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久前在巨龙世界的时候, 芬克斯请求潜杏假扮自己的配偶以应付长老会的质疑,审判当日却掀起了相当大的混乱,潜杏按照约定带梨觉提前退出子世界。

    在那之后, 他同芬克斯之间除了近几天邀请对方来探望生病的小系统也再无联系,早就把假结婚一事儿抛之脑后。

    ……这种时候重新提起,怎么看都是有预谋的。

    海妖王算是听明白了, 这人打着讨论公事的幌子, 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理性思考归理性思考, 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孔、听着耳畔意有所指的语调, 还是有什么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木屋结界里的海水是完全静止的,此刻却仿佛有风拂过, 滚烫而暧昧的气息散落房间每个角落。

    芬克斯一条腿跪在床上, 几乎将他拢进自己的影子里:“怎么不说话?还是说比起这个称呼, 你更喜欢‘亲爱的’?”

    海洋君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可小幼崽的房间就在隔壁,又担心弄出动静吵醒崽崽, 只好伸手挡住这人的得寸进尺:“你的烂摊子都收拾完了?”

    芬克斯反应了一下,明白他说的是当日大闹长老会的后续。

    想起那群腐朽顽固得令人作呕的老东西, 暴君的脸色阴沉了一瞬, 收敛得很好:“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

    潜杏用力推拒, 小臂已然覆上了鱼鳞, 声音漠然:“当我没说。”

    “已经晚了。”芬克斯低笑,“你这样念着我,我很感动。”

    潜杏已经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了。

    他的指尖凝出一截与此前探视梨觉时粗细、硬度截然不同程度的冰凌,抬手刺向芬克斯,被早有所料的后者见招拆招化解。

    海妖王的实力放眼整个无限空间也是排在前列的,若是动起真格来不会处在下风。

    因此, 每一次的亲密接触芬克斯都要在对方究竟是口是心非的欲拒还迎、和真心想要杀了他之间博弈。

    靠近后会得到情意绵绵的吻,还是见血封喉,他真的猜不透。

    暴君充满了嗜血的挑战性,越是这样,越叫他着迷。

    尽管与海妖王的你来我往之间有个很不好拿捏的分寸,还好到这一秒为止,他每一次都赌对了。

    这回,又会是哪种?

    芬克斯一手攥住潜杏的手腕,一手钳住他的下巴,正欲上前——

    嘎吱。

    “哥哥,我……”

    带着浓浓睡意的黏糊糊小奶音打破了粘腻至极的氛围。

    成年人们触电般猛地放开彼此,潜杏惊得差点一脚把芬克斯从床上踹下去,还好后者反应够快、及时退开,才没有在未成年崽面前上演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咦?”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打扰到什么的小幼崽声音相当困惑,“怎么有两个哥哥?”

    他一手抱着和身形比起来有些太大的枕头,一手揉了揉眼;等视野清楚些许后再度抬头,神色从惊讶变得欣喜。

    “哎呀!”崽崽奶声奶气,“我知道啦,哥哥和哥哥,是不是在亲亲!”

    大人们:“……”

    潜杏的平静面具快撑不住了,芬克斯维持着僵硬的假笑快步走过去,一把捞起梨觉,在后者因枕头掉下去的小小惊呼中揉乱幼崽的头发:“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嘛呢,嗯?”

    崽崽轻而易举被转移了关注点,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指了指幼龙睡衣下的小肚肚:“饿啦!”

    似乎要证明他所言不假,崽崽的肚子发出嘹亮的咕唧一声。

    潜杏掀开被子下了床,理了理被压得散乱的长发。

    还好海妖的血液、气息不会像人类那样难以控制,他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慌张:“走吧,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

    芬克斯颇为惊讶,他还以为潜杏这样的性格会责备小崽儿晚上为什么没好好吃饭,而不是就这么顺着宠着。

    又或者,可能只是急于摆脱与自己独处的窘境。

    能让高高在上的海洋君主感到“恐惧”,也算自己略胜一筹,他想。

    潜杏随手取下床头花瓶里一串叶片会发光的细小藻类,当作发圈拢起长发。

    芬克斯没见过他这个发型,饶有兴致地跟在后面观赏。

    “咪咪。”怀里的小幼崽拽了拽他的衣服吸引注意力。

    “嗯?”

    梨觉指指潜杏,很是惊奇:“幺幺哥哥,辫子!”

    芬克斯低笑:“嗯,我也看到了。”

    “哥哥也扎。”梨觉期待地看着他,“然后,给崽崽扎!”

    芬克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原来他们仨都是长发。虽然颜色各不太相同。

    很难没有一家三口即视感。

    他想象了一下三人扎同样发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场景,把自己逗笑了。

    潜杏停下脚步:“笑什么?”

    因为对芬克斯说,眼神不算友好;

    因为有梨觉在,语气也不苛责。

    大龙和小崽看看对方,异口同声:“秘——密。”

    这么快就站到统一战线同仇敌忾,海妖王心中有微妙的醋意,半是纳闷半是不悦地哼了一声,回过头去。

    待前面人一转头,后面俩又嘀嘀咕咕起来:

    “什么发型好?”

    “嗯……揪揪!”

    “给你吗?”

    “给幺幺哥哥。崽想要,嗯,嗯,两个的!”

    “揪揪也可以扎两个。”

    “要高高哒。”

    “双马尾?”

    “对!”

    “那我……”

    “咪咪,麻花辫!”

    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芬克斯嘴上应着,心中想象他们仨换上宝宝崽期待的发型,差点没憋笑出内伤。

    算了算了,还是都在小家伙一人身上实现吧,不然暴怒的海妖王能把王宫给拆了。

    潜杏听着他俩一直在说悄悄话,更不爽了。

    小系统来到海洋世界,应当跟自己最亲密……不,最熟悉才对。

    结果这家伙一来,崽好像就被抢走了。

    可其实是自己邀请对方过来的,为了怏怏不乐的梨觉。

    芬克斯的出现的确解决了这个难题——为什么自己又不高兴了?

    ……反正都是那头龙的错。

    潜杏不愿多愁善感,胡乱下了结论,默默给芬克斯记了一笔。

    *

    这间专门为梨觉定制的木屋附带了一个很大的厨房,方便每天变着花样给小系统做好吃的。

    芬克斯刚把崽崽放下来,门口多了一道脚步声。

    他们回过头,看到绫希趴在门后,神色有歉意:“对不起,陛下,长官,是我没照顾好觉觉。”

    他说的是梨觉的晚餐没吃完,而这向来是绫希的监督工作。

    君主摆摆手:“确实也该换点花样了。”

    他不清楚梨觉究竟喜欢什么,在巨龙世界时给他买过甜点很爱吃,于是这些天顿顿做的都是甜食。

    甜腻的浓度过高,连原本嗜甜的人也会厌倦,崽崽虽然没有任性地要求吃别的,也当真难以下咽。

    严格来说小系统已经没有生理上的进食需要了,还会饿肚子都是身为人类残留的感知;其实梨觉就是嘴馋了。

    也好,是该做点别的。

    潜杏正欲召来老管家,芬克斯阻止了他:“我来吧。”

    潜杏没反应过来:“……来什么?”

    芬克斯理所应当:“做饭啊。”

    潜杏一脸不可置信:“你还会做饭?”

    芬克斯明知这种小事没什么得意的必要,还是没忍住:“我可比你想象得要全能得多,亲爱的。”

    潜杏看着那边已经跑过去拉绫希过来的梨觉,忍了忍,没在孩子们面前动手。

    “再出言不逊,”他冷冷地盯着芬克斯赤金龙瞳,“你也能够享受一下海蛇窟的座上宾礼遇。”

    芬克斯愉悦地笑起来:“按摩么?我倒是很久没放松过了——好了,不说这个,小家伙该饿坏了,围裙在哪里?”

    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海妖王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厨房琐事,还好绫希解了围;以前在黄金龙的星舰上当惯小男仆的男孩儿四处看看,依照着摆放物品的共识,在门后的挂钩上取下围裙,递过来。

    这件围裙对于芬克斯高大的身材来说有些紧,不过也能凑合。

    男人套上它,把衣领后塞住的长发拢起来,学着此前潜杏的样子,折了节装饰用的海藻高高扎起来,然后看向目光满是怀疑的潜杏:“能劳烦陛下动动您金贵的手指帮我一下么?”

    潜杏不明所以,芬克斯干脆转过身,指了指腰后松散的两条带子。

    明明让绫希来,甚至梨觉都够得着。

    偏偏要找他。

    潜杏总觉得芬克斯此举是某种恶作剧在作祟,可顶着宝宝崽期待(吃饭)的目光,还是讲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暗下决心,要是这头龙借着机会说什么多余的话、做什么多余的事,就算梨觉和绫希还在这里,他也一定要好好舒展下筋骨。

    好在,直到他真的靠近,手指灵巧地系着结,芬克斯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任他动作,还完美地沉默着。

    潜杏比芬克斯要矮一些,尤其这时候低着头,后者扎高的马尾在眼前晃来晃去,像逗猫棒。

    尽管海妖不会认为自己是猫。

    为了方便入水和游泳,暴君今日轻装出行,只穿了件最基础款式的黑色上衣。

    在进入厨房之前,他脱下了睡袍换回这件,此刻轻薄顺滑的料子完美地勾勒出偾张而不夸张的肌肉,荷尔蒙蓬勃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

    更难以忽视的是龙族从血液向外散发的高热。

    明明鳞片是冰冷的,为什么接触到同样低温的海水之后反而激化成了热量?

    不同子世界居民的构造千差万别,更别提每个世界的首领。他哪儿知道这些长角长翅膀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潜杏被这火焰般近在咫尺的灼烫弄得有些心烦意乱,最后拉紧绳子两端时力道没控制住,勒得芬克斯“嘶”了一声。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此前那个被小幼崽打断的……也许是吻。

    如果没有梨觉的意外,他会让他继续下去吗?

    他不知道。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不过大多发生在最激烈的时刻——有些是正在打的期间,有些是正在做的期间。

    在那些时候,吻不是情感上的抚慰,而是纯粹的宣泄,无论是宣泄力量还是别的什么。

    他和他之间的吻,不该出现在两个人平静而清醒的时刻。

    潜杏没有深入想下去,垂手退回安全距离。

    “谢谢。”

    芬克斯不知他所想,回身促狭地瞥了他一眼,但没多说什么。

    男人熟门熟路地拿出所需的厨具与调料,看来说自己会做饭不是吹嘘。

    在崽崽们看来,就只是大人之间一次互帮互助的友好行为,没有多余意味。

    潜杏希望的确如此。

    厨房的食材还算丰富,哪怕没几个会出现在龙的菜谱上。

    芬克斯做菜的步调和他本人同样雷厉风行,没一会儿端上好几个菜来,口味清淡、营养丰富,正适合小小朋友。

    梨觉的餐具都是宝宝崽专用的,打磨和抛光后显出淡淡金色的蚌壳上雕出一朵朵小梨花,连勺柄上都刻着笑脸。

    绫希原本没打算吃,在旁边看着看着肚子也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梨觉热情地把自己的蚌壳碗推给他。

    好朋友之间应该分享食物,这可是爸爸教过的哦。

    原本他希望两个哥哥能加入夜宵的行列中,大人们不约而同拒绝了。

    幼崽一开始还担心他们关系不好,随即想起自己半梦半醒看到的那个亲亲——哥哥们一定很亲密啦,崽不用担心!

    芬克斯抱臂靠着流理台,潜杏站在旁边,一同看向两小只。

    以杀戮为工作的大boss们以前都不知道,光是看着别人吃饭,内心也能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比起各吃各的,孩子们更愿意分享同一个蚌壳,也就没有再拿多余的碗碟。

    小的那个有时候吃得沾到脸颊上,大的那个就会放下自己的勺子,先用餐巾帮他擦脸。

    梨觉是个性格非常好的小朋友,不过毕竟年幼,又深受宠爱,偶尔在家长们面前也会露出一点点恃宠而骄的小脾气来。

    但他格外听绫希的话,哪怕后者大部分时间也都顺着他的意思。

    一旦有意见相悖,譬如挑食,绫希只要放下汤匙静静地看着他,最多喊一句“觉觉”,小崽崽立刻听话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

    故意配上嗷呜嗷呜的音效,时不时偷偷瞄一眼绫希,强烈表达出“我有好好吃饭哦”“我做得很好吧”“我很乖哒”的意图。

    并且也都好好地传递到了绫希那里。

    男孩会露出那种“真拿你没办法”以及“又被可爱到”的表情。

    这一点两个成年人也时常深有体会:宝宝崽实在是个让人没办法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小家伙。

    但绫希和大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他会慢慢地眨一眨眼,再郑重地摸摸梨觉发尾的小卷:“好啦,吃吧。”

    临时监护人们想,就算梨觉自己真正的家长来,恐怕都没有绫希的话好用。

    不过,究竟是怎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甜心呢?

    但没有人谈起梨觉的父母。

    他们有种隐约的预感——身为无限空间要职必须会有的敏锐度——那个话题是绝对的禁区。

    潜杏低声问了另一个问题:“小绫,到底是什么人?”

    且不提小系统为何如此听他的话,绫希光是凭能先后自如进出芬克斯和自己的子世界,绝不会是普通npc。

    芬克斯眯起眼,看着正在低头喝蛋花汤的男孩:“你猜,我们现在的讨论,他是不是有办法每一个字都听得到。”

    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暗藏的含义可就太多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暗示绫希有着非同一般的权限。

    无限空间有着非常经典的管理架构:

    那位鲜少有人见过真容的创世主神掌握着绝对至高无上的原始和终极权力,连明面上的顶层中枢都只是延伸祂权力的工具。

    中枢之下,分布着数百位个分管不同具体事务的系统,比如梨觉这样专门给各个子世界大boss下KPI的,比如分配给玩家的指引型,

    系统们的职级完全相同,没有上下级之分。

    “大混乱”到来之后,系统和玩家一样经常性被刷新,更多、更杂乱的新入职员工必然需要更多的指引,这就是数不胜数的系统助手、也就是momo们存在的必要。

    至于每个子世界的划分就更加简单粗暴,大boss一言堂,能够随意任命小boss,也可以按照需要安排高中初级npc,打造对自己来说最舒适理想的子世界。

    在遵从中枢命令的基础上,在各自子世界的领域内,他们的权限接近于无限大。

    以及最特殊的一群存在,整个无限空间的规则、玩法都为他们打造,也是唯一的变数——玩家。

    除了这些基础职位,无限空间中还有一些秘密游离岗位。

    没有统一的划分标准,没有精确的工作内容,没有确切的权力范围,无处不在,且无所不能。

    他们不经过中枢调配,隶属主神的私人势力,听祂差遣,对祂负责,上传下达全是点对点,外人无从知晓。

    游离岗的身份都是极密,至今无人知晓他们具体的长相、姓名,就连这个岗位的存在本身也不过是无限空间里的一种“都市传说”。

    海妖王与黄金龙同时怀疑,绫希,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深挖游离岗没有好处,芬克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叹得模棱两可:“也许只是个有实体学会化形的momo吧。”

    系统幼崽这么小,日常起居需要系统助手照顾,很合理嘛。

    潜杏明白他不想提,难得配合地揭过话题。

    其实比起绫希是不是游离岗,他们明知眼前摆着更大的疑团:被主神直属的游离岗所寸步不离贴身守护的梨觉,得是个多么重要的身份?

    说得再直白一点:梨觉和「祂」是什么关系——是「祂」的什么人?

    可谁也不会问出来。

    真相大抵逼仄沉重,起码在它来临前一刻,他们仍希望宝宝崽只是个爱笑爱撒娇、会甜甜喊着“哥哥”的小朋友。

    不过芬克斯有别的想说的。

    一桌之隔的崽崽们穿着颜色、款式相近的睡衣,绫希的那件是带斑点的猞猁,帽子上的耳朵有一撮尖尖的黑毛;梨觉则是金灿灿毛茸茸的小龙崽。

    真正的龙类早就发现了后一个的眼熟形象,这时候终于拣着机会问出来:“小家伙的睡衣,是你选的?”

    “……”

    潜杏深知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有办法借题发挥,所以最好的回应是沉默。

    芬克斯双手向后撑在台子上,侧过脸似笑非笑,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缠绵:“这么喜欢龙的幼崽,早点儿说嘛。如果你这么想要为我诞下后代,我很乐意效劳。”

    那两个调侃的称呼一度在舌尖滚落,他知趣地咽了回去;如果现在打扰了崽崽们进餐,那岂不是浪费了自己做的饭,万万不可。

    潜杏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我现在倒是很乐意弄死你。”

    芬克斯发现自己对潜杏怒火燃点的掌握越来越熟练,及时扯开话题。

    他站直,连表情都变得肃然:“对了,说说吧,那个‘盐’究竟是怎么回事?”

    潜杏蹙眉。

    一整日的插科打诨,差点把喊芬克斯过来最重要的原因给忘了。

    他抬了抬手,一层轻轻晃荡的水膜在原本流水静止的结界中升起,如同一道帘挡住成年人交谈的声音。

    随后,潜杏把此前在昏迷的小幼崽脑海中探听到的呼唤重播给芬克斯听。

    芬克斯摸了摸下巴:“你不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潜杏:“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但实在是太模糊了,只觉得听过,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

    芬克斯沉吟:“让梅菲斯特也听听吧,那小子看着不靠谱,毕竟也是当年……”

    潜杏摇头:“我找过他,联系不上。我能感觉到他还在我这里,不知道跟我的员工在干什么。”

    “你先找的他?”芬克斯莫名不爽,“看来我不是陛下的第一选择。”

    潜杏:“这重要吗?”

    “看什么比了。”芬克斯说,“你不准备去找他吗?就不怕他把你的员工怎么样?”

    潜杏的回答就像他本人一样冷漠:“没了,再重新招一个就是。”

    芬克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还真是无情啊。”

    同样是小boss,对于暴君来说,林望、莉达等人是他的星舰成员,是黄金龙家族的一份子,是他没有血缘的真正家人。

    但对于海洋君主来说,万年不过是个普通下属,平日里连述职的次数都寥寥无酒,随时可以被任何工作能力强、有责任心的新人替代。

    在这一点上,他们无法互相理解,也不需要。

    就在这时,水帘被谁敲了敲。

    暴君原本还因为两人的私密空间被打扰有些许不快,扭头看到原来是梨觉,责怪的意思顿时烟消云散。

    小幼崽正趴在水帘上,任凭脸蛋被水流温柔地抚摸,玩得很起劲儿。

    发现被家长们注意到之后,崽崽弯起眼睛做口型:‘花花姐姐!’

    两人看向水帘之外,飞花正单膝下跪等候,显然有事禀报。

    潜杏撤去了水帘,把梨觉拉到身边,撸猫似的挠了挠小家伙的下巴,垂眼看着他舒服的小模样,对飞花道:“起来吧。何事?”

    侍女的珠链面纱忐忑地抖了抖。

    “同心传讯,检测到了波坎格火山的活动迹象,比以往都要剧烈得多,有可能会……”

    她咽下口水,轻颤着道出那两个字。

    “——复苏。”

    第62章

    波坎格火山是这个子世界的地基, 千万年前它不间断地喷发过数年,厚厚的、含有各种物质的火山灰成为了孕育所有海洋生物的基础。

    某年某月,海妖王征服了这片海域。

    再后来, 他被主神招安。

    失去一部分主权的同时,也拥有了极高的自治权:海域被纳入无限空间后,他可以对自己的子世界进行任意改造。

    最讨厌火的潜杏第一件事就是让波坎格从活火山变成了死火山。

    然而波坎格的形成时间远在他设立规矩之前, 成了整个子世界中唯一的另类, 居然能有不服从管教的时候, 每隔个百八十年挣扎着从他的镇压下苏醒活动活动, 屡教不改。

    潜杏调用了更多力量去压制火山活动,甚至抹掉了里面的大多数岩浆;boss之力的抗衡还是有效的, 波坎格至今没能成功喷发过, 顶多内部活跃活跃。

    甚至无法称之为休眠火山, 只能说是半死不活。

    皇帝乌贼同心是火山灰中诞生的巨型生命体之一, 它长期生活在海底,又偏爱温暖的水域, 波坎格的火山口成了它的最佳栖息地。

    尽管智商有限,同心差不多也算得上支线小boss, 潜杏赋予了它一部分压制波坎格的权限, 一旦感知到熔岩的活动程度超过警戒线, 它就会张开所有的触手趴在上面, 能有效麻〇并阻止它进一步活跃,拦截危机。

    有它监测和管理火山活动,潜杏省心很多。

    这么多年履职下来,皇帝乌贼应对此事已经很熟练,大多数时候同心自己就能解决问题,连禀报飞花都不需要, 更别提辗转传达到君主这里。

    反之,若是连同心都觉得需要让陛下知晓,那么波坎格的情况一定很严重。

    出大问题。

    几分钟前,一家四口还在吃夜宵,小的嬉闹,大的微笑,相当其乐融融。

    几分钟后,已然整装待发,即将去往一个危险值未知之地。

    潜杏知道自己就算不同意,另外仨也不会愿意乖乖呆在木屋里,干脆让他们都跟着。

    巨龙降生和孵化于火中,去火山和回老家一样熟稔;

    小系统和小游离(是的,这是绫希在他这里的新名字)的权限之高,恐怕火山喷发把他和芬克斯吞了,崽崽们也毫发无损。

    ……这么看来,身为海洋世界统领的自己居然是最拿火山和火焰没办法的那个。

    潜杏有点儿想叹气。

    即便清晰地了解幼崽们的自保能力有多强,潜杏身为成年人和小系统的临时监护人,依旧会有所担心。

    “不能乱跑。”

    “要跟在后面。”

    “不可以靠太近,会被卷进去。”

    “火很烫,烧到会受伤。”

    ……

    “记住了吗?”

    “记——住——啦——!”

    宝宝崽听完一连串琐碎的注意事项,完全没有不耐烦,并且用小朋友特有的、回答问题会拖长的音调响亮地给予回应,奶金色的眼瞳明亮,还有模有样敬了个礼:“保证听哥哥的话!”

    绫希也拿着梨觉的手,郑重道:“我会看好觉觉。”

    海妖王颇为欣慰,想着要是全海洋的小崽子都这么懂事,何愁管理不好这个庞大的世界。

    他转头,发现芬克斯不仅没有做好准备,还抱着种说不上来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潜杏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可以说是冒犯了,语气很不好:“怎么?”

    芬克斯一笑:“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么好的奶爸潜质,还挺会带孩子。”

    潜杏:“我以为这个评价是属于你的。”

    芬克斯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不在意地耸耸肩:“以前我会觉得被侮辱,现在看,是种赞扬。”

    毕竟,能当宝宝崽的家长可是种荣幸啊。

    以海妖王的性格很难在打嘴仗上胜出,现在时间紧迫也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打算就这样出门?”

    芬克斯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我应该穿睡袍?”

