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对手戏
两军对峙。
崔珏瞳孔收缩,面沉如水。
见过路子野的,没见过她这么野的!
守在外头的汪倪抱剑站在树荫下,些许阳光穿透树叶洒落到他身上,映下点点光斑。
见欲出来的崔珏站在前厅一动不动,汪倪警惕起来。
当时陈皎背靠门扇,酥胸半裸,赌崔珏不敢挑战她的下限。
汪倪不知内情,提剑步步前来。
陈皎听着那脚步声,露出似笑非笑。
眼见汪倪快到屋檐下了,陈皎还不知廉耻,崔珏冷脸轻叱:“滚!”
脚步声停下,汪倪得到指令,不敢再往前。
崔珏看了他一眼,汪倪识趣地退了下去。
收回视线落到陈皎身上,裸露出来的雪白委实扎眼。
崔珏强忍着想掐死她的冲动,板着棺材脸僵持。
陈皎忽地向前走了一步,轻浮道:“崔郎君再不回去,我可要来抱你了。”
此话一出,崔珏面色一僵。
他到底是读书人,知礼义廉耻,哪里扛得住她的不要脸行径?
偏偏陈皎胆大妄为作死,还要再往前一步。
怕她做出出格的举动,崔珏红着耳根子咬牙退了回去。
陈皎满意地笑了。
对付男人,她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伸手把衣裳拉上,松散的领口被她重新整理好,又变成了端庄婉约的淑女。
崔珏冷脸跪坐于榻上,视线一直落在外面,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脏眼睛。
陈皎露出得逞的小表情,愈发觉得那种古板君子憋出内伤的模样有趣得紧。
“崔郎君为何不敢看我?”
崔珏没有回应。
陈皎歪着脑袋,无耻道:“难道是九娘生得不够好看?
“亦或……脱得还不够多?”
这话委实出格。
崔珏的情绪被激得起伏,红着耳根子道:“你休要败我名节。”
啧啧,还名节呢!
陈皎掩嘴笑,扭着腰肢款款坐回原位,轻摇羽扇,和颜悦色道:
“那接下来咱们就来谈谈崔郎君的名节。”
崔珏不客气道:“魏县的事,你休想拖我下水。”
陈皎撇嘴,“崔郎君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当初我们娘俩还是你差人护送回来的,若没有崔郎君手下留情,哪来我陈九娘的今日?”
崔珏斜睨她,犀利反问:“这便是九娘子的报答?”
陈皎撒娇道:“我欲以身相许报答崔郎君,可是你不要人家呀。”
崔珏:“……”
如果眼神能杀人,她铁定死了千百次。
陈皎仿佛被那深冷的杀意唬住了,拿孔雀羽扇遮面,继而又偷偷地窥探。
一双眼水灵灵的,跟狐狸似的狡猾。
“我听说父亲曾召见过崔郎君,外头都道你是他身边的红人,倘若当初你说一句话,哪还轮得到郑治中开口许魏县?”
崔珏没有吭声。
陈皎继续道:“我与大房闹生伤了,郑家定不会放过我,去魏县只怕凶多吉少。”
崔珏冷漠道:“九娘子可求家主差人护送。”
陈皎:“我才不要,我只要徐昭护送。有他在身边,你崔郎君为保他,关键时刻总会拉我一把。”
她说得轻飘飘,却早已把其中的厉害关系吃透了。
崔珏盯着她久久不语,忽然发现这女人不但有头脑,还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瞧着年岁不大,却深谙人性之恶。
崔珏的心情一时变得很复杂。
陈九娘就犹如一条吐红信的毒蛇,她既能咬别人,也能反咬自己。
唯有捉到她的七寸,才能驱使。
见他阴晴不定,陈皎偷偷窥探他的心思。
隔了许久,崔珏才道:“陈五娘嫁交州,你已经欠下了人情。”
陈皎反驳道:“若不是我发现陈芥菜卤,前阵子崔郎君染上时疫,以你那药罐子身板,只怕早就钻土了。”
崔珏被她怼得无语。
陈皎慵懒地靠着凭几,“我去魏县不光要种地,还得用人,除了徐昭以外,别人我都不信。”
崔珏眯起眼眸,审视道:“你爹总不会坑你。”顿了顿,“孰轻孰重他还是晓得的。”
陈皎才不信他的鬼话,精明道:“他若不坑我,何故让郑章拿主意许我魏县?”
