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闹别扭的男人

    外头的马春过来时见到崔珏匆匆离去,不明所以。

    她困惑进屋来,见陈皎鬓发微乱,颈脖处一片殷红,被吓了一跳。

    “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陈皎摸了摸颈脖,不以为意道:“方才我差点被崔珏掐死了。”

    此话一出,马春被唬得眼皮子狂跳,脱口道:“他莫不是疯了?”

    陈皎:“去拿铜镜来,我瞧瞧。”

    马春连忙进厢房取铜镜。

    陈皎咳了两声,那男人的手劲不小,倘若他真用力,她今天多半玩完了。

    马春递上铜镜,陈皎照了照颈脖,殷红一片,确实看着唬人。

    马春糟心道:“小娘子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把崔郎君给刺激了,以至于他这般失态?”

    陈皎敷衍道:“没说什么,就争执了几句。”

    马春不信,因为崔珏行事素来沉稳,不至于失手伤人,这举动委实反常。

    但见陈皎不愿意说,她也不敢碎嘴,只问她有没有大碍。

    陈皎摇头。

    她觉得现在有大碍的应该是崔珏,从他的行为举止上推断,他应该没碰过女人,若不然不至于跟见到洪水猛兽似的,动不动就炸毛。

    要知道她以前在柏堂混迹过,对男人的那点心思见得多了,老手跟生手还是分得清的。

    她要把崔珏驯成手中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介意以身做饵引诱他为我所用。

    陈皎的轻浮举止再一次踩踏了崔珏的底线,当天夜里那个男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的鲁莽之举。

    说没有受影响肯定是假的。

    崔珏有些口干舌燥,他无意识地舔唇,忽而想起被陈九娘亲过,又懊恼用衣袖擦拭。

    那个忸怩的男人跟自己较劲,憋了满腹牢骚却无从发泄。睡不着觉,索性坐起身,披头散发的,像只备受困扰的野鬼。

    他真的很想掐死陈九娘。

    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女人肌肤上留下的滑腻,崔珏鬼使神差摩挲拇指与食指,明明有意回避那种奇怪的触觉,却总忍不住回想。

    他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像猫抓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闭上眼重重地倒在榻上,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张轻狂又招人厌恶的脸。

    狡黠的,轻浮的,试探的,明明让人讨厌,却又破天荒的吸引视线。

    崔珏觉得自己有毛病。

    陈九娘绝不符合他对女性的审美,她张扬跋扈,泼辣流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深谙人性之恶,骨子里极其卑劣。

    但就是那么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却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她鲜活生动,恣意飞扬,嬉笑怒骂活得真切,既有小人得志的猖狂,又有不服输的魄力,还有点小聪明。

    那么一个性格跳脱不受掌控的人,确实很难让人不注目。

    崔珏一边嫌弃她的卑劣,一边又埋汰自己眼瞎,竟然会受她影响。

    讨厌她,埋汰她,鄙视她,又忍不住关注她,欣赏她,想掌控她。

    那种矛盾的心理啃噬着他的神经,左右摇摆。

    崔珏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像个阴暗爬行的疯子,用扭曲的心理去揣摩那个女人,并且还见不得光。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被她撩到,挺没面子。

    接下来的两天崔珏都有意避着陈皎,不想跟她有任何接触,甚至连照面都不打。

    陈皎没心思理会他的微妙,自顾琢磨着钟家的事。

    而大兴村钟家的抵御让士绅们看到了希望,他们组织起来联合上书抨击陈皎在魏县的所作所为。

    以王家为首,王震凤亲自书写陈皎在魏县的恶劣行径,用词激扬,义愤填膺。

    那封由士绅们联名上书的信函被王家快马加鞭送往州府,激起了千层巨浪。

    上回郑县令告状,淮安王把崔珏派了下去。哪晓得这才过了多久,魏县的士绅们就集体炸锅了。

    郑章拿着从魏县送来的联名书信,亲自找到淮安王,上报此事。

    当时陈恩正跟簿曹从事余奉桢商事,郑章匆匆前来,说有要事禀报。

    陈恩做了个手势,高展把郑章请进书房,郑章行礼道:“主公,大事不妙啊。”

    陈恩皱眉,“何事不妙?”

    郑章呈上书信,严肃道:“这是魏县士绅们的联名上书,皆是控告九娘的罪行,还请主公过目。”

    听到这话,陈恩接过书信,打开细看。上头落下不少姓名,对陈九娘的控告整整两页。

    什么刨王家祖坟打伤家丁,收受贿赂草菅人命,恶意找茬,带兵围堵钟家激起民愤,引发村民动乱等等。

    洋洋洒洒写了两大篇,看得人血压飙升。

    那王震凤擅写文书,对陈皎口诛笔伐,罄竹难书。

    刨坟打伤家丁是有,但不是刨祖坟;收受贿赂是有,但不是草菅人命;围堵钟家是有,但绝不是恶意找茬。

    他用词刁钻,专门挑能激起情绪的话语来表达陈九娘在魏县的种种,逼得士绅们叫苦不迭。

    陈恩一时挺无语,现在崔珏在魏县,他绝不信魏县会出篓子,但士绅们联名上书,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陈恩深知士绅在地方上的重要性,面色阴沉,不知在思考什么。

    郑章忧国忧民道:“九娘在魏县着实嚣张了些,倘若她什么都没有做,当地士绅应不至于跟她过不去,还请主公明鉴。”

    陈恩没有说话,只把书信递给余奉桢看。他看过之后,微微蹙眉道:“前些日崔别驾才去魏县,倘若真闹出事端来,定不会坐视不理。”

    陈恩点头,“云观所言甚是。”

    余奉桢表字云观,性情沉稳,遇事素来稳重,看向郑章道:“这份联名书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郑章回道:“今日一早。”

    余奉桢捋胡子,“眼下崔别驾也在魏县,倘若真像信上所言,只怕早就回信了。”

    陈恩说道:“文允没有音信。”顿了顿,“不过能让士绅们联名上书,可见九娘做事过分了些,上头说什么刨祖坟,她跑去刨人家的祖坟做什么?”

    郑章接茬儿道:“不管怎么说,刨祖坟一事确实欠妥,王家不满生怨也在情理之中。”

    陈恩缓缓起身,背着手来回走动,很想掰开陈九娘的脑袋瓜子看看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好端端的,她去招惹士绅作甚?甚至还引发村民怨愤,真是吃饱了撑着。

    室内一时变得寂静下来,过了许久,郑章才打破沉寂,严肃道:“主公切不可放任九娘不管,倘若她不知分寸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余奉桢也道:“郑治中所言甚是,闵州起义便是前车之鉴,若魏县闹将起来,劳民伤财,实在没有必要。”

    陈恩顿身看向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陈九娘把士绅给招惹了。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心里头有数。”

    郑章抱怨道:“主公就是太过纵容九娘了,她说去种地,只怕是打着敛财的幌子……”

    话还未说完,陈恩就打断道:“休要胡乱揣测,她若能敛财,也是给我淮安王敛,难不成还能进她自己的腰包?”

    郑章闭嘴。

    陈恩继续道:“魏县山匪为患,这阵子没听到山匪猖狂的消息,可见派兵起到了震慑作用。”

    郑章:“话虽如此,可地方不稳始终是大患,现在当地士绅已经给州府敲响警钟,主公若视若无睹,恐引发民变啊。到那时,带去的一百兵又有何用处?”

    陈恩没有吭声。

    郑章继续道:“忠言逆耳,恳请主公重视士绅们呈上来的书信,把九娘召回来,勿要再生事端了。”

    余奉桢也怕捅出篓子,赞许道:“郑治中言之有理,不管九娘子去魏县做什么,地方安定始终是底线。

    “如今听说郑县令落狱,行政皆握在她手中,倘若崔别驾劝不住,恐无法收场,还请主公三思而行。”

    两人好一番劝说,都害怕陈皎引起地方上的动乱,因为不管什么原因引发的变故,派兵镇压都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

    郑章想打压陈九娘,余奉桢管钱粮,舍不得派兵烧钱,都有自己的理由。

    陈恩觉得他们婆婆妈妈的,有些厌烦,不耐挥手把二人打发了下去。

    傍晚庶长子陈贤树也过来了一趟,上次送陈五娘去交州,任务完成得不错,甚得陈恩信任。

    他行事稳重,跟陈恩的父子关系维持得亲密,在陈皎这件事上的看法也跟余奉桢他们差不多,劝说道:

    “眼下天气日渐炎热,九娘一个弱女子在外奔波,实在辛苦,爹把她放出去,只怕是要吃些苦头的。”

    陈恩正在跟崔珏写信,听到这话,微微停顿,不客气道:“是她自个儿要去的,岂能怨得着我这个做老子的?”

    陈贤树笑了笑,“自然怨不着爹,不过好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魏县那破地方,自没有樊阳舒坦,且当地的父母官又在大狱里头,许多繁杂事九娘不一定能应付下来,定会吃苦头的。”

    这话听着还算有人情味,陈恩道:“你这个做兄长的还算懂得疼人,其他人只知道指责。”

    陈贤树正色道:“儿也是做父亲的人,自然见不得九娘出去受苦。

    “先不论当地士绅状告一事,不管魏县有什么问题,也该州府重新派县令下去维持秩序,而不该让九娘操这份心。

    “她不曾接触过衙门里的琐碎,就算有吴主记,只怕也应付得手忙脚乱。

    “如今士绅们又对她颇有埋怨,儿担心的是她吃不消。一来怕她性子烈,继续跟士绅们发生冲突,引发民变;二来则是她自身承受不住诸事繁杂带来的困扰。

    “那地方毕竟比不上府里,她以往吃过不少苦头,爹总该多心疼心疼她。”

    这番以情动人的言语可比规劝顺耳多了,陈恩听得舒坦许多。

    他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不仅行事沉稳,还有仁慈之心,具有长子应有的气量。

    陈贤树的劝言陈恩都听了进去,说道:“该让九娘回来的时候,我自会召她回来。”

    陈贤树:“爹心里头有数就好,倒是儿多虑了。”

    当即岔开话题关心他的身体,说天气炎热起来,每年进入苦夏他的胃口都不好,庖厨该变着花样备饮食。

    父子二人叙了好一阵话,陈贤树才回去了。

    陈恩继续书写,让崔珏务必给他回信魏县的情况。

    另一边的陈贤树回到李氏的秋香阁,李氏备下解暑的银耳莲子羹,说道:“天气日渐炎热,大郎在外奔忙,且饮一碗莲子羹清清火气。”

    陈贤树净手尝了尝,甜度适中,还冰镇过,很合他意。

    他笑了起来,说道:“阿娘总是处处妥帖,把儿照顾得周到。”

    李氏也笑眯眯道:“听说方才你去了碧华堂,可是为着要事?”

    陈贤树点头,当即把陈皎在魏县胡作非为惹怒士绅一事说了,听得李氏皱眉。

    “那孩子实在不知分寸,刨人祖坟到底不厚道,亏她干得出。”

    陈贤树笑而不语。

    李氏嫌弃道:“我若有这样的闺女,只怕天天连觉都睡不着,成日里不务正业,上房揭瓦的,叫人头疼。

    “上回听说当地的父母官告状说她收受贿赂,搞得地方上怨声载道,如今又闹出这样的名堂来,迟早得闯出大祸。”

    陈贤树沉默了阵儿,方道:“从小养在外头的姑娘,性子是野了些。”

    李氏:“你爹就是太纵着了,我若是他,哪里会把她放出去?”

    陈贤树睿智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时疫全靠九娘解了难题,她立了大功,爹断然不会让她难堪。

    “纵着她,便是要笼络在手里,她的来历毕竟跟府里的弟妹们不一样,如果不能把她笼络住,跑了出去,岂不便宜了他人?

    “放她出去顺她的 意,知道淮安王府的好,自然不会想着跑了。

    “话又说回来,她跟其他的妹妹们不一样,有功劳加身,倘若把她嫁出去,便宜了夫家,还不如养在府里给淮安王府添脸面。

    “阿娘看得浅显,你跟了爹几十年,他是什么脾性今日才晓得么,不管他做什么事,自有他的利弊权衡。”

    一番话把李氏说得沉默了。

    陈贤树仍旧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用完莲子羹,看天色不早了,要起身回去。

    李氏道:“天气热了,大郎得多注意着些,莫要中了暑热。”

    陈贤树点头,“阿娘身子弱,也莫要操劳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提醒她别多管闲事碎嘴,省得惹淮安王厌烦。

    李氏听了进去,因为她的儿子往后是要夺家业的人,对他十足的臣服信任。

    翌日淮安王的书信被快马加鞭送至魏县,只要速度够快,至多两日便能送到崔珏手中。

    在信件即将抵达官舍时,之前一直蹲守在法华寺的胡宴传回来消息,他们发现寺庙里的和尚有异常之处。

    以及,汪倪传来消息,在薛良岳发迹的客栈发现了端倪。

    上回崔珏把商玠勒杀后,薛良岳派人打探,被汪倪捉住。崔珏哄陈皎说那人被杀了,实则是放长线钓大鱼。

    汪倪追踪到薛良岳的同福客栈,发现该客栈位于红堂村,而红堂村里头的六十多户人家比其他村的日子过得要滋润得多。

    不仅如此,该村还有一个乱葬岗,据说是以前战乱留下来的遗迹,而汪倪在乱葬岗里发现了奇怪的尸体,被剥去皮肉的尸骸,不禁叫人生出疑窦。

    之前崔珏对陈皎有意回避,现在没法回避了,因为要商议同福客栈和红堂村的线索。

    汪倪有口吃的毛病,有时候会打手势,崔珏把他的意思表述一番。

    众人听得满腹疑惑,徐昭问:“汪倪的意思是同福客栈有可能是家黑店?”

    汪倪点头。

    陈皎有些毛骨悚然,因为她忽然想起水浒传里的孙二娘,脱口道:“乱葬岗里发现被剔过的尸体,合着被他们做成了人肉包子?”

    他们听不懂“包子”这个用词,但包了陷儿的笼饼是晓得的。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起了鸡皮疙瘩。

    崔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推测道:“同福客栈位于红堂村,只怕该村的村民是晓得它底细的。”

    红堂村靠在进魏县和隔壁龙江县的支路,是讨营生的商旅们的必经之路,联想到山匪与黑店,当真是丧葬一条龙!

    这不,陈皎忍不住调侃:“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当真藏龙卧虎,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堪称丧葬一条龙。”

    听到“丧葬一条龙”,几人哭笑不得,吴应中道:“看来得好生问一问郑县令了。”

    崔珏点头,“他是当地的父母官,对红堂村的情形应是清楚的。”

    陈皎还想问他几句,他露出“生人勿近”的表情。

    陈皎无语,还真小气。

    吴应中再次提审郑县令,问起红堂村跟同福客栈的关联。

    郑县令连连摆手,说他不清楚二者是否有关联,只知道红堂村的村民受了薛良岳的照料,特别拥护他。

    又说起薛良岳平时乐善好施,建桥修路,赈灾施粥,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他的同福客栈挨着红堂村,跟村民关系打得好也在情理之中。

    吴应中压根就不信他的鬼话,又要上大刑伺候,郑县令叫苦不迭,迫不得已全盘托出,说起自己初初上任的情形,泪涕连连。

    他委屈道:“吴主记是有所不知啊,我初来魏县,衙门里就欠下数千两钱银的窟窿,这还没上手呢,就背了一屁股债。

    “后来我上报到赵太守那里,他敷衍了事,也无可奈何,说要么上任,要么让位。

    “我辛苦打点,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差事,哪有让出去的道理,便硬着头皮任了职。

    “初来乍到,哪哪都不熟悉,许多时候想把魏县的风气整顿整顿,可是样样都要花钱。

    “我背了一屁股债,税收也欠了窟窿等着我填,手里的差役没有工钱,都不愿意干活。

    “你当我不想做个清官吗?可是我没有机会啊!这世道就是这么混账,我若想要立足,就必须要想法子去弄钱,把衙门运转起来。

    “于是我把主意打到了商户身上,查他们的商税。这个时候当地士绅们见我不好应付,便设宴款待,送上见面礼。

    “那薛良岳在当地是富商,我自要拿他做文章。哪曾想衙门里的人皆被他收买,我儿被他们哄着去柏堂鬼混,染上寒食散,为着柏堂里的妓子要生要死。

    “我恨透了薛良岳,他就是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一步步把我拽下深渊,逼得我不得不同流合污。”

    似觉伤心,他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在魏县受到的委屈。从曾经的初心,到现在的锒铛入狱,每一步都是血泪。

    吴应中一时心绪难平,因为他所说那些情形都是现实。

    这世道早就烂透了。

    作为穷酸的牛马,吴应中守住了自己的本心,说道:“你也无需向我诉苦,我就只问你,在你判下糊涂案草菅人命的时候,心里头可曾有过愧疚?

    “想来是没有的罢,那何家女才十四五岁便被勒死配了阴婚,你午夜梦回时可会回想她的冤屈?

    “你不会,你只会心安理得受贿,安慰自己这个世道就是这么混账,就是这么烂,你的堕落也是人之常情。

    “郑县令啊,正是因为这个世道有你们这样的蛀虫,才国将不国!

    “你勿要给我找借口控诉你的不容易,身为仕人,你视百姓为草菅,视权力为敛财的工具,藐视律法公然践踏。

    “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王朝才摇摇欲坠,北方的百姓日日泣血,大厦将倾!”

    他一番激扬陈词,听得外头的陈皎心绪翻涌。

    似乎在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崔珏为什么要把吴应中举荐给她了。

    这个世道烂透了,可是还有一些人不忘初心,愿意去缝缝补补。

    这或许就是华国能延续数千年不断代的根源。

    总有那么一些人抛头颅洒热血,舍命挽救,把心中的信仰贯彻到底。

    陈皎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她被那小老头感动了一把。

    那种感觉很奇妙,老与少,古代与现代,跨越千年的一场对话。

    就好像在说:我的国家大厦将倾,后世的君子们,可要万万把它接住啊。

    那一刻,她与这个时代的人们产生了共振。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陈皎离开了衙门,回到官舍,内心久久不平。

    晚些时候崔珏主动过来了一趟,原是淮安王送来的书信到了。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把信件搁到案几上,平静道:“士绅联名上书到州府,淮安王来信召九娘子回去。”

    陈皎看着那信函,没有吭声。

    崔珏也未说话,自顾离去了,走到门口时,陈皎忽然道:“崔珏,你当初从中原南逃过来,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北伐杀回去?”

    崔珏顿住身形,没有答话。

    陈皎放下身段,哄道:“我不想被召回去,你定有办法稳住我爹,只要你稳住他,我发誓下回再也不打你主意了。”

    崔珏猛地回头,不客气道:“你还想打什么主意?”

    第32章 集体炸锅

    陈皎闭嘴。

    崔珏绿眉绿眼盯着她,真的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怕激起他的反感,陈皎能屈能伸道:“我说错话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顿了顿,“跟你说正经的,如果在这个时候被我爹召回去,实在不甘心。”

    崔珏冷漠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陈皎急道:“你当初既然把吴应中举荐与我,可见心中有抱负。你扪心自问,我在魏县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对不起当地百姓了?”

    崔珏没有应答。

    陈皎耐心哄道:“只要你替我稳住淮安王,待我把薛良岳这颗毒瘤铲除,便立刻回去复命,如何?”

    崔珏压根就不卖账,只道:“我若不愿意呢?”

    陈皎盯着他看了许久,说混账话道:“那你也别想回去了。”

    崔珏被气笑了,她真的很能。

    陈皎无耻道:“崔郎君好不容易在惠州站稳脚跟,想来是不愿曾经的筹谋付之东流。

    “我陈皎同样如此,好不容易才走出后宅,自然不想空手而归。崔郎君若愿伸手搭救一把,日后陈九娘定当有求必应;你若不愿,那也不能拦着我拖你下水。”

    对于她的手段,崔珏已经麻木了,摆烂道:“你爱咋咋地。”

    陈皎:“???”

    崔珏头也不回地走了,陈皎在原地站了许久,愈发觉得那厮心胸狭窄小气。

    她素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即把主意打到徐昭身上,说服他当说客,游说崔珏。

    晚上徐昭去崔珏那里,劝说了一番,无非是眼见薛良岳那边有进展了,若这个时候陈皎收手,功亏一篑。

    崔珏不痛快道:“你何时也喝了她的迷魂汤?”

    徐昭尴尬地笑了笑,老实道:“实不相瞒,最初的时候我原本是不屑的,瞧她年纪轻,又是女流之辈,军中的兵没一个会听她的话。

    “可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言行举止具有了说服力,让我开始深思,她说的那些话是否有道理。

    “文允,我的性子你是晓得的,莽夫一个,可是陈九娘告诉我,只要把世家打压,勿要给机会让他们把控高官要职,我们这些人就有机会爬上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当初你进州府极为不易,我的情形更是艰难,她把我怂恿了,让我愿意相信,我们这些人也是有机会凭着本事出人头地的。

    “俗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心中很是不甘,不甘心这辈子就此止步。如果陈九娘能撕开一条血路,我不介意拼杀出去,闯出一条阳关道来。

    “这应是天下有志男儿都盼着的阳关大道,凭本事去争去抢,而不是凭出身便定生死富贵。”

    他说得激动,被压抑许久的不得志宣泄了出来,甚至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

    崔珏冷静道:“这话谁都会说,可是做起来却万分艰难。”

    徐昭激动道:“那又怎么样呢?总有人要去闯,要去尝试,要去流血。我与其坐以待毙,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试一试能不能闯出去。”

    烛火下的面容充满着热血,他已经不再年轻,四十多岁的武将,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再上战场呢?

    光阴易逝,年华易老。

    前半生郁郁不得志,徐昭等不下去了,他想寻求改变。

    可是南方给他的机会并不多,军阀割据,各自为主。

    他不想再像丧家犬一般四处流离,然而现实很残酷,南方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北方,在胡人的铁骑下哀鸣。

    他想杀回去,回到自己的家乡,看田野上野花烂漫,听牧童歌声振林樾,重建理想家园。

    望着那双充满着渴望的眼睛,崔珏忽然意识到,徐昭正在被陈九娘改变。

    他的心情一时很复杂,不管陈九娘画的大饼如何,事实证明,它对徐昭这群人起了效果。

    亦或许,是对心怀志气,却苦无出路的底层人起了引诱。

    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天生就比谁低贱呢?

    崔珏垂首轻轻摩挲拇指上的刀疤,久久不语。

    徐昭试探道:“不管结果如何,咱们总得先把薛良岳办了,不能让他继续盘踞在魏县危害百姓。”

    崔珏“嗯”了一声,淡淡道:“薛良岳自然要办。”

    徐昭稍稍放下心来,“现在淮安王催促,多半是受郑家影响,他们跟陈九娘有过节,断断容不下她造下一番事来。

    “文允不在州府,倘若连你也坐视不理,她孤军无援,终归成不了事。”

    崔珏冷漠道:“这是她自己求来的。”

    徐昭默了默,皱眉道:“往日文允对她的态度可不像现在这般,是不是她惹到你了?”

    崔珏阴阳怪气道:“她惹我做什么?”

    徐昭:“那你何故对她这般敌对?”顿了顿,“当初来魏县,你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崔珏跟他说不清,不痛快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还得为红堂村的事费神。”

    见他下逐客令,徐昭只得作罢。

    另一边的陈皎一直没有入睡,差马春去等着,看到徐昭从崔珏那边出来,马春连忙上前把他请了过去。

    得知崔珏应允先把薛良岳处理后,陈皎放下心来。

    徐昭欲言又止,陈皎直言道:“徐都尉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徐昭干咳两声,试探问:“九娘子是不是把文允给得罪了,他往日不是这般不近人情的。”

    陈皎一时答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她就把他亲了一下,以至于他闹起了别扭。

    “前两日我们发生了争执,闹得不愉快,他应是记仇了。”

    徐昭:“???”

