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骑比先前更戒备道:“把手抬起来,接受检查。”

    郁沐乖乖抬手,即便隔着面甲,他也能嗅到云骑身上传来浓浓的怀疑和警惕,覆着铠甲的手搭了上来,在他身上四处摸索。

    没有异样。

    “这里也没有问题。”负责检查药箱的云骑摇了摇头。

    众人看向郁沐,只见对方眼角下撇,一派乖巧无辜,后面排队的人等久了,一个劲伸头探脑,不耐烦地小声交头接耳。

    “能不能快点,等着上班呢。”

    “在干什么,怎么不走了。”

    “好烦,我打卡要来不及了。”

    “……”

    云骑彼此交换眼神,拍了拍郁沐的肩膀:“行了,走吧。”

    喧闹的人群里,郁沐收好药箱,尽力保持稳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云骑的监视范围,在即将到达渡口时转入小巷,咚地一声,力竭似靠到墙壁上。

    药箱脱手,砸在理石板,散落一团,但郁沐顾不得了。

    他扯开制服纽扣,手背隐约鼓起青筋,压抑着喉间的气声,将那个作乱的爬行生物揪了出来。

    小巷中昏暗,一线天光洒下,照亮他锁骨和胸膛处的皮肤。

    雪白如纸的表面随意交错着几道爪痕,红如血线,斑驳零落。

    郁沐捂住胸口被龙爪刮痛的部位,与指间盘虬着的持明对视。

    想问对方是怎么跟过来,又为何缩小成了一手就能握住的体格,诸般疑问萦绕。

    刚要开口,却见持明缠住他的手指,立起,探头,舌尖舔了舔前吻的边缘,像是在回味什么,一双苍青色的眼瞳下垂,望眼欲穿地盯着郁沐捂住的地方。

    它甚至前倾,尾端用力,想挣开郁沐手指的钳制,再扑上来。

    “岂有此理。”郁沐气笑了,“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说着,郁沐用力,按住持明的腹部,屈指抵在龙爪下,将它捋成一条,慢条斯理地缠磨。

    饮月变得很小,加尾巴也不过一个手掌,能轻易绕着郁沐的手腕打圈,形状更接近通体碧色的蛇,是郁沐完全没见过的姿态。

    它没什么神智,隐约明白自己不可能再爬到郁沐身上随意撕咬,便歇了作妖的意头,懒散地盘着郁沐的手指,半咬不咬地磨着牙。

    “异兽磨牙期多发于成长阶段,持明磨牙……难道是返祖了?”

    郁沐心里诧异,他从持明重地‘借’来的古籍上没提过这茬。

    从昨晚开始,对方似乎就很爱咬他,难道是近来未能进食,体力有亏,才会下意识撕咬?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什么东西都尝一尝……

    郁沐蹙眉,有些为难地看着占据他整个右手,仰面朝天、龙须晃动的持明——对方甚至还悠闲地荡着尾巴,没有情绪的眼睛像一块剔透宝玉,倒映着郁沐忧愁的脸。

    景元面对狂躁拆家却不知悔改,甚至刻意眨着眼睛卖萌的狸奴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吗?

    郁沐:“我接下来要去丹鼎司,不能带着你一起。”

    饮月的眼睛直了一瞬,随即气势汹汹地咬上了郁沐的指甲,奈何它牙齿幼小,没有丝毫痛感。

    “不可以吗?”郁沐揣摩对方的情绪。

    饮月缠他更紧了一点。

    是想一起走的意思。

    片刻后,饮月张嘴,用前吻蹭他指节,状似催促。

    现在折返回家安置持明虽说来得及,但为了躲开哨岗,要绕很远一圈路。

    再者,以饮月现在的情况,难保对方不会再偷溜出来,一旦在街上被发现,他就又要去幽囚狱捞龙了。

    想想就麻烦。

    还是带在身边保险。

    “走吧。”

