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位至今没在任何人面前露过脸的大祭司, 很明显不是什么善茬。
和圣子一样,喵铃同样找不出他的对应信息;“她”不得不怀疑起了自己手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回头一定要好好清查一遍。
和虽然意外、好歹人畜无害的小圣子不同的是, 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不亚于另一个boss。
喵铃本能地对他有了戒心,但在试探出对方的基本情况之前,“她”不会贸然动手;更何况这里可是“她”的地盘, 哪怕真是其他子世界的大boss过来串门儿, 能力都是要被削掉一截的, 也用不着太过担忧。
这是个主仆尊卑有别的世界, 尤其教廷的权威远高于贵族,除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圣子, 普世间大祭司的地位绝对至高无上。
他本不需要对管家和女仆有什么交代, 也许是看在小幼崽的面子上, 还是纡尊降贵多说了两句:“辛苦二位照顾梨, 我现在带他回去。”
喵铃不大高兴,这人怎么把小家伙说得好像自己的崽一样。
谈宁则是回到了管家的角色, 彬彬有礼:“这是我们做的。不过,阁下一个人是否方便……?”
既然大祭司来了, 那么圣子肯定不需要再亲自走路;难道要把宝宝崽喊醒么?有点儿不忍心啊。
大祭司看出了他的问询之下的担忧, 从善如流:“那就麻烦谈先生帮忙了。”
谈宁欣然, 连小毯子带小崽子往怀里一裹。
“该走了, 殿下。”大祭司心平气和,“回去以后,我们需要谈谈您擅自出门这件事。”
圣子不置可否,顺从地向他伸出手。
就在大祭司弯下腰右手穿过他的膝盖弯、打算像平常那样横抱起他时,少年忽然出声:“不要这样。”
成年人的动作滞住:“什么?”
少年语调纹丝不变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很坚持。
房间里的另外两个醒着的人一个看天一个看低, 并不想在这种时刻彰显出存在感。
若大祭司只是个普通的监护人,这时候该责备孩子任性,又或者叹口气。
可他不是。他有义务保持圣子的心情愉悦,包括答应这些小小的要求。
他将右边胳膊放得更低些,等圣子坐上来后,就这么轻松地抱起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气息都没乱一下。
少年调整了下坐姿,雪白长袍的质地轻盈,在大祭司高挑身形和繁冗斗篷的映衬下显得整个人格外单薄,如同一株必须依附于乔木才能活下去的藤蔓。
成年人牢牢揽着他,声音里有微不可查的叹息:“满意了?”
圣子点了点头。
鸦羽般的黑发柔顺垂下,长长的发丝若有似无抚过旁边人的唯一露在兜帽外的下颌,留下酥酥麻麻的痒意。
大祭司另一手帮他拢起那些调皮的发丝,嗓音不变:“谈先生,请吧。”
假装掉线的管家这才重新回过神,抱着梨觉跟在他后面。
离开房间前他瞥了眼喵铃,目光里传达出让后者留在这里的意味。
少女盯着大祭司那件奢靡的、镶金嵌钻的斗篷,不知想到什么,难得听话地停住脚步。
“她”目送几人离开房间,双手抱臂,不高兴地鼓起脸颊。
早晚把你们全吃了!
*
梨觉醒来时,四肢陷在和煦的绵软中,还以为自己睡在了云里。
进入这个子世界后,他先是住在杂物间,床板之硬没比地板好到哪儿;这几天留宿在圣子的房间中,垫子倒是挺软和,但和真正的床还是差远了。
此时此刻的舒适让他想起了现世的家中。小孩子的骨骼在生长期,爸爸没有给他买太软的儿童床,但爸爸自己的大床是软乎乎的;他每次不想自己一个人睡时就会趴在上面打滚,同样像掉在云里。
好软好软,好舒服,想再睡一觉……
就在小幼崽的眼皮重得快要重新阖上时,忽然察觉到有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不是刚刚才这样的,恐怕从他醒来之前就一直这样盯着自己了。
崽崽扭过头,对上圣子近在咫尺的脸孔。
少年双手趴在床边,下巴垫在手背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后,像一只专心致志狩猎中的、安静而神秘的黑猫。
被“狩猎”的小幼崽丝毫没有戒心,还迷糊着呢,已经展开笑颜:“哥哥!”
圣子也没真的打算当捕猎者,没吱声,眨眨眼就算是回应。
梨觉没有起来,打了个滚翻成趴着的姿势,和少年面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枕着自己的手背:“哥哥,你在干什么?”
“观察。”圣子说。语气严谨,像在做科学实验。
梨觉眼眸晶亮,指指自己:“观察崽崽吗?”
圣子点点头。
梨觉问:“为什么?”
“因为……”圣子想了想,给出最符合的答案,“你可爱。”
宝宝崽可不是会回避他人夸奖的小朋友,哪怕已经被这样称赞过无数次了,还是开心地弯弯眼睛:“谢谢哥哥,你也好漂亮呀!”
少年总是仿佛隔着一层屏障的疏离神情柔和几分。他注视着梨觉,像看一只心爱的小动物。
“不伤心了?”他问。
崽崽呆了呆,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讲到这个,方才还在笑着的小家伙撇下嘴角,盘腿坐起来,看着自己比以前更迷你的小手小脚,嗓音怏怏:“希希,不认识我了。”
圣子问:“‘希希’?”
梨觉点点头:“希希。”
一问一答,完全没有任何建树。
好在少年没有忘记一天之前于城堡门口见到的卡斯特伯爵家的小公子,也没有忘记那个全名:“许凌西?”
梨觉眼睛一亮:“希希在这里,叫这个吗?”
圣子不明白他口中的“这里”指的是什么,但对后一个问题点了点头。
然后又问:“他是你的……”
“是崽崽最好的朋友!”梨觉讲到这个很骄傲,“是小哥哥。”
“哥哥。”圣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神情有些放空。
小崽崽以为这个看起来生活环境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少年不明白什么是兄弟姊妹,安慰道:“崽有很多哥哥,可以分你一个!”
咪咪哥哥,幺幺哥哥,梅梅哥哥,还有还有……
圣子打断他的点家谱,声音轻得像缕烟:“我以前,也有一个哥哥。”
他的表情不仅没有丝毫怀念,眼神中反而闪动过一丝受伤。
梨觉小心翼翼地问:“坏哥哥?”
少年怔了下,点头:“坏哥哥。”
幼崽小小的身体里激发出爆棚的保护欲,跪在床上张开双臂:“不怕,我保护你!打跑坏哥哥!”
圣子望着他,看起来很想要微笑,可又好像忘记了该怎么笑。
半晌,轻声道:“谢谢。”
梨觉没有得到响应的抱抱,慢半拍地想起来,管家叔叔和女仆婆婆都叮嘱过,不可以触碰圣子。
不过没关系,宝宝崽可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轻易泄气。
他改为拍拍自己的胸脯,大义凛然:“那,崽崽当你的哥哥叭!”
圣子也坐直了。他们相差了十来岁,就算前者在床下也和跪在床上的小梨觉差不多高。
少年平视着幼崽,声音困惑:“可是,你比我小。”
梨觉一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但宝宝崽也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谁保护,谁就是哥哥!”
圣子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眼角弯出轻软的、几乎像笑意的弧度:“好的呀,哥哥。”
不到四岁的小崽崽面对着十四岁的少年响亮地回答:“弟弟!”
梨觉之前还在烦恼没有说出名字的圣子哥哥的称呼要怎么和其他哥哥们区分开来,现在不用纠结啦。
崽崽有很多很多的哥哥,这还是头一回有弟弟呢~
小孩子开心起来在床上蹦个没完,连发尾金灿灿的小卷也跟着跳跃。
圣子重新趴在床边仰头看梨觉,看见月牙一样的笑眼和小酒窝,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不伤心了。他想。
*
许凌西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城堡的花园,安栖日的第二个上午,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看书,下午回学院会有一个小型测验,考察王国大陆前期整合史。
知识点他早已烂熟于心,不过还是再多看几遍,以防有什么疏漏。
艾斯特瑞尔城是卡斯特封地最繁华的城市,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几乎所有有点儿规模的学校都坐落在这里。
贵族学院的孩子们和其他学校的学生一样需要学习菲亚兰的各种历史,不同的是,那些出现在课本上的人物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串串繁琐的、没有任何实感的名字,而是他们的祖父母、曾祖父母,是幼年记忆中或威严或慈爱的长辈,是挂在家中的肖像画,是姓氏里承载的自豪。
许凌西默念着卡斯特家族镇守南部海岸线的卓著功勋,遐想着每年都会去巡视的家族舰队在海上炮火连天时有多壮观。
然而他的思考被楼下蓦然传来的笑声打乱。
男孩皱眉。
家里的仆从们清楚地记得小主人的日程表,安栖日这两天经过花园都蹑手蹑脚,尤其是这个上午,都会自觉地为这位刻苦的未来继承人营造出绝对安静的学习氛围来。
到底是谁这么没规没矩?
难道有新来——
他的思绪一顿。
近来,家里新添的仆人也只有那一个了。
许凌西搁下羽毛笔,合上课本,推开窗户朝下望去,木芙蓉和迷迭香的花坛之间,果不其然有个小身影在跑动。
那浅金色的、仿佛被阳光亲吻的长发飘扬着,明晃晃地扎进他的眼底。
两天前他回到家,不留情地冷落了对方后,那个小男仆一直低落得很。
遇到自己要么绕道走,绕不开就垮着小脸闷声闷气喊一声小少爷,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现在倒是玩得蛮开心的嘛。
许凌西不觉得家里没有其他下人叮嘱那小孩这个时间段不得进入花园、尤其不能大吵大闹,半是不悦,半是疑惑地朝别处打量。
很快,在姹紫嫣红的绣球花墙前的木质秋千上看见了圣子,以及立在他身旁、宛若守护神的大祭司。
还没有人告诉小少爷,小小男仆已经被伯爵送给了教廷。
男孩看着幼崽疯玩儿了一圈后开心地跑向秋千,叽叽喳喳跟少年说话——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见,但能看得出来很开心——心底陡然生起一簇恼怒的火苗。
那个小男仆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凭什么——凭什么现在在对别人笑?
他还记得小孩子一开始充满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眼睛,记得被拒绝后怯生生的表情,记得他在远处偷看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
现在,已经转向圣子殿下撒娇了吗?
他也会那样亲昵地喊圣子的名字——哦,这个不可能,圣子的名讳可不是凡人能够知晓的——总之,也会用那双浅金色的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别人吗?
因为自己不能做他的朋友,所以去找别的朋友了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
许凌西把稿纸攥住深深的几道褶皱,他在窗户的玻璃反光处看见自己愤怒的眉毛,非常惊讶。
自己这是在生气吗?
……为什么?
这完全不像他。
许凌西可是卡斯特家族的继承人,学院里当然有很多孩子巴结他、簇拥在他身边;也有一些门第相当、志趣相投的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他对这事儿向来看得开,愿意一起就一起玩儿,别人有了更好的朋友也没关系,反正友谊只占据了人生的一部分,甚至是不怎么重要的一部分。
许凌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为朋友而吃过醋,更何况……更何况那个小男仆根本不算他的朋友!
等等。
他刚才是在想“吃醋”吗?
小孩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才七岁,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贵族间的确有为儿女早早订下婚约的传统,不过这并不存在于卡斯特家。
许凌西早慧,从文学作品中模糊地明白大人之间的感情和孩子是不一样的,有一种名叫「独占欲」的特殊情愫;而它增添到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表现就是吃醋。
吃醋,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和现在一样胃里纠结地拧在一块儿,心里发酸,喉咙发苦吗?
男孩恍惚地想,如果这就是「吃醋」,难道自己喜欢对方?
那个小男仆有什么好?
不就是长得可爱、像个会动的洋娃娃;
不就是看向自己时漂亮的眼睛格外明亮;
不就是喊他名字的小奶音又甜又软……
……不是,怎么好像全是会被喜欢的优点啊!