    陈皎打哈哈道:“还请徐都尉多多规劝着些,我真不是为私心。”

    徐昭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陈皎:“明日让李士永他们去红堂村那边打探打探。”

    徐昭应是。

    当天晚上崔珏亲笔书写信函回复淮安王,他虽然看陈九娘不顺眼,但决计不会把个人恩怨牵扯到正事上。

    崔珏就淮安王的疑虑一一解答,并将魏县目前的情形细叙一番,向他保证把薛良岳办理后,就会把陈九娘带回去。

    为了稳住淮安王,翌日崔珏派亲信谢必宗送往樊阳,并再三嘱咐该如何应答淮安王的问话。

    谢必宗快马加鞭离开魏县,赶往淮安王府。

    朝阳升起,崔珏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

    夏日昼长夜短,南方空气湿润,角落里的水缸中种着几株荷花,这会儿还未到花开的时节,荷叶层层叠叠,绿意盎然。

    一只蜻蜓在荷叶上宿了一宿,翅膀上残留着昨夜的雾气,朝阳洒落到它身上,唤醒生机,没一会儿就飞走了。

    吴应中有事商议,进院子道:“文允。”

    崔珏回过神儿,视线从荷叶上收回,二人进了屋里。

    与此同时,接了差事的李士永和王学华出城去了一趟红堂村那边。

    两人在路上一番商议,觉得贸然过去只怕会打草惊蛇,索性先去红堂村隔壁的刘家湾探情况。

    当时河边有几位妇孺在浆洗衣物,王学华一张娃娃脸,故意上前问路。

    妇人们见他年纪不大,倒也没有多心,一人给他指路道:“小郎君往上头那条路走,就能去隔壁龙江县了。”

    王学华连连点头,说道:“你们这个地方可真富裕,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家家户户的房子都修得漂亮。”

    给他指路的妇人应道:“那是红堂村,他们村在县里是出了名的有钱。”

    王学华心生好奇,“难道是村里有大官?”

    妇人:“没有大官,是有一个同福客栈,村里的许多人都在客栈里头做活计,据说挣了钱的。”

    王学华轻轻的“哦”了一声,心中愈发好奇,那得有多大的客栈才能让一个村都富裕起来啊?

    他又八卦问了一嘴,一老媪露出艳羡又鄙夷的眼神,说起同福客栈的来头。

    红堂村沾了薛家的光,村民们不仅在客栈里当差,还在县里的柏堂和当铺干活,手里有活做,家家户户都发财。

    王学华不禁生出艳羡,说道:“在这个世道遇到这么一位大善人可不容易。”

    老媪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接话。

    离开河边后,王学华把打听来的消息同李士永说了,李士永决定去同福客栈住店。

    王学华有些怂,摸了摸自己那张脸蛋子,埋怨道:“那可是一家黑店,会把人做成笼饼,万一我们倒霉,被做成了饼,岂不死得冤枉?”

    李士永没好气道:“你莫要危言耸听,据说人肉也分了三六九等,好的是小孩和妇人,你我皮糙肉厚的,估计嚼不动。”

    王学华差点哭了,“别啊,我还没讨婆娘生崽呢,不想被做成肉饼。”

    李士永没好气打他的头,“莫要口无遮拦。”

    直到夜幕降临时,两人装扮成去往龙江县探亲的寻常百姓,去到同福客栈住店。

    那客栈比普通的客栈要大,朱红色的牌匾看起来阴森森的,好似会吃人。单从外观上看不出什么来,跟寻常的客栈差不多。

    两人登记了假路引信息,店小二招呼他们上楼,他们要了一间房,里头布置得还算干净。

    放下包袱,王学华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他走到窗户前开窗看了一眼外头,后面是一片竹林,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最适宜杀人藏尸了。

    两人晚饭不敢吃肉食,甚至连东西都没怎么动。本以为会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结果人家根本就瞧不上他们。

    一夜平安无事,就跟寻常住店那般,既没有听到异响,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王学华有点失望。

    第二天早上他们离开了客栈,打算继续在客栈周边蹲点。

    一个从龙江县来的中年男人与他们擦身而过,不慎撞到了王学华,他没好气道:“你他娘的是螃蟹么,这么宽的道儿不够走?”

    中年男人唯唯诺诺道歉,生怕惹事。王学华倒也没有计较,自顾走远了。

    这是那男人第二次来魏县,途中听说当地的县令入了大狱后,他赶忙去了衙门,想着换一个父母官兴许好说话些,碰碰运气。

    去年年前他的妻女回魏县娘家探亲,当时他有事走不开,妻女便跟邻里一家过来的。

    妻女抵达娘家后,有给他捎信儿报平安,不曾想年关回来时出了岔子。

    娘家的小舅子陪同妻女回龙江县,哪晓得过年都没见人影。男人捎信去催,结果这边回应说年前就回来了。

    两家没见着人,全都急了。

    妻女和小舅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急坏了他们。两家报了案,衙门也没查出个名堂来,不了了之。

    那男人家中还有老人要照料,出来一趟耗时耗力还耗钱,但他心中实在不甘。

    妻子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女儿也才十多岁,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这么凭空不见了,落到谁身上都受不住。

    妻家的小舅子也稀里糊涂没了,二十多岁的大小伙,着实叫人扼腕。

    男人寻到衙门,说起自己的遭遇,妻家这边则没有他胆子大,不敢见官。

    差役把他的情形上报到吴应中那里,他翻阅档案,里头居然没有这桩案子的记录。

    吴应中命人把男人请来问话,那男人叫彭大立,龙江县望山村人,妻子是魏县玉泉村人,名叫张翠英。

    因着男方村中有邻里从这边嫁娶,通过介绍,与张翠英结缘。

    彭大立回忆起妻女离家的日子,是去年十月初八和邻里动身走的。

    他把过程详细叙说一番,始终对妻女的失踪耿耿于怀。

    吴应中听了他的原委后,差人走了一趟玉泉县,找张家询问此事。

    与此同时,胡宴从法华寺回来,说起他们蹲点发现的异常。他怀疑法华寺里头有假和尚,说不定山匪跟寺庙有关联。

    这是重大发现。

    如果山匪跟寺庙有牵扯,再联系到薛良岳每年捐香油钱靠寺庙敛财的信息,山匪极有可能跟他有联系。

    理由很简单,一个猖狂到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的山匪,怎么可能放任他这个富商不宰?

    胡宴推断山匪应是利用法华寺做掩护,流窜于两郡之间躲避围捕。

    众人听了他带回来的消息,全都陷入了沉思中。

    崔珏忽然问:“红堂村那边可有消息?”

    陈皎:“暂且还没。”

    吴应中从外头进来,见他心事重重的,陈皎好奇问:“吴主记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吴应中同她说起方才彭大立报案的事,陈皎结合龙江县和魏县的必经之路是同福客栈,该客栈又是黑店,嘴贱道:“会不会男的被做成了笼饼,女的被送去了柏堂做娼?”

    崔珏皱眉道:“你积点口德。”

    陈皎噎了噎,“我这是就事论事,那薛良岳手里又是客栈又是柏堂的,怎么能叫人不多想?”

    她这一说,徐昭也觉得有道理,捋胡子道:“一对年轻的母女,若在黑店被弄去柏堂,也没什么稀奇的,差人打听打听也不为过。”

    吴应中道:“我再仔细问问,兴许能寻到线索。”

    人们把话题转移到法华寺上,暂时决定勿要打草惊蛇。

    一来不清楚那群山匪到底有多少人,二来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一网打尽下,陈皎偏向于按兵不动。

    于是胡宴继续回去蹲守。

    这阵子众人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把薛良岳解决掉,无心再管士绅,给了他们机会喘息。

    士绅们一致认为是联名上书起了作用,定是陈九娘有所顾忌,才没再继续找茬儿。

    然而安稳日子还没过两天,薛良岳就对他们出手了。他知道陈九娘在查他,为了把士绅们拖下水,薛良岳拿出了他的王炸账册。

    那账册上记录着郑县令跟士绅们的往来,霸占田地有之,偷税漏税有之,欺男霸女有之,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如果说陈九娘让士绅有冤可申,可以闹到州府去,那薛良岳的流氓行径就让他们彻底无语,恨不得众筹把他做掉。

    论起手段,陈皎是远远比不上薛良岳的。他特地把账簿抄写了几分发放给士绅家族,拉他们下水共沉沦。

    现在郑县令已经彻底废了,重刑之下势必会吐露一些东西来。

    薛良岳自知在劫难逃,只能利用士绅去威胁陈九娘,让上面施加压力,把这个瘟神弄走。

    现在他把士绅的老底给掀了,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若要自保,势必把矛头对准到陈九娘身上。

    这不,王家拿到那份账册彻底炸锅了,上头不仅记录着王家人干下的罪行,还记录着钟家和娄家的阴私。

    王震凤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拄着拐杖,手都发起抖来。

    因为账册上记录着他年轻时偷别人婆娘被捉奸在床的案底,一把年纪了晚节不保。

    对于这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底下的孙辈们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

    王震凤气得咬牙,恨不得把薛良岳那畜生碎尸万段。

    屋里的族人们个个都耷拉着头,不敢看他。老五王震秋硬着头皮道:“那薛良岳实在欺人太甚,他此举,是打算鱼死网破了。”

    老二王震林怒目圆瞪,指着外头道:“大哥,那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这就想法子把他做掉!”

    王震秋劝道:“二哥休要冲动,现如今薛良岳就是一只苍蝇,谁沾上他谁就一身腥,当务之急,是召集其他士绅共谋应对之策。”

    老三王震博也赞许道:“五郎说得有道理,单枪匹马只怕是应付不了薛良岳的。此人奸猾至极,黑白两道通吃,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万劫不复。”

    众人一番商议,忽听外头闹了起来,原是家族内部叔嫂通奸被账册曝光引发的伦理争吵。

    家奴们全都八卦围观,王震凤脑壳都焦麻了,不想管这些家务事,让王震秋他们去断理。

    因着账簿一事,王家内部发生了矛盾,什么爬灰啊,叔嫂关系暧昧啊,在外乱来欠下巨额债务,私下里打死人等等,一团乌烟瘴气。

    王家这边吵闹不休,钟家和娄家同样如此。

    钟家因有钟老夫人掌家,家庭伦理要少得多,钟志金同自家老母八卦,埋汰道:“那王太守瞧着一派正经,不曾想竟也干过偷人的事。”

    钟老夫人冷哼道:“你当老小子是什么好人,据说当年还为着那个有夫之妇投过湖呢。

    “他若死了,我倒佩服他是个痴情种,结果转头就娶了新妇。娶了就娶了罢,可是没过两年,新妇就被他给磋磨死了,据说是意难平。

    “你说这样的孬种,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闹得晚节不保,也是活该。”

    钟志金拿着账册,兴致勃勃翻王家的八卦,吃不完的瓜。

    钟老夫人也津津有味听他讲王家的阴私,听到叔嫂通奸时,她埋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王震凤都是这个鬼样,下头的后辈有样学样。”

    霸占田地那些更不消说了。

    钟老夫人对自己管家的本事非常自信,让钟志金翻自家的八卦念给她听。

    钟志金有些怂,支支吾吾道:“我们家没他们乱。”

    钟老夫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坚持道:“你念与我听,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糟心事。”

    钟志金这才吞吞吐吐念起他们家的情况,没有出现伦理道德问题,但大部分是嫖妓赌博欠下高额债务。

    钟老夫人被打脸,顿时炸了,坐不住道:“去把十一郎叫来!”

    钟志金忙道:“阿娘息怒,十一郎年纪小,这中间定有误会。”

    钟老夫人骂道:“先前他在柏堂狎玩妓子致死就已经荒唐了,怎么欠下了数百两?!你们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娘……”

    “去把十一郎叫来,我要问话!”

    没有人能逃掉账册的洗礼,桩桩件件皆是这群士绅子弟的黑历史。

    薛良岳把人性之恶运用到了极致,就如郑县令所言那般,就算你是干净的,他也有法子引诱你下地狱。

    美色,金钱,贪欲,总有一样能把人拖入深渊,与他一起肮脏沉沦。

    在士绅们集体炸锅,内部一团糟乱时,樊阳的淮安王被崔珏稳住了。

    崔珏详细告知他魏县这边的情况,加之有谢必宗解释,淮安王应允了他们处理薛良岳。

    原因很简单,一个贼有钱的富商,若是将其宰杀,势必会掉下大量钱银。

    淮安王爱财如命,如果陈皎能给他捞回钱财,那士绅们稍稍跳脚也没什么影响。

    不过地方安定尤为重要,他还是书信与她,叮嘱她勿要再惹恼士绅,恐引发民变。

    却又怎知,薛良岳的王炸彻底扭转了局势,逼得士绅们不得不掺和进去与陈皎为敌。

    原本说好的把薛良岳处理了就回去交差,结果士绅集体下水打这场保卫战。

    陈皎彻底炸毛,这是要逼她掀桌,大家都别混了。

    第33章 陈九娘通杀

    王钟娄几家人再次聚集到一起,商议如何应对薛良岳的不耻行径。

    王震林是个炮仗脾气,撸起袖子怂恿几大家族众筹把薛良岳做掉。

    钟志金埋汰不已,脱口道:“王二爷,你当我不想啊,问题是那薛良岳你干得了吗?”

    王震林气愤道:“他干出这等行径,把他哄来商议应对之策,他总不会像娘们似的做缩头乌龟。”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娄长松捋胡子道:“现在郑县令在牢里,他那张嘴,只怕是把不严的。

    “上回陈九娘拿我们几家做文章,可见已经动了念头,说不准这份账册,她手里也有一份。”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惧不已。如果陈九娘晓得他们的底细,一抓一个准,大家都别混了。

    众人七嘴八舌,全都陷入了极度恐慌之中。

    就在几大家族商议怎么自保时,薛良岳经营的柏堂出了岔子。

    先前彭大立寻妻女,陈皎嘴贱,猜测小舅子多半被做成了笼饼,妻女被送进柏堂做妓,不曾想竟真被她那张乌鸦嘴说中了。

    吴应中差人去打听,于二毛领着彭大立装成嫖客去寻女,竟然真把自家闺女彭宝春给认了出来。

    这可不得了。

    衙门当即来人把柏堂给围了,吴应中亲自过来抓人。

    周边的街坊邻里不知内情,听到这边来了不少官兵,全都惴惴不安。他们到底对官家存在天然的畏惧,生怕惹祸上身。

    柏堂老鸨被拘押,里头的嫖客皆被赶走,妓子们全都被关到一起,连同杂役也被拘禁起来审问。

    那彭宝春今年才及笄,容貌生得秀丽,害怕地依偎在自家父亲怀里,脸上化着不符年龄的妆容,泪眼婆娑。

    彭大立问她张翠英去哪里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落泪。

    吴应中亲自审问老鸨彭宝春的来历,她撒谎说是人牙子卖给她的。一直没有吭声的彭宝春忽然发出尖锐的吼叫声,情绪不受控制大喊大叫。

    众人被吓了一跳,彭大立连忙安抚她。彭宝春力气大得惊人,又是抓扯又是撕咬,显然受到了刺激。

    没过多时陈皎过来看情形,吴应中把这边的情况同她细说一番,她以前在柏堂里混迹过,知道怎么拿捏人心。

    不到茶盏功夫,关在一起的姑娘们不少人都反水了。

    这些人中甚少有自愿来做娼的,她们一些是被卖进来抵债,一些是受拐,也有过不惯外头的清贫日子宁愿醉生梦死。

    陈皎应允只要愿意指认老鸨干的混账事,便会许她们良籍,放她们自由。

    些许受不住诱惑的姑娘开始吐露实情。

    特别是被拐而来或从同福客栈送来的外地女郎,深受其害。柏堂里用寒食散或赌博引诱她们堕落,靠卖身赚钱满足欲望。

    若是初初进来的人不服气,多伺候几个大汉保管叫你服服帖帖。

    彭宝春的母亲张翠英没有熬得过最初的折辱,活 活送了性命。彭宝春因着是处子能卖大价钱,只被灌了大量红花,此生再无生育。

    短短几月,她的精神就被折磨得不太正常,因着皮肉不错,也会被强行接客。

    陈皎见惯了这世道的黑暗,看着那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已经麻木。

    她只是泥菩萨,不是救世主,救不了众生,也救不了这险恶世道。

    把柏堂查封,一干人等带回衙门,彭宝春始终不开口。陈皎让马春去哄她,上回张元斌家的事就是她出面解决的。

    最终经过马春一番耐心开解安抚,彭宝春崩溃大哭,说起母女这几月的经历,确实跟陈皎先前的推断差不多。

    他们在回龙江县途中有进同福客栈住店,结果遭遇不幸。当天夜里母女被迷晕送去了柏堂,舅舅张正勇则被杀害。

    彭宝春说起母女在柏堂里的遭遇,听得马春眼皮子狂跳,连连唾骂那群畜生。

    马春是陈家的家生子奴仆,虽说没有自由受人管束,好歹衣食无忧,哪里见识过柏堂里的黑暗。她同陈皎说起彭宝春的遭遇,无比同情。

    现在弄清楚彭家案的原委,陈皎下令查封柏堂进行整顿,同时命人带兵去同福客栈,大肆搜查。

    柏堂被查封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陈皎故意让于二毛等人散布消息,说同福客栈是黑店云云。

    城里的百姓全都震惊不已,市井皆在热议这个话题。

    一家米铺前聚满了邻里,一位姓金的郎君唾沫星子横飞,说他老表是衙门差役,提及彭家案,引得围观的众人全都瞪大眼睛,个个不信。

    妇人道:“薛郎君可是咱们县的大善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是啊,这中间定有误会。”

    “金三郎你可莫要危言耸听,照你这么个说法,那同福客栈还敢不敢去住了?”

    “我家男人上个月去龙江县捣腾,还住过店呢,没见他被做成笼饼。”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那是你家焦大皮糙肉厚,做出来也不好吃啊!”

    人们哄堂大笑,并未意识到其中的恶劣,因为他们早就听说北方的胡人把汉人当军粮吃了,事情没有发生到自己身上,永远也不会感同身受。

    金三郎脸红脖子粗,同人们辩理,说道:“你们别不信,倘若柏堂没有出岔子,何故被衙门封了?”

    一老媪不以为意道:“那薛郎君本事大,估计过不了多久,兴许就能继续营生了。”

    “是啊,上头的官哪个不贪,只要肯给钱银,就算是头猪,也会给你抬上树。”

    “这话甚有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薛郎君有的是钱。”

    他们根本就不信同福客栈是黑店的事,皆因薛良岳在当地做的慈善深入人心。

    那么一个大善人,修桥铺路,赈灾施粥,救济穷人,名下产业不知养活了多少人,怎么可能吃人血馒头?

    一时间,城里沸沸扬扬。

    吴应中负责处理柏堂,陈皎和崔珏则处理同福客栈。

    先前汪倪在红堂村乱葬岗发现可疑之处,他们带着仵作特地去刨了好几个坟进行验尸查看。

    不曾想红堂村的村民集体炸锅,六十多户全靠薛良岳的产业养家糊口,现在衙门把柏堂和客栈查封,受影响的还有当铺等产业,他们自是不依,全都揭竿而起,手持棍棒一窝蜂来讨要说法。

    对于刨坟,陈皎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早有防备,特地带了四十多人全副武装。

    在场的官兵们个个手持兵刃,金刀大马镇守在乱葬岗。

    陈皎坐在方凳上,头上一把青伞,看差役们刨坟。

    刨坟也是有讲究的,挑埋得潦草,无名的,没有祭拜痕迹,年头不远的那种。

    众人接连刨了两个坟堆,确实发现可疑之处。两具尸体皆用草席裹埋,一具从腰腹处斩断,一具则较为完整。

    仵作进行查验,发现按照正常的尸体腐败情况,这两具确实少了许多东西。

    它们白骨森森,皮肉甚少,只有内脏还在,好似被野狗啃噬干净一样。

    仵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怪异的尸体,同陈皎等人汇报他的困惑。

    陈皎冷声道:“它们当然没有皮肉,因为被客栈剔去做成了笼饼。”

    仵作抽了抽嘴角,忽然想吐。

    也在这时,红堂村的村民一窝蜂压了过来,个个喊打喊杀。

    陈皎早就见惯不怪,先礼后兵。

    她原本以为崔珏会提醒她勿要激起民怨,哪晓得那厮淡淡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杀两个也无妨。”

    陈皎挑眉,崔珏似乎嫌天气热,手摇麈尾扇,一脸牛马的不耐烦。

    围上前的村民们顶着日头,说乱葬岗葬着他们红堂村的祖宗,若官兵们敢随意刨坟,定然不依。

    陈皎一下子来了兴致,让李士永指即将刨的土堆,站起身大声道:

    “诸位可要看好了,我陈九娘接下来就要刨这个坟堆。它是谁家的祖坟,自个儿站出来认,若没有后人,我可就要刨了!”

    这出先礼后兵把村民们唬住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陈皎又大声道:“这是谁家的祖坟,赶紧站出来指认,若没人认领,我立马刨了!”

    人群骚动,有人豁出去道:“那是我们蒋家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村民。

    陈皎用麈尾扇指向他,问道:“你信甚名谁,报上名来!”

    那人是个硬茬儿,料定她不清楚情况,壮着胆子道:“我姓蒋,那个坟头是我们蒋家的。”

    陈皎点头,问道:“我且问你,坟堆里埋的是何人,什么时候去世的,多大的年纪,你且如实说来。

    “倘若瞒报,咱们这里的仵作验尸断明身份,若是错了,你们蒋家妨碍公务,大祸临头!

    “这位蒋郎君,你可要想清楚了,切莫乱认祖宗!”

    这话把那位姓蒋的村民唬住了。

    要知道乱葬岗是以前发生战乱时埋的万人坑,正常情况下村里人是不会葬在这里的。

    他们之所以闹将,无非是要保住薛良岳不垮台,他关乎着全村人的生计口粮,自要想法子阻拦。

    不曾想陈皎的先礼后兵把他们这群文盲唬得一愣一愣的,倘若真被扣上妨碍公务的帽子,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姓蒋的村民犹豫时,有人不信邪,怂恿道:“如若惊动了英灵,你们衙门又当如何?!”

    陈皎:“我陈九娘立马三跪九叩撤兵,替你们红堂村修建祖宗祠堂赔不是!”

    众人各自沉默。

    陈皎厉声道:“我就问你们,这个坟堆里埋的是谁家的祖宗,若答不出来,休怪我对你们红堂村不客气!”

    徐昭也道:“现在仵作已经在乱葬岗发现了两具尸体疑窦重重,你们的地盘上发现来历不明的尸体,全村人都有杀人的嫌疑,谁也别想推脱干系!”

    听到这话,村民们全都炸了,纷纷骂道:“狗官!你莫要含血喷人!”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红堂村杀人?!”

    “简直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把他们赶出去,我们不能忍受这般冤枉!”

    面对村民的群体激愤,陈皎不予理会,下令道:“挖!”

    说罢看向方才要认祖宗的蒋姓村民,厉声道:“蒋郎君可想好认祖宗了?!地里头埋的是何人,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因何原因葬在此地,你可回答得出来?!”

