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沐一生中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在伸手就能触及到天际的、高高的枝桠上;在被巡猎的锋镝斫断的枯萎根脉旁;在古海潮动翻涌的滚滚波浪里,他总是一如往常地睡着。

    中途有醒来的时刻,记忆大多朦胧、短暂,像时空棱镜上拼凑不全的碎片,但他切实地醒过,在一次又一次被人注目的刹那。

    而比较特殊的一次,是被吵醒的。

    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身材瘦小,目光却相当犀利有神,他手拿一把缺刃的斧头,正一下下朝建木的根须砍去。

    建木未能被撼动丝毫,蚍蜉的力道甚至无法震落一片树叶。

    他就那么重复地挥砍着,不知疲倦。

    起初,郁沐不太理解对方在做什么,但他的确见过星神挽弓,见过战舰星槎化为烈火,视死如归地在这棵巨树上凿下烙印。

    或许,这棵树有着吸引他人劈砍的特质——虽然它只是亘古不变地伫立此处,安宁收敛地散着枝叶罢了。

    郁沐想过如过去一般听之任之,可对方砍树的声音实在有些吵闹,某天,他再度睁开眼睛,如同拂走一只虫子一般,驱赶走了那人。

    本以为日子会重归平静,但第二天,那个怪模样的家伙又来了,并带来了一本书。

    对方絮叨着什么,蚍蜉嗡鸣的声音不值神明一顾,但郁沐对那本书很感兴趣。

    这次,他拿起了那本书,从未收获过睡前读物的郁沐翻开扉页,盯了几分钟后,百无聊赖地合上了。

    他忘记了,自己不识字来着。

    ——

    “所以,你怀疑药王秘传也继承了过去的研究,重新使用了那个能加速魔阴的……”

    “充盈极乐散。”

    “对,这个名字,简直和药王秘传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能性很大。”

    郁沐根据指示,和羽偕一起来到了病房前。

    “那怎么办,按你说的,他们很可能拿平民在试药?”羽偕担忧了几秒,又看向郁沐,强打精神:“好在你已经研究出了新药方,药王秘传的算盘很快就要落空了。”

    “最好是。”

    郁沐淡淡地回了一句,打开房门,进入病房。

    一排十几个云骑军,齐齐整整地躺在病床上,有人醒着,有人睡了,有的在墙角做俯卧撑,还有的连忙藏起手里的话本小报,紧张兮兮地瞟着郁沐和羽偕。

    郁沐无视投来的视线,走到最靠外的病床前——那位云骑队长从他进门后就直勾勾地看过来,令人很难不注意到。

    “身体好点了吗?”

    郁沐坐下,习惯性地询问。

    队长点了点头。

    郁沐挽起袖子为对方诊脉,片刻后,看向羽偕:“我需要黄经散,能帮我去前面的配药处借一罐来吗?”

    “你怎么丢三落四的。”羽偕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起身往门外走。

    羽偕离开后,郁沐垂下眼,一言不发的队长说话了:“故意支走他,有话说?”

    郁沐垂眸,拿出刚到手的厚厚一沓奖金,放在对方枕边。

    “云骑不接受贿赂。”

    “你想多了,不是给你的,请替我补偿给受害者的家属,尤其是那具尚存的尸体的亲人。”

    “你说那具有异状的尸体?”队长蹙了下眉:“又不是你的错。”

    他对那具尸体有所耳闻,身陷魔阴,与其他受害者不同,死后并未消失,尸首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只是大半五官被无端腐蚀、损毁,尸检也查不出原因。

    “而且,他全身超过八成组织被丰饶吞噬,已经失去人形,身份无法识别,恐怕,这笔补偿款到不了他真正的家人手里。”

    “那就分给其他人。”郁沐道。

    “建议你通过正规渠道捐赠出去,我没有权利收受你的钱财,替人做慈善。”队长看了眼那沓奖金的厚度,拿起,塞回郁沐手里。

    “地衡司会给受害人的家属发放慰问金,你救了人,报酬是应得的,没必要这么有愧疚感。”

    队长冷硬的面容略微柔和:“虽然有些鲁莽,但你冲出去的时候,我非常震惊,在卫庇仙舟这点,我收回你不适合当云骑的判断。”

    郁沐思考几秒,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他收起自己没能送出去的抚恤金,正好羽偕在此时回来了,郁沐迅速给病房里的云骑诊完脉,确认众人身体无恙后,告辞离开。

    偏房的走廊静悄悄,只有二人踏过地板的声音,郁沐打开手中玉兆,在日程表上勾掉早上的待办事项,身侧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亏我给你多申请了奖金,你居然这么对我。”

    郁沐眼都没抬:“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作不知道。”

    “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小点声讨论秘密呀。”羽偕看向窗外忙碌的地衡司职员:“你的心情我倒是理解,虽然我没你那么无私就是了。”

    “无……私?”郁沐手指一顿,怔然地看向羽偕,似乎很难相信这两个字会形容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你这家伙看起来冷冰冰,实际人还怪好嘞。”羽偕笑着戳了下郁沐的脸颊,“像那位云骑说的,地衡司在发抚恤金这方面很慷慨,虽然最近有点入不敷出,但还轮不着你这样的平民操心。”