许凌西从对梨觉生气,改为了对自己生气。
他想发脾气,把桌子上连书本带笔带摆件都拂下去,杂碎昂贵的花瓶和灯盏,然后在废墟中大吵大闹,引得所有仆人都过来哄着捧着,跪在地上请求他息怒;密德尔顿公爵的妹妹和伦纳德子爵的侄子经常这么做。
可他是卡斯特家的小公子,这些没教养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许凌西会做的只有关窗户的时候比平时用了更大的力气,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坐回桌前,重新摊开书本,试图沉浸回波澜壮阔的菲亚兰历史中,却发现那些以前读起来很轻松的字符此刻弯弯绕绕得像蚯蚓,嗜咬着他的心脏,叫他一刻不得安宁。
今天恐怕是学不成了,小孩泄气地趴在桌上。
他的胸口憋闷得难受,又不知该如何排解。他眼眶又酸又胀,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
秋日午后的阳光最是温暖舒适,温柔缠绵地洒落人间。
梨觉躺在花坛中央,像只忽扇翅膀的小蝴蝶那样快乐地挥动双臂双腿。
他明明躺在花朵之上,却没有压坏任何一枝,反倒是万千花儿向他倾倒,柔弱的花瓣彼此交叠,连成潋滟而绮丽的一片海,虔敬地托举起这位亲临人间的小神子。
有圣子殿下在场,卡斯特家族的仆人不便直接进入花园,有什么消息都需要先通过随从教徒传递给大祭司。
不能直接下地、只好一直坐在秋千上的少年抬起头,看着监护人走向自己,俯身耳语了什么。
“就是这样。”大祭司直起身,打量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儿,“要告诉他吗?”
圣子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不知道的话,会伤心。”
大祭司的眼神带着探究:“你好像很在乎他伤不伤心。以前我可没见你这样关心过其他人。”
圣子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包括你?”
大祭司坦然:“包括我。”
圣子看向埋在花海中展颜的小孩子:“他很可爱。”
男人不置可否。
他其实并不介意,那个孩子对圣子来说就像是新养的小宠物,总会有一段爱不释手的新鲜期,并不会成为恒久闪耀的爱意。
小圣子的双眼不会总看向别人。不能长久地看向自己以外的人。
他不允许。
大祭司欠身:“那我去了。”
然而转身的动作却被小小的力道阻止。
他低头,看见少年抓住自己的衣角,目光有请求的意味:“我来。”
这些都是可以答应的任性小要求。男人看向少年的赤足:“我抱你过去。”
却得到一个摇头,一个微弱而坚持的回答:“我自己走。”
男人条件反射皱起眉:“你不能……”
“可以的。”圣子低头看向秋日里泛黄的草坪,难得有反叛之心,“花很洁净。”
他不能被红尘俗世所污染,出门在外双脚从不沾地,这是从八岁以来延续多年的习惯。
菲亚兰感恩自然,一花一草一木都是神明的恩赐,它们是洁净的,他当然可以触碰。
大祭司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由他去。
圣子走下秋千,久违地感受着双脚接触大地那奇妙的体验,与自然融为一体。草尖儿刺着他被护理得极为娇嫩的皮肤,痒中带着些微的疼痛,却并不叫人讨厌。
是奢侈的,名为自由的感受。
圣子走到间隔栽着紫茉莉和粉凤仙的花坛,小孩子晒太阳晒得快要睡着。
“哥哥。”圣子按照先前的约定呼唤梨觉,声音柔和,怕搅扰了这宁静而美好的一幕;但他只知道如何放轻声音,并不知晓怎样委婉表达,“许凌西,马上就要走了。”
崽崽听到这么个名字,顿时自暖融融的梦境中惊醒,从花海中爬起来:“希希……?”
“回学校。”圣子简单地解释。
梨觉一下子就慌了。
希希现在不认识他也没关系,他会想办法让他想起来;就算想不起来,也可以重新认识,做一对新的好朋友。
可前提是希希不会离开。
好不容易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等到最信赖的人,难道又要被丢下了吗?
又伤心了。圣子在心中叹息。
“想去送他吗?”他提议,试着像普通人那样给出安慰和纾解的建议。
“想。”幼崽低着头,小奶音已经有了哭腔。
少年很想抱抱小家伙,或者握住那双互相搅着的小手。可是这些都是身为圣子所禁止之事。
他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他要平等地垂怜众生,不能只爱某一个具体的人。
*
梨觉从花园回到室内,许凌西正好从二楼走下来,旁边跟着两三个拿着书包、捧着学院制服披风的仆人,马车已经在前院等待。
孩子们一个抬头,一个低头,正好对上视线。
小幼崽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喊他,却又在出声之前想起两人已经不是过去世界的关系了,咬着嘴唇低下头。
男孩的心揪了起来。
他明明和那个孩子不熟,为什么会因为对方表现出的难过而难过?
伯爵拄着手杖,也在一楼等待。
该嘱咐的已经讲过,儿子懂事优秀,向来省心,不需要额外多说什么。
见圣子进了屋,他笑容可掬地迎上去,絮絮叨叨。
少年一如既往没什么反应,需要应酬的部分自有人代劳,他只需要看好自己的小尾巴。
从卡斯特城堡到艾斯特瑞尔城有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下午测验在即,不能多耽搁。
许凌西向着圣子道别,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躲在他后面的小身影。
从小到大和菲亚兰所有子民一样对圣子崇敬有加的他,竟无法在行礼时平静地保持虔诚。
他不愿承认自己在嫉妒。
圣子自然不会对他的礼节有所回应,目光漠然地从他身上滑过,向楼梯走去。
梨觉戴着洁白的蕾丝花边手套,牵住少年的长袍一角,乖顺地跟上。
许凌西看着他和自己擦肩而过,咬了咬牙。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同对方说半个字。
男孩踏出门槛,还是没忍住转身。
正巧小幼崽也同时回头,松开圣子的衣角,冲他举起双手。
左手四指平直伸出,竖起大拇指。
右手四指握住左手拇指的同时,也竖起拇指。
保持这个手型,抵着前额。
是他曾经教给他的动作。是他们最爱玩的游戏。
想起来。
梨觉无声地祈求。
请你想起来。
第72章
喵铃找到梨觉的时候, 小孩子正躲在一丛金柯荆棘丛中发呆,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把自己卷成很小一团。
正值黄昏时分,潋滟的云霞铺天盖地地俯瞰下来,几只白色羽毛的长脚鸟扑腾扑腾翅膀, 飞掠过不远处的湖泊, 天光云影惊碎成一滩涟漪。
这是个广阔的世界, 尤其和小小的孩子相比, 简直大到有些寂寞了。
荆棘丛为小幼崽敛起坚硬的刺,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 搭建出安全的巢穴。
喵铃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 但梨觉还是在“她”靠近之前就发现了。
幼崽抬起头, 没有像平时那样露出甜甜的笑容, 小奶音和神色一样郁郁寡欢:“哥哥……”
“叫姐姐。”喵铃条件反射地纠正,跨过外部的荆棘丛, 在他身边坐下。
金柯并未像对小崽崽一样为“她”收敛起刺,但没关系, “她”身周如影随形的浅浅一层黑色的雾足以燃烧掉任何抵抗。
然而这一次崽崽没有直接顺从地切换称呼, 而是抬起头看着旁边人画了妆的眉眼:“哥哥为什么要当姐姐?”
喵铃以一个很少女的姿势跪坐下, 扯扯自己花苞似的层层叠叠的裙摆:“因为当女孩子可以穿裙子, 裙子很好看啊。”
“男孩也可以穿裙子呀。”崽崽认真道。家长们可是给他穿过呢,很可爱哒。
喵铃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茬,愣了下,然后笑开:“你说得对,下次我也试试看直接穿裙子吧。不过呢,这也是一种伪装。”
梨觉不解:“伪装?”
喵铃的双眼闪烁着兴奋:“嗯, 很快就要到最好的剧情了。”
梨觉很好奇那个剧情是什么,却被“还在长身体的小宝贝不可以操心那么多”为由敷衍了回来。
喵铃把话题重新牵引到他身上:“那么说说看,我们的小甜豆为什么变苦了?”
梨觉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喵铃揉揉他的头发:“不信任姐姐么?有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讲的。”
“她”很喜欢听别人诉苦,虽然过往都是为了找乐子,尤其是明白对方心中最恐惧之事后可以加倍地反馈回去,看见对方惊慌至极的反应令“她”满足。
不过对宝宝崽,就只是单纯地想要为他排忧解难罢了。
喵铃都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纯真良善一面——哎呀,这两个词形容自己还蛮好笑的。
“哥……姐姐。”小孩子声音低低的,“希希,还会回来吗?”
就知道还是因为那个小鬼。
喵铃几乎要生气了,那孩子到底有什么好,怎么能让小系统伤心?光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不是什么好孩子——坏孩子都是要被吃掉的。
可惜宝宝崽肯定不让自己吃了那小鬼。
喵铃舔舔嘴唇,回味着并没有吃到嘴的灵魂,一瞬间切回兢兢业业的女仆模式:“会呀,小少爷每个安栖日都要从学校回来呢,再过几个月到了新年假期,也会一直呆在家。”
梨觉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崽崽马上就要走了。”
喵铃愣了下:“走?”
“跟弟弟一起。”梨觉说。
弟弟这个词让喵铃更困惑了,整个城堡上下也没有比宝宝崽更年幼的婴孩——除非,这个弟弟不比他年龄小。
啊。想起来了,是那个漂亮的小人偶啊。
这两天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喵铃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沐浴焚香虔诚许愿才接下来的小系统,居然在两三句话里被伯爵和大祭司成交了。
真是讨厌的人类,迟早要把他们的骨头通通嚼碎。
喵铃想象着那口感磨了磨牙,捉住幼崽小小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保证道:“他们不会带你走的,放心好了。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梨觉眨了眨眼,说不上对这个承诺是高兴还是失落:“可是……”
喵铃戳了戳他的额头:“宝贝,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为谁在工作?”
小崽崽捂住自己的额头,浅金色的眼睛弥漫起茫然,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
啊呀,他不是什么小男仆,是小系统呀!
不是为了伯爵大人和卡斯特家族在工作,是为了中枢和无限空间工作。
他进入这个子世界,就是为了找眼前这位不是么?
所以自己会留在卡斯特城堡,也能等到希希再回家。
喵铃眯起眼睛,看着小孩子“幡然醒悟”后的笑容,心情居然跟着好起来。
原来不止看到别人的尖叫和哭喊才会开心。
原来他也可以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愉悦。
简直听起来没那么邪恶了呢。
好像OOC了。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
这些都是小系统给予的、足以拿出去炫耀的前所未有的体验。
秋季的夜漫长,天色比往日更早地黑下来。
晚餐的时间到了,年迈女仆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正到处寻找着她照料的小孩子。
喵铃最先发现了格温,拍拍梨觉:“去吧,她在找你呢。”
梨觉双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眼瞳亮晶晶,是无言的、代表着感谢和喜爱的撒娇。
接着,跑出灌木丛,颠颠儿挥着小手大喊:“婆婆——婆婆!崽在这里呐——”
人类。喵铃想。
那些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柔软的,一无是处的,奇妙的感情。
正因为人类充盈着太多酸甜苦辣和七情六欲,和其他物种相比,他们的灵魂才会格外美味。
无止境的欲.望则是最好的佐料。
收获之日,不远了。
“她”看着小孩儿扑到老人家怀里,被抱起来向城堡走去,随即自己也站起身,走向背道而驰的湖泊。
*
吃过饭后,许嘉航先是回到书房看了会儿公文,越看越烦躁,干脆去后湖散心。
他本就是个学历不高、没什么文化知识的小保姆,这辈子——也可以说是上辈子——学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护理老人,这些日子在新世界里处理工作全靠“原主”的记忆,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
刚开始“穿越”过来他还很兴奋,处在一个如此恢宏庄严的时代,又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上流社会,鱼跃龙门都不带这么变迁的。
可是时间一长,各种古怪也愈发多了起来。
先是沈梨觉和许凌西这两个看了就心烦的小崽子;
还有教廷这伙能压在他权威之上的迷信组织;
再就是越来越让他膈应的、哪哪儿都揣着一张假笑跟他对着干的管家;
……
许嘉航时常感到一种割裂,好似自己既大权在握,又只是什么人的提线木偶。
后背操纵他的可能是大祭司,可能是圣子,也可能是看似温良谦恭的管家——甚至是傍人门户、柔弱无依的小幼崽。
他开始怀疑一切。
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直至怀疑自己的真实性。
这个冰冷的世界,只有小女仆为他捏肩捶背的双手是温暖的。
想到温柔可人的喵铃,许嘉航的心情好上几分。
他拢了拢披风,懊恼着如此良夜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受冻,应该去找小女仆诉诉衷情才对。
许嘉航正准备往回走,忽然瞥见熟悉的身影。
夜色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美得像面琉璃镜。
有谁跪在湖畔即将凋零的花丛中,伸长手臂去撩冰凉的湖水,长发散落,腰肢弯出引人遐想的弧度。
这就是心有灵犀么?还是小女仆故意在这里等自己?