    蒋姓村民不敢答话。

    陈皎用开盲盒的方式来威慑他们,叫人面面相觑,她高声道:“让仵作来回答你们,地里头的冤魂究竟是不是你们红堂村人所害!”

    “陈九娘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质疑我们红堂村?!”

    陈皎柳眉一横,颇有力战千军的架势,蛮横道:“我呸!那薛良岳开窑子做黑店,手上沾染了多少人血,你们红堂村会不知道?!

    “龙江县彭家妻女在同福客栈被迷晕送至城里的柏堂逼良为娼,那张翠英被虐杀致死,其弟张正勇在客栈无故失踪。

    “乱葬岗发现来历不明的尸体,你们红堂村人几乎全村村民都在薛良岳的产业底下做事,他干着什么勾当,你们会不知?!”

    众人不服,纷纷叫嚷:“简直荒谬,我们村哪个不是干着正经差事,领的工钱?!”

    “莫要跟他们论理,这群狗官不讲道理,行事全凭一张嘴扣帽子!”

    村民们义愤填膺,好似恶狼恨不得扑上去撕咬她的肉。

    看着那一张张吃人血馒头的嘴脸,陈皎动了杀机。

    在大兴村她能忍下钟家村民的暴动,因为他们手里没有沾人血。

    但红堂村不一样,这里的村民没有一个无辜者,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助纣为虐,非但隐瞒不报,反而还加入其中。

    陈皎命人把彭大立父女请过来,先前在柏堂里被捉的三个村民也被于二毛带了上来。

    马春怕彭宝春受刺激,一直搀扶着她,轻拍背脊安抚。

    陈皎指着被捆绑的村民,看向围堵的众人,问道:“这三位在柏堂里当差,他们是红堂村村民,诸位可认得啊?”

    人群开始骚动,气氛变得恐慌。

    陈皎看向彭宝春道:“你且把你阿娘张翠英的死因细细说来,我陈九娘替你做主,替天行道。”

    彭宝春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指着捆绑的村民,哭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把我阿娘奸污致死!

    “我阿娘她死得好惨啊,因不愿做娼,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并扒光了衣裳拖进屋里奸污。

    “当时我就在外头,被他们按在地上,让我看阿娘受辱……”

    她声泪俱下控诉,浑身颤抖,再也不愿回顾曾经受到过的屈辱。

    陈皎冷酷问:“方才是谁说你们红堂村的村民是干的正经差事,领着干净的工钱啊?

    “好汉且站出来,我陈九娘今儿与他辩一辩,你们红堂村的人该不该杀!”

    现场无人敢应。

    被捆绑的三人剧烈挣扎,被官兵死死按在地上。

    陈皎问徐昭道:“徐都尉,我朝律令,奸杀者当该何罪?”

    徐昭回答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陈皎:“很好。”

    说罢又对村民们道:“诸位胆子小的可得避开些,一会儿见了血,恐冲撞了诸位。”

    人群中的一位妇人忽地冲了出来,咆哮道:“狗官!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们大郎……”

    话还未说完,被捆绑的村民一刀毙命,被当场斩杀。

    官兵下手干净利落。

    众人哗然。

    那妇人受不住这个刺激,疯了似的向官兵扑去厮打,直接被捅死。

    被斩杀的村民家属个个都发起疯来,不受其他村民劝阻,手持棍棒去打官兵。

    他们哪里是官兵的对手,顿时死伤十多人。

    不论男女老少,通杀。

    现场见了血,才把这群村民震慑住了,再也不敢往前抗衡。

    陈皎冷冷地注视他们,铁血权威不容人进犯。

    旁边的崔珏瞥了她一眼,似乎在那一刻,才明白徐昭为什么会臣服于她了,因为她真的很悍利。

    那种权威者的气魄不容人质疑,仿佛她生来就该是王者。

    崔珏的心情一时很复杂。

    这样的陈九娘无疑是吸引人的,虽然平时不大正经,但在关键时刻绝对能支棱起来,叫人信服。

    甚至连她画的大饼都叫人觉得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因为她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可以。

    官兵们一步步逼退前来闹事的村民,谁也不能阻止她继续刨坟。

    红堂村的存在实在不是好兆头,为了瓦解该村,陈皎决定对村民大肆捕杀,该抓的抓,该落狱的落狱。

    不仅如此,她还要把挖出来的无名尸抬回城里进行游行,从舆论上击破薛良岳苦心塑造起来的慈善形象。

    唯有从舆论上占据上风,才利于衙门行事。当薛良岳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总能造就声势把他逼出来。

    这回他们刨出八具异常的尸体,大部分都是血肉被剔过的,有些已经成为碎渣,有些则被拦腰斩断,各种都有。

    那些尸体毫无遮掩抬进城,差役敲锣警示城里的百姓,告知他们同福客栈是黑店,谨慎住店。

    这冲击是巨大的,先前听到传闻人们半信半疑,现在直接把尸体抬出来警醒世人,全都炸了。

    有些胆子大的百姓跑去看情形,几乎每具都是沾着少许腐肉的骨头,有人受不住那个刺激,直接吐了。

    先前金三郎说同福客栈是黑店,街坊邻里还不大相信,如今搞了这么一出,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一些住过同福客栈的百姓受不了骂骂咧咧,有人哭丧道:“我前阵子才住过同福客栈,吃过笼饼,他们家的笼饼油水足……呕……”

    也有人幸灾乐祸,“叫你贪吃!这年头的油水可来得不容易!”

    “杀千刀的!什么薛大善人,简直人面兽心!我方才壮着胆子去看官府抬的尸体,哎哟我的天娘,全都是骨头,得剔多少肉来卖啊!”

    “那同福客栈开了二十年呢,得杀多少人啊?”

    “是啊,我就说,开间客栈怎么这么挣钱,原来挣的是黑心钱!”

    “依我看呐,红堂村的乱葬岗只怕埋着不少冤死鬼!”

    “难怪红堂村家家户户都发财呢,说不定他们村也跟薛大善人是一伙的,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

    这事件带给人们的冲击委实太大,不少人三观俱裂。曾经人人夸赞的善人结果是披着羊皮的狼,实在难评。

    那些尸骨经过警示后被送到义庄,等待认领。

    他们其实多数是外地人。

    同福客栈也不是谁都杀的,得挑不容易出岔子的对象,要么有财,要么有色,若是硬茬儿,通常不会主动惹祸上身。

    一夜之间,薛良岳在魏县的所有产业全都被查封整顿。

    这波雷霆之势着实干得漂亮。

    城内的风声鹤唳唬得士绅们恐慌不已,在听到同福客栈被查封,红堂村村民死伤十多人的消息,王家惴惴不安。

    王震秋忧心忡忡道:“那陈九娘着实厉害,狠起心肠来不输男儿。

    “现如今薛家手下的所有档口皆被衙门查封,城内百姓闹得沸沸扬扬,照这么下去,迟早得轮到我们王家。”

    王震林不客气道:“薛良岳死有余辜!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早就该拉去砍了!”

    王震秋道:“话虽如此,可是我们王家何其无辜,却要被他送上断头台。”

    说罢看向王震凤道:“大哥得早些拿主意才好,只怕薛家被清查后,接下来就轮到王家了。”

    王震凤愠恼道:“我就不信她陈九娘敢不顾地方生乱动我们!”

    王震秋无奈道:“大哥此话差矣,你看薛良岳,魏县公认的大善人,结果被陈九娘这么一折腾,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提起这茬儿,王震林也很佩服,啐道:“那娘们奸猾至极,竟然把乱葬岗的尸体挖出来给人们看,谁都受不了。”

    王震秋接茬儿道:“不仅如此,红堂村全村都靠薛良岳讨生计,现下也偃旗息鼓了,按说他们最应该跳脚,是最不易屈服的。”

    王震凤心思一动,看向他道:“薛良岳不是要给同田村修路吗,这下他被查封,事情算是没盼头了。

    “老五你差人走一趟红堂村和同田村,在两个村上做文章,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王震林眼睛一亮,“我去,就不信那两个村会吃哑巴亏。”

    王震凤阴鸷道:“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陈九娘压不住,淮安王总不会坐视不理。”

    扩大矛盾,激化矛盾,总有人坐不住会出面来解决。

    这是王震凤的为官之道。

    然而他低估了陈九娘的野性,更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在太平盛世,豪绅大族可以用权力压制底层贱民,让他们不敢冒头。

    然而在动乱时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不想瓜分有钱人的财产呢?

    这种人性骨子里的卑劣,被陈九娘运用得淋漓尽致,给他们上了一堂恐惧到骨子里的课。

    以暴制暴,以乱治乱,以毒攻毒,她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第34章 柔弱不能自理

    夏日炎炎,查抄进展得紧锣密鼓。柏堂涉及命案,资产被冻结,当铺、客栈等但凡涉及到薛家的产业皆被封查整顿。

    陈皎打着官府的名义,把薛家的所有资产收罗进自己的口袋里。

    崔珏看着查封到衙门库房里的现银、珠宝等财物。他随手捡起一个元宝掂了掂,同吴应中道:“难怪主公要把她放过来,这一回只怕是赚得盆满钵满的。”

    吴应中:“郑县令手里也查抄了不少物什,军资算是够用了。”

    崔珏脑中灵光一闪,发出灵魂拷问:“倘若整个惠州都来这么一下子,那得查多少钱银到兜里?”

    吴应中:“……”

    这还真是一条致富路。

    陈皎不知何时走到门口,见二人低声说话,双手抱胸问:“你俩在背后唠啥呢?”

    两人被吓了一跳,崔珏回应道:“没唠什么。”

    吴应中笑眯眯道:“我们夸九娘子厉害,待你回去交差,主公定会夸赞你。”

    陈皎失笑,“挨板子还差不多。”

    吴应中严肃道:“九娘子可莫要说笑,此次咱们打击罪恶,倘若能把山匪一锅端,那便是大功一件。”

    陈皎笑而不语。

    崔珏试探问:“先前九娘子同主公说的种地,可是种士绅的田地?”

    陈皎倒也没有否定,应道:“天下士绅手里的田地无需缴纳税收,你们可曾算过一笔账,若是收拢起来,那笔税收得有多少钱银进了他们的兜里,而不是 国库?”

    此话一出,两人面面相觑,吴应中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谁敢去动这些人的利益?”

    崔珏也道:“世家大族把控高官要职,谁若敢提出一视同仁,只怕祖坟都得被刨。”

    陈皎理所当然道:“故而想要种他们的地,首要就是打压士绅,把世家大族手里的权势削掉,把所有权力集中在君主手里,方才能坐稳王位。

    “同样,我父亲淮安王若想守住惠州,必然要打压士绅世族,把所有权力牢牢握在手中,给惠州百姓生路,方才有立足的机会。

    “可是你们看现在的魏县,当官的不作为,士绅的霸占田地,所有利益都进了他们的腰包。

    “淮安王府要养兵养民,底下的百姓又骂上头贪腐,二位以为,问题出在哪里?”

    两人各自沉默。

    这些根源他们都看得清楚,但那又怎么样呢,因为所有地方都是这么干的。

    陈皎看着贴上封条的木箱,说风凉话道:“照这么下去,咱们的惠州还能熬到几时?

    “有才之人没有出路,百姓糊不了口,走的走,跑的跑,只怕不用胡人进犯,汉人就去了大半。”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陈皎语重心长道:“二位都是有想法的人,惠州是吴主记的家乡,想来你是盼着家乡安宁繁荣的。

    “崔别驾是中原人,想来有朝一日,你也盼着能杀尽胡人雪耻。而我是淮安王女儿,依靠他享荣华富贵,自然盼着父亲能稳坐惠州。

    “不管我们从何而来,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盼着惠州能强盛,能让我们立足。诸位以为,是这个道理吗?”

    吴应中拱手道:“老夫受教了。”

    陈皎也拱手,“待事情告一段落,还请二位在我父亲跟前美言几句,让他把板子打轻一点。”

    吴应中抽了抽嘴角。

    崔珏阴阳怪气道:“我看九娘子是要试探淮安王到底有多少气量能承受你作下的孽。”

    陈皎:“……”

    瞎说什么大实话。

    她憋了憋,暗搓搓问:“魏县若真捅出篓子来,会惊动到朝廷吗?”

    崔珏:“……”

    吴应中倒是回答得干脆,“不会,除非你爹主动上报。”顿了顿又道,“以他目前在惠州的权势,就算朝廷派兵来,也能与其打两个回合。”

    陈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压不住的兴奋,“我爹这么厉害?”

    崔珏受不了她的蠢蠢欲动,没好气道:“你当陈皇叔是怎么得来的?”又埋汰道,“你们陈家跟皇室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我出主意上表请封,朝廷是捏着鼻子赐下的封号,中间的原因自行去悟。”

    陈皎像发现了新大陆,一下子就神气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她搞定了便宜爹,那惠州的改革完全是有可能去实施的?

    她腹中一番算计,两眼冒光,看得吴应中和崔珏无故生出不祥的预感。

    忽听外头传来吵嚷声,差役来报,说外头聚满了上百人请命。

    陈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皱眉问:“是什么人来请命了?”

    差役道:“据说是红堂村和同田村的村民聚到了衙门口,吵嚷着官府给说法。”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崔珏道:“去瞧瞧。”

    衙门口聚了一窝蜂,上回红堂村的村民吃了亏,这回没带棍棒,因为他们深知那群官兵是真的会杀人。

    陈皎几人不敢去外面看情形,因为怕挨揍。李士永前来禀明情况,原是因着薛家修路一事,同田村村民来讨要说法了。

    陈皎问道:“那红堂村呢,上回吃了亏还敢来闹事?”

    李士永:“听说他们来要人,要求衙门把村民放了。”

    陈皎柳眉一横,反驳道:“做梦,哪有犯了事轻易放人的道理?”

    她也不是吃素的,让李士永差两个机灵点的混进去,闹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有其他人看热闹。

    上百人聚到衙门口讨要说法,确实惊动了周边的百姓,得知他们的请求,有人做理中客道:

    “那薛良岳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手上挣来的钱哪一厘不是沾着人血的,你们莫不是疯了,为他讨要公道,难道不怕乱葬岗那些冤魂来索命吗?”

    “是啊,你们红堂村的脸皮可真够厚的,若手里没有犯事,衙门何故抓人?”

    “同福客栈开了二十年,埋了多少条人命在乱葬岗,我不信红堂村的村民不知内情。”

    几人混迹在围观的人群中煽动,果然引得城里的百姓们打抱不平,纷纷指责红堂村的村民不要脸。

    一些脾气大的村民怒目圆瞪,同围观的人们辩理,跳脚道:“不知情的滚一边去,休要在这儿含血喷人!”

    “前几日我们的村民被官兵打死十多人,来讨要说法天经地义!”

    这话有人不服,质问道:“衙门去乱葬岗查案,你们红堂村的村民去蹦跶个什么劲儿?”

    “对对对,他们肯定是心虚,若不然,何故刨出来八具被剔了血肉的遗骸?”

    “该!打得好!打死活该!谁叫他们护着薛良岳那狗东西!我呸!那可不是狗东西,是他们红堂村的祖宗,全村都靠人家发大财呢,现在狗东西被衙门办了,他们跳脚了!”

    一番谩骂引得在场的村民血压飙升,原本是村民跟衙门的矛盾,直接引发成村民跟城里百姓的骂战。

    陈皎的这出祸水东引把矛盾完全转移,最后变成了衙门差役出来劝架,防止双方殴打。

    现场一片乌烟瘴气,个个吵闹得凶悍。村民们据理力争,城中百姓则骂他们吃人血馒头不得好死。

    现在薛良岳的名声臭到家了,之前但凡提到他无不夸赞,如今是人人喊打。

    同田村的村民也郁闷不已,他们大老远跑过来请命,结果官老爷没见着,还被围攻痛骂一顿。

    崔珏觉得蹊跷,要知道从村里进城,且还聚集了这么多村民,肯定是有组织预谋的。

    他当即差人去查,猜测应是薛家所为。

    外头骂骂咧咧就跟菜市一样,陈皎由着他们发挥,只要不打起来就行,甚至还愿意维持秩序支持他们尽情发泄。

    对于她的措施,吴应中是服了的,调侃道:“我原打算费口舌跟那些村民辩理,不曾想已经有人替我说了。”

    陈皎笑了笑,端起杯盏道:“老百姓不傻,他们有的时候就是装瞎罢了。

    “同福客栈曝出这么一条黑幕来,城内百姓无不人心惶惶,事关切身安危,哪个会纵容?”

    吴应中:“据我所知,同田村到县城可要走半日以上的路,他们大老远来,只怕中间有原委。”

    陈皎:“无妨,他们想修路,便拨些款下去,村民自己出人力修。”

    吴应中:“薛良岳曾应承有两个村要修路。”

    陈皎:“那就两个村。”顿了顿,“一个商贾能做的事,我们官府也能做。”

    吴应中点头。

    陈皎深知资本主义的罪恶,断然容许不了商贾操纵权势。

    郑县令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被薛良岳一点点用商人的手段腐蚀,最后变得面目全非,成为薛良岳敛财的傀儡。

    士农工商,老祖宗是有先见之明的,唯利是图的商人,怎么能让他拿到权力呢?

    王家怂恿两个村来衙门闹,结果变成了百姓之间的骂战。

    陈皎并不想跟他们发生冲突,特地让吴应中写了一份文书盖下衙门的公章差人递给同田村的百姓,表示衙门会出资修路,让他们回去等候消息。

    起初村民们还不信,后来请会识字的郎君念过后,皆放下心来。

    他们没有再继续闹腾下去的理由,陆续散了,只留红堂村的村民骂骂咧咧。

    因有差役阻拦,一些顽劣的百姓把村民当跳梁小丑逗弄,各种谩骂讥讽极其刺耳。

    崔珏找人去问同田村的村民,李士永塞了钱银,那村民得了好处,提起王家。

    李士永回来复命,说道:“王家贼心不死,煽动两村村民前来闹事,当该把他们抓起来。”

    崔珏心中好奇,好端端的,王家来掺和什么?

    稍后陈皎过来,衙门口总算清净了,崔珏同她说起王家的作为,她诧异不已,困惑道:“我不是没找茬了吗,他们何故落井下石?”

    崔珏也不解,按说查薛良岳跟他们没什么牵扯,为何要来触霉头呢?

    陈皎想不明白,崔珏也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徐昭从外头归来,他带兵去查封薛家,结果那老小子早就带家眷跑了。

    崔珏推测他应该避到了隔壁郡,徐昭皱眉道:“惠州十郡八十七县,他若跑了出去,可不好找。”

    崔珏:“我书信到州府,请主公下通缉令,全州缉捕。”

    徐昭点头,啐道:“那老小子狡猾得很,来无影去无踪的,着实不好擒拿。”

    崔珏背着手来回踱步,问:“所有出去的路口可都封锁了?”

    徐昭:“封了。”

    崔珏“嗯”了一声,把薛良岳潜逃的消息告知陈皎他们。

    吴应中认为他肯定跑到隔壁郡了,陈皎则对法华寺蠢蠢欲动,因为薛良岳黑白两道通吃,只怕那帮山匪跟他是有关联的。

    她想要冒一次险,以身做饵,把薛良岳引出来,或者是引山匪出来。

    这举动委实冒险,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身首异处。

    崔珏皱眉道:“你若出了岔子,我们只怕都别想回去了。”

    徐昭也道:“刀剑无眼,更何况九娘子也曾见过那帮山匪的凶恶,万一运气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应中:“九娘子且三思,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断不可冒进。”

    面对他们的劝说,陈皎不为所动,严肃道:“我在魏县早就成为众矢之的,想来当地士绅和薛良岳恨我到骨子里,现在那家伙跑了,我必当把他引出来,他若晓得我去法华寺,肯定会有举动,我们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徐昭:“想法是不错的,但施行起来可不容易。”

    陈皎自信道:“现下胡宴他们也在法华寺,我带兵过去与他们汇合,正好处理法华寺的和尚。

    “城里就交给吴主记和崔别驾镇守,我和徐都尉走这趟,如果路上没遇到薛良岳,那法华寺定是避不开的。”

    她行事素来有主见,只要是定下来的,便极其固执,无论他们怎么劝说,执意冒这场险。

    几人劝说不过,崔珏不放心她作死,决定还是把徐昭留在城里稳住局势,由他带兵过去与胡宴汇合。

    汪倪功夫不在徐昭之下,谢必宗行事也沉稳,有他们一路护送,想来不会出岔子。

    商定之后,第二日上午徐昭整兵给他们带过去。

    马春想起上次遭遇山匪的情形害怕不已,忧心忡忡道:“小娘子这一路可得小心谨慎,那些山匪着实猖狂,万一路上撞见了,你只管拼了命地跑。”

    陈皎失笑,“你放心,我跑得可快了,说不定比崔郎君那药罐子跑得还快。”

    崔珏瞥了她一眼,说话真讨厌。

    徐昭点了五十兵给他们带过去,并且还给他们备了袖箭防身,又细心叮嘱了好几遍。

    陈皎嫌他啰嗦。

    时下天气炎热,又是去冒险,她并未带马春一起去隔壁郡。

    队伍浩浩荡荡前行,陈皎坐在马车里,腹中盘算着干一票大的。

    从魏县到武门并不远,若行程够快,几日便能到达。

    出魏县途中还算顺利,哪晓得进入武门地界时,他们遭到了山匪伏击。

    当时有二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山匪前来猎杀,尽管有汪倪等人护送,还是血腥拼杀了一场。

    此次的山匪们特别狡猾,用烟雾的方式迷惑众人。

    林中忽然出现大片烟雾,马儿受惊不受控制,陈皎在混乱中爬出马车,顾不得被撞击的疼,连滚带爬躲藏。

    崔珏在慌乱中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到了旁边。现场只有他们两人手无缚鸡之力,其他全都能自保。

    那帮山匪意图抓捕陈皎,多亏崔珏机灵,事先就让她穿跟士兵一样的衣裳,因着烟雾看不清,一时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人们在混乱中摸瞎,马儿的嘶鸣声响彻林间,怕在混战中被误伤,崔珏把她拖离战场。

    结果他们运气不大好,护他们的汪倪被山匪缠住。陈皎心头发慌一脚踩滑,从斜坡处滚了下去。

    她骂了句爹。

    崔珏连忙下来看她,所幸斜坡不陡,手上只擦破了点皮。

    崔珏正要把她搀扶上去,却见一大汉往这边探头,虎背熊腰的,满脸横肉,看衣着不是自己人。

    陈皎暗叫不好,崔珏当即放袖箭击杀,被大汉侥幸躲过。

    女子体型到底跟男儿没法比,再加之崔珏在边上一对比,体型差一目了然。

    那大汉贼精,猜到陈皎是女儿身,当即朝他们追杀下来,要夺其性命。

    二人狼狈逃跑,陈皎一边骂娘一边跑路,铆足了劲儿狂奔,压根就不管崔珏的死活。

    崔珏用袖箭射击阻拦,短暂地把提刀追来的大汉拦住了一会儿。

    然而袖箭装不了几支箭矢,很快崔珏就弹尽粮绝,他被迫落撒丫子跑路。

    陈皎在林中飞奔,崔珏好不容易追上,提醒她用袖箭击杀身后的大汉。可是她技术实在太差,又过于紧张,接连射击几次都被大汉躲过。

    那一刻,陈皎有种无能的愤怒,憋不住爆了句粗口,当机立断跑了。

    两人像野兔似的被鹰追,狼狈至极。所幸关键时刻谁都没掉链子,想着拖延时间等汪倪施救。

    二人跟无头苍蝇 似的往前跑,听到水声本以为能渡河,哪晓得跑过去才发现下面确实有条河,但得往下跳,且下面的水流得湍急!

