她激起了民变,知道吗?”
崔珏试探他的底线,“只要不激起民变,什么事都可以做吗?”
陈恩愣了愣,眼神变得微妙起来,“既然老子放了权给她,便由着她去罢。”
崔珏点头,“属下明白。”
陈恩朝他挥手,叮嘱道:“若实在荒唐,就把她给老子牵回来。”
崔珏:“嗯。”
陈恩没再多说,挥手打发,崔珏躬身退下了。
在离府的途中,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似乎这才意识到陈九娘之所以能去魏县,应是跟淮安王达成某种共识的。
若不然实难解释淮安王为何会发兵给一个女子,并且还由着她胡来。
鉴于眼下事情多,他暂时还没法抽身去魏县,索性写信给徐昭,提醒他们收敛。
那封信函很快就被传到了徐昭手里,看到信里头的内容,徐昭诧异不已。
他不作多想,把信件拿给陈皎和吴应中,二人看过之后,同样露出奇怪的表情。
吴应中一介文人,极少骂骂咧咧,此刻居然也憋不住了,啐道:“郑治云那老小子不干人事,前脚花钱挡灾,后脚出卖,当该千刀万剐!”
陈皎撇嘴,“钓鱼执法,我也很擅长。”
徐昭紧皱眉头,“你俩倒是拿个主意出来,现在淮安王大怒,要拿二位问罪。”
陈皎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吴应中出主意道:“趁着崔郎君还没来,索性我们先弄郑县令?”
陈皎点头,原本是要小火慢炖的,结果非要撞枪口上来找死,自然不能便宜他。
“他这般讨人嫌,就先弄他好了。”顿了顿,“就从牢里那事儿开头罢。”
吴应中不痛快道:“这老小子当真作死,自己犯下不少混账事,还没清算他呢,就反咬一口,着实可恨!”
陈皎:“查罢,查个底儿朝天。”
于是第二天一早,徐昭就调兵去了衙门大牢,未经郑县令准允,强行将其接管。
那大牢里共有八十一人,全部归官兵们接手管辖。
狱卒黄五郎不知其因,涎着脸询问李士永,李士永嘿嘿笑了笑,说道:“老哥子,你的下半辈子有着落了,公家饭可不容易吃。”
此话一出,黄五郎脸色一变,还未反应过来,李士永就道:“把狱卒统统抓起来关上,等吴主记一个个审!”
黄五郎忙道:“李老弟误会了!误会了!”
李士永冷声道:“有没有误会,你们这帮狱卒心里头清楚。”
原本管犯人的狱卒反而成了罪人,皆被关押。
这事闹得太大,邱县尉连忙报给郑县令。荀主簿一听暗叫不好,多半是有篓子捅出来了。
郑县令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道:“好端端的,他们去大牢里发什么疯?”
邱县尉激动道:“属下问了的,他们说什么有人揭发衙门的大牢收受贿赂,吴主记要来清查。”
此话一出,郑县令怒目道:“荒唐!我自己的衙门,哪轮得到他们来插手?!”
他委实被气坏了,要去讨要说法。
哪晓得刚走到门口,就见陈皎一行人过来,她手持都官从事文书,告知郑县令,要接管县衙。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郑县令惊惧,只觉天都塌了。
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慌忙接过那文书细看。
都官从事掌监察举劾百官之责,陈皎代理其职查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郑县令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
他一时腿软,犹如烂泥跌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陈皎居高临下笑了笑,朝边上的胡宴做了个手势,“拖下去监管起来。”
胡宴立马上前,像拎小鸡仔似的把他提走。
整个衙门很快就被官兵们掌控,接下来是吴应中的主场,就从关押在大牢里的犯人开始清查。
那些犯人有些是杀人犯,有些则是轻罪者,因着能给衙门带来进账,故而被关押压榨。
现在吴应中挨个审案,该放的放,该关的继续关。
这些人受狱卒勒索,纷纷吐露他们在牢里分三六九等情形,指认狱卒罪名。
一半人被刑满释放,还有一半人继续关押。
当然,狱卒也填充了好几个进来。
之前砸了不少钱银坐牢的秦小郎君可算熬到出狱的日子,秦家人前来接他回家,激动不已。
那秦小郎君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因家里头砸钱坐牢,日子过得还行,不曾吃苦头。
徐昭把他撵走,警告道:“你小子日后少吃些马尿犯浑,这回遇到我们算你走运,若不然,你秦家的家当只怕都得填进去。”
秦小郎君忙道:“军爷说得是,草民以后再也不敢了。”
徐昭:“回去了好生孝敬你爹娘,一根独苗,莫要再让父母操心。”
秦家父母连忙说感谢,欢欢喜喜把独子领了回去。
城里的百姓听到风声无不议论,那秦家领着独子回村后,秦小郎君同村里人说起牢里的情形,听得众人乍舌。
他口若悬河道:“可多亏九娘子替我们伸冤,我出来前已经有十多位刑满释放了,若不然,还不知得关到几时呢。”
邻里好奇问:“当真没花钱银就出来了?”
秦父庆幸道:“这回一厘都没花,那军爷还特地叮嘱长新,叫他以后孝敬父母,勿要再惹是生非。”
众人听得稀奇,全都围拢七嘴八舌议论衙门里的情形。
与此同时,衙门里的陈皎则耐心翻阅荀主簿呈上来的账册。
马春在一旁伺候,趁着她休息的间隙,无比自豪道:“小娘子当真了不得,竟然能代理做官了。”
陈皎端起茶盏,失笑道:“我这哪里算是官?”
马春:“怎么不算了,把县令都监禁起来清查,贼威风!”
陈皎抿茶不语,马春忽地问道:“奴婢就是好奇,家主竟然会放权给一个女郎,这可是前所未见。”
陈皎愣了愣,眯起眼看着她憨厚的脸,冷不丁问了一句:“你知道年猪吗?”
马春:“???”
陈皎给她打比喻,说道:“有些猪崽得养到过年的时候才宰,但有些猪要养许久才能宰,马春你知道其中的原由吗?”
马春应道:“是因为肥得慢?”
陈皎点头,随即露出似笑非笑。
她当然不会跟她说,养猪是淮安王的政治手段,而老百姓则是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只要没有伤到根基,割了总会再长出来。
这些“猪”若要增膘,势必得吃“韭菜”,只要不激起民变,淮安王通常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这群猪自主发挥。
一旦猪长肥了,收割的镰刀就会毫不犹豫割到肥猪们的脖子上,血与肉统统进淮安王的腰包,而下面的“韭菜”们无不感恩戴德,贪官总算被屠。
他们以为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些了,可是下一头猪又来了。
老百姓永远都悟不透其中的道理,为什么他们辛苦努力了一辈子,弯下的腰永远都直不起来。
而陈皎,想要借助淮安王收割肥猪的镰刀,进行反向收割。
那个便宜爹教会她什么叫黑吃黑,而她,则会让他领教什么叫以下犯上。
字面上的那种。
以下,犯上。
第26章 陈九娘刨坟
仅仅两三日,吴应中就把牢里的烂账清理干净了。
接下来他又开始翻阅近年来已经结案的记录,但凡有疑点的,皆扒出来重审。
去年时疫州府里下放得有钱银补贴,陈皎从账册里发现可疑之处,也一并丢给他复查。
不仅如此,百姓听闻父母官被查,有不服气的老百姓壮大胆子二次上告。
一家姓何的夫妻原是在东街那边靠卖豆腐为生,前两年何大郎生了一场重病,为治病把家底掏空了。
当时他们的闺女何月年仅十四岁,主动去往士绅王家做丫鬟,签的是活契。
那何月在王家当差半年,每月都有五百钱月例,帮家里头渡过难关。
起初何家夫妇还能见一见女儿,哪晓得后来怎么都见不着人了。
王家月例照给,却总找理由搪塞,何大郎不禁生疑,数次交涉无果,便告到了衙门。
结果王家竟然说何月自己跟外男私奔跑了,他们也不知情形,可把何大郎气得半死。
好好的一个闺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郑县令把事情压了下来,草草结案。何大郎悔不当初,曾私下里偷偷打探,却无女儿踪迹。
现在得知郑县令被清查,夫妻俩又一次前往衙门,恳请上头主持公道。
也该他们运气好,恰逢陈皎外出碰见二人求助,便随口问了一嘴。
夫妻说起闺女的情形,何大郎连连抹泪,陈皎吩咐道:“把二人领到吴主记那儿去。”
马春应是,当即差人把他们带给吴应中。
这还是第一个牵连到士绅的案子,鉴于陈皎想搞士绅群体,吴应中对何家的情形特别上心。
事情是前年发生的,吴应中翻阅档案,确实发现了不少疑点。
傍晚陈皎回来,吴应中就何家的事一番讨论。
陈皎看过档案后,觉得何家闺女多半遇难了,说道:“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郎,凭白无故没有了踪迹,且她平日跟家中关系尚可,断然没有理由私奔。”
吴应中捋胡子,“明日差人走一趟王家,查问个清楚。”
陈皎点头,“此案疑点重重,确实值得推敲。”
二人又说起这些日郑县令手下判的糊涂案,吴应中说他嘴巴硬得很,怎么都撬不开。
陈皎轻哼一声,“他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你只需把一笔笔账清算出来。”
吴应中忽地说道:“只怕县里的士绅和薛家坐不住了。”
陈皎:“坐不住才好。”顿了顿,“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谨慎行事。”
说罢看向他,“让胡宴他们继续蹲守,都给我沉住气,我就不信摸不到大鱼。”
她怀疑魏县的山匪跟当地的官绅有牵连,当初才来时被进犯,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翌日李士永受了差遣,带着王学华和于二毛去往何家了解王士绅那边的情况。
夫妻把三人请进院子,备上茶水招待,李士永坐到方凳上,问:“你们家的何小娘子是在王家做什么活计?”
何大郎答道:“她是内院的粗使丫鬟,上头的管事是一个婆子,姓冯。”
王学华好奇问:“你俩见不着人,那去问过冯婆子吗?”
何大郎:“问过好几回,每次她都搪塞,后来回数多了,连见都不愿见了。”
李士永觉得冯婆子作为何月的管事,肯定是晓得她的去向的,当即又问冯婆子的情况。
何大郎一一应答。
三人在这里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决定去冯婆子那里打探。
他们行事的方式可没有衙门差役那般和软,手段极其粗暴。
当天冯婆子下值得迟,等她回到家天都已经黑了。她的儿子和儿媳妇皆被捆绑起来,听到外头的响动,嘴里发出“呜呜”声。
冯婆子刚进院子就意识到不对劲,试探喊了两声。
厢房里的二人连忙回应,冯婆子听到声响,立马进来探情形。
哪晓得一只大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忽地捂住了她的嘴,用蛮力把她拽进了屋里。
油灯照亮了昏暗,一家子像鹌鹑似的被扔到了一块儿。
见到屋里的三个壮汉,冯婆子委实被吓得够呛。
李士永给王学华使眼色,他出去把大门反锁了。
冯婆子年近六十,虽生得壮硕,到底害怕丧命,恐慌道:“各位英雄好汉,我们家平头百姓,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各位,还请各位指条明路。”
李士永双手抱胸,说道:“指明路也无妨,不过我问过你儿子,他不老实。”
冯婆子紧张地看向自家儿子,她那报应儿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近来又染上了五石散,糟心得要命。
以为是报应儿惹来的祸事,冯婆子怒目骂道:“你这混账东西,究竟干了什么混账事,把诸位英雄给招惹了?”
程刚哭丧摇头,于二毛把他嘴里勒紧的破布取掉,他急忙辩解道:“阿娘,我没有啊!我都不认识他们!”
冯婆子压根就不信他的鬼话,气恼道:“诸位英雄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冯氏绝无半点怨言!”
程刚急了,“阿娘,我真没招惹他们,是你出了岔子!”
此话一出,冯婆子拔高声音,尖声问:“混账东西,你老娘能出什么岔子?!”
话语一落,李士永就问:“十里巷何大昌家的闺女何月,可是在你手里当差?”
听到这话,冯婆子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于二毛没甚耐心,朝她吼道:“问你话呢,哑巴了?”
冯婆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道:“何月那丫头我记得。”
李士永冷声问:“她去了何处?”
冯婆子回答道:“她跑了,十四五岁的女郎,正是怀春的年纪,受不起外头的引……”
话还未说完,于二毛抡起一巴掌扇到程刚脸上,他痛呼一声,被打翻在地,甚至连嘴角都沁出血来。
冯婆子被唬住了,惊恐地住了嘴。
李士永指了指她,“编,继续编。”
程刚是个怕死的,哭丧道:“阿娘,儿不想死啊!”