许嘉航心里一喜。
然后又一喜。
少女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滑过他所在的地方,站起身,背对着他解开了最外面的罩裙。
接着,是又一件,
许嘉航的心老鹿乱撞,瞬间什么烦恼都抛之脑后。
这是勾.引吧?这肯定是在勾.引自己吧?
不愧是贴心的喵铃,肯定一早发现了他的沉郁,早早掌握他的习惯,千挑万选这个没人会来的地方,在这儿等着为自己一纾烦忧……
许嘉航的老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哪怕全世界都在欺骗他,小女仆也绝不会背叛他。
许嘉航激动地走过去。
朦胧月光洒在喵铃L露出来的脊背,仿佛勾勒出一双翅膀,让“她”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飞走的精灵。
男人猥琐地嘿嘿笑,他要抓住那细白的脚踝,不让“她”飞走……
等下。
许嘉航蓦地挺住脚步。
那不是“仿佛”。
喵铃的背后,真的有一双翅膀!
并不是精灵那样蝶翼似的半透明,也非鸟儿和天使的细腻绒羽,而是漆黑的……像蝙蝠一样的双翼。
——什么的样的生物,既有人形,又有蝠翼?
许嘉航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然而等他重新睁开,那双翅膀仍然没有消失。
它在少女的背后有力地扇动着,营造出一场小型飓风,四周的草叶哗哗啦啦被卷进去。
此时此刻人类的警惕心还是在色性前略输一筹,他甚至宁愿相信那是小女仆为了取悦他而更换的特殊着装,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喵铃……”
少女闻声转过头,原本明亮的双眸变成了艳丽的桃粉色,瞳孔猫一样竖成一道线。
最重要的,是那目光根本不似人类,冰冷、野性,像未被驯化的猛兽。
许嘉航意识到了不对,拔腿就跑。
可两条腿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带翅膀的,每一步就被什么从背后狠狠一扇——正是那对足有半人高的黑色蝠翼。
许嘉航栽倒在地,正要爬起来继续跑,像个玩具似的被轻轻一掀,仰面摔下来。
他勉强抬起上半身,双腿蹬着地试图后退,被一巴掌按住,锋利的爪尖轻易地扎进他的皮肉里。
鲜血和剧痛一起涌出来,可许嘉航根本来不及管这些。
只见喵铃——不,是那个怪物——踩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粉色的眼睛里闪动着狩猎成功的欢愉,咧开嘴露出匕首般尖利的犬齿。
这是进食的前兆。
“喵、喵铃,你、你清醒一点,是我啊!”
许嘉航抱着期望,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当然不可能被回应。
怪物原本L露在外的光滑皮肤逐渐覆上乌黑的毛发,身体也在缩小,弯下腰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
许嘉航眼睁睁看着“她”从娇小甜美的人类少女,变成了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比猫要大,比豹要小,粉瞳黑毛,背上长着蝠翼,头顶还有对山羊角。
就算是邪术巫蛊的歪门邪派,也不曾创造出如此诡谲的生物。
怪物的四肢都踩在许嘉航身上,几乎要把人类的五脏六腑都挤出来。然而这也不是他现在最在意的地方。
它伸出舌头,温热的血腥味顿时充斥着许嘉航的鼻腔。
要被吃了。
要被吃掉了。
人类迟钝的大脑已经产生不出第二个念头。
……这果然是个离谱的世界!!
怪物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
“哎,喵铃,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能吃!”
一个清亮的少年音突兀响起。
如果许嘉航还清醒着,会发觉这个声音的咬字、语调非常耳熟。
可惜他已经两眼翻白吓晕了。
名叫“喵铃”的怪物不甘心地看着昏死过去的人类,用爪子拍拍,没得到任何反应,只好遗憾但听话地退到旁边去。
它坐得端正优雅,细长的黑色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同走过来的少年的尾巴亲昵地勾在一块儿——他俩的尾巴居然长得差不多。
不仅是尾巴,瞳孔也都是一样的桃色,看起来简直像同一个生物的人形和兽形。
“做得不错。”少年亲了亲怪物的头顶,“还是你适合这个名字。”
真正的喵铃用脑袋蹭蹭他,伸出有倒刺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臂,温顺黏人的模样同方才那个冷血的掠食者大相径庭。
少年的皮肤被怪物勾出血痕,又在淡淡的黑雾包裹后痊愈如初。
他丝毫不觉得痛,咯咯笑起来,挠了挠喵铃的下巴:“再耐心等等,等我回收他的灵魂,骨头和肉都归你。”
喵铃像只真正的小猫咪一样嗲嗲地“喵”了一声,然后认真地舔起了爪子。
少年不打扰它最爱的清洁过程,冷漠地睨了眼倒在地上的人类。
许嘉航生死不明,□□一片深色,看来是吓尿了。
除了踩了几脚,喵铃连挠都没挠他一下,就这样了。
可笑的蠢东西。
想起平日里这个糟老头对自己骚扰的视线和言语,少年面露厌恶,大大方方公报私仇踹了他好几脚。尤其是脸。
这并不够解恨,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
秋日祭马上就要到来,他得要许嘉航好好活着开启仪式,敲响晚宴的钟声。
*
艾斯特瑞尔城,卡斯特贵族学院,初级学园。
“旧历320年,大陆最北的‘深渊之地’再次出现动荡,魔龙苏醒,南下侵袭共计12个大型城镇和158个村庄,人员伤亡惨重,财产损毁更是不计其数。
“旧历321年春,坎贝尔、奥斯汀、陆、森岛四个中部同盟家族组成伏龙联军,决意北上讨伐龙巢。
“与此同时,南方海岸线受到无名海盗团的骚扰,卡斯特家族立即出动……”
戴着眼镜的女教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尤其是讲到北方联军如何对抗魔龙时情绪格外高昂,激动得仿佛自己曾亲临现场、举起长矛银枪奋勇杀敌过。
台下的孩子们也听入了神,他们在南方长大,对南部海上舰队的历史滚瓜烂熟,北方冰天雪地的战场却模糊而遥不可及。
老师的讲说很有感染力,整个班级都聚精会神。
唯有一个学生心不在焉。
她注意到了这点,卷起书本敲了敲:“卡斯特先生,下面请您来回答一下,标志着四大家族的伏龙联军全面成型的事件是什么?”
“……”
被忽视的老师清了清嗓子,面露不虞:“卡斯特先生。”
“卡斯特先生?”
“凌西·许·卡斯特!”
连喊了几遍都没有得到回答,这下老师的面子也挂不住了,气冲冲地走下讲台。
教室所有人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坐在窗边、正单手托腮盯着外面发呆的男孩儿。
在这个卡斯特家族只手遮天的封地里,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许凌西非但不骄纵,反而性格温和,对人有礼,再加上成绩优秀,是最受老师同学欢迎的孩子。
他一向学习刻苦,为了成为合格的继承人,比同龄人付出好几倍的努力,从不会犯类似于翘课打架之类的幼稚错误,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在课堂上走神。
但最近不同。
自安栖日结束回到学校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
时不时想起那个小小男仆,想起他泪汪汪、远远看着自己的模样。
那孩子究竟为什么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
倒不是因为他的名字是个秘密,而是所有的仆从、包括卡斯特旁支子嗣也会尊敬地称他一句小少爷、小公子。
“希希”这样亲密的称呼,是连父亲都不曾叫过的。
小男仆为什么看起来跟自己很熟的样子?难道他们以前认识吗?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吗?
如果他真的有过这么重要的人,不会不记得。
要是有人想要借此打感情牌、处心积虑诓骗他,他绝不容忍。
可是,若一切是精心交织的骗局,又怎样解释自己看见对方掉眼泪会心痛,同其他人走得近会嫉妒呢?
七岁的男孩理不出头绪,心烦意乱。
今天不止心乱,已经到了心慌的地步。
从一大早开始他就觉得闷得喘不过气,可天气并不阴沉,其他孩子们也没什么异常,许凌西只好对自己解释是秋日祭在即、压力过大的缘故。
今年的祭典不仅伯爵一如既往需要主持大局,年满七岁的他也要以卡斯特家继承人的身份正式亮相。
到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注视着他,包括那个——
窗户上老师的倒影猛地将男孩从思绪中拉回来,他唰地站起来,结结巴巴:“抱、抱歉,唐娜女士,我……不该分散注意力,还请您原谅……”
小孩道歉得诚恳,低着头小脸煞白。
他本就是老师心爱的学生,见他如此,唐娜又生不起气来了,反而口吻变得温和安慰回去:“卡斯特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去吉井医生那里看看吧。”
吉井医生是初级学园的特聘医师,内伤外伤都很擅长。
“不……我没事,就是有些闷。”许凌西小声道,“我会好好听课的。”
老师宽容地允许他打开窗户并坐下,点了另一个学生回答问题,在对方对答如流后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的,那我们继续讲回——”
笃笃的敲门声再一次惊扰了课堂教学,女教师这回是真的气恼,却在打开门后转换成了惊讶:“校长先生?您怎么……”
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的老人嗓音急切:“唐娜女士,卡斯特小伯爵是不是在您的班级?”
老师愣了愣:“是的,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男孩听见自己的名字,茫然地站起来。
校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卡斯特先生,您的父亲病倒了,您需要回到家中——立刻马上。”
艾斯特瑞尔城到卡斯特城堡的距离是两个小时的马车行程,许凌西从未觉得它有这样漫长过。
父亲注重养生,这么多年来身康体健,卡洛斯医生总称赞他保养得很好,从没生过什么严重的病。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呢?