崔珏闭嘴。
陈皎拿羽扇指了指他,骂道:“你们这帮臭男人,心眼子比蜂窝还多。
“我爹如此,你崔珏同样,那郑章更不消说。
“魏县是什么情形,我虽没去过,但从郑章嘴里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地方?
“你崔珏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身上干干净净,我岂能如你所愿?”
她说官话的语速极快,带着浓重的通州口音。
怼人的时候战斗力满满,浑身上下都是混子做派。
崔珏不想跟她争论,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见他不吭声,陈皎挑眉道:“若崔郎君没有异议,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崔珏没好气道:“我做不了主。”
陈皎睇他,眼珠子转了转,“明儿我就去求爹,让他把徐昭指给我差使。”
第二次被她胁迫,崔珏心中到底不痛快,冷酷道:
“徐昭何德何能入得了九娘子的眼,你若执意要讨他蹚浑水,崔某无话可说。
“不过,崔某有良言忠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九娘子如今风头太盛,若不知收敛,只怕往后的路,不容易走。”
他的话陈皎压根就听不进去,只道:“这便是父亲让郑章挫一挫我锐气的原由吗?”
崔珏并未回答。
陈皎冷哼,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有一句良言要告知崔郎君,谁若让我陈九娘不痛快了,我定要让他全家都不痛快。”
崔珏:“……”
她真的很狂!
陈皎不理会他的审视,缓缓起身,稍稍整理衣着,轻描淡写道: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劳崔郎君跟徐都尉说一声,他若有什么怨言,就找我爹去。”
崔珏被气笑了,“你哪来的脸理直气壮?”
陈皎作死道:“崔郎君给的脸呀。”
崔珏直勾勾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陈皎不怕死道:“崔郎君年纪轻轻,脾气就这般大,难怪药不离身。
“你这性子可不好,生气伤身,若早逝了,阿英可是会伤心的。”
她用最怜悯的表情说着最讨厌的话,着实叫人想撕烂她的破嘴。
崔珏胸中情绪翻涌,硬生生忍了下去。
何必跟女人一般见识。
他压下内心的厌恶,皮笑肉不笑道:“请九娘子走好,崔某身弱,就不送九娘子了。”
陈皎“哼”了一声,摇着羽扇,故意扭腰肢恶心他。
崔珏选择无视。
走出前厅后,陈皎抬头看天色,艳阳高照。
她喜欢春日,万物复苏,生机勃发。
江婆子见她出来,忙上前行礼,陈皎道:“回了。”
主仆二人不疾不徐离去。
前厅的崔珏还跪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走远的陈皎忽地扭头冲他笑了,璀璨如花。
崔珏看着那抹笑魇,一个女人竟然能让人讨厌到如斯地步。
她真的很有本事!
“汪倪。”
汪倪从角落里出来,进前厅听令。
崔珏吩咐道:“去把徐昭寻来,我有事与他商议。”
汪倪站着不动。
崔珏皱眉,耐着性子道:“去寻徐昭。”
汪倪沉默了阵儿,才道:“女人,可杀。”
崔珏冷冷道:“留着,我还有用处。”
汪倪似乎不满,说道:“家主是,舍,舍不得……”
话还未说完,一只杯盏忽地朝他砸去,被他敏捷躲开了。
崔珏坏脾气道:“滚!”
汪倪撇嘴,说他舍不得还生气了。
若是以往,谁若敢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消失的办法有千百种。
毕竟“活阎罗”的称号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晚些时候徐昭由家仆请来。
汪倪心情不太好,拿院里的麻雀撒气。
但凡敢来偷食的鸟雀皆遭到毒手,仅仅一枚小石子便能把它们击落。
见地上十多只麻雀尸体,徐昭好奇问:“谁又招惹我们的汪侍卫了?”
汪倪不想理他,一双狐狸眼里写着厌烦。
他生性嗜杀,先前又差点挨了崔珏的揍,很不痛快。
徐昭哄了他几句,说等会给他买烧鸡吃。
汪倪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此刻崔珏坐在书房里,手里一串紫檀佛珠掐捻。
阳光从窗棂洒落进屋,映下道道光斑。
徐昭进来时,忽听珠子跳跃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佛珠滚落,被砸得散落一地,男人显然下了重手。
徐昭后知后觉道:“文允这是怎么了?”