    潜杏:“……”

    此前黄金龙的到来已然在王宫附近掀起一轮八卦风波,猜什么都有,潜杏绝不会允许芬克斯用大只的、耀眼的龙形态再度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的领域里。

    可若是维持人形,且不说速度能不能跟上这些水生生物,在海里冒出来的、能够跟随在王身边的纯粹人类,吸引眼球程度也不比龙类好到哪儿去。

    那就……

    潜杏心情大好地翘起嘴角:“——只能这样了。”

    威名赫赫的黄金暴君不得不缩小从未有过的迷你尺寸,跟绫希变幻的小海豹差不多。

    若不是那一对小犄角招摇着,乍一看就像只剪了毛、穿了壳的猫。

    不久前他还在巨龙世界中养着与众不同的猫猫小梨,这回变猫仔的成了自己。

    芬克斯很屈辱。

    但没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龙也一样。

    芬克斯眯起眼睛,头一回用仰视的视角看潜杏;后者难得一见的愉悦表情既让他恼怒,又小猫爪似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头。

    高山雪莲盛开的刹那,着实惊艳。

    他的瞳孔竖起,有了个好主意。

    迷你号的小金龙一跃跳上海妖的肩头,理直气壮:“我现在的速度可跟不上你们,尊敬的陛下不介意让我搭一程吧?”

    潜杏:“?”

    不,他很介意。

    回到海妖原身的状态不会再穿着人形时的衣服,也就是说他的上半身除了显示崇高地位的华丽珠链,不着片缕。

    哪怕小金龙呆在肩膀这个相对没那么敏感的地方,那份平日里在子民面前从未有过任何异状的赤L,也成了格外古怪的禁区。

    感受到爪下细腻的肌理忽然变得僵硬,芬克斯变本加厉,欢欣地用爪敲了敲,仿佛在调整位置。

    其实和A抚对方没差。

    是的,没错,他完全是故意的。

    方才他注视着潜杏时,可绝不是只在心里评价对方是否是个合格奶爸那么简单。

    那些自肩头掠过胸腹、勾勒至腰侧、最终摇晃在下半身鳞片周围的珠链,像是极具蛊惑性的绳索。

    贝壳与珍珠闪烁着细小的光芒,不至于晃得睁不开眼,反而更牢牢抓住目光。

    芬克斯现在有了完全不同的视角,他低下头看,比想象中还要令人着迷,尤其是当那些珠链交错在……

    然后他就被整个儿扔了下来。毫不留情的那种。

    小金龙大头朝下摔了个结结实实,还好他脑袋够硬,除了最先接触到地面的龙角有点儿钝钝的痛,并无大碍。

    若是换个人此刻他已经喷火了,好好让对方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暴君之怒。

    ……可理亏的是他。

    芬克斯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潜杏,刚想说什么,被拦腰抱起来。

    梨觉的两条小胳膊紧紧抱着他,兴奋地用脸蹭了蹭他的:“咪咪,猫猫,可爱耶——!”

    黄金暴君恐怕长这么大也没被夸过可爱,更别提当个娃娃似的对待。

    也就是宝宝崽了,不然早就被他撕成了碎片。

    芬克斯无奈地被小家伙晃来晃去,心想着,先是潜杏,又有梨觉,自己怎么拿这俩人这么没办法。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啊。

    最终,还是潜杏出手解救了他:“该出门了。你和小绫也要换种形态,知道吗?”

    梨觉点点头,大发慈悲地松开小金龙,跑过去拉住绫希的手快乐地转圈圈。

    等伴随着他们升腾起的金光消散后,小水母和小海豹又回来了。

    螯虾管家躬身谦卑地送他们离开。

    刚一开门,糖饼冲了过来。

    “陛下,小少爷,小绫少爷,呃还有这位……不认识的先生,现在是要出门了吗?”

    鳐鱼兴奋地摇着尾鳍,像时刻期待着遛弯的小狗。

    “我们……”

    绫希有些迟疑。

    这样危险的行程不该带它的,可糖饼这样快乐的鱼,谁能忍心在它的小眼睛里看到失望呢?

    “带上吧,这样你们几个乘着它也能省力一些。”潜杏轻笑,话里有话,“是吧,伟大的黄金暴君?”

    此刻的芬克斯既不伟更不大,以他现在的体型,原本脖颈上挂着的小巧夜明珠也变得笨重极了;可是没办法,他想在长期呆在海底就离不开它。

    “等事情忙完之后。”芬克斯表面微笑,暗地磨牙,“我会让你体验一下我有多‘伟’、‘大’的……亲爱的。”

    潜杏这回没有计较他狎昵的称呼和语调,以胜者的姿态矜持地吐出两个字:“恭候。”

    小水母不明所以:“哥哥在说什么?”

    小海豹捂住他在人形时会长耳朵的地方:“不知道,应该是大人的约定吧。”

    “喔……”

    *

    飞花在最前面领路和开路,随后是君主,鳐鱼跟在后面,背上载着小水母、小海豹和小金龙。

    飞花性格活泼大胆,好几次没忍住扭头瞄一眼和小海豹个头差不多的金灿灿的小龙,对着君主抿嘴一笑:“陛下,‘那位’还是现在这个形态更无害啊。”

    潜杏没有回头也知道她在说什么,神色意外的轻松,看起来几乎像在笑一样:“……的确。”

    维纳斯骨螺状的耳鳍轻快地扇动一下,它之余他,就是表达心情的猫尾巴。

    这个大小的黄金龙可没办法再“欺负”陛下了,飞花暗自想,有时候都觉得君主是不是太纵容对方……

    潜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了,这几天你和流萤准备一下,去海盗船面试一下新人。”

    在海洋世界中值得被面试的员工,也就只有小boss了。

    海盗船上的首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全靠厮杀争夺,胜者为王;万年自己也是踩在前老大的头上才获得了如今的地位。

    飞花愣了下:“万先生他……”

    “依小梅的性格,嘴上说着‘借’,把人带走应该不会再还回来了。”潜杏说,“还有,给同心和四灵办下手续,转成固定岗,以后要定时上班。”

    飞花听明白了,这是工作制度有调整呢,摆了下尾鳍:“是,陛下。”

    中枢让小系统传达新一季的工作目标,调整玩家的通关率,不能太固定。

    海妖王的解决办法很简单:招大于一个的新员工,让他们去定各自的业绩完成线,这样玩家的考核情况也就变得灵活得多。

    听起来完全合理。

    火山的地势比王宫所在要低很多,他们一路向着更深的海沟游去,近乎垂直的悬崖笔直地耸立在两边,如同沉默的守卫巨人。

    下降百米之后,王宫灯火通明的影子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再往下,极强的水压筛选掉更多柔弱的物种,连打着灯笼到处跑和会发电的怪鱼也消失不见。

    好在岩石缝中长着会发光的藻类,他们这儿还有只亮晶晶的小水母,不至于完全黑暗。

    四周黑魆魆、静悄悄,本该是很可怖的景象,可自己最亲近的哥哥们都在身边,被簇拥在中间的梨觉一点儿也不怕,兴奋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完全当作一次探险旅程。

    前面的水域还算开阔,越是靠近目的地,两边的岩壁越发呈合拢趋势,海妖们不得不小心地曲起大尾巴,才不至于鳞片被剐蹭。

    排队通过一条极为狭窄的岩缝时,小只的崽崽(以及一个不是崽)的都从鳐鱼身上下来。

    梨觉看着扁扁大大的鳐鱼,小手比划比划它的身长和缝隙,好像太勉强,担心道:“饼饼怎么办呀?”

    糖饼嘿嘿一笑:“我可比陛下还薄呢!”

    它可没瞎说,等最迷你的小水母轻松地游过去之后,糖饼把自己竖了起来。

    维持这个姿势游动对它来说并不自如,还有可能会迷失方向感,糖饼干脆把自己像真正的一张饼那样贴在湿滑阴冷的山体上,交错屈起胸鳍再展开,爬行般地挪了过去。

    这道岩缝已经小于成年人的体型,好在海妖一族的身体十分柔软,潜杏和飞花先后顺利通过,除了赤L的皮肤上沾染了一些苔藓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擦除不了,倒像种张扬的纹身。

    此处的岩壁犹如一扇异时空大门,它的背后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宽阔世界。

    映入眼帘的正是巨型的波坎格主体,它的岩石黝黑、厚重而粗糙,两座相邻的山峰形成“8”字型的连环状。

    一座的火山口沉积着湖泊,自地心聚集的淡水呈蓝绿色,和深得发黑的海水界限分明;

    另一座的山口缭绕着浓雾,如同陆地上的云,堆积的银色矿物结晶像一层落雪,在幽暗的空间里荧着微光。

    离得还很远,小水母就已经被刺鼻的硫磺味呛得直往后退,还是海妖王为他、为每个人都施予隔绝的泡泡,

    光是这浓烈的气味,就注定了不会有任何居民选择长居于此;哪怕是负责守卫的皇帝乌贼,大多时间也休憩在另一处山巅。

    偶尔有贪玩的、迷路的误入,也被那状似热流的雾气吓得赶紧溜走。

    它似乎沉眠于此,又似乎随时会醒过来。

    敬畏,恐怕是大多数人直面波坎格的第一反应。

    小水母待在泡泡里呆呆地看着,过了会儿掀了掀蝴蝶结触手,半梦半醒地呢喃:“蓝色的。”

    芬克斯听见他的话,问:“什么蓝色?”

    “什么?”梨觉下意识重复,懵懵懂懂得好像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芬克斯觉得古怪,潜杏听出了其中的门道,蹙眉:“波坎格的熔岩是蓝色的。”他打了个最直观的比方,“和我的鳞片一样。”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黄金龙家族平日里上班的那颗人类星球也分布着不少火山,平均每几年就要喷发一回,无一例外的赤色熔岩。

    波坎格的岩浆,竟然是蓝色的?

    浴火而生的龙类第一反应是,在这里泡澡舒不舒服?

    潜杏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来都来了,不如你去看看。”

    才发现邀请这家伙过来,除了逗宝宝崽开心,居然还有这种附加作用。

    “这没问题。”芬克斯在泡泡里划拉了下爪子,“不过陛下要如何感谢我?”

    潜杏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芬克斯罕见地没有借题发挥,暂停了成年人之间的暧昧博弈,关注点又回到小系统身上,“小家伙居然能看到里面么?”

    他可以确定波坎格现在没有任何一处泄露了岩浆,梨觉是怎么知道它们是蓝色的?

    潜杏微妙地叹了口气:“就算他现在能阻止火山喷发,我也不会惊讶。”

    他们早该明白,宝宝崽怎么会只是个沟通岗的小小系统呢?

    海底通往波坎格有不止一个入口,同心等候错了地方,飞花不得不哼出一段轻巧的旋律才把它召唤到正确的位置。

    皇帝乌贼慌慌张张地迎过来,掐着那把尖细的嗓子发嗲:“陛下您总算来了,哎哟,可真是吓死人家了呢……”

    小金龙嫌恶地抖了抖翅膀,转身不想看这个怪家伙。

    小水母热情地游过去:“心心!是心心耶!”

    还好幼崽是罕见的发光体,才让庞大的乌贼很快注意到小小只的他,惊喜地尖叫:“小少爷——!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呀,快来让我啵一个啵一个……”

    梨觉咯咯笑着,绕着它伸过来的触手晃来晃去:“啵啵就要被吃掉啦!”

    “我可不会吃你呀小宝贝儿,还不够一口咽的呢。”同心嬉笑,“而且陛下不会允许的,你可是我们唯一的继承鱼呢,太好了我们海洋世界有……”

    飞花无奈地用精神力勒住它脑中的那根弦,阻止它胡说八道。

    皇帝乌贼和海龟智商有限,大约知晓自己身处无限空间而不是真正的自然海洋中,又不明白具体有什么区别。

    懂了,但没完全懂。

    无限空间的框架之下,大boss就是最顶级的操纵者。

    君主万古长青,要什么继承鱼啊?

    想起陛下提到的让这俩大家伙转岗、成为正式小boss的事,飞花一阵头疼,难以想象给同心和四灵岗前培训会有多棘手。

    此处体型最大的那个和最小的那个玩闹得正欢,海妖王眺望着火山口越来越浓的雾,仿佛岩浆蒸出的热汽,心觉不妙,打断了互动:“哪些指标出现了异常?”

    “它比以前更烫了。”同心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它举起一条触手,吸盘中间有一个很明显的疤,委屈道,“把我烫出了泡呢……人家皮肤很娇嫩的,以后要是火山泥做触手膜都敷不回来可怎么办……”

    潜杏无视了芬克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面无表情:“其他呢?”

    “咕噜叫的频率也变多了。”乌贼又找出一个明显的变化,“正常情况,几个月才会咕噜叫一次。需要我压着的时候呢,就是几周一回。但是最近几乎每天都有,就是从……”

    它认真地想了想,看见小水母后眼睛一亮:“对了,就是从小少爷来的那天开始!”

    潜杏和芬克斯对视一眼。

    如果波坎格的活动迹象和梨觉扯上关系,那么情况就和此前预计得完全不同了。

    小金龙为了能和海妖王近距离低声交谈,划拉划拉游到后者身边。

    怎么看都觉得像此前一样待在对方肩头最适合交流,不过应该不会被答应,只好退而求其次飘在潜杏面前。

    “‘咕噜叫’是什么?”

    “岩浆活动。”

    “你这小章鱼的智商真的够做小boss么?”

    “……它是乌贼。”

    “这不重要。这山能感应到宝宝崽?你捏的?”

    “它是原初时代的遗留物。”潜杏瞥向他,“也许比你我年纪都大。”

    芬克斯有些惊讶。

    原初时代指的是无限空间建立之前,彼时诸方混战,直到神明从天而降,招安了包括他和海妖王在内的几个原初怪物,才统一了世界。

    他没有留下任何原初时代的残骸,全都清理干净,捏了个崭新的子世界,都快忘了这些上古遗物还有自己的意志。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呼唤着“盐”的声音。

    它,波坎格,梨觉,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是它在召唤沉睡的波坎格吗?

    是它在引诱无知无觉的小幼崽吗?

    大人们正各自沉思,清脆明朗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诶——嘿!大家有没有想我呀~~”

    毫无征兆冒出来的小魔鬼着实惊到了所有人。

    伴随梅菲斯特现身的黑雾正巧在芬克斯身旁膨开,猛地把没有防备的小金龙推向近在咫尺的潜杏;后者完全是下意识接住他,在反应过来之后又扔开——

    芬克斯在听到那嗓音时龙爪就已经防御性地举起,虽然身体缩小,龙爪的硬度和尖锐分毫不减,此刻靠向潜杏时爪尖难免扯住那纷杂华丽的珠链,像是拨动了最深处的一根琴弦,瞬间惊出连绵不绝的余震。

    问题就在于,海妖王抗拒的动作并没能让被缠住的龙爪脱开,反倒是相对的力道直接挣断了设计并不牢固的珠链。

    于海妖族而言,珠链的繁复程度代表着地位高低,权力越大,装饰越精美。

    这么一扯,其上点缀着的贝壳、珍珠、晶石应声碎裂,凄凉地散落在海水中,息流推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慢慢飘远。

    芬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在对方赤L的胸口留下几道扎眼的红痕,有的已经渗血。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除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恶魔。

    同为原初怪物,梅菲斯特对这两人熟悉得很,也不是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猫腻。

    他丝毫没有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自觉,瞪大眼睛,语气半是不可思议半是兴奋:“哥哥们,你们在玩儿什么情q呢?”

    第63章

    潜杏:“……”

    芬克斯:“……”

    “不是, 谁玩——”芬克斯按了按青筋直跳的额角,“别在宝宝崽面前乱说话。”

    可能因为场面太尴尬,需要什么来打破, 在场所有会化形的生物都默契地陆陆续续化作人形。

    ……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变得更尴尬了。

    梅菲斯特低头,看见仍然裹在泡泡里的小宝贝眨巴着大眼睛单纯无辜地看着自己, 后知后觉, 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魅魔是他多重魔鬼身份中的一个, 讲点儿限制级的话手到擒来;本身又喜欢撒娇, 尤其对着潜杏和芬克斯口无遮拦惯了,差点儿忘了大人在真正的小朋友面前要有分寸。

    梅菲斯特头一回生出点儿忧虑:等宝宝崽到自己那里去, 他真的能玩儿——啊不, 是照顾好小家伙吗?

    潜杏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从飞花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君王礼袍披上, 胸口那点儿细小的伤口很快就在强大的自愈力中消失了。

    但自尊上的没有。

    他向来孤高自傲,还是有点儿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 巡视海域时甚至会确保长发的每一个卷都精心打理过,头顶桂冠的花朵不能有枯萎, 花瓣颜色需要按照浓淡渐变排序, 连戴着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得同样的大小、色泽。

    即便今日是私人行程, 也不该出现任何颓唐;尤其是宝宝崽还在——他怎么能在宝宝崽面前出岔子?他怎么可以在梨觉眼中不完美?

    哪怕小幼崽丝毫没觉得这有损家长的威严与美丽, 当家长的还是不能忍。

    ……果然遇上那头龙就没好事!

    他保持着平静的表象,不动声色地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划,送(被)给(抢)芬克斯的那颗挂在脖子上的夜明珠忽然感受到了原主的精神力,挣脱开了项链,被水流冲远。

    芬克斯完全没有防备,作为一个纯正的陆地生物, 离开了魔法外挂道具,被陡然抽空的氧气和涌入的海水灌得呛了好几口;海水中咳嗽的声音都传不出来,他不得不立刻伸手去够夜明珠。

    这回潜杏没有再使坏让它飘离,看着芬克斯狼狈地把它捏在手中重新找回呼吸,勉强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他调整好了情绪,抬眼看向仍狐疑地望着他两人的梅菲斯特:“你怎么突然过来?”

    他的视线在少年身后转了一圈,后者是独自一人来的,果然如他所料,不打算把员工还回来了。

    海妖王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重新招聘。

    好在,少一个海盗首领就重新招一个,就算少一艘海盗船也可以重新组,或者换其他的小boss设置。

    这些人对他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无非是趁不趁手、称不称心的区别。

    不像黄金龙把星舰上的家族成员看得很重,对于海妖王而言,几乎没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他就是这样凉薄的一个人。

    唯一与众不同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了吧?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大人都化作人形总之也先回到人类形态”的梨觉小朋友,正推着那个变大的泡泡,滚雪球似的,踩着和当水母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的浮力,好奇地游来游去。

    他总是很开心,潜杏想,再逼仄黑暗的环境,总能凭着年幼的直觉找到喜爱之物,像在沙滩捡到最漂亮的贝壳。

    就算身边环绕的都是自己、芬克斯、梅菲斯特这种心狠手辣、罪恶滔天之辈,小家伙的那份纯真也从未消泯。

    他是朵最最纯白的梨花,再怎样脏污的罪孽都不能玷污分毫。

    一只误入此地的裸海蝶吸引了梨觉的注意力,他立刻调转方向跟在它后面,小猫追蝴蝶似的快乐地扑腾扑腾。

    透明的、有着火热红心的冰海天使并没有被吓到,反而停下来等待,同样好奇地打量着这只从未见过的人类小幼崽,情不自禁被他身上那股纯净的、近乎圣洁的奇妙气质所吸引。

    你是谁?它想。

    但被崽崽抢先了。

    “你是谁呀?”梨觉在大泡泡中吐出一个小泡泡来,“崽崽是水母的时候,和你一样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同样透明的海洋生物呢。

    它没有回答。柔软的翅膀扇了扇,转身游走。

    海天使体态优美,游动起来像流连花丛的蝴蝶。

    当过小猫咪的宝宝崽是没办法拒绝追逐蝴蝶的。

    每当梨觉缩短距离,在伸手就能触碰到裸海蝶的刹那,后者总有办法调皮地、轻盈一扭身躲开,让小崽崽差点儿尝到甜头,诱惑力反而更强。

    大人们原本放松地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看着看着不对劲儿,小家伙怎么在往火山口游?

    同心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敏锐的,正要伸长触手把闯禁区的小崽儿卷回来,旁边一道黑影炮弹似的射出去——

    绫希化作游得更快的小海豹,三两下追上梨觉,圆滚滚的身体横在他面前:「觉觉!」

    梨觉很少有自己人类形态见到绫希海豹模样的时候,立刻被截断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伸手抱住他,蹭蹭他光滑的皮毛:“希希呀!”

    海妖王为他们设下的隔绝泡泡非常灵活,分开时单独的,贴近了也可以合二为一。

    小海豹用脑袋顶了顶他:「不可以离火山太近,快回去吧。」

    梨觉握住他的鳍,犹豫了下:“可是,那个……”

    他回头,正要给好朋友介绍新朋友,就看见裸海蝶头也不回地往云雾越聚越浓的火山口游,速度快到不像浮游生物。

    梨觉担心地喊道:“你别去呀,危险!”

    裸海蝶并未搭理,这让幼崽心急起来,也要跟上去。

    海豹的鳍状肢灵活程度毕竟不比人类,没办法拽住梨觉的手,没办法,只得重新变回人形,一把拦腰抱住梨觉:“不能去!”

    崽崽头一回不愿听他的话,挣扎着要去追裸海蝶:“想救它——”

    绫希年长他三岁,又是灵兽,力气比他大得多,可又不敢使太大劲儿伤到梨觉,两个向来相亲相爱的小孩扭打成一团。

    生物对超出自己常规生活环境温度的逃离是自我保护的本能,谁都不知道那只海天使究竟为什么头也不回地向着波坎格游去。

    连皇帝乌贼这样皮糙肉厚的庞然大物也会被近期不对劲的火山口云雾烫伤,更别提它这样小小一只软体动物,恐怕还没靠近,就会被高温直接溶解。

    如果视力差一些,也许伤心就会少一些。

    绫希拉住梨觉的胳膊带着他转身面对自己,把幼崽抱到怀里,不让他再看向那边。

    他们早就浸在海水里,所以就算哭泣,胸前的衣服也不会更加潮湿。

    崽崽两手抓着他的衣服,传来细弱的呜咽声,身体颤抖。

    绫希也不敢再看那边已然被云雾吞没的冰海天使,心里同样被难过占据,低垂眼帘轻轻拍着梨觉的后背。

    传说中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可惜无论是潜杏,还是流萤、飞花姐妹俩,从不曾有人看见摈弃感情的他们哭泣。

    然而此刻绫希惊奇地看到自己眼前漂过一串细细碎碎、冰一样清透的圆润晶石。

    仿佛一首乐章的曲谱,音符跳跃着,渐渐隐没入暗淡遥远的蓝色水流。

    那不是哪里浮起的矿石,不是断裂的项链。

    是梨觉的眼泪。

    *

    「梨。」

    「梨……?」

    崽崽从伤心中回过神,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所有人,包括绫希,都安静地待在各自的泡泡里,低头沉思,仿佛在为逝去的冰海天使默哀。

    没有人说话。

    是听错了吗?

    「梨。」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梨觉再次左看看、右看看,大人们的姿态、神情一动不动,好像封进了泡泡中。

    小幼崽并不知晓时间和空间已然被暂停。

    是谁在喊自己?

    「你是梨,对吗?」

    那个声音很模糊,但温和。

    梨觉以前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却莫名感到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有谁这样爱怜地呼唤过他。

    “不是梨。”崽崽非常认真地纠正,“是梨——觉——”

    那个声音笑了:「好的,梨觉。但是喊你“梨”也很可爱,不觉得吗?」

    小家伙想了想,自信地回答:“喊什么,崽崽都可爱!”

    这回笑声变得爽朗很多,完全被萌到了。

    过了会儿,笑声敛去,变成一种叹息:「都长这么大了啊……」它听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抱歉,我……」

    崽崽歪头。

    为什么要道歉呢?

    因为自己长大,所以觉得对不起?