男孩眼眶酸胀靠在颠簸的、疾行的马车车厢里,既迫切地想要立刻抵达,又忌惮于回去会面对什么。
两小时的车程生生压缩成了一个多小时,看见卡斯特城堡的尖顶时,天还没有黑。
格温面色忧虑地在门口等待,看见马车奔来时连忙迎上去。
然而许凌西已经等不及,直接跳下车,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那样叮叮哐哐背着跑了进去。
他一路跑到家主的起居室,刚要闯进去才意识到自己鞋子上的灰尘有多么不合规矩,要是父亲看到一定会……
男孩讪讪地停下来,脱掉鞋子,放下书包,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甚至没忘扒拉一下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做完这些基本礼节,他深呼吸,走进卧室。
房间里聚集着不少人,从家族成员到医生到佣人,然而他们静悄悄的,除了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许凌西下意识想要分辨人群中有没有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小小男仆,很快察觉到这个想法有多么不合时宜。
他鼓起勇气,正要走向被人们簇拥的那张床,一个人飞奔着向他扑来。
许凌西被那袭来的力道震得连连后退几步,才发现是喵铃。
女仆抱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老爷——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第73章
伯爵和女仆的私情并不太避着人, 因此无论是仆人还是家族其他成员对此有有了解。
了解归了解,主仆之间的混乱关系正大光明摆上台面,还是不大能接受。
女仆哭天抢地的此言一出, 许多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默默别开脸。
许凌西倒是对此接受度良好,他对母亲已经没什么记忆了, 父亲和知根知底、完全属于卡斯特家的佣人走得近, 总比被其他家族别有用心的人盯上要好。
被喵铃这么一闹, 原本的紧张竟放松了几分, 男孩反过来安慰成年人:“没事的,父亲心善仁厚, 受神明护佑, 一定能平安度过。”
喵铃抬起头, 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小少爷说得是, 哎呀,你看我这急的……您快去看看他吧。”
许凌西点点头, 床边的人已经散开,为他空出一个位置。
父亲双目紧闭, 脸色惨白, 额头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 攥着被子的双手用力到几乎微微痉挛, 看起来状态相当不妙。
男孩只瞧了一眼,心顿时揪起来,问最近的私人医生:“卡洛斯先生,我父亲他……”
卡洛斯医生面色沉重:“我已经用了很多办法检查,可以确定的是老爷并没有外伤;吃的食物、喝的水也检验过了,并没有发现有毒物质。”
许凌西皱眉:“会不会是什么气体……?”
卡洛斯医生否认了这种可能性:“老爷是在后湖被发现的, 那里很开阔,就算是有害气体也难以长期聚集。”
“后湖……”许凌西问,“父亲为什么会去后湖?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也是那个时候被叫过来的。”卡洛斯道,“如果您想知道,那附近的花儿我们也排查过了,都是无毒的。”
许凌西握着父亲的手,昏迷中的对方几次想要挣脱,被小孩用力压下来。
他看向周围一圈:“是谁发现的?”
喵铃走出来,眼睛还红着:“是、是我。昨晚老爷本来让我……”她做了一个微妙的停顿,足以让所有人想要忽略那中间的细节,“但他一直没有来,我就去找他了。我记得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喜欢去湖边散步,然后就……”
讲着讲着又抽噎起来。
许凌西见是她,放下戒心。
他虽然不想去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却和父亲一样,信任着这个当年被解救回来的、差点死在人贩子手里的柔弱女孩儿,相信她对伯爵的感激,对家族的忠诚。
从凌晨到现在也过去快一天了,守在床边的人或多或少眼底挂上疲惫的青。
男孩视线扫了一周:“大家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再请各位过来。都堵在这里也不利于静养——我替父亲感激各位的关心。”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这孩子明明才七岁,讲起话来已经有模有样,遇到父亲重病居然能不慌不乱,不愧是伯爵的独生子。
格温搬来张椅子让小主人坐下,另一个仆从替他拿来家居服。
见已是家内事,其他人低声道别,先行离去。
出了门,管家被叫住。
“谈先生,请留步。”
他回过头,是家庭医生。
谈宁尊敬地问:“您有什么事吗?”
卡洛斯回头看了看,还有些人陆陆续续地在往外走,他意有所指:“这里不方便谈话。”
谈宁看出他对伯爵的病情有所猜测,点点头:“请您跟我来。”
其他人往楼下走去,他们逆流而上。
谈宁把卡洛斯带到三楼的储藏间,那个在圣子驾临时让梨觉临时躲藏的地方。
他关上门:“这里不会有人打搅,您请说吧。是关于伯爵大人吗?”
卡洛斯沉重地点点头:“是这样。很不幸,这的确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因为这并不是医学上的紊乱,而是……”
即便管家已经保证了没有其他人在,医生还是压低声音:“——依我所见老爷他,这是被魇住了。”
菲亚兰大陆的力量构成非常复杂,绝大多数居民都是纯粹的普通人,一辈子见过最高级的法术也就是骗小孩儿的魔术。
但也有一些超级力量。
比如历史书上记录在册的那头居住于“深渊”的魔龙,比如继承了神明之力、足以净化人间圣子,也比如各种怪谈中会在夜间肆虐的鬼怪。
谈宁皱眉,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您是指……附魔?”
“是这样。”卡洛斯推推眼镜,“其实我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的存在,但幼年时随家母行医,的确见到过被恶魔上身的病人。您大概知道我的家庭并不是卡洛斯封地的原住民,祖上在中部战乱时南迁,家母的父母都是方圆最有名的医生,他们绝不会分不清生病和附魔。”
他观察着管家的表情,语气略带惶恐地问:“谈先生,您相信魔鬼的存在吗?——不是‘深渊’的魔龙,而是真正的,流传于话本、民俗间的魔鬼。”
谈宁嘴角抽了抽。
他也不想相信,如果不是他身边就有一个。
卡斯特所说的恶魔上身一事,除了那家伙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怎么忽然这么迫不及待出手……?
腹诽归腹诽,表面功夫还得做足。谈宁也表现出微微的惊慌:“您的意思是,城堡之中潜伏着魔鬼,并且袭击了伯爵大人?”
医生沉痛地点了点头:“恕我对此真的无能为力。但是,如果说还有一线转机——”
“不,不该说转机,而是天赐良机。”他低头合掌,虔诚道,“可以的话,请圣子殿下来试一试吧。”
*
罪犯总喜欢回到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越变态的越是。这是亘古不变的犯罪心理。
谈宁在上个世界有大把时间,闲暇时会读小说,琢磨如何当好反派。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他找到正在往湖里撒花瓣的女仆,背影看起来消瘦忧愁,弱不禁风,仿佛在为重病的主人祈福。
恐怕实际上嘴角已经压不下去了。
喵铃早就感应到他的出现,头也不回,一把嗓子听着凄凄切切:“谈先生,您也是来为老爷祈祷的吗?”
谈宁懒得陪“她”演习,开门见山:“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女仆挎着花篮,委委屈屈:“不是我,是喵铃干的。”
谈宁:“?”
喵铃:“我是说真正的喵铃啦,我的小宝贝儿。”
谈宁冷笑:“谁都是你的宝贝。”
喵铃眨眨眼:“吃醋了?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我唯一的宝贝。”
谈宁:“不用了谢谢。”
喵铃:“所以呢,谁发现的?小少爷,还是那个医生?”
谈宁:“医生。他打算请圣子来驱魔,等许嘉航醒过来,你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喵铃撇撇嘴:“瞒不住就瞒不住呗,还有我怕玩家的道理?倒反天罡。”
谈宁:“这时候又不怕你的沉浸式被打断了?”
喵铃竖起食指摇了摇,紫色的指甲油不知为何透出一抹血红:“就剩一天啦,忍忍就过去了。不过,那个漂亮小玩偶能答应这事儿么?我到现在还没琢磨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职级,还有那个无脸男——难不成他们是游离岗?”
谈宁张了张嘴:“游……什么?”
女仆愣了下,接着目光转为怜悯:“你看,这就是没升职的不好,高层的秘密可是不会向下倾斜的。”
谈宁冷哼一声:“这还用你说?”
要不是为了升职,他至于在这家伙身边忍气吞声到现在么?
喵铃微微笑,难得没多调侃,而是简单地解释了下什么是游离岗。
“如果连你都看不出来,那的确有可能。”谈宁沉思,“假设圣子真的是游离岗,的确不一定会答应为许嘉航驱魔。反正要是原定剧情无法推进,本来就都是你的错。要是中枢怪罪下来……”
想起那棵不知多少岁的万年老树,喵铃夸张地抱住自己的胳膊。
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她”真的很怕被它念叨,跟紧箍咒似的,“她”宁可逃到迷雾里躲清静。
“其实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够劝得动圣子。”
谈宁看向“她”,并在那双泛起粉色的眼瞳中找到了英雄所见略同的响应。
两人异口同声:“——宝宝崽!”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管家双手交握,循循善诱,“具体怎么做,还是您来决断。”
管家和女仆一左一右围着小少爷,嘴上讨论着如何救老爷,气势宛若逼宫。
男孩听完,眉头拧出一个纠结的小疙瘩,缓缓地,感到难以启齿地总结:“也就是说,现在救父亲的唯一方法,就是我去求那个……”
“梨。”谈宁贴心地补充,“他的名字叫做‘梨’。”
“好的,梨。”许凌西觉得这个名字有些怪异,陌生又熟悉,“我求他,他就会拜托圣子殿下出手帮忙;而只有殿下能够祓除附身在父亲身上的恶魔。是这样吗?”
“没错,小少爷,您的理解和总结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管家有意无意瞄了眼女仆,“关乎伯爵大人的身体健康,这个魔鬼非除不可。”
喵铃非常自豪地回以一个笑容,接着对许凌西又换成了情真意切的担忧:“小少爷,您就委屈一下自己吧,我知道您不喜欢那孩子……”
“我——”
许凌西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是想起自己上个安栖日对小幼崽的态度,说没有不喜欢也站不住脚。
男孩不说话了,神色明显动摇。
喵铃和谈宁对视一眼,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
喵铃最后推波助澜一把:“您这次回来还没有见到梨吧?我刚才还看见了呢,他和圣子在露台用下午茶。”
许凌西至今不知晓梨觉已经被送给了教廷,听见他和圣子又“黏”在一块儿,一排蚂蚁爬过他的胃。
他捏紧拳又松开,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小少爷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
管家和女仆并排站在后面目送。
“我们不用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看热闹啊!”
“?”
“哼,谁让这个小鬼让我们宝宝崽伤心了。”
“等他想起来,最伤心的一定是他自己。”
“既然如此,那更要去看啦!”
“……”
许凌西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两个热心吃瓜群众尾随,脑海里乱糟糟的,一边是昏迷不醒的父亲,一边是需要自己放下身段去请求的小小男仆。
万一,他是说万一,那个孩子不肯答应怎么办?
……说起来,为什么他不能直接请求圣子殿下或者大祭司阁下?
总觉得被诓了。
胡思乱想着,男孩推开了门。
露台上人不多,两三个随行教徒,和更远处的几个卡斯特家佣人。
圣子和大祭司坐在洋伞下,面前铺着朱红色刺绣桌布的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小点心,几张小巧的银质碗碟里放着不同的果酱和奶油,雕花瓷壶里盛有卡斯特家族在西边庄园栽种的特产红茶,香气扑鼻
许凌西在注意到这些之前,先看见那个踮着脚、还没有桌子高、双手努力扒着桌沿的小幼崽。
神庙对圣子的饮食有着严格的限制,很少有吃甜点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准备专门的配套餐具,只能用贵族家里的。
圣子戴着和梨觉很像的白色蕾丝手套,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掰开一块坚果曲奇。
小幼崽张开嘴:“啊——”
然后被塞了满嘴香甜。
崽崽的脸颊塞得圆圆鼓鼓,像只藏食的小松鼠。
嚼两口,坚果和可可的香气交缠着溢出,小孩子心满意足,眼睛笑弯弯。
圣子望着他天真的笑脸,目光柔和。
接着挑挑拣拣,每次都自己一半,崽崽一半。
投喂和被投喂的同样愉快。
看得出来,少年喜欢吃甜食。
也看得出来小幼崽什么都喜欢吃。
圣子虽然比崽崽大了十来岁,但他心性单纯,未被世俗染污,两个人相处起来和同龄人差不多。
许凌西看着他们的互动,胃里排队的蚂蚁还没爬完,又倒了好几瓶醋。
他走向他们,故意把脚步声放得重重的。
仆从们纷纷向小主人行礼,而原本还在开开心心被投喂的小梨觉看到许凌西先是一怔,随即兔子似的窜起来躲到圣子身后。
他努力咽下那块差点儿噎住的蜂蜜糕,几秒钟后从白袍后面探出小脑袋,只露出一边眼睛。
戴着手套的小手抓着圣子的衣角,偷偷看不速之客。
许凌西的脸黑了下来。
这算什么意思?
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还是说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
之前追着喊着想要靠近的,不是对方吗?