冯婆子脸色发白,李士永做了个手势,于二毛一把揪住程刚的头发把他拖了出去。
王学华故意道:“我这个兄弟是个暴脾气,下手不知轻重,若是不慎折断了两根骨头,只怕日后下地都难。”
冯婆子听得眼皮子狂跳,咬牙道:“你们这群强盗,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士永把方凳一摔,“老虔婆,别以为你在王家当差就了不得!今儿爷爷我就是王法,有本事去把王家请来,说道说道!”
见他口气这般狂妄,冯婆子知道遇到了硬茬儿,气势顿时软了不少。
李士永继续道:“你这老媪,莫要考验我的耐性,问你话就如实回答,若敢撒谎,折了你儿子,就该来折你了。”
王学华接茬儿问:“何月在内院当差,你又是她的管事,她的踪迹你肯定比任何人都晓得,倘若真是私逃了,那当初何家来问人时何故遮遮掩掩搪塞?”
冯婆子嘴硬,辩解道:“英雄,老婆子真没撒谎,说的都是……”
外头忽然传来程刚的惨叫声,冯婆子冷汗淋漓。
李士永道:“说,继续说。”
王学华:“我再问你,何月去哪里了,是不是被王家杀了?”
冯婆子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慌,嗫嚅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阿娘,你就招认了吧!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寻不到程家的头上!”
“你闭嘴!”
“阿娘,儿想活命呐,我若没了,以后谁来给你养老送终?”
程刚到底怕死,一个劲儿哭嚎,扰得冯婆子心神不宁。
边上的邻里听到这边的动静,无人敢过来管闲事。
冯婆子还想硬撑,程刚又挨了揍。
听到他的惨叫和某种折断的声音,冯婆子彻底慌了。她虽然嘴上嫌弃,但终归是独子,还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连忙哭道:“英雄,英雄,我说!我说!”
李士永双手抱胸,等着下文。
冯婆子不敢敷衍,哆嗦道:“那丫头命不好,原本在王家当差好好的,不曾想一次偶然,夫人得知她的生辰八字,便动了心思。”
李士永听不明白,皱眉问:“什么心思?”
冯婆子心惊胆战道:“夫人曾有一个小儿子,才养到十一岁就夭折了。
“按当地习俗,未婚配的子孙是入不了祖坟的,此事一直是夫人的心病。
“后来有观花婆出主意,说若寻得与小郎君匹配的未婚女郎凑成阴婚,便可把小郎君的坟迁回王家。
“恰好何月那丫头的八字跟小郎君是相合的,便被凑成了阴婚,入了小郎君的墓。”
听到这里,王学华炸了,用俚语骂骂咧咧道:“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人家才十四五岁,就被活活弄死了,简直猪狗不如!”
李士永倒是听过冥婚,但素来都是死去的男女配对,把活人拿去配阴婚还是头一回听说,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一个才十四五岁的丫头,活生生的一条命,临死前得有多绝望啊。
这内情委实震碎了他们的三观,个个都心情沉重。若是何家父母知晓女儿的下落,不知是什么心情。
现在问清楚何月的下落,三人并未逗留。
待他们走后,冯婆子连忙出去看程刚,还以为他伤得有多重,结果并无大碍。
冯婆子气恼地打了他一下,焦灼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了!”
程刚不满自己受到的折磨,诉苦道:“这是王家自己造的孽,与我们何干?”
“你懂个屁!”
“我不懂!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想活命!”
程刚冲自家老娘咆哮,又挨了她一巴掌。
第二天上午李士永三人偷偷去了一趟王家的坟地。他们家的祖坟埋在城郊的龙井坡,有家奴守墓。
三人避开守墓人,挨着坟头一个个找,多数都是老坟,只有最后方才有新的泥土痕迹。
他们没上过学,自然不认识字,王学华也姓王,只晓得“王”字。
于二毛只认得数字,昨晚听冯婆子说王家夭折的小郎君好像排行第七,于二毛指着墓碑上的“七”字,觉得这个坟应该就是夭折的王七郎的坟。
三人又把墓地里的所有坟都看了个遍,最后一致认为那个有新印泥土的坟肯定就是迁移来的。
因为只有它的痕迹最新,跟冯婆子的说法吻合。
把得知何月去向的消息带回衙门后,陈皎和吴应中皆震惊不已。陈皎当即差人去把冯婆子捉来审问,决定亲自过问这个案子。
那冯婆子昨晚遭受恐吓,哪里经受得住第二波吓唬,招认得比谁都快。
吴应中让她签字画押后,陈皎命徐昭带兵去往王家墓,要亲自开棺验尸。
王学华匆匆走了一趟十里巷,让夫妻二人立马去 龙井坡。
何大郎不知内情,困惑问道:“军爷叫我们夫妻去龙井坡作甚?”
王学华心有不忍,回答道:“你们只管去,九娘子已经往那边去了。”
得了他话,夫妻不作多想,豆腐也不卖了,匆忙收摊子离开。
陈皎和徐昭领了二十多名士兵前往城郊王家墓,并且还带了仵作。
看守墓地的家奴见到那般阵仗,着实被吓坏了。
李士永带众人强行闯入墓地,家奴意欲阻拦,被他们掀翻在地。
陈皎跟在身后,由李士永引到王七郎的墓碑前,毕恭毕敬道:“九娘子,这就是王七郎的墓。”
陈皎上前看墓碑和周边的痕迹,随即命人去把守墓人找来问话。
守墓人恐慌不已,心里已有猜测。不出所料,陈皎问他王七郎的详细情况,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陈皎没有耐心跟他耗,当即下令刨坟开棺验尸。
守墓人吓坏了,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又道,“我家小郎君气性大,若诸位惹得他不痛快,恐找上门儿来啊!”
陈皎柳眉一横,啐道:“我呸!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能耐,死了还能翻天不成?!
“挖!给老子挖!他若有那气性,就来找老子,老子不怕!”
得了她的令,士兵们七手八脚拿工具开挖。
守墓人见阻拦不住,只得窝囊去通知王家。
当王家得知祖坟被刨时,士绅王震荣肺都气炸了,连忙领人快马加鞭过来讨要说法。
居住在龙井坡附近的村民听到这边的阵仗,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时下日头厉害,陈皎坐到方凳上,马春给她撑青伞,派头十足。
仵作则守在旁边看士兵们刨坟。
那坟茔暂且由泥土垒成,日后待合适的日子还会修建,不曾想被陈皎等人挖了。
人多力量大,他们很快就刨到底。一口棺材露了出来,李士永道:“九娘子,见棺了!”
陈皎问:“几口棺?”
李士永:“只有一口!”
陈皎看向仵作,问道:“贾仵作,开棺验尸有什么讲究吗?”
贾仵作道:“九娘子且离远一些,恐冲撞了煞气。”
陈皎不懂中间的规矩,倒也没有多问,只起身配合走得远了些。
现下太阳大,贾仵作让士兵们支起带来的布棚,准备现场验尸。
匆匆赶过来的何家夫妻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他们从围观的村民中挤了进来,得知女儿可能就埋在王七郎的棺中,夫妻俩顿时腿软。
何母两眼泪花花,承受不住那种冲击,跌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
王学华那小子倒还有点良心,上前把他们扶到树荫下,好一番安抚。
在太阳底下开棺验尸还是有讲究的,迷信的说法,需得用绸布遮挡阳光,防止活人的影子照进棺中。
人们脸上蒙着布巾,合力把棺材抬了出来,放置布棚下,随后打开棺盖。
一股腐臭气息扑鼻而来。
李士永胆子大,看向棺中,里头存放着两具尸体,他当即汇报道:“九娘子,棺中有两具尸。”
听到两具尸体,陈皎问:“是怎么个情形,且说一说。”
棺中的两具尸体腐败情形完全不一,一具已经白骨化,但衣着还新。另一具则呈腐败现象,可见年头没多久。
这么两具尸体摆放在一起,确实有些诡异。
李士永把看到的情形细说一番,几乎已能确定何月的归宿。
人们把两具尸体抬到预先准备的木板上,供贾仵作查验。
他先验的男尸,观骨骼外形,断其年岁,以及死亡时间,详细信息由笔吏一一记录。
把男尸的信息记录完,王家来了一大帮人讨要说法。
陈皎不允他们扰乱验尸现场,亲自坐阵命徐昭等人阻拦。
那王震荣五十多的年纪,脸型瘦长,个头高瘦,穿着一袭华服,额头上汗津津的,携了宗族亲眷提刀带棒而来。
王家祖辈在魏县德高望重,养的都是读书人。宗族里的族人有的曾在州府里任职,有的则在其他州。
他们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全都义愤填膺。
徐昭一杆红缨枪,大马金刀阻拦在王家人跟前。他身材魁梧,通身都是煞气,横眉冷对的样子很是唬人。
十五名官兵一一排开,个个亮了兵刃,凶神恶煞,叫人不敢触犯。
陈皎站在青伞下,先礼后兵,说道:“王士绅得罪了,何家状告你们王家把他们的闺女何月谋杀,葬入王七郎墓中促成冥婚。
“我陈九娘接了这桩案子开棺验尸,尔等若敢坏我办案,可别怪刀剑无眼。”
王震荣愤怒道:“荒谬!何家从哪里听来的传言,简直岂有此理!”
陈皎从袖袋里取出冯婆子的口供,展开示人,“这上头有王家内院管事冯氏的口供,她亲口与我指认王家杀害何月与王七郎配阴婚一事,白纸黑字皆是证据。
“待我开棺验尸,一切真相皆可大白,王士绅有什么话,可等着仵作验尸后再作申辩。”
边上围观的村民窃窃私语,王震荣哪里忍得下他刨小儿子的坟,愤怒狡辩道:“陈九娘你休要仗势欺人!就算我王家配阴婚,也断然轮不到何家!”
陈皎轻描淡写,“待仵作验完尸,一切自有定论。”
说罢便坐回方凳上,不想再费口舌。
王家自是不依,王震荣悲愤欲绝,煽动边上围观的村民,大声道:
“乡亲们,陈九娘欺人太甚!未经准允私闯祖宗坟地已是过分,现在竟然刨我王家坟,这是要置我王家于断子绝孙之境啊!”
“对!擅自刨坟着实可憎!谁家受得了这等欺辱?!”
“陈九娘仗势欺人,我惠州还有没有王法公道了?!”
王家人纷纷叫喊抗议,现场二三十人叫嚣,个个面红耳赤。
围观的百姓各有说法,一些觉得欠妥,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
徐昭知道今日肯定会发生肢体冲突,叫王学华把陈皎护到后头,恐伤到她。
不出所料,王家是个硬茬儿,硬是率先动起手来,一窝蜂上前讨要说法。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中。
起初徐昭等人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以逼退为主。哪晓得那群人吃准他们不会见血,导致两名士兵被打伤。
徐昭动了怒,一杆红缨枪击伤数人,打得王家人嗷嗷叫。
偏生他们还不怕死,还要上前挑衅权威。陈皎决不姑息,厉声道:“妨碍公务者,格杀勿论!”
得了她的令,徐昭开了杀戒,当场捅死了两三人。
冲突中见了血,王家人一时被震慑住了,全都后退几步。
陈皎暴喝道:“今日就算天皇老子来了,老子也照杀不误!”
随即下令道:“诸位将士听令,胆敢妨碍我陈九娘办案者,来一人杀一人,来一双杀一双!”
官兵们精神一振,齐声道:“领命!”
他们的骨子里到底跟土匪强盗差不多,个个都磨刀霍霍,随时会将手里的屠刀劈向王家。
先前看热闹的村民纷纷跑了,生怕遭遇飞来横祸。
僵持不下的王家人似被那气势唬住了,一群家丁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哪里敢跟官兵抗衡,全都不敢轻举妄动。
也在这时,贾仵作把女尸的详细信息检验了出来,跟何月的信息相差无几。
但女尸已经腐败,也无法确定她就是何月。
何母说女儿以前经常牙疼,有龋病,也就是虫牙,就在右边最里头那颗,应是龋齿。
贾仵作经过查验,确实有发现那颗龋齿,跟何母所言吻合。
何家夫妇嚎啕大哭,呜咽声传遍了墓地的每一个角落。
贾仵作上前汇报验尸得来的情形,已经确认女尸就是失踪已久的何月。
陈皎看向王震荣,质问道:“王士绅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震荣死不承认,狡辩道:“你休要血口喷人!那哪是什么……”
陈皎不想跟他费口舌,指着他干脆利落下令:“抓。”
官兵们纷纷上前抓捕王震荣,王家人奋起反抗,这又涉及到是否要见血的问题。
徐昭没有她的令是不会轻易下死手的,问道:“拒捕者,当该如何处置?”