    好奇怪呀。

    梨觉遇到搞不明白的问题会皱起小鼻头,这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习惯性动作。

    父子俩的五官本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大的清雅疏淡,小的软糯甜蜜;做这个表情时更加相似,像是看到了幼年时的沈烟

    「你真的很像他。」那声音轻笑,「太好了。」

    “像谁呀?”

    「你的爸爸。」

    梨觉立刻来了兴趣:“你认识我爸爸嘛?”

    「认识。」它顿了顿,「很熟悉哦。」

    是爸爸的好朋友吗?

    崽崽奶声奶气问:“那你是谁呀?”

    「我是……一个很爱你的人。」它说,「也很爱你爸爸。」

    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并不能让崽崽满意。

    梨觉再度皱了皱鼻子,忽然想起什么:“我知道啦,你是那个金色的叔叔!”

    对面明显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磕碰了下开口:「什……么?」

    “崽崽看到哒。一个金色头发的叔叔,亲了爸爸!”梨觉悄声分享这个小秘密,“爸爸说,相爱的人会贴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叔叔呀?”

    小小年纪居然会前后关联,逻辑还挺清晰。

    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回答指认:「真希望我能陪着你长大。」

    敏锐的小幼崽从这声叹息中听出了无尽的伤感,不知为何,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

    爸爸,现在又在哪里呢?

    「梨。」

    「梨?」

    梨觉一个激灵:“崽崽在!”

    「宝贝,来找我吧。」那个声音说,「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好吗?耽搁太久了,该团圆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

    梨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应,周遭静止的海水重新涌动起来,一直沉默的大人们也恢复了交谈。

    那个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觉觉。”

    “觉觉?”

    绫希在他面前挥手好几次,小幼崽才回过神,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我听见了!”

    绫希一愣:“听见什么?”

    “叔叔。”梨觉像是回答,又像是喃喃自语,“金色的叔叔。让我去找他,他会带我找爸爸。他认识爸爸……”

    越说越混乱。

    绫希心里咯噔一下,他分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除了脉脉流水;但梨觉口中的“金色叔叔”只有「那位」。

    难道神主用某种方式同崽崽沟通了?

    又或者,崽崽听到的……根本不是神主的声音?

    ——会不会,其实是此前蛊惑着梨觉昏迷、折磨着糖饼和其他生物头痛的「第三首领」?

    大人们纷纷过来,了解情况后作出同绫希一样的猜测:“那个声音又来了?”

    绫希不安点点头。

    梨觉迫切地拽拽潜杏的袖子:“幺幺哥哥,我想找爸爸!”

    潜杏是最了解那个靡靡之音的人,摸了摸小孩的卷发,叹了口气:“崽崽,你在幻听,那不是你爸爸的声音。”

    幼崽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爸爸。是叔叔。叔叔认识爸爸,还亲了爸爸!”

    家长们:“?”

    好像听到了很不得了的秘密。

    见潜杏不为所动,梨觉换了个求助目标,扑腾到芬克斯面前,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乞求:“咪咪,想见爸爸……”

    芬克斯早就对那个“残害”宝宝崽的声音很不爽了,黄金龙和海妖王不同,不喜欢用冰冷迂回的手段,暴力对抗和碾压才是他的风格,这个看不见的、暗地操纵一切的「第三首领」,正是他最讨厌的类型。

    他捂住崽崽的耳朵:“那是坏人。知道吗?比我们更坏的坏人。”

    没人支持自己的想法,小崽崽的眼眶红了,噙着泪花:“哥哥是坏人吗?”

    芬克斯在这个问题上从来没有犹豫:“是的。”

    梨觉擦了擦眼睛:“可是、可是,哥哥对崽崽很好……”

    芬克斯看了眼潜杏,继续哄道:“我们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好崽,而不是因为我们是好人。你现在听到的这个声音,既不是好人,也没有把你当好崽——如果真的对你好,会来找你,而不是让你去找他。”

    这一大段好不好的把小幼崽绕晕了,浅金色的眼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我……”

    他下意识看向最后一个还没表态的家长,声音比之前弱了很多,似乎已经不奢望得到他的支持,却又还是想尝试最后一次努力:“梅梅哥哥……”

    小魔鬼原本托着腮观摩两位铁石心肠的老熟人化身无限空间好奶爸耐心哄崽,还盘算着回头一定要把这两人的真面目揭露在大boss交流频梨,忽然成了目光中心,错愕地指了指自己:“我?”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缓缓点了点头。

    这下少年也变得不自信起来:“你们是要听我的判断么……?还是意见什么的?”

    潜杏怎么看都觉得大孩子带小孩子不靠谱,可梅菲斯特也的确是领域内优秀的幕后黑手,比他和黄金暴君更知道怎么让玩家求生不得、求死无能,专业能力还是没问题的。

    他游到梨觉身边,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小梅,你跟崽崽说你的想法吧。”

    小魔鬼狐疑的目光在两位同事之间来回逡巡,别看海妖嘴上说得随意,他要是真误导了宝宝崽,说不定那俩傻爸爸会怎么同仇敌忾对付自己呢。

    “如果你们真的要听我的想法。”少年遥望着越来越激动的波坎格火山,定定地看了会儿白雾浓稠的火山口,语气笃定,“它在呼唤小甜心。”

    几人皆是一愣。

    包括梨觉本人在内,他们没有分明没有听到任何异响,除了蓝色岩浆咕噜咕噜、快要耐不住喷发的蠢蠢欲动。

    小魔鬼看出他们眼神中的疑惑和不信任,摊摊手:“你们不是说之前小鱼小虾小甜心脑子里听到的那道声音是‘魔鬼语’么?那我听得懂也很正常吧?——我可是万魔之长啊。”

    潜杏拧起眉心:“但这里是我的地方。”

    连他都没听到,梅菲斯特怎么可能……?

    “波坎格,是原初时代的吧?承载了‘那位’的意志和神力也说不定呢。如果是这样,我们都有可能被共鸣到,随机概率罢了。”

    小恶魔招招手,示意梨觉到自己身边来。

    “想要验证真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火山口看看:既然波坎格在呼唤宝宝崽,那么只要小甜心过去,它就该安分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梨觉被潜杏和芬克斯一左一右牵着手,没有立刻动弹,而是抬头看了看更信任的两个家长的意思。

    成年人们下意识握紧幼崽的小手。

    小魔鬼跳脱多变,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磨牙吮血,是敌是友都不过是他的玩物。

    他们不曾、也永远不会完全信任他。

    梅菲斯特见他们不放崽,也不恼,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潜杏哥哥,宝宝崽在你这里的期限,其实已经到了吧?我可是在No.Bα3L82γk那里拿到了小甜心的行程表。”

    潜杏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小系统在每个子世界逗留的时间是有限的,就像他从巨龙世界中接走梨觉一样,待在海洋世界的梨觉也总要离开。

    小家伙在玩家登上的渔船耽搁了太久,还因为流萤飞花的工作不力困在龟背岛上一段时间,导致真正与他见面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带回王宫,梨觉又生了病……

    难怪会觉得,还没怎么和宝宝崽相处,就已经到了分别的日子。

    他这几日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可逃避无法阻止倒计时的转动。

    芬克斯闻言,第一反应是看向梨觉。

    他还记得不久前崽崽从自己那里离开时哭得有多叫人心碎,如果现在也……

    然而小幼崽的表情很平静。

    梨觉动了动,从家长们的手里抽走自己的;两个大人同时感觉到心脏一空,下意识要阻止,却只是僵在半空。

    梨觉看向站在泾渭分明的另一边的少年,连小奶音都比平时严肃很多:“梅梅哥哥,崽崽要跟你走了吗?”

    小魔鬼双手捧脸喜笑颜开,瞳孔中的桃心浮现;这意味着他的心情值攀至巅峰:“是啊,宝贝儿,我的世界可比这里有意思多啦。”

    崽崽没有说话,长睫毛慢慢地眨了眨,然后转身抱住了潜杏的腰。

    小脸埋在那毛料细软的王袍中,久久未发一言。

    不舍依旧不舍。

    但是没关系,崽崽已经长大了。

    他逐渐明白,短暂的相别,是为了未来的重逢。

    潜杏没料到小孩子会是这样的反应,那颗本不该鲜活跳动的心蓦地跌进棉花里,却也只是轻巧一声叹息。

    “幺幺哥哥。”半晌,小幼崽抬起头,声音轻轻的,“会来看崽崽吗?”

    潜杏用手指梳理着梨觉的头发:“会的。”

    他回头看了眼芬克斯,后者走过来,把什么东西交到他左手里。

    接着,潜杏也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什么放在右手,合掌。

    梨觉一眨不眨地看着有光从海妖的指蹼间渗出来。

    起初是微弱的一点,随后越来越盛大,像是要冲破桎梏绽放;到最后重又归于无澜。

    等到光芒稳定下来,潜杏摊开手,一颗半边完全透明、半边布满细闪的珍珠躺在他手心。

    那又不仅是珍珠。

    它朦胧的内里含着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色龙鳞,远比芬克斯平日显出的任何一枚都要夺目得多。

    这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也不是一枚普通的鳞片,这是海妖王与黄金暴君最重视的、从来没想过送给别人的宝物。

    但在今天,他们将它赠予了梨觉。

    因为宝宝崽是比珍珠与龙鳞更珍贵的存在。

    飞花递上来一条海藻编成的细绳,潜杏将它拴上去,成为一条项链。

    芬克斯为崽崽戴上,半金半雪的吊坠非常衬梨觉的金发白肤,家长很满意:“之前就想送给你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们并非神明的信徒,所以无法说什么保佑你这样的话。”潜杏望着小小的孩子,“但是,你需要我们的时候,就用它来呼唤。”

    梨觉眼睛睁得大大的,摸着漂亮的新项链:“谢谢哥哥,好好看呀……”

    被晾在一旁的梅菲斯特夸张地抖了抖胳膊:“哎哟哟,你们两个也太情意绵绵了吧,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小幼崽问:“什么‘定情信物’?”

    少年的眼眸弯出戏谑的弧度:“就是——”

    芬克斯忍无可忍地捂住梅菲斯特的嘴,以防他再在宝宝崽面前胡说八道;他真的不想在波坎格的火山口跟小魔鬼打一场,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梅,照顾好他。”潜杏语调冷淡,“我们会看着你的。”

    “现在已经都是‘你们’了吗?排他性这么强还是普通同僚情么?太冷落你们可爱的小同事了吧?”少年做了个鬼脸,“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一定让你们的小宝贝儿连根头发丝都不少地送去下一站,免得你们俩手挽手来我的世界放闪光弹……”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调侃会让潜杏生气,没想到总是冷面的海妖王扬起唇角,竟然笑了:“也许你现在不相信,但你会一样喜欢他的。我说的不是当成玩具,而是真正的喜爱。”

    小魔鬼挑起眉:“是这样吗?”

    “当然。”潜杏微微笑,“——他可是宝宝崽啊。”

    第64章

    世界的某处。

    神域的天池本由这世间最洁白无瑕的美玉砌成, 和池中真露一样纯净。

    此刻却沾染上晦暗的色彩,不明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好似一锅没煮成功的魔药。

    神明脱下曳地长袍, 赤着脚一步步走进池水,直至浸没。

    祂丝毫不觉这能熔掉铸铁的池水滚烫,反而因高温舒展开眉心, 神情享受。

    祂的样貌并无改变, 唯有那璀璨的金色长卷发被池水染成了黑——

    又或者, 那才是洗净之后, 原本的发色。

    神放平双臂,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随着身体的放松, 眉心渐渐出现一道形状极为诡谲的朱砂。

    如同将人拖进去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又仿佛正压抑着什么的封印。

    常人在入浴后皮肤都会被水温熏出一抹健康的红, 然而神明的皮肤却愈发惨白, 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垂落于胸前、颈间、背后,仿若自炼狱之中断骨斩魂归来的鬼魅。

    ——哪里还有神明引以为傲的高贵圣洁。

    “神主大人。”

    “神主大人……?”

    朦朦胧胧的热气之外, 有谁在呼唤祂。

    神睁开双眸,血色瞳孔一凛, 闪烁间变回了原本的金发金瞳。

    祂的指尖敲了敲池水, 身周浓稠的黑顷刻间变得清澈见底, 池壁上的污渍同样消失, 天池恢复了仙境般无瑕的原貌。

    神扬起下颌:“什么事?”

    得到允许后,两三个神侍迈着无声的小碎步走进来。

    所有神侍都戴着面具,在神的领域中,他们是没有个体区别的;所有侍从的身份都一样——作为离神最近的信徒,将自己全心全意奉献于祂。

    侍从在靠近天池数米的地方停下脚步,深深低下头, 不敢直视神的真容:“神主大人,鬼族首领求见。”

    鬼族,首领?

    神明在脑海中生疏地挑挑拣拣出一个字:“原……”

    侍从嗓音恭敬:“是的,原大人。”

    拼接记忆需要一点时间,神缓缓道:“他找我何事?”

    侍从甚至不敢从面具的缝隙中窥探神明,牢牢盯着另一种质地的玉铺成的地砖:“想来确认您是否安好。”

    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前前后后,陆陆续续,怎么也有十来号boss想打听一下主神的情况,以各种人脉,各种手段。

    主神实在是“失踪”了太久,无限空间大大小小的震荡都不见祂出来主持工作,只有代行祂意志的中枢辛苦地运转着;可失去了神力供能的它每况愈下,bug越来越多,如今才会被称为无药可救的“大混乱”时代。

    即便如此,神明仍然没有现身。

    很多人都在怀疑,祂究竟是否还在。

    和神侍们一视同仁的地位不同,子世界有强弱之分,大boss的权限也有高有低,并不是所有人都尊贵到可以面见神主的,哪怕是祂身边的侍从。

    鬼族首领是第一个。

    逐渐明晰的记忆告诉神明,鬼族首领和其他几位大boss一样,是祂在建立无限空间之前,从原初世界亲自拣选的伙伴。

    光是能使得在祂近旁的神侍传达觐见请求这一举动,地位之斐然可见一斑。

    如果是以前,侍从们想,神明大约是很乐意接见原大人的,与他共下一盘棋局,再追忆追忆往昔。

    可从某个时刻起,神明就变了,把自己关在远离神域的某一处,只带上几个侍从——被选中的几人甚至不是祂往日里最信赖的那几个——除了天牢和天池,闭门不出。

    除了牢狱里的那个人类,谁也不见。

    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

    但一定有什么变了。

    那个真相,那个谜底,或许会颠覆和撕碎世界。

    神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里隐隐有怒气:“这不是他该过问的范畴。”

    祂面色看似还算平静,实际上玉石池壁的裂纹已然延伸至侍从的脚底。

    神明秉性还算平稳,鲜少发怒。

    可一旦真的发了火,那是无限空间不可承受之重。

    神侍们扑通一声跪下,脸贴在地上瑟瑟发抖,谁都不敢抬头:“神主息怒,神主大人息怒……”

    “我再说最后一遍。”

    神明从澄澈的池水中起身,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滴落,在半空中消泯于无形。

    祂挥动手腕,神袍自虚空显形,服帖地滑过祂的手臂、身躯。

    “在我有新的指令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再有胆大妄为者……”

    有一瞬间,背对着侍从的神明英挺的双眉中央再度浮出那道封印般的朱砂。

    也只有那么一瞬。

    它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祂最后的警告是无声的。

    唯有平静的池水卷起滔天巨浪。

    *

    海洋世界中。

    “……哥哥……”小幼崽低头望着怒气冲冲的波坎格,咽了咽口水,“我们、我们真的要跳下去吗?”

    小魔鬼的尾巴贴在后腰上,这是他罕见的、感到紧张时的反应。

    但他表现出来的仍然和往常一样玩世不恭:“当然啦,你不相信我吗?我会很伤心的哦。”

    他戏瘾上身,撇了撇嘴,眼泪和情绪一样说来就来,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卷翘的睫毛上,很是楚楚可怜。

    小幼崽呆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对大人撒娇,还是头一回有反过来的。

    他和梅菲斯特的相处有限,无法像潜杏和芬克斯那样辨别出真假,把小魔鬼高超的演技当了真,以为是自己的不信任让对方伤心了。

    梨觉连忙拉着梅菲斯特的衣服游近了些,泡泡从容纳崽崽的小号变成拢住两人的大号;他举起小手给梅菲斯特擦眼睛:“哥哥不哭哦,乖乖,不哭不哭……”

    小魔鬼心中诧异着这崽怎么这么好骗,面上还要敬业地继续演下去,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地问:“那,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吗?”

    为了哄这个哥哥,梨觉连连点头:“会哒。”

    梅菲斯特睨了眼他们脚下喷发出更多浓烟的火山口,还是用那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就算我说‘三、二、一、跳’,你也会跳?”

    “我……”梨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梅梅哥哥,那里真的是你的世界吗?”

    少年泫然欲泣:“你看,你又质疑我了——”

    “没有没有!”小系统连忙挥挥小手,使出浑身解数哄不成熟的大人,“好嘛,哥哥说跳,崽崽就跳!”

    梅菲斯特一秒变脸,揽住小系统,双手捧着他软软的脸蛋往中间挤,笑眯眯:“你还真是和他们说的一样,太可爱了吧?”

    崽崽被他挤成小鸭子扁嘴,含混不清:“谁嗦鸭?”

    “都这么说哦。”梅菲斯特大发慈悲放开他被自己捏红了的小脸,改为用尾巴卷住他的手,“好了,我们再靠近一点儿吧。”

    崽崽和很多人牵过手,还没牵过尾巴,体验很奇妙。

    魔鬼的尾巴和猫尾巴一样仿佛,不,是真的有自己的意识,箭头形状的尖尖在小崽儿的胳膊上捣捣戳戳,对梨觉很好奇。

    魔鬼尾巴不是第一次见到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完全不怕自己、甚至愿意亲近的人类。

    好特别哦。

    要知道,在地狱世界中能够见到他的人类通常意味着死期已至,会陷入强烈的惊恐中,就算是看到条尾巴——不,别说尾巴了,连像条尾巴的绳子、哪怕是影子,都能把他们屁滚尿流。

    这个小朋友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不仅没有颤抖、尖叫、哭号,还很淡定,甚至是好奇地盯着它,在确认它没有抗拒之后,抬起小手轻轻地抚摸了下,像在对柔弱的小动物。

    魔鬼尾巴还没被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包括它自己的主人;小幼崽不仅动作轻缓,末了还对它扬起一个超可爱的笑容,酒窝甜得像是盛了蜂蜜,小奶音软软地喊他:“尾巴耶!”

    魔鬼尾巴简直被萌翻了。

    它愉悦地晃了晃,戳完崽崽的脸再牵他的手,心满意足。

    看来,主人这次找了个很有意思的新玩具呢。

    小恶魔没在意尾巴和梨觉的互动,牵引着小幼崽穿过灰白的云团向火山口游去。

    这里的硫磺浓度已经不适合任何生物呼吸了,还好海妖王为他们罩上了牢固而清洁的泡泡。

    之前离得远,波坎格轰轰隆隆的,随时要爆发。

    等到现在小系统抵达它的正上方,离火山口仅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它还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

    梅菲斯特的尾巴没有松开梨觉,以防轻飘飘的小幼崽被不断蒸腾出的烟雾卷离自己身边。

    他摸摸下巴,瞳孔的形状从正常形态变换成心形,又变回去,激烈思考着:“我说的没错吧,它真的在喊你,所以只要你过来,它就不用再那么大声音了。”

    小崽崽扒拉着水花往前游一点,控制在魔鬼尾巴的范围内,靠近之后云雾稀薄了些,隐约看得见那黑洞洞的山体里闪烁着的深蓝色岩浆。

    它们纵横交错,静静地流淌在火山岩壁之间,仿佛大地搏动的脉络,又或者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地图。

    崽崽小手一指:“和幺幺哥哥的鳞片一样。”

    梅菲斯特没反应过来:“什么?”

    梨觉:“火!蓝色哒。”

    梅菲斯特:“那个啊……”

    崽崽担心地问:“会不会很烫?”

    他们可是马上要跳下去呢。

    梅菲斯特带着他又下降了几十米。

    随着他们愈靠愈近,明亮的蓝色也愈发暗淡。

    梨觉疑惑道:“火?”

    “因为你来了,所以它们都熄灭了,准备好让你过去。”梅菲斯特胸有成竹,“不会有问题的,这里就是通道。”

    梨觉有些怯怯地握紧尾巴:“去梅梅哥哥的世界吗?”

    “是的。”小魔鬼叹气,“可能是我最近到处乱跑太多,被中枢检测到,把我经常进出的路线给了。如果这里不能成功,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回不去啦。”

    他还真不是随口说的。

    按照中枢的规定,子世界各自独立,除了玩家,不该有别的流动人口;但他、潜杏和芬克斯是老熟人,尤其后俩关系相当复杂,既是宿敌也是情人,又有新仇还有旧爱,互相串串门很正常。

    当然,这种正常通常情况下地低调地瞒着铁面无私的中枢才行,它是个没有情感的调度机器,没法像系统那样被威胁,不可能对他们的违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梅菲斯特运气不太好,早在从潜杏那儿“借”走万年时就发现自己来的路不通了。

    他的特别通行证仅能使用一次,用在了万年身上,把对方送去地狱世界之后,自己不得不重新找路。

    波坎格火山,就是他发觉的子世界的另一处连通。

    然而波坎格毕竟是原初时代的遗物,这些年龄太大的老东西总有些把握不住的变化,他不能轻易冒险。

    小系统,便是他选中的最好的护身符。

    梅菲斯特早就对宝宝崽的身份有所怀疑,如果连波坎格都不敢伤害梨觉,也就证明了他的猜想。

    ——眼下这次跳海底火山的极限运动,可不仅仅是他的回家之路。

    术语太复杂,梨觉听不大懂,但是“回不去”三个字还是明白的。

    崽崽问:“回不去,会怎么样?”

    “你的话我不确定,不过既然你这么重要,中枢应该会专门派人来接吧?”梅菲斯特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呢,要么被波坎格同化,要么就被扔去‘迷雾’咯。”

    “‘迷雾’……是什么?”

    “是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

    “比这里还可怕吗?”

    “是的。”

    “比梅梅哥哥还可怕吗?”

    “是——诶?”少年反应过来,看见幼崽眼睛弯成小月牙,捏捏他的鼻子,“小坏蛋,还会调侃我了?”

    梨觉咯咯笑起来,接着松开魔鬼尾巴,主动牵上魔鬼本人的手,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哥哥不怕,崽崽会保护你哒。不会让你去‘迷雾’!”

    梅菲斯特心里诧异,那可是“迷雾”,不曾有人从那里活着回来过,连中枢都不会透露究竟有什么难关在那里等待,梨觉哪儿来的自信?