圣子无需对任何人行礼,大祭司还是需要的。
“小公子要加入吗?”他又多问这么一句。
许凌西没有回答,视线一直盯着圣子后面。
大祭司的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从少年身后抓猫仔似的拎起小孩,提溜到前面:“梨,要有礼貌。”
这很奇妙,男人想,他在神庙和整个菲亚兰位高权重,又无婚配,接任教廷以来没饲养过圣子以外的小孩。
圣子被拣选时需要年满八岁,他亲手带大的这个又从小性格沉静,还是豪门后裔,从来无需他操心礼节礼仪。
相比之下,小小男仆正处在最天真烂漫的三四岁幼年期,还是个格外活泼黏人的崽,又很不懂卑躬屈膝这一套,随时要提点一番,养起来的感觉很不一样。
……倒不如说,这才是真正的养孩子。
至于小圣子,事实上……
大祭司收起渺远的心思,半是敦促半是鼓励地摁了摁梨觉的小肩膀。
幼崽从长睫毛下悄悄望一眼男孩儿,又飞快低下头去,奶音怯怯:“小少爷。”
许凌西还在气头上,尽管不知道自己在气谁,喉咙深处“嗯”了一声当作不情不愿的回应。
佣人为小主人拿来椅子和餐具,就在梨觉身边。
眼看着小崽儿又想跑,大祭司眼疾手快抓住他,拎到另一张空椅上。
为了奉行尊贵的圣子殿下脚不沾地的原则,露台上的这些椅子都是加高过的,好让圣子坐在上面双腿自然垂下也不会够着地。
对十五岁的少年来说都高,更别提三四岁的小小孩。
崽崽往下一看简直恐高,赶紧规规矩矩坐好。
幼崽坐在少年和男孩中间,很不自在。
许凌西也注意到了这点,明明椅子摆在正中央,小男仆却总是倾向于另一边。要不是圣子禁止随意触碰,恨不得躲人家怀里。
身体语言是不会骗人的,梨亲近圣子,提防自己,这很明显。
意识到这一点,男孩的心情更不好了。
大祭司为烤得酥脆的面包抹上树莓芝士果酱,切成小块后放进圣子的盘子,若无其事地问:“小公子,伯爵大人的情况如何?”
许凌西双手捧着一盏玲珑的小茶杯,盯着里面橙红的液体,低声道:“还是没有醒。”
“实在是太不幸了。”大祭司做出祷告的手势,“愿神明保佑。”
许凌西有一瞬间很想直接向大祭司提出请求,又想起谈宁和喵铃极力劝自己、从小男仆那儿迂回一下成功率会高。
大祭司对圣子的身体健康非常看重,尤其是圣子在触碰常人时自己会受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连女王也不敢随意请圣子出山驱魔。
万一父亲并未被附魔,而是普通的生病……
惹怒了教廷,就算是卡斯特家族,也要承受神明的怒火。
许凌西转向梨觉:“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什么是“借一步”?
崽崽听不明白。
见他懵懵懂懂,许凌西干脆以行动代替语言,跳下椅子,对他张开双臂:“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希希经常这样等着抱他。
可是,崽崽也困惑了,这究竟是不是希希呢?
见小孩没动,许凌西也固执地伸着手:“我抱你下来。”
梨觉眨巴一下眼睛,非但没有给他抱,反而求助地看向对面看戏似的大祭司,怏怏道:“阁下……”
大祭司欲盖弥彰地以拳抵唇,像在憋笑,走过来拎起小崽崽放到地上。
梨觉还犹豫,仰脸看他。
威严的大人语气里有罕见的宽慰:“去吧。”
梨觉又回头看圣子,少年也点点头,像是鼓励。
好叭。崽崽给自己打气。就算不是希希,也要面对!
他可是勇敢的宝宝崽呐。
孩子们一前一后,走到楼梯间。
许凌西关上门,将那些探究的目光关在门外。
走廊里没有灯,留了一道的门缝有光流淌到他们脚边。
梨觉看着他,有好多次,在好多地方,都只有希希和他两个人。他们像两只湿漉漉的、贴在一块儿互相取暖的幼兽,彼此是活下来的唯一依靠。
可是面前的这个希希,他不能贴贴,不能要抱抱,连直接喊名字都是不被允许的,只有疏远地叫一声小少爷。
凌西。绫希。许凌西。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吗?
那在面对不同希希时的自己,又是不是同一个?
小幼崽想不明白。
许凌西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好像沾了点儿灰。
他犹豫片刻,决定同小朋友之间还是不要弯弯绕:“那个,可以请你帮我问问看圣子殿下,他能不能救救我父亲?”
梨觉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了这件事。伯爵大人的昏迷他也听说了,可这不是一只小崽崽能够帮上忙的,他也只有在心里祈祷。
可是希希怎么……
他小心翼翼:“为什么是我?”
男孩的神情有一瞬的扭曲,深吸一口气:“你和殿下的关系很好,他很喜欢你。你的请求,他应该不会拒绝”
天知道要他亲口承认这件事有多难。
他说完这句话睫毛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敢看向对方,尤其怕看到梨因为这样的肯定而露出的笑颜——为别人而出现的笑容。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小小男仆并没有笑,也盯着地上,嗓音紧绷而谨慎:“那我,我问问弟弟。”
许凌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弟弟’?”
梨觉眨眨眼。
许凌西难以置信:“你……你该不会是喊圣子殿下‘弟弟’吧?”
梨觉点头。
许凌西匪夷所思:“那他怎么喊你?难道喊……”
梨觉:“哥哥。”
许凌西:“……”
好怪。
许凌西想不通:“为什么不是你喊他哥哥?你比他小很多吧?”
“因为,崽崽有哥哥。”
小孩子的声音越说越小,羽毛一样轻柔掉下来,飘飘荡荡落在另一个的心尖。
“但他不记得我了。”
第74章
梨觉的声音太小, 许凌西只听到前半句。
有哥哥是什么意思,还有比圣子更亲密的存在吗?
男孩醋翻了天,却也只能自己消化。
希希还是不记得自己。
梨觉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垂下眼睛转身要走。
一阵恐慌振过许凌西的神经,刹那间他什么也不想,甚至忘记把对方推走的人是自己;他只知道, 小幼崽从这扇门出去以后又会回到圣子身边, 吃被投喂的甜点, 亲昵地以哥哥弟弟相称, 甜甜地笑……
有什么先于理智搡着许凌西向前一步,一把抓住梨觉的手腕, 心底最深的想法脱口而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跟他玩?”
小幼崽睁大眼睛。
男孩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是他拜托梨去请求圣子, 为了生病的父亲, 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样幼稚任性的话怎么能……!
他的脸涨得通红, 结巴了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梨觉倒是不介意那些胡言乱语的狡辩,瞄了眼他没有松开的手, 再抬起头时奶油色的眼瞳漫出星星点点的喜悦:“希希?”
紧接着,小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叫你希希吗?”
高贵的卡斯特家小少爷还不曾被人这样用昵称逾矩地称呼过, 可他看着小的那个期待的眼神, 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随、随便你……”
不是, 怎么又结巴了啊啊!!
幼崽的小手软软地握住他的手指, 直到这时许凌西才发现他们的双手还牵在一块儿。
这对于不怎么同人肢体接触的小少爷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理智让他放开,这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可是身体却记得这熟悉的触感,好似手拉手对他们两个而言是最正常不过、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弟弟,很好。”梨觉望着他, “但崽崽有更喜欢的人。”
许凌西下意识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变快了。
更喜欢的人……是谁?
为什么要跟自己说?是因为也认识吗?
“唔……”梨觉浮现出有点儿羞涩的笑,眼睛亮闪闪,“不喜欢‘更’喜欢。是‘最’喜欢!”
许凌西无法不对那可爱的笑容感到着迷,迷迷糊糊地跟着重复:“喜欢?”意识飘在云端里,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追问,“……谁?”
小幼崽的脸蛋红扑扑的,小扇子似的睫毛垂下来:“现在不能说。”
要等希希想起来,才可以说哦。
他可以跟希希讲一遍“喜欢”和“最喜欢”——但前提是,那个人是梨觉的绫希。
“……喔。”
男孩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从梨口中说出的名字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让他今晚睡不好觉。
崽崽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弯起眼睛:“找弟弟。”
说完扭头跑走。
等许凌西反应过来伸出手,唯有衣角轻快地擦过的他的指缝,什么都没有捉住。
男孩没有追上去,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幼崽飞快地穿过露台跑到圣子身边,还没有掌握跑步中前后摆臂的姿势,为了保持平衡而张开胳膊,整个人轻盈得像只刚学会飞行的小鸟。
而他竟无法将视线从那只鸟儿身上移开。
不该拒绝的。
不该跟父亲说自己不需要人陪。
不该让梨难过,推向了其他人。
此时此刻,他只想让小崽崽陪在身边,永远属于他而不是别人;好似一切本该如此。
许凌西呆呆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在他没有发现的另一个角落,两个用了些法术隐藏起自己身形的围观群众交头接耳。
“天呐,我好感动。”女仆拿起手绢假模假擦了擦眼泪,“仿佛看了一部幼崽过家家版失忆虐恋,‘不记得你但好像很爱你’vs‘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永远爱你’……”
“别把你那套复杂的成年人想法放在纯洁的小朋友身上。”管家冷酷道,“而且还不都是你造的孽……离远点别挤我!”
*
“不行,我不同意。”
大祭司对圣子从来严格,却很少有这样近乎发怒的严厉语气。
他在房间转了几圈,一种前所未有、不受控制的恐慌爬遍全身。
圣子抱膝靠在沙发上,他总喜欢用这个姿势坐着,环抱自己就能够多增添几分安全感。
他对监护人的拒绝没什么反应,扭头看向外面,全身心沉浸在被风一吹就散的云朵上。
一棵繁茂馥郁的金桂开在窗户旁,枝桠崎岖地伸向天空,层层叠叠的金色小花缀满树梢,一只有着明黄色喙的鸟儿停在上面,轻轻一抖,落下一场馨香的雨。
见少年压根没看自己,大祭司走到他旁边,加重语气:“明日就是祭典了,您要在众人面前登场,必须要保持绝佳的状态,绝不能出差错。如果伯爵并未被附魔而您为他治疗——我希望您没有忘记,上一次触碰普通人之后您在床上躺了三天都下不来。”
“明天是祭典。”圣子重复他的第一句话,没有从桂花树和鸟儿移开视线,语调平平,“卡斯特伯爵却不能出现在卡斯特的秋日祭典上。”
大祭司一噎,听上去好像的确不妙。
但这不是重点。
“那是卡斯特家族需要考虑的问题,我听说他们原定就要正式介绍许凌西小公子,也许只是从简单的亮相变成了主持。这对爵位继承人来说并不是很困难的考验。”他道,“而您,殿下,您属于教廷和神庙,属于全菲亚兰。你们从来都不能放在同一盏天平上。”
少年终于转过脸:“伯爵的症状,完全符合被附魔。我不会有事。”
大祭司仍不同意:“您没有亲眼见过,不是吗?梨的年纪太小了,他无法分辨这些;他甚至告诉我他在不久前变成过猫和水母。此次出行是为了秋日祭典,而非为平民布道和驱魔,分管此事的祭司告假,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绝不能让您冒险——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圣子不说话了。
他在成为圣子之前就是个性格沉静淡漠的孩子,现在更是如冰似雪,几乎没有波澜,更别提愤怒这样大动干戈的情绪。
但现在很明显就是在生气。
从他抿起的唇线,不肯对视的眼神,还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染上薄红的耳尖,都能看出小孩儿正在生闷气。
成年人拿这个样子的他没办法,只得让步:“我已经派人去联系城里的医生和驱魔师,他们会在午夜时分抵达。如果顺利,不会耽误明早的开幕。”
圣子直直盯着他:“那如果不顺利呢?”