    崔珏恐高,顿时傻了眼。他情不自禁后退几步,无比抗拒跳下去。

    后面的大汉不依不饶追杀上来,陈皎面对断头路再次骂爹。

    眼见那大汉提着明晃晃的刀,两人全无招架之力。危急之际,她不作多想,把迟疑的崔珏一脚踹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令崔珏惊叫一声,只听“砰”的巨响,他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陈皎咬咬牙,也利落跳了下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被水流吞噬。

    大汉追到边上,往下看去有近一丈高,水又流得湍急,委实唬人。

    他骂骂咧咧折返回去,途中遇到追上来的汪倪,二人一番厮杀,大汉被砍杀身亡。

    汪倪顾不得一脸血奔到尽头,看着底下的河水,心急如焚折返回去。

    幸而是夏天,入水虽然冰凉,但比秋冬好得多。

    陈皎熟水性,起初呛了几口水,缓过劲儿来顺着河水冲击往下漂流而去。

    那河里有石头,难免会被冲撞,她护住头,在求生欲的驱使下一路漂得老远。

    莫约过了两刻钟,河堤才浅了些,水流也相对平稳下来。

    陈皎吃力爬到岸边,像死狗似的瘫在鹅卵石上,已经没有丝毫力气。

    这个时候她并未看到崔珏的身影,想着不出意外,应该过不了多久那人就会顺着河流漂下来。

    结果等了一刻钟,才见崔珏跟死人似的一动不动漂到水面。

    陈皎暗叫不好,顾不得周身的疼痛,赶忙游过去把他往岸边拖。

    那家伙脸色青白,应是被呛了水。河里有浮力,他又跟死狗似的,她拖拽起来暂且还吃得消。

    好不容易把冤大头拽上岸,陈皎连忙施救。发现他口鼻有泥沙,赶紧清理,又头低俯卧,迅速拍打其背部,让气管里的水倒出来。

    这样折腾了一番,那厮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陈皎不禁有些心急,她无措地看着像水鬼一样的男人,这是要逼她做人工呼吸啊!

    陈皎连连拍他的脸,想到上次亲他就跟见鬼似的表情,骂骂咧咧道:“崔文允,你若再不醒来,我可就要亲上了啊!”

    崔珏还是没有反应。

    陈皎又硬着头皮倒水,再重复先前的举动把他折腾了一番。

    结果还是不行。

    她只得掰开他的嘴,要俯身做人工呼吸时,那厮忽地呛咳起来,还算有点出息。

    她赶忙把他侧身拍背,让其顺利咳水。

    崔珏痛苦地呛咳了好几声,神智才逐渐清醒。

    方才被河水浸泡,皮肤白得吓人,好似死人一般不带丝毫血色。

    灼热的阳光极其刺眼目,他难受地闭了闭,呼吸渐渐平稳。

    见他缓过劲来,陈皎松了口气。

    眼下是正午时分,太阳毒辣,对于泡过水的人来说刚好合适,浑身都暖和不少。

    崔珏一点点还阳,他有气无力瘫在鹅卵石上,默默感受阳光的抚慰,好似从阴间过渡到阳间。

    嘴唇动了动,他弱声道:“陈九娘,你踹那一脚,差点把我送到了阎王殿。”

    陈皎坐在一旁,埋汰道:“你一大老爷儿们还怕水?”

    崔珏露出无语的表情,“我恐高。”

    陈皎:“……”

    那厮摆烂地舒展身躯,手长脚长的,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陈皎戳了戳他的胸膛,催促道:“赶紧起来,万一山匪追来了,又得跳河。”

    崔珏:“……”

    那一刻,他真的感觉自己是一头牛马,只想找淮安王报工伤。

    照陈九娘这么个玩儿法,他的小命迟早得被她玩掉!

    第35章 崔大爷

    崔珏跟水鬼似的吃力坐起身,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有一处受撞击后留下来的淤青。

    方才在水里受到石头撞过,浑身上下跟散架似的哪哪都疼。也幸而都是皮肉擦伤,未曾伤到筋骨,能自行走动。

    陈皎的情况则比他稍好些,但刚才为了把他拖上岸耗费了大量体力,肚子很饿。

    两人并未在原地多待,因着周边全是山林,没法爬上去回到原位,只能沿下游寻找出路。

    太阳火辣辣的照在头顶,边上连遮阴的都没有,陈皎饿得头晕眼花,没走一会儿就不想走了。

    崔珏不想理她,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现在装起了柔弱。他是压根就没把她当女人看,跑路逃命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踹他跳河的时候可比男人还爷们儿。

    走了许久见那女人都没跟上来,他顿身回头,颇觉无语。

    陈皎坐在地上,也不管石头烫屁股,又累又饿,是真不想走了。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矫情,想当初逃命的时候靠两足跋山涉水,如今才过多久,奢逸日子过惯了,人也懒了许多。

    崔珏那厮到底犟不过她,闷着头折返回来,居高临下道:“你不是要冒险寻刺激吗?”

    陈皎:“……”

    那大爷虽然嘴巴讨嫌,还是纵了她一回,心不甘情不愿蹲下。

    陈皎才不管什么男女大防,立马爬到他背上,被他背走了。

    崔珏的体力比她好些,她不算太重,还能继续往前。

    陈皎趴在他背上,方才湿透的衣裳已经干了不少,她用丧气的口吻问:“崔大爷你饿不饿?”

    崔珏没好气道:“饿有什么用?”顿了顿,“寻常人一天两餐,饿就扛着。”

    陈皎被怼得无语,报复性咬他的耳朵,他把脖子伸得老长。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此刻崔珏的心情无语到家了。

    毒辣的太阳,有钱没处使的河道,饥饿的肚腹,背上还有个祖宗。

    所幸他的情绪非常稳定,看到一处有鱼儿游荡的地方,当即把陈皎放到阴凉处,果断去堆石头捕鱼。

    因为他也很饿。

    以最快的速度把石头围好,崔珏到周边找干燥的树枝落叶。

    陈皎看着他的举动,实在怀疑能不能弄到鱼。

    找来一堆干柴,石头圈里大鱼没有,但白鲦和小杂鱼还是有一些。

    那些鱼儿游进石圈里打转,笨头笨脑的。崔珏一点都不嫌弃,麻利把缺口堵上,将其捕捉。

    处理它们也快,只需把内脏挤掉用河水洗干净串到小树枝上就行了。

    陈皎有样学样,赶忙过去帮忙处理小杂鱼。

    崔珏就地取材,找适合的石头打火。

    这个时代常用的燧石,也就是打火石,是家庭必备品,因为太过寻常,极其便宜。

    河床上也会有它们的身影。

    陈皎不认识,崔珏挑挑拣拣找来两块石头,用干草十分娴熟地生火。

    看着他的举动,陈皎多少还是有点吃惊,毕竟在她的印象里,他不像是会适应野外生存的样子。

    见他把火堆生起,陈皎连忙把串好的鱼儿拿过去,好奇道:“崔郎君真厉害,好像什么都会。”

    崔珏不领情,毒舌道:“你当我南逃是喝西北风过来的?”

    陈皎:“……”

    崔珏忽地阴森森道:“你知道人肉的滋味吗?”

    陈皎似被吓着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冷不丁想起他杀人时的狰狞,骂道:“变态!”

    她确实被他那种死鬼的病态阴郁眼神吓着了。

    崔珏很满意她的失态,咧嘴笑,故意露出白森森的牙,仿佛真吃过人肉一样。

    因为没有盐,烤熟的小杂鱼自然不怎么好吃,且还刺多。但不管怎么说,多啃几串还是勉强能管一会儿,总比先前饥饿的滋味好多了。

    陈皎一边嫌弃一边剔鱼肉,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被腐蚀了。想想自己穿过来的日子,她吃饱饭才多久,竟然已经忘了以前在申阳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

    那个阶段她连油水都沾得少,这才过多久,竟然开始嫌弃起来。

    陈皎的心情一时很复杂,不禁萌生出吃饱饭的心思。

    但仔细想想,现代的国人吃饱饭也不过几十年,这里搞不出杂交水稻,也没有玉米红薯土豆,那些东西全靠引进。

    一顿小杂鱼吃得她脸上表情五花八门,崔珏觉得她有毛病。

    把肚子填得半饱,崔珏灭了火堆,毁了石头圈,放里头的鱼儿一条生路,继续前行。

    二人寻到进入山中的路口,想着汪倪他们定会沿途寻来,又顺着上游折返回去。

    这会儿汪倪等人确实沿途追寻而来,那帮山匪被斩杀六人,捉到两名活口。

    带来的兵也死了三人,受伤七人,谢必宗负责处理现场,汪倪带兵找人。

    南方的山林茂密,两人钻入林中,崔珏拿木棍开路。

    陈皎跟在身后,林中蚊虫贼多,鸟雀声、夏蝉声、昆虫声,各种声音混杂到一起,好不热闹。

    他们行得小心,怕遇到捕猎陷阱。

    尽管崔珏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陈皎跟在他身后还是觉得心安,皆因他稳定的情绪。

    仔细一想,上回他掐她,她作死亲了他一嘴,那厮面色剧变的样子可见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她觉得他有点反应过度。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身上的衣物已经彻底干了。林中不比河道,没有阳光照射,要凉爽得多。

    崔珏会观察树冠辨别方向,闷着头领陈皎前行。

    陈皎心中不免好奇,问道:“崔郎君以前南逃时……”

    话还未说完,崔珏就板着棺材脸打断:“无可奉告。”

    陈皎撇嘴。

    这个时期南方的王朝已经摇摇欲坠,中原胡人政权一茬又一茬更换,南北交融更是一团糟乱。

    最初南渡而来的北方人跟南方土著们格格不入,因为历史上的南方被称为蛮夷之地。

    陈皎穿过来就是“蛮夷”,也得是经过好些年的交融,南北才逐渐融合。

    崔珏南逃算是晚的,尽管北方被胡人侵占,仍旧还有不少汉人居住。他从来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往,就像见不得光似的,陈皎也不敢多问,怕讨人嫌。

    今日两人运气说不好也算好,汪倪带兵寻人,在下午未时寻到二人踪迹,他们成功汇合。

    见两人虽然挂了彩,但是皮肉伤,算是万幸。

    陈皎忙问起谢必宗那边的情况,汪倪回答得很简洁,“死六,捉二。”

    陈皎:“???”

    崔珏解释道:“山匪杀六人,捉活口两人。”又问,“我们这边的伤亡如何?”

    汪倪:“死三,伤七。”

    陈皎问:“伤得重不重?”

    汪倪摇头。

    他还算心细,带了水和干粮,陈皎渴得要命,接过水囊灌了几口,又啃了一块饼,才觉舒坦了。

    回想初来魏县遭遇山匪的情况,她推测这群山匪人数众多,且个个身强力壮,还有马匹,可见平日里养得不错。

    崔珏点头表示赞许,能养得起马的山匪不简单。

    一行人与谢必宗汇合,那边已经差人就近通知猎户报案。

    崔珏查验尸体,看他们的体型应是北方人。

    眼见天色不早了,他们只留了几人善后,便接着前行。

    现在已经入了武门县地界,明日便能抵达法华寺。

    晚上他们在一处村庄驻扎,当地村民看到官兵就害怕,生怕遭遇无妄之灾。

    陈皎去打听一番,结果村民无人敢开门,她怕引起他们的骚动,也只得作罢。

    回到村头,她同崔珏发牢骚,郁闷道:“吃了闭门羹。”

    崔珏已经习以为常,手里摆弄一根狗尾巴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总是有道理的。

    “你若是百姓,看到这么多兵,倘若家中有貌美的小娘子,你敢不敢开门?”

    陈皎噎了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崔珏仰头望满天繁星,自顾说道:“陈小娘子这么快就忘了自个儿曾经也是怕官的吗?”

    陈皎老实道:“我怕狗官。”

    崔珏:“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你知道衙门的差役就算没有俸银,也有不少人愿意挤破头去争吗?”

    陈皎点头,“滥用职权从百姓身上刮油水,比那点俸银多。”

    崔珏:“你说百姓见着官怕不怕?”

    陈皎闭嘴。

    正如崔珏所言,村里关门闭户的村民们正惶恐不已,特别是靠近村头的那几家,他们把门窗堵得死死的,一家子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响动。

    时值夏日周边的稻田里蛙声一片,呱呱叫个不停,不少萤火虫也飞了出来。

    如果是盛世,这样的乡村田园场景是叫人欣喜的,陈皎却无心思欣赏,因为周边好多蚊虫。

    若不是她管束得严,按以往官兵的尿性,村里只怕早就鸡飞狗跳了。

    现在他们对她颇为信服,一来最初割鸡又鸟有唬住人,二来她会分补贴下去,查抄薛家他们也分了钱银的。

    一个巴掌一个枣,把这群兵蛋子整服帖了,都觉得跟她混能长久吃利,在她跟前无比温驯。

    然而茅草屋里的村民却不这么想,一对母子压低声音道:“他们要在这里宿一晚么?”

    “天菩萨,这得熬到什么时候?”

    “今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这么一群祖宗,只怕在劫难逃了。”

    另一家也在小声抱怨,他们弄不明白怎么会忽然来这么多官兵,就像哪里要打仗似的,无端叫人恐慌。

    那种不安笼罩着整个村子,就连狗叫声都少了。

    也有人胆子大些,偷偷趴到窗户缝隙窥探,从月色看到那群人东倒西歪休息,没有人随意走动。

    他们心中既好奇又害怕,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这一夜终究是不眠夜。

    夏日昼长夜短,翌日天不见亮众人就起身离开了,村里的鸡鸣声响起,人们已经走了大半。

    一夜没合过眼的村民提心吊胆过了整晚,听到胆子大的人说外头已经无人了,其他村民才敢偷偷出来探情形。

    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纷纷说起昨晚的经历,无不感到恐慌又稀奇。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躲过官兵收刮。

    也有人抱着质疑,怀疑那群人不是兵,一老儿毫不犹豫说道:“那些人就是兵,我见过官兵。”

    “咱们惠州的兵什么时候这般规矩了?”

    “真是奇了,昨晚我连觉都不敢睡,生怕他们来抢东西。”

    “谁睡得着呢,那么多兵驻扎在外头。”

    众人聚到村头七嘴八舌议论,一来人们平安度过了一晚,无不庆幸;二来家中粮食鸡犬没有丢失,简直不可思议。

    另一边的陈皎等人迎着朝阳赶往法华寺,路上谢必宗道:“想来昨晚村里的人只怕没合过眼。”

    陈皎有些抱歉,“下回不要挨着村子驻扎了,省得他们害怕。”

    她到底生长在红旗下,不禁生出土匪竟是我自己的荒谬感。

    崔珏瞟了她一眼,有时候觉得她骨子里卑劣又无耻,可有时候又觉得她极有人情味。

    真是一个复杂的女人。

    大热天赶路并不爽,明明可以呆在后宅享受安逸,却偏要出来吃灰。

    陈皎嫌太阳太过热情,在路上掐了一支荷叶盖到头上当帽子遮阳。

    随行的官兵皆觉好笑,她索性又手贱掐了一支盖到崔珏头上。

    崔珏挺无语。

    陈皎后知后觉看被当成帽子的荷叶。

    欸?

    好像是绿的?

    沿途没有停息,还算顺利。待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与胡宴碰头。

    双方说起各自的情况,提及过来遇到的山匪是北方人,胡宴忙把自己了解到的信息同他们交涉。

    “我们曾在当地仔细打听过,那群山匪大半是从中原南逃而来的,有的人甚至还做过兵。

    “他们之中有剔了光头冒充和尚,也有背着人命案的通缉犯,据当地村民说人数众多,有数十个。”

    陈皎问:“法华寺是什么情形?”

    胡宴:“暂且没什么异常,只不过难以分辨哪些是真和尚,哪些是假和尚。”

    陈皎皱眉。

    崔珏沉吟道:“此次我们过来已经打草惊蛇,想必他们早有防备。”

    陈皎挑眉道:“现在我过来了,我不信薛良岳坐得住。”

    这话倒是不假,她就是活靶子,已经诱得第一批猎杀了,肯定还会有第二次。

    人们聚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崔珏想去查法华寺,哪怕他们早就做好了防备,也得走一趟看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陈皎表示赞许。

    怕寺里有埋伏,他们分成两队人马,崔珏带汪倪他们进法华寺,陈皎则和胡宴等人在外头,随时接应。

    起初陈皎也想去,被崔珏否了,就怕关门打狗。

    仔细商议好应对之策后,第二天上午崔珏手持搜捕令去往法华寺。

    当寺里得知官府的人前来,方丈静虚无比镇定。他已经七十多岁,胡须花白,同执事明觉说道:“你见机行事,勿要惹恼了他们。”

    明觉应是,一脸忧心忡忡,想说什么,静虚做止住的手势,他只得忍下。

    此刻崔珏等人已经入了客堂,谢必宗陪伴在一旁,汪倪则在寺里看那些和尚。

    外头有不少香客往来,所有官兵都是便服。汪倪是习武之人,但凡会武的和尚都能看出几分底子。

    法华寺的和尚都不会武,因为他们的日常是参禅,且持戒。

    先前胡宴说寺里有假和尚,可见法华寺跟那些山匪脱不了干系。

    寺里怕香客受惊,找理由劝走他们,明觉把所有和尚都召集到一起,共有三十多个和尚。

    单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崔珏问起往日薛良岳在寺里的情形,监院和尚道海把寺里的账簿呈给他审阅,说道:“薛施主每年都会捐香资,用于寺里修缮。”

    崔珏边看边问:“我听说他借寺里做长生钱,可否属实?”

    所谓长生钱,也就是放贷。

    寺庙都有这笔业务,他们除了会收到信众香客捐赠的香油钱外,自身也会干相看施主、吉凶庆吊等俗事。

    得来的钱银扣除日常开支,余下的则会放出去钱生钱。

    一些富商也会把钱银放到寺里利滚利,理由很简单,借贷的人欠谁也不敢欠佛祖,有宗教信仰这层关系,坏账大大的减少。

    二来寺庙也会救济世人,利用香资做慈善,具有公信力,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岔子的。

    寺里的账目做得清楚明白,有关薛良岳的所有情况他们事无巨细告知,无任何隐瞒。

    崔珏并未看出名堂来。

    法华寺的情形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起初他认定里头定然无比混乱,僧人跟山匪勾结胡作非为,但见实际情形,各方面都挺正常。

    汪倪也带人到处搜寻,寺庙不算太大,他们把各处遛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

    如果说寺里早有防备,那也防备得太干净了。但胡宴说过里头有假和尚,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汪倪一时生出困惑。

    整整一日崔珏都在寺里清查,从账目到人员,全面清理。

    寺里的僧人也很配合,公事公办,瞧不出任何名堂。

    最终白折腾了一日无功而返。

    崔珏不免郁闷。

    回到住处后,他同众人说起法华寺的情形。

    陈皎影视剧看得多,动脑筋问:“寺里会不会藏有机关暗道什么的?”又道,“胡宴不是说里头有发现假和尚吗,倘若他们藏匿于密室暗道里,谁也发现不了。”

    崔珏到底不甘心,应道:“且观望几日再探情形。”

    接下来的两日他们不分昼夜盯梢,寺里表面上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方丈静虚的禅室里传来细微的声音,明觉守在外头,内心备受煎熬。

    已经剃成光头的薛良岳端坐在蒲团上,一派虔诚。对面的静虚面目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薛良岳和颜悦色表达感激之情,静虚冷静地看着他,出家人戒杀孽,可是对面的魔鬼叫人想引他下地狱。

    稍后外面的明觉没有听到动静,才试探喊道 :“师父?”

    静虚应了一声。

    明觉进禅房,薛良岳已经走了,是从地下走的,就在静虚坐的蒲团下。

    明觉上前搀扶,静虚出了禅房,精神不大好。

    他疲于应付。

    这些年为了保住寺里僧人的性命,迫不得已与薛良岳来往,法华寺已经成为了山匪窝。

    静虚极其无奈,一来上头的官员被买通,每次剿匪都不了了之;二来寺里的僧人不会武,无法自保。

    数年来受制于人,替薛良岳敛了不少财。

    此次官府的人再次前往,静虚已经习以为常,原以为跟以前一样,不曾想竟丢了性命。

    崔珏二次进寺里进行搜索,官兵们把每间寮房和禅室搜寻一番。

    当时静虚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参禅,崔珏亲自进他的禅房检查,却一无所获。

    那薛良岳贼心不死,想利用静虚把陈九娘引进寺里关门打狗诛杀,却遭到拒绝,心下不禁懊恼。

    静虚说什么都不愿意把法华寺牵扯进来,倘若陈九娘在寺里身亡,法华寺不死也得脱层皮,二人发生争执。

    见法华寺这条路走不通,薛良岳当即把魏县的士绅们架到火堆上炙烤,故意差人将士绅们的账簿送至陈皎手上,给她挖了一个捅篓子的巨坑。

    那账簿是一个三岁稚童送的,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它果然引起了陈皎的注意,上头详细记录着各家干的混账事,她翻阅得触目惊心。

    崔珏也被账簿惊到了,皱眉问:“这是何人送来的?”

    陈皎道:“还用猜吗,肯定是薛良岳,他跟郑县令走得近,倘若郑县令反水,这账簿可以保命。”

    崔珏暗叫不好。

    陈皎见他面色凝重,问道:“怎么?”

    崔珏:“郑县令只怕危矣。”

    陈皎:“???”

    他那张乌鸦嘴着实讨厌,牢里的郑县令真出事了,是被毒杀。

    一早吴应中接到王学华的汇报,难以置信。

    王学华哭丧道:“郑县令七窍流血,人都凉了大半夜,吴主记咱们完了,九娘子定会宰了我!”

    吴应中着急道:“不是叫你们看管仔细着些吗,怎出了这等岔子?!”

    当即急匆匆去牢里看情形。

    王学华边走边语无伦次道:“昨晚我真没马虎,就打了个盹儿。夜里也没发现什么动静,哪曾想今早见到郑县令七窍流血,一摸身子,早就凉了,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儿啊!”

    吴应中没心思跟他掰扯,去到大牢,只见郑县令直挺挺躺在木板床上,走近一看,尸斑都有了。

    “仵作!去寻仵作来!”顿了顿,“把衙门封锁,昨日进大牢的人一个个查!”

    徐昭听到大牢的消息,也连忙过来看情形。

    李士永听到昨晚是王学华当值守夜,恨铁不成钢,啐道:“你小子完了,等着九娘子回来割你鸡鸡。”

    王学华被唬得两腿一夹,露出死了爹的表情,因为陈九娘那娘们是真的会拿刀去割的!