崔珏没有应答,只是面目阴沉。
他行事素来不留情面,被陈皎接二连三胁迫,动了杀机,却又不能让自己白捞她一回。
那种矛盾令他懊恼。
徐昭不知他的复杂心思,主动弯腰捡拾地上散落的佛珠。
崔珏沉默了许久,才道:“先前陈九娘来过。”
徐昭愣住,生出不祥的预感,“好事还是坏事?”
崔珏不答反问:“她能带来好事吗?”
徐昭:“……”
想起上次她的无耻行径,他不禁对崔珏生出几分同情。
被那么一个瘟神缠上,不死也得脱层皮。也难怪崔珏生气砸佛珠,应是装不下了。
徐昭一直没有吭声,默默捡拾一颗颗佛珠,忽听崔珏道:“她来向我讨人。”
徐昭:“???”
崔珏:“徐兄要倒霉了。”顿了顿,“倒大霉。”
徐昭:“???”
见他一脸懵,崔珏痛苦地扶额头。
徐昭上前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没招惹谁啊?”
崔珏闷声道:“陈九娘那厮,妄图把你我当成她的踏脚石,我焉能如她的愿?”
这话听得徐昭疑问百出。
崔珏耐心把前因后果讲述一番,听得他脑壳大,着急道:
“魏县那鬼地方,全都是一群牛鬼蛇神,陈九娘若去了,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崔珏没好气道:“淮安王不会让她死。”
徐昭:“不死也得 丢半条命!”
崔珏沉默不语。
徐昭忍不住发牢骚,“我招谁惹谁了,得了这么一桩破差事?
“那女郎也真是的,不好好呆在后宅过安稳日子,瞎跑出去做什么?”
崔珏发出灵魂拷问:“徐兄可曾想过,她好端端的去种什么地,且还是一个县的地?”
徐昭被问愣住了,细细思索了阵儿,揣测道:“难道是要讨赏?”
崔珏:“你再仔细想想。”
徐昭坐到方凳上,憋了好半晌,才道:“讨封邑?”
崔珏冷哼一声,“再想想。”
徐昭抽了抽嘴角,不太确定问:“讨封地?”
崔珏盯着他,眼神里透着犀利,“你若是淮安王,面对这样的女儿,又当如何?”
徐昭吃惊地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府里还没有人敢这般放肆。”
崔珏:“可是主公允了她,虽然是魏县那个坑,到底允了她一个县折腾。”
徐昭眼皮子狂跳不已,愈发看不懂局势了。
崔珏揉了揉太阳穴,“明日她便会向主公讨你护送去魏县,到时侯主公定会寻你问话。”
徐昭很是无语。
崔珏指点道:“无论何时,徐兄只需记住,我们只做纯臣,切莫站队,一旦引起主公猜忌,便再无翻身之力。”
徐昭点头,“文允的话我都明白,只做主公的手中刀。”
崔珏:“你心里头有数就好。”
此次徐昭被牵连进陈九娘跟郑家的争斗中实属飞来横祸。
崔珏腹中一番盘算。
他之所以能从众多亲信手里杀出一条血路,皆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
只做纯臣,只为淮安王所用。
惠州内部局势错综复杂,大房郑家,二房庶长子,以及底下旧部,各方局势抗衡,稍不注意,就会被他们拖下深渊。
崔珏一点都不想挪窝,耗费三四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断不能在陈九娘身上翻车。
相较而言,徐昭比他更愁。
原本就郁郁不得志,结果还摊上这么一个祖宗,日子真真是没法过了。
崔珏也很无奈,安慰他道:“魏县倒也不远,若生出事端,及时传消息回来,主公不至于撒手 不管。”
徐昭紧皱眉头道:“你说主公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崔珏:“让她吃些苦头罢了。”顿了顿,“在外头撞过南墙,总知道回头。”
徐昭并不认同这句话,心中想着,若是撞了南墙就晓得回头,只怕在申阳就丧命了。
一个能干出杀人埋尸的女郎,多少都有点非同寻常的手段。
当天晚上陈皎跟许氏商议去魏县一事。
她心中有盘算,江婆子行事稳重,把她留在府中照看许氏,能让她放心不少。
再把马春带出府,那他们一家子的前程皆系在她身上,自不会轻易反水。
在这深宅大院里,她从来不信什么忠诚,只相信利益捆绑。
许氏总归不放心,忧心忡忡道:“魏县就非去不可吗?”