    其实小朋友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吧。

    然而他面上表情天衣无缝:“谢谢你,小甜心,我真是太感动了。”

    火焰熄灭,熔岩冷却,因小系统进入海洋世界而变得异常活跃的波坎格火山,在梨觉真正莅临此地时,再度陷入安分而温顺的沉睡。

    此前一直盘旋在火山口的云雾正在散去,黑黝黝的山体近在眼前。

    “准备好了吗?”小魔鬼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梨觉摸了摸珍珠,或许是因为里面的龙鳞,或许是因为它们曾是家长们最珍视之物,它并不冰冷,贴着颈部的脉搏温热。

    崽崽扭过头,看向远方。

    尽管视野被火山口未撤退干净的缭绕云雾挡得严实,可他知道,那里有哥哥们在。

    大的哥哥会在确认他安全无虞通过火山口之后才离开。

    小的哥哥,也会在提前抵达下一站,等待他的到来。

    实际上他若是现在退缩了、折回他们身边,也没有任何人怪罪他。

    哥哥们会带他回到那个有圣诞装饰的小木屋,槲寄生下系着金铃铛,窗外堆着雪一样的细沙。

    晚餐会有莓果奶酪派、蒸鸡肉泥、薄荷巧克力木桩蛋糕。

    吃过饭后他的上半夜和希希一起在珠光砗磲里打滚玩闹,下半夜抱着枕头找哥哥们。

    如果哥哥和哥哥睡在一起的话……

    嗯,就挤在他们中间好啦~!

    可是呢。

    小幼崽的睫毛颤了颤。

    他不能退缩的。

    他是勇敢的宝宝崽,也是认真负责的小系统。

    不仅有工作要完成,还要找爸爸呢。

    希希说,攒齐原初怪物的喜爱,就能够找到爸爸。

    爸爸讲过的睡前故事里,有巨龙、海妖、地狱、魂魄和死亡。

    现在他得到了龙哥哥与海妖哥哥的爱,接下来是魔鬼哥哥的,还有另外两个没有见过的哥哥。

    不可以放弃,要见到爸爸才行。

    还有那个金色的叔叔,他一定要见到祂问问看,为什么要亲爸爸,是不是想做崽的新妈妈呀?

    唔,如果叔叔其实想当爸爸,爸爸当妈妈,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

    梨觉闭上眼,在恶魔尾巴环成的小小怀抱里,鼓起勇气跟着梅菲斯特跳进已然阒寂无光的火山口。

    呼啸的、久违的风声卷走了一切杂念。

    爸爸,要等崽崽来找你呀!

    *

    世界的另一处。

    ‘爸爸……’

    ‘崽崽……’

    ‘……找你!’

    沈烟猛然惊醒。

    睡梦中听见了谁对他的呼唤,然而睁开眼后记忆飞速消散,只依稀记得是个很小的幼崽的声线。

    是那个他怀疑过的……自己的孩子吗?

    他应当是有一个孩子的。

    可名字、年龄、性格,什么都想不起来,连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忘了。

    沈烟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空余叹息。

    但一定是个可爱的崽崽吧。

    沈烟看向高高的天窗外,勾勒着不曾见过的小宝贝的模样。

    他被换到新囚室,比原来唯一进步的地方就是有了这方不足两平米的小小窗户;但能让他窥见外面的世界,好确认自己不是永远深陷下去,也足够了。

    他并没有生出从窗户逃走的念头,一来它在天花板上,空荡荡的囚室根本没有工具助力他爬上去。

    二来,他可不是在随随便便什么监狱,而是在神明的地界。

    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说起来,「那位」今天到现在都没来骚扰他,沈烟还有些吃惊。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神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讲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会触碰他,强硬的,冷酷的,却也恪守着底线。

    沈烟还注意到,神明从不会靠近他的耳朵,似乎非常忌讳那上面的耳钉。

    他习惯了每天摸一摸耳钉,这个动作能让他安心;它缀在他左耳的耳垂上,比右耳距离心脏更近。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

    然而今天耳垂上空无一物。

    沈烟这下彻底清醒了。

    那颗耳钉的材质平平无奇,不是钻石,不是什么宝石,小小一颗,可能就是玻璃打磨的。

    被掳到神域后,沈烟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其实根本不记得耳钉是自己在哪里买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是谁赠予的礼物。

    但潜意识告诉他,它很重要,而曾经的自己也非常珍惜它。

    如果是某个人送的,应当是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沈烟趴在地上仔仔细细摸索了半天,指尖硌到什么硬硬的小物。

    他松了口气,举起失而复得的宝物。

    玻璃的通透性有限,他之前就觉得里面有什么混浊物;然而它体积太小,监牢的光线又太差,看不清。

    现在他看清楚了,里面是一滴红色的物质。

    不是颜料,不是红宝石的碎片。

    它流动着,甚至是温热的。

    ——像一滴血。

    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

    然而更惊恐的还在后面。

    在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和牵引的前提下,耳钉飘了起来。

    就那么自行飘到他眼前。

    监牢没有昼夜之分,沈烟也失去了生理性的饥饿和疲惫,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总之,在此之前,若有谁展示给他看什么东西会自行漂浮,信仰科学主义的他绝不会相信,可能还要研究一下是怎样的恶作剧。

    但他现在被神关在异空间里。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不科学的呢?

    沈烟定定地看着它,一度想象着这个小玩意儿会不会像电影中那样忽然化身小精灵、付丧神。

    耳钉晃了晃。

    似乎是注意到了沈烟的视线在追随自己,它变更路线,从上下晃,换成左右晃,又分别沿着顺时针和逆时针绕了一圈。

    沈烟无奈:“我看到你了。”

    说完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思议——他居然在跟一个耳钉讲话。甚至不是小猫小狗小鸟。

    被回应的耳钉很高兴的样子,又重复那个眼花缭乱的晃悠路线。

    “……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沈烟叹气,“可是我没办法听懂的。”

    耳钉急地在半空中团团转。

    忽然,它想到方法,生生从自己的背面长出一对翅膀——没错,和本体的环扣是同样的金属材质。或者说,它把那耳针的形状捏成了翅膀。

    有了“肢体”,表达情绪变得容易了些。

    它迫切地扇了扇还不到一粒米大的小翅膀,这回是字面意义上的飞到了沈烟手边。

    人类好奇地伸出食指,接着,小东西停在了他的指尖。

    沈烟无数次用这根手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耳钉,这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视角看着它。

    那对小翅膀尽力舒展开来,然后抱住了他的指尖。

    抱得很紧,几乎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沈烟被逗笑了:“你是想保护我吗?”

    小东西相当惊喜,给予了热情洋溢的回应。

    没错没错,就是保护——它的使命,就是保护这个人类!

    哎呀这个人类还是很聪明的嘛,怪不得能被祂看上。

    沈烟失笑,同时又有点儿伤感。

    他也是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居然沦落到要被一个……一颗耳钉保护的地步。

    不过,他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耳钉继承了主人的意志呢?

    从小东西的反应来看,他已经能判定这是别人送他的礼物了。

    到底是谁?

    他拼命想要记起,混沌的脑海中却只仓促抓住一片翩然滑落的羽毛。

    它轻巧消散于他的指缝间,余下无尽空茫。

    长翅膀的耳钉关心地抱住他的手指,沈烟再度盯着它看。

    那滴红依旧静静悬浮在它里面。

    ——像一颗蓬勃有力地跳动着的心脏。

    第65章

    现世。

    市立第一医院, 特护病房。

    “好的好的,您说的我都记下了,谢谢医生关心, 慢走慢走。”

    待巡检的医护人员离开后,男人关好门,想到什么摇了摇头, 转身回到病床前。

    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的老人一头银发, 即便躺下也梳得整齐, 连病号服都挑剔地选择最好的版型、衣料。

    他清瘦的颧骨凸起, 眼部周围的肌肉松弛下陷,呈现出十足的病态。

    年轻时也是相当风流倜傥的长相, 是远近闻名的万人迷沈家大少。

    然而现在却被病毒蚕食得只剩下一具躯壳。

    许嘉航站在床边, 低垂眼睛看着他, 神情并无忧虑, 也不怜悯。

    有的,只是厌烦。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 他早就想下手了;若老爷子还有意识残留,恐怕也很想解脱。

    只可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认命地开始护理工作。

    打十八岁起进沈家帮工, 许嘉航已经服侍沈老爷子很多年了。

    他自以为是个称职的保姆, 不仅分内之事任劳任怨、从不打折扣完成, 连老爷子发病时举起拐杖发疯打人,也硬生生承受下来。

    忍辱负重的付出总是有成效的,沈老爷子清醒的时候很是欣赏他。

    当然,许嘉航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什么天生的大善人,而是为了在老爷子死后拿到一个保姆本不可能拿到的遗产。

    沈家是个根基很深的豪门大户,老爷子是最“纯正”的那支血脉, 或者也可以被称为主家,被分家众星捧月,也被虎视眈眈。

    然而老爷子的子孙福薄,只有一个儿子,还在几年前因为一桩若是爆出来一定满城风雨的丑闻和父亲断绝关系。

    年轻的沈烟心高气傲,打包的行李连个小箱子都没塞满,迈出沈家的大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独子离家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爷子又被这件事气得生了场大病,各路沾边儿、不沾边儿的亲戚闻风而动,像嗅到血腥和腐肉的鬣狗,抱着昭然若揭的心思踏破了主家的门槛。

    沈烟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踪了,可这回比上次还要杳无音讯,再加上亲戚们的施压,老爷子没能从这场打击中缓过来,病得越来越重,直到陷入昏迷。

    妻子走得早,又就这么一个独苗儿,沈老爷子对沈烟非但没有溺爱,还要求极为严苛,指望着他日后能够接班,成为沈氏合格的继承人。

    然而沈烟从小志不在此,他有自己想要追求的目标,宁可做一只孤独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遨游天地,也不肯被困姓氏打造的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许嘉航到沈家的时候,沈烟还是个小孩子,他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沈老爷子又格外信赖和倚重他,因此,他成了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

    父子俩闹掰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所谓志向的冲突,而是沈烟爱上了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

    也许社会上有群体在接受同性恋,但这种丑闻绝不会被允许发生在一个繁盛又封建的大家族里。

    夫人的早逝对老爷子来说是很大的打击,夫妻二人情深意切,他不肯再娶,也就只有沈烟这么一个孩子。

    老爷子还期盼沈烟早点儿结婚,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多生几个孩子,为家族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希望儿子日后能享受到自己没能享受的天伦之乐。

    看似每天被无数人簇拥,其实爱人离去、再无知心之人的孤独滋味儿,老爷子最清楚不过。

    老爷子说封建,也没那么封建,对于未来儿媳妇的要求,能门当户对最好,不行的话,只要是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只要和儿子真心相爱,就算其他条件次点儿也没关系。

    前提是,得是个姑娘!

    他怎么也想不通,从小到大都优秀乖巧、除了不想继承家业看不出半点离经叛道的儿子,怎么就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此前他失踪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烟在他的羽翼下长大,被庇护得太好,有种世家小少爷不谙世事的单纯。

    老爷子笃定,一定是社会上的闲杂人等带坏了儿子。

    在沈烟向他出柜之后,他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手段去寻找那个始作俑者;他当惯了上位者,笃定用钱或者用权,总能解决掉。

    然而没人发现那个男人一丝一毫的痕迹。

    老爷子又觉得不对劲儿,难道儿子精神出了问题,有了妄想症?

    他请了私人医生秘密地给沈烟检查,得到的结果半是庆幸,半是失望。

    沈烟的精神情况一切正常,不存在分裂和臆想。

    那么他爱上的,到底是谁?

    沈烟说什么都不肯透露,父子俩越吵越凶,落得个断绝关系的结局,两败俱伤。

    老爷子目送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手杖颤巍巍地、重重地敲在地面,放了狠话:沈烟只要踏出家门一步,所有的家产再也不会分他一个子儿,全都匀给别人。

    但沈烟不为所动,头都没有回。

    沈老爷子气极,亲自发布新闻,不仅是沈氏血脉,但凡社会上有能力的人都可以竞争分得原本属于沈烟的那部分财产。

    若是足够有本事,也可以只转让给一人。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几十万一百万,这可是绵延百年的沈氏主家。

    独子能分到的遗产,得是一笔怎样的天文数字?

    消息像是一滴落入油锅的水,人人都蠢蠢欲动,也包括许嘉航。

    可许嘉航与旁人激动的原因又不太相同,因为老爷子亲口承诺过,若是最终没有挑到合心意的人选,那么沈烟的那部分,将全都转赠给他——这个比亲生儿子还要尽心尽力服侍自己的保姆。

    没有人能理解那一瞬间许嘉航的心情。

    社会上的竞争者原本要由老爷子亲自面试,遗憾的是,或者对于许嘉航来说庆幸的是,昏迷的老爷子每况愈下,若不是高昂的药物吊着,别说清醒,身体机能早就该罢工。

    那份曾经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马上就要成为他一个人的。

    每每念及此事,许嘉航的手都兴奋到颤抖。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精心算计好每一步,快要走到成功的尽头,却无端冒出个沈梨觉来。

    不,严格来说这小崽子还没有得到老爷子的承认,还不能冠上“沈”这个光辉的姓氏,就只能叫梨觉。

    或者,“沈烟家的那个小野种”。

    沈老爷子的遗嘱中,排在分给有志之士和转让给许嘉航之前更优先的,就是全都留给沈烟的亲生孩子——如果有的话。

    许嘉航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沈烟是个对女人不行的同性恋,怎么可能有后代?

    他从来没把这一点当成过威胁。

    梨觉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许嘉航至今仍记得沈将行把这个孩子带回来的那天,对上自己时眼神里的轻蔑。

    仿佛在嘲笑他的处心积虑,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许嘉航第一个站出来质疑梨觉的身份,义愤填膺,仿佛为老爷子抱不平。

    然而沈将行和李韧夫妇甩出早就准备好的亲子鉴定书甩在他面前,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梨觉虽然跟沈家人毫无感情,可比起家产被名正言顺的独孙孙继承,他们更不能接受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分走。

    况且梨觉这样年幼,总是需要大人照顾的;谁成为他的监护人,不就和拿到继承权没俩样?

    许嘉航想,豪门世家的人多多少少精神都有点儿问题,不然沈家人怎么会比起讨好小少爷,选择了排挤和冷落他——那些所作所为简直可以量刑虐待儿童罪了。

    许嘉航大多数时间待在医院陪护,他要确保老爷子那几乎不太可能的、万一有的醒过来时,第一眼就要看到自己。

    等下一次回沈家时,意外得知小少爷失踪了。

    与之一起的,还有梨觉的舅舅沈将行。

    再后来,梨觉的堂姑父李韧也不见了。

    一连消失三个人,沈家乱成了一锅粥。

    越是这样混乱,也越是符合许嘉航的期待。

    随他们怎么折腾去,到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一定是自己。

    他把一次性的毛巾扔进垃圾桶,去卫生间用消毒液翻来覆去洗了几遍手,回来疲惫地躺在看护病床上。

    为了在老爷子醒来之后有足够的表现邀功,更是为了向沈家人显示自己的忠心,连看护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能不累么。

    老爷子现在的情况与植物人无异,连沈家那些“孝子贤孙”都坚持不了经常来探视,他能在这儿天天无微不至照顾,许嘉航自己都佩服自己。

    可是累也是真累。要是老爷子现在就……

    唉,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许嘉航翻了个身,想起前些天看的小说。

    有一种魔鬼专门与人类做交易,人类可以实现自己的任何愿望,无论是成为世界首富,还是统治一方,又或者病痛立刻消失,青春永驻……

    只有人类想不到,没有魔鬼做不到;当然,一定年限后会收取灵魂作为报酬。

    许嘉航压根不信灵魂这码事,若真能立即心想事成,他必定欣然将灵魂让渡予魔鬼;那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的,还是握在手里的财富比较实际。

    ……嗨呀,瞎想什么呢,还不如做个美梦。

    他闭上眼睛。

    *

    “老爷,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今天上午有商会来访。”

    “老爷,晚宴名单您要过目一下吗?”

    “老爷……”

    “老爷……”

    许嘉航睁开眼,看见一群人簇拥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尊敬和期盼。

    他恍惚了下,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上,而是坐在一张装饰华丽的沙发上。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我……”

    咦?

    这是自己的声带吗?

    许嘉航看向不远处的铜镜,反射出一张比实际年龄要沧桑的脸,看起来已经有四五十岁了,还留了不怎么好看的络腮胡。

    着装也很怪异,绢质白衬衫,深紫色天鹅绒马甲,双排扣外套,皮革长靴。

    值得注意的是,外套上别着一枚胸针,上面刻有类似纹章的东西——他这个角度看不太清,似乎是一只黑色的鸟;也许是乌鸦之类的。

    他低下头,右手拇指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足足重大二三十克拉的黑曜石,指环上密密刻着古老的、认不出的铭文。

    不仅是他,面前的这群也许是仆从的人同样穿着复古,压根不像21世纪新青年健康良好的精神风貌。

    “老爷,有什么不满意吗?”一个仆从担忧地看着他,“如果您需要,可以再换别的……”

    许嘉航的大脑还在持续宕机中。

    他记得自己入睡前许了个愿,能在梦中看见沈老爷子病逝、沈烟父子一去不返、所有的家产自己收入囊中,可是,好像不是这么个架空剧情吧?

    见他不答,另一个仆人谦卑地问:“老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联系卡洛斯医生过来为您看看?”

    许嘉航不确定这究竟是梦境(如果是,细节也太清晰了一点儿),还是逼真的恶搞秀(再离谱也不能在市里医院上演吧?),缓慢地,试探着开口:“……我没事。”

    仆人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似乎对许嘉航的话非常信服,纷纷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不要都一股脑聚在一块儿,这让伯爵大人先听谁的?”一个声音插进来,“排好顺序,一个个汇报。”

    一个男人走过来向他行了个礼:“伯爵大人,请原谅他们的不规矩。”

    许嘉航还在慢慢接受变化,上下打量着他。

    男人穿着剪裁合身的高领衬衫和黑色长裤,还戴了轻薄的深灰色手套,穿着和气质让许嘉航想起沈家的老管家,只不过更加得体,仿佛从小受的就是大家族严苛的训练。

    胸口左侧同样佩戴着纹章,这回许嘉航看清了,是一只衔着石头的乌鸦。

    结合自己的戒指,大概率是黑曜石。

    男人戴着单边流苏金边眼镜,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后发有些长了,扎了个小揪揪,为原本斯斯文文的气质莫名增添了些风流。

    许嘉航故作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个,你……”

    管家微微笑:“谈宁在。”

    谈宁。好的,他终于解锁了第一块拼图。

    许嘉航正在适应和摸索自己的新身份:“给我说说看,外界都是怎么谈论我的?”

    管家对这个奇怪的要求没有显出丝毫惊诧,从善如流:“大家都称赞您是‘伟大的嘉航·许·卡斯特伯爵’。

    “在您的带领下,卡斯特家族作为开拓菲亚兰大陆南方边境的世家之一,没有像别的贵族那样没落,反而因开采封地中的黑曜矿石进一步拓展了财富。

    “您平日里乐善好施,尤其是秋日祭典会将家族的珍贵草药与民众们分享;大家都十分尊重您,爱戴您……”

    许嘉航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地听着彩虹屁,也在迅速了解这个世界的构成。

    听着听着热血沸腾起来:自己其实是穿越了吧?

    陪护老爷子的工作很枯燥,闲暇之余他看了大量爽文小说,很懂得后面会是怎样的剧情:

    他带领这个式微的贵族逆风翻盘,吊打曾经欺辱过自己的敌手,走上人生巅峰——网文嘛,都是千篇一律同一个套路的流水线。

    哎不对。

    刚刚管家说什么来着,家族没有没落?自己也没有受到打压?

    不对啊,他走的不是三年之期龙王归来的路线么?

    许嘉航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罗究竟有没有看过这种开局即成神的类型,对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不免期待起来。

    根据穿越的一般进程,他很快会获得原主的记忆,如果这是个带魔法的世界观(目前还看不太出来)还会继承原主的能力,接着就可以先这样那样,再这样那样。

    当个一家独大、扬名天下的伯爵,不比处理沈家那些糟心事儿好多了?

    穿越,妙啊!

    他就这么愉快地接受了新设定。

    许嘉航越想越兴奋,没有注意到管家望着自己礼貌微笑之后的深意。

    有什么复杂的情绪自单镜片下一闪而过,游鱼入水,消失不见。

    *

    几天的体验下来,许嘉航愈发察觉出新世界的美妙来。

    被前呼后拥、人人景仰的感觉,简直美妙极了,尤其他不久前还是个被呼来喝去的小小保姆,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眼神。

    多年奴隶一朝翻身做主人,“扬眉吐气”四个字远远不够形容他现在的嚣张。

    更快活的是,他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妻子,却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仆有私情。

    喵铃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儿怪,但看到她的每个人都会觉得这名字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黑白蕾丝女仆装,脖子上系着金色的铃铛,大腿雪白,眼角上挑,绝对的天生尤物。

    许嘉航确信原主早就一颗心扑在这性感的小野猫身上,说不定和妻子离婚就是因为她。

    他在沈家干了这么多年,三十几还打光棍没接触过异性,更是招架不住,被迷得神魂颠倒。

    喵铃不仅空有张脸蛋,头脑也很聪明,原主大约让她参与了许多家族事务,她经手的项目连完成度都比别人漂亮。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倾慕至极,几乎当作信仰。

    只要自己出现,她的目光就不会从他身上移开,装着满满的爱恋。

    这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许嘉航满意极了。

    卡斯特家族地处菲亚兰大陆的最南端,也是贵族领地中最得天独厚的一个。

    这里风景宜人,气候舒适,城堡坐落的海崖之下不曾有过骇人的风浪,晴天眺望海域入目一片宁静的蔚蓝。

    在北方领地早就被皑皑白雪覆盖时,这里才慢吞吞地迎来凉爽的秋日。

    入秋后的雨变得密集,尤其后半夜经常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仆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收晾晒在室外的东西。

    这一晚雷声隆隆,没完没了,许嘉航被惊醒之后怎么也睡不着,莫名心慌,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往常他当寻求喵铃的安慰,然而女孩子今天恰巧不在家,和谈宁一起去镇上办事情。

    许嘉航不得不承认,比起长相平平、年纪还大的自己,年轻貌美的喵铃还是更适合站在一表人才的谈宁身边,连他都打心底觉得般配。

    他担心过这两人会不会背叛自己——任何意味上——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无论是哪一个都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也就不再多加猜忌。

    能活第二次,还是在这样圆满的世界中,许嘉航已经别无他求。

    人要懂得知足,不能贪心,这是他旁观豪门风云十年得出的最大教训。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想念着喵铃的同时,敬佩起了沈老爷子这么多年为了亡妻守身如玉。

    人站在财富顶点后的空虚,只有爱人的双手能够慰藉。

    许嘉航辗转反侧大半天,还是睡不着,干脆起床,随手披了外套走出卧房,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佣人们忙碌。

    白天阳光好的时候端出了十来箱古籍拿出去晒,去去霉味儿;这一场雨浇下来,最先抢救的就是它们。

    在这种时候许嘉航又回怀念起原来世界的现代科技,天气预报还是很有必要的。

    今夜的雨实在太大,穿了雨衣也没用,衣衫早就浸透,进进出出搞得地毯水淋淋的,明天清洁起来又是一番大工程。

    许嘉航当保姆太多年,改不掉习惯,光是看着心都揪了起来,还要克制自己不去亲自动手收拾。

    就在他百无聊赖盯着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回去睡觉时,又有人推开刚关上的大门。

    来人似乎感应到了有人在盯着自己,掀开兜帽抬起头,对上二楼的许嘉航的视线。

    是谈宁。

    也许是雨太大的缘故,他没有戴眼镜,深色的双眸失去了镜片阻隔,折射出鹰隼一样的骇人光彩,看得许嘉航一个激灵。

    那般从未见过的冷峻大约是许嘉航的错觉,仅仅一瞬,管家笑起来,一如既往谦逊而恭敬:“老爷,您还没睡。”

    许嘉航心神不宁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差点儿滑倒。

    还好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他,呵斥清扫的女仆:“台阶上怎么会残留水渍?”