    郁沐单手拢好领子,拾掇药箱,提起,走出小巷,前往渡口。

    到达丹鼎司的时候刚好赶上食堂开餐,郁沐应付了几口,便前往下午研讨会的地点。

    丹鼎司的研讨会大多针对某一药理问题、疑难病例、丹方创新等前沿领域展开讨论,提出课题的医助长主持,参会人数不等,畅所欲言,不限职级,欢迎任何感兴趣的丹士提供建设性意见。

    ‘定期参与一定数量的研讨会’是郁沐工作和医药培训课程的内容之一,尽管没太大兴趣,他还是会按时到场,并,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摸鱼。

    只不过今天的摸鱼,确实是物理意义上的——因为郁沐在和饮月斗智斗勇。

    偌大的会议室里,一张方形长桌摆在中央,病例研究的核心丹士在前排,郁沐则藏在长桌的最远端,正专心致志地按住随时可能弹射起步的饮月。

    自从进了会议室,饮月便躁动不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个劲扭动着,每次尾巴的拍击都力大无穷,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喊出苍龙浊世,一道云吟把满屋子人都淹了。

    真有精神,看起来健康状况是不用担心的,郁沐想。

    他一手指着下巴,懒散随意地垂眼,右手手指飞舞,不断防住饮月的攻势。某个间隙,他突然发现饮月晾在外面的腹下,有一道折痕般的缝隙。

    他略微坐直,分散的注意力找到了落点,按住翻来覆去的饮月,把它摆成仰躺的姿势,用指腹轻轻刮过那道缝隙。

    饮月突然痉挛了一下,软绵绵地绕在他手上,目光涣散,龙爪用力推拒,不安地扭动。

    该不会是被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刮伤了吧?

    郁沐神情严肃了少许,按住缝隙,过了几秒拿起来细细查看,指腹上没有血迹——不似伤口。

    怎么回事?

    郁沐再度移下视线,正紧张着,却突然见饮月在他手掌里翻了个儿,尾巴上抬,掩住那道缝隙,眼缘下端的绯红色仿佛烧起来,龙头直接埋进腹部,一丝声音都不肯发出。

    龙躯在发热。

    郁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道缝隙是什么。

    他石化在了原地,只能装作不经意地收回手指,捧着委屈的饮月,不知怎么办才好。

    以前没注意过,也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注意,没产生过任何好奇心,以至于如今第一眼没能意识到问题。

    “我不是故意的。”郁沐小声道歉,讨好地碰了碰饮月的背部,没得到任何反馈。

    完啦,饮月彻底不理人了。

    郁沐绞尽脑汁地想再哄哄,谁知被点了名字。

    “郁沐。”

    郁沐抬头,这才发现研讨已经停了,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都在注视他,视线中所包含的信息也并不一致,疑惑、期待、好奇、轻蔑,纷繁复杂,应有尽有。

    上首一直聆听、并不发言的医助长翔横看向他:“你的意见呢?”

    被打断思路的郁沐抬头,反问:“我可以有意见吗?”

    “当然,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研讨会本就是为此存在的。”翔横鼓励地笑道。

    郁沐瞥了眼掌中不理人的饮月,直接开口:“我有要事要处理,现在可以离席吗?”

    翔横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视线从耷拉下的眼皮里投出,从上到下,将郁沐打量了一番。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微妙。

    坐在翔横左面的人直接站起来,大声斥责道:“成天浑水摸鱼,仗着受将军器重就打压同事破坏规矩,你以为自己真能在前辈面前作威作福了?”

    这番话过于熟悉了,郁沐一瞥,是竹辉——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同僚。

    “研讨会允许中途退会的规矩是先代司鼎定下的,没改过,我提出了申请,在等待医助长的回应,很合理。”郁沐看向竹辉:“关你什么事?”