陈皎点头,“非去不可。”
许氏叹了口气,黯然道:“都怪为娘不中用,不能给你帮衬。”
陈皎:“阿娘在府里把自己照顾好了,就会让我省心不少。”顿了顿,“儿不在的日子,阿娘得更加小心,府里头可不比外面安稳。”
许氏:“只要阿英不出岔子,她们就不敢来招惹我。
“我担心的是你三番五次胁迫崔郎君,万一他反水,那才叫要命。”
陈皎心中早有成算,说道:“所以这次儿才要讨徐昭,以他为突破口,拉近跟崔珏的关系。”
许氏沉默,愈发觉得她们能有今日的局势,委实不易。
每一步都是用谋算得来的,一旦翻船,便是万劫不复。
她心中似觉感慨,拍了拍陈皎的肩膀,轻声道:
“你要往前走,阿娘便在后头看着你走,不会给你拖后腿。”
“阿娘……”
“我的儿是最厉害的,为娘要看着你从王府里拼杀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像那大鹏一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样的话出自于一位被时代困住的妇人口中,陈皎一时百感交集。
也得是经历过万千苦楚,品尝过人间冷暖后,才能打破世俗枷锁,生出觉醒的力量。
陈皎的内心有些感动,毕竟许氏是认同她的,认同她的理念,能与她产生共振。
第二日上午陈皎去了一趟碧华堂,结果婢女告知淮安王去了州府衙门,要到傍晚才会下值归来。
仗着受宠,陈皎大张旗鼓出府去往官廨找爹。
当时淮安王正跟州府一众官员商事,忽听高展来报,说陈皎来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淮安王身上,他倒也没有懊恼,笑眯眯道:“且让九娘候着,给她备些糕点。”
高展应是。
待他退下后,室内的众人全都露出微妙的表情。
淮安王看向崔珏,问:“方才说到哪儿了?”
崔珏应答道:“此次时疫,各郡上报死亡人数,些许村庄几乎尽绝。”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莫约到午时,淮安王才得空见陈皎。
父女俩在官廨过午。
陈皎知道王府眼线众多,主动说起昨日去崔宅一事。
陈恩一点都不意外,只细嚼慢咽。
陈皎试探问:“爹不问一问儿为何去崔宅吗?”
陈恩咽下饭食,不紧不慢道:“今日崔珏已同我说了,说你向他讨要徐昭,他做不了主。”
说罢看着她,眯起眼道:“九娘为何要讨徐昭护送去魏县?”
陈皎不答反问:“爹为何许我魏县,是因为该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陈恩垂眸,睇瓷碗中的肉食,冠冕堂皇道:“魏县离州府近,若你去了哭鼻子,也可回来告状。”
这话把陈皎气笑了,却也没有戳穿。
她的这个便宜爹心眼子比蜂窝还多,许魏县,无非是哄哄郑氏兄妹罢了。
陈皎憋着一肚子腹诽,追问道:“倘若儿回来告状,爹可会管事?”
陈恩回答得很爽快,“管。”
陈皎不再多问,只道:“那儿讨徐都尉去魏县,爹可应允?”
陈恩:“你老子手里这么多人可差使,何故要讨他?”
陈皎拿着筷子,谨慎回答:“徐都尉功夫了得,当初我与阿娘在通州遇难时得他护送,儿觉得他行事稳重。”
陈恩没有吭声。
陈皎继续道:“儿性情鲁莽,必要的时候有他规劝,也不至于闯出大祸。”
陈恩“哼”了一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也知道自个儿鲁莽。”
陈皎撒娇道:“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执意讨徐昭,陈恩倒也没有说什么,虽想挫一挫她的锐气,但没打算取她性命。
其他人可就说不准了。
派徐昭去魏县,一来堪用,二来没有站队,处事不至于偏颇。
下午陈恩把徐昭找来提起此事,徐昭胸中郁闷,到底还是忍下了。
月底时所有事情都敲定下来,马春由公厨调到梨香院当值。
离府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好得不像话。
淮安王难得心情好,携许氏把陈皎一行人送出城。
许氏到底舍不得女儿,在城门口道别时,再三叮嘱马春事事小心。
陈恩也叮嘱徐昭一番。
胡宴等随从远远看着,胸中满腹牢骚,不明白陈九娘何故去魏县讨苦头吃。
看时候不早了,陈皎由马春搀扶上马车。
徐昭等人骑上战马,一行人陆续离去。
许氏目送他们走远。
这是陈皎第一次离开她,心中不是滋味。
陈恩耐心安抚道:“慧娘无需担忧,过不了几日那丫头就会回来的。”
许氏黯然道:“阿英的性子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回头。”
陈恩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外面的日子可不比家里,没人纵着她。”
许氏看向他,欲言又止。
陈恩揽过她的肩膀,“回去罢,外头风大。”
二人打道回府。
另一边的陈皎坐在马车里,神采飞扬。她 对外面的世道一点都不害怕,皆因自己的身家背景。
这里不是被胡人铁骑践踏的中原,虽然各方面都比中原发展得落后,但日后总有机会崛起。
而若要崛起,就得从土地和民心上下功夫,做大做强。
见她面色欢喜,马春着实好奇不已,问道:“小娘子何故这般欢喜?”