    女仆战战兢兢地拿抹布来擦:“抱、抱歉谈先生,抱歉,老爷……”

    许嘉航心生不悦,自己这个受害者兼家主,怎么会排在管家后面呢?

    也不是偶然了,他之前就注意到,家里的仆从们是有些害怕谈宁的,但也很听他的话;佣人们对自己的尊敬的确不假,可更加敬畏谈宁。

    「敬畏」,在「尊敬」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层不可撼动的「畏惧」,就像……就像自己以前对沈老爷子一样。

    那才是许嘉航更期望的威严和风光。

    可惜,现在看来,他还没有一个管家做得好。

    他自觉丢了面子,拂开谈宁掺着自己的手,态度也变得冷硬:“怎么就你一个人,喵铃呢?”

    管家对着他总是笑得很顺从:“她马上就——”

    话音刚落,大门再一次被推开。

    女孩子的雨披下面鼓鼓囊囊,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她一进来看到许嘉航在这儿,眼神都变得灵动:“老爷,快来快来,看我捡到了什么?”

    她和许嘉航的私情这个家人人皆知,所以就算不加敬语也没谁觉得怪异。

    所有人默默退下,只留下伯爵、管家与女仆。

    许嘉航见喵铃回来,心情好了很多。他探头去看,还以为是什么流浪猫狗。

    喵铃解开雨衣,怀里竟是一只湿漉漉、软绵绵的人类小幼崽。

    第66章

    许嘉航看清这孩子的脸时, 好像被窗外的雷劈了一道。

    这……这不是沈家那个失踪的小少爷吗?

    事实上他和梨觉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沈将行把小孩带回来之后基本放在沈家,而许嘉航自己则大部分时间留在医院, 基本没见过几面。

    他印象中的梨觉是个安静的孩子,有一双遗传自沈烟的漂亮眼眸,却是很特别的、玻璃糖纸似的清透浅金色。

    小孩被大人冷落了也不会哭闹, 小手小脚蜷缩在角落里, 乖乖地望着他们。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想要亲近大人的渴望, 连注定要跟他争家产的许嘉航都不明白, 沈家人怎么能那么铁石心肠,不去抱一抱他。

    有一次他回家取东西, 正巧撞见梨觉和凌西——那个老爷子收养的男孩——在院子里玩。

    梨觉年幼, 却也明白这里的大人都不喜欢他, 平日里小猫一样轻手轻脚, 总是怯生生的,怕被再度丢弃。

    唯有和同龄的凌西在一块儿玩, 才恢复孩童该有的笑靥。

    那日天气明媚,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小孩子们沐浴在阳光下追逐着、欢闹着, 梨觉长长的卷发仿佛披上一层流光, 实在是岁月静好。

    连许嘉航都停下脚步看了会儿, 感叹着这一份宝贵的纯真。

    如果不是生在了沈家这样逼仄无情的高门,如果不是有了沈烟这么个不负责任、扔下孩子一走了之的爸爸,小家伙应当会成长得更幸福吧。

    ——要是这孩子没有成为自己继承遗产路上的绊脚石,自己也会对他更多一份怜悯。

    自从梨觉被带回沈家,许嘉航就经常做噩梦,梦见小小的孩子露出成年人才会有的狞笑, 在成为沈氏新家主的继承仪式上高傲地睨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冰冰地让他这个妄想觊觎家产的外姓人滚蛋。

    直到梨觉失踪后,噩梦发生的频率才有所减轻。

    穿越到新世界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睡眠质量得到了显著提升。

    结果这个雷雨夜,梦魇本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醒来时的心慌,果然是一种不幸的征兆么。

    许嘉航想不通,他“穿越”过来也有些时日了,至今没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原本认识的人一同过来。

    他满心欢喜以为这里就是全新的美梦,可以彻底斩断自己屈居人下的过去,怎么还是冒出来个最能证明他卑微身份的存在。

    他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他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起码不要被喵铃发现。

    女仆回答:“回家的路上马车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了,我还以为是大石头呢,没想到竟然是包裹。”

    与她并不同乘一辆的管家补充道:“我听到喵铃小姐的求助后也下车去看,安全起见,让车夫去打开来,没想到里面包着一个小孩子。”

    许嘉航觉得怪异,他印象中的沈小少爷三岁多,这么大的孩子要怎么塞到包裹里?

    他又瞄了眼喵铃怀里的幼崽,看起来身形的确比同龄崽要小上好一圈,还像个婴儿,怪不得女仆能把他整个藏在雨披下;可看起来仍是三四岁的模样。

    尽管幼崽被淋得湿透,还是看得出来小手白嫩嫩,脸蛋圆乎乎,也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

    家里仆从也有孩子,这个世界不同年龄段体型跟他原来的世界都差不了多少。

    为什么这个小家伙这么不一样?

    许嘉航直觉不对劲,无论梨觉是不是不祥之兆,反正对他来说绝对没好事儿。

    他正欲命令谈宁把幼崽送走,就见喵铃上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望着他,语气带上绵软的撒娇:“老爷,我们养着他吧,好不好?老爷你看,这个小宝贝多可爱呀……”

    也许是妆容俏丽,也许是性格使然,偶尔许嘉航会觉得喵铃的眼瞳在光线下折射出粉色,像是原来世界里女孩儿们会戴的美瞳。

    分家的几位小姐打扮时尚,会佩戴不同的美瞳,他第一次见火红的眼睛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们生了什么病,还被嘲笑了。

    为了配合自己所言,喵铃伸手戳了戳幼崽的脸,绛紫色的指甲油和崽崽雪白的皮肤对比鲜明。

    小孩子还在睡着(也可能是昏了过去),无意识地举起小拳头握住了她的手指;那个姿势格外像懵懂的婴孩。

    许嘉航一时无言。

    他对喵铃宠爱得过分,一向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可是,这不是别人,不是无足轻重的猫猫狗狗,是总在他幸福道路上横刀夺爱的沈梨觉……

    “老爷,好不好嘛~”喵铃空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极尽娇嗔,“我保证每天都不会忘记给他喂饭添水,还会出去遛他哦。”

    许嘉航:“……”

    怎么听起来跟养宠物似的。

    不过这个世界中尊卑鲜明,也没有可以严格执行的律法作为生存保障,无权无势之人还不比路边野狗,远还没有贵族的爱宠活得好。

    一想到这里的沈小少爷必须要依附自己而活,只有等自己应允才能乞讨到食粮,许嘉航莫名感到满足。

    欺负小孩子并不光彩。可那又如何?

    他早已尝到权财两全、呼风唤雨的滋味儿,做什么都可以。

    许嘉航骄矜一扬下巴:“归你了。”

    喵铃弯起眼睛,纤纤五指轻柔地点点他的胳膊,甜甜地笑了:“谢谢老爷,老爷最好啦~!”

    看吧,许嘉航想,只要有钱有权,哪怕从指缝间漏下微不足道的善,也足够他人感恩戴德。

    老爷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同时,女仆悄悄冲管家抛了个媚眼——可比对老爷的撒娇要真情实感得多。

    总是温文尔雅的管家当作没看到,扭头捂住胸口,有点犯恶心。

    两人在许嘉航回神之前恢复原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谈宁主动道:“伯爵大人,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

    喵铃也点点头:“崽崽淋了雨,我得给他洗个澡。”

    许嘉航看孩子睡得这么沉,出于以前当保姆的习惯问:“没生病吧?要不要喊卡洛斯来?”

    喵铃和谈宁对视一眼,后者答道:“等会儿我会给他做个初步检查,我有初级医师资格证;如果需要,我会联系卡洛斯医生;您安心休息就好,时间不早了,大人。”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礼貌,可许嘉航从这句话的意思中听出了一层“别在这儿碍事快滚”的微妙含义。

    然而管家的眼神尊敬,姿态也谦卑,看不出什么问题。

    许嘉航咽下那份古怪的不适,点点头。

    刚要转身又迟疑地看向喵铃:“你……”

    女仆眨了下眼,很快反应过来,冲他一笑:“老爷,我很快就来陪您。”

    她的笑容太富有感染力,也很能安抚人心,许嘉航此前那些纠结云消雾散,带着对后半夜的憧憬上楼去了。

    *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方才还款款深情目送他的女仆变了脸,做出个呕吐的动作:“糟老头子真够恶心的。”

    管家淡淡道:“我也这么觉得。”

    女仆:“觉得他么?”

    管家:“你。”

    他可还没忘记刚才那个媚眼。

    女仆:“……”

    女仆拿出十二万分的温柔,语调甜得能腻死人:“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我对你可是真心的,亲爱的。”

    管家取下眼镜擦了擦,低头重新戴上:“你那套演技还是留给许嘉航吧。”

    他从女仆怀里“抢”走幼崽,动作可以用粗暴来形容,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风度翩翩;可抱起幼崽时又很细心:“我去给他洗澡了,你还是快点儿去陪你家老爷吧。”

    女仆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语调听起来像吃醋了似的。”

    “我不知道。”管家的声音很冷静,转身就走,“我也没有,你想多了。”

    “我也要去!”女仆立刻跟上,“给小宝贝洗澡这么好玩儿的事怎么能不带我嘛。”

    管家侧身避开她要摸小崽崽的手:“你不用伺候许嘉航了?”

    “谁要睡那种糟老头子。”女仆抱起胳膊夸张地抖了抖,“想想都会起鸡皮疙瘩好吗?我每次都是给他施幻术,我看他玩儿得挺沉浸。”

    管家不是没撞见过许嘉航对着空气摸来摸去的场景,真挺毛骨悚然的。

    女仆转了转眼睛,又贴到身边嗲嗲道:“我还是比较想睡你这种帅哥。”

    “谢谢你的称赞。”管家不为所动地推开她,“但我还是要重复,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你再缠我一百次也没有用。”

    “谁说我是男人了?”胸大腰细的女仆挽住他的胳膊,恶意地蹭了蹭,“人家明明是女孩子嘛,要不你摸摸看,绝对货真价实哦~”

    管家额头青筋直跳,又不敢动作太大吵到臂弯里的小幼崽:“离我远点,我不想揍你。”

    女仆嬉笑:“宝贝儿,你可打不过我。”

    管家的脸色沉了沉。

    他当然没有忘,但也不想回忆。

    他不再搭理这个烦人的家伙,走向浴室。

    通常情况下,以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想要泡热水澡得准备很长时间。

    好在他们也无需遵从规则,接满冷水后,喵铃张开五指在水面上轻轻一晃,立刻蒸出了温暖的白雾。

    谈宁看了眼“她”在浴缸边弯腰时掀起的裙摆和大腿绷出的曲线,的确叫人心神荡漾。

    还好自己也不算人了。

    更重要的是,这家伙也压根不是人。

    小崽崽还没醒,谈宁把他交到喵铃手里,先脱自己的衣服。

    马甲下面衬衫贴身,被潮湿的水汽沾得影影绰绰,勾勒出朦胧的肉色。

    谈宁解扣子的手一顿,抬头对上喵铃直勾勾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

    他一阵心烦意乱:“你还是先走吧。浴室太小了。”

    喵铃勾起唇角:“可是浴缸很大啊,挤得下我们俩——不,我们仨。”

    还颠了颠怀里的小幼崽示意。

    “别闹了。”谈宁皱起眉,“他这样会感冒的。”

    “我又不让你给他洗澡。”喵铃一边说,一边脱下小孩子湿淋淋的衣服,“水温怎么样?”

    谈宁摸了摸:“正好。”

    喵铃挑眉:“那你还不快点进去?”

    谈宁:“……我说了让你出去。”

    喵铃还是微笑:“我不听。”

    谈宁:“……”

    三四岁的孩子身形小巧得像个婴孩,即便是纤弱的女仆也能一手抱住;当然,“她”压根和纤弱一词无缘。

    喵铃左手箍着小孩儿,向前迈了一步,浴室本就不大,这下与谈宁的距离近乎于无。

    “她”抬手抚上谈宁的第二个扣子,小臂若有似无地拂过后者的胸口,那层快成半透明的衬衫此刻不仅失去了遮蔽作用,反而变得更加想让人探索。

    谈宁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在紧张,因为喵铃的动作,更因为喵铃那缠住自己小腿、缓缓向上磨蹭的尾巴。

    “紧张了?”

    喵铃问。嗓音里既有少女的清脆,又带上些不同寻常的哑。

    “……没有。”

    少女比他要矮不少,他现在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低胸上衣露出的白花花皮肤;即便这都不是真的,还是叫他不知眼睛该往哪儿看。

    “你真好玩儿。”

    喵铃咯咯笑起来,涂着指甲油的手指顺着谈宁敞开的衣领向上,划过锁骨、喉咙、下颌,一路引起细小的颤栗与火花,最终停留在嘴唇上。

    喵铃踮起脚尖,慢慢靠近,轻飘飘的声音散落在白茫茫的雾气中。

    “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都……”

    “——别这样。”

    就在两个人几乎贴上的刹那,谈宁还是伸手挡住“她”的动作。

    事实上喵铃并不吃惊于他的临阵退缩,但还是要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眨巴眼睛:“怎么了?”

    “我不喜欢男人。”谈宁第一遍声音还有些弱,第二遍大了很多,像在给自己坚定信念,“我真的不喜欢男人。我知道这是你的天性,是你维生的基本必需,但我——”

    他吸了口气,眼神里有隐隐的疲惫和失望,后半句到嘴边终究是变成了别的词句。

    “……我请求你,放过我吧。”

    谈宁落荒而逃。

    喵铃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被刺激得变桃粉的瞳孔慢慢变回了纯黑。

    “她”用方才触摸过谈宁下唇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想到什么,笑意更深。

    *

    梨觉在一张干爽、舒适的小床上醒来。

    跟着小魔鬼跳进波坎格火山口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失去了意识。

    再回过神来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雨中,没有绫希,没有梅菲斯特,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小系统进入的第三个副本了,每次他都会有个孤身一人的开头,变成猫,变成水母,变成……

    诶?

    崽崽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手脚脚都是人类的,并没有变成一个全新的物种。

    他有点儿失望;跳火山之前还在幻想自己又能变身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居然是保持原状。

    嗨呀。

    还好小朋友很擅长安慰自己:没有当小动物也没关系,反正崽崽是什么都很可爱嘛。

    这么想,重新打起精神来。

    梨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给自己加油鼓劲:要跟希希汇合,还要找到梅梅哥哥。

    今天也是认真工作的小系统呢!

    他身处林中,四周古木参天,下着雨的无光夜晚很是可怖。

    梨觉边走边回想快乐的记忆,以前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都是这样靠回忆来抵抗胆怯。

    第一个子世界中,他是一只长毛金渐层小奶猫,被林望从人类聚集星球抓走,在星舰上先后遇见服务于龙族的人类小男仆绫希,和黄金龙舰长芬克斯;

    第二个子世界里,他是一只透明的、有着蝴蝶结触手的小水母,被渔船捞上来后,认识了船长的养子绫希,并一起等待海妖王潜杏的到来。

    对于系统幼崽来说,不同的设定和体验就像过家家一样好玩儿。

    在这个世界中,目前看起来自己是人类,那希希会是什么呢?梅梅哥哥又会以怎样的方式闪亮登场?

    他充满期待。

    然而期待归期待,年幼的孩子体力不支,还没走几步便在大雨中昏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这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屋子。

    小系统睡了一觉,已经重新充满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是个习惯很好的宝宝,起床之后都要自己叠被子,今天也要这么做。

    可是,为什么被子和枕头都这么大?

    在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时梨觉也习惯睡在大人的房间,成年人的床品对小孩儿来说也很大,但绝不至于如此巨无霸。

    森林里光线不好,梨觉只能辨别出来自己仍拥有人类的身体,看不出是否和以前一样。

    现在身处明亮的房间,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手脚脚都变小了。

    小孩子不可置信地到处找反光的地方,最终在窗户玻璃前看到自己的倒影——

    哎呀,他怎么倒退成小baby啦!

    崽崽马上就要四岁,每天吃多多的饭,喝牛奶,早早睡觉,比三岁的样子长高也变重,都是长大的标志。

    然而努力在这个子世界中全都白费:他现在只是一岁婴儿的体型。

    小幼崽很难过,他那么迫切地想要长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记得婴儿是不会走路的,可是自己刚才找镜子走路很熟练,动动手脚也都灵活。

    看来只是整个人等比缩小了一圈,倒也不是真的返童还婴。

    此前还在奇怪为什么到这个子世界中自己没有变成对应的小动物,难道,变得更小只,就是在这儿的变化吗?

    好奇怪哦。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限空间,本就是个奇奇怪怪、不讲常理的地方。

    梨觉自顾自纠结之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是个年迈的女仆,她的脸上布满慈祥的皱纹,让梨觉想起第一个子世界中见过的白龙乔长老。

    她一进门对上梨觉疑惑的目光,惊喜道:“小家伙,你醒啦,跟我去见老爷吧。”

    老爷……是谁?

    梨觉茫然地眨巴眨巴眼,忽然被抱了起来;女仆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已经入秋了,这么冷的天气可不能光着脚踩在地上啊,容易生病的。哎哟,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父母哪儿去了,真是作孽哟……”

    她碎碎念着把梨觉放在床上,又从椅子上拿起之前就准备好的衣服,熟练地给他换上。

    小崽崽张开手臂,一动不动洋娃娃似的任她装扮。

    衣服有些旧了,不过保存得很干净。

    上衣是米色的衬衫和淡蓝小马甲,一件迷你的礼服外套,上面绣有卡斯特家族标志性的乌鸦与黑曜石家徽。

    下面是奶白色的长袜和深蓝色灯笼裤,搭配双深棕色的小皮鞋。

    梨觉五官生得精致,又有种与生俱来的圣洁气质,小礼服虽然尺码大了点儿,还是衬得他像个高贵的小王子。

    女仆给他系上绢丝的领结,扶着小孩的肩膀左瞧右瞧,笑眯眯:“哎哟,挺合适。”

    崽崽还没有穿过如此庄重繁复的古典服装,好奇地瞅了瞅。

    接着不忘奶声奶气道谢:“谢谢婆婆!”

    “叫我格温就好。”女仆帮他梳着头发,柔顺蓬松的长卷发被扎成对称的双马尾,用和小马甲同色的淡蓝缎带各扎一个蝴蝶结,“老爷一直盼着有个小小姐,以前还让我在集市买了这些装饰品,总算是派上用场啦。”

    梨觉对着铜镜晃晃脑袋,马尾辫和蝴蝶结跟着一起摇来摇去。

    他不是第一次被扎这个发型了,但不得不承认,格温婆婆可比其他人扎得好看多啦。

    格温带着崽崽来到会客室,那位伯爵大人正背着双手站在窗边眺望外面。

    格温双手在身前交握,恭敬地躬身:“老爷,我把那孩子带来了。”

    梨觉也跟着乖乖鞠躬,然后仰起小脸,看着伯爵大人转身。

    小系统进入每个副本之后都会先和一些玩家或者npc相处一段时间,概率随机。

    玩家很好区别,要么是慌慌张张的新手,要么是警惕地、怀疑一切的老手;他还奇怪为什么npc发现不了他们呢。

    至于高级npc和小boss的差别就比较小了,他还在学着辨认。

    伯爵大人走过来,小孩看着他,总觉得很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更多。

    伯爵伸手戳戳他的脸颊,力道不轻,逗小猫似的:“你叫什么名字?”

    梨觉和以前一样,回答自己叫做宝宝崽。

    然而男人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其他家长对他的宠爱,语气里的嘲讽令年幼的孩子也感到不适:“被抛弃的小孩可没有取这么可爱称呼的特权了啊。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幼崽有些怕他,小小声:“梨……”

    伯爵像是等来一个答案,眼中闪过鲜明的厌恶,那让小孩子吞下了后半个字。

    梨觉怯怯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叔叔,连犯错的机会还没有呢,就被讨厌了。

    以前……以前在沈宅的时候也一样,哪怕他已经尽力在做一个乖崽,所有人还是不喜欢他。

    伯爵直起身:“格温,这孩子就跟着你做事吧,总不能在我们这儿白吃白喝。”

    女仆有些惊奇,老爷一向待人宽厚和善,哪怕是对家族世代传袭的仆人也不曾颐指气使。

    怎么今天……

    “孩子,记住,成为卡斯特家族的男仆是你的荣幸。”伯爵看向幼崽的眼神冷漠而高高在上,“用你的一生奉献给这个光辉的姓氏吧。”

    第67章

    改名, 或者说是简称成为“梨”的小崽崽就这么成了卡斯特家族的小小男仆。

    身份卑贱的小男仆自然不能穿高贵的小礼服,可家里有没有别的合适幼童衣服给他穿,还好格温手巧, 用自己以前的女仆制服给他改了件浅灰色亚麻袍子,领口还有白边蕾丝的黑缎带系成的小蝴蝶结。

    双马尾的可爱发型也被禁止了,格温帮他梳成半扎小辫, 防止松散还配上荷叶边丝绸发箍。

    两种造型各有各的可爱, 格温越看越喜欢。

    崽崽又乖又甜, 服务于卡斯特家族终生不嫁的她简直要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孙孙。

    梨觉本来年纪就小, 这个世界的身高体重还缩水,根本就是个小豆丁。

    稚嫩的小豆丁举着抹布蹦啊蹦, 还是够不着桌子, 别说格温, 连家里的其他佣人看着都有些不忍心。

    可不知为何伯爵大人这回格外严厉, 不允许任何人帮忙,给梨觉布置了显然超出幼崽负荷的工作量, 做不完不准吃饭。

    仆人们窃窃私语:

    “老爷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

    “要不是夫人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我都要以为……”

    “嘘, 别乱说话。”

    “等老爷不在家的时候, 我们还是帮一下吧, 看着太可怜了。”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这……”

    哒, 哒,哒。

    鞋跟声由远及近。

    仆人们一看是管家,立刻闭上嘴,默默散去做自己的事。

    许嘉航猜得不错,这个家里的仆从的确畏惧谈宁。

    谈宁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可笑容比沉着脸还恐怖。

    仆人们总觉得他会西装革履扛着铁锹活埋别人, 或者笑着用匕首捅进别人或者自己的心脏。

    迸出的鲜血溅上那张英挺的面庞再淋漓地淌下来,有如地狱归来的恶魔。

    ……没人说得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想。

    男人走进来以后,顷刻间大厅空荡荡,只剩下还在哼哧哼哧擦桌子的小幼崽,和抱臂饶有兴致看着他的管家。

    崽崽忙着干活儿,念念有词嘿哟嘿哟地给自己加油,小脸上沾着灰也浑然不觉。

    “梨。”

    “梨?”

    “梨!”

    成年人喊到第三遍,才把沉浸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的小家伙唤回神。

    梨觉还攥着抹布,转身看清呼唤自己的人时眼睛一亮:“万万叔叔!”

    男人的嘴角下意识勾起又绷住:“你认错人了,我不姓万,姓谈。”

    小幼崽不解地歪头,从下往上看了一遍对方,又从上往下看了一遍。

    怎么看,都是万年叔叔呀!