    第36章 陈九娘反杀

    这边吴应中对近两日接触过郑县令的人员进行清查,同时也把消息传给了陈皎。

    当消息递过去时陈皎骂了句娘,崔珏那乌鸦嘴。

    郑县令被毒杀一事令陈皎意识到薛良岳应是在给她下套,先用账簿把火烧到士绅上,接着又杀郑县令。

    他这般苦心设局,如果不出意外,郑县令之死多半是士绅们干的,原因很简单,祸水东引。

    崔珏也意识到蹊跷。

    眼下他们在法华寺一无所获,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陈皎想再次引蛇出洞。

    这回崔珏没有阻拦,而是将计就计下反套子。

    既然薛良岳想把陈皎引回魏县,那就遂了他的意。

    二人一番商议,崔珏打算书信回魏县,让吴应中把徐昭派过来,来个两面夹击。

    因着有前车之鉴,这次他们把计划反复推演,从双方碰头的日子,到后续崔珏带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商讨得滴水不漏才作罢。

    调徐昭过来的书信很快就送了出去。

    得知陈皎要用人,徐昭命李士永守城,亲点几位得力干将快马加鞭前往目的地汇合。

    他到底是老将,团队作战比汪倪老练得多,自身功夫也硬,怕陈九娘中途出岔子,星夜兼程接迎。

    而另一边的陈皎由胡宴和汪倪等人护送回魏县,他们作为诱饵,行动是非常冒险的。

    崔珏则和谢必宗守株待兔,起夹击作用。

    三队人马分工协作,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引蛇出洞。

    不出所料,陈皎回魏县确实中了薛良岳的计谋,无法把她引到法华寺,只能把她引回魏县借机猎杀。

    此次山匪全面出动,务必一击即中,将她斩杀。

    崔珏差人在必经之路盯梢,探子回来通报,竟然有三十七人出击。

    事关那人性命,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同谢必宗整兵追去。

    上次陈皎侥幸捡回一条狗命,这次汪倪不敢大意,时刻保持警惕。

    在众人步入魏县地界时,陈皎他们遭遇山匪猎杀。

    三十七名悍匪横冲直闯朝官兵们冲杀而去,汪倪当即释放鸣镝,也就是响箭。

    尖锐的响箭声直冲云霄,响彻山间。

    听到那信号,徐昭和随行的士兵精神大振,他大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挣军功置田地的时候到了!”

    士兵们齐声高呼。

    徐昭手持白蜡杆红缨枪,带领一行人快马加鞭朝山间奔去。

    陈皎这边已经陷入了混乱的血战中,士兵们全都杀红了眼,因为砍下一颗山匪的头颅就能挣得军功。

    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从小兵到悍将,只需要砍下敌人的头颅。

    挣军功置田地,娶婆娘,生崽子,功成名就。只要你足够狠足够拼,在陈九娘手里一切皆有可能!

    男性骨子里的野性残暴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为了抢夺军功,跟疯了似的爆发出巨大的攻击力。

    现场简直惨不忍睹。

    原本三十七名悍匪是占据上风的,结果因着士兵们的疯狂,被撕咬得脱不开身。

    有人的耳朵被割掉了,还不忘死死咬住对方。

    汪倪和胡宴满身是血,他们是一样的,却也不一样。

    汪倪幼时就被贵族培养成杀手,十多岁时做任务失手被淘汰,同伴将其斩杀。

    那时他倒在冰天雪地里命悬一线,是崔珏把他捡回去的,修修补补,勉强能做个人。

    他像一个充满兽性的狼崽子,时常对崔珏龇牙咧嘴,满脸凶狠。

    每到这个时候,崔珏总会抡起巴掌打过去,保管服帖。

    那时候崔珏行事还算正常,把他当成一个人对待,教他学识,教他辨善恶,知他喜欢兵器,有时候也会大方置办。

    后来他变成了崔珏养的狗,因为崔珏最擅长训狗。

    而胡宴则是正儿八经的兵,通身都是匪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痛快厮杀过了,像野狗似的又疯又狂。

    怕山匪的人头被其他同伴抢夺,把它们挂到腰间,血淋淋的叫陈皎给看吐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残酷的厮杀,哪怕不是战场。

    初进魏县虽然被截杀过,但当时她和马春躲藏起来,不像今日这般直面血腥暴力。

    那种惨烈的哀嚎声,马儿受惊的嘶鸣声,以及有人的肚腹被马蹄踩踏,视觉上的冲击惊爆陈皎的眼球。

    她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捂住胸口,狼狈躬身呕吐。

    现场厮杀得正酣时,徐昭一行人及时赶到。他们生怕山匪的人头被抢完了,有人大声道:“给老子留两个!留两个!”

    徐昭加入混战中,一杆红缨枪虎虎生威。

    胡宴等人见他到来,士气大振。

    陈皎悬挂的心放下不少,她这条狗命可算能保住了!

    这场血战持续了一个时辰,三十七名悍匪死伤惨重,几乎全歼。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死伤得最多的一次,也再无翻身之力。

    剩下五名山匪负伤而逃,徐昭等人并未追击,因为要给崔珏留几个人头,不能独吞。

    现场血肉横飞,士兵们受伤的有十多人,七人死亡。

    有一位被割掉了耳朵,却未抢到人头,不由得崩溃大哭。

    胡宴嫌他烦,从腰间解下丢了一颗进他怀里,他笑得开怀。

    人们得意洋洋向陈皎炫耀他们砍下的头颅,哪怕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仍旧高兴不已。

    “九娘子,此次我们立了大功,你可莫要忘了向淮安王报功劳!”

    “是啊,盘踞在魏县的毒瘤被兄弟们干掉了,这可是为民除害!”

    一群糙老爷们见惯生死血腥,自顾跟她炫耀,丝毫未发现她要绷不住了。

    徐昭心细,怕她受不住那冲击,忙道:“你们走开些,莫要吓着九娘子。”

    他们似乎这才想起面前的是个女人。

    陈皎白着脸强撑,实在憋不住又转身呕了。

    众人陆续清理战场。

    徐昭差人去把周边的村民叫些来挖坑埋人,伤员该包扎的包扎,尸体该处理的处理。

    附近的村民听说山匪被歼,全都欢喜不已。以往他们惧怕官兵,这会儿非常配合拿锄头铲子过来帮忙。

    只是那现场实在叫人吃不消,有人被吓晕厥过去,反而添乱。

    陈皎独自坐得老远,鼻腔里的血腥味儿怎么都散不去。

    徐昭守在一旁,无比警惕。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皎的脸色才舒缓过来,她疲惫道:“我被吓着了。”

    徐昭应道:“九娘子是女郎,没见过这等厮杀也在情理之中。”

    陈皎默了默,试探问:“徐都尉以前经历过多少场战争?”

    徐昭回答道:“我十五岁从军,经历过大大小小四十七场。”

    陈皎:“每一场都像今日这般吗?”

    徐昭淡淡道:“这些山匪跟胡人比起来可差远了,你是南方人,不曾见过胡人的凶悍。”

    陈皎:“我见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回。”

    徐昭轻轻的“哦”了一声,“那也算有缘分。”

    陈皎正色道:“你是我的贵人,没有你徐都尉,就没有我陈九娘的今日。”

    徐昭似有感慨,指着还在清理现场的士兵,“他们往日虽然不受约束,行事混账,到底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还请日后九娘子多在主公跟前美言几句。”

    陈皎严肃道:“唯有军功赏罚分明,士兵们才会去拼前程。”

    提到这茬儿,徐昭颇有几分无奈,“可是上头的人并不一定像你这般开明。”

    陈皎:“那可不行,倘若赏罚不明,苛刻军饷,谁还愿意去给你拼命?”顿了顿,“做牛马也得有牛马的盼头。”

    她的这份觉悟,令徐昭甚感欣慰。

    所幸淮安王身边有一个明事理的人,只要有机会去改变,他们还是比较乐观积极的。

    晚些时候崔珏等人过来跟他们汇合,逃过去的山匪被全部处理掉,三十七人全歼,战绩喜人。

    见陈皎无恙,崔珏放下心来。

    现在天色不早了,他们还有事情要处理,双方商定后,陈皎和徐昭,以及胡宴等人继续回魏县。这边的摊子则留给崔珏,他还要处理法华寺。

    一行人再次启程。

    路上陈皎问起郑县令之死,徐昭说他走的时候还未查出凶手,陈皎应道:“查不查都没什么关系了。”

    徐昭不解道:“此话何解?”

    陈皎:“只要往士绅身上找,总会有线索。”

    当即把那本有关士绅的账簿拿给他看,简直辣眼睛。

    徐昭素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此刻竟也被账簿吸引了,翻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谁家的谁爬灰啊,哪家的又偷人啊,简直五花八门。

    “这帮孙子玩得可真花,那王震凤都多少岁数了,竟也年少轻狂过。”

    陈皎:“你说我拿到这份账簿,该如何处置?”

    徐昭理所当然道:“刀都送到手里了,岂有不用的道理?”

    陈皎:“那肯定是要捅篓子的。”顿了顿,“那帮士绅,当初还联名上书告我的状呢。”

    “主公不是也没管么?”

    “他派崔郎君过来,也是心里头有数,若对我不放心,只怕过来的人就是郑家的了。”

    徐昭闭嘴。

    陈皎意味深长问:“我若照着账簿杀,那帮士绅只怕会翻天,如果他们又联名上书告我的状,那我是不是得把他们的臭嘴给堵上?”

    徐昭:“……”

    “徐都尉,你敢不敢堵?”

    “……”

    “这事我想了许久,现在山匪应该灭得差不多了,待崔郎君把法华寺弄清楚,捉到薛良岳,他估计就会规劝我回去,你说我拿着这样的账簿,舍得回去吗?”

    “……”

    “我想干一票大的,趁着他在法华寺忙不过来时捅魏县这个马蜂窝,你敢不敢赌一把?”

    徐昭听得眼皮子狂跳,“万一我脑袋保不住呢?”

    陈皎摆手,“有崔郎君扛着你怕什么?”又道,“你是武将,是可以上战场的人,我爹不至于昏庸到把武将给杀了,至多罚你罢了。”

    “吴主记应是不允的。”

    “那可不一定,来都来了,总得干些什么才行,倘若这一票赌赢了,不仅我陈九娘步步高升,你们也会鸡犬升天,彻底改变往日的处境。”

    “若是赌输了呢?”

    “大不了我把责任扛下来,被关进后宅,你们受一顿罚。”

    徐昭不说话了。

    见他沉思,陈皎也不啰嗦。

    过了许久,徐昭才折中道:“眼下魏县没有父母官,州府定要派新的县令下来,到时候再处理账簿的事,可两全。”

    这话把陈皎逗笑了,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语,她埋汰道:“徐都尉可真会甩锅,你若是新来的县令,在你还没站稳脚跟之前就跟当地的士绅唱反调,这差事能干得下去吗?”

    徐昭沉默。

    陈皎继续道:“纵使我爹晓得账簿,落到他手里也会大事化小,维持地方稳定。

    “那你说我在魏县的所作所为最后是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老百姓的日子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又跟往日一样,接受新一轮的压榨。

    “新来的县令面对士绅那堆烂摊子有口难言,起初他们应该会温顺着些,待时日长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扛得住诱惑?”

    一连翻质问堵得徐昭哑口无言。

    陈皎无奈道:“徐都尉啊,官场上的那一套莫要用到我身上,我不吃的。我若吃这些东西,大热天的何必出来折腾?

    “我坐在家里,享着冰鉴,吃着瓜果,那日子多快活啊,何必跑出来晒成土鳖?

    “你也别拿行事稳重计划周全那套来搪塞我,有些事情全凭一股子血性,只有不管不顾闯了,才知道后续该怎么去应对,若瞻前顾后,永远只能是纸上谈兵。”

    她这话说得徐昭心情复杂,许久都没有吭声。

    之后两人没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回魏县的路还算顺利,待他们进城后,吴应中已经查出郑县令之死了。果真如陈皎所料那般,是王家使人做的手脚,买通差役钻的空子。

    得知他们平安回来,吴应中匆匆回官舍,向陈皎禀明郑县令一事。

    对于这个结果,陈皎没什么反应,她只把那本特色账簿递到吴应中手上,让他好好看一看。

    吴应中的三观裂开了。

    陈皎有些疲惫,人也被晒黑了些。马春心疼她奔忙,问起她前往法华寺的经历。

    陈皎怕吓着她,避重就轻,说此行一共斩杀了四十多名山匪。

    吴应中从账簿中抬起头,欢喜道:“这一重击,只怕魏县得清净了。”

    陈皎点头,“也不枉我冒险跑一趟,待崔郎君处理完法华寺那边,我们多半就会回去了。”

    吴应中愣了愣,“这就回了?”

    陈皎似笑非笑,“不然呢,你还想作甚?”

    吴应中站起身,不由得急了,他指着账本道:“那帮王八羔子就这么放任了吗?”

    见他这般态度,陈皎颇觉欣慰,暗搓搓道:“崔郎君只怕不允。”

    吴应中理直气壮道:“他可以装傻。”顿了顿,“那小子比狐狸还精,他心里头清楚。”

    陈皎忍着笑,“徐都尉……”

    吴应中:“他更不需怕,有崔郎君替他背锅。”又道,“做事得讲求有始有终,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白走一趟。”

    陈皎:“上回他们联名上书告我的状,万一这次又……”

    吴应中打断道:“那便把魏县封了,不要让风声漏出去。”

    陈皎乐了,指了指他道:“老东西。”

    吴应中也指了指她,“狗东西。”

    一老一少看着对方,忽地笑了起来,算是达成了默契。

    二人决定从郑县令一案上着手,当初瓦解薛良岳时,陈皎用舆论的方式开路,这次故技重施。

    之前王学华失职导致郑县令被毒杀,心里头怂得要命,生怕陈皎追究责任。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听到李士永来唤,说陈皎要见他们。

    王学华露出痛苦的表情,忐忑道:“那祖宗是不是要问罪了?”

    李士永:“谁知道呢,你把皮绷紧点。”

    他们过去时于二毛也在,王学华是个孬种,陈皎还没开口,他就扑通跪下,哭丧道:“九娘子饶命!九娘子饶命!”

    陈皎:“???”

    于二毛踹了他一脚,啐道:“出息!”

    王学华紧绷着脸,讨饶道:“郑县令出事的那天夜里小的真没离开,就打了会盹儿。”

    陈皎无语了片刻,方道:“那便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王学华精神一振,跪直了身子。

    陈皎:“你且起来。”

    王学华不敢起,于二毛又踹了他一脚,他这才屁颠屁颠爬起身。

    陈皎看着三人,说道:“造谣你们会吧?”

    三人:“???”

    陈皎掏出账簿,同他们八卦王家的破事,听得三人津津有味。

    没有谁能抵挡得了八卦的诱惑,三人跟瘟疫似的很快就把王家的阴私散布了出去。

    几乎在一夜之间,城内百姓们无不热议。

    有人觉得王家疯了,竟然胆大到连郑县令都敢去毒杀。

    也有人不以为意,八卦道:“王家哪个是善茬儿,上一回他们配阴婚,就闹出不小的阵仗,这回又惹出祸事来,不作就不会死。”

    “真是奇了,他们好端端的去杀郑县令作甚?”

    “多半是怕郑县令抖出来,欺男霸女,占人家田地,手上又藏有这么多条人命,若非跟郑县令勾结,哪能瞒到今日?”

    也有人抱着质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衙门都没去王家捉人呢。”

    “是没看到衙门有动静。”

    “嗐,当初薛大善人那事,你们都忘了,总不会空穴来风。”

    街巷里的人们七嘴八舌,吃不完的瓜。

    风声传到王家,搞得他们心神不宁。

    王震凤也是无奈,因为毒杀郑县令是被逼的,如果他们不这么干,薛良岳就会曝出账簿来。

    结果还是曝出来了。

    一家子把薛良岳恨得吐血,却拿不出什么法子来应对。

    殊不知陈皎已经在清查王家到底有多少家财了,想着侵吞他们的土地。

    就目前为止,王震凤的名下挂得有数千亩田产。

    这些田产有些是王家祖辈累积下来的,有些则是亲眷或商贾挂名到他们头上避税。

    陈皎也不是个无情之人,他们既然这般擅长有钱能使鬼推磨,那索性满足他们好了。

    王家家大业大,王震凤做了几十年官,底下田产商铺宅院好几处。陈皎从田地上动脑筋,差人去打听王家究竟请了多少佃户耕种。

    结果吴应中早就摸清楚了,说有十六户,其中有四户是生计所困把田地卖给王家,成为佃户的。

    陈皎又问:“霸占的那几家呢?”

    吴应中:“有七户。”

    陈皎掰着指头算了算,“倘若我让他们把自己的田地捞回来,你觉得他们愿不愿意?”

    吴应中眼睛一亮,“穷人瓜分富人的财产,这不是土匪吗?”

    陈皎:“瞎说。”又道,“王家养着家丁数十,不少人都是家生子奴仆,卖身契都握在他们手里,倘若衙门出手放了他们的身契,恢复成良籍,且还能分主子的田地,不用再看眼色过活,你觉得他们愿不愿意?”

    吴应中捋胡子,严肃道:“这得看王家会不会垮,毕竟在这混乱的世道,做权贵家的奴仆也是一条出路。”

    陈皎淡淡道:“那就把它搞垮吧,让他们没有大树乘凉好了。”

    吴应中抿嘴笑,论起搞破坏,她是真的很有经验。

    于是为了说服被霸占田地的那几家联合上告,陈皎亲自下乡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夏日炎炎,蝉鸣不止。

    村庄的水稻绿油油的,微风拂过,满目青青。

    对于老百姓来说,土地尤为重要。哪怕过了几千年,农业仍旧是华国的根儿。

    陈皎头戴幕篱,手持麈尾扇,行走在田埂上,听着蝉鸣声声,感受着夏天的热烈。

    途中遇到村民,马春上前询问,那村民给他们指路。一行人走进不远处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村庄。

    林中的鸡受到惊吓,咯咯叫着跑走,村头有稚童看到他们,用好奇又胆怯的眼神窥探。

    陈皎原想问他,那稚童撒丫子跑了。

    马春失笑。

    几人去到刘家,家里头只有一个老媪。她衣着褴褛,衣裳上打着好几个补丁,耳朵也背。

    马春大声说话,老媪去隔壁把邻里唤来,是一位年轻的妇人。

    那妇人背着几个月大的娃,在家中织布,现下家里头的男人下地除草去了,老媪把她叫过来也说不清楚缘由。

    妇人特别警惕,但见马春和颜悦色,才稍稍放心了些。

    陈皎说明来意。

    妇人好奇上下打量她,看衣着考究,人也生得俊。再看边上的随从,个个魁梧健壮,暗暗猜测一番。

    马春见她一直盯着陈皎看,介绍道:“这是我们九娘子,陈九娘。”

    听到陈九娘,那妇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泛着光,脱口道:“陈九娘啊,我听说过!”

    似觉难以置信,那妇人把陈皎看了又看,缺根筋道:“村里人说陈九娘虎背熊腰,脾气暴烈,能止小儿夜啼,比那夜叉还凶悍哩!”

    陈皎:“……”

    身侧的徐昭等人全都哄堂大笑。

    第37章 陈九娘灭士绅

    那妇人快言快语,见他们失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忙尴尬道:“我说错话了,九娘子切莫往心里去。”

    陈皎撇嘴,问:“你们村里就是这么传我的?”

    妇人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马春笑道:“这位娘子可要瞧仔细了,咱们九娘子可生得虎背熊腰?”

    妇人应道:“窈窕着呢,好看!”顿了顿,“不知哪个挨刀的乱传,九娘子生得这般俊,定是他们嫉妒!”

    人们打趣了几句,才说起正题,妇人当即唤自家大娃去喊刘家夫妇。

    刘老婆子把他们请进院子,找方凳供坐。她耳朵背,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妇人在一旁给她讲。

    那妇人姓赵,排行老三,人称赵三娘。陈皎问起刘家田地被霸占一事,赵三娘说她也晓得,骂骂咧咧道:“上头那群狗官……”

    想起陈皎他们的身份,连忙改口,打自己一嘴巴,不好意思道:“瞧我这张嘴,说话没个分寸,让九娘子见笑了。”

    陈皎道:“上头确实是狗官,我也听说王家霸占刘家田地的事了。”

    赵三娘忙问:“你知道啊?”

    陈皎点头,回道:“这才下来问问。”

    赵三娘当即打开话匣子,同她八卦起刘家田地被霸占一事。

    原是四年前的一场大旱导致刘家没扛得过去,到王家借粮被坑了。

    当时王家借粮给他们,契约写着次年还粮,说好滚一倍的利,结果那契约上翻了三翻。

    刘家吃亏在不识字上,原本各执一份契约,自家那份被王家找借口扣下了。

    他们想着王家德高望重,不至于那般不讲理,再加之到处都缺粮,借粮尤为艰难,便应承了条件。

    哪曾想次年仍是干旱,王家上门讨粮,刘家拿不出东西来。当时王家也未为难,而是愿意再借。

    刘家感激涕零,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结果第三年去还粮忽然翻了十倍。不仅如此,交不起税收还得被抓去坐牢。

    刘家不服去辩理,王家拿出双方签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们这才意识到被诓了。

    后来刘家硬着骨头上告到衙门,自然输了官司,还挨了一顿打。最后只得把田地抵押还债交税,成了佃户。

    赵三娘说得激动,拍大腿道:“那两年连遇大旱,村里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听说有好多家的地都是这么被诓去的。

    “王家跟衙门合伙起来欺负咱们这些老百姓,刘老爷子气不过,输了官司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村里人都气愤,却也无可奈何,谁敢去跟官差叫板呀,是要挨打的,受了窝囊也不敢吭声,只得熬着。”

    她说得激动,背上的娃娃哭了,又起身走动哄孩子。

    陈皎就村里的情形细细问了一番,赵三娘尽数回答,多数都是诉苦。

    村里的人们脸朝黄土背朝天,若是有自耕地的还好,家里头有男丁,勤快些深耕细作,交了赋税,勉强能糊口。

    若是佃户,那日子就要艰苦多了,不仅得缴纳税收,还得交租子,得到手里的甚少。

    至于生病遇到灾年那些则不消说,扛不过去是多数。

    她说的这些现实陈皎当然知晓,因为她自己就经历过底层人的苦难。

    刘家夫妻从地里头回来,见到这么一群人,不免有点恐慌。

    赵三娘兴冲冲上前,跟他们说道:“刘哥你们家要走狗屎运了,九娘子来问田地,没准会替你们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夫妻二人先是一惊,随即激动,他们立马跪了下去。

    刘大郎也不管是不是真,红着眼道:“天可怜见,这世上也是有公道的啊!”

    说罢给陈皎等人磕头,一个劲儿道:“活菩萨,惠州的活菩萨睁眼了啊!”

    刘老婆子不明白自家儿子为何这般激动,也跟着跪下。

    马春连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不用跪!”

    刘老婆子指了指刘大郎,有些担忧。

    马春笑着用赵三娘的语气道:“你们家要走狗屎运了!”

    这话把刘老婆子逗笑了,咧嘴露出掉了牙的笑脸,哪怕满脸褶子,仍旧难掩兴奋。

    人们进屋细说。

    陈皎道明自己的来意,问刘家夫妇敢不敢再次上告到衙门,只要他们想讨回自己的田地,衙门就会出手,但必须让他们自己去走流程。

    刘大郎有些迟疑,妻子陶氏苦着脸道:“不瞒九娘子,当年我们大郎在衙门可挨了不少板子,差点被打死了。”

    陈皎严肃道:“你们且放心,衙门不会打你们的板子。”顿了顿又道,“这次上告不止你们刘家,其他被王家侵占的田地户主,都会上告。”

    陶氏半信半疑,“他们也会上告吗?”

    陈皎点头,“会,只要敢去告,田地就能讨回来。”

    听到这话,刘大郎的情绪有些激动,“若真能讨回来,我皮糙肉厚的,再挨一回板子也没什么。”

    陈皎失笑。

    那一刻,看着夫妻二人浑浊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希望的光,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这世道如此艰难,但她愿意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缝缝补补。

    泥菩萨又怎么样呢,总有些事情需要血性去做,她不介意做那位先驱者。

    同刘家谈妥后,夫妻送他们离开。临行前二人又齐齐跪拜谢恩,陈皎受下了。

    当时边上有不少村民过来围观,陈皎向他们行揖礼,慎重说道:“咱们惠州的前程,可就靠诸位百姓齐心协力了。”

    有人应道:“只要九娘子心里头记挂着咱们村,愿意给我们鸣不平,咱们干什么都愿意!”