陈皎咧嘴一笑,“许久没出府透透气了,高兴。”
马春严肃道:“外头的世道可乱得很,小娘子还敢出府,实在勇气可嘉。”
陈皎:“无妨,有徐都尉护送,他们功夫了得,可以护我们。”
说罢提起当初在陶家村看到胡人屠村被他们斩杀的情形,听得马春一惊一乍。
马春健谈,性情也活泼,很是佩服陈皎的本事。
二人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到了正午。
春日正是农忙的时节,沿途有农户耙田,时不时传来水牛的哞哞声。
周边山花烂漫,清风和暖,蜜蜂嗡嗡忙碌个不停。
马车颠簸,人们中途停下歇脚吃干粮。
陈皎坐到树荫下,看不远处有一位老儿和夫妻耙田,便去问了问。
马春取来幂篱给她遮阳。
陈皎提起裙摆,朝三人走去。
徐昭特别警惕,给胡宴使眼色,他立马跟上。
耙田的三人见他们过来,也很好奇,时不时瞄他们。
陈皎主动打招呼,问道:“这位老丈,我且问一问,如今沿途村里可还有时疫?”
老儿见她衣着考究,身边的随从气度不凡,猜测应是出自贵族或富商。
“不知小娘子是要去往何处?”
老儿说话的口音是正儿八经的北方人。
马春用官话回答道:“我们是商户,要去往魏县探亲。”
老儿“哦”了一声,说道:“年前时疫死了不少人,其他地方我不知道,目前我们村已经消停了。”
陈皎问道:“死的人多吗?”
老儿点头,“多,一家子全丧命的有好几户,就拿我们村来说,老的弱的去了大半。”
陈皎就时疫,和当地的治安情形与他们唠了阵儿。
因着是在州牧府边上的乡县,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从樊阳去往魏县只需四日路程便可到达,陈皎并不急于赶路,沿途会询问商旅或当地百姓周边情况。
此次时疫死了不少人,一些人烟稀少的村庄幸免于难,人口多的则死了近半数。
大部分是年老者或稚子。
一路过去还算太平。
谁料进入魏县地界,他们遭到了山匪打劫。
那帮山匪是个眼瞎的,徐昭都已经把陈家旗插到马车上告知行人,他们是官家勿惹。
结果还是干了一场。
当时马春尿急寻地方小解,陈皎陪她一同前往。
女郎家不比男人,自要体面隐蔽些。
胡宴嫌弃地站得老远,他体型壮硕,好似一头棕熊双手抱胸,一脸不耐。
陈皎道:“莫要偷看!”