    好不容易在这个子世界中见到熟悉的人,崽崽很需要一个抱抱,忘记手里还有抹布,颠颠儿跑过去。

    管家一手连衣服带崽拽起来,一手用食指和拇指嫌弃地拈起潮乎乎的抹布,语气并不严厉地批评:“你看,地上都是水。”

    梨觉低头,抹布上滴的水果然随着自己跑过来的路线蜿蜒了一滴。

    他鼓起小脸泄气道:“崽崽拧不动……”

    现在他是只小小豆丁,力气太有限,拧干厚重的抹布是个不小的挑战。

    谈宁拿着抹布转了转,它立刻变得干燥;手指又点了点,它自动被裁成几块均匀的大小。

    小孩睁大眼睛。

    原来这是个有魔法的世界呀!

    谈宁拎着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小崽子,用其中一小块擦了擦桌面演示,它在他的手下立刻变得洁净如新。

    “弄不干只会更脏。”谈宁把抹布塞到小小男仆的手里,“这一项工作已经是最轻松的了,要做好。”

    梨觉也不觉得被提溜着有什么难受,双手抓着抹布看来看去,想知道叔叔有没有给它施魔法;如果有,自己能不能学会呀?

    谈宁见小孩儿心思都快飞到城堡外了,适时提点:“梨,你的工作将会持续到秋日祭。在那之前,要好好完成伯爵大人的吩咐,知道了吗?”

    崽崽点头,又摇摇头。

    谈宁:“哪里不明白?”

    梨觉:“什么是啾叽?”

    谈宁差点儿没忍住笑意,清清嗓子严肃道:“是秋日祭,全称是秋日祭典,是卡斯特家族流传的习俗,为期三天。第一天封地的所有居民都会休假,集体参加祭典开幕,感谢菲亚兰大陆赐予的安宁,也是感谢卡斯特家族镇守一方的付出。”

    梨觉似懂非懂点点头:“懂啦!”

    看起来完全没懂。

    管家叹了口气:“你呢,就做好每天伯爵大人交给你的工作就够了。秋日祭那天还有别的安排要交给你。记住,梨,不可以出差错。”

    小幼崽握紧拳头:“崽崽会努力哒!”

    成年人看着他试图严肃的小表情,真想再提高点儿,蹭蹭他布丁一样绵软的小脸蛋。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谈先生,孩子还小,不要那么严厉嘛。”

    娇滴滴的声音自他们背后传来。

    被拎起来的小幼崽和拎他的人一起转身,年轻的女仆提着裙边,优雅地踮脚绕过地上的水渍朝他们走来。

    梨觉看着这个漂亮姐姐,眼神和语气同样惊奇:“咦……”

    喵铃对他竖起涂着紫色指甲油的纤长食指,娇俏一笑:“嘘,不可以说哦。我的名字叫做喵铃。”

    这下彻底把小幼崽搞糊涂了。

    为什么叔叔不是叔叔,哥哥又变成姐姐了呢?

    难道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设定吗?所有人都不能像自己?

    崽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蕾丝发箍,疑惑地想,那么自己也要当小女孩吗?

    喵铃今天换了一身女仆装,只到大腿的黑色纱质蓬蓬裙又短又翘,蕾丝大腿袜裹着笔直的两条腿明晃晃地呈现在视线里。

    “她”提着裙边展示地转了一圈,然后亲亲热热地过来要挽谈宁的手臂,嗓子掐得细细的:“谈先生,我今天好看吗?”

    谈宁不为所动地推开“她”:“男女授受不清,请跟我保持距离。”

    “这种时候又不把我当同性了?”喵铃被躲开也不恼,“亲爱的,你的性别意识还是流动的——没事的,这样我更喜欢了呢。”

    谈宁:“……”

    这里没有别人在,两人当着小朋友的面肆无忌惮地调情。

    仍然被提溜着的小梨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总觉得叔叔在姐姐(……嗯,应该喊姐姐吧?)面前很不一样呢。

    是哒,他没有说反哦,不一样的那个人是叔叔!

    *

    距离秋日祭还有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城堡里上上下下都忙着做准备。

    除了新年,卡斯特封地一年之中最重大的节日就是秋日祭。

    这一天人们不仅无需劳作,还能获得贵族家分发的各种食物、衣物、乃至金银;这些物资既代表了菲亚兰的恩赐,也意味着卡斯特家族的仁厚。

    整座城镇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空气中弥漫着烤肉、新酿麦酒、面包和香料的馥郁香气,游行、吟游诗人与唱诗班的表演随处可见——所有人对此翘首以盼。

    “菲亚兰大陆”不仅仅指大陆主体,也包括周围的一系列岛屿,共同构成了“菲亚兰联合王国”。

    但王国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女王只是虚名,菲亚兰大陆的统治实权被各大贵族牢牢把控,从南到北数十个封地,实际上更像是数十个小国家。

    至今没有真的四分五裂的唯一原因,是所有大陆居民有着同样的信仰。

    而这种信仰的具象化,就是菲亚兰的圣子——远比女王得到更多崇敬,也比各自为政的贵族们更有凝聚力。

    每隔十年,至高祭坛会从全大陆的八岁男孩中遴选出圣子,这份职责将持续到他十八岁。

    成年前的这十年,圣子就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是所有居民精神上的寄托,拥有菲亚兰绝对的虔诚与臣服。

    许嘉航拿起纯金做的裁纸刀,拆开烙有女王纹章的火漆印信封。

    他艰难地辨认着像一串抖动闪电的花体文字,眉头越皱越紧。

    管家贴心地问:“伯爵大人,中央城提出了什么棘手的要求吗?”

    和原本预计得差不多,属于“原主”的记忆已经差不多都被许嘉航获得,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清晰,也不得不理解信件中所嘱托事件的重大。

    他捏了捏鼻梁:“今年的秋日祭,圣子会莅临。”

    谈宁睁大眼睛,这的确没在他的计划内:“圣子殿下……?他最近不是在访问沿海封地?”

    许嘉航苦笑:“最南端的卡斯特,怎么不是沿海封地呢?”

    谈宁迟疑:“这……”

    他的迟疑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子世界的npc们自有一套进展和逻辑,无论小boss大boss都必须在他们上演的故事中间找到不违和的时机插进来;而在boss降临之前,npc安排好的剧情是不会随意更改的。

    正常情况下,这个副本中的圣子作为背景设置,不过是为了丰富子世界的完整度,并不会真的出现在玩家推剧情的过程中,毕竟他们最终直面的大boss是地狱魔,而不是这些近乎无法力的凡人。

    看来许嘉航这个锚点玩家,改变了剧情走向。

    锚点玩家是每个子世界的关键帧,并不是每一批进副本的玩家中都会出现锚点玩家,然而一旦出现,就有可能影响子世界的航线——当然,是暂时性的,这种改变只会持续到同批所有玩家全都失败或通关,之后副本刷新,再度恢复出厂设置。

    许嘉航把信纸塞回信封里,交到等候在一旁的格温手中,对谈宁交代:“圣子还有两天就会抵达城堡,所有人做好接待准备,不得有任何差错。”

    谈宁立刻答:“是。”

    许嘉航又特意叮嘱格温:“尤其是那个小崽子。嗯……我看,这几天就让他到别院住,别在圣子面前露面,记住了吗?”

    能亲眼见到圣子是菲亚兰多少人一生到老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小男仆如此年幼就幸运地有这样的机会,却被许嘉航轻飘飘一句话剥夺了。

    格温有些吃惊,也隐隐不满,可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女仆,没有任何资格与家主讨价还价,只得深深低下头:“是,老爷。”

    待许嘉航离开后,管家看着年迈的女仆那想叹气又不敢叹气的模样,想了想:“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工作安排得早一些,等圣子莅临后,你可以带着梨远远地看一眼;但是不要被老爷发现。”

    格温这回更惊讶了,谈先生可以用铁面无私来形容,从不会舞弊仆从们的任何不端,更不会接受任何贿赂,这也是伯爵如此信赖他的原因之一;怎么今天对那个孩子……?

    但她也在卡斯特家做了几十年的工,自然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说,连头都不敢抬:“谈先生,谢谢您……真是太感谢了。”

    “去忙吧。”

    “是。”

    谈宁看着格温离去的背影,看得出来她心情大好,连脚步都比往日轻快;她对小男仆的疼爱不掺假,在这里有她照顾小家伙,他也放心些。

    那孩子还真是够幸运,无论在哪儿都能遇到愿意宠爱他的人。

    又或者他太过可爱,全无限空间没人能阻挡宝宝崽的魅力——没有人。

    “心情这么好?能看到你不假笑,还真够罕见的。”

    夜莺般轻灵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谈宁立刻敛了笑容——事实上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笑了——冷淡道:“你怎么来了?”

    喵铃绕到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压下腰,不怀好意地仰视他,“哎哟,对着格温笑颜如花,对着我就这么冷冰冰的。你是更喜欢成熟系吗?可是她的年纪都能做你奶奶了吧?”

    “……无聊。”

    谈宁转头就走。

    喵铃对自己把他逗生气向来很有成就感,笑嘻嘻地跟上去:“你刚才和那个糟老头子在说什么呢?”

    谈宁瞥了他一眼:“你工作都做完了?”

    “不就是洗几件衣服嘛。我只要动动手指——”喵铃边说边点了点空气,一团黑雾自指尖嘭出又消散,“就完成啦。”

    “不务正业。”谈宁哼了一声,“你少在这里用,当心被人看见。”

    “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但是呢……”少女笑得很是可爱,“这儿可是我的地盘,我还会怕什么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男人有点想叹气,略过这个话题,问了更重要的:“你知道为什么圣子会来吗?——我刚才和许嘉航就在说这个。”

    “‘圣子’?”喵铃茫然地眨了眨眼,“是谁?”

    谈宁:“……”

    说好的你的地盘呢?

    喵铃回忆了下:“哦,我想起来了。等一下,这居然是个真实存在的npc吗?我一直以为是背景设定呢,就像女王一样,只是串会发信的代码。”

    “‘代码’两个字在这个世界观里真的很违和。”谈宁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管理的,但是信上说还有两天圣子就要到了,你不会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喵铃无辜地摇摇头。

    “她”向来奉行散养政策,让所有剧情无拘无束地野蛮生长;比起管理麻木无趣的npc,“她”还是更喜欢玩弄和折磨不可控的玩家,或者其他子世界的人——比如谈宁。

    “其实也没什么影响吧。”喵铃耸了耸肩,“反正每次祭典上来的人都会有变化,圣子就圣子呗,不过是另一个名字好听点儿的npc罢了。哎,我们去找宝贝儿玩吧?”

    “她”有时候叫梨觉宝贝,有时候叫自己宝贝,现在谈宁听到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神经紧绷。

    不过他想起另一件事:“许嘉航吩咐不让崽崽见圣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喵铃不快地拧起秀丽的柳叶眉:“这个糟老头子,天天癞蛤蟆肖想天鹅肉就算了,怎么还欺负我家小甜豆啊?真想快点到秋日祭……”

    谈宁看出来“她”也不清楚其中的蹊跷,更觉怪异。

    他道:“圣子来了之后许嘉航应该会很忙,没时间找你,到时候你就陪在崽崽身边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喵铃撅起嘴,“好啦,我有半天没见到他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玩怎么样?”

    谈宁的单边镜片闪过一道光:“你去吧,我还有事。”

    他说完,不等喵铃回答,头也不回离开。

    喵铃像个真正的小姑娘那样不高兴地在原地跺了脚,片刻后向着反方向走去。裙边扬起,像朵含苞待放的、靡艳的黑色花朵。

    *

    “哥……”

    “叫姐姐。”

    “姐姐……?”

    “哎,乖~”

    喵铃揉揉幼崽的小脑袋,心情好了很多。

    早先就听说过,再怎么狂躁的boss——比如暴躁程度全无限空间有名的黄金暴君——只要和小系统待上一段时间就会平稳下来。

    此前“她”还不信,不过是个沟通岗的系统罢了,最大的区别也就是比从前那些懦弱的玩具年龄小一些,懵懂天真一些,到底有什么值得眼高于顶的黄金龙和海妖王都这么着迷?

    现在“她”和小崽子并排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看蚂蚁,做着如此无聊的事,内心竟然感到宁静——真是奇了怪了。

    喵铃回顾过去,自己的人生可以用“找乐子”三个字贯穿。

    因为容易无聊,所以变着花样想折磨人的新方法,也再不停挑拣可以逗弄的新对象;

    也因为千篇一律的哭天喊地,更觉得没意思。

    谈宁的确是喵铃在找乐子中的一个意外,他既不向“她”求饶,眼里也没有憎恶,反而为了自己明确的目标咬着牙承受、甚至是求取更多。

    可“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对他的兴趣能持续多久——等消散的那一天,又该做些什么好呢?

    明知是恶性循环,却找不出解法。

    只手遮天、无恶不作的“她”,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然而今日不同。

    只是一个普通的秋天,晴天金子一样的光线柔和地散落,“她”和小幼崽在花园里看蚂蚁搬家看了半小时,丝毫没有觉得厌倦,还耐心地和崽崽关于哪只蚂蚁胖一点、哪只蚂蚁容易被欺负讨论了很久。

    喵铃怕寂寞,所以不想让自己没事干,所以总要挑起点儿火花。

    可在宝宝崽身边才发现,有时候无所事事竟然更叫人心平气和。

    小系统,还真是方治愈的良药哦?

    喵铃从屈膝改为伸直两条长腿交叠在一块儿,单手托腮侧过脸看仍然专心致志的小朋友:“宝贝,想什么呢?”

    梨觉坐在那儿小小一只,双手托腮,像个大人似的叹气:“想希希呐。”

    喵铃一愣:“谁是希希?”

    “希希就是……”崽崽卡壳了,一时不知怎么介绍,思考了会儿给出答案,“是崽崽最好的朋友!”

    他说着还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喵铃回忆了下过去对小系统的监控画面,好像是有个大一点儿的黑发男孩总伴随左右;在龟背岛上还有过一面之缘。

    叫……叫什么来着?就是希希吗?

    两个小孩子感情很好,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也不为过。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可以一直守护在小系统身边呢?

    无论是梨觉还是这个希希身上都有太多谜团,绝不是普通的系统或者npc那么简单。

    喵铃想,自己这是挖掘出一个、或者两个相当感兴趣的新魔盒:又有事儿可做了。

    和兴奋的女仆不同,小小男仆又叹了口气,显出不符合稚嫩年龄的忧伤来。

    前两个子世界他到了没多久就见到那里的希希了,可是这个新的世界不知不觉也过去一个星期,至今没有绫希的影子。

    卡斯特城堡人口众多,每天还会有不同的访客,崽崽做完自己的劳作任务后就会趴在二楼平台上,从孔洞里看向大门,寻找着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都没有见到绫希,哪怕是看起来像绫希的背影。

    照顾他的格温婆婆晚上要睡在女仆间,梨觉年龄太小,没办法和其他男仆挤一块儿——那些打呼噜、翻身的大人很有可能一脚把他踹到床下——没办法,小孩子和在沈宅时一样,只有一个小小的杂物间可以容身。

    梨觉不再是人类,不会再感到饥饿和寒冷,可是绫希不在身边的日子依旧难以入睡。

    他早就习惯了滂沱长夜中与另一个男孩相依为命。他们是不能分开的共生体。

    一旁冷静下来的喵铃也觉得奇怪,没几天就是祭典了,到时候剧情会推向全新的节点,很多东西即将彻底改变。

    如果那个叫希希的男孩儿真是什么守卫者之类的特殊角色,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现身?

    会等到颠覆之后吗?

    还是说,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绫希?

    第68章

    两天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已到圣子莅临当日。

    郊外哨所飞鸦传书,圣子大约会在午后时分抵达,清晨起起城堡就已经进入全面警戒状态。

    嘉航·许·卡斯特伯爵一反放任常态, 不是在翻来覆去检查印有家徽的旗帜是否有褶皱,就是在眼都不眨地监督后厨洗刷和备菜,忙得团团转, 一刻都停不下来。

    许嘉航的确是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 否则他会被“万一接待不好圣子怎么办”“圣子的不满会不会殃及整个卡斯特家族”“如果一定要二选一城民究竟会选自己还是圣子”的念头所占据。

    他是沈老爷子身边留得最久的佣人, 对老爷子的身体情况知根知底, 尤其在沈烟把父亲气病以后,很多场合他都贴身跟着, 同时充当保姆和医生的角色, 以防老爷子有什么不适。

    老爷子向来是大驾光临时让别人紧张的那位, 他跟着鸡犬升天, 很爱看接待方大气都不敢喘的紧张模样。

    可风水轮流转,自己做了那小心翼翼的一方, 滋味儿可就没那么美丽了。

    正如曾经圣子只是副本设定的背景板一样,就算是“原主”的卡斯特伯爵, 也从未有过亲自接待圣子的经验。

    尤其圣子又来得那样仓促, 女王的通知函根本没比圣子的亲卫队早来多久, 许嘉航甚至没有时间去了解对方的偏好, 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往日城堡的最高规格再加一等的程度来准备。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许嘉航正要叹气,余光瞥见一抹淡淡的金,眉头夹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对最近的、正在给仆人们布置任务的管家招招手:“你过来。”

    “那你们先去忙。”谈宁合上薄薄的笔记本,连同羽毛笔一起塞进前襟的口袋,走过来, “伯爵大人,您吩咐。”

    “那个孩子……”许嘉航迟疑了一下,“我是说梨,不是交代他今天不要出现在公共区域吗?这么小的孩子,毛手毛脚地搅扰到圣子殿下的清净怎么办?”

    谈宁的眼神有一瞬的阴鸷,但并未被家主察觉;他恭敬地回答:“格温现在在后厨帮忙,我想那个孩子可能是睡醒没有看见她所以来寻找。我这就带他回去。”

    的确是自己让格温照顾梨觉,小孩子依赖大人是很正常的,许嘉航总觉得有点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正打算让谈宁把这孩子关起来,眼前一亮,喵铃换了条浅粉色的新裙子,腰后还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像个有待拆开的礼物。

    女仆冲他们的位置跑过来,脖子上的铃铛清脆一响,像只真正的、戴着项圈的小猫咪。

    “她”来到男人们面前,低头捻起裙边,对着许嘉航说话,眼睛却挑起看向谈宁:“老爷,我好看吗?”

    谈宁扭过脸,克制着自己不要在伯爵面前翻白眼。

    许嘉航咧着嘴:“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喵铃撅嘴,故作失望:“那就是这条裙子和以前的都差不多咯?”

    许嘉航大惊失色,连忙哄道:“怎么会?这条、这条……特别漂亮!特别不一样!哎呀,就像那个春天的桃花儿啊,粉粉的可好看啦……”

    谈宁不太清楚这两人谁的语气让自己更想吐。

    他弯腰:“那我先告退。”

    喵铃发誓,今天谈宁撤退的脚步都比平时快。

    “她”撇撇嘴,自己特意打扮一番才过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真是没品位!

    有了女仆吸引开伯爵的注意力,管家可以自行处置小男仆。

    他快速走到转角,一把抓住偷偷摸摸的小崽子,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梨觉已经习惯被他这样捉猫仔似的拎起来,也不反抗,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小声道:“崽,想看圣子大人!”

    谈宁叹气,这段时间城堡上上下下哪儿的话题都离不开圣子,小孩子感兴趣也很正常:“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等格温的工作结束之后,会带你找个地方偷偷地看。”

    梨觉睁着圆圆亮亮的大眼睛:“为什么要‘偷偷’?”

    谈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道他要对着这么可爱的幼崽说,伯爵大人不喜欢你,所以禁止你出现么?

    正在他绞尽脑汁编织谎言时,小孩子垂下长长的眼睫,遮住那宝石一样美丽的金色眼睛,语气轻得像羽毛:“伯爵大人不喜欢崽崽呀。”

    谈宁一怔。

    他把幼崽放下来,弯腰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甩开了。”

    梨觉举起小手给谈宁看。

    正是他想去牵伯爵、却被冷漠而厌恶地挥开时的那只手。

    他是个很喜欢肢体接触的小朋友,遵循了爸爸“喜欢就是要贴贴”的指教,总想跟家长抱抱;芬克斯和潜杏从来不会拒绝。

    可惜,许嘉航并不是那个家长。

    谈宁看着小孩子认真的、又免不了失落的模样,有些难受。

    在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享受着各方千疼百宠的宝宝崽,怎么到这里会受这种委屈?

    还不是那个恶趣味的家伙非要搞什么沉浸式副本,实在是……

    “叔叔。”梨觉看着他,奶声奶气问,“崽崽是不是不可爱了?”

    前面的两个子世界,无论是npc还是boss,都是很喜欢他的。

    然而卡斯特伯爵很明显不喜欢他,家里的其他仆从碍于主人的威严也不敢靠近他。

    除了格温婆婆,也就只有熟悉的谈宁叔叔和喵铃哥……啊不,姐姐,愿意和他说话了。

    “没有的事。”谈宁捏捏他的脸,“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没有人不喜欢你。”

    梨觉迟疑:“那……”

    “他也喜欢你。”谈宁笃定道,“只不过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些人并不会表达出来,而是深深埋藏在心里。”

    崽崽似懂非懂点点头,试图举一反一:“就像幺幺哥哥对咪咪哥哥一样吗?”

    谈宁:“……”

    不要这么随便地为两个恐怖的大boss爆料啊。

    谈宁:“所以呢,伯爵大人没有不喜欢你,只不过每个人都要有不同的工作,今天你的任务是什么?”

    梨觉:“给花花浇水!”

    谈宁:“那你做完了吗?”

    梨觉:“还有……还有一点点!”

    谈宁拍拍他的小脑袋:“那还不快去。不是很想见圣子殿下吗?”

    小孩子已经被哄好了,拎起刚才放在脚边的小象水壶,飞快地跑去院子里。

    管家弯弯嘴角,笑意却凝滞在迎面走来的佣人的话里:“谈先生,圣子已经到了。”

    *

    小梨觉的花儿们终究还是没能浇完。

    随着一声悠扬的哨声,城堡里的所有仆从快速地向大门聚集,包括豢养的家族象征的乌鸦们。

    鸟儿们的羽毛铺天盖地掉落下来,如同一场毛茸茸的黑雪。

    格温在混乱中幸运地找到了小幼崽,牵着他的小手与人群逆流而行。

    崽崽手里还握着捡到的鸦羽,不解道:“婆婆,我们不去看吗?”

    格温想着管家先生交代的那个秘密地点:“我们从别的地方看,视野更好。”

    在许嘉航换上卡斯特最高规格的家服、领着家族重要成员伏于地面行拜礼时,格温带着梨觉上到城堡三楼一个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小储藏间,从这里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大门的情形。

    崽崽站在椅子上,双手扒着彩绘玻璃往下看:“婆婆,大家为什么跪着?”