如果不顺利,就是天命。大祭司本来想这么回答,可看见少年起身走下沙发,随波逐流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会去救他。”圣子拿起蕾丝白手套,“我不想让哥哥失望。”
他十五岁了,养在教廷雕龙画凤、严防死守的囚笼中七年了。
梨觉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这么多年来,小幼崽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在他面前没有忌惮和疏远、会对他甜甜一笑的人。
他不想在那双纯真的眼瞳里看到伤心。
少年赤着脚与成年人擦肩而过,听见后者染上怒意的声音响起:“您不想让他失望,就要让我失望吗?”
他的脚步顿了下,没有回答,接着往前走。
却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攫住。
仅需要单手挟住他的腰,就能让单薄的少年动弹不得,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抱起,比搬动人偶还要轻松地放在了床边。
圣子对此并不意外,他平静地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伸手掀开了对方的帽檐,露出那张几乎不曾在人前展现过的英俊脸孔。
“你在担心我吗?”他对上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那是当然。您的安康与否关乎全菲亚兰——”
“那你呢?”少年问,“你不是大祭司,不是教廷,不是菲亚兰子民的一员。我不是圣子,不是飘渺的吉祥物。你作为你,担心我,是吗?”
他的视线随着男人站起的动作仰起,漂亮的眼眸上挑。
纯洁的,不可玷污的,却又诱人摘下的青涩果实。
男人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捂住自己的眼睛,连同叹息一道:“……我怎么会不担心你呢?”
连尊称都没了。
小孩儿得逞似的翘起嘴角:“那就陪我去吧。有你在的话,我不会有事的。”
他作势又要下来,立即被制止:“殿下!”
圣子望着他,瞳孔深潭般寂静:“不要叫我这个。”
男人无可奈何,放软语调:“小惟……”
久违的、听起来已经有几分陌生的名字像个开关,抽走少年的固执,乖顺下来,任凭男人将自己拥入怀中。
他抱着监护人的腰,侧过脸,耳朵贴在他的腹部,仿佛在并不合适的位置寻找心跳,发声也跟着闷闷的。
“你不放心我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不要当圣子好了。”
大祭司闻言一滞,胸膛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不可以说这么任性的话。”
至高祭坛的拣选是神明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违悖。
他垂眸。
“还有三年,殿下,还有三年您就成年了。”大祭司虚虚地梳理着他的长发,不知是叮嘱还是叹息,“您必须时刻保持自己最好的状态以便献给魔龙,这是远比出席什么卡斯特秋日祭更重要的事。”
历史书上写满了人类面对魔龙时的英勇无畏,事实上盘踞在大陆最北的威胁从来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减弱过,反而每次联军出动都会引得魔龙勃然大怒,在小小的撤退后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菲亚兰王国别无他法,只好从祭坛中选出圣子,待成年后送往“深渊”,以平息魔龙之怒。
谁都知道那是一去不复返的单行道。
然而牺牲一个、几个孩子,和牺牲整个北方陆地、乃至全菲亚兰的安全相比,孰轻孰重,人人心知肚明。
圣子本人更是再清楚不过。
八岁之前,他和任何一个普通孩子没有什么差别;
八岁之后,他成了菲亚兰至高无上又镜花水月的象征;
十八岁后,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仅能维持数年和平的祭品。
他才十五岁。
但人生沙漏的倒计时已经所剩无几。
“三年之后,我就不能再许愿了。”少年声音安静,“起码现在,我还想靠自己的力量,实现别人的愿望。”
*
入夜后,城堡笼罩在虫鸣的阒寂中,唯有伯爵的起居室中仍灯火通明。
除了卡斯特父子俩,还有圣子、大祭司、管家和女仆,以及唯一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光是出现就很重要的小小男仆。
许嘉航和之前比起来没有改变,既未好转,也没有恶化,像是陷入静止状态。
圣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进行初步检查,许凌西和大祭司一左一右守着,却又保持着绝对距离。
另外三人待在可以看见卧室情况的客厅走道,远远看着。
女仆心情很好:“我家喵铃宝贝可真厉害,光靠气势就能把愚蠢的人类吓晕。”
管家凉凉道:“这本来就是噬魂兽的工作,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好,你也不改养着他。”
女仆并未因他的泼冷水而扫兴,笑嘻嘻道:“你就是嫉妒我喊别人宝贝。”
管家:“。”
算了,打嘴炮他比不过的。
梨觉靠在喵铃身上,双手抓住少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晃了晃:“姐姐,伯爵大人什么时候会醒呀?”
“叫姐——咦?”条件反射要纠正的喵铃低头看小孩,颇为惊奇,“你刚刚是不是叫姐姐了?”
幼崽乖乖点头:“是的呀!”
喵铃刮刮他的小鼻子:“真乖。不过我也不知道呢,要看那个小人偶有什么本事——哎你推我干嘛?”
谈宁:“……”
谈宁压低声音:“别在宝宝崽面前这么喊。你不知道他俩关系很好么?”
喵铃撇撇嘴,弯腰蹭了蹭梨觉的脸蛋:“小甜豆才不会介意呢,对吧?因为我们俩关系也很好哦。”
崽崽看了看不高兴的叔叔,又看了看不高兴的姐姐,摇摇头:“哎呀。”
怎么还要小朋友来主持公道嘛。
屋外的三人打打闹闹,屋里的气氛却不轻松。
圣子弯腰,放平手腕,虚虚地放在许嘉航的额头上方十厘米,淡薄如冰的光芒自他掌心氤氲。
「圣子」并非虚名,少年的确有净化的能力。
神庙也不是一个完全虚无缥缈、用来敛财和掌权的神职机构,在这片魔幻的大陆上,它是为数不多能与神力相连的地方。
他无法像医生那样治愈伤口,但能够净化非自然力量的污秽,还不用像普通驱魔师那样需要处理被祓除的妖鬼——它们早在被圣子驱逐的瞬间灰飞烟灭。
然而这份能力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圣子的双手蒙受神恩,任何妖魔鬼怪在被触碰时都会显出原形,但如果被接触的是无神魔之力的普通人,他自身则会元气大损。这注定了他不能频繁地进行净化仪式。
这也是为什么大祭司从不让他不戴手套触碰别人,更不允许别人随意靠近他。
若不是有梨觉的请求,就算贵为伯爵,大祭司也会冷漠地放任许嘉航自生自灭。
“咦……”
光芒晕染到一半,忽然中断了。圣子随之发出小小的疑惑。
大祭司立刻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和平日里的威严完全不同,像个紧张孩子的普通家长。
少年摇摇头:“没有不舒服。但是……”
他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背和掌心,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再次点燃光团,却在隔空覆上许嘉航额头的几秒后再度熄灭。
他收回手,攥紧再松开:“有什么在阻止我。”
这是前所未有的。
大祭司拧起眉,语气沉重:“这个魔鬼,很强大?”
“不是附魔的问题。”圣子说,“是……祓除本身被干扰了。”
他的净化能力是菲亚兰的神明赐予的,从不流失,从不出错,无往不利。
他是人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这份力量不可能被压制和剥夺。
——除非,真正的神明就在近旁。
圣子合拢双手,那团浅淡的光晕在他掌心栖息成一只敛翼的蝴蝶。
他抬起头,看向带着不同关切缘由望着自己的两人:“可以请你们现在出去吗?所有人。除了哥哥。”
许凌西和大祭司皆是一愣。
梨觉?
伯爵的昏迷,或者说伯爵的治疗,和那个小家伙有什么关系?
*
尽管有满腹疑问,他们还是没有质疑少年的决定,带走幼崽之外的其他人。
本想留道缝瞄瞄看,却被圣子头也不回地命令“关好”,只能悻悻关上了门。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身处子世界原环境中的许凌西和大祭司无从得知,悬于俗世的喵铃和谈宁倒是非常清楚圣子把宝宝崽喊进去做什么。
他们惊讶的是,圣子居然看得出梨觉的特别吗?那他知道他是小系统吗?
事实上圣子并不知晓。但赋有神力的光蝴蝶指引着他感应到了梨觉。
崽崽知道屋里还有病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弟弟。”
“哥哥。”圣子重新戴上手套,让出椅子,“试试看吗?”
梨觉眨了眨眼:“试什么?”
圣子的目光落在沉睡的许嘉航身上:“唤醒他。”
“诶?”小幼崽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看起来有点儿紧张,少年想。
不是因为做不到、或者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忐忑,而是秘密被戳破的不安。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圣子黑沉的双眸看着梨觉明亮的金色。
他猜得没错,梨觉的小心脏的确在直打鼓。
系统助手momo最先上的那几堂课里就提到过,系统在下副本工作时,见到大boss之前可能会接触许许多多npc、玩家,而他在面对这些人时,不可以暴露自己是系统的真实身份。
具体会有怎样的后果和惩罚,momo没有说,讲课时连夸张带恐吓的语气已经足够震慑到三岁小朋友。
前两个子世界梨觉都没有被认出来,与其说是他行事谨慎,不如说是足够幸运,进副本不久就遇上了知根知底的专业boss团队。
这个世界boss倒也都在身边,就是一个比一个不正经,自己沉迷编织的魔幻剧本就算了,还非要小孩儿陪他们一块儿演。
自己现在这是算是被圣子哥哥,啊不,弟弟,认出来了吗?
少年看出他的怯意,声音轻柔:“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其实你比我更有能力实现它。”
愿望……?
梨觉想,自己的愿望是救伯爵大人吗?
还是希望希希开心呢。
他不知道伯爵大人究竟是不是希希真正的父亲,可如果换作自己,爸爸生了病,一定会很难过吧。
他不想看到希希也难过。
这的确是他的愿望。
梨觉抬起头,看见一只光凝聚的蝴蝶停在圣子乌黑的发稍。
小幼崽的神情变得坚定,握住拳头:“崽崽会加油哒!”
他的安抚能力不仅能缓解boss们被「核」的不稳定带来的折磨,还能够对付玩家和npc受到的精神力攻击,这一点在渔船上解救被海草桎梏的原映映时得到了印证。
在梨觉看来,许嘉航现在的情况和原映映差不多,他的确可以照葫芦画瓢试试看。
崽崽太小只,坐在椅子上也够不着,只好爬到床上,跪在许嘉航身边。
圣子把他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引导着他去寻找许嘉航身体中魔物的残留污垢,不忘叮嘱:“小心不要碰到我的胳膊。”
他虽然戴了手套,但手腕以上的部分还是有可能被碰触到;若是自己因碰到梨觉这个“普通人”而损耗,对伯爵的净化也会随之中断。
圣子凝出的光是无色透明的,而梨觉的则是淡金色。
两道光和谐地交融在一块儿,困在梦魇良久的许嘉航在双重安抚作用下总算舒展眉头。
小幼崽忽然惊呼一声。
他在圣子的帮助下,“摸”到了许嘉航体内那个所谓的魔——这不是梅梅哥哥的力量嘛?
伯爵大人的昏倒,是梅梅哥哥干的?
圣子注意到梨觉的异常,但小孩子并未停下动作,他也没有中断,只是问:“发现什么了?”
梨觉眨巴眨巴眼。
尽管他很想说什么,但他必须恪守规则,不能向普通玩家和npc暴露无限空间的秘密,只是摇摇头。
圣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并不追问。
里面的净化还在继续,外面的三个大人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唯一的孩子早就离开。
许凌西走进和起居室相反的另一间房,熟门熟路打开暗格,从这里看得见卧室的一角;这是父亲亲自设计的密道,仅有他们父子俩知晓。
他没能目睹前半程,但见证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父亲在小幼崽欢快的拍手庆祝中醒来。
许凌西当然因父亲的苏醒松了口气。
可是压在开心之上的,是诧异。
小小男仆竟然能治疗连圣子都无能为力的魔障。
更诡异的是,他非但不为此惊愕,反而觉得这一幕很眼熟——好像自己在旁见证过许许多多次,才会有这样平淡无奇的反应。
他盯着小幼崽指尖还未完全消弭的淡淡金光,似乎自己也曾被它们拥抱过。
男孩陡然头痛了起来,脑海中有什么叫嚣着要冲破禁锢。
是呼之欲出的真相?