陈皎冷冷地看着混乱的众人,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猛人。
唐朝的黄巢。
薄唇轻启,她冷酷地抛出几个字,“拒捕者,通杀。”
第27章 撩崔珏
得到她的令,徐昭下手再也不留情面。
王家人为护王震荣与其发生剧烈冲突,现场一片混乱。
最终以家丁被打伤大半,八人在混乱中死亡,才结束了这场抓捕。
陈皎命人把王震荣带回衙门审问,王七郎的墓恢复如初,只不过何月的遗体被何家带走另行安置。
这阵仗委实闹得太大,城内百姓听说陈九娘带兵刨了王家坟的消息,无不震惊。
十里巷的街坊邻里得知何家把闺女寻了回来,纷纷过来问候。
何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泣不成声道:“我好好的一个儿,竟生生被王家给害死了。天杀的王家,与郑县令勾结草菅人命,我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何家亲眷一番安慰,何大郎以泪洗面。
邻里不知内情,何家亲属说起前因后果,听得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斥责道:“王家欺人太甚!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勒死了配阴婚,简直猪狗不如!”
“是啊,这是断子绝孙的事,得多黑的心肠才干得出来啊!”
众人七嘴八舌。
何母抹泪道:“得多亏九娘子刨了王家坟,我儿才能得见天日。若不然,她死得实在是冤枉。”
人们又一番安慰,当务之急,是要为何月另寻下葬地入土为安。
何家到底心疼姑娘的遭遇,又找人做了几天法事超度,寻得合适的地方下葬。
这期间王震荣被关押在大牢里,隔壁是同样被关押的郑县令,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郑县令自入狱后寝食难安,瘦了不少,全然没有以往的意气。相较而言,王震荣还未意识到变天的征兆。
纵使他们谋杀何月配阴婚铁证如山,总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多半能放出去。
这不,王家长子寻求宗族长辈们出主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父亲捞出来。
年长的族亲们聚到家族祠堂商议此事。
王家在魏县枝繁叶茂,那个时代的宗族观念不似现代那般淡薄,讲究根基永固。
他们会同门当户对的大家缔结姻亲巩固宗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年长的族人会强化宗族意识荣誉,极具凝聚力。
王震荣是四房的子弟,现在捅出篓子,长房王震凤是族长,又是致仕的官员,曾在朱州任职过太守,在家族中一言九鼎。
王震凤七十多的年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虽然年纪大了,精气神儿却好。
人们一番商议,都觉得可以先使钱银捞人。
现在郑县令落狱,若是他还在的话,压根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也有人忧心忡忡,旁支的族兄弟王跃临说道:“此次陈九娘来魏县掀起不少事端,先是惩治官兵,而后清查郑县令,现在又把四叔给抓了,可见其手段。”
“依我之见,那女郎也不是什么好鸟,前阵子薛家贿赂,她照单全收,不仅如此,据说连薛家送的男倌都受下了。这样的人,只要肯舍得钱银,多半能息事宁人。”
“大伯,你得替我爹做主啊,那陈九娘仗势欺人,不过是个婢女罢了,赔了钱财便是。她非得闹得沸沸扬扬,可见是对我们王家有成见。”
王震荣的夫人娄氏拿手帕拭泪,红着眼眶道:“为七郎配阴婚迁坟,族里也是准允了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来,可怜七郎孤苦伶仃,还连累他爹入狱,我实在该死。”
“阿娘休要自责,错不在你。”
“老四家的就莫要再说了,事情既然发生了,处理便是。大哥在州府里有人脉,倘若使钱银还解决不了问题,便让州府里的人斡旋一番,总能把老四捞出来。”
“有二哥这话,我便放心了。”
他们丝毫不觉把一个婢女拿去配阴婚有什么错处,不过是个贱民罢了。
商定之后,王家差能说会道的老五王震秋走了一趟衙门。
陈皎料定他们会使钱银平息此事,在官舍恭候大驾。
眼下正是枇杷成熟的时节,马春送来一篓,让陈皎吃个够。
她是个懒人,商玠献殷勤,主动替她剥枇杷。
官舍里有人养了一只狸花猫,那猫儿特别亲人,甭管是谁,都喜欢围着脚脖子蹭,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有时候它也会在地上打滚,眯起眼懒洋洋晒太阳。
陈皎很享受这种难得的惬意,特别是边上有一个唇红齿白的花瓶,着实养眼。
如果对方是个身家清白干净的,她那点可怜的妇道估计早就拴不住了,怎么都要去摸两把。
商玠擅攻人心,拿麈尾扇替陈皎打扇,缓缓说道:“外头都道九娘子是女菩萨,愿意为百姓出头,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定也有不易的时候。”
陈皎挑眉,“此话怎讲?”
商玠认真道:“这世道,对女郎家素来不公允,九娘子能有如今的心智,可见当初吃了不少苦头。
“商玠沦落为风尘玩物,自比不得九娘子矜贵,但也盼着九娘子能为百姓带来福泽,还他们公道。”
陈皎笑了笑,“你未免太过抬举,我可没这般大义。”
商玠好奇问:“那九娘子愿意做百姓口中的女菩萨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
陈皎愣了半晌,才道:“天底下需要救赎的人何其之多,我做不了菩萨,充其量也不过是泥菩萨。”
商玠:“九娘子过谦了,你惩治官兵欺人,清查郑县令贪腐,抓王家人替何家讨公道,桩桩件件皆为民生。
“魏县的百姓没有眼瞎,他们能辨是非,心里头明白你的大义,也推崇你的廉洁。”
这番马屁把陈皎逗笑了,指着他道:“商玠,你的那点小把戏,对我不管用。”
商玠也笑了起来,半真半假道:“我还盼着能沾女菩萨的恩泽呢。”
陈皎眯起眼看他,似想窥透他心中所谋。
忽见马春进院子,行礼道:“小娘子,王家来人了。”
陈皎回过神儿,朝商玠做了个手势,他起身行礼退下,宽衣博带,很是风雅。
陈皎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稍后王震秋主仆被领进前厅,陈皎跪坐于桌案前,王震秋上前行礼,自报家门。
陈皎命人看座。
王震秋主动提起兄长王震荣的事,说道:“我家兄长鲁莽,冲撞了九娘子办案,实在不应该。”
陈皎不客气道:“你们王家在魏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干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激起了民愤,可不易收场。”
王震秋忙道:“九娘子说得是,还请你宽宏大量,饶了我阿兄这一回,他实在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皎似笑非笑,“杀人偿命,只怕是没有机会谈以后了。”
此话一出,王震秋面色一变,紧张道:“九娘子言重了,只要你愿意开金口与何家斡旋,我阿兄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说罢朝家奴招手,家奴上前送上一只精美的木盒。
王震秋双手呈上,恭维道:“这是王家的一点敬意,还请九娘子笑纳。”
陈皎没有接,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何家的女儿在王家眼里应是值不了你盒子里那些的。”
王震秋露出尴尬的表情,诚恳道:“我阿兄失悔不已,断不该听信观花婆的蛊惑,以至于酿成大错,还请九娘子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且何家丧女,王家当该登门赔罪,只要九娘子愿意说服,王家什么条件都答应。”
陈皎没有吭声。
王震秋主动送上木盒,涎着脸道:“还请九娘子多费些口舌说服何家勿再追究,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来。”
陈皎瞥了他一眼,伸出食指漫不经心挑起盒盖,里头是一颗拇指大的粉珠。
这个时代的珍珠极其昂贵,更何况还是粉珠。
那珠子色泽莹透,呈天然的浑圆,被盛放在红绸里,夺人眼目。
这份厚礼显然下了血本,陈皎没料到会是珍珠,顿时好奇起来,把它拿到手里端详。
王震秋道:“此物出自南海,由当地渔民采摘,因其品相完璧无瑕,在王家珍藏了好些年,如今舍出,还请九娘子莫要嫌弃。”
陈皎歪着脑袋道:“这般品相的珠子,我可不敢嫌弃,可是它烫手啊。”
王震秋:“不不不,俗话说宝剑脱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九娘子受得起此物。”
陈皎对珠宝的价值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乱世黄金才是硬通货。但王家既然都送上门来了,若是不收,似乎又显得不近人情。
毕竟她来魏县还带着为便宜爹敛财的任务来的。
陈皎的心情一时很复杂,魏县这么一个小县城,居然藏龙卧虎。
王震秋见她有松动的迹象,又费了不少口舌,好说歹说,陈皎才受下了。
她并未应承放王震荣,只说愿意劝一劝何家,倘若何家不愿松口,就只有秉公办理。
王震秋哪里敢得寸进尺,忙感恩戴德。
陈皎把锅甩到了何家头上,只要王家把脑筋动到何家身上,那就有戏看。
送走王震秋后,她把藏起来的小册子翻出来,又记上了一笔。
这小册子记录着她收受的贿赂,以后是可以保命的东西。
“马春。”
外头的马春应了一声,陈皎吩咐道:“去把吴主记和徐昭叫来。”
马春应是。
陈皎心情甚好,净手又剥了两个枇杷吃。
莫约茶盏功夫后,吴应中过来了,陈皎把枇杷推到他面前,说道:“方才王家来人了。”
吴应中点头,“我听马春说了。”
陈皎:“上回去刨坟,辛苦大家了,我给你们放点辛苦费吃酒。”
听到这话,吴应中眼睛贼亮,直言道:“王家是不是送钱银来保人了?”
陈皎笑了起来,“你管这么多作甚?”
吴应中:“我怕九娘子敛财被州府查,到时候我跟徐都尉就是帮凶,那才叫冤枉呢。”
陈皎无语了片刻,方道:“你一个书吏,哪来机会受贿?”
吴应中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
稍后徐昭过来,陈皎取出两根金条,让他兑换了分给下头的官兵们。
徐昭不敢拿,因为烫手。
他疑神疑鬼地看向剥枇杷吃的吴应中,吴应中道:“莫要看我,我没碰过。”
徐昭:“……”
陈皎笑眯眯道:“官官相护,要发财大家一起发财。”
徐昭沉默了阵儿,才道:“这财,不会丢官掉脑袋吗?”
陈皎:“不会,除非是你自己抖出去。”
徐昭半信半疑拿起掂了掂,“每人都有?”
陈皎:“都有。”顿了顿,“这阵子他们挺听话,我自不能亏待了大家。”
徐昭一时心情微妙,总觉得不太踏实。他又看向吴应中,那老小子一个劲儿剥枇杷。
“吴主记……”
“官官相护,官官相护。”
徐昭憋了憋,忽地说道:“过两日崔郎君要来魏县了。”
陈皎愣了愣,诧异道:“他来做什么?”
徐昭:“是主公的意思,想来是怕九娘子你捅出篓子来,不好收场。”
陈皎嗤鼻,“我能捅出什么篓子?”
徐昭干咳两声,故意提醒道:“我记得以前九娘子对崔郎君情有独钟,他来若看到商玠,不知是何感想。”
陈皎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旁边的吴应中露出八卦的眼神,欲言又止。
陈皎警告道:“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嚼舌根,不成体统。”
吴应中:“……”
陈皎有点心烦,她对崔珏这个人的态度是复杂的,其实有些惧怕他,因为他见过好几回她的恶,知晓她的底细。
他可不像吴应中和徐昭,容易拿捏打发。
陈皎怕他成为绊脚石。
许给徐昭的两根金条被他兑换成为铜板分发给下面的官兵。
之前那帮人因着游行一事对陈皎满腹牢骚,现在捞到上头发放下来的补贴,心里头舒坦了不少。
王学华一门心思凑钱讨婆娘,高兴不已,他觉得跟陈九娘混很有前途,只要听她的吩咐,准能讨到好处。
在拿捏人性上,陈皎是吃通透了的。
话说王家使了钱银希望陈皎说服何家撤案,只要他们不再追究,待风头过后,王震荣总有回旋的余地。
陈皎当然不会去当说客,王家作为当地士绅,首当其冲,她以后要办的就是王家。
那何大郎也是个硬茬儿,当初为寻女儿纠缠了王家许久,如今闺女被谋杀配阴婚,只有一个诉求——以命抵命。
王家到底没把这等小民放在眼里,在这个门阀世家当道,人命如草菅的时代,底层百姓仅仅是天地间的一粒尘。
怕王震荣在牢里受罪,之后王家又亲自去了一趟何家使钱银,结果被夫妇大骂扫地出门。
二人铁了心要为何月讨还公道,仗着有陈九娘在背后撑腰,丝毫不愿妥协王家的求和。
怕何家出岔子,李士永等人一直在周边盯梢,陈皎要的是激起民愤,唯有民愤才能顺理成章杀人。
待崔珏和汪倪主仆抵达魏县时,配阴婚一事成为时下最热门的话题。
崔珏到了这儿便见到当地百姓围观衙门看热闹。他心生好奇,也前往围观了一回。
原是何家夫妇跪于衙门口,请求杀王震荣为女儿偿命。
之所以这般拼命,皆因膝下再无子嗣,彻底豁出去了。
夫妻原本有二女,大女出嫁后没两年病死,二女何月又遭遇不幸,无牵无挂,一根筋叫板。
崔珏随口问了一嘴,旁边的男子跟他八卦起何家的遭遇,同情道:“才十四五岁的姑娘,听说被王家活活勒死了配阴婚,王家此举实在伤天害理。”
崔珏默了默,问:“可是曾在朱州做太守的那个王家?”