    “对!九娘子若把我们老百姓放到心上,我们自然什么都不怕!”

    众人七嘴八舌,脸上不再是以前见到官员带来的恐惧厌恶,而是亲近,愿意跟他们说话,愿意亲切称呼她九娘子,而不是把她当成传闻中的母夜叉,骇人可怖。

    望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着希望的脸,陈皎再一次与这个时代的人们共鸣。

    她不喜欢苦难,可她喜欢在苦难中挣扎还能心怀希望的人们。

    作为他们的后人,她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很久很久以后,这片土地上的后代会吃饱饭,有衣穿。

    “诸位若信得过我,且等着罢,魏县的天,就快变了。”

    听到这话,人们虽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还是满怀欢喜,纷纷道:“九娘子可要说话算话!”

    陈皎庄重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算话!”

    村民全都笑了起来,他们热情相送,把几人送了很远才回去。

    徐昭似有感触,说道:“老百姓其实很简单,只要地里头能刨食吃,不受官差欺负,就不错了。”

    陈皎:“这世间不平之事何其之多,可是活下去,又何其艰难。”

    马春道:“你们说的什么奴婢听不懂,奴婢就知道,方才村民看九娘子的眼神是欢喜的,可见他们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陈皎笑了笑,“那我就做一回他们心中的菩萨罢。”

    接下来他们一家家走访,把王家霸占田地的户主召集起来怂恿他们上告到衙门。

    能拿回自己的田地,又有衙门兜底,必赢的官司,人们自是积极。

    没过两日刘家就上告,接着李家上告,紧接着胡家也上告。

    吴应中陆续收到诉状,差役跑了一趟又一趟,要传审王家。

    几家人被侵占的田地有一百多亩,王震凤让老五王震秋应付。他疲于奔波,心烦道:

    “那衙门没完没了,我把白纸黑字给他们,怎奈那帮刁民死口咬准王家做假契,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王震林气恼道:“我们王家的田产,岂能分给那些穷鬼?!”

    “是啊,当初那帮刁民自己来借的粮,还不上了用田地抵押天经地义,如今却想收回去,做他的春秋大梦!”

    对于衙门的不公允,王家义愤填膺,把陈皎祖宗十八代都慰问了一遍。

    吴应中早就手痒想挠他们的皮了,故意放消息出去,说月中会审王家霸占田地一案,且是七家上告。

    七户村民联名上告王家占地,之前王家联名上告到州府,现在有样学样。

    审案那天有不少百姓去公堂围观,七名户主跪于公堂上,现场壮观不已。

    人们小声议论,就连马春都来看了回热闹。

    而陈皎这时候则跟李士永他们商量,让他们走访王家的佃户,怂恿他们去抢地,但凡周边的村民敢去抢,都有机会捡漏。

    王学华听得乍舌,瞪大眼睛说道:“这不是叫他们去做强盗吗?”

    陈皎一巴掌扇到他的脑门上,不客气骂道:“你以前难道没干过?”

    王学华连忙捂住头,无辜道:“现在小的不敢了!”

    陈皎严肃纠正道:“我这叫劫富济贫,有侠义心肠,你懂吗?”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头直犯嘀咕。

    祖宗你可是官欸!

    狗官!

    陈皎见他们表情各一,正儿八经道:“那些佃农得交六成的租子给他们,三成的税收却被他们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你们说可不可恨?”

    李士永附和道:“可恨!”

    陈皎:“王太守那老不死的名下挂了数千亩田地,这些地都不用交税,你们这些兵蛋子的军饷从何处得来?

    “我就问你们,是愿意穷了自己,还是更愿意让他们吐出来做军饷?”

    王学华忙道:“这还用说吗,死道友不死贫道,没有军饷,小的就赞不了钱娶婆娘!”

    陈皎满意道:“孺子可教。”又道,“我就问你,这算不算强盗行径?”

    王学华连连摇头,拍马屁道:“不算不算!咱们收的是税,收的是惠州的军饷,惠州的太平!”

    李士永和于二毛默默看向他,你小子可真能吹!

    晚些时候马春从衙门那边回来,陈皎正在提笔书写什么。

    马春同她八卦起公堂上的情形,唾沫星子横飞。

    “那王家人好生混账,一石粮翻成十石,他们可真会做生意,我若也像这般,早就发大财了!

    “吴主记质问,王家还不服气,还要叫板呢,都是砧板上的肥肉了,还要跳脚,简直看得人火冒三丈。”

    陈皎头也不抬道:“不服气就打一顿好了,当年刘家不服气,不也被打一顿?”

    马春眨巴着眼睛道:“小娘子说得极是,王家人确实挨了板子,围观的百姓个个都叫好,说该打死才好,省得继续坑人。”

    陈皎问道:“他们都说打得好?”

    马春:“现场没有一个人替王家说话,七户人家,一百多亩田地啊,是他们的命根子,就这么被霸占了去,谁心里头服气?

    “且王家的行径也实在过分,借一石粮,翻成十石,还拿什么白纸黑字呢。

    “当年他们就是把村民手里的契约扣押了,才做成了这桩混账事,若不然,中途村民们定能察觉,哪会上他们的当?”

    她兴致勃勃说了许多,陈皎搁下笔问:“那这会儿呢,又是何情形?”

    马春:“胡宴带兵把王家人抬回去了,让他们归还七户村民的田契,由衙门亲自过户物归原主。”

    陈皎点头,“处理得甚好。”又道,“那些田地待到王家秋收后再给村民也不晚,地里的粮食珍贵,断不可被糟蹋了。”

    马春:“吴主记跟村民们说了的,他们点头应允了。”

    与此同时,胡宴带了十多名士兵抬着王震秋回王家。

    那王震秋趴在木板上,哎哟连连,他打小养尊处优,哪有吃过这种亏,委实不服劲。

    胡宴居高临下睇他,冷酷道:“你若再鬼叫,老子立马把你丢到地上,自个儿爬回去。”

    王震秋见他凶神恶煞,不敢吭声。

    边上的家奴恐惧道:“军爷息怒,现下天气炎热,还劳军爷走了这趟,实在不敢让你受累。”

    胡宴啐道:“就你们王家屁事多,大热天的,你当老子愿意走这趟?”

    家奴不敢惹恼他,又是好一番言语。

    待一行人抵达王家大门,家奴忙去叫人出来接王震秋。

    里头的人们得知他挨了板子,还惹来一群官兵,全都恐慌不已。

    王震秋被抬到王震凤那里,说起田契的事,可把王震凤气坏了。

    王震秋再也绷不住教养,哭丧道:“大哥,这世道吃人啊,陈九娘那臭娘们是要把我们王家踩到地里才会善罢甘休!”

    王震凤咬牙,气得吹胡子瞪眼。

    王震秋哭道:“我们王家大祸临头了,外头还有十多个官兵等着拿田契回去交差。

    “衙门光明正大断歪理,偏袒那帮刁民,这世道荒谬至极,简直欺人太甚!”

    结果不一会儿,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有仆人面露惊惶进屋来,着急道:“不好了家主,外头的官兵抓人了,说要抓二爷见官!”

    听到这话,屋里的两人皆震惊不已,王震凤怒目道:“放肆!我王家岂能容他们胡作非为?!”

    说罢拄着拐杖出去看情形。

    家奴连忙搀扶他,他胸中怒火焚烧,走得太急差点跌了一跤,幸亏家奴眼疾手快,才没摔跟斗。

    前院乱成了一锅粥,王震林被官兵按到地上,他奋力挣扎,叫骂连连。

    胡宴“呸”了一声,一脚踩到他脸上,手持抓捕令道:“都给爷爷看好了,你王震林涉嫌毒杀郑县令,老子来抓人回去审问,谁若敢拦着,休怪我不客气!”

    二房的妻妾们不敢上前,着急得抹泪,夫人高氏道:“老爷子呢,赶紧去把老爷子请过来!”

    胡宴嚣张道:“你今儿把天皇老子请来都不管用。”

    高氏又惧又恨,厉声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胡宴反击道:“什么王法?你王家侵占他人田地,谋杀婢女配阴婚,怂恿红堂村村民到衙门闹,以及涉嫌毒杀郑县令,桩桩件件,衙门还未清算呢,王家哪来的脸敢跟我论王法?!”

    他生得虎背熊腰,又凶又恶的,说话嗓门大中气足,一下子就把高氏震慑住了,再也不敢吭声,生怕拳头会招呼到身上。

    被踩在地上的王震林骂道:“我放你娘的屁!你们凭什么污蔑我毒杀郑县令?!”

    胡宴脚下用力,他惨叫连连,“有没有污蔑,跟我走一趟衙门自然会还你公道。”

    也在这时,王震凤急赶匆匆而来,愤怒道:“放肆!尔等休要在我王家猖狂!”

    胡宴不屑道:“你个老不死的狗官,做官那么多年,得收刮多少民脂民膏才养得起这帮畜生?

    “你王太守名下三千多亩田地,都快要赶上我们淮安王的资产了,从哪来的这么多田产?”

    王震凤厉声道:“你放肆!一小小的百夫长,哪来的胆子敢在老夫跟前狂吠?!

    “今日你若敢把二郎带走,老夫定要与你拼命!

    “老夫若血溅当场,定要告到州府,让陈九娘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话把在场的官兵们唬住了,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震凤到底有官威,暴喝道:“放了我二弟!”

    那时他目光如炬,通身都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威仪,不容人侵犯。

    可是胡宴不是下属。

    他也不是文官,而是个草莽武夫,跟胡人血战过的武将。

    他冷冷地看着那老头,忽地笑了,面目狰狞。

    一个致仕的老头,拿着往日的官威吓唬,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了州府里那帮高高在上,不把武夫当人看的狗东西。

    踩在王震林脸上的脚缓缓松开,胡宴主动后退两步。

    “放了他。”

    “百夫长!”

    “我说放了他。”

    束缚王震林的士兵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放手。

    王震林立马甩开他们,神气地爬了起来,啐骂道:“我呸!多大点本事,不过是娘们养的狗,也敢在爷爷跟前叫嚣!”

    胡宴冷眼看他,现场的士兵全都拽紧了拳头,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暴打王震林。

    王震凤很满意胡宴的识趣,当他被震慑住了。

    高氏欢喜上前,原想对自家丈夫说什么,哪晓得胡宴忽然抽刀。

    王震林还没反应过来,颈脖处鲜血崩裂,溅了高氏一脸。

    变故来得委实太快,快得人们来不及阻止。

    王震林直挺挺倒了下去,瞪着双眼抽搐,死不瞑目。惊吓过度的高氏发出尖锐的惊叫声,现场顿时陷入混乱。

    “二哥!”

    “爹!”

    “家主!”

    王家人仓促的呼喊声震得胡宴脑瓜子疼,他冷漠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蠢猪,仿佛杀的是州府里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们的世家。

    刀锋带血,他的视线缓缓转移到王震凤铁青的脸上,挑眉,眼里皆是挑衅。

    做陈九娘的狗也无妨,至少有机会活得像个人样儿。

    那个拄着拐杖,摆了大半辈子官威的老人仿佛被他的举动抽去了筋骨,胸中血气翻涌,忽觉面前发黑,轰然倒下。

    就如同腐朽,倒在了新的开端。

    “大哥!”

    “老爷子!”

    “家主!”

    混乱的人们纷纷朝王震凤围了过去,一时间哭喊连天,看得士兵们面面相觑。

    胡宴的举动彻底把王家人给震住了,他们敢怒不敢言,因为这群官兵真的会乱杀人!

    最后七户人的田契被他们取回去交差,胡宴自知闯了祸,主动去找陈皎认罪。

    那时陈皎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正在清理自己的小金库。

    忽听马春来报,说胡宴来请罪。

    陈皎皱眉,问道:“好端端的来请什么罪?”

    马春摇头,“问了他也不说。”

    陈皎做了个手势,马春下去请人。

    不一会儿胡宴进屋来,主动跪了下去,说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九娘子处置。”

    陈皎:“???”

    胡宴沉默了阵儿,说道:“我杀人了。”

    陈皎没意识到什么,啐道:“你杀的人还少吗?”

    胡宴憋了憋,硬着头皮道:“我失手把王震林给杀了。”

    陈皎:“???”

    胡宴:“吴主记命我把王震林带回来审问,王家不允,王太守以上告到州府威胁,王震林骂我是九娘子养的狗,我没忍住失了手,还请九娘子处置。”

    听了他的话,陈皎愣了半晌,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身道:“王震林骂你是我养的狗?”

    胡宴知她会动怒,垂首应是。

    哪晓得那女人忽地提笔砸到他头上,怒目骂道:“杀千刀的蠢货!既然都敢杀人了,不能给我长点出息,把王太守给杀了?!”

    似没料到她会这般痛骂,胡宴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她,眼神都变得清澈起来。

    他一时脑子混乱,发懵道:“那我便再走一趟……”

    话还未说完,脑壳又挨了一支笔,他吃痛捂住,有些委屈。

    陈皎拍桌子激动道:“出息!要干就干大票的 !大票的你懂不懂?!”

    胡宴:“……”

    欸?

    好像哪里不对?!

    第38章 断尾求存

    棕熊一般的男人露出清澈而愚蠢的眼神。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挨一顿臭骂,事实上他也确实挨了骂,可是谁能告诉他,杀王震林叫没出息?

    胡宴的脑子有短暂的断片。

    面前的女人跟母夜叉似的朝他咆哮,他听着却顺耳极了,仿若天籁。

    陈皎又要拿东西砸他,他连忙抱住头,她指着他骂骂咧咧道:“狗东西,你若给我把王震凤杀了,我立马叫你祖宗!”

    胡宴窝囊道:“老头儿当时晕了过去。”

    陈皎愣了愣,立马上前问:“有没有死?”

    胡宴摇头,“被气晕了,当时王家乱作一团,到处找大夫。”

    陈皎这才觉得舒坦了些,歹毒道:“那老头都七十多了,肯定扛不过去。”

    胡宴:“……”

    陈皎心绪翻涌,来回踱步,胡宴小声道:“那王震林……”

    陈皎:“杀了就杀了,别打岔。”

    胡宴闭嘴。

    也在这时,徐昭怕胡宴受罚匆匆前来。陈皎知道他想说什么,没好气道:“急什么,我没吃人。”

    徐昭:“……”

    见胡宴没什么异常,冲他道:“滚出去,等会儿领军棍。”

    胡宴起身屁颠屁颠走了。

    徐昭求情道:“那小子虽是莽夫,平时也算收敛,擅自杀人定是忍无可忍,还请九娘子从轻发落。”

    陈皎没心思讨论这个问题,而是问:“王太守被气晕过去了,你说他会不会一下子气死了?”

    徐昭:“???”

    陈皎:“老家伙命长,我得趁热打铁,让王家彻底乱起来,火上浇油气死他。”

    徐昭:“……”

    “你去把吴主记给我找来,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九娘子是打算清查王家的田地?”

    “对,趁热打铁,把王太守名下的田地收回来。”

    “那他多半会被气死。”

    “他若是不允,我便上告到朝廷,告他贪污受贿,把王家查个底朝天,抄他的家,灭他的族!”

    徐昭抽了抽嘴角,据他所知,王家旁支同宗有在其他州做官,现在王家遭难,那些同宗岂会坐视不理?

    只怕这事捅到朝廷都说不定。

    他不敢吭声,因为有些事情是没法去算计周全的,如果要去衡量,那就只能放任魏县腐败,什么都干不了。

    徐昭心情复杂地出去了。

    当天夜里王家愁云惨淡,王震林的遗体停放在厅堂,王震凤那边人来人往,王震秋则趴在竹榻上叫唤。

    眼下王震凤昏迷不醒,情况很不乐观。他年事已高,本就有老毛病,今日又受到刺激,把中风给诱发了。

    大夫给他扎银针,亲眷们忧心忡忡,旁支王嘉南去到王震秋那里,同他说起被胡宴杀害的二房。

    “二伯着实死得冤枉,一小小的百夫长,竟狂妄成这般,简直欺人太甚!”

    王震秋红眼道:“你二伯脾气暴躁,哪里知道那帮土匪的厉害?

    “陈九娘仗着有淮安王撑腰,在魏县为所欲为,倘若上次我们的联名上书管用,就不会有今日的欺辱了。”

    这话说得王嘉南沉默。

    王震秋继续道:“阿越啊,赶紧书信求你三叔去,他在奉州为官,倘若把此事上报到朝廷,施压下来淮安王府总得拿出个说法来,若不然,咱们王家的根儿只怕都得被陈九娘刨了!”

    王嘉南忙道:“事已至此,自然要联络三叔,他人脉宽,总能想法子挽救王家。”

    王震秋点头道:“也都怪我们没用,全靠你大伯支撑门楣,倘若底下的后嗣上进,哪能由着陈九娘这般欺辱?”

    王嘉南忧心忡忡道:“依我看,这恐怕也是淮安王授的意。”

    王震秋皱眉否定了,“不可能,动士绅世家意味着什么,淮安王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惠州发生民变,朝廷问罪起来,吃不了兜着走。”

    王嘉南无奈:“话虽如此,可是如今的朝廷一盘散沙自顾不暇,哪顾得上地方琐事?

    “且淮安王拥兵自重,手里握了上万的兵,在南方七州里算得上诸侯了,他就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

    “现今世道混乱,才会让陈九娘那等小人欺负到头上,若是太平时,哪轮得到她一介妇人蹦跶?”

    王震秋不甘心道:“那就求到郑家去,试试走郑家的门路。”

    王嘉南却有不同的看法,深思道:“当初我们联名上书后,淮安王派了崔别驾来,或许可以探一探他的意思?”

    王震秋点头,“也可,不过这会儿他好像在隔壁郡,不知何时才回来。”

    王嘉南:“无妨,且把信送出去再说。”

    商议好后,他们决定送三封书信求助外界,一封送到州府的郑家,一封送到奉州,一封则送给崔珏。

    第二天昏迷的王震凤可算清醒了,整个人的状态非常糟糕,口角流涎,话也说不清。

    大夫叮嘱王家人,切莫再让他动怒,且饮食清淡,少食荤腥。

    不曾想正午时分,徐昭领着几名官兵前来,说奉命清查王震凤名下田地。

    这可把王家人气坏了。

    三房王震博不敢去硬碰硬,只能忍着怨气跟徐昭辩理,愤怒道:“我阿兄名下的田产来得名正言顺,不知衙门何故要清查他?”

    徐昭行事不比胡宴鲁莽,客气道:“王三爷,衙门里查过你们王家,王老爷子名下挂了三千四百一十六亩田地,根据衙门以往的记录,王家祖辈传下来的田地只有八百二十七亩,余下的两千五百多亩是从何而来,还需王家解释解释。

    “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朝廷赏赐的,或是老爷子用俸禄购置的,只要解释清楚那些田地的来路,衙门便不会再过问。”

    王震博不卖账,气恼道:“这是王家的家事,衙门凭什么刨根问底?”

    徐昭回答道:“当然要问清楚,因为你们王家有霸占他人田地的前科。

    “且不论这茬儿,连州府淮安王手里都没有三千多亩耕地,难不成他一个郡王的耕地还比不上太守吗?”

    “你!”

    “只要王家解释清楚那些耕地的来由,衙门就不会再追究。若不然,王家的耕地便会全部回收到州府,另行分配。”

    这话委实把王震博气死了,跳脚道:“岂有此理,你们此举无疑是强盗行径!”

    徐昭淡淡道:“王家利用功名之身替他人避税,难道不是蓄意逃税吗?若论起罪来,淮安王府又该如何处置王家,上报朝廷?”

    “岂有此理!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兄长是致仕的太守,难道朝廷对官员有额外照顾也不可?!”

    “商户的田地挂到他名下给予好处贿赂,也算朝廷的额外照顾?”

    “荒谬!你休要含血喷人!陈九娘欺人太甚,昨日才纵容官兵杀害我二哥,今日竟又妄想着来瓜分王家的田地,简直痴心妄想!”

    徐昭回答道:“毒杀郑县令的幕后主使者就是你们王家,王震林,若是不服气,可以上告到州府,衙门可以给证据评判。

    “且昨日我们的百夫长来拿人时,王老爷子威胁他要让淮安王府不死也得脱层皮。

    “敢问,你们王家上头是有皇亲国戚,还是天皇老子,这般威胁淮安王府的人办案?”

    这话把王震博问得面红耳赤,气得咬牙,却答不出一句话来。

    徐昭淡淡道:“九娘子奉命来魏县清查山匪一案,发现商户薛良岳乃罪魁祸首,郑县令牵扯其中,这中间还涉及到你们王家。

    “倘若王家干净,又何来这些牵扯?你们不知反省也就罢了,还威胁叫嚣,联名上告到州府。

    “现在我便要告诉你们,九娘子的意思,就是上头淮安王府的意思。她受了淮安王的命,代职都官从事前来查办,就算你们闹到了朝廷,一样照办不误。”

    “你!”

    徐昭冷冷道:“今日我前来,是要问清楚你们王家那三千多亩田地的来由。现在听说王老爷子病了,他若说不清楚也无妨,想必过两日他自会主动来衙门阐明。

    “我走这趟,已经把来意告知,还请王家三思而后行,若不然,后果自负。”

    王震博不服气,愤怒道:“我呸!有本事,你们把王家全都杀了!我就不信朝廷会坐视不理!”

    徐昭耐心道:“我们不杀无辜,但也容不得他人放肆,凡是触犯律法者,一律不会放过,还请王家好自为之。”

    说完这些,徐昭不再逗留,带人离开了。

    接二连三的事搞得王家人心惶惶,现在王震凤才苏醒过来,受不得刺激,他们只能把田地的事隐瞒,怕他病情恶化。

    徐昭回去复命,同吴应中他们说起王家的反应。

    陈皎道:“倒也无妨。”说罢看向吴应中,“明日贴公示告知,王家名下的田地若无人认领,衙门便会收回充公,我看那些人还坐不坐得住。”

    吴应中点头,“釜底抽薪,甚妙,挂到他名下的那些人自然会出头来。”

    陈皎又看向徐昭:“把出魏县的路口看守紧点,莫要放一只苍蝇出去惊动了外头,我要这出关门打狗万无一失。”

    徐昭:“事关成败,我明白。”

    不出所料,衙门把王家田地回收的消息放出去后,确实引起了不少人的恐慌。

    先不说王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些有钱的商户喜欢购置田产,但又不想上三成税,依托王家的关系双方得利。

    而今衙门清查起来,胆子小的坐不住了,主要是近来王家风波不断,他们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风向标。

    如果是一般的官员下来查办,那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偏偏是陈九娘。那可是淮安王的亲闺女,能放下来查办,可见其地位。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有骨头软的偷偷试探衙门的口风。

    这不,一商户非常精明,竟然让自己的夫人出主意探情形。

    那余氏让自己的丫鬟跟马春接触。平时马春在外采买,总有几个熟悉的,丫鬟求到她那里,叫马春哭笑不得。

    布袋里沉甸甸的钱银可够她半年的工钱了,她不敢私受,拿到陈皎那里上交,说道:“奴婢真是长出息了,竟然也会有人来贿赂。”

    当即把前因后果细说一番,陈皎笑道:“人家既然来走你的门路,便证明你马春有用,自个儿收着罢。”

    马春忙道:“不敢不敢,这钱银来得不正。”

    陈皎坐到方凳上,“李士永那些人都能捞到油水,你自然也能捞,不过得有度。

    “现在人家既然来求你,我也不为难你,便给他们指条明路。

    “让他们先主动去衙门报备,然后再去王家讨要一份证明信函,证明他们的田地确实是挂到王家名下的。

    “拿到那份信函到衙门里进行核对,若没有问题,补上以往欠下的税收,自己的田地就能顺利收回来,衙门会办理好过户手续。”

    马春问:“就这样吗?”