    “平民。”郁沐若有所思地咀嚼着。

    “哦,不对,你是领官饷的,不算平民了。”羽偕道。

    “算的。”郁沐垂下眼,“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艘仙舟上的每一个人都想,但。”羽偕欲言又止,郁沐明白对方隐去的话。

    只可惜丰饶猖獗,涂祸不休,仙舟只能永远漂泊星海,开赴帝弓司命巡猎箭矢落下的方向。

    ——

    走到主路,羽偕告别郁沐,返回地衡司,郁沐提着药箱向前,他需要乘轮班星槎前往丹鼎司,还没到渡口,就发现长乐天临街盘查的云骑多了不少,甚至加设了几个安检隘口。

    郁沐放慢脚步,走到围观的人群附近。

    “成天搞来搞去,昨晚闹那么大动静说是爆破失误,今天又是什么理由。”

    “据说是有逃犯流窜到了长乐天,还可能是前云骑。”

    “云骑?这年头,告示板上逃犯通缉令都放不下了,前几天饮月君劫狱的犯人没找到,现在又多了个流窜在外的云骑,咱们罗浮真热闹,哪天丰饶民和岁阳再来……”

    “刚好凑一桌琼玉牌。”

    “我只想知道能不能赶紧放行,我上班要迟到了!”

    “……”

    话虽这么说,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设盘查哨岗,除了拥堵交通外还有其他的作用吗?

    “镜流又不会光明正大坐轮班星槎通勤。”

    郁沐颇有怨念地碎碎念。

    只有他这种兢兢业业的公务员会。

    他确认情况后,提着药箱走向哨岗。

    等待检查的队伍很长,但效率颇快,移动得很快。行人依次打开行李,在简单的贴身搜查后,快步离开。

    郁沐思考了一下,药箱里除了一笔大额奖金之外,没有会引起怀疑的东西。

    他放下心来,随着队伍行进,不过几分钟,就来到了云骑面前。

    “请出示证件,打开行李,等待核验。”高大的云骑磕了一下阵刀,气势威严。

    郁沐将药箱放在查验的桌上,将最上层的书籍和装奖金的纸袋子拿出,又伸手掏下层和夹层的药方笺与便携急救药品,手指触到玻璃瓶壁,刚要抓出来,突然顿了一下。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一向没什么神情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愕。

    等等,这个手感?!

    一旁盘查的云骑见状走了过来,戒备的视线从面甲狭窄的缝隙里投射出。

    他将阵刀向前一递,压低嗓音:“你在干什么?”

    瞬间,周围的视线汇集在郁沐身上,附近几个云骑交换了下眼神,缓缓逼近。

    警惕的视线刺得郁沐脊背沉重,像是坠着一块重石,晃悠悠地拉扯着他的心。

    他垂着头,用不断摸索的指腹确认手感,那东西会动,表面光滑,在瓶瓶罐罐的缝隙里窜来窜去,走投无路了,便缠紧郁沐的手掌,用滑顿的齿尖磨蹭他的皮肤。

    “喂!快把东西拿出来。”

    背后传来云骑的低喝,阵刀背在郁沐肩膀上怼了一下,力道很重。

    他不得不抬手,那东西却咬住他的手指,轻轻厮磨,被连着提了起来。

    龙角蹭过药瓶,发出微不可察的划动声。

    这下,拿出来不是,不拿出来也不是。

    郁沐的面容隐在影子里,他瞥了眼远处告示板左上角那张面容端正的持明通缉令,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后悔’的情绪。

    他错了,老练如云骑,选择设卡在长乐天的渡口是有意义的。

    同为逃犯,镜流虽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乐天街头,但他会。

    而且是带着丹枫一起。

    不对,他不是逃犯——至少现在不是,一会是不是……就不一定了。

    “和你说话呢!”

    这次,背后的云骑将阵刀的刃对准了郁沐,他刚要威吓,只见郁沐缓缓,将手从包里拿了出来。

    空无一物。

    “把手举起来!”云骑向前一步,将郁沐逼退。

    郁沐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将双手举起,手掌平展,右手的袖子微微一晃,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腕骨钻了进去,但速度很快,无法看清。

    “这里面装的什么?”

    他一退开,身边的云骑便走上前去,将药箱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

    郁沐后退半步,垂下手,不经意地碰了下右侧手臂,喉结缓慢地上下一滚,嘴唇轻抿,仿佛在忍耐什么,没能第一时间听清云骑的问话。

    “问你呢!”云骑声音提高了半度。

    郁沐连忙瞥去,镇定回答,声音里却有几分细微的颤动:“药粉,上面有标签,我是丹鼎司的医士。”

    “丹鼎司?工作证拿出来。”云骑蹙眉道。

    郁沐在衣兜里摸索一通,手指勾出工作证的绳子,拽出来,递给云骑的时候忽然僵住。

    他呼吸骤然一重,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眉头霎时拧着,像是生了什么急病,无法忍耐地捂住了左肋处。

    “你怎么了?”云骑诧异地盯着他。

    郁沐轻喘了几声,闭眼敛住情绪,几秒后,他抬起脸,面色虚弱地露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就是心脏不舒服,或许是最近夜班加多了,总觉得身体硬硬的……”

    他话音刚落,云骑的阵刀集体拄到了他鼻尖。

    郁沐:“……”

    “我开玩笑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