男子点头道:“对对对,就是王太守家闹出来的事。”
崔珏轻轻的“哦”了一声,旁边的另一位妇人道:“王家也着实欺人太甚,通常配阴婚都是死者匹配,他家倒好,把活人拿去殉了,且何家才只有那么一位独女,哪里受得住这等不公?”
“是啊,我看夫妻俩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多半是没有孩子的。”
“这样的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听说王家还想使钱银把事情了了,何家没允。”
“真的还是假的?”
“做不得假,我姨母就住在十里巷那边,曾见过王家人走动。”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崔珏算是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朝汪倪做了个手势,二人牵着马去往官舍。
当时陈皎等人在衙门办事,徐昭得知他到了魏县,欢喜回了一趟官舍。
崔珏爱干净,这几日风尘仆仆,沐浴梳洗了一番。
时下天气日渐炎热,他一袭肥大宽松的素白衣袍,头发湿漉漉的,徐昭过来时正拿干帕子绞发。
二人熟络,平时关系也不错,总比旁人亲近许多,徐昭也不管他是否方便,自顾进屋来。
“文允可算来了,你若再不来,这魏县只怕得被陈九娘掀了。”
崔珏失笑,边绞头发边道:“合着我过来了她就会安分老实?”
徐昭:“……”
崔珏坐在方凳上整理仪容,脚上一双木屐,虽容貌不及商玠抢眼,骨子里的文士风流却是那花瓶永远也企及不到的。
徐昭想了想,把薛家送美男给陈九娘的事说了,埋汰道:“那家伙花花肠子多得要命,她居然受下了,且还特地租了宅子安置,你说荒不荒唐?”
崔珏愣了愣,皱眉问:“南城薛家?”
徐昭点头:“薛良岳。”
当即把魏县近来发生的事情细说一番。
之前二人有过联系,崔珏对这边的事也知晓一些,沉吟片刻,方道:“陈九娘确实挺会玩儿。”
徐昭连连摆手,“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从不按常理,不过城里百姓对她倒是挺推崇,可见是收拢了民心的。”
崔珏笑了笑,没有答话。
徐昭继续道:“我问过陈九娘的意思,最终的目的应是想动士绅。”
崔珏微微停顿手上动作,“魏县有头有脸的除了王家外,还有娄家和钟家,她若想把他们弄垮,势必会在州府里掀起波澜。”
徐昭发愁道:“我曾提醒过,她不听,吴应中怕她惹出祸来,先让她弄郑县令和薛良岳。”
崔珏“唔”了一声,对这条思路表示赞许,随即便道:“郑治云老奸巨猾,在背后作祟该杀。”
二人就魏县目前的情形一番讨论,莫约茶盏功夫后,陈皎也回来了,马春说道:“崔别驾到了,小娘子还是去见一见为好。”
陈皎挑眉,手持孔雀羽扇过去了一趟。
汪倪不让她进,陈皎站在外头,故意道:“数日不见,汪侍卫拦着,崔别驾是害羞不成?”
听到她的声音,崔珏很无语,朝徐昭做了个手势,他起身出去了。
陈皎被请进屋。
当时崔珏头发还未干,被松松挽至脑后,一派文士风雅。
他起身向陈皎行礼,说道:“数日不见,九娘子可安好?”
陈皎还礼,上下打量他道:“暂且安好。”
崔珏做请坐的手势,二人各自落座,陈皎道:“崔别驾远道而来,当该为你接风洗尘。”
崔珏淡淡道:“无功不受禄,九娘子别洗刷崔某就不错了。”
陈皎撇嘴,“崔别驾小肚鸡肠,还记着仇呐?”
崔珏挑眉,“崔某不敢,如今的九娘子可是主公身边的红人,崔某巴结都来不及,哪敢记仇找茬?”
陈皎轻摇羽扇,不客气道:“你说句人话死不了。”
崔珏也不跟她装了,又露出以前那种刻板的死样儿,“徐都尉说你金屋藏娇,可当真?”
陈皎倒是大方应承,“是养着一个娇娇。”顿了顿,拿羽扇遮半张脸,似笑非笑道,“崔郎君莫不是不高兴?”
崔珏:“不敢。”
陈皎抬了抬下巴,恶意挑衅道:“我钟意崔郎君许久,你却万般厌恶,也只能退而求次了。
“那儿郎甚得我意,不仅生得俊美,脾气还好,可比崔郎君会说话。”
崔珏失笑,端起茶盏道:“九娘子高兴就好。”
陈皎伸了伸脖子,试探问:“我爹派你来做什么?”
崔珏想了想,也用她以前的语气道:“你猜。”
陈皎:“???”
崔珏似觉有趣,“你若猜不中,可别怪我把徐都尉领回去。”
陈皎盯着他看,许久都没有说话。崔珏不理会她的审视,自顾抿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皎忽地起身,走到他边上来。
崔珏视若无睹。
那女人走到他身后,冷不防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徐昭是拴在我脖子上的绳,事成之前我岂能让你牵着鼻子走?”
崔珏用余光瞥她,“你又当如何?”
陈皎笑,盯着他的耳朵,眼里甚是邪性,“狗是会咬人的,崔郎君你猜,我会咬你哪儿?”
崔珏:“……”
那时身侧的女人吐气如兰,离得极近,能清晰嗅到身上浅淡的脂粉香。
崔珏忽然觉得,这女人还挺会撩。
第28章 你随便摸
到底是在柏堂里厮混过的野猫子,生就的不安分。
崔珏扭头看她,原想警告她莫要不知分寸,哪晓得她忽然伸手落到他的喉结上。
崔珏眼神变冷。
那厮却不怕死,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他的喉结,眨巴着天真的眼睛,饶有兴致道:“崔郎君怕不怕阿英咬你呀?”
崔珏面目阴沉,没有答话。
陈皎作死地打量他,那男人眼神犀利,鼻梁英挺,薄唇抿直,通身都是肃杀。
他的轮廓分明,不像商玠是柔和的,眉目里是生人勿近的疏离,带着曲高和寡。
相较而言,这样的男人更具有攻击性。
且危险。
陈皎是手控,还喜欢男人的喉结。
崔珏跟商玠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一个是浮于表面的美丽,一个则如青松劲柏般孤高。
崔珏的样貌远没有商玠那般瑰丽出挑,气质甚至还带着病态的苍白阴郁,属于不显山露水那种。
不过他的喉结委实性感,手也不错,指骨匀称,手背上有青筋,具有男性力量感。
陈皎喜欢美色,但绝不会被男色掌控。对峙间,她的脑中不禁生出一个探索的念头。
崔珏是中原人,这里的崔氏,会不会出自“卢崔郑王”四姓高门?
视线在他脸上溜了一圈,陈皎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如果崔珏的来历是她想象中的那个门阀世家,那首当其冲要除掉他。
二指不知何时搭到她的手背上,把她的手从喉结上拿开。
崔珏用审视的眼神道:“男女大防,还请九娘子自重。”
陈皎厚颜无耻道:“我若不自重,你是不是要叫人了?”
崔珏:“……”
他真的很怕女人耍流氓。
陈皎忽地探头,他情不自禁往后避开,她意味深长问:“清河崔氏,你是那个崔氏吗?”
崔珏冷漠道:“我若有这般能耐,何至于沦落到惠州受人管束?”
陈皎半信半疑。
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如果他真是出自那个名门世家,早就在朝廷里做高官了,何至于落到惠州做别驾从事?
陈皎居高临下审视他,似乎在斟酌他话中的可能性。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学识是非常昂贵的,知识掌握在权贵手中,被彻底垄断。不像后来的科举制那般,能给平民一条上升的通道。
寻常人想要去学堂,不仅需要花费大量钱财,还需要门路。
就拿王家来说,宗族学堂除了王家子弟能学习知识外,愿意砸钱银的外姓人也能入学堂。
家族手里掌握着流传下来的课本资源,但砸钱进来的学生若要把知识吃透,那是不可能的,只能给你五成就不错了,其余的全靠自己领悟。
没有老师引导指点,普通人极难学成,再加之朝廷选才大部分靠清谈举荐,这又涉及到人脉门路。
世家用祖辈累积下来的基石培养家族人才,用充足的资源垄断上层社会,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这些家族培养出来的人才因着家族背景铺路得以入仕做高官。他们也会举荐门生,多数情况下门生跟老师利益相关,把持朝政,形成阶级固化。
崔珏表现出来的文士素养,若没有强大的家族底蕴培养,陈皎是怎么都不信的。
之前她并不关心他的身世背景,现在却不得不关注起来,因为她想搞世家士绅。
而崔珏,代表的恰恰就是那个群体。
两人的立场站到了对立面。
崔珏不知内里,只觉陈皎看他的眼神带着死亡凝视,让人特别不舒服。
“你何故这般看我?”
陈皎冷哼一声,坐回原位,想试探他的底细,问道:“王家一事,崔郎君可曾听闻?”
崔珏点头,“略有所闻。”
陈皎:“何家求一命抵一命,我是允还是不允?”
崔珏:“证据可充足?”
陈皎:“铁证如山。”顿了顿,“王家你知道吗?”
“知晓,曾在朱州任太守,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果我把王震荣杀了,他们又当如何?”
崔珏沉默了阵儿,才提醒道:“这会儿王家估计已经在疏通关系了,你若要杀王震荣,得趁早,省得州府里关系到位了让你放人,你心里头又不痛快。”
陈皎没有吭声,还是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他。
崔珏皱眉,用不大高兴的表情道:“九娘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无需窥探。”
陈皎不想脏自己的手,“王家曾来找过我。”
崔珏轻描淡写道:“大牢里疏于管理,畏罪自杀,倒也不怪。”
陈皎:“……”
活阎罗的称号,当真名不虚传。
崔珏倒是一点都不装了,问道:“九娘子杀过人,还需要我教吗?”
陈皎“啧”了一声,埋汰道:“比起崔郎君的名号,我陈九娘差远了。”停顿片刻,方道,“王震荣就交给你处置。”
崔珏挑眉,“脏活丢给我,岂有白干的道理?”
陈皎:“欠你一个人情。”
她既然这般说,崔珏倒也没有发牢骚。
傍晚吴应中处理完手上的差事回到官舍,崔珏同他叙了会儿话。
吴应中抱手看着这个年轻人,他跟崔珏其实并不熟络,被他举荐到魏县,最初也着实满腹牢骚,现在则改观许多。
“老夫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崔别驾何故要把老夫举荐给九娘子。”
崔珏回答道:“因为吴主记在州府里算是难得的清流。”
“清流?”
“对,清流,至少在崔某眼里,是廉洁的。”
这话把吴应中气笑了,捋胡子道:“合着是瞧老夫这头穷酸的牛马好欺负?”
崔珏也笑了笑,“吴主记所言甚是,越是清廉,则越是穷酸。可是惠州需要这样的牛马操劳,才能谋日后。”
吴应中似有感触,“崔别驾未免太抬举老夫了,老夫人轻言微,没你想得那般有本事。”
崔珏却有不同的看法,正色道:“吴主记此言差矣,惠州不缺有主见之人,缺的是实干之才。
“崔某以为,吴主记算得上实干之才,故而才将你举荐与陈九娘。
“眼下看来,崔某并没有选错人,魏县这边有你把持,还算平稳。”
吴应中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他,“此次淮安王差你来,所为何事?”
