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沐爬出被窝,理好床铺,持明仍然在睡,卧盘着,像一个青色小丘。

    郁沐盯了持明一会,走过去,抱起对方,上下掂量了几次,又捧住龙头,高举,在重力的作用下,龙躯抻成一长条,在空中微微卷曲、晃动。

    尾巴拖地了好多,已经可以整个放下了,昨天才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宽的。

    “果然不是错觉,比之前长了,也重了。”郁沐想。

    他从幽囚狱将丹枫拐,不,捡回来的时候,丹枫尚且维持着人形,但自他拔出对方身上的锁龙针后,失去钳制的持明便一卷云水,化成了龙身。

    郁沐检查了下对方的鳞片,曾经遍布龙躯的创伤已经愈合大半,气息强劲,或许不日就会醒来。

    按理来说,即便是「不朽」的龙裔,恢复速度也不应该这么快,但谁让对方咬了不该咬的东西呢。

    郁沐揉了揉手臂上的伤口,一片银杏叶从指缝中探出,幼嫩的叶脉上有一处凹陷,状似牙印,表面破损,金黄的汁液凝固在齿痕边缘,如同熔炼过的黄金,色泽鲜亮。

    它似乎不安极了,一个劲地晃动,但郁沐盯了它几秒,又觉得像是炫耀,最终,他面无表情地,狠狠把叶片按了回去。

    他不允许任何一片叶子,舞到自己脸上来。

    手臂上的绷带有点散了,郁沐重新换药,随后给自己蒸了一碗浮水蛋花汤,配上一碟貘貘卷,坐在外廊上慢慢吞吞解决早餐。

    仙舟是中控模拟天气,一年四季分明,气温适宜,无战事时生活悠闲惬意。

    如今是夏季末尾,早上八九点钟阳光正温和,长乐天的小贩起得早,郁沐听力好,大老远就能听见说书和叫卖的吆喝声。

    他放下碗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是前几天向「不夜侯」老板娘学来的秘方,但也不知是哪一味放少了,总没有老板娘沏出来的甘甜清爽。

    捧着茶杯,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涂满外廊的每一处地板缝隙,宛如流淌着浅淡的金水。半开的门扉内部,碧玉般的持明叼着尾巴,眼角的绯色像一簇火苗,静静地在雪白的被子里燃烧。

    它时不时从喉咙里滚出几声低沉又细小的龙吟,睡得很香。

    郁沐想了想神策府那只成日叼着景元衣摆滚来滚去的雪团子,听说狸奴睡觉的时候会发出凶悍的星槎启动声,与之相比,持明还算斯文。

    坐了一会,他拿出玉兆,确认今日行程。

    “去地衡司上交昨晚的任务报告,丹鼎司……今日没有坐诊,下午三点有个研讨会……波月古海岸边在开展‘仙舟持明一家亲联谊交流会’?这是什么活动。”

    随手翻着今日的日程表,郁沐停在一个奇怪的活动栏,点进去,仔细阅读,“……为了关爱空巢持明,我司举办了近距离聆听持明烦恼的亲民活动,旨在拉近与持明一族的关系……”

    空巢持明?

    郁沐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被窝里的持明。

    家里这只有巢,很温暖,应该不算被关爱对象。

    他视线又落到玉兆界面上,想点关闭,却被一行小字吸引:

    “报名参与即可获赠持明经典造型手办盲盒,有机会开出龙尊稀有版特典,先到先得,送完为止。”

    龙,尊,稀,有,版,特,典!

    郁沐呼吸一滞。

    0.01秒后,他手臂上突然窜出一片嫩叶,狠狠pia在了报名按钮上。

    界面上瞬间跳出一行字:

    “恭喜你,已经成功报名本次活动,丹鼎学堂户外课时+2,请按时前往参与活动哦~”

    郁沐收起玉兆,抬手拄着下巴,思考一会,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最终停在角落的书柜前。

    他端详片刻,拿来纸巾,仔仔细细在柜面上擦出一方空位,用手指比划几下,确认这里足够放下一个手办,满意地结束清理工作。

    这时,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提示声。

    该去交报告了。

    他拿出昨晚写好的报告装进药箱外夹层中,走向衣架,取下制服,刚要换上,就摸到半个残缺不全的袖子。

    “……”

    郁沐缓缓拎起被患者咬烂、镜流劈烂、冰柱刮烂的衣袖晃了晃,一粒纽扣刚好脱线,掉到地上,滚了一圈,撞在饮月的鼻尖。

    持明打了个细小的喷嚏。

    “入职时候说好的工作环境安全、人际关系简单呢?”