还是深藏已久的回忆。
第75章
“怎么还不来?”
“这都过去半小时了。”
“不会真像传言中说的那样……”
“哎, 警告你,可别乱说话啊。”
“这怎么是乱说呢?伯爵重病是整个城堡人尽皆知的事,你捂我一个人的嘴可以, 还能割掉所有人的舌头吗?”
“不会还没醒吧?”
“不会吧……”
“我记得小公子年纪还很小来着,万一……难道要这么小的孩子接任爵位?”
“中部的坎贝尔家族曾经就让五岁的小小姐继承过,当然, 后果就是大权旁落。”
“啊, 咱们卡斯特封地不会也……”
“好了好了, 你们别瞎说了, 这么多黄油面包和青桃果酱是塞不住你们的嘴么?”
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猛地俯冲下来,撞散了交换着蜚短流长的人群。
他们尖叫着躲避, 才发现那是群乌鸦。
足足有百来只, 每只的嘴里都衔着一颗拇指大的黑色果实, 同它们漆黑的羽毛混在一块儿, 仿佛喙上长了什么畸形的瘤子。
惊魂未定的人群视线跟随着乌鸦移向高台,那上面横着三四条长长的木桩, 人们原本还在猜测它们的作用,此刻答案已经浮现:为了给鸦群当停泊场。
群鸦各自找好位置立于木桩上, 有的梳理着羽毛, 有的打瞌睡。唯一相同的是, 它们没有任何一个松开嘴里的果实。
那是果实, 也不仅仅是果实,更是卡斯特封地盛产的黑曜石的象征,它们和乌鸦一样由贵族家豢养。
乌鸦衔黑曜石,这就是卡斯特传承百年的家徽。
寂静没有维持太久,窃窃私语重新响起来:
“你们见过奥斯汀家族的白鸽么?放飞时的场面壮观又优美。”
“咱们这个也挺壮观的。”
“但是跟优美不沾边吧?”
“我也觉得,每次看到都阴森森的……”
“你们别这么说啊, 我觉得乌鸦挺好的,聪明又忠诚。”
“可是黑色总觉得不祥啊。”
“如果它们嘴里的全都是上等黑曜石,你还会觉得不祥么?”
“……”
话音刚落,所有的乌鸦齐齐引颈高歌,嘹亮而凄厉的鸣叫声震慑群场。
人群非但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还更加躁动,一个个伸长脖子望高台上看去:这是贵族出场的伴随旋律,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果不其然,在层层叠叠落下的黑羽之中,贵族一家缓缓登场。
走在最前面的是嘉航·许·卡斯特伯爵,他今日身穿藏蓝色的外套和马裤,头戴一顶镶着金丝的小礼帽,手杖顶端一颗足有拳头那么大的、剔透而闪耀的黑曜石,披风上印有乌鸦衔黑曜石的刺绣家徽,同身后的鸦□□相辉映。
和人们原本的预计不同,传闻中昏迷几日的他脸上没有大病初愈的倦怠,反而精神奕奕,举起手杖向台下致意。
见伯爵身体安康,从和病与魔的斗争中毫发无损归来,少数想要看戏的、和大多数关心的人欢呼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在他身后,凌西·许·卡斯特小公子也首次以继承人、而非单纯以子嗣的身份正式登场。
男孩穿着剪裁合身的小礼服和过膝的软皮靴,一顶扎着亮丽羽毛的宽边帽,胸针上同样有着家徽。
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吸引眼球。
最令人瞩目的,是伯爵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的身形非常小巧,似乎还是婴儿,可看起来又好像已经有三四岁的模样。
伯爵父子俩的发色、瞳色都很深,这孩子却不然,都是明媚轻盈的浅金色。
小幼崽穿了件奶白的小外套和有荷叶边的长袜,淡蓝色的小披风只到腰部,长卷发上别着一盏紫罗兰和芙蓉编织而成的花环。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些人在想。
这是贵族家的什么人?
所有人都在想。
伯爵夫人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伯爵也不曾再娶,就算有了私生子,也不可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到全城人眼前炫耀。
更何况观众之中有好一部分人是同伯爵家仆从沾亲带故的,谁都没听说过卡斯特家族近几年内又有新生命。
伯爵的权杖点了点高台,动静并不大,但所有人安静下来。
“亲爱的艾斯特瑞尔居民们,欢迎诸位齐聚于金色的季节,共同庆祝卡斯特封地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典……
“卡斯特封地生生不息的丰饶源于这片土地的馈赠,是它,我们才拥有了家园、至亲、挚爱……
“今天,城镇将打开大门,款待每一位热情加入我们的朋友。朋友们,你们将能得到卡斯特家所分发的……
“在此,我代表卡斯特家族,宣布今年的秋日祭典正式开始!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一同感谢诸位神明的慷慨恩赐——感谢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感谢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领——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他高举权杖,台下所有人也同样举起手里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报纸、酒杯、纸碟、棉花糖,甚至是穿了小衣服的狗,襁褓中的婴儿,齐齐高声道:“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和活动正式开始相比,那些有的没的猜测都不再重要。自此,人群落入欢腾的海洋。
秋日祭典在艾斯特瑞尔城的中心露天广场上举办,贵族家会分发免费的美食美酒,也可以自己准备,烤肉和糖浆的香气飘了很远很远。
魔术师、唱诗班、吟游诗人分布在广场的不同据点,每个都能吸引到一大群人围观,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和喝彩。
人人盛装打扮,人人心潮澎湃——这就是卡斯特封地上堪比新年的最重要节日。
*
伯爵从高台上走下来之后,仍然没有放开怀里的小孩儿,低头问他:“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声音温柔,堪称殷勤。
小幼崽乖顺地偎在他臂弯里,眼睛好奇地到处瞧,最终定格在几个孩子手里蓬蓬的、云朵一样的棉花糖上,小手一指:“那个!”
“好,我们就吃那个。”
许嘉航声音中气十足,抱着孩子手不抖腿不酸,哪里看得出一天前还困在梦魇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走了几步不忘回头看独子:“凌西有什么想吃的吗?”
男孩却不像其他人那么放松地享受节日,晚些时候他还要单独演讲一次,正在翻来覆去地背稿子,生怕待会儿卡壳。
父亲喊了第二遍他才回过神:“啊?哦……哦,跟梨一样就好。”
伯爵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着这么紧张,做你自己就行。”
许凌西点点头,瞥见梨觉也看着自己。
小幼崽眨了眨眼,对他露出一个有可爱酒窝的笑容。
许凌西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就移开了目光,祈祷着自己没有脸红。
棉花糖并不是贵族家提供的,需要花钱。
摊主见伯爵大驾光临,当然要免费赠送,但伯爵笑着摇摇头,坚持让仆人拿来铜币。
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不同,卡斯特伯爵从来不会高高在上,今天更是平易近人,微笑着和所有向他行礼的人打招呼。
围在棉花糖摊位前的大多是孩子,他们戴着或兽皮或稻草织成的帽子,这时候因日晒和激动的心情,脸都变得红彤彤的。
孩子们大着胆子问出成年人不敢贸然说出的疑问:“伯爵大人,这是您的谁呀?”
许嘉航当然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不如说他早就等着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抱着梨觉炫耀似的原地转了一圈,让附近所有人都能看清崽崽,然后骄傲地、感激地回答:“——这是我的恩人。”
菲亚兰大陆有着许许多多的魔幻元素,如果一个特殊的孩子拥有治愈能力,也并不奇怪。
他能醒来都要归功于这个小小男仆——大祭司亲口这么说。
大祭司的话他不可能不信,惊讶之余,许嘉航对梨觉曾有的偏见冰消瓦解,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嫌弃和深深的忌惮,变成了捧在手心里怎么疼都不够的宝贝。
大人的变脸太快、太明显,梨觉虽然也觉得奇怪,但爱他的人太多了,他非常擅长被爱,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地位。
看叭,崽崽到哪儿都是要被所有人喜欢哒!
拿到棉花糖之后,梨觉本来想下来自己走,这样可以和希希一起吃;虽然希希看起来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太阳晒得棉花糖都要化成糖浆滴到手里,才着急忙慌想起来舔一口。
只是广场的人太多,好像全城、全封地的人都涌进来了,还有时不时到处乱窜的小孩儿,许嘉航担心小小的梨觉被踩到,没走几步又把他抱起来。
几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向伯爵行礼,怜惜地看向他怀里很小一只的幼崽:“伯爵大人,这孩子多大了?”
“他……”许嘉航卡了壳,和梨觉面面相觑,“哎,你多大了?”
崽崽眨巴眨巴大眼睛,张开小手随便说了个数:“嗯……五岁啦!”
妇人们掩面一笑,小孩子总想快快长大,通常会把自己的年龄报大很多;又或者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大。
这个一条胳膊就抱得住的小宝贝儿哪里有五岁呀,看着也没比她们婴儿车里含着奶嘴睡得正香的娃娃们大多少,看起来是个学说话很早的小天才呢。
许嘉航被梨觉胡乱报的年龄逗笑:“要不你再想想?”
崽崽皱起小脸,掰着手指认真思考:“是……是……三岁……?”
“——三岁零十一个月零十二天。”
有谁帮他回答。
此言一出,不仅梨觉、许嘉航和妇人们惊讶,许凌西也震惊极了。
因为这句话就是他讲的。
他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思考,好似那回答是一种条件反射——而记住梨觉的具体年龄则是本能的习惯。
男孩呆住了。
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和梨,不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吗?
就算认识了很久,谁会把别人的年龄记到精确到天数啊?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混沌感,再次笼罩了他的身心。
与愣怔的儿子不同,伯爵倒是很欣喜:“那岂不是还有半个月你就要过生日了?”
“生日……?”梨觉喃喃念着这个词。
总觉得距离上一个生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呢。
他的三岁生日是同爸爸一起过的,当然。
和一岁、两岁没什么不同,他和爸爸两个人构成全部的家庭元素,一块蛋糕,一份礼物,也许一趟游乐园,那就是小朋友所需要的全部。
爸爸失踪,自己被带进这个奇怪的世界,竟然已经快要一年了吗……?
小孩子对时间的概念本就模糊,无限空间各处的时间流速又不同,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悄悄长大了。
许嘉航没有察觉两个孩子各有各的怅然若失,心情大好:“两周后我会给你举办一个隆重的生日派对!”
小崽崽回过神,弯起眼睛:“谢谢叔……老爷!”
许嘉航许诺道:“你想要什么礼物,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
崽崽点了点头,却心不在焉地瞟向许凌西。
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希希想起自己来呀。
*
许嘉航一路走,一路对梨觉嘘寒问暖,方方面面全都照顾好。
他在这个世界中是地位斐然的伯爵,是受敬仰、被服侍的对象;然而在和小幼崽(单方面)和解之后,他仿佛又变回了沈家那个跟在老爷子身边体贴入微的保姆。
这种想法是可耻的,也是难以启齿的,却又是无比真实的:比起当什么劳什子的贵族,每天掏空心思打官话、撑场面,还是当保姆更适合他。
不光只要跟在后面多动动手就可以,看见对方被照顾得很好时,他也会感到极大的满足。
与其说是他喜欢服务别人,不如说比起被人依赖,他更愿意选择仰仗他人。
穿到这个中世纪的世界之后,他总是睡不好,怀疑一切,提防一切。
呆在云端被人景仰是很好,可也总畏惧摔下来。
直到今日把沈家这位宝贝独孙紧紧揽在怀中,他才找回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好似自己的使命就是为了陪伴这位小少爷,其他不过是过场。
说好听点是付出型人格,说难听点,怎么感觉有点贱贱的。他悲凉地想。
然而梨觉被他抱了一会儿就不太愿意了,祭典好玩儿的事太多,他什么都想看;被大人抱着没办法随便去想去的地方不说,伯爵时不时还要停下来被攀谈几句,大大耽搁了进度。
小朋友第五六七八次严正申明:“崽崽可以自己走哒!不会被撞到,也不会被踩到!”