崔珏垂首斟酌了一番,方道:“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要做。”
这话吴应中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只道:“现在郑县令落马了,总得派父母官来接手。”
崔珏道:“吴主记不用太着急,只要县里不出乱子,晚些时候再差人过来替补也不迟。”
吴应中耐人寻味道:“崔别驾可知晓九娘子想在魏县干什么吗?”
崔珏点头,“略有所知。”
吴应中犀利问:“她掀起的事端你不害怕?”
崔珏失笑,不答反问:“吴主记呢,你害怕吗?”
吴应中不说话了,崔珏也沉默。
室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隔了许久,吴应中才忧国忧民道:“世家门阀举足轻重,九娘子是个有心人,只是光有心远远不够。”
崔珏乐观道:“崔某却有不同的见解。”
“哦?老夫愿闻其详。”
“崔某以为,是否有心不在陈九娘身上,在于淮安王的取舍之间。”
“此言不假。”
“淮安王对惠州是什么态度,吴主记应该比崔某更清楚。前有闵州民变生乱,后有朝廷腐败不作为,再有北方胡人肆虐,惠州到底还能太平多久,是否可以在各方军阀中苟活下来,不得而知。”
吴应中沉默着等待下文。
崔珏继续道:“眼下的惠州内斗频频,地方上也各为其主,百姓的日子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太坏。但长此以往,一旦其他州生乱,惠州势必受牵连。
“现在的惠州,崔某以为,它并无实力跟其他门阀相争,唯有求变,方才有机会在南方站稳脚跟。
“可是淮安王求稳,宁愿偏居一隅,也不愿冒险寻求出路。他是无心者,而陈九娘这个有心者,与他有着血脉亲缘,总有机会引起淮安王的警醒。”
吴应中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扶稳了陈九娘,用她说服淮安王,惠州才有从泥潭里挣脱出来的机会,是这样吗?”
崔珏点头,“吴主记心怀惠州百姓,想来是盼着惠州好的。”
吴应中无奈道:“老夫是惠州人,自然盼着家乡能得太平,不受战火侵害。”
崔珏拱手道:“惠州有吴老这样深明大义之人,是百姓的福气。”
吴应中摆手,“崔别驾莫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行事只 求问心无愧。”
崔珏微微一笑,“问心无愧,甚好。”
吴应中细细打量他,意味深长道:“崔别驾这样的青年才俊,窝在惠州,倒是委屈你了。”顿了顿,善意提醒道,“怕就怕你与九娘子不是一路人。”
崔珏装傻道:“吴老何出此言?”
吴应中直言道:“惠州若要求变,九娘子第一个要下屠刀的就是士绅大族,你崔氏一族,首当其冲。”
崔珏没有说话。
吴应中继续道:“老夫不知崔别驾是否与清河崔氏有关联,但见你学识俱佳,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见南逃前家中背景雄厚。
“如若九娘子扒出你的底细来,以她亦正亦邪的行事做派,恐怕难逃一死。”
崔珏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只轻轻摩挲拇指上的刀疤,“多谢吴老提醒,你多虑了,崔家的子弟,还不至于沦落到我这样的处境。”
吴应中:“最好如此。”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深交,皆为改变惠州而统一战线。
一个渴望有朝一日能北伐收复中原,一个期盼家乡能得安宁,都盼着惠州能在乱世中苟活下来,有一席之地。
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也愿意为之而努力奋斗。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崔珏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看到一位妇人,脸上带血,疯狂喊他快逃。
他站在风雪中,妇人的脸越来越模糊,只是一遍又一遍喊他快逃。
紧接着耳边传来胡人的喊杀声,他再也听不到妇人唤他狸奴。
狸奴,猫,好养活。
内心似受到冲击,崔珏再也无法入眠。他摸黑下床倒水喝,丝丝凉意入喉,令他混沌的大脑清醒许多。
在黑暗中站了许久,他才重新回到床榻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今夕是何年?
想起白日陈皎试探他的底细,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子嘲弄。
清河崔氏,那样的高门世家,他可高攀不起。
闭上眼躺到床上,胸中思绪翻飞,有幼时折断双腿的憎恨,也有贪恋母亲怀里的温暖。
最后的所有都化为战火纷飞的硝烟弥漫,焚烧掉了不愿忆起的过往。
皆因太痛。
抵达魏县才仅仅只过了一日,崔珏就沾上了一条人命。
那王震荣跟郑县令被单独关押在单间里,晚上郑县令睡得死沉,凌晨迷迷糊糊醒来,猝不及防见到窗户上挂着的王震荣,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当时王震荣已经气绝多时,应是半夜就自缢而亡,尸体悬挂在窗户上,委实瘆人。
郑县令的鬼叫声惊动了狱里的官兵,忙过来看情形。
那官兵被吓得够呛,赶紧找人来把王震荣放到地上。
郑县令似乎被唬住了,他跟王震荣一间牢房,但对方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并不清楚。
这简直匪夷所思。
看着王震荣的尸体,郑县令仿佛看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稍后于二毛过来看现场,随后去请吴应中。
很快王震荣在狱中自缢的消息传了出去,经过仵作验尸,确认是自缢而亡。
这事陈皎心知肚明,不想插手。现在人死在牢里,结案后尸体得交给家属。
市井里议论纷纷,有说是报应,有人说是何月的魂来索命了,各种说法都有。
王家人自然不信冤魂索命。
长房王震凤已经跟州府那边联系了,本以为老四很快就能放回来,不曾想竟然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王震荣夫人娄氏只觉天都塌了,以泪洗面。
她泪眼婆娑,喉头哽咽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缢了?儿啊,我不信,不信你爹会自我了断。”
长子王晋心乱如麻,安抚道:“阿娘保住身子要紧,父亲死得冤枉,定要叫大伯替他讨回公道!”
娄氏抹泪道:“那陈九娘着实欺人,你五叔不是舍了钱银与她的吗,为何还下此毒手?”
王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震荣的死出人意料,令长房大为懊恼,面对底下兄弟们的义愤填膺,王震凤阴沉着脸难堪至极。
现在王震荣的尸体还在衙门里,需他们把遗体领回来安葬。
前去领尸的人是老五王震秋,见自家兄长死得不明不白,暗暗拽紧了拳头。
把遗体领回王家祠堂,娄氏哭得晕厥过去,王家人聚到一起,个个垂首不语。
王震凤拄着拐杖,阴鸷地盯着王震荣的遗颜,恨得刻骨。
王震荣的死,是王家的耻辱。
他们请了仵作验尸,确实是缢亡,但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推测应是在睡梦中缢亡。
王晋哭道:“爹死得冤枉啊,他死得冤枉。”
针没有扎到自己身上,永远也不晓得痛。现在何家丧女的悲痛转嫁到王家,报应不爽。
王震荣的妻儿们小声呜咽,替他鸣不平。所有人都看向族长王震凤,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差人走一趟娄家和钟家。”
家丁得了吩咐,连忙下去办差。
在王家一片愁云惨淡时,薛良岳私下里跟商玠见了一面。
商玠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同他细叙一番,提醒道:“家主近些日小心为上,那陈九娘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可没有郑县令仁慈。”
薛良岳皱眉道:“听说崔珏也来了?”
商玠点头,“此人有活阎罗的称号,也不是个善茬儿,多半会生出事端来。”
薛良岳问:“王家的事,你可曾听到风声?”
商玠:“不曾,不过王震荣之死实在蹊跷,应是出自陈九娘的手笔。”
薛良岳“唔”了一声,“此女不可小觑,你能近她的身吗?”
商玠道:“小的无能,她非常警惕,应是知晓家主把我安插到她那里的目的。”
“她会用你送去的东西么?”
“甚少。”
“若寻得机会,便哄她用些好的。”
商玠没有答话。
薛良岳从袖袋里取出一包药粉,他伸手接过,神情里透着小激动。
薛良岳鄙夷地看着他,“莫要让陈九娘看出你的破绽来。”
商玠应是。
薛良岳不耐烦挥手打发,他躬身退下了。
凉亭下一片寂静,薛良岳负手而立,腹中一番算计。
郑县令落马,王震荣被杀,可见陈九娘的雷霆手段。他薛良岳在魏县混迹二十余年,断然不能折到她手里。
只是他低估了崔珏这个猛人。
目前陈皎的价值及其重要,对于崔珏来说她不能出任何岔子,更容忍不了她身边存在不稳定因素。
他不管她想利用商玠来做什么,心里头不爽她居然胆大妄为到在身边养男人。
故而崔珏主动出击,背着陈皎去了她租的宅子。
崔珏精通琴棋书画,杀商玠用的就是一根琴弦。
他甚至都没让汪倪费心,而是自己亲力亲为。
当陈皎从马春那里得知崔珏去了她租的民宅时,诧异不已,后知后觉问:“他去那里做什么?”
马春:“哎哟我的小祖宗,崔郎君肯定是有事才去的,他若见到商玠,指不定会生出事端来,你还是赶紧去看看为好。”
陈皎不大高兴,觉得崔珏多管闲事,却也没有耽搁,命人备马。
在她赶过去的途中,商玠那朵娇花毫无防备落入崔珏手里。
一根琴弦死死勒紧他的颈脖,他拼命挣扎。
崔珏一脸阴鸷,看似柔软的琴弦杀人于无形,它绕住商玠的颈项,一点点将他活活窒息。
男人呼吸急促,喉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无论他怎么挣扎反抗,身后的人好似铜墙铁壁死死地抵住,绝不松手。
崔珏额上青筋毕露,一双手既能执笔书画,也能杀人。
室内两个男人的搏斗弄翻了桌案,商玠濒死挣扎,面红耳赤。
崔珏的胳膊狠狠地绞住他的颈脖,琴弦收紧,能呼吸到的空气愈发稀薄。
院子里的汪倪双手抱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阳光从窗棂窥探而入,光线下的灰尘纷飞,由先前的混乱一点点往下坠落,渐渐变得稀少。
陈皎快马加鞭赶过来,断然没料到崔珏会光明正大杀人。
她匆忙进院子,见到汪倪杵在那里,稍稍放心,劈头问道:“崔珏呢?”
汪倪看着她没有回答。
陈皎不耐道:“问你话呢,哑巴了?!”
汪倪撇了撇嘴,指了指厢房。
陈皎不作多想,连忙提裙去看情形。
那门并未反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只不过里头的混乱狼藉令她愣住。
桌案、方凳和杯盏物什摔得乱七八糟,意识到出事了,她暗叫不好,赶忙进里间,顿时被那情形唬住了。
只见崔珏跟恶鬼似的衣衫不整,面目狰狞可怕。
商玠同样狼狈,披头散发倒在地上,脖子上一根琴弦,眼睛大睁,毫无声息。
崔珏似乎很疲惫,泛红的脸色已经平缓许多,见陈皎闯入,阴鸷的表情稍稍收了收。
陈皎难以置信地看着混乱场景,纵使她心理素质过硬,此刻也不由得腿软。
鬼使神差的,她眼皮子狂跳着走上前试探商玠的鼻息,没气儿了。
视线落到脖子上的琴弦上,陈皎跟见鬼似的仓促后退两步。
商玠死不瞑目,活着的时候美丽动人,死状却让人生畏。
陈皎不敢看他的死状。
她印象中的崔珏常年药不离身,是典型的药罐子,说好的柔弱不能自理呢?
陈皎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断片,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你杀人了。”
崔珏沉静得吓人,回答道:“我不允你出任何岔子。”
陈皎差点爆粗口,指着商玠道:“他还有用处,你就这么给我杀了?!”
崔珏不理会她的愤怒,慢条斯理扭了扭手腕,“薛良岳没你想得那么简单。”顿了顿,“他不是普通的商贾。”
陈皎克制着坏脾气,懊恼道:“我知道,他黑白两道都吃!
“商玠不甘受他控制,我要策反他给薛良岳下套。你倒好,给我杀了,就这么给我杀了!”
面对她的愤怒咆哮,崔珏无比淡定,耐心道:“我替你干掉薛良岳,你无需留用此人。”
陈皎受不了他那副掌控一切的死样儿,脱口道:“你懂个屁啊!这般美貌的儿郎,不仅会哄我,还让我摸,你崔珏哪里知道他的妙用,哪里比得上他?!”
她委实被气坏了,就像心爱的宠物被人无情掐死一般,火冒三丈。
崔珏噎了噎,铁青着脸再也绷不住了,咬牙道:“你既然这般喜欢,我便由着你摸。”
陈皎:“???”