    无论是现世,还是无限空间去过的几个子世界中,梨觉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动干戈的行礼方式呢。

    卡斯特家族连成员带仆从也有百来号人,这么跪倒一片,还真是挺壮观的。

    格温也站在他旁边看:“因为圣子殿下是神灵的化身,是菲亚兰的信仰。人们跪拜他的同时,也在祈神和祷告。”

    小家伙双手比成望远镜的造型放在眼前,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婆婆,圣子殿下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格温指了指:“在马车里呢,大祭司阁下会接他出来的。”

    “大、祭……”又一个崽崽没有听说过的称谓,拗口到没办法重复。

    “大祭司阁下。”老女仆耐心地重复,“圣子从被至高祭坛拣选出,到成年前,都会由大祭司阁下亲自抚养。”

    梨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队伍中间有辆极为华贵、又充满宗教气息的马车,由一匹白马牵引;在它的前面还有另一匹,皮毛是油光水滑的纯黑色,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正从那里翻身下来。

    那人身着织锦斗篷,是介于蓝和紫之间的、黎明前最浓重夜幕的深色;双肩的配饰是银丝制成的流苏,镶有点点不同色泽的宝钻。

    他的双手戴着手套,手持一根雕刻着晦涩祷文的法杖,顶端嵌着一颗硕大的、流光溢彩的晶钻,似乎蕴藏着无所不能的森严而悠远的力量。

    兜帽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下颌锋利如刀削,哪怕是三岁小朋友都看得出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

    大祭司走到马车车厢前,朱红色的帘布从内被掀开,露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腕。

    两个教徒低着头走过来,一人双手高举着接过权杖,另一人则将帘布束起。

    大祭司弯腰,将车厢里的人抱了出来。

    他并未放下他,就那样横抱着,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连阁楼上的格温都已经双手伏地,口中念念有词,感激着菲亚兰神明显灵。

    那就是传说中的圣子殿下吗?

    唯一没有跪下的小幼崽睁大眼睛。

    大祭司怀中的少年看起来至多十五六岁,眉眼精致疏冷,肤白胜雪,一头长而柔顺的黑发几乎垂落到地面,也怪不得需要人抱着。

    他身着纯白的长袍,和大祭司身上繁复的花纹比起来,圣子袍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却不妨碍他整个人都氤氲着至真至纯的光晕。

    少年没有穿鞋,细白的小腿垂在大祭司的臂弯。

    他表情淡漠,对众人的虔诚之姿没有丝毫回应,雪一样寂静。

    大祭司对着人群最前面的伯爵说了什么,后者站了起来,然后是其他人。

    他们交换了客套,随后人群分成两边,由伯爵带路,领着圣子一行人走进城堡。

    就在梨觉快要看不见圣子之时,少年忽然抬起头,朝着幼崽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两秒钟,那也是圣子打从出现在众人面前起,纹丝不动的神色里唯一漾起的波澜。

    阁楼的窗户绘着密密的图案,从外向里什么都瞄不着。

    可那一眼,好似他真的看见了他。

    *

    圣子从八岁成为圣子起,再也不需要鞋履这种衣物:他的双脚必须洁净,不得沾染尘埃。

    出行有马和马车,有大祭司的怀抱,入室则直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

    光是为了这点,从昨晚起卡斯特家每个小时都会有仆从跪着擦干净城堡的每一寸地面,直至此刻。

    圣子几乎不会亲自开口,所有意图都由大祭司传达;就算真的有什么需要说、需要答的,也是大祭司聆听耳语后代为开口。

    暮色四合之时,卡斯特家族最高规格的晚宴开始了。

    餐厅中央的长桌铺有紫红色的丝绒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美酒佳酿。

    纯银质地的餐具映照着烛火的微光,就连花篮上都装饰着金箔,与墙壁上油画的纯金画框交相辉映,彰显着百年贵族的显赫。

    两边座次按照地位高低依次排序,坐在尽头的是身为家主的嘉航·许·卡斯特伯爵。

    菲亚兰以右为尊,伯爵的右手边坐着圣子殿下,再旁边是大祭司阁下。

    今日来客无一不穿着高贵华丽的礼服,掏出家底将自己所拥有最昂贵的珠宝佩戴在颈上、腕上。

    能受到伯爵的邀请参加卡斯特家族的晚宴本就是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更不用说今日还有千载难逢的、亲眼见到圣子的机会,荣幸之至。

    仆从开启红酒,倒入伯爵面前的水晶杯。

    他拿起它,和所有宾客们共同起身,遥遥致意:

    “各位,请允许我代表卡斯特家族对你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感谢诸位神明的慷慨恩赐——感谢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感谢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领——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众人一同举杯,齐声道:

    “感谢诸位神明的慷慨恩赐。”

    “感谢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

    “感谢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领。”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那是每个菲亚兰人从小到大最耳熟能详的祷告词,也是进行任何重大活动之前的既定仪式。

    自此,揭开这场奢靡宴会的序幕。

    贵客们沉浸于宴席,言笑晏晏。

    除了需要为他们斟酒的侍者,其他的仆从得到圣子的宽仁,能够在主厅之外的场所同时进食。

    角落阴影里的总管家和首席女仆没有加入他们,视线一直落在长桌尽头、伯爵身边的圣子身上。

    和其他人忙着吃、忙着说的人不同,圣子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前一小碟羊奶慕斯糕,席间没有与包括大祭司在内的任何人交谈哪怕一句;后者倒是越过他,与伯爵相谈甚欢。

    少年垂下眼帘眼一直盯着慕斯糕,以及自己与别人不同的、从神庙中带来的专用玉质餐具,好像那就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东西。

    “他都不饿的吗?”喵铃好奇,“你别说,这些人类还真挺会做吃的,我看着都有点儿馋了。”

    “没人阻止你去吃。”谈宁说,“虽然这些背景捏制应该是你的事儿,不过,从随行队伍那里谈听到的消息是,圣子从被祭坛选中起,就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了。你可以理解成为他现在是真正的神的使者,拥有光明的力量。”

    “光明?听起来真讨厌。”少女撇撇嘴,“不过他可真漂亮,连我都有点儿感兴趣了——你说,把他做成人偶怎么样?”

    “还需要额外做么?他现在就像个傀儡。菲亚兰的神权远远高于王权,圣子不过是推到台前的意象,幕后的神庙、教廷和祭司才是真正掌控这片大陆的人。”谈宁顿了顿,“顺便一提,你真的很恶趣味。”

    “虽然我很乐意你用这个词称赞我,但这真不是我的设定。”喵铃一脸无辜“你知道的,就像种下一大堆种子,你也没把握它们最终会开出什么花儿来——有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品种。如果你想达成你的目标,这都是你必须学习的课程,亲爱的。”

    传菜的女仆从他们身后走过,期间不忘欠身向管家致意。

    谈宁希望她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不要在公共场合这样喊我。”他蹙眉。

    喵铃不为所动:“私人的可以?”

    谈宁:“。”

    先不管前面的开脱,喵铃的最后一句倒是没错。

    他现在这样忍受着被调戏的耻辱选择待在喵铃身边,不过是为了学习如何坐在“她”的位置上,用与此前截然不同的视角去看子世界。

    从某种角度来说,喵铃现在是他的导师。

    ……这俩字可真够膈应人的。

    和其他主客、甚至仆从隆重的装束不同,圣子依旧穿着纯白的、没有多余纹路的长袍。

    唯一不同的是,他为了晚宴戴了一顶花环——其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花朵,而是以一个复杂图样交织的金色枝蔓。

    那圈金灿灿在他乌黑的长发上很是耀眼,吸引许多人有意无意的目光。

    不如说,没有那一刻他曾被任何人忽略过。

    但少年很明显早就习惯了沐浴在各色视线下的生活,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像森林大雾弥漫下的湖中仙子,轻灵、澄澈而冰凉。

    喵铃见谈宁仍探究地盯着圣子,故意问:“他漂亮还是我漂亮?”

    谈宁:“……”

    谈宁:“我真的不想重复了。我对男人没兴趣。”

    就在这时,圣子忽然放下玉质的甜点勺。

    大祭司没有错过他的举动,立即倾身聆听。

    片刻后,他看向许嘉航,兜帽下的双唇弯出些许弧度:“伯爵大人,您的家族之中是否有一个年幼的孩子?男孩,长发,年纪很小。”

    许嘉航一怔:“……啊?”

    这几个关键词能够定位的有且只有一个人。

    “圣子殿下想要在晚宴结束后见他一面。”大祭司见他呆滞,已知晓答案,微微笑,“还请您遂了殿下的愿望。”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满满的压迫感。

    甚至没有问“能不能”“可不可以”——一个“请”字被他说出了命令的意味。

    只是一个小男仆而已,许嘉航自然不可能忤逆大权在握的教廷,连连答应。

    但他还是无端觉得怪异,圣子怎么会见到梨觉呢?

    难道格温那个老太婆没有听自己的话管好梨觉?

    还是那个小兔崽子自己私自跑了出来?

    让那样充满不确定性的孩子和圣子见面,怎么听都是一桩危险之事。

    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小孩乱说话怎么办?待会儿他必须在旁边把控全程。

    太晦气了,他想,不管是在现世还是在这里,只要对上沈梨觉准没好事。那孩子总能顶着一张天真无辜的小脸,轻而易举地毁掉他触手可及的幸福。

    秋日祭典结束之后他一定要让那个小崽子消失,眼不见为净。

    无论是丢掉、送走,还是斩草除根……

    “大人?”

    “老爷?”

    “伯爵大人?”

    “卡斯特伯爵大人!”

    最后一声大大提高了音量,几乎像吼出来。

    沉浸在遐想中的许嘉航总算被惊醒,抬眼看见一脸阴鸷盯着自己的谈宁,心脏受惊地猛然一跳,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有谁的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背,谈宁弯腰,口吻关切:“伯爵大人,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生?”

    许嘉航自觉在圣子和大祭司面前丢人了,连连摆手:“不、不用……咳咳……”

    谈宁立刻唤人来给他倒温水,双手捧着递到他嘴边,俨然一位正直忠诚的好管家,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阴冷的样子。

    许嘉航混乱地想,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吗?

    他一连灌了好几口水才压下自脚底窜上头皮的恐慌,重新稳住情绪,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大人,学校那边传信,小少爷将于明日傍晚时分返抵家中。”管家保持着弯腰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回答,末了还对圣子和大祭司解释,“我们家小少爷平时住校,只有安栖日才会回来,还请殿下、阁下谅解。”

    许嘉航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啥?

    “小少爷”?

    ……他还有个便宜儿子呢?

    第69章

    许嘉航一时没在脑海中搜索出来这个儿子的名字, 碍于其他人在场,又不可能直接反问那是谁,这相当于直接暴露自己顶替了原主, 只好干笑着道:“我知道了。”

    他不忘吩咐管家在晚宴结束后把小小男仆带到自己的书房;区别与普通的会客厅,仅有真正重要、地位高贵的客人,才会被受邀进入伯爵的书房。

    管家眼中的凶戾一闪而过, 随后恢复正常的谦卑:“是, 大人。”

    整场晚宴圣子几乎没有动过几次餐具, 除了羊奶慕斯糕, 没有任何食物引起他的兴趣。

    即便没有真正参与过,他的离席依旧标志着宴席到此为止。

    他坐在原处, 面无表情地看向跪了一地的主客, 像尊没有生气的精美人偶。

    或许从被拣选成为圣子的那一天起, 他就再也不是人类、再也不能拥有鲜活的喜怒哀乐、刻骨的爱恨情仇。

    告别的跪礼结束, 大祭司抱起圣子,在伯爵的指引下, 在众人的目送中,在墙上挂着的圣母怜子像的注视里, 向书房走去。

    待主人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 谈宁脸上尊敬的笑意不见, 吩咐仆从们该干嘛干嘛, 自己匆匆从另一边楼梯上楼,衣角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三楼的阁楼里,小幼崽正在和年迈的女仆共同分享牛奶麦片与干面包的晚餐。

    梨觉虽然是个小馋猫,不过并不挑剔,有美味当然更好,可就算是干巴巴、不就着牛奶下去能噎死人的硬面包, 同样能吃得很开心。

    格温看着他大快朵颐,面带慈祥的微笑。

    小崽崽总是能把什么东西都吃得很香,再没有食欲的人和他一块儿,都会想要多吃几口。

    就是这么努力地啃那硬邦邦的面包,可别把小牙牙给磕下来了……

    敲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圣子要留宿卡斯特城堡,自然不会像来时一样有轰轰烈烈的阵仗;她刚才又满心看着崽崽吃饭,没注意到已经散席了。

    阁楼是管家吩咐她藏好小小男仆的秘密据点,应当不会再有人知晓。

    难道被发现了?

    她忐忑地从猫眼中看去,见是谈宁,松了口气。

    “谈先生。”她打开门,见总是带着和善笑容的管家面色凝重,不禁也提起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吗?”

    谈宁看了眼还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面包一边啃、一边偷看大人讲话的小幼崽,叹气:“圣子殿下想要见他。”

    “见梨?”这回成了倒吸一口凉气,格温慌乱道,“小梨一直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没有给老爷添乱过;我也没有离开过阁楼,可以作证……”

    谈宁抬手止住她无力的解释:“我知道,没有人要怪罪他。但他现在必须跟我走一趟。”

    格温双手搅着围裙,嘴唇嚅嗫着想说些什么;她是一个想要保护孩子的长辈,可也是个无能为力的下人,最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公正精干的谈先生不会对一个小孩子怎么样,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是,我知道了。”

    和忧心忡忡的格温相反,小梨觉能见到谈宁开心得不行,在格温婆婆用湿毛巾为他擦掉脸上、手上的面包屑之后,开心地跑向谈宁,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叔叔!”

    谈宁下意识想要摸摸他的头,没忘这里还杵着个老女仆,转身:“跟我来。”

    待格温担忧的脸消失在关上的门后,谈宁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停下脚步,捏捏小幼崽的脸蛋:“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好吃的?”

    梨觉已经看出来大人端着的架子都是假把式,亲亲热热地抱住他的腰,扬起小脸:“崽崽饱啦!和婆婆一起吃了好多好多呐!”

    好多好多,指的就是食之无味的干面包和已经冷掉的、也并不新鲜的牛奶么?

    谈宁心酸之余,再次怪罪喵铃非要整什么幺蛾子沉浸式体验剧情——小崽崽在渔船上,或者在任何一个地方分明可以受到最好的优待,非要在这儿受罪。

    ……完全都是喵铃的错。

    “等会儿结束以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谈宁盘算着,每一次晚宴后厨都会做出近两倍的余量,总能填饱这么一个小豆丁的肚皮。

    “结束?”崽崽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现在去哪里呀?”

    “圣子殿下要见你。”谈宁说,“你有看到他吧?”

    梨觉的嘴巴吃惊地张成“o”型:“那个,那个漂……黑头发的,很漂亮的哥哥!”

    其实他本来想用“漂亮哥哥”这个描述,随即想起来这个称呼曾经是用来指代潜杏的,于是在“漂亮”之前又加上了“黑头发”的限定修饰。

    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伯爵下令“藏”起来,所以也不会惊讶圣子主动想要见自己这件事。

    谁想见他都很正常嘛。

    他可是超——可爱的宝宝崽耶~

    “是的,就是他。”谈宁皱眉,“见他之前,你要记住一件事: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擅自触碰圣子殿下。”

    这对喜欢肢体接触的小幼崽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梨觉的眉毛垮下来,他刚才还在幻想要摸摸看那个哥哥看起来丝绸一样的黑发呢,就被下了禁令:“为什么呀……”

    谈宁也觉得这样的规矩很没意思,可是每个子世界的规则都必须要遵守,不得不干巴巴地照本宣科:“因为他是至纯的圣子,不可以沾染凡尘俗事……对了,包括他所有的器具,都是由专人消毒、专人呈上的。总之,你只能看,不能碰,记住了吗?”

    梨觉失望地鼓起小脸,不过很快哄好了自己:“记住啦!”

    能见到,也很开心哦。

    谈宁对这小崽子的黏人程度有所认知,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小孩儿没忍住要上去贴贴。

    然而到了书房后,情形却是反过来的。

    小梨觉去的路上还在兴致勃勃问这问那,问那些谈宁也不是很了解的、圣子的情况。

    等到真见到人了,被圣子的美丽震慑在原地,反而不好意思上前,害羞地躲在管家身后,双手抓着谈宁的衣角试图把脸埋进去,又从指缝间偷偷瞧。

    书房里只有许嘉航、圣子、大祭司,梨觉和谈宁,没有其他仆从。

    这是个安静的密闭空间,得益于此,他们终于能听见圣子亲自开口。

    坐在沙发里的少年黑瞳沉沉,望着小幼崽半晌,抬头看向双手拄着权杖站在他身旁的大祭司。

    “我可以摸摸他吗?”

    ——语气像孩子问家长可不可以摸一下路边的小奶猫。

    他的声音好听,却和气质一样冷淡,如飞珠溅玉,山巅融雪。

    哪怕是句尾打着问号的请求,声调也没有起伏。

    大祭司的兜帽从未摘下,面向梨觉,勾起嘴角。

    “可以,但是要轻轻的。”

    ——回答也很类似。

    小梨觉没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疑惑地抬头看谈宁。

    这下连全能的管家先生也茫然了:“殿下,阁下,这……”

    按照菲亚兰对圣子的祈盼,这种与平民接触的要求很不合理。

    可是合不合理的,不都是大祭司一个人说了算么?

    “没事的。”大祭司平静道,“还请遂了殿下的愿望。”

    被他们忽略的许嘉航在另一边的沙发里冷汗直冒,此前大祭司提出要见梨觉时讲了同样一句话:遂愿。

    他的确听到了,那是圣子亲口说出的愿望。

    可是为什么会让他产生毛骨悚然之感呢?

    以及一个至今没能得到解答的问题:圣子,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梨觉?

    不知为何,许嘉航最近越来越有种失控的惶恐——失控的不是自己,而是周遭的世界。

    它们在脱离预期的轨道,一切不如他所想,并非是个一朝穿越后翻身当主人的乌托邦。

    他以为自己双脚踏在坚实的陆地,实际上只是茫茫大海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会不会,他想,会不会自己从来没有抵达过理想乡?

    然而只有他一个人陷在惊疑不定的漩涡。

    其他人都心情平和,甚至是愉悦地注视着子世界的圣子与无限空间的神子的初次接触。

    任何人不得触碰圣子的清规戒律,就算是将他抚养大的大祭司自己也不曾打破过;他需要随时随地抱起圣子,因而手套从不离手。

    但也有既能让圣子摸到崽崽,又可以绕开这条法则的方法。

    男人单膝跪在少年面前,左手摘下自己的手套,还戴着的右手轻轻抬起少年的左手,郑重地为他戴上手套。

    成年人的手要比少年宽厚大一圈,然而那手套大约是什么特殊的丝料制成的,弹性很好,缩小后没有缝隙地包裹在少年的手掌上,深色的质地与他纤细雪白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大祭司为圣子戴上另外一边后,正准备招呼小幼崽过来,门被谁敲了敲,随后响起娇柔的女声:“老爷,我可以进来吗?”

    ……现在来凑什么热闹?

    谈宁不悦。

    请示过伯爵的意思后,管家还是给女仆开了门。

    屋里的诸位一个比一个穿得严严实实,就算是圣子看似单薄的长袍,也是从脖子以下到小腿之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穿着短裙、无论是胸脯还是大腿都露出大片肌肤的喵铃实在格格不入。

    许嘉航眼睛都直了,可圣子和大祭司在旁,房间里还有个小孩子,他再激动也不可能做什么。

    知道少女实际上是个什么祸害的谈宁只想暂时失明,这家伙到底哪儿来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裙子啊?

    崽崽倒是很高兴见到“她”,弯起眼睛,对喵铃做口型:‘哥哥!’

    喵铃也回以唇语:‘叫姐姐!’

    被打断的圣子并不关心女仆的出现,又抬头看了眼大祭司,后者知晓这是种无声的催促,转头看向伯爵:“那我们……?”

    “啊……啊?哦……哦。”许嘉航从喵铃抛过来的媚眼中不情不愿回过神,连忙道,“您请您请,殿下请。”

    喵铃进来之后就温顺地站在许嘉航身侧,并没有表现出要插手的意思。

    梨觉乖乖地被谈宁牵着小手走到圣子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半是羞怯半是好奇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圣子看了他几秒钟,伸出食指放在距离小孩鼻子很近的地方。

    梨觉配合地皱起小鼻头闻了闻,这个哥哥身上有浅浅的香气,如同烛泪、焚香和古老的神木,幽谧且高不可攀。

    像是被幼兽确认气味、释放信任的信号,少年的动作也大胆了一些,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小孩子软嫩的脸颊,看着那随着自己的触碰而凹陷的皮肤,略微睁大眼睛。

    梨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洋娃娃似的被他摸索。

    圣子带着碰触易碎品的严谨和轻缓,先后碰了碰他的脸,手,然后是头发。

    一大一小都是长发,可颜色和质感截然不同。

    梨觉的是蓬松鬈曲的淡金卷发,像是阳光下正在融化的甜蜜奶油。

    圣子的是柔滑垂顺的纯黑直发,如同荒原上蔓延开来的寂静雪夜。

    手套接触皮肤的质感有些发痒,不过小幼崽还是克制着没有乱动。

    他睁大眼睛看着圣子的黑发,想起爸爸,也想起希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黑色头发。

    好想他们呀……

    与失落的小崽崽相比,圣子显然兴致很好,尤其是对他可爱的小卷毛非常着迷,摸了一遍又一遍。

    大祭司和他朝夕共处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什么表现出感兴趣,新奇道:“你喜欢?”

    少年停下手,哪怕rua崽的指尖雀跃,面上神情依旧冰雪般淡漠:“我们可以养着他吗?”

    还是那种对待小猫小狗的语调。

    对于菲亚兰至高无上的圣子殿下来说,一个连姓氏都没有、也不受主人家待见的小小男仆,的确不比宠物贵重到哪儿去。

    大祭司似乎在笑:“那要看伯爵大人的意思。”

    富可敌国的神庙多一口人完全不在话下,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别说养个崽儿,就算是摘颗天上星下来,只要能让圣子心情好,全菲亚兰的人都会争着抢着去做的。

    他问许嘉航:“伯爵大人,您意下如何?”

    被提问者懵了。

    在处理梨觉的去留上,许嘉航非常纠结。

    可能前一天还看都不想多看梨觉一眼,打定主意要把他扔出去;后一天又忽然觉得那孩子留在卡斯特家里,才是他翻身做主人的最好证明——光从这一点,他还真不想放手。

    可圣子的话就是神明的旨意,哪怕这要求出自他的私心。

    “一个仆人而已。”许嘉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只要殿下想要,带谁、带什么走都可以——这是卡斯特的荣幸。”

    他说完这慷慨的话后有些担心圣子会选中喵铃,这可是他最喜爱的小金丝雀;好在圣子压根对小幼崽以外的人不感兴趣。

    大祭司对管家道:“那就请您准备好这孩子的东西,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会带他随行。”

    这是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插曲。

    谈宁的脸色很难看,而喵铃几乎冲了上去。

    管家的理智回笼,伸出手挡住女仆,侧身低声喝道:“冷静点!这里是你的地盘,就算圣子带走了他,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不是吗?”

    女仆气呼呼地看着他。

    “是你自己要搞沉浸式的,怨不得别人。”管家瘫着脸,“你要现在就揭露身份,然后破坏接下来的所有剧情吗?”

    喵铃像吃下了自己亲手种植的黄连,愤怒又无可奈何地闭上嘴。

    完全没有被问过意愿的当事崽呆呆站在原地,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诶?

    *

    作为圣子的“准”随从,小梨觉被安排在了圣子所住的套间。

    他小小一只,不占地方,有个软和的垫子就能蜷成一团睡着,有点儿好吃的就会露出小酒窝甜甜地笑,比小猫仔还小猫仔,好养得很。

    圣子黑发黑眼,看起来有一点儿像爸爸——就是年纪要小得多。

    梨觉喜欢好看的人,更喜欢和爸爸一样好看的人,对他有天然的亲近。

    没有外人的房间里,圣子无需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势,靠坐在床角,屈起双腿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趴在地毯上晃着小脚丫、自己跟自己玩得很开心的幼崽。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你叫什么?”