许嘉航当然不放心,可眼见着又有人要过来打招呼,哪怕他想抱着自己的小恩人向全世界炫耀,确实不太方便。
他左右看看,想找个靠谱的仆人代替自己照料梨觉,看谁都觉得不放心。
“父亲。”沉默不语的男孩终于出声,“我来吧。”
许嘉航挑了挑眉:“你之前不是……”
此前儿子三番四次找自己,表达了不需要小男仆陪玩的坚决反对,把对梨觉的抗拒表现得淋漓尽致。
怎么这会儿又转性了?
许凌西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脸红,低着头嚅嗫道:“我、为父亲排忧解难是儿子的职责所在……”
虽然不是真正亲生的,许嘉航还是很为自己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而自豪。
“好好,你有这片心我也就满足了。”他大笑着放下梨觉,一左一右把两个孩子的手握到一块儿,嘱咐道,“那弟弟就交给你了。注意安全。铜币还够吧?”
男孩感觉到幼崽那暖乎乎的小手软绵绵握着自己的,呼吸都乱了几拍,面对父亲的话也只是胡乱点头:“够的,您放心。”
许嘉航还想再多念叨几句,已经有人簇拥上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大的牵小的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
总算又能和小哥哥手牵手,梨觉开心极了,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秋风吹都吹不散。
七岁的、自尊心很高的许凌西总觉得拉手是女孩儿们才会做的事情,尤其在众人都认识自己、动不动就冒出来一句“小少爷好”“小公子也来啦”的情况下,很是不好意思。
可他又不想让梨失望——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眼眸因他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这样落寞的小崽崽,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了。
怕走散,孩子们牵得很紧,手心蒸出一层薄汗也不肯放开。
前面喧哗起来,梨觉兴奋地要去看热闹,他比许凌西个子小很多,往前跑的时候后者不得不踉跄着才能跟上。
是些杂耍艺人,搭档用麻绳围起一个半径十余米的圈,表演者则抄起两根粗而长的铁棍探进面前旺盛的火炉。
观众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好奇地看着。越来越多人被吸引过来。
崽崽们仗着身形娇小,三两小钻过人群的缝隙,挤到最前排。
艺人把淬了火的铁棍拿出来,底部烧得猩红。
人类,或者说有智慧的动物对火焰的畏惧刻在天性和本能中,哪怕麻绳拦起的距离足够安全,一时间周遭还是齐齐向后退了几步。
艺人连手套都没戴,就这么徒手抓着铁棍扛在肩上,还故意伸向观众们,引得几个站在最前排的小孩子激动地尖叫。
梨觉和其他小孩儿眼睛闪闪亮地看着,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许凌西怕他被火星溅到,往他身前挡了挡。
营造的氛围已经足够,该开始最重要的表演了:艺人手持两根铁棍原地转着圈,越来越快,铁棍几乎连成几道红色的弧线。
就在人们以为这就是全部时,那人站定,将两根铁棍狠狠相撞——登时从金属上溅开四溢的火花,飙到几米的高空再坠落,纷纷扬扬如同天女散花。
观众中爆发出喝彩和如雷掌声,小幼崽欢快地拍着手,一眨不眨地赞叹:“好漂漂呐~厉害!”
许凌西看他这样着迷,有一瞬间甚至也冒出去学个什么把戏来逗崽崽开心的冲动。
杂耍艺人的表演还没结束,另一边又有人打开笼子放出几只羽毛颜色明艳的鹦鹉。
梨觉很苦恼,不知该选哪一个看比较好。
跑来跑去半天,太阳照得崽崽们都脸红红,许凌西卷起袖子,找出手帕替小幼崽和自己都擦了擦汗。
他又拿出水壶,倒了倒,已经空了。
正想着是去找家里的仆人还是花铜币买,在人群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准确来说只有一个,是之前一直没有现身的管家谈宁。
他身旁矮一点儿的那个从背影看很像女仆喵铃,她同样至今不见踪影;可是穿的又并非女仆装,更像是……男装。
男孩有些疑惑,他印象中这两人提前向父亲告假,一个说要回去探亲,一个说是身体不舒服,总之都有借口不参加今天的祭典。
为什么现在都出现在了这里?还是他们两个一起?
喵铃和父亲的私情,他和家里所有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喵铃和谈宁近来走得很近,也并非完全不知情。
反正两人对卡斯特家族没有二心,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也不是小孩子能过问的。
更何况,就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漂亮的喵铃和帅气的谈宁非常般配——反正比年老色衰的卡斯特伯爵合适多了。
也许他们是想要掩人耳目偷偷约会,男孩想。他应当懂得体谅大人的秘密。
他打算当做没看见,但梨觉也发现了。
“是叔叔和姐姐耶!”小孩见到熟人,蹦跶着挥手,“叔叔——!姐——”
第二个字还没喊出来,就被许凌西一把捂住嘴,紧张道:“嘘,别喊他们。”
梨觉不解,在他的掌心里的声音变得咕咕哝哝:“歪……歪森么?”
许凌西松开手,不知怎么对这么小的孩子解释(虽然他自己也是小朋友):“因为他们可能……嗯,不想被别人发现。”
梨觉更不明白了。
许凌西拉起他的手,试图转移注意力:“你渴不渴?我刚才看到有卖桂花甜酒酿的,我们去买一杯尝尝吧。”
他边走边看着梨觉以防后者再度呼唤那两人,没注意前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差点儿摔倒,还好被对方扶住。
“抱歉,谢谢您——”男孩下意识地道歉和道谢,等抬头看向对方时才流露出疑惑,“诶?”
他撞到的人身披斗篷,原本遮得严严实实,此时因刚才的碰撞兜帽滑落些许。
从男孩低一些的身高和视角正好能瞧见,帽檐之下露出的,竟是圣子清冷的容颜。
许凌西怔了怔,没料到应接受众人膜拜的殿下竟以如此低调的方式出行。
正欲行礼,方才卷起袖子而裸L的小臂被对方握过的地方骤然灼痛起来。
素来沉静的圣子眸中滑过一丝诧异,而男孩低下头,看见原本属于人类的光滑皮肤上竟挣扎着长出片片鳞甲。
它们生长的速度非常快,几秒钟之内整条手臂都被漆黑所覆盖。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变化,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
自己这是怎么了……?
脑海中骤然响起菲亚兰人尽皆知的那句话——「圣子的双手蒙受神恩,任何妖魔鬼怪在被触碰时都会显出原形」。
它本是福祉,此刻却成了降临在他头颅上的天刑。
许凌西仓促地抬眼,发现所有人都在惊愕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往后退,连撞倒了架子、摊子也浑然不觉。
很快那惊愕变成了极度的恐慌,人群中爆发出尖叫:“有魔物——是魔物——救命啊啊啊啊!!!”
「魔物」。男孩想。
在说谁?
……是自己吗……?
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
一切直转急下。
第76章
六年前。
无限空间, 神域,神圣森林。
男人和女人蹲在小溪边,观察着中间一块高出水面的石头。
他们有着人类的外表、打扮, 皮肤上却长着片片深色鳞甲,额头上还有一截独角兽似的银白色螺旋花纹的角。
这条小溪乍一看清澈见底,欢快地淙淙流动, 实际上里面淌的并不是普通的水, 而是水银。
两人视线聚焦的也不是石头, 而是石头上摆放的一颗玄黑的蛋。
它和鸵鸟蛋差不多个头, 不过外壳要光滑得多。表壳似乎漆黑一片,却也在不同光照的角度下隐约泛着点点银光。
这颗蛋轻微地左摇右摆, 不知是与溪水的冲刷有关, 还是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难以保持平衡。
又或者, 是内部在蠢蠢欲动。
“是不是快到时间了?”
有谁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背后。
两人转身, 皮肤恢复人类形态,额上的角随之隐去, 留下一撮比原来发色浅得多的刘海。
他们一同右手抚左肩,低头行礼。
“神主。”
“神主大人。”
神明压了压手, 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在两人的相让下走到小溪前, 同样看向那颗蛋。
祂并拢四指抬起, 耀眼的金光飘荡着包裹住蛋。它感受到了崇高力量的降临,欢快地晃了晃,差点儿把自己栽进小溪里。
“状态不错。”神收起力量,满意道,“看来会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女人抿嘴一笑:“我们一族很久没有诞生过新生命了,蒙您庇佑, 希望它可以顺利孵化。”
男人却有忧虑:“我二人仍直壮年,这孩子也要与您相链接吗?好像没有过这种先例啊。”
两人,以及这个即将出生的小家伙,同属珍贵的灵犀一族。
这一族数量极为稀少,同时存在于世的不超过一只手。他们的孕育并不经历常规的繁衍过程,而是吸收天地之灵气,直接凝聚成新的个体。
换句话说,想知道有没有新的小灵犀出现,只有来这条水银溪流中瞧瞧有没有突然冒出一颗黑色银光的蛋来。
于是,几百年来的每一天,他们都会过来查看,并且在几年前终于等来了这个小家火。
灵犀的孵化长达数年,这期间它会一直安静沉眠,鲜有苏醒时候。
最近却愈发活跃,还会回应他们的呼唤和交谈,有了要破壳的征兆。
灵犀一族大多是单胎,偶尔也有男人和女人这样的双生子。
他们生来只有一个使命:守护神明,成为祂所向披靡的矛与牢不可破的盾,成为祂最忠心、最虔诚的信徒。
神的年岁无垠,但灵犀寿命有限。每当他们走向凋亡之际,便会有新生命出现接替。
奇怪的是,眼下这对双生的灵犀还很年轻,距离衰老或者说退休起码还有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早早出现了另一只?
“因为它并非为了我而到来。”神明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给予解答,“它的出现,是在等待神子的诞生。”
那份属于灵犀一族与神明的独特链接,已然传递至下一代。
男人和女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而后欣喜道:“神主,您和沈先生……”
提起这个名字,神主威严的神情添上几分柔和:“嗯,总算。”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经历这样那样的艰难困苦,祂总算把那个倔强的人类追到手了。
“太好了。”两人感慨道,打心底为祂高兴,“神主大人和沈先生,真的很般配。”
男人想起什么,又有些好奇:“那位沈先生,是雄性吧?我记得雄性人类是不能……呃。”
女人古怪地看他一眼:“神子的孕育,还要讲究人类世界的生物基本法么?”
男人卡了壳:“……不需要吗?”
女人有些无语:“当然不需要啦!哎呀,幸好小灵犀是跟在神主身边长大,不需要你我来抚养,否则就你这样儿的怎么教导新幼崽啊,净误人子弟了。”
男人跳脚:“你什么意思!”
女人哼笑:“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神明听着他们的拌嘴,几百年间从未停止,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祂的视线自溪流眺望向森林边缘,以及在它之外更广阔、更苍茫的远方,半晌,低声吟出咏叹似的一句:“我的孩子,将是赠予这世间最美好的礼物。”
石头上的蛋蹦了蹦,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神明冲它微微笑:“嗯,以后就拜托你了。”
从那刻起,年轻的、稚嫩的小小灵犀,已然结下属于自己的一生之约。
*
十分钟前。
地狱世界,艾斯特瑞尔城,中央广场。
“哎,那个是枫糖松饼吗?”
“哇我闻到了好香的东西……”
“啊啊啊我想看那个!那个是不是魔术?可以变鸽子和兔子的那种?”
“烤肉,是烤肉诶!好久没吃人类以外的肉了耶。”
“这个庆典还蛮好玩儿的嘛,以后我要每个月都举办一次!”
高个子的成年男人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试图和看什么都新鲜的、精力十二万分旺盛的少年保持距离。
少年习惯性地想要挽上他的手臂却扑了个空,回头才发现男人恨不得低下头装不认识自己。
喵铃——不,现在不应该叫喵铃了——梅菲斯特理了理