崔珏瞪着她,面红耳赤,文人的节操碎了一地。
他是真的被逼急了。
第29章 瘟神陈九娘
室内的男女死瞪着对方,僵持了半晌,崔珏才忸怩地别过脸,想回避。
他刚起身,就被陈皎一把抓住衣领拽了过来,不高兴道:“你跑什么?”
崔珏涨红着脸,难堪道:“陈九娘,你莫要得寸进尺!”
陈皎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泼辣跳脚道:“你是不是有病?
“我就喜欢商玠这样的男儿,在外奔忙疲惫回来就想听他花言巧语哄。
“你崔珏会哄人吗?
“你只会说陈九娘自重,只会板着一副棺材脸说教,谁稀罕?”
崔珏额上青筋暴跳,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泼妇!
他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再次爬起来走人。
偏生陈皎跟他杠上了,犹如一头暴怒的母狮,容不得他人侵犯自己的领地,又一次出手粗鲁推他,却不慎踢到商玠的尸体扑了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沉闷,崔珏“哎哟”一声,二人撞在了一起。
陈皎的额头撞到崔珏的下巴上,疼得他呲牙。
外头的马春和汪倪同时探头观望,他们对商玠的死毫不关心,只露出奇怪的眼神看绊倒在一起的男女。
那场景,好像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陈皎是真的泼,崔珏擅自处置商玠触到了她的逆鳞,又抓又揪。
崔珏狼狈推开她爬了出来,裤腿却被她拽住,他连忙捂住裤头,差点露了腚。
好不容易摆脱那女人的蛮横,崔珏连滚带爬,甚至连声音都破了,愠恼道:“泼妇!”
一直围观的汪倪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有点想笑。
马春也想笑。
商玠的尸体明明很吓人,可是两人的举动委实滑稽,叫人忍俊不禁。
崔珏很要面子,去到隔壁屋整理仪容。颈脖处有一条抓痕,他走到衣冠镜前端详,那是女人指甲印留下来的痕迹。
崔珏无比糟心,又啐了一句泼妇。
如果不是想用她撼动淮安王图强,他早就扭断了她的脖子,岂能容她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他憋着一肚子邪火整理衣着,俊脸上全是埋汰。
陈皎不知何时走到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崔珏警惕地看着她,那女人一脸煞气,面目阴沉道:“这是我的地盘,岂能容你放肆?”
崔珏皱眉,“陈九娘你讲点道理,把商玠那样的人放在身边,得有多大的心才干得出的蠢事?”
“我呸!老子做事不用你教!那商玠受薛良岳用寒食散操控行事,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在他身上动脑筋?!”
“你疯了不成,以身做饵,万一出了岔子,谁能把你捞回来?”
“我行事自有我的道理,老子不用你瞎操心!”
崔珏盯着她闭嘴不语。
陈皎方才跟他厮打,鬓发微乱,一双眼上下打量他,冷不防道:“你莫不是钟意我陈九娘,嫉妒商玠不成?”
崔珏:“……”
陈皎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啧啧道:“难怪你要背着我除掉商玠,原是因为嫉妒。”
崔珏:“……”
一个人能自恋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幸亏汪倪解了他的尴尬,从商玠身上搜出一包药粉呈上。
陈皎不用瞧也知道是什么,多半是寒食散,因为商玠是瘾君子。
然而崔珏接过细看后,却说是催情的药物。
陈皎:“???”
崔珏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九娘子好雅兴。”
陈皎:“……”
崔珏用无法直视的眼神看她,随后把那包□□塞进她手里,用长辈的语气道:“滥交易染病,生命可贵,九娘子且珍惜。”
陈皎:“……”
一旁的汪倪露出看脏东西的表情,马春的眼神也很微妙。
陈皎尴尬得脚趾抠地。
崔珏背着手出去了,身后传来她失态的咒骂声。
崔珏挨了骂,却痛快至极,嘴角压不住的上扬。
就是要让她体验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滋味。
那哪里是什么□□,分明就是寒食散。
商玠的尸体被汪倪清理,陈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很快就回了官舍。
相较于她的愤怒,马春很是不解,她觉得商玠那样的人物就该处理掉,不管怎么说,始终是隐患。
陈皎心情不痛快,马春说起自己的疑惑,她绿眉绿眼看着她,没好气道:
“你是不是傻,今日崔珏敢在我的地盘背着我生事,明日他就有胆量爬到我床上杀我。
“这样毫无边界的一个人,难道不比商玠更可怕?”
马春愣了愣,倒没有想到这茬儿。
陈皎不服气道:“我能说服徐昭为我所用,自然有把握说服商玠反水。
“他苦于被薛良岳操控以色事人,被当玩物随意践踏,我总有法子以出路诱他给薛良岳下套。
“崔珏倒好,直接给我杀了,这般好的一颗棋子,私下里给我毁了,我难道不该生气?”
马春后知后觉道:“奴婢浅显了。”
陈皎骂骂咧咧道:“那狗东西,我当他是药罐子手无缚鸡之力,哪曾想一根琴弦就能杀人,倒是小瞧了他。”
马春客观道:“不管怎么说,崔郎君是男儿,外头传闻他是活阎罗,总是有缘由的。”
陈皎不痛快的哼了一声,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
下午晚些时候徐昭找崔珏商事,看到他颈脖处的抓伤,多嘴问了一句。
崔珏淡淡道:“被官舍里养的狸猫抓伤了。”
徐昭半信半疑。
崔珏倒也没有隐瞒,说起商玠的事,徐昭诧异道:“文允把他给杀了?”
崔珏点头,“我不容陈九娘出任何岔子。”
徐昭憋了憋,忍不住道:“她曾提过,想用商玠给薛良岳下饵,你把人给弄没了,多半会恼。”
崔珏挑眉,“把那么一个下九流的人养在身边,她是嫌命长吗?”
徐昭闭嘴。
崔珏继续道:“我不容她出任何岔子,主公若追问起来,无法交差。”
徐昭偷偷地瞥了他一眼,鸡贼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珏:“???”
徐昭:“文允……是不是相中了她,这才怕她出岔子?”
崔珏:“???”
徐昭露出过来人的表情,“九娘子这人亦正亦邪,虽然许多时候泼辣跋扈,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文允对她有意也在情理之中,我……”
崔珏受不了打断道:“你是不是疯了,我崔珏岂会眼瞎瞧上这等无耻之徒?”
徐昭闭嘴。
崔珏:“陈九娘那样的混子,岂入得了我的眼?”
他像听到了天方夜谭,愈发觉得徐昭有毛病。
徐昭则审视地打量他,发出灵魂拷问:“若不然,文允何故亲手杀人?”
崔珏不痛快道:“我杀个人还需要理由么?”
徐昭:“……”
论起不讲理,他跟陈九娘差不多。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崔珏坏脾气道:“出去,我乏了。”
徐昭:“……”
他默默起身出去了,心里头直犯嘀咕,欲盖弥彰。
屋里一时变得寂静下来,崔珏浑身不自在,他怎么可能对陈九娘那厮有男女之情?
简直是笑话。
他得多眼瞎才会看上那样的女郎,泼辣刁蛮,不讲道理,毫无节操下限。
不过不痛快倒是真的,他们把商玠吹得祸国殃民,他瞧过了也不过如此。
那女人简直狂妄到家了,居然敢在身边养男人,且还是一个瘾君子,她怕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崔珏满腹牢骚倒水喝,却见陈皎忽地走到门口,双手抱胸看他。他被吓了一跳,水洒到案几上。
陈皎阴阳怪气道:“崔别驾心虚啥呢?”
崔珏重重地放下杯具,“我何故心虚?”
陈皎冷哼,“莫要忘了你说的话,我要干薛良岳。”
崔珏不紧不慢拿桌布擦掉水渍,淡淡道:“明日我去一趟大牢,提审郑县令。”
陈皎走进屋,蹙眉道:“吴主记审问过数次,嘴巴紧,撬不开。”
崔珏:“用过刑吗?”
陈皎点头。
崔珏冷酷道:“那便是还不够疼,不足以让他开口。”
听到这话,陈皎不吭声了,想起他杀人的手段,心有余悸。
先前两人闹得不愉快,也没什么好说的,陈皎并未待多久就离去。崔珏偷瞥一眼她的背影,卸下不自在。
翌日上午崔珏走了一趟大牢,那郑县令着实是把硬骨头,只要没查到他头上,你就甭想从他嘴里套出东西来。
吴应中还是太仁慈了,发愁道:“老夫审问了许多次,他就是不开口。”
崔珏“唔”了一声,吩咐道:“去把官舍的那只狸花猫捉来,再寻几只老鼠。”
吴应中:“???”
崔珏:“再寻一只人高的木桶或铁桶。”
吴应中:“???”
崔珏温和道:“我自有妙用。”
待人们把他要的东西寻来,他抱起那只淘气的狸花猫,轻轻抚摸它的毛发。
狸花猫抱着他的手指头啃咬,崔珏捏住它的爪子,还挺锋利,抓到身上肯定很疼。
不一会儿郑县令被官差带了过来,崔珏命人把他的囚衣扒掉,手脚捆绑,塞进木桶里,只留头在外面。
那木桶被牢牢固定。
郑县令还没意识到等待他的是什么,但见官差把几只硕大的老鼠往木桶里放,他的脸色才变了。
紧接着那只狸花猫也被放进木桶里,郑县令忽地惊叫,无奈嘴被堵住,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声。
猫抓老鼠是天性。
郑县令没穿衣裳,哪里受得住它们在木桶里东窜西跳。
老鼠爬到身上寻求出路,使劲往脖子上钻,无奈被卡住,出不去,只得逃了下去。
抓它们的狸猫疯狂追逐,木桶里黑漆漆的,爪子难免会抓伤皮肉,郑县令呜呜嚎叫,面目狰狞。
这场猫捉老鼠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精神和身体上的冲击令他备受煎熬。
崔珏好整以暇坐在方凳上看戏,官差送上茶水,他漫不经心摇麈尾扇,一旁的吴应中看得直冒冷汗。
活阎罗的称号名不虚传!
郑县令痛苦的呜呜声在牢里蔓延,伴随着还有木桶里老鼠的吱吱声和狸猫的咆哮声。
笔墨纸砚已经备好,就等着记录郑县令的口供。
崔珏却不着急,慢悠悠问:“郑县令滋味如何?”
郑县令怒目圆瞪,憋了满腔悲愤,喉头里发出呜咽声。
崔珏不理会他的煎熬,自顾说道:“你纵容狱卒收受贿赂,把犯人当肥羊宰,该当何罪?
“何家女被王家谋杀配阴婚,你草菅人命判下糊涂案,罪该万死。
“薛家柏堂和当铺皆有你的乾股,官商勾结贪腐罄竹难书,以及去年时疫下拨的钱银……”
他耐着性子列下数起罪状,听得郑县令额上青筋毕露。
因着手脚被捆绑,木桶又被固定,他只能痛苦地扭动身体,避开被猫和老鼠抓咬。
崔珏的耐性好得不像话,直到近一个时辰后,他才命官差取了郑县令嘴上的烂布。
郑县令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大口喘着粗气。纵使他被抓得血肉翻飞,嘴巴仍旧很硬,什么都不吐。
崔珏命人弄来桑皮纸,亲自操刀。
一碗水一张纸,让郑县令体验了一把濒死的滋味。
用桑皮纸敷面,沾上水,纸张吸满水则会吸附到脸上,同时也会把空气隔绝。
第二张桑皮纸敷面,郑县令已经有窒息的征兆了。
第三张,第四张……
空气愈发稀薄,紧敷在脸上的桑皮纸犹如水蛭吸附到脸上,把仅有的空气隔绝。
郑县令疯狂挣扎,呼吸急促,他很想扒开脸上的东西,却无能为力。
耳边传来崔珏恶魔般的低语,“你若想明白了,便点头,若不想活,今儿便送你上路。”
郑县令喉头发出恐惧的呜呜声,再强悍的心理防线经过这番折腾彻底溃败,求生欲促使他服了软。
濒临死亡的窒息令他选择了点头屈服,他只想活!
确定他想活命后,崔珏才揭开了桑皮纸。
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滋润了肺部。郑县令大口呼吸,被折磨得犹如贪婪的饿鬼。
崔珏很满意他的表现,问道:“你可想明白了?”
郑县令连连点头,泪涕横流。
崔珏命官差把猫和老鼠放出来,给他穿好衣裳,等待审问。
老鼠啃咬挠抓和狸猫留下来的战绩委实骇人,郑县令的皮肉被抓破得鲜血淋漓。
王学华给他穿囚衣时同情道:“你们这些贪官,当初干混账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若老实招了,何苦受这般罪来着?”