    郁沐略感疲惫,转身离开,去找库房里的备用制服。

    脚步声远去,卧室里一下安静了,阳光照在龙须上,持明在暗中睁开了眼。

    仿佛被水雾笼罩着的碧色眼瞳没有神采,它茫然地从被子里抬头,左右张望几下,便向前挪了一截,一头栽进敞开拉链的药箱中。

    像是嗅到了什么,持明眨了眨眼,忽然,云吟之水覆盖全身,瞬息之间龙躯幻化,不断缩小,整个钻了进去。

    它收起尾巴,彻底消失在了拉链敞开的裂口中。

    过了几分钟,郁沐换上新的制服,并顺手捎来几个丹典,有几本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打算捐给丹鼎司的书库,但最近忙碌,一直忘记。

    他把书塞进药箱上层,拉好拉链,瞥了眼床上的被子堆,关门离开了。

    ——

    从住所到地衡司公廨的路程不远,徒步十五分钟后,他走进地衡司。

    白天的地衡司依旧人满为患,郁沐将报告书拿出,放眼四望,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羽偕,只不过对方脖子上戴了个扭伤圈,坐在椅子上,指挥身边的文官写材料。

    “你怎么这副打扮?”郁沐走过去,将报告递给羽偕。

    看见郁沐,羽偕一改严肃,愁容满面地长叹一声:“小神医。”

    “我叫郁沐。”

    “好的,小神医,实不相瞒,我的人生一定出了问题。”

    羽偕惆怅地拉开一张椅子,示意郁沐坐下听故事,手顺便敲了一下身边偷懒的文官的头。

    “熬了四十年终于从代书秘书转为主办司员,结果遇上倏忽之战,差点死在前线。

    回来了好不容易官复原职,屁股还没坐稳,就因为饮月之乱,被差去持明纠纷调解岗干活,成天不是被以泪洗面的持明甩巴掌,就是被愤怒至极的持明扇尾巴。

    求调职写了一千三百四十封信,总算回到地衡司,却接了惊天大案子……”

    “说重点。”在对方声泪俱下试图用他的衣摆擦鼻涕时,郁沐不近人情地阻止了对方。

    “重点就是!为什么我职业生涯第一次办大案出外勤就因为撞见要犯被十王司拉去幽囚狱做了一整夜的笔录啊!!”

    羽偕的眼睛都成了流泪煎鸡蛋,他指着自己的脖子:“更夸张的是,我居然在战场上昏过去了,再醒来时,我的脖子肿了这么大一个包啊!”

    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啊!受伤的云骑伤势都没我重啊!这个该死的项圈,丹士说我要戴一整个月,我,我还要找对象的啊呜呜。”

    羽偕把头伸过来,拨开自己的头发,非要给郁沐看他颈后青紫的淤伤,和发炎后肿起来的大包。

    “是不是很离谱?我已经向判官们说了这一定是哪个药王秘传干的,但他们非说当时在场的药王秘传都没有行动能力,怎么可能呢!我绝对不会出幻觉的,你也知道吧!”

    羽偕拉着郁沐的袖子,哭唧唧道:“你可是我唯一的证人,当时只有你我在场,你要给我作主啊,我要抓到凶手,然后狠狠地!”

    “狠狠地?”郁沐有点紧张地重复他的话。

    “打他的屁股!”羽偕恶狠狠地挥拳。

    “……”

    呲啦一声,郁沐起身,凳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好在地衡司内嘈杂,没什么人往这边看。

    “你怎么站起来了,你去哪,你,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你是被我吓到了?我开玩笑的,我不喜欢打人屁股……”羽偕视线追着郁沐,焦急地给自己解释。

    “没什么。”郁沐面无表情地提起自己的药箱,并不经意地挡在了自己的侧腰处,“报告交到了,我先回丹鼎司了。”

    “等一下!”羽偕连忙追出来,将桌上一个牛皮纸袋包裹的东西塞给了郁沐。

    东西怪沉的,很有分量。

    “这是?”

    “你的奖金,基础报酬加外勤补贴,还有战地援护的津贴,给你按最高的规格申请的,这可是我加班做的申请单,一大清早拉着财务给我批的款,没人比我更快了。”

    羽偕眨了下单眼,配上他戴着的展开式扭伤圈,像一株笑容灿烂的向日葵。

    郁沐拿着手里沉甸甸的奖金,思索几秒,走到最近的桌案前,抽了张纸,写下一串药方,递给羽偕:“吃完这个,你的屏风就只用戴五天了。”

    “什么屏风……啊!”羽偕眼睛顿时有光了,“太好了小神医,你简直是救我于水火之间的恩人呜!”

    救人于水火啊……

    救是救了,但这水火哪来的……

    因为心虚,郁沐没能回应,好在羽偕也不在意,他又自己乐呵了。

    “那我岂不是能赶上半个月后的相亲会?太好了!”

    “相亲会?”郁沐的目光变得有少许微妙。

    “不要这么看着我,是仙舟联盟相亲相爱一家人交流大会啦,我们都这么叫的。

    据说会上,其他仙舟的将军和高层也会到场,固定五十年一届,一百年前是方壶仙舟主场,上届本该在曜青,但因为步离人进犯,被迫搁置了。这届是我们罗浮,虽然以我的职位只是去凑数,但也能在表彰大会上领一个勤奋奖……”

    其他仙舟的将军和高层?一个神策将军就很难缠了,这要是再来……

    “小神医?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羽偕担忧地看向他。

    “没事。”郁沐敛下眼道:“只是在考虑要不要辞职回老家了。”

    “啊?”