    他几乎不曾绕开大祭司直接和别人对话过。

    但现在小家伙是他要养的崽,不是外人了。

    崽崽双手托腮,眼睛弯成小月牙:“梨!”

    少年缓慢地眨了眨眼,不觉得这听起来像个名字:“还有别的名字?”

    崽崽想了想,告诉他实话:“梨觉。”

    这听起来正常些。少年在心中默念一遍。

    交换名字是一种礼貌,梨觉也问:“哥哥就叫做‘圣子’吗?”

    少年望着他,黑得发蓝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却在听到这个问题的刹那氤氲起雾气。

    他张了张嘴,似乎要回答什么,却被突兀打断。

    “殿下,不得无礼。”

    成年人从他们身后走过来,阻止了他对外人道出本名的打算。

    他当然有名字。八岁之前,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有家庭,有兄长,要上学,要交朋友。

    然而成为圣子之后,他再也不属于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了。

    大祭司走到圣子面前,后者仰起头,在几秒钟无声的对视后败下阵来,自觉地伸直手臂。

    男人弯腰抱起少年轻轻放在床上,随后拎起小幼崽放到另外一边的沙发,同时叮嘱两个:“地上凉。”

    他有点儿想叹气。

    本来只要带一个孩子,现在变成俩了。

    圣子看着那边的小崽崽:“他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抱歉,殿下,这是不被允许的。”大祭司道,“您的身份特殊。”

    “可是他只是一只崽崽。”圣子平静地抗议。

    “一‘个’,我的殿下,人是不能用‘只’来数的。”大祭司也很平静,“就算是一只鸟也不能与您同床共枕,您是圣洁的,绝不能落俗。”

    少年仰脸问他:“什么算是?”

    “七情六欲,都是。”男人回答,“您应该明白,爱是俗物。”

    哪怕是喜欢上一尾金鱼,一只蝴蝶,都是爱。

    爱是无底深渊,而圣子永不可堕入凡尘。

    沙发上的小梨觉懵懵懂懂,听不明白他们深奥的哲学对谈。

    他看着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充满好奇。

    圣子的真容需要被全体菲亚兰居民瞻仰,不能有丝毫遮挡,带着年少青涩的稚气。

    相反,大祭司面目从不完全示人,鼻梁以上神秘得很,但总归是个成年人。

    从年龄和相处模式上来看,圣子和大祭司之间应当算是被监护人和监护人的关系,这一点同梨觉与子世界的家长们类似。

    不同的是,家长们对梨觉的宠爱到了一定地步,只要能看到宝宝崽的笑颜,愿意将全世界拱手献上。

    大祭司对圣子的则管教非常严厉,一举一动全都有着堪称苛刻的校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教廷和圣子在菲亚兰的地位太过崇高,容不得半点差错。

    但少年不仅不怕他,私底下在他面前还有点儿恃宠而骄。

    圣子从衣食住行到祷告祈诵都必须由大祭司亲自包办,其他教徒和普通祭司不得代劳。

    手把手养大,感情总归是不同的。

    这时,有人敲门。

    圣子的房间是卡斯特家仆人的禁地,只有神庙随从而来的教徒能够靠近——也仅是靠近。

    大祭司走过去开了门,教徒并不敢进入圣子的房间,恪守着门槛那条线低着头轻语。

    片刻后,大祭司折返,兜帽帽檐之下的深邃双眸多了些旁人看不见的兴味,拿起搁在桌上的金色枝蔓花环,为少年戴上:“卡斯特伯爵家的小少爷回来了,殿下,去见一面吧。”

    小少爷?

    在海洋世界习惯于被这么称呼的梨觉条件反射抬起头,是在说自己吗?

    可是帽子叔叔没有喊他的意思。

    “他一起吗?”圣子看向梨觉。

    小幼崽就像他新得到的玩具,爱不释手,到哪儿都想带上。

    “如果您想的话。”

    这就算是答应了。要求严格归严格,在某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大祭司也很纵容他。

    成年人看向最小的孩子,招了招手:“你叫梨,对吗?”

    沙发对于只有一两岁身形的崽崽来说有点儿高,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倒车着爬下来,在回答之前先是看了眼圣子。

    后者抿着唇,眼神有一些奇妙的停顿意味,似乎不想让他说出真实答案。

    于是小幼崽对着大人点了点头:“梨!”

    他还记得这个叔叔阻止圣子哥哥讲出自己的真名,那么,他也不要把他的告诉这个叔叔!

    大祭司没有介意孩子稚气的置气,递给他什么:“戴上这个。”

    是一双小巧的白色手套,由脆弱而昂贵的蚕丝制成,戴起来很舒服,还绣有细致的蕾丝花边。

    崽崽试了试,大小正好,而且跟自己的小男仆装看起来很配套。

    尽管是量身定做,这并不是一件礼物,更像分发工具。

    手套是由教徒采用在神庙里受洗濯后的物品制作的,梨觉戴上,相当于隔绝了尘世的脏污。

    这样,他就可以牵着圣子的衣角了。

    圣子已经下了床,大祭司走过去帮他抚平长袍上的褶皱,两人一同看向梨觉,等着崽崽过来。

    梨觉欣然跑过去,小手捉住少年因转身而飘动的衣角,像花童拾起新娘洁白的长长尾纱。

    现在,他不是圣子虔诚的信徒,恭谦的随从,豢养的宠物。

    他是一件可爱的小装饰品哦。

    第70章

    嘉航·许·卡斯特伯爵的独子年七岁, 正就读于卡斯特贵族学院的初等学园二年级。

    学院坐落在卡斯特封地最繁华的艾斯特瑞尔城,招收的学生大多是名门之后。

    为了培养这些人中龙凤、封地未来的主人,提高教育质量, 学院的纪律严明,管理一丝不苟,学生们每周仅有安栖日才能回家。

    大boss想要获得尽可能逼真的沉浸式体验, 因而这个子世界的时间流速和无限空间的标准历法差不多, 只是名称有所不同。

    安栖日指的是星期天一整天, 以及星期一的上午半天, 学院会在周六的下午放假,各家少爷小姐们乘马车回往府邸。

    夕阳已经开始下沉, 橘色的余晖印在城堡的石墙上。

    马蹄哒哒叩在大道上, 城堡的大门打开, 仆从并列两边, 迎着一辆华贵的深色马车驶入。

    它在前院停下来,格温激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上前打开车门:“小少爷,欢迎回家。”

    身穿学院墨绿色制服的男孩扶着她的手走下马车, 有礼而矜贵地冲她点了点头:“谢谢您。”

    这是卡斯特家族的教养, 继承人在小的时候即便对着仆人也要使用敬语。

    院子里残留着即将凋零的花香, 晚秋的傍晚已经有了凉意, 然而男孩因急切而燥热,脱下印有学院徽章的披风交到格温手里:“我听说圣子殿下……”

    他的声音被一群人的脚步声打断,和老女仆一起回头,看到圣子的随行队伍,以及被大祭司横抱在怀中的圣子本人。

    许凌西不慌不忙跪下,恭肃地行膜拜礼:“愿圣子蒙受神祐, 福泽长存。”

    大祭司对这个孩子的印象很不错,尽管还年幼,却有比他那时不时走神、讲话还会磕绊的父亲更担当得起贵族头衔的风度气质。

    他对从另一边拄着手杖赶过来的许嘉航赞赏道:“伯爵大人,您有一个很优秀的儿子。”

    许嘉航自己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呆住了,没想到沈老爷子收养的那个小男孩儿也跟着一起穿越了过来。

    先是沈梨觉,又是凌西,后面还有谁在等着他?

    不会哪天一睁眼,老爷子也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吧?

    他开始反思自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穿越剧本中究竟拿的是什么角色——怎么越看越像炮灰反派啊?

    与他的呆愣不同,得到应允起身后的许凌西对父亲自然地问了好。

    在看到圣子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时,目光有一瞬的停滞,却也只有那一秒,随即聚焦在尊贵的来客身上。

    喵铃和谈宁站在一群仆人之间,窃窃私语。

    喵铃不可置信:“这就是你安排的小少爷?”

    最先通知许嘉航“小少爷要回来的”的确是谈宁没错。

    谈宁却觉得很冤枉:“我知道剧情里有,没想到是这孩子——等下,这是你的剧本好吗?”

    喵铃振振有词地反驳:“我也说了,播种归播种,开出什么样的花儿可不归我管。不过,这孩子怎么……”

    谈宁和“她”有着同样的迟疑。

    许凌西分明已经看到梨觉了,可是既没有展露笑容,也没有久违的拥抱。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看到一个从不曾见过的,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小幼崽的表情像是天塌了。

    他期盼了那么久,心心念念那么久的重逢,竟迎来如此叫人心碎的结局。

    *

    晚餐后,许凌西先去了父亲的房间。

    他脱掉了学生制服,换上自己的衣服,仍是衬衫短裤的样式,有些相像,最大的不同是学院的常青藤徽章变成了卡斯特的乌鸦与黑曜石家纹。

    他和父亲不住在同一层,拾级而上。

    城堡里到处铺着暗棕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脚步声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父亲所住的这层走廊两侧挂着数十幅油画,上面记录着卡斯特家族自创始以来为菲亚兰大陆立下的赫赫功勋,从战争到经历,从艺术到政治……

    卡斯特家族的发展史占据着整个菲亚兰联合王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们是这个古老而显耀的家族最原始的底气。

    七岁的许凌西从小看着这些油画长大,对背后的故事如数家珍,也为自己是卡斯特家族的一份子而感到无上光荣。

    他是伯爵唯一的孩子,也是卡斯特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当然要以最高规格的要求勉励自己,才能在成年之后继续引领家族持有不灭的荣光。

    男孩回想着这个星期以来在学院的收获,以及老师对自己的表扬,一会儿见到父亲都要一一向他——

    他停住脚步。

    一个小小的身影杵在那儿,不安地搅着手指,忐忑地看着他,浅金色的眼瞳里又有怎么也藏不住的期待。

    许凌西看着他因干活儿而灰扑扑的小脸,以及身上粗糙的衣服。

    这孩子实在是太小了,家里现有的佣人服不可能有他的尺寸,穿着的还是格温亲手缝制的改件。

    早些时候,看着许凌西长大的年老女仆欣喜地告诉小少爷,他幼时的衣服她都有好好地保留下来,给这个叫梨的孩子穿正好;又遗憾地补充,老爷不允许一个下人穿小主人的衣服。

    “那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您。”老人眼中闪烁着怀念的光芒,“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您一定会喜欢的。”

    在她看来,小主人虽然身份尊贵,却从不对他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相反还十分尊重。

    卡斯特家族的旁支没什么和他同龄的孩子,在满六岁进入贵族学院之前,许凌西也经常和仆从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这是连老爷都默许的事情。

    女仆还不知晓老爷已经将小小男仆赠给了圣子,满心欢喜地认为小少爷一定能和梨相处得很好,以后的安栖日小少爷回家也不必寂寞地关在房间里温书。

    意外的是,男孩对此兴致并不高,礼貌地敷衍几句就换了话题。

    学院的学习与训练是很辛苦的,格温没有多想,也没有料到自己照顾的那个小家伙竟然胆大包天,敢拦下小主人。

    梨觉走过来,他比原来的自己缩小了一圈,而希希——起码是他认为的希希择拔高了一些——这让他们的身高差变大了不少,他不得不像对着其他大的哥哥一样抬起头。

    若是在往常,小幼崽早就欢快地跑过来直直扑到男孩怀里了。

    可早些时候的被忽视让他心有戚戚,梨觉站在离对方还有几米远的距离,先是抱着希望喊了一句:“希希!”

    但男孩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梨觉愣在原地。

    如果说此前的忽略还可以解释成为人太多、没办法立刻相认(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那么此刻这种眼神已经刺痛了他那颗光是见到绫希就会充盈着柔软的喜悦的小小心脏。

    小幼崽咬着嘴唇,无措而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希希……?”

    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希望其实自己是在做梦,梦醒来之后希希就会张开双臂等着把他抱进怀里。

    然而男孩还是没理他。

    许凌西无比冷漠地绕过他,好似不过是绕过一尊摆在路中间的雕像,而后径直走向主人房。

    梨觉呆呆站在原地,连转头看他都做不到。

    再怎么紧紧咬着下唇,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掉下来。

    幼崽蹲下来抱住小小的自己,无声地抽泣着。

    另一边的屋内,伯爵身着紫色睡袍躺在安宁榻上,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开封过的红酒。

    敲门声响起,他扭头看向房门。

    无需得到许可就能进来的,也只有他的儿子了。

    许嘉航眼神有些迷离,已是微醺状态:“……是凌西啊。”

    男孩走到他旁边,乖巧地为他倒了杯解酒茶:“父亲怎么一个人喝酒?”

    许嘉航动了动嘴唇,心里满是快要辨不出现实与虚幻的苦楚。列车一日更比一日狂奔在失控的轨道上,也许下一秒就要直接从他身上碾轧过去。

    可他面前的孩子还如此年幼,他就算说了,小孩子能懂什么?

    男人苦笑:“就是这酒快过期了,赶紧喝一喝。唉,这个年代的冷藏条件太差了,连个冰箱都没有……”

    许凌西静静听着,并不因许嘉航那时不时蹦出的完全不符合时代设定的词汇而惊奇,也不会指正窖藏的酒哪里有过期一说。

    醉鬼讲什么胡言乱语都很正常,旁人不必字字句句斟酌。

    许嘉航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男孩抱着毯子为他盖上,此前准备好的汇报也不打算说了,反正父亲不会记住。

    但还有另一个问题,他实在忍不到明天了。

    “父亲,新招了仆人吗?”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么小的。”

    提到梨觉,许嘉航像是被点中了心事,挣扎着清醒几分。

    他睁开眼,颇为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啊,我看你一个人也寂寞,给你找了个年龄差不多的小东西,这样以后你回家就有人陪着玩儿了。”

    他醉得厉害,一时没想起小小男仆已经被自己拱手让人。

    许凌西闻言厌恶地皱起眉:“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陪。”

    许嘉航的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是嘛……可是我怎么记得,你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呢……”

    讲到最后,已经打起了呼噜。

    许凌西无奈,从他手中拿走快要掉下去的酒杯放回茶几,然后坐在旁边望着窗外幽蓝的夜空发呆。

    在男孩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梨觉躲在门外,透过缝隙悄悄地看着里面。

    那番对话尽收耳底,连许凌西那个抗拒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幼崽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又再度被湿漉漉地覆盖。

    这不是噩梦,是真的。

    希希不认识他了。

    *

    哭到睡着的小孩子最终被管家抱回了房间,旁边还跟着唉声叹气的年轻女仆。

    梨觉躺在谈宁的床上,那么小一点儿,像蜷在麻袋里无助的小奶猫。

    他被爸爸抛弃,现在,又被希希丢下。

    幼崽睡也睡不安稳,梦里仍然会啜泣,发出孤雏一样细微的啁啾。

    好几次胡乱呢喃着“爸爸”“希希”,差点哭醒。

    屋里的两个大人带崽的经验都有限,尤其是小梨觉在他们面前一向展示的都是活泼单纯的笑脸,忽然遇上这样伤心的宝宝崽,根本不知该如何照顾。

    谈宁干脆把憋闷都转嫁,对着喵铃不悦道:“非要搞什么幺蛾子沉浸式,这下满意了?”

    喵铃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在宝宝崽的眼泪面前都失效了,支支吾吾半晌才找出反驳的论据:“那小孩儿也不归我管啊。”

    谈宁怔了怔,还真是这样。

    他和绫希的相处时间比喵铃更多,足够了解这孩子既不是普通的npc,也不是实体化的系统助手;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有关绫希是游离岗的猜测仅有黄金龙和海妖王提出过,以谈宁在原先世界的级别,甚至够不着对游离岗有所认知。

    谈宁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他本来就是来找你的,现在这样你得负全责。”

    喵铃:“?”

    喵铃:“宝贝,你不讲理的样子很帅,但这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我哪儿会哄小孩啊!”

    谈宁:“你不会哄孩子你招惹他干什么?”

    喵铃:“我哪有!”

    谈宁:“你再说没有?”

    喵铃:“……好吧我有。但是小甜心迟早是要过来工作的嘛。”

    “她”说的不无道理,如果绫希的确是超出子世界控制的存在,那么就算他们提前被剧透、想有所预防,也无能为力。

    谈宁看着满脸委屈的喵铃,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被人看到你在我这里不好。”

    他俩一个是管家,一个是女仆,孤男寡……呃,就算是女吧,成何体统。

    喵铃无所谓地撇撇嘴:“也就三天了,你还在乎这个?那糟老头子知道了又能怎样?”

    提到伯爵,谈宁想起早些时候许嘉航精神恍惚地对自己讲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皱眉:“你有没有觉得许嘉航不太对劲?”

    喵铃:“他一直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好吧。”

    “我不是在说那个。”谈宁说,“他是不是发现了?”

    “发现什么?发现他其实不是什么荣华富贵的伯爵,其实只是个可悲的、随时随地都要成为祭品的可怜虫?”一想到那个总色/眯/眯盯着自己看的人类,喵铃的伶牙俐齿又回来了,“整个菲亚兰大陆这么多扮公爵伯爵的玩家,他能排进傻叉榜前三!”

    谈宁:“另外俩是谁?”

    喵铃:“是……诶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不是重点。”

    谈宁眯起眼:“我看你一直在卡斯特家打转,还以为你无心折腾其他人。”

    “怎么可能,我可是很负责的,一个玩家都不会放过。不过确实在这里时间最长,毕竟有宝宝崽,而且……”喵铃冲他暧昧地挤挤眼,“这里还有你呀,亲爱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太久呢~?”

    谈宁发觉自己最近对这些调情的话免疫能力越来越强,这是好事。

    少女见自己的出言调戏没有成功,准备再加点儿肢体上的,却见男人脸色一变。

    “有人。”谈宁警惕起来,“你……”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现在剧情还在正常演下去的阶段,要是被人发现他俩共处一室,免不了传闲话到伯爵那里去。

    许嘉航现在有点儿疯疯癫癫的,谈宁倒不是怕他,但也不想招惹疯子。

    喵铃的眼神顷刻间从甜腻腻变得冷酷,看向一墙之隔的目光迸溅出杀意。

    几秒钟后,变得有些惊讶,直到最终的兴致斐然。

    “居然是他啊……”少女舔了舔嘴唇,像是进餐前的兴奋。

    谈宁在这个子世界没有洞察万物的权限,连透视都做不到,疑惑地看着她打开门。

    门外,站着圣子。

    ……只有圣子。

    喵铃一秒回到甜美可人的女仆状态,掐着嗓子矫揉造作地惊讶道:“哎呀,殿下,您怎么来了?”

    谈宁走过去,左右张望:“圣子殿下,您一个人吗?大祭司阁下呢?”

    少年黑发白衣,冷若冰霜,清瘦的身形在昏暗的走廊里孤零零地站着,像个无家可归的鬼魂。

    他一开始看起来没想搭理他俩,毕竟以圣子的尊崇地位无需和大祭司以外的任何人直接对话。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是特殊情况,抿了抿嘴,开口:“我来找梨觉。”

    他说的是“梨觉”,而不是小幼崽在城堡里更通用的那个“梨”。

    屋里的两人对视一眼,看来崽崽已经把真名告知了对方——看来小家伙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这个金贵的小殿下呢。

    “您先进屋来吧。”管家侧身。

    圣子不应单独行动,他和女仆在这儿已经够扎眼了,若是再加上独自出现在这里的圣子,简直不敢想能闹出什么惊天绯闻去。

    少年赤着脚走进来,谈宁注意到他的脚踝上有一圈很细的金色枝蔓,看起来就是此前头戴花环的缩小版。

    圣子在看到床上安睡的小幼崽时,一直冰凉的目光有了些微的软化。

    他转过头:“我可以把他带回去吗?”

    居然还挺礼貌,知道用疑问句而不是祈使句。两个大人同时想。

    在回答之前,谈宁还有别的要问的;他盯着少年平静的黑眸:“殿下怎么知道小梨在我这里?”

    他和喵铃原本是要去找许嘉航有事汇报,结果在门口捡到了睡着的小幼崽,抱回来的一路上也小心地避着没让任何人发现。

    这都过去好一会儿了,圣子怎么能找过来?总不能是城堡上下几百个房间一间间敲门问吧?

    若是那样,早在少年敲开第一扇门后,就有发现圣子而大惊失色的仆从立刻上报了。

    小圣子面对这个问题不仅没有逃避,还微微歪过头,露出相当困惑的表情:“……感觉。”

    “感觉?”成年人异口同声。

    什么叫感觉啊?

    谈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喵铃,想问问这小孩儿在这个子世界究竟有什么权限;定位功能至少也是小boss才能开启,他最熟悉不过。

    然而喵铃的诧异不比他少,这孩子的身份并未登记在册,而这意味着他既不是小boss,也不是高级npc。

    喵铃蹙眉:“难不成‘大混乱’已经侵袭至npc职级的异变?”

    谈宁低声喃喃:“我的神主啊……”

    他们都不愿想那个可能性。

    可若当真如此,就出大问题了。

    和两个思绪万千的大人不同,少年说完那两个字后并不多做解释,再度转头静静地看向小崽崽。

    “伤心了。”

    半晌,轻轻念出这么一句。

    谈宁和喵铃这两个见多识广的大人同时想到,这孩子怎么跟个机器人似的,而且是完成度不高的那种。

    在接收指令之余总有些自己的想法,还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结合他精美的外表和无情的性格,更像机器人了。

    如果是机器人,没有被登记在子世界的npc、boss库中,似乎也显得合理起来。

    还好谈宁更熟悉人类的情绪,反应过来圣子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梨觉。

    谈宁看向梨觉,小孩子脸上的泪痕已经被他用浸了温水的手帕擦干净,哭过的红晕也消散。

    居然还能看得出来伤心过么?

    是靠敏锐的观察力,还是掌握了洞察人心的异能?

    谈宁对圣子的看法一改再改。

    “我可以带他回去吗?”圣子又问了一遍。语调和此前那句一模一样,几乎像重播。

    现在小幼崽的归属权名义上的确已经给了教廷,可是十来岁的圣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照顾另一个小孩子,听起来就不靠谱吧?

    更重要的是,还能让这位双手不染尘埃的小殿下亲自抱着幼崽么?

    谈宁还在措辞,喵铃已经直白地问出来了:“难不成您要抱他回去?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应该不能这么做吧?”

    还好圣子没什么感情波动,否则被一个女仆用这种口吻质问,一定会当场大发雷霆。

    圣子站在床边,他没有戴手套,不能直接触碰小崽崽,手指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在空气中描摹着梨觉卷发的纹路。

    他沉默着,像是没听到。

    就在喵铃和谈宁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又忽然开口:“他会帮忙。”

    大人们愣了愣。

    虽然很想问“他”是谁,可是答案是心知肚明的。

    对于小圣子来说,这个“他”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仿佛感应到圣子的话一般,有谁敲了敲门,在等到应允之前已经推门而入。

    身披斗篷的高大的男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少年身后,将纤细的后者完全拢进自己的阴影里,肩饰上的宝钻丁零一响。

    “……这样可不乖,我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