胡宴翻了个白眼儿,别过脸去。
谁料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嘶鸣声。
一众身强力壮的山匪从林中冲杀而来,把徐昭等人打得措手不及。
混乱来得太突然,惊得马春提起裤子就开跑。
那帮人目标明确,是为掠夺陈皎而来,马儿横冲直撞,朝二人砍杀而去。
徐昭等人仓促应战。
马春被突如其来的砍杀吓傻了,像无头苍蝇乱窜。
胡宴坏脾气暴喝,陈皎连忙拖着她躲藏到附近的乱石堆里寻求庇护。
山匪个个彪悍强壮,虎背熊腰的,气势好不吓人。
徐昭手持白蜡杆红缨枪专攻马腹,手下随从训练有素,刚开始乱了阵脚,很快就重组防守。
两军交战,纵使那帮山匪凶狠,也未讨到好。
躲藏在石堆里的马春哪里见过这般血腥拼杀的场面,像鹌鹑一样紧靠陈皎瑟瑟发抖。
胡宴脾气虽暴躁,却犹如一座泰山,是她们最后的防护。
打杀声震耳欲聋,惊得山间鸟雀四散逃离。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徐昭带来的随从们杀红了眼。
混战持续了两刻钟左右,喊杀声才渐渐消停。
二十多具尸体狼藉一片,剩下的山匪落荒而逃。
徐昭等人不敢追击,因为带着女眷。
现场血腥浓重,惨不忍睹。
身首异处有之,死不瞑目有之,被马蹄踩踏爆腹有之,什么死法都有。
怕再出意外,他们不敢再继续前行,顾不得身上的伤,一行人匆匆折返。
马春吓得腿软,最后还是胡宴将她扛到马车上才作罢。
折返回去的途中气氛沉闷,无人说话。
待人们寻到视野开阔有水的官道,才暂且停下,处理伤口。
此行八人浴血奋战虽受了伤,好歹未伤及性命,已是万幸。
陈皎不是娇女,无视男女大防,主动帮他们清理伤口上药。
方才马春被吓得腿软,这会儿镇定许多,也上前帮忙处理。
把徐昭身上的皮肉伤处理妥当后,陈皎有话要同他说。
二人走到一旁,陈皎压低声音道:“我们才进魏县就遭到下马威,徐都尉有何看法?”
徐昭面色凝重,提醒道:“此路不可再走第二回 。”
陈皎叉腰不语,心情显得特别不痛快。
徐昭安抚她的情绪,耐心道:“依我之见,先到周边打听那帮匪徒的来历,决定是否绕道而行,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陈皎点头,“也罢。”
于是一行人稍作休整,便继续往回折返。
马车行至一处村落时,人们再次歇脚。
徐昭差人从村里请来当地人询问,是一位老媪。
那老媪见到这群身强力壮的汉子,有些胆怯。
徐昭提及路上遇到的山匪,老媪恐慌不已,同他们说道:
“那群强盗已经被官府围剿过好几回,都不管用。”
陈皎忍不住问:“这是因何缘故?”
老媪见她衣着体面,好奇打量道:“听说是衙门不管事。
“咱们这儿刚好跟怀安郡交界,那群强盗就躲藏在两界之间。
“两地的衙门相互推诿,可苦了路过的商旅和百姓,若是倒霉,丟性命也是常有的。”
听了她的解释,陈皎道:“看来魏县的管治不大太平。”
老媪摆手,“这世道,哪有什么太平。”
徐昭当即差村民去寻里正报官。
眼见天色不早了,是否要继续往魏县境内走,全凭陈皎做主。
她到底不痛快,同徐昭发牢骚道:
“那帮山匪欺人太甚,我们都已经挂了陈家旗亮明身份,还敢来招惹,可见吃了熊心豹子胆。”
徐昭也觉得猖狂,严肃道:“通常情况下,寻常山匪强盗是不会来招惹官府衙门的。”
陈皎冷哼一声,她这还没进魏县呢,就来了这么一出,表演给谁看?
徐昭道:“九娘子是进还是退,还是早做打算。”
陈皎柳眉一横。
徐昭见她不服气的样子,还以为她会硬刚,谁知她果断道:“回府去。”
徐昭不由得愣住。
陈皎重复道:“我要回家找爹。”
徐昭:“……”
他胸中憋了一口埋怨,果然是任性骄纵的大小姐,把他们这群人当猴耍。
谁知陈皎话锋一转,“你敢不敢领兵,我给你讨兵来。”
徐昭再次愣住。
陈皎啐了一口,通身都是混子行径,不满道:“魏县那般猖狂,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得闯他一闯。”
徐昭沉默了阵儿,才道:“九娘子想调兵,主公只怕不会准允。”
陈皎:“这是为何?”
徐昭耐心解释道:“惠州的县城和郡里都没有兵丁,衙门里至多有十几个差役,若要调兵,得从主公手里讨。
“此举是为防范地方领兵生乱,故而地方上只有行政权,而无军政。”
陈皎着急道:“如此说来,那群山匪强盗就没法治一治了?”