旁边的另一人也道:“是啊,咱们九娘子心慈手软,崔别驾可没有妇人之仁,他是出了名的活阎罗,你落到他手里,只怕有吃不完的苦头。”
那囚衣上沾染了不少血迹,郑县令疼得直哆嗦,被二人拖到了审问室。
崔珏坐在方凳上,开口就是王炸,“你郑治云与魏县的山匪,可有勾结?”
此话一出,吴应中露出震惊的表情,郑县令连连摆手,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道:“没有!下官断不敢与山匪勾结!”
崔珏半信半疑,露出死亡凝视,“陈九娘初来魏县,遭遇山匪抢劫,可是受你们指使?”
郑县令忙道:“九娘子来魏县一事,下官并不知情。”
崔珏“啧”了一声,鬼都不信!
他缓缓起身,边摇麈尾扇,边道:“你不承认也无妨,魏县的山匪着实猖狂,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可见背后有厉害之处。
“我且问你,薛良岳给你乾股,是因何缘由?”
郑县令怕再吃苦头,如实回答道:“他是商贾,买通衙门,方便行事。”
崔珏:“给了你多少乾股?”
郑县令沉默,吴应中呵斥道:“如实招来!”
郑县令这才咬牙道:“柏堂和当铺各取一成利。”
吴应中横眉冷对,说道:“我翻阅魏县近些年的档案,柏堂里曾发生过六起命案,年纪最小者只有十三岁,皆被你判得稀里糊涂,可是受了贿赂遮掩?”
郑县令垂首不语。
崔珏忽然问:“几桩命案里可有涉及到士绅?”
吴应中点头,“有,钟家有涉案,狎玩妓子致死。”
崔珏:“把这些旧案好好查一查。”
吴应中称是。
崔珏接着审问,主要是围绕薛良岳的信息刨根问底。他把商玠杀了,应承了陈皎会干掉薛良岳,自然不能食言。
有了他的雷霆手段,郑县令的确老实许多,审问下来比先前顺利不少。
他们从他口中了解到薛良岳的很多过往,比如他跟隔壁郡的法华寺有生意往来,除了魏县外,隔壁县也有营生等等。
吴应中一一记录。
这场审问持续了半天才算告一段落。
吴应中把拿到的记录交给陈皎过目,她很是诧异,吃惊道:“崔珏当真有这般本事,能让郑县令开口?”
吴应中默了默,同她说起崔珏用刑的手段,听得陈皎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啐道:“那个死变态,忒会折磨人。”
吴应中也觉得变态,但是管用。
陈皎仔细翻看记录,看到法华寺的信息,皱眉问:“寺庙也有营生?”
吴应中点头,解释说:“这里头可大有门道,通常寺庙里放出来的钱银叫做长生钱。
“现今世道混乱,许多商贾官绅手里的钱银都会选择寄存到寺里,一来有官府作证,二来人在做佛在看,欠谁也不能欠佛主的钱。”
“那薛良岳是个人精,据郑县令说,他每年都会捐香油钱给法华寺,从中获利。”
他就法华寺的情形细说一番,听得陈皎又长了许多见识。
晚上几人在官舍里商量要如何击破薛良岳造下来的商业帝国,先前陈皎怀疑魏县的山匪跟县里肯定有关联,特地差胡宴他们去两郡之间蹲点。
崔珏提议把目光放到法华寺,原因很简单,因为该寺就位于怀安郡的武门县,而武门跟魏县相交,法华寺在它们之间,无疑是最佳落脚点。
根据以往剿匪失败的案例来看,如果把法华寺控制住,便能切断山匪在两郡之间来回躲避。
这个观点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徐昭说道:“那便让胡宴他们到法华寺周边蹲点,寻蛛丝马迹。”
陈皎点头,“此举可行。”
崔珏继续道:“吴主记继续刨县里的陈年旧案,但凡涉及到士绅利益,刨根问底。”
吴应中捋胡子,“我正有此意。”
几人分工合作,一边掏薛良岳老底,一边打击当地士绅,将其一点点分化。
而在他们商议怎么把魏县的官绅群体连根拔除时,以王家为首的士绅开始抱团抵御。
王震凤召集娄家和钟家等士绅聚到一起商议目前魏县的处境。
娄家跟王家是姻亲关系,自然走得近。
一般情况下氏族都讲求门当户对,特别是这种有身家背景的,无论男女,精心培养的后代容不得平民高攀。
女性良家子若要进入这样的群体,唯有走妾室门路才有机会改变命运。
上次王震荣在狱中自缢,娄家也挺愤慨,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区区一个婢女就能换得王震荣一条性命。
往日郑县令在时,这些士绅在当地算得上一手遮天。
官绅一体,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来了个陈九娘,搞得怨声载道,着实叫人懊恼。
王震凤跂坐于榻上,一脸官家派头的威仪,他说道:“郑县令落狱,只怕各家也是坐不安稳的。”
这话说得微妙,人们集体噤声,谁家没有点欺男霸女的阴私呢?
钟家长房钟志金附和道:“王老说得极是,此次陈九娘逼死王家子弟,实在欺人太甚。”
娄家娄长松皱眉道:“她这般猖狂,难道就没有法子压制了吗?”又道,“照这般为所欲为,我等只怕大祸临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王震凤身上,他沉吟许久,方道:“为今之计,也只有看州府那边是什么情形。”
娄长松着急道:“依我之见,陈九娘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倘若她肆意打压官绅,州府里定不会坐视不理,还请王老出出主意,当初郑治中把那烫手山芋扔到咱们这儿来,如今造下这般孽来,也不能坐视不管。”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是啊,那瘟神可是郑家丢过来的,现在像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淮安王就不管一管吗?”
“对对对,不若咱们联名上书,恳请州府把疯狗拽回去,照她这么乱咬,大家迟早遭殃。”
人们七嘴八舌,早就受不了陈九娘了,能让官绅们引起公愤,也确实是个人才。
王震凤细细斟酌,确实要采取反击手段,若不然势必遭殃。
当初陈九娘是郑治中扔过来的,当即便商议组织魏县官绅联名上书到郑治中那里,给陈九娘施加压力。
就在众人热议怎么把陈九娘赶走时,忽见钟家的仆人急匆匆来寻,说陈九娘带官差去钟家抓人了。
钟家人集体炸毛,鉴于上回她刨坟的猖狂举动,钟志金扭曲着脸咆哮道:“那瘟神还有完没完?!”
第30章 吻
在场的所有人都人心惶惶,钟家受不住这个刺激,纷纷告辞离开。
此次陈皎带人去钟家拿人,涉及到两桩案子。
一桩是钟祥汉在柏堂狎玩妓子致死,还有一桩则是钟志民霸占良家女,令其丈夫致残。
二十多名官兵前来提人问审,那阵仗委实闹得大。
大兴村的村民多数都姓钟,他们跟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追根溯源都是同宗同族。
因着钟家祖辈曾做过县令,整个村子的多数田地都挂在钟家名下避税。现在陈皎来钟家拿人,该村的村民人手锄头镰刀前来维护。
全村老小几乎都来了,个个气势汹汹,对官兵们丝毫不惧。
因为他们心里头明白,如果钟家垮台,那大兴村将无人庇护。
面对上百人的来势汹汹,徐昭顿觉脑壳大。
众人怕出岔子,赶忙把陈皎护住。她手持逮捕令,一时也陷入了两难。
宗族的凝聚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大兴村的村民不分青红皂白纷纷唾骂。
之前官兵们刨坟发生冲突打的是王家的家丁,现在他们仍旧可以出手打百姓。
但陈皎有顾虑,害怕激起民变,淮安王给她的底线就是不能引发民变产生动乱。
一旦大兴村乱了起来,她的计划将再无机会实施下去。
官兵们被村民团团围住,不让他们去钟家逮人。
徐昭进退两难,看向陈皎道:“九娘子今日只怕没法如愿了。”
马春也害怕出岔子,紧张道:“小娘子今日且服个软,眼下这情形不宜发生冲突,他们毕竟是百姓,若事情闹大了,恐不好收场。”
把他们团团围住的村民个个蛮横,有人高声骂道:“什么女菩萨,依我看呐,就是个女魔头,连人家祖坟都敢去刨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对!王家好欺负,我们钟家可不惯着她嚣张跋扈!”
“一个娘们,哪来的胆子横行霸道,这惠州还有没有王法了?!”
“咱们惠州要完蛋了!淮安王那昏庸王,纵着娘们在底下生乱,只怕过不了多日,就得像闵州那般,官逼民反!”
“让她滚出大兴村!别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对对对!让她滚出去!滚出魏县!”
众人个个情绪激动,挥舞着手中的农具,喊打喊杀,不允官兵靠近钟家半步。
陈皎等人被围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到底低估了宗族士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上能左右官府衙门,下能煽动百姓,可见其厉害之处。
当钟志金一行人从王家匆匆回来时,见到村民围困的情形,立刻避开正面冲突,兜了个圈子从后门进宅院。
守在家中的钟家人见他们回来了,忙把外头的混乱同他们细说一番。
钟老夫人已经八十多岁了,最偏爱曾孙钟祥汉,断然容忍不了官府来人把他抓走。
她跂坐在榻上,紧紧地握住钟祥汉的手,厉声道:“不过是个妓子,死了就死了,那陈九娘闹出这番阵仗,居心叵测,就算今日把十一郎交出去,钟家也难逃厄运。”
钟志金忙道:“阿娘所言甚是,一旦我们把十一郎交出去,他必走王震荣的路,必死无疑。”
钟祥汉的母亲苏氏着急道:“可是衙门非得咬着十一郎不松口,又该如何是好?”
钟老夫人:“把他送出魏县,先到外头避避风头再说。”顿了顿,问道,“二郎你去王家,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钟志金回答道:“我们准备联名上书到州府告状,让淮安王府给陈九娘施加压力,把她召回去。”
钟老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只要钟家扛住了这阵子,就有机会保住十一郎。”
外头一番哄闹,喊打喊杀不绝于耳,院子里的家奴们全都手持棍棒戒备。
钟家虽没有王家那般荣耀,但仗着大兴村都是同宗同源,凝聚力可想而知。
有了他们的庇护,再加之老宅全是用石头修建而成,有点像客家围楼,专门用于避祸所用。
这是钟家祖辈的高瞻远瞩造就而成的,只要当地发生战乱,大兴村的村民们便可进钟家躲避灾难,短时能保住性命。
外面的陈皎等人也打量过钟家宅,只要他们把门守住,想要进去拿人还真不太容易。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钟家人发现外头清净许多,家奴出去探情形,原是衙门的人走了。
钟志金亲自出去见村民,感谢道:“多谢诸位宗亲维护钟家,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陈九娘只怕得像欺负王家那般为所欲为!”
“二郎言重了,咱们都是钟家人,断断容不了一介妇人欺负到头上。”
“是啊,陈九娘简直混账,一个能干出刨祖坟的婆娘,谁能容忍?!”
“她若下回再来,咱们非得把她打回去,叫她尝尝我们大兴村的厉害!”
“那等不讲道理的娘们,就该打一顿!一个婆娘家,不好生待在后宅,跑出来惹是生非,简直是笑话!”