    陈皎点头,“就这样,只要主动补齐税收,便没有惩罚。若想钻空子,那些田地就会变成公家的。”

    得了她的话,于是马春把流程放了出去,心里头不由得美滋滋。跟了这样的上司,何愁日子不蒸蒸日上啊!

    渐渐的,有商户开始去衙门报备,吴应中非常大方鼓励他们拿回自己的田地。

    一茬又一茬的商户往王家跑,找他们拿证明函,搞得王家人烦不胜烦。

    拿到证明函的人生怕田地被充公,主动补齐以往欠下的税收,有些是用的钱银布匹,有些则是粮食。

    甭管交的是什么,陈皎都收。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近日王家的变故搞得人心惶惶。在听说王震凤病倒了,他们心中更是恐慌,纷纷向王家讨要田地。

    起初王家还通情达理,后来见落井下石的人多了,心中懊恼,便不愿出证明函,把人们惹急了,一纸诉状告到衙门,状告王家侵占田地。

    一时间,官司不断。

    王家的风波引得钟家惴惴不安,先是七家状告,而后又是杀王震林,再来又是清查田地,每一步都是下了死手的。

    钟老夫人害怕自家也会步入王家的后路,生了畏惧心。她把大兴村能说得上话的村民召集到钟家商议应对之策。

    钟志金是个怂包,忧心忡忡道:“王老爷子那般厉害的角儿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我们钟家只怕……”

    村民钟远强道:“我们大兴村可没有王家那般好欺负,他们家里头一堆烂事,只要咱们村拧成一条绳,就不信陈九娘敢屠杀整个村!”

    “对对对,只要咱们不分彼此,衙门就甭想动我们!”

    “我们跟王家不一样,我们整个村都是拜的一个祠堂,官兵若敢来放肆,定饶不了他们!”

    人们七嘴八舌,个个不服气。

    见钟家人这般团结,钟老夫人甚感欣慰,说道:“诸位的一片好心,我老婆子领了,只是光凭一口气是不行的,那帮官兵跟土匪强盗一般,若与他们拼命,得不偿失,咱们得挑活路走,方才是上策。”

    钟志金忙道:“对对对,阿娘言之有理!咱们得挑活路走!”

    这些年钟老爷子中风偏瘫,钟家全靠钟老夫人支撑,在村里说话也是一言九鼎的。

    众人见她发话,全都沉默着看向她,等待下文。

    钟老夫人语重心长道:“现如今王家被清查,很快就要轮到我们钟家了。

    “村里的田地尽数挂在我们头上,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老头子熬不住去了,那些田地全都得被收回去。

    “现在我们已经得知王家官司连连,皆因挂到他们名下的户主要讨回去,若不然就会被衙门收回充公。

    “咱们钟家跟王家是一样的情形,得早做应对之策。并非是我这个老婆子不通情达理,而是钟家实在无法与官府抗衡,还请诸位理解一二。”

    一老儿道:“老夫人言重了,你待村民们好,我们都记下的。”

    “是啊,老夫人客气了,只要是你说的话,我们都听。”

    钟老夫人点头道:“我想问大家,可有保全全村不受官府迫害,每家每户老老小小都能活下来的法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沉默了。

    钟老夫人严肃道:“咱们大兴村能有今日的兴旺,除了老头子的庇护以外,还有诸位的齐心协力,我想要七十四户个个都平安度过这场劫难,你们明白吗?”

    这话说得人们窝心。

    一妇人道:“可是老夫人,官府那帮人又凶又恶,咱们要怎么才能平平安安?”

    钟老夫人温和道:“这话问得好,我就问你们,现在官府想要的是什么?”

    众人各自沉默,他们当然清楚是田地。

    钟老夫人继续道:“王家已经是前车之鉴,我们不能走他们的路子,得挑活路走。故而我想亲自与陈九娘谈判,可否为诸位讨得一些利来。

    “若是可以,还请诸位配合,莫要闹得生伤,恐伤性命,得不偿失。”

    有人不满道:“陈九娘实在欺人太甚,老爷子是致仕的官员,哪能受这等欺辱?!”

    钟老夫人无奈道:“世情如此啊,这是淮安王的地盘,她是淮安王的女儿,那王家这般厉害,就算他们闹到朝廷,只怕也是不了了之。

    “淮安王拥兵自重,朝廷对地方也是无能为力,总不会为着咱们这几家发兵过来大动干戈。

    “打仗是要烧钱银的,朝廷内斗四分五裂,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咱们地方上的鸡毛蒜皮?

    “若是咱们发起民变,只怕死得更快,那闵州的百姓起初闹得何其凶悍,这才过多久就被灭了。

    “诸位得挑活路走,我不想在没有外援过来之前大兴村已经成为白骨,我只盼着大家都活着,好好活着。”

    她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却苦口婆心。

    之所以做出这般决定,是因为她已经活到八十多岁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但她更明白,此次如果硬碰硬,全村都会遭殃,钟家更会像王家那样遭遇灭顶之灾。

    断尾求生,总比死无全尸好。

    钟老夫人的高瞻远瞩不仅保全了钟家,还保全了大兴村,因为村民们回去经过商讨后,愿意配合她的计划。

    做下决定后,钟家书信送往衙门,请陈皎来一趟大兴村,商议钟家田地一事。

    陈皎颇觉意外,把那封信函看了好几遍。

    吴应中过来时也看了看信函,捋胡子道:“倒是个聪明的老婆子,知道断尾求生。”

    陈皎:“那老夫人要亲自与我谈判,她年事高了经受不住颠簸,请我过去呢。”

    马春道:“小娘子万万不可,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皎点头,“那钟家跟城堡似的,进去容易出来难,且整个村又都是钟家人,我若去了,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吴应中点头,“他们若真有诚意,便亲自来衙门罢,我们差人去接都无妨。”

    于是马春走了这趟,亲自去往大兴村,回复钟老夫人。

    当时是胡宴带兵跟着去的,村民们听说衙门来人了,全都戒备观望。

    马春被钟家仆人请进钟老夫人的院子,她仔细观望,里头的布局真如同城堡一样,若是粮食足够,只怕藏个几年都不成问题。

    钟老夫人跂坐在榻上,马春被婢女请进厢房,她步入室内,行礼道:“马春给钟老夫人请安问好。”

    钟老夫人上下打量她,问道:“你是陈九娘身边的婢女?”

    马春点头,“我家小娘子差我来回老夫人的话,说钟家若有诚意,还请辛苦一回,小娘子在衙门恭候大驾。”

    钟老夫人冷冷的笑了起来,嘲讽道:“她在魏县这般能耐,竟然连钟家这样的地方都不敢踏足吗?”

    马春把周边扫了一圈,不客气道:“上回我们小娘子过来,大兴村的村民们手持农具喊打喊杀。钟家这样的地方,无异于龙潭虎穴,小娘子女儿家家的,可受不住这等恐吓。”

    钟老夫人冷哼道:“牙尖嘴利。”

    对方既然表明了态度,也没心思多说,没一会儿马春等人就离开了钟家。

    回去的途中她同胡宴发牢骚,“那钟家当真跟铁桶一般,只怕连苍蝇都不易飞进去,更别提飞出来了。”

    胡宴:“九娘子矜贵,有什么需要她涉足的事,让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去做便是。”

    马春:“正是这个道理。”顿了顿,“我现在可盼着小祖宗步步高升,她若是出人头地了,我们就跟着发大财了!”

    胡宴失笑,那活祖宗,确实得盼着她步步高升,因为她能给他们带来出路!

    没过两日钟老夫人不辞辛劳亲自进城去了一趟衙门。

    时下天气炎热,她年纪大了,确实受了点颠簸。

    陈皎得知她到来,亲自接迎。

    那一刻,一老一少,跨越了上千年的时代,进行了一次女性之间的谈话。

    第39章 狗东西崔珏

    钟志金搀扶着老母进屋,他对陈皎心生畏惧,连看都不敢看她。

    双方各自落座。

    马春和徐昭站在一旁,其余闲杂人等皆被请了出去。

    钟老夫人审视陈皎道:“九娘子小小年纪却出手狠辣,当真人不可貌相。”

    陈皎和颜悦色道:“老夫人过奖了,跟你们钟家比起来,我这点小把戏可差远了。”又道,“所谓一呼百应,莫过于此,你们钟家的能耐,可比官府厉害多了。”

    钟老夫人不痛快的哼了一声,端起茶盏道:“好一张伶牙俐嘴。”

    陈皎:“想必老夫人大热天来衙门,不是来与我斗气的。”

    钟老夫人放下茶盏,直言道:“我们大兴村几乎都姓钟,拜的是一个祖祠。

    “灾年来,大家相互救济,邻里和睦不分彼此,这是村里能兴旺的根源。

    “村民们在魏县从未生过是非,你陈九娘想收回钟家的田地,我们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今日我走这趟,是要与你说一说大兴村的田地。

    “该村七十四户,都是挂在我们家的,你若非得强收回去,村民们便没有赖以生存的根儿,若引发民变,我是管不住的。”

    陈皎挑眉,“老夫人言重了,衙门清查士绅手里的田地,不过是为清查避税罢了。

    “我就想问你,大兴村七十四户的田地都不用缴纳税收,那淮安王府拿什么去养兵保惠州安稳?

    “实不相瞒,魏县耕地约六万亩,挂在士绅头上的就有近两万亩,这些耕地都不用缴纳税收,它们全都会分摊到老百姓头上。

    “长此以往,老百姓负重不堪,那闵州就是前车之鉴,惠州若动荡起来,民不聊生,大家都得陪葬。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大兴村的村民不一定能躲得过战乱,我说的可有道理?”

    钟老夫人冷漠道:“你无需跟我讲大道理,举国上下哪位官员的名下不是挂着数百上千的田地?

    “我们钟家不过是诸多官员中的一位,天底下那么多士绅世族,你陈九娘灭得完吗?”

    陈皎笑了笑,坦然道:“与世家士绅为敌,自然会死得很惨。我更明白,这天下就是世族的天下,想要动他们的利益,便是与他们为敌。”

    钟老夫人皱眉,不客气道:“那你何苦相逼?”

    陈皎淡淡道:“因为我想试一试,到底是得民心者方得天下,还是得世家者才能得天下。

    “今日钟老夫人愿意来衙门,想来也是为了大兴村的村民,你们钟家能得他们的民心,为何淮安王府,就不能得他们的民心?”

    钟老夫人愣住。

    陈皎继续道:“我为何家女讨回公道,是为民;为彭家寻妻女,也是为民;为七户被王家霸占田地的村民讨回田地,更是为民。

    “打击同福客栈,查处薛良岳,杀尽魏县山匪,还地方太平,桩桩件件,我陈九娘干的事问心无愧。

    “敢问老夫人,大兴村敬重你,可是因着你欺男霸女,侵占田地而敬重,还是因为你盼着他们安稳才敬重?

    “你是官夫人,休要在我跟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当然,你也比王家更聪明,懂得进退。

    “今日你来与我对话,如果还像往日那般冥顽不灵,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钟老夫人沉默,钟志金试探问:“倘若我们钟家主动把田地返还给村民,可有益处?”又道,“若一下子叫他们把以往欠下的税收补齐,只怕难办。”

    钟老夫人也缓和神情,“我们大兴村跟其他挂名的不一样,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刨食吃的农户,拿不出多余的钱银补税。”

    陈皎爽快道:“也无妨,只要他们愿意缴纳税收,往日便免了,但今年秋收得按时缴纳,他们若是准允,衙门很快就能过户处理妥当。”

    听她这般说,钟老夫人半信半疑,“此话当真?”

    陈皎:“当真,先前我说过,清查田地不是与民为敌,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们士绅。”顿了顿,“据我所知,你们大兴村的田地有四千八百亩,把整个村的耕地都挂到钟老爷子头上,是否合理,想来老夫人心中有数。”

    钟老夫人显然对这个处理结果是满意的,倘若要补往年税收,只怕家家户户都不愿意。

    “那接下来再谈谈我们钟家的事,目前钟家有三百多亩私田,朝廷有律令,我们钟家是致仕的官员,享朝廷关照,九娘子该不会贪那点田地罢?”

    陈皎摆手,“那是你们自己挣的,衙门不管。不过,钟家手里的几桩案子,自然不能没有一个交代。”

    提起这茬儿,母子顿时紧张起来,想到曾孙钟祥汉,钟老夫人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陈皎露出微妙的表情,“民不举官不究,你是官夫人,想来其中的道理是晓得的。”

    钟老夫人不痛快,“你想要钟家的什么?”

    陈皎笑了起来,“钟家祖宅,你们若愿意让给衙门,钟家的案子我自会处理妥当。”

    此话一出,钟老夫人怒目道:“放肆!那是钟家祖辈扎根儿的地方,岂能轻易出让?!”

    陈皎淡淡道:“有后代,才叫有根儿,若没有后代,哪来的什么根儿?”

    钟老夫人瞪着她,气恼不已。

    陈皎无视她的愤怒,自顾说道:“要怪就怪你们钟家子孙没甚出息,底下若有一个官儿,估计还能折腾两下子,可是一个都不长进。

    “衙门秉公办理查下去,一查一个准,谁都救不了。

    “且不说你们钟家,就是那王家,该杀的照样杀,他们又能拿我陈九娘怎么样?

    “说句不好听的,我杀了王家人,城里的百姓哪个不是拍手叫好?

    “同样,你们钟家也是如此。我劝老夫人还是莫要来赌这一回,你是聪明人,应该晓得其中的厉害。”

    她深知钟家楼存在的隐患,是怎么都不会退让的。因为一旦大兴村的村民生乱,全都跑进钟家楼庇护,那外头的士兵极难攻打。

    但用于避难却甚好,只有掌握在公家手里运用,才能免除村民生祸。

    那毕竟是钟家祖辈流传下来的老宅,让他们出让,一时半会儿肯定难以接受。

    陈皎也不逼迫,只道:“只要钟家出让了祖宅,用于衙门往后防备战乱避难所用,你们钟家的过往既往不咎。

    “我也不要你们的田地财产,只要钟家楼,老夫人且回去考虑清楚再回复我,若是应允了,我差人走一趟大兴村,替村民们把田地过户办理了。”

    钟老夫人恨声道:“想要钟家祖宅,你休想。”

    陈皎笑道:“你回去了再想想,什么叫有了后代才叫有根儿。”

    钟老夫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一刻都不想多呆,起身走了。

    陈皎送他们出去,行揖礼道:“老夫人心中有大爱,是大兴村民的福气,倘若天下士绅都像你这般通情达理,又岂有中原胡人的机会?”

    钟老夫人不痛快道:“乳臭未干的狗东西,休要给我戴高帽。”

    被她骂,陈皎倒也不恼,毕竟她讨的是人家的祖宅,没被骂断子绝孙就很不错了。

    送走钟家母子后,吴应中听闻这边的情况,过来了一趟。

    陈皎同他议起对钟家提出的要求,他皱眉道:“九娘子讨要钟家楼,他们只怕不允。”

    陈皎:“我管不了这许多,我只知道那钟家楼如铁桶一般,用于避祸甚好。

    “那大兴村的村民个个凶悍,且又团结,一旦他们生乱,惹了事就躲进钟家楼,衙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吴应中捋胡子深思,“此话甚有道理,不过……”

    陈皎打断道:“我开给他们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既保住了村民的利益,也保住了钟家人。那钟老夫人既然来了这趟,可见心中有成算,且等着罢。”

    话语一落,忽见胡宴有事来报,人们进屋,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函,说是昨日从王家信使手里搜出来的。

    陈皎接过打开细看,里头是写给奉州那边的,为搬救兵。她把信函递给徐昭他们看,对胡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胡宴点头,“已经杀了。”

    陈皎:“瞒着,让他们慢慢等救兵。”

    吴应中忧心忡忡道:“奉州那边有王家的旁支在做官,这是想要借助外力捅到朝廷里去。”

    陈皎:“只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我由着他们去捅。

    “现在王家若想让钟家跟着他们沉沦,只怕不易。该打的打,该安抚的安抚,只要士绅内部意见不一,就没法掀起浪来。怕就怕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生事,单单一个王家,我爹应能压下。”

    吴应中:“九娘子考虑得周全,想来崔郎君也该回来了。”

    陈皎挑眉,“他回来了你们都给我按住。”

    吴应中:“……”

    徐昭:“……”

    另一边的钟家母子回去后,钟老夫人很不服气,骂骂咧咧道:“陈九娘那龟孙子,好大的口气!”

    钟志金急得团团转,“她要把我们赶出钟家,这可如何是好?”

    提起这茬儿,钟老夫人气恼道:“谁叫你们这些孙子不争气,竟给我惹出祸端来,让她拿捏住了把柄?

    “衙门里还留着你们这些孙子的案底,一旦秉公办理,牢狱之灾免不了。”

    钟志金闭嘴。

    钟老夫人的心情不大好,他们家宅院有好几处,倒也不缺住的地方,只是祖宅到底舍不得让出去。

    可是想想钟家后人,一时陷入两难。心里头厌烦,她去到半瘫的丈夫跟前。

    这些年钟县令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钟老夫人坐到榻沿,看着他道:“老头子,咱们钟家要完蛋了。”

    钟县令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两眼浑浊,嘴唇嚅动,无法言语。

    钟老夫人似有感触,呢喃道:“我跟你风风雨雨走过了这么些年,年轻时也曾闹过,不想到晚年,竟会落到这样的光景。

    “大兴村我是护不住了,咱们钟家宅也护不住了。我倒要瞧瞧那陈九娘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把魏县的天给翻了。

    “听说现在王家老儿病得很重,你钟老儿可得比他多活些日子,好好看看他们家是怎么被搞垮的。

    “把老宅让出去,我也是权宜之计,眼下陈九娘手段强硬,我们钟家没有力量与其抗衡,只能委曲求全。

    “我得保钟家的子孙无忧,若日后咱俩去到阴曹地府,被列祖列宗骂,你老头子可得替我说话。

    “若运气好,能等到朝廷清查下来,老宅自然能讨还回来。且等着罢,看惠州日后是不是淮安王一手遮天。

    “这样的年头,换皇帝换王侯比换衣裳还勤,谁知道淮安王府会不会被朝廷收服呢?”

    她坐在榻前叨叨絮絮念了许久,也不管钟县令有没有听。

    八十多的年纪了,如果不是为了后辈,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只要能保住钟家大部分家财,子孙性命,度过这一劫,就算不错了。谁叫他们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万般都是命。

    钟家跟衙门达成协议的消息不胫而走,吴应中亲自来替大兴村村民们过户田地。

    现下天气热,钟家要秋收后才会搬离老宅,陈皎应允了。

    钟家的退让换来了村民们的安稳,有人极不服气,愤怒斥责衙门欺人太甚。

    吴应中亲自与他们辩理,问道:“诸位啊,你们大兴村的四千多亩田地都不用缴纳税收,可是这些税收都会按时收缴到州府。

    “敢问,它们又分摊到了谁的头上,你们可清楚?”

    一村民大声道:“分摊到谁头上与我们何干?”

    吴应中:“将心比心,若是隔壁村的税收都分摊到你们大兴村,你们可乐意?

    “咱们魏县有近两万亩田地都没有缴纳税收,这些欠下的全都分摊到其他村民头上了,难道他们就该为你们负重吗?

    “倘若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像闵州那般发生暴乱,来抢你们大兴村的粮食,杀你们这些不交税的村民,抢士绅们的田地,你们又当如何应对?

    “别跟我说等着朝廷派兵来救,等朝廷的兵派下来,咱们黄花菜都凉了!

    “且朝廷的兵是什么性子,你们心里头没有点数?

    “俗话说匪过如麻,兵过如篦,等暴民抢过一回,官兵再搜过一回,我就问你们哪家扛得住?!

    “更别跟我说让淮安王府护你们,州府里没有税收钱银给军饷,哪个当兵的愿意去拼命?”

    他一番反问把村民们问得郁闷不已,也有人说税重。

    吴应中道:“诸位稍安勿躁,日后九娘子总会跟淮安王提一提,咱们惠州可否减些赋税,毕竟老百姓的日子着实艰难。”

    因着钟家事先跟村民们协商过,故而拿回田地进展得还算顺利。

    王家那边得知钟家的举动,被气得够呛,他们万万没料到钟家的骨头这般软。

    王震博气得不行,恨恨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陈九娘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钟家竟然连老宅都不要了,简直荒谬!”

    王震秋:“他们选择断尾求生,实在窝囊。”

    王震博骂骂咧咧道:“一个老娘们掌家,迟早完蛋!”

    王震秋忧心忡忡,坐立难安,“近来出魏县的路都被查封了,也不知求援能不能送出去。”

    王震博:“问问娄家是什么个情形,他们若也像钟家那般窝囊,亲家都不用做了!”

    殊不知娄家比他们更聪明,采取了折中的方式,先差人去钟家探情况。

    钟志金也不由得吐苦水,同三房娄长云道:“那挨千刀的陈九娘委实心狠,逼我们把老宅出让。

    “我阿娘也是不得法,娄老弟也是见到了的,王家二房和四房都被陈九娘弄死了,现在王老爷子也重病不起。

    “我们钟家害怕呀,我爹卧病在床多年,我阿娘年事已高,底下的后辈们又不争气,谁敢去以卵击石?”

    这话得到了娄长云的同情,“钟兄所言甚是,自陈九娘来魏县之后,事端不断,让我等受了不少苦头。”

    钟志金:“可不是吗,可是她爹是淮安王,我们又在淮安王的地盘上,还能怎么着?

    “倘若上次的联名上书管用,哪还有这么多事端,不明摆着是淮安王纵容的吗?

    “我们钟家苦啊,总不能去拼个鱼死网破。那王家去拼了,结果死的死,伤的伤,病的病。

    “我阿娘的意思,现在的退让不过是权宜之计,且先稳住陈九娘保全家人,待风头过后,再想法子往上捅。

    “若朝廷清查下来,自然可讨公道,若他们不管地方上的琐事,那也只有吃哑巴亏。

    “这毕竟是淮安王的地盘,他拥兵自重,钟家人轻言微,也拿他不得法。”

    娄长云点头,“钟兄所言甚是。”

    钟志金试探问:“你们娄家呢,什么个情况?”

    娄长云苦笑道:“进退两难呐。”

    事实证明从长远之计来看,钟老夫人的权宜之计是管用的,先保全实力,再图谋出路。

    娄家一边维持跟王家的亲家关系,一边把手里的田地还给商户或亲戚们。

    万一被衙门回收充公,那就得不偿失。

    补税的商户们怨声载道,问起衙门为什么大兴村的村民们不用补税,陈皎出了新规。

    农户不用补税,但超过三百亩的富农要补。

    至于商户就别去讨便宜了,购置田产本就是有余钱的行径,用余钱避税,吃回去的统统吐出来。

    在这个士农工商的时代,商户是最低贱的存在。连士绅们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哪敢叫板?