徐昭正色道:“先前那老媪已经说过,衙门派兵围剿过数次,皆无结果,又因其藏匿在两郡交界,实难擒拿,这才成为祸害。”
陈皎闭嘴不语。
徐昭还是赞同她选择回府,说道:“九娘子矜贵,外头的情形没你想得那般简单,还是回府安稳。”
陈皎盯着他看了会儿,倒也没有反驳,只道:“那便听你的意思,回府罢。”
徐昭应是。
他是一点都不想来蹚魏县的浑水,今日又干了一架,心里头烦躁不已。
然而他哪里知道陈皎的心思,那帮山匪能无视官家蹭鼻子上脸打劫,可见其猖狂。
这还没进魏县呢,牛鬼蛇神就出来探路了,要是进去了,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皎脑中警铃大作。
纵使徐昭能打能杀,他们也是光杆司令,倘若魏县那帮人合力挖坑,双拳难敌四手。
陈皎敏锐地嗅到了危机。
一行人折返回城的路上还算顺遂,不作多叙。
在抵达樊阳的头一天,陈皎狠下心肠把自己的胳膊撞得淤青一片。
马春瞧得胆战心惊,担忧道:“小娘子此举管用吗?”
陈皎忍着痛,咬牙道:“我管不了这许多,谁若敢拦我的路,必杀之。”
她执意要搅魏县的浑水,让徐昭等人统一口径。
胡宴原本不屑她的任性,但见她这般凶残自伤讨兵,也不由得稍稍改观。
翌日一行人窝囊地回府。
陈皎装可怜,一进门就去寻淮安王哭鼻子。
当时淮安王在大房郑氏这边,忽听家奴来报,说陈九娘回来了,他颇觉诧异。
只消片刻,陈皎便哭着进屋来,眼泪花花的,委屈得要命。
淮安王不解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陈皎红眼跪到他跟前,哭诉道:“求爹做主,儿刚去魏县就挨了打……”
说罢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淤青。
她昨日下了狠手,那胳膊上的痕迹看着委实吓人,触目惊心。
陈恩被唬了好大一跳,连忙把她扶起身,问道:“你怎么弄成了这般模样?徐昭呢,他死哪儿去了?”
陈皎哭道:“徐都尉他们也受了伤。”
当即哭哭啼啼把去往魏县遇到山匪的经历叙说一番。
陈恩听得鬼火冒,训斥道:“徐昭那狗东西有个屁用!
“临行前我这般叮嘱,连几个山匪强盗都拿不下,还做什么都尉?!”
当即命人去把徐昭找来问话追责。
陈皎窝囊地抹泪,时不时窥探陈恩的脸色。
一旁的郑氏早就看她不顺眼,哪里容得下她装怪,连忙叫婢女去请大夫来给她看诊。
明面是关切,实则是试探真假。
“天可怜见,九娘女儿家家的,郎君就不该让她出去,如今在外吃了苦头,着实叫人心疼。”
她露出揪心的表情,听得陈恩满脸不高兴。
陈皎含着泪,委屈巴巴道:“那帮山匪着实猖狂,我们都已经亮明了官家身份,他们还敢来招惹。
“爹,他们此举虽打在儿身,实则是在打你淮安王的脸面。
“整个惠州都是爹在管辖,一群小喽啰占山为王,哪里有把淮安王府放在眼里?
“爹定要为女儿做主,讨回公道。”
听着她的控诉,陈恩无语地看着这个搞事精,又气又心疼。
气的是她不受管束,心疼的是刚放出去就挨了揍。
陈恩没好气戳她的额头,骂骂咧咧道:“让你瞎胡来,现在知道外头的厉害了?”
陈皎不服气道:“明明是爹不管用。
“你是一州之长,结果连自己的闺女都受欺负,怎么能怪我不长眼呢?
“更何况当时我们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有亮明官家身份,那帮匪徒还这般猖狂霸道,不是欺负人吗?”
陈恩被怼得无语,又忍不住伸手戳她的额头,被她躲开了。
不一会儿大夫来看陈皎的伤势。
郑氏露出慈母般的关切,她知道陈皎狡猾,特地上前询问。
大夫应道:“小娘子幸而是皮肉伤,不曾伤到筋骨。”
陈恩:“都成这般模样了,还是皮肉伤?”