    “你!”竹辉气急败坏地尖喝一声。

    “算了吧竹辉,人家说了有急事。”一旁的丹士出言阻止。

    “反正他在不在也一样,我们讨论的病例他也没听,一直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干嘛……”

    “要我说,没兴趣为什么要来。”

    “这年头蹭进度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吧。”

    “嘘,医助长脸色不好了,少说几句。”

    “……”

    窃窃私语如同嗡鸣,不待郁沐听清,就被掌中尾巴划过的触感勾走了注意力。

    饮月的尾巴正在他小臂上扫动,因为躯体变化,尾尖钻进袖口,鳞片刮着绷带,手中的重量逐渐增加。

    好像变大了。

    不是好像……

    是真的变大了!

    确认了饮月的体积比先前大了一小圈、已经需要双手捧着的郁沐顿时惊愕。

    这条持明在干什么?!它要在这里恢复原身吗?

    郁沐心道不好,猛地站起,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匆忙道:“我有事,先走了。”

    话毕,他夺门而出,开门时候不慎,还撞倒了两个矮凳。

    走廊上空无一人,好在没人。

    郁沐抓起药箱,为了以防万一,他在来时已经将手提箱里的东西全部清空,这时正好可以把饮月塞进去。

    短短十几秒,饮月的身体已经有来时三四倍大,龙身的宽度足有两拳。

    饮月不大舒适,拼命扭动,尾巴从包里伸出来,甩了郁沐一脸水。

    “安静点,马上带你去没人的地方。”郁沐压低声线,语速飞快,他试图合上了拉链,但龙角卡住了。

    塞不进去!!

    他又想再努力一下,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

    “郁沐,请等等。”

    郁沐精神一凛,将拉链卡在龙角的根部,勉强掩住龙身,提起药箱,遮在身后,全程没让对方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是医助长翔横。

    翔横靠着门边的手扶柜,圆框的轻薄眼镜架在鼻梁上,面容慈祥,有着相当深厚的学究气质。他递给郁沐一张打印好的纸张,简明扼要地写着一道关于丹方的题目。

    「……原方为黄石粉、岐黄地衣、古海珊瑚、绥园冥莲……在此药方中增加何种药材,能压制岐黄地衣伴生的眩晕失神作用?」

    这个药方?

    看着熟悉的四味药材,郁沐手指一僵,不小心在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状的掐痕。

    这是绯权研究出的、针对「充盈极乐散」的解药配方,虽然他在后续进行过部分药材的微调,但基本成分是没变过的,且他还未公布有关充盈极乐散的资料,正常来说,翔横不应该知道。

    郁沐仔细咀嚼这短短的几个字。

    压制岐黄地衣的眩晕失神作用?

    解药中最重要的就是岐黄地衣,如果增加能压制岐黄地衣的药材,解药就会失效,甚至变成毒药。

    这是一道用心险恶的问题,且与今天那乏善可陈的研讨会上的内容没有半点关系。

    拙劣的试探。

    “恕我才疏学浅,无法解答。”郁沐将纸递还回去,可翔横没接。

    “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可造之材。”翔横露出欣慰的微笑,一字一顿道:“希望我们有一天可以一起共事,郁沐……后辈。”

    郁沐没给回应,转身就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药箱的皮层传来咔咔的崩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即将破土而出。

    “可恶,非要耽误我一分钟的时间。”

    郁沐腹诽着,随意找了一间休息室,冲入门中,确认无人,立刻反锁。他手刚碰到拉链,只见药箱嘭地爆开,两米身长的饮月嗷一嗓子,重重落地,把郁沐正面扑倒。

    云吟之术不受控制,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

    饮月把他洗这么干净是要下锅吗?

    郁沐仰天,不知所措地盯着天花板,思绪放空。

    没过几秒,察觉到衣服下的异样,伸手,忍受衣服湿答答的贴身感,将已经悄悄探进他衣摆的龙尾巴抓住,抽出来。

    直至此时,他好像明白饮月一天来奇怪的原因所在了——持明是不能吃怪东西的,吮也不可以,至于如何界定怪东西……

    郁沐自己就是最烈的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