众人纷纷攻击谩骂,皆拿性别说事,因为在他们眼里女人就该安分守己。
这次陈皎铩羽而归,回到衙门,吴应中过问起,她不痛快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大兴村的村民跟疯子似的,见人就咬。我怕激起民变,不敢多待,只能空手而归。”
吴应中道:“看来钟家人不好拿捏。”
陈皎柳眉一横,命人去把当地差役寻来问话。
一位姓韦的差役是当地人,对钟家的情形比较了解,同陈皎说起钟家在魏县的渊源。
居住在大兴村的村民几乎都姓钟,那钟家祖辈也是做官的,现在家道中落,后辈一代不如一代。
目前钟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得了中风,不能言语,几乎是半瘫。
他曾在隔壁州做过县令,致仕回来颐养天年,按朝廷律令,有功名的人是无需缴纳税收的,故而大兴村村民的所有田地都挂在钟老爷子的名下,无需向官府缴纳税收。
村民们得了好处,自然对钟家拥护,再加之以前魏县发生动乱时,钟家曾开了家门接纳村民避难,他们受了恩,自愿报答。
相较而言,钟家比王家棘手得多,王家再能耐,也不过是家丁,而钟家煽动的是百姓。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这群官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
他们无需缴纳税收,可以仗着富足的资源兼并田地,垄断教育,并且还能煽动百姓为我所用。上与衙门勾结作恶,下掌控百姓生事,算得上土皇帝。
陈皎有点脑壳大,她揉了揉太阳穴,一时犯起难来。
钟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委实太大,对于她来说就是毒瘤,不利于官府管理。
魏县统共才只有约六万亩耕地,光避税的田地就有近两万亩,真正在老百姓手里耕种的田地只有一半,其余全是被兼并在大户手里。
而这些不用上税的田地最后都会分摊到老百姓头上填补窟窿。当百姓没有土地耕种,当佃户没法养活家口,迟早成为流民。
闵州的起义就是前车之鉴。
惠州若要图强,士绅群体必除。
陈皎背着手来回踱步,就算她手里握了兵,也不能对钟家用强,民变是淮安王的底线。
她无比珍惜这次翻身的机会,如果失败了,以淮安王的脾性,势必把她关在后宅,不允她再生是非。
掌控命运是她毕生的追求,断然不能折在魏县。
平素外放张扬的一个人忽然变得沉寂起来,陈皎有些苦恼。
她回到官舍,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夏日不知何时偷偷到来,这阵子忙于公务,都不曾停下来静过心。
天空蔚蓝,不见一丝云彩。
陈皎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看天儿。
崔珏从外头回来,已经听徐昭说过她在钟家碰钉子的事。
见她一脸不痛快的样子,崔珏走进院子。他一袭浅灰夏衣,博衣广袖,踱着官步,端的是文士风流。
陈皎忽然发现,那狗东西长得还有点耐看。
只不过狗东西说的话一点都不好听,他故意问:“九娘子垮着一张脸,是不是碰壁了?”
陈皎翻小白眼儿,没好气道:“崔别驾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屁事。”
崔珏噎了噎,说道:“火气好大,得让马春给你备清凉下火的菊花饮。”
陈皎不想理他,不痛快进屋去了,崔珏忽然道:“今儿早上汪倪在你租的宅院捉到了一只耗子,你要不要瞧瞧?”
陈皎探头,“什么耗子?”
崔珏:“还不是你招惹来的野东西,应是薛良岳派来打听的,被汪倪捉了。”
陈皎:“你怎么不早说?”
崔珏:“你又没问。”
陈皎要去衙门看情形,谁知崔珏说道:“已经死了,去了也白跑。”
陈皎:“???”
崔珏:“汪倪下手不知轻重,被他失手弄死了。”说罢进屋,“我有些渴,讨杯水喝。”
陈皎追问道:“就这么弄死了?”
崔珏没有回答,自顾唤马春给他备茶水。
陈皎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一个劲儿发牢骚,“崔大善人,你脑瓜子这般灵光,怎么就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
崔珏忽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陈皎闭嘴。
不一会儿马春送来茶水,特地给陈皎备下泻火的菊花饮,她有点郁闷。
崔珏坐到方凳上,端起茶饮抿了一口,随即又用手扇风,说道:“若不是你这祖宗,我何必来魏县吃灰?”
陈皎看他不顺眼,见他额上有汗,把麈尾扇丢过去,“少说风凉话。”
崔珏拿麈尾扇摇了起来,一本正经道:“樊阳的官署可比这儿好多了,还不用顶着日头到外头跑。”
陈皎不耐道:“你有完没完?”
崔珏用吴应中的牛马语气道:“你是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陈皎不想怼他,端菊花饮泻火,崔珏忽而说道:“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侯,倘若当地的官绅就这么被你轻易除掉了,那他们的祖辈只怕也不怎么样。”
听到这话,陈皎不禁愣了愣,“此话怎讲?”
崔珏轻哼一声,“你在魏县搞郑县令,搞商贾,就算捅了篓子上去,都能给你压下来。
“但搞士绅不行,因为他们会反天。一旦他们联手抵抗,势必引发地方动乱,到那时,淮安王定会让你收手。
“他不仅会把你叫回去,州府里的一帮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会落井下石让你一蹶不振。
“九娘子到底年轻,哪里知道官场里的门道儿,我虽不清楚你跟淮安王有何共识,但决计不信他会允你插手士绅。”
他说得信誓旦旦,陈皎挑眉,试探问:“不知崔别驾有何见解?”
崔珏抬了抬下巴,有几分傲娇,“是请教。”
陈皎被气笑了,拱手道:“还请崔别驾多多指教。”
崔珏犀利问:“动士绅,是否是九娘子的私心?”
陈皎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害怕吗?”
崔珏不答反问:“你挑了一条最不好走的路,倘若折到了路上,可会后悔?
“毕竟九娘子有一个郡王爹,大树背后好乘凉,只要你安分老实,府里自会替你觅得好夫婿,许你衣食无忧的安稳。”
陈皎笑了起来,半靠到凭几上,直言道:“我信你的鬼话,府里的陈五娘是什么下场,我就会是什么下场。
“说不定哪天我运气不好,你崔郎君看我不顺眼,又在淮安王跟前嚼舌根,把我送出去联姻,到那时我找谁哭理去?”
这话把崔珏噎了噎,一时没有答话。
陈皎指了指他道:“你们这群男人,最不是东西,纵使陈五娘在府里得父亲宠爱,那又怎么样呢,该送给老头子照样狠得下心。
“我与其把希望寄托到你们身上,还不如另谋出路。就算他日因此而丧命,也叫死得其所,总比窝囊过一辈子好。”
这话崔珏没有反驳,他虽然跟她认识不久,但她的处事脾性他还是晓得几分的。
两人以往素来不对付,今日算是第一次坐下来心平气和讨论事情。
陈皎也想探他的底细,问道:“我爹把你派来,可有示下?”
崔珏想了想,回答道:“他怕你乱咬人,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让我把徐昭领回去,折了你的羽翼。”
陈皎:“……”
崔珏严肃道:“你现在已经在咬人了,如果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州府就会知道你为难士绅的情形。”
陈皎摆烂道:“王家老头我知道,能做到太守,定有一些本事。”
崔珏:“还不算太笨。”
陈皎抱着小希望,暗搓搓问:“你是淮安王跟前的红人,压得住郑章吗?”
崔珏用看蠢货的眼神看她,埋汰道:“九娘子未免太瞧得起崔某人了,郑家在惠州举足轻重,且又是淮安王妻家,手里还握有嫡子,你若有本事,你去压。”
陈皎:“……”
崔珏:“我若是你,便自求多福,想想要怎么应付淮安王给下来的压力。”
陈皎没有吭声。
崔珏再次试探,“你为何执意动士绅?”
陈皎斜睨他,跟他做交易,“倘若我爹问罪下来,崔郎君可愿替我扛住?”
崔珏气笑了,“凭什么?”
陈皎理直气壮道:“我若回去了,定要跟我爹说,崔珏对我情根深种,愿意让我随便摸,求他成全。”
这话委实过分,崔珏绿眉绿眼盯着她。
陈皎挑衅挑眉,厚颜无耻道:“没见过女人呐,直勾勾盯着我看?”
崔珏面色阴沉,受不了她那种不正经,简直无药可救!
他毫不犹豫起身离去。
陈皎连忙冲上前毫无节操抱住他的大腿,哄道:“崔大善人,我跟你闹着玩儿呢!你现在就是我祖宗,若能替我扛住淮安王施加下来的压力,我叫你爹都行!”
崔珏气得咬牙道:“我没你这种厚颜无耻的好大儿!”
陈皎见他动了怒,一边腹诽小气,一边讨好哄道:“你别生气,我是真着急了,没哄你!”
崔珏受不了她的无赖,嫌弃道:“你松手。”
陈皎:“不松。”
崔珏:“松手!”
陈皎:“不松!”
她好似水蛭缠住他的大腿,无法动弹。
崔珏早就领教过此人的流氓行径,又气又恼,非常无情地伸手把她扒拉开。
哪晓得陈皎耍流氓,叫嚷道:“登徒子,你摸到我胸了!”
此话一出,崔珏慌忙缩回手,就像被蛇咬似的,面上泛起绯色。
他自认不是君子,行事讲求不择手段。但在男女大防上,骨子里的教养刻板到家,是彻头彻尾的君子。
陈皎不让他走,像秤砣似的抱在他腿上,把裤子都拉了些许下来。他失态地捂住裤头,耳根子泛红道:“陈九娘你要点脸,这不成体统!”
陈皎仰头道:“你给我出个主意,如何破钟家的局?”
崔珏气恼道:“自作孽不可活!你想死,别拖我下水!”
陈皎能屈能伸,立马换了一种说法,“倘若士绅们捅到了州府,我如何破局稳住淮安王?”
崔珏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咬牙道:“放开我。”
陈皎:“你先与我出个主意再说。”
崔珏扭曲着脸,难为情道:“我裤头都要被你扒掉了!”
陈皎:“……”
好吧,他好像是真的急了。
怕把他惹恼了无法收场,陈皎适可而止,立即松开了他,不过马上跑到门口把门掩上了,不让他出去。
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崔珏怕人误会,受不了道:“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
陈皎顾不了那许多,问道:“你甭说废话,我就问你,以我目前的情形,要如何稳住局势?”
崔珏毛躁地整理衣着,极其讨厌被她耍流氓拿捏,甚至反感。
陈皎无耻道:“我又没摸你,你急躁个什么劲儿?”
崔珏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咬牙道:“我崔文允上辈子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你这么个混子。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徐昭把你母女杀了,何至于有今日的窘境!”
陈皎嘴贱,作死道:“你有本事现在就杀。”
她赌他不敢下手,可是她低估了崔珏的狠辣。
那厮竟然真的翻脸,忽地上前一把掐住了她的咽喉,粗暴地把她抵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陈皎的背脊抵在门上,头颅被迫上仰,纤细的颈脖被他掐住。
男人的手劲极大,是真的起了杀心。
颈脖在他手中犹如易碎的瓷器,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掰碎。
陈皎的呼吸变得急促,崔珏面目阴狠,通身都是煞气。
意识到对方是当真的,她暗叫不好,玩脱了!
双手用力掰他的手,那人如泰山压顶,纹丝不动。
巨大的压迫力把她笼罩,那时崔珏看她的眼神阴沉至极,一双眼冷若冰霜,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就跟她初次见到的模样一般。
病态的,阴郁的,无法接近的疏离冷酷。
陈皎脑中警铃大作,有些后悔玩大了。她胸中翻腾,大脑高速运转,算计着要如何扭转局势。
崔珏死死盯着她,他讨厌这种失控感。
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心智把控自如,唯独陈九娘打破了他的底线,既让他生厌,又让他好奇。
她一次又一次踩踏他的底线,罕见的是他居然容忍了下去。
这简直匪夷所思!
崔珏忍受不了无法掌控自己的失态感觉,因为会让他极度不安,丧失安全感。
他想掐断那根苗头。
现在陈九娘的小命就握在自己手里,纤细的颈脖,白腻的肌肤,看起来那么柔弱,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捏死她。
她方才还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似乎晓得害怕了,可见他的威慑起了作用。
对方软弱可欺的求饶表情令崔珏眼底的戾气消散了些,薄唇轻启,冷冷警告道:“下次你若再不知分寸,休怪我不客气。”
陈皎连连点头,似乎被吓坏了,红着眼眶,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崔珏这才满意了,缓缓松开了她。
原本以为他的震慑是有作用的,哪晓得他低估了陈九娘擅度人心的恶。
松开她的瞬间,陈皎不要命向他撒开了捕猎网。
崔珏的颈脖猝不及防被她勾住,他个头极高,脑袋被她硬生生拽低下来,还没反应过来时,陈皎作死吻了上去。
脂粉气息弥漫在鼻间,触碰到的唇温润柔软,那是崔珏第一次接触女人。
他背脊一僵,大脑卡壳,整个人呈断片状态。
陈皎再一次践踏他的底线,她没亲过男人,不介意拿他来练手。
那个吻生涩,却让人血脉喷张,从蜻蜓点水的试探,到淘气咬他,崔珏再度失控。
他跟见鬼似的一把推开了她,涨红着脸后退几步。
陈皎丝毫没有羞耻感,只看着他笑,鬓发微乱,一双眼亮晶晶的,恶毒又狡猾。
她故意道:“崔郎君不是想杀我吗,我赌你舍不得。”
崔珏面色铁青,吃人的心都有。
陈皎笑得猖狂,又贱又撩,提醒道:“你唇上还有我的唇脂呢,好意思出去见人吗?”
这话把他给刺激到了,顾不得一脸绯色,狼狈地开门出去了,好似她是洪水猛兽般,有多远滚多远。
陈皎得意的笑,这日子过得可真他妈刺激!
人玩人,最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