    “外面太危险了。”

    “这倒是,谁知道长乐天会有药王秘传,还出现了仙舟重犯……”

    “对了,这个案件的幸存者怎么样了?”郁沐转移话题。

    羽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他攥着药方,踌躇几秒:“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

    “已经清点完毕,这是最后的遗物了。”

    “好的,记录整理好之后,就送还给家属吧。”

    “老师,这个怀表已经变形了,分不清是谁的,里面的照片也……”

    “打包回证物室,这样的遗物,还是别让家人看到的好。”

    郁沐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窗纸,声音似远非近地传过来,屋檐垂下一线,分割开阴阳两面。

    不多时,门扉发出声响,一群穿着地衡司制服的检验官走了出来,看见郁沐和羽偕,朝羽偕点了一下头,便离开了。

    郁沐的视线掠过他们提着的遗物袋,落到一个女性狐人手中的证物袋上。

    那里面有一块破损的怀表,被金色的血肉融化了表壳和零件,显得狰狞可怖。

    那怀表应是放在紧贴心口的口袋里,被从心脏迸发出的枝桠贯穿、吸收,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病人们呢?”郁沐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线没有一丝波澜。

    羽偕带着郁沐往偏殿方向走:“幸存者只有你救下来的三位,还处在昏迷状态,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其他人都已堕入魔阴,沦为孽物,消散于世了,除了一具尸体尚存。”

    羽偕推开偏殿的门,一队身着精良铠甲的云骑在交谈什么,见有人来,为首的一名高大的云骑走了过来。

    郁沐认识对方,是神策府的云骑侍卫长。

    “郁沐医士,又见面了,我正要去找您,既然您来了,我就开门见山了。”侍卫长无视了羽偕,对郁沐道:“将军命我誊抄一份您的任务报告,并询问您几个问题。”

    “好,我的报告在这位地衡司主办官手里,请稍后与他联系。”郁沐指了指羽偕,又示意云骑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个问题,您是如何判断出患者们的伤势和病症,并正确配备药剂的,原理是什么。”

    “报告上有。”

    “很抱歉,您需要口述一遍。”侍卫长一板一眼道。

    郁沐瞥了眼对方背在身后的手,以及铠甲上泛出的些微绿光——是玉兆记录语音时散发的光芒。

    没亲自来拷问,或者像对待羽偕一样,把他拉去幽囚狱审问一番,也不知道是这位神策将军开恩,还是变相以一种柔和的方式对他加以防范。

    罢了,以景元的脾气,多半是后者。

    看在对方让他睡了半晚上好觉的份上,他道:

    “两百年前,丹鼎司从缴获的丰饶民禁书名录中整理了一批禁忌药物名单,其中有一个残缺的丹方叫‘充盈极乐散’。

    据我的老师,曾经的绯权医士长研究,最终完善了此散服用和注射相应的躯体转化和痛症演变,其中最典型的病情就是魔阴身爆发,肌肉纹理呈螺旋状扭曲,位置较为固定,多位于躯干。

    我的老师在倏忽之战前完成了相应的研究,制作出了初步的治疗药方,但他本人在倏忽之战中死亡,战后,我继承了他的衣钵,改进了药方。

    说实话,我的药方并未经过实验,昨晚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用患者试药,我已经做好了为我的误诊负责的打算,好在,我的药方有效,这也是我只配出了三支药剂的原因。

    至于有关‘充盈极乐散’的一切研究,我会在整理完成后发表在丹鼎司学刊上,当然,由于‘充盈极乐散’是禁忌药物,老师为了此物不被有心之人利用,并未留下详细的原始配方,我所公开的也只是相应的治疗方案,供所有丹士研究。这是老师的成果,我没有私藏的资格,唯独这点,我在报告中着重进行了说明,请务必遵守,这是我作为……一个丹士的判断。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云骑侍卫长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足够了,感谢您的配合。”

    “不客气,请问,昨晚保护我的云骑在哪?我想看看他们的情况。”郁沐转头,看向羽偕。

    “在右侧病房,他们还在静养。”侍卫长突然道。

    “谢谢。”

    郁沐说完,走向云骑们所在的病房。

    走了几分钟,羽偕像是回过神来,先是自己嘟哝了一串有的没的,紧接着好奇问道:“你还有这么厉害的师父?怪不得是小神医,小神医的师父肯定也是神医吧?”

    “嗯。”郁沐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语气罕见地温和了一点:“是个还挺有意思的老头。”

    “多有意思?”羽偕问完,又苦着个脸:“难道只有我的师父天天打我戒尺吗?”

    “他为了治疗孽物,特意练习了用左手诊脉。”

    “啊?”羽偕一脸茫然,“等等,给孽物诊脉?这是新的地狱笑话吗?”

    “怎么不算呢……”郁沐思索片刻,没说出下一句话。

    毕竟,那个为了寻求理论药效最大化的药材,胆大到拎着斧头一个人去砍建木树根的绯权,是个彻头彻尾的药王秘传。

    而药王秘传给身为孽物的他诊脉,似乎,也蛮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