    一时间,县里全是补税的盛况,原本近两万亩没交税,一下子补回来了不少。

    库房里的粮食布匹钱银一点点的增多,查抄郑县令家财添了一笔,薛良岳家财又是一大笔,娄家失财免灾,花钱买案底,再来一笔。

    陆陆续续的钱银不断流到库房。

    吴应中哪曾见过这等盛况,那些钱就跟流水一样往衙门里流,把魏县以前吞掉的全都吐了出来。

    陈皎天天拿着算盘拨,跟个财迷似的,大家都有干劲儿。

    官兵们只要听话都能捞补贴,不仅如此,外头的百姓对他们的口碑甚好,纷纷称赞他们为民除害,有的还会主动送些瓜果示好。

    这种风评的反转令胡宴他们暗爽,毕竟谁不爱听夸赞奉承话呢?

    往日老百姓见着官兵无不骂骂咧咧,现在情况则改观很多,说话客气敬重,甚至还有媒人要给王学华做媒呢,可把他高兴坏了。

    在县里情形尽数在陈皎掌控中时,崔珏总算从法华寺那边归来,他也从寺里取得一笔钱财,并且还有薛良岳的头颅。

    陈皎对上次胡宴他们砍杀山匪还心有余悸,不敢看那颗被石灰保存的脑袋。

    崔珏清减许多,为着抓薛良岳可费了不少心思。但更紧要的还是王家送出去的信函,被他接到了。

    他先把法华寺那边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下,方丈静虚被薛良岳借暗道杀害,后来还是执事明觉反水,同他理应外合猎杀薛良岳,削掉他一只手臂被逃脱,汪倪追踪了半月之久才把此人活捉。

    之后又用他引诱残存的山匪,将其一网打尽,两地才算完全太平了。

    他三言两语说得简单,但其中的辛劳自不消说,不但清减了,还被晒黑不少。

    陈皎也提起城里的情况,崔珏并不关心收回来的那些税,他关心的是风声有没有外传。

    陈皎把王家送往奉州的信函递给他看,他把王家送给自己的那封交换。

    陈皎被气笑了,“那帮孙子当真贼心不死!”

    崔珏严肃道:“如果我没猜错,想必州府郑家也会有求救信。”

    陈皎愣了愣,“目前并未截到。”

    崔珏:“我既然收到了信函,自然要走一趟王家。”

    陈皎脑瓜子贼灵光,立马道:“当初我来魏县是郑章开的口,如今魏县被我搅得鸡犬不宁,王家联名上书都不管用,可见那郑章跟王家有大仇!”

    崔珏:“……”

    陈皎两眼放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郑章把我踢到这里来搞他们王家,他们却写信去求郑章,不是笑话吗?”

    崔珏:“……”

    刚从外头进来的吴应中忍不住接茬儿道:“忽悠,继续忽悠!”

    陈皎板起脸道:“我在他们眼里就是瘟神,是郑章把我放过来的,我若没跟他串通一气,何故联名上书都不管用?

    “那肯定是被郑章压下来了呀,其目的就是让我来大肆收刮王家家财的。”

    吴应中被逗笑了,原本以为她颠倒黑白是非过过嘴瘾,哪曾想崔珏忽而道:“我去王家,就是要打算说这些话。”

    吴应中:“???”

    陈皎却笑了,笑眯了眼,开怀道:“崔郎君这样的狗东西,我陈九娘甚是喜欢!”

    吴应中:“……”

    崔珏:“……”

    这算夸,还是损呢?

    第40章 父女互扇耳光

    陈皎的热情崔珏可吃不消,不过晚上吴应中带着他进衙门的库房看堆放的财物时,崔珏委实吃惊不已。

    吴应中道:“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财,着实开了眼界。”

    崔珏捡起一定银子掂了掂,“一个小小的魏县,竟查抄出如此多的财物,也算藏龙卧虎了。”

    吴应中:“大部分是从薛家查来的,若把这些财物拿回去交差,淮安王想来能满意。”

    崔珏点头,问道:“士绅那些是什么情形,且与我细说。”

    吴应中当即把几家目前的情况和田地细说一番。

    崔珏斟酌了许久,才沉吟道:“也可收手了,给他们留一点退路,倘若狗急跳墙,得不偿失。

    “毕竟往后惠州境内的士绅都会打压,若是把他们逼到绝境,各地士绅定会联合起来反抗,到那时,恐难应对。 ”

    吴应中赞许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让他们疼,但不至于伤到骨头。日后时时打压,防止他们冒头,杜绝煽动百姓,方能保地方上的安稳。”

    二人都觉得适可而止方能稳住目前的局势,虽打压,但也没有做得太绝,省得淮安王那边不好交差。

    第二天崔珏亲自走了一趟王家,是徐昭带兵陪同的。

    王震秋得知他前来,如同见到救兵。

    家仆把他们请进前厅,王震秋忙上前接迎,涎着脸道:“崔别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崔珏摆手道:“王五爷言重了,今日崔某前来,也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说罢看向周边的闲杂人等,王震秋忙把他请到偏厅那边。

    待婢女上茶退下后,崔珏才正色道:“你们王家送来的信函,我收到了,故而处理完法华寺的案子,便立马赶了回来。”

    王震秋忙道:“崔别驾有心了。”顿了顿,诉苦道,“这些日我们王家是度日如年呐,如今二哥与四哥不幸被杀,大哥也一病不起,王家只怕要完了。”

    崔珏沉默了阵儿,问道:“你们可知当初陈九娘是怎么来魏县的吗?”

    王震秋愣了愣,不解道:“崔别驾此话何解?”

    崔珏意味深长道:“王五爷仔细想一想,士绅联名上书为何没有引起淮安王的重视。”

    王震秋:“???”

    崔珏捋了捋衣袖,问道:“当初那份联名上书是送到何人手上的?”

    王震秋一头雾水道:“送到了郡府,赵太守那里。”

    崔珏点头,“今日不妨与王五爷你交句实话,我崔某虽有别驾之职,却无实权。

    “而郑家,是淮安王的妻家,且郑治中又是州府里的高官,许多事情,只要他不点头,事情就成不了,你明白吗?”

    王震秋还是听不懂。

    崔珏继续打哑谜,故意把他引歪,没头没脑道:“你们王家是不是得罪过郑治中?”

    王震秋:“???”

    崔珏鸡贼道:“或者是旁支曾与他们有过旧怨?”

    王震秋彻底懵了。

    崔珏露出同情的眼神,“魏县的士绅就你们王家被弄得鸡犬不宁,总是有因果的。”

    王震秋急道:“崔别驾言重了,我们王家断断不会招惹郑治中……”

    崔珏打断道:“我可没说这些话。”

    王震秋赶忙闭嘴。

    崔珏:“且好生悟一悟。”又道,“淮安王派我下来,如今魏县的山匪已剿,也该把陈九娘劝回去了。”

    此话一出,王震秋精神一振,“天可怜见!崔别驾若能把她劝回去,于我们王家有再造之恩呐!”

    崔珏斜睨他道:“那也得你们王家识趣。据我所知,杀王震林是因为郑县令一案。

    “你也莫要同我叫苦,倘若陈九娘乱来,王家可以告到州府去论理,我替你们做主清查。

    “现在衙门在回收挂名的田地,依我之见,王家还是识趣为好,省得继续吃亏,毕竟陈九娘在魏县就是姑奶奶,我们也得供着。”

    王震秋连连点头,崔珏试探问:“州府郑治中那里你们可曾求过?”

    王震秋尴尬了。

    崔珏露出一副蠢货的表情,也不跟他多说,只道:

    “我方才说的那些,你们仔细想想罢,若非要往刀尖上撞,崔某也无能为力。”顿了顿,强调道,“陈九娘是淮安王的亲闺女,郑治中是妻家,又是嫡系舅舅,孰轻孰重,你们心里头清楚。”

    王震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连应是。

    稍后崔珏离去,他忙差人送了一份礼,崔珏没接,瞧不上。

    把祖宗送走后,王震秋始终想不明白他打的哑谜,当即便去了王震凤那里。

    目前王震凤的病情稳定许多,能下床走动,也会说话,只是说得慢一些,快了会含糊不清。

    王震秋过来见他的情绪平稳,这才说起崔珏。王震凤看着他道:“他说什么了?”

    王震秋想了想,严肃道:“他问我陈九娘是怎么来的魏县。”

    王震凤:“???”

    王震秋后知后觉道:“他还问当初我们士绅联名上书的信函是递给谁的,为何没有引起淮安王的重视。

    “大哥,他打的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哦还有,他还问我们王家是不是把郑治中得罪过,被收拾得这般惨……”

    话语一落,猛拍脑门道:“合着是州府郑家联合陈九娘来搞我们?”

    王震凤一拐杖朝他打去,他慌忙避开了,“大哥打我作甚?”

    王震凤吹胡子瞪眼,“荒唐!”

    王震秋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连道:“我记得当初陈九娘来魏县好像就是郑治中允的,惠州八十七个县,何故就挑了咱们魏县折腾?”

    王震凤愣住。

    王震秋继续道:“你说郑治中何故就把陈九娘那瘟神放到咱们魏县来了?

    “还有联名上书一事,当时我们是走的他的门路,原想着靠他给陈九娘施压,结果崔别驾来了,避重就轻的,放任陈九娘为所欲为。”

    王震凤皱眉道:“糊涂!”

    王震秋:“大哥,你还别不信,那崔珏能比得上郑章吗?人家是淮安王的妻家,日后若嫡子承了爵,郑章的权势更不消说。

    “崔珏自个儿也说了,他无实权,可见郑章在州府里的地位,陈九娘是他放过来的,其心叵测啊。”

    这话说得王震凤心思不明,原本是不信郑章从中作梗,但经过王震秋那大傻子一分析,似乎头头是道。

    仔细回想陈九娘在魏县的举动,确实针对王家,难道真是王家得罪了郑章,才遭遇这场劫难?

    王震凤不禁陷入了内耗中,绞尽脑汁回想他们家什么时候把郑章给得罪了。

    崔珏的这出忽悠确实有奇效,害怕继续被陈九娘找茬儿针对,王家忙把挂名的那些田地抛了出去,也学钟家断尾求生。

    因为再这么硬撑下去,就算捅到了朝廷派人下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先前陈皎让王学华他们怂恿王家的佃农生乱,结果那些贫民胆子小,跪习惯了你让他站起来他反而不敢。

    陈皎原本想把王家彻底灭掉的,最终还是被崔珏和吴应中劝住了。

    目前王家在当地算得上身败名裂,又识趣把挂名避税的田产抖了出来,且先回去看淮安王的反应如何。

    他们一致认为先试探淮安王的底线在哪里,再继续打压士绅比较稳妥,因为怕过犹而不及。

    事要谋,但身要保,方才能走得更长远。

    陈皎不是听不进话的人,回想她来魏县做的功绩,剿山匪,打击黑势力,查贪官洗冤案,补税收,桩桩件件皆是深入民心。

    眼下士绅群体再无先前的耀武扬威,个个夹起尾巴做人。往后若要继续打压,确实得先试探淮安王的底线要紧。

    陈皎思来想去,允了崔珏的意思鸣锣收兵。

    魏县没有父母官,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便由吴应中继续收拾摊子。

    陈皎给他留了三十兵调用,把收来的钱银账簿一并运送至樊阳交差,粮食就留在了魏县,让淮安王自己差人处理。

    临行那天吴应中送他们出城,也有百姓前来相送。她在魏县的所作所为深得民心,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陈皎颇觉感慨,这一趟没有白来,不枉她费尽心思折腾。

    马春搀扶她上马车,一行人渐行渐远。

    现在地方山匪被清剿,回程途中还算太平,马春心情飞扬,得意说:“回去了奴婢定要向阿娘炫耀一番,咱们小娘子忒厉害,让那些当兵的老爷们个个都佩服!”

    陈皎失笑,“你就只管吹牛。”

    马春:“这哪是吹牛呢,俗话说巾帼不让须眉,咱们女郎也能比男儿厉害!

    “小娘子行事悍利且有魄力,奴婢可佩服了。”

    她叨叨絮絮说了许多,中途停下休息时,崔珏把陈皎叫到一旁,同她统一口径应付淮安王。

    陈皎道:“若爹恼了要罚你们,责任推我身上便是。”

    崔珏居高临下斜睨她,“万事得挑活路走,你若出岔子,郑家可得高兴。”

    徐昭似乎觉得跟着她混有前途,也道:“文允说得极是,咱们好不容易才冒尖儿,断不能折在了第一步。”

    陈皎点头,“我心里头有数。”顿了顿,“若我爹要打我,你二人可得替我拖住他,莫要让我挨打。”

    崔珏知她性子,提醒道:“说话莫要太冲,毕竟士绅们曾联名上书过,若郑家在背后嚼舌根,淮安王自会懊恼。”

    陈皎:“我知道,得哄。”

    当时她觉得她在魏县的作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管怎么说,那个便宜爹不至于会太让她难堪。

    哪曾想,迎接她的竟然是一个耳刮子。

    一众人抵达王府已经是正午了,陈皎先回的梨香院儿。

    许氏得知她平安归来,欢喜得不行,喜笑颜开迎到门口,激动道:“天可怜见!我的儿可算平安回来了!”

    陈皎也很高兴,唤道:“阿娘!”

    母女隔了数月团聚无不兴奋,许氏扶住自家崽子,上下打量她,情绪实在激动,不由得红了眼眶,“我儿清减了许多,想必在外头奔忙,吃了不少苦头。”

    陈皎咧嘴笑道:“有徐都尉他们护着,没吃亏。”

    母女亲昵地搀扶在一起进院子,江婆子看到马春也很激动,忙道:“小娘子可算平安归来了,娘子日日都盼着你呐!”

    陈皎:“这几月多谢江妈妈照料了,看我 阿娘的情形,日子过得还不错。”

    许氏道:“也得多亏江妈妈老练,把以往大房派过来的婢女全换掉了,用起来更得手。”

    陈皎:“甚好。”

    说罢看向她们母女,“你们娘俩也许久没见过了,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唠,便下去罢,这会儿甭管我们。”

    江婆子母女应是,欢欢喜喜下去了。

    厢房里只剩许氏和陈皎,二人坐到榻上,许氏温柔摸她的头,说道:“开春就放出去的,到现在才回来,都晒黑了。”

    陈皎握住她的手,一双眼亮晶晶的,得意道:“这一回我在魏县干了一票大的,往后阿娘的日子定会蒸蒸日上。”

    当即同她讲起魏县的那些事情,听得许氏的心情一会儿悬得老高,一会儿又连声叫好,起起伏伏。

    不一会儿婢女送来饮食,母女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用过饭了。

    陈皎自放出去后早把淑女的那套礼仪抛之脑后,许氏嫌她吃得太快,不够文雅。

    陈皎挑眉,说道:“我若在外头拿出淑女的态度,哪镇得了那一百兵?

    “阿娘,我跟你说,刚开始他们就把我当后宅娘们看。我骂他们,他们还会笑,当我撒娇呢,包括徐昭也是这般态度。

    “你让我做淑女,可是做淑女挣不了前程啊。”

    许氏严肃道:“不管你挣多大的前程,日后总会嫁人生子,若传出去像母夜叉,哪个有志郎君敢娶你?”

    陈皎理直气壮道:“我可以娶男人。”顿了顿,无比遗憾道,“想当初那薛良岳还送了一个给我呢,结果被崔珏那厮杀了,把我气得半死,他一定是嫉妒才这般作为。”

    许氏哭笑不得,“小不正经,跟你爹一样见着美色就走不动路,不是个好东西。”又道,“你这般泼皮不受管束,崔郎君岂会相中你?”

    陈皎:“万一他眼瞎了呢?”

    许氏:“……”

    忒不要脸!

    这会儿淮安王还未回府,母女坐在一起唠了许久。

    另一边的马春也把自己捞到的油水分了一半给江婆子,小声道:

    “阿娘,我以后肯定要发大财,小娘子的行事手腕可厉害了,且还大方,跟着这样的主子,何愁吃穿。”

    江婆子谨慎道:“你可莫要哄我,这些真是小娘子赏你的?”

    马春点头,“吴主记徐都尉他们都有,还有底下的官兵也有补贴,都是小娘子从那些贪官污吏手里查抄分来的。

    “此次在魏县收获颇丰,光钱银估计就有上万贯,还有从薛家查抄来的田地铺子。

    “小娘子说田地会重新分配给没地的百姓,铺子则会卖给商贾,得来的钱银充入州府银库做粮饷。

    “小娘子做下这般功绩来,家主定会嘉奖。”

    她实在高兴,一脸兴致勃勃,江婆子受到感染,也欣慰不已。起初原以为遇到个难缠的祖宗,哪曾想是要把他们马家带飞。

    江婆子提起马冲,马春道:“我跟小娘子说起过兄长的,她说遇到适当的时机,可把他带出去见见世面。”

    江婆子:“咱们江家的前程全系在小娘子身上,行事谨慎着些总错不了。”

    马春:“我知道,我还盼着鸡犬升天呢。”

    江婆子笑了起来,“这机会算是被你抓牢了的。”

    接连几日赶路回城,着实疲惫,下午陈皎午休养神儿。哪晓得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许氏摇醒了。

    陈皎迷迷糊糊睁眼,隔了许久才想起她已经回府了。

    许氏道:“阿英赶紧起来,方才碧华堂那边差人过来,你爹寻你问话。”

    陈皎:“他回来了?”

    许氏点头,“回来了。”

    陈皎这才起床,许氏替她整理衣着,马春进来伺候她洗漱。待一切收拾得体面了,主仆才前往碧华堂。

    路上陈皎的心情多少还是有点小紧张,因为她吃不准便宜爹是什么态度。

    去到碧华堂,书房里气氛凝重,高展出来领她进去,用眼神提示她,陈皎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出所料,进到书房,见到郑章在场,陈皎的心沉了下去。

    当时屋里不止郑章在,管钱粮的余奉桢也在,崔珏跪在地上,徐昭则站在一旁,个个面色沉郁。

    陈皎收敛心神,向淮安王行礼,陈恩忽地一掌拍到案几上,不怒自威。

    陈皎被吓得伏跪在地,硬着头皮道:“爹何故发怒?”

    陈恩面目阴沉,指着她道:“你这孽女吃了豹子胆,拿着你老子的玉牌耀武扬威。我就问你,那魏县的士绅何故就招惹你了,要掘人坟墓?”

    陈皎忙道:“儿没有!”

    陈恩又拍了一掌案几,“还敢狡辩!你莫要当老子眼瞎!”

    陈皎不服气,辩解道:“儿在魏县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爹可派人去清查。

    “儿处理士绅皆因他们无视律法,公然挑衅淮安王府的权威……”

    陈恩起身打断道:“放肆!你可知那王家在奉州为官,祖籍遭受这等欺辱,若是追究起来上报到朝廷,你老子可是要挨刀的!”

    陈皎瞪着他,目光如炬,“所以爹甘愿被王家骑到头上撒野,像孙子似的放任他们在魏县为非作歹,在你淮安王的地盘上……”

    话还未说完,陈恩怒不可遏冲上前抡起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只听“啪”的一声,陈皎被打翻在地。

    在场的众人全都愣住了,崔珏暗叫不好,徐昭急得不行。

    陈皎趴在地上,捂住脸颊,头顶上传来属于父辈的威仪,“孽女!你老子做事,不用你来教!”

    陈恩居高临下俯视她,如同审视一只蝼蚁。他好似五指山压到陈皎的头顶,多年累积下来的权威不容人置疑反抗。

    室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跪坐在榻上的郑章痛快至极,余奉桢则心情复杂。

    崔珏心知陈皎刚烈性子,绷紧心弦防止淮安王二次被激怒扇她巴掌,徐昭则恨不得跳脚。

    就在众人都认为陈皎会屈服于淮安王的权威时,她跟疯狗似的发起了反击,猛地站起身,以迅雷掩耳之势反手一巴掌打到便宜爹脸上。

    那巴掌实在来得太快太突兀,快到陈恩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他被陈皎打得后退两步。

    陈恩整个人都懵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啊”了一声,彻底傻了眼。

    郑章惊讶得张大嘴巴,一脸难以置信。余奉桢和徐昭瞪大眼睛,欲言又止。

    崔珏则差点哭了,在陈恩捂住脸要爆发时,立马爬过去抱住他的腿,劝道:“主公息怒!主公息怒!”

    那一巴掌打得陈恩差点升天,原想上前还回去,腿却被崔珏死死抱住,动惮不得。

    陈皎一改先前的低声下气,厉声骂道:“这一巴掌,是我陈九娘替魏县百姓而打!

    “打你淮安王昏庸无能,纵容贪官污吏官商勾结,开黑店,养山匪,占田地,杀婢女,逼良为娼,毒杀县令,放任士绅欺男霸女,为非作歹!”

    她怒目而视,声声力竭,句句如针,丝毫没有柔弱女子的惧怕,而是排山倒海般的魄力。

    在场的人们一时竟然被她的质问给震慑住了。

    余奉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哪晓得,第二巴掌又扇到了陈恩脸上,他血压飙升,咆哮道:“孽女你疯了!”

    崔珏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大声道:“主公息怒!主公息怒!”

    陈皎目光如炬,指着陈恩破口大骂:“这一巴掌,是为我们汉人而打!

    “你陈恩身为皇叔,在家国风雨飘摇之时,不求上进,只守着惠州偏居一隅!

    “什么陈皇叔,我呸!

    “你若当得起皇叔,就该奋发图强,为北伐驱除胡人而奋进!而不是纵容底下官员中饱私囊,无视百姓疾苦,官绅欺压!

    “爹,那闵州民变就是前车之鉴,魏县百姓苦啊!

    “铁打的世家官绅,流水的王侯,就算惠州没有你淮安王,底下的士绅们照样肚满肠肥!

    “可是我陈九娘害怕,我的富贵靠的是爹你这个淮安王许的,我的前程全系在你身上,一旦你无法立足,我们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惠州的士绅们,换了一个主子来,他们照样过日子!

    “那群蛀虫上能官绅勾结,下能欺压百姓,甚至煽动他们暴乱。这样的一群财狼,凭什么要纵容养下去?!”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连翻质问,把在场的几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陈恩的内心大受震撼,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挨巴掌,同时也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告诉他惠州的腐朽。

    他打了陈皎一巴掌,结果被还了两巴掌。

    本来是占理的,哪曾想陈皎忽地跪下,说道:“儿以下犯上,当该以死谢罪,还请爹莫要怪罪阿娘,许她后半生安稳。”

    说罢朝他磕了三个头,当即便要以死谢罪。

    见她要触柱,众人无不大惊,失声呼道:“不可!”

    “快拦住她!”

    幸亏徐昭眼疾手快,在陈皎快要触到墙壁上时被他拦下,一头撞到他的胸膛上,那脑壳贼硬,差点把他撞得内伤。

    陈皎看了他一眼,徐昭心领神会,她拼命挣扎,悲愤道:“儿惹怒父亲以下犯上,唯有以死谢罪,方能解父亲愤怒!

    “只是儿在魏县所作所为问心无愧,父亲若要追究王家之事,儿便自裁还他们公道!”

    她又疯又泼要寻死,跟年猪似的,徐昭按都按不住。

    余奉桢怕无法收场,赶忙上前劝说陈恩,“九娘子才立了功回来,主公不赏,反而要逼死她,若传了出去,恐叫人非议。”

    陈恩头大如斗,捂着红肿的脸骂骂咧咧道:“谁要逼死她了?老子挨了她两巴掌,她还有理了?”

    余奉桢:“……”

    儿打老子,好像是有点窝囊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