大夫点头,说开些活血化瘀的药涂抹和服用,待多养几日便能消除淤肿。
陈恩这才放心了些。
陈皎一回来又是哭诉又是撒娇,又是求安慰,把一旁的郑氏看得埋汰不已。
偏偏陈恩很吃这套,他受得住撒娇,受不住撒泼。
陈皎拿捏得刚刚好,能激起他的保护欲。
自家幼崽在外头受欺负了,哭着鼻子回来求撑腰,做老父亲的自然要给脸面。
另一边的许氏听到陈皎受伤回来,心急火燎过来看情形。
陈恩让她先把崽子领回去,还要问责徐昭。
待母女回梨香院后,陈恩也回自己的碧华堂。
郑氏憋了一口郁闷吐不出咽不下,私下里同曹婆子发牢骚,啐道:
“到底是从柏堂里出来的狐狸精,把郎君哄得晕头转向,只怕是天上的月亮都会摘给她。”
曹婆子也受不了道:“娘子说得极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她阿娘一样不是个东西。”
郑氏恨恨地绞手帕,恶毒道:“竟然受了这么点皮肉伤,若是打死了,才更好。”
曹婆子提醒道:“娘子莫要失言。”
郑氏:“我的五娘都是她害的,败在这么个玩意儿手里,我实在不甘。”
曹婆子道:“娘子稍安勿躁,来日方长,那女郎这般会作死,迟早有机会收拾她。”
郑氏没有吭声。
或许曹婆子说得不错,来日方长,她迟早有一天会把陈九娘推下地狱。
回到梨香院的许氏看着陈皎的胳膊,揪心不已。
马春说起遇到山匪的情形,听得她们胆战心惊。
陈皎不忍许氏担忧,遣退马春等人,同许氏说起受伤由来,听得许氏炸毛。
她情绪激动道:“我儿糊涂!你怎可自伤?!”
陈皎捂她的嘴,“阿娘小声点。”
许氏难掩激动,糟心道:“下这般重的手,亏你干得出。”
陈皎道:“我这才进魏县呢,他们就给我来了一招下马威,我岂能如他们的意?”
许氏忐忑道:“你呀你,照这般作死,迟早得把小命弄丢。”
陈皎挑眉,“阿娘,我这可不是白挨的,非得向爹讨兵带去魏县,谁若敢拦着我行事,格杀勿论。”
“你还贼心不死呐?”
“我非但贼心不死,我还要把郑家拉下马来。他们给我挖这么大的坑,我非得把他们一块儿埋了。”
听着她大逆不道的言语,许氏焦虑得脑壳痛。
往日只觉她做事有主见,知晓分寸,如今看来,是要翻天!
相较而言,徐昭就倒霉了。
这回他成了背锅侠,不但挨了淮安王一顿臭骂,还被扣了半年俸钱。
扣俸钱倒也没关系,反正陈九娘有的是钱。
得知他灰溜溜回来,崔珏与他见了一面。
徐昭委实窝囊,把去往魏县的经历和陈九娘的作为细细讲述一番,听得崔珏许久都没有吭声。
见他不言不语,徐昭皱眉问:“文允可否同我出个主意,她若还要再去,我是否推诿?”
崔珏缓缓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烛火把身影拉得老长。
室内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崔珏才道:“陈九娘若能从主公手里讨得兵来,你便再同她走一回。”
徐昭半信半疑,“她一个女郎家,主公岂会发兵给她?”
崔珏也觉得不大可能。
不过陈九娘跟常人不一样,不但路子野,还有点邪性。
他居高临下睇他,眼里有点小兴奋,“且拭目以待。”顿了顿,“徐兄若有机会,便把主记吴应中举荐与她用。”
徐昭:“???”
崔珏:“她若能带兵去魏县,把此人捎上,能少走弯路。”
徐昭愣怔半晌,才后知后觉意会过来,指了指他道:“合着文允是看戏不嫌事大,就盼着陈九娘作死挑事呐?”
崔珏:“……”
他确实有点小期待。
那男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大言不惭道:“我确实对那女郎的本事有一点点小好奇。”
徐昭懊恼的“呸”了一声,埋汰道:“我看你俩都是搞事精,脑壳都有病!”
崔珏:“……”
徐昭憋着满腹牢骚,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对男女。
他行伍出身,心眼子自然比不过他们,只觉事情的发展愈发奇奇怪怪。
崔珏干咳一声,耐着性子道:“陈九娘往后对我们有用处。”
徐昭半信半疑,“她这般野性,连淮安王都吃不准,文允能拿捏得住?”
崔珏:“试一试也无妨。”
显然陈九娘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致,徐昭用奇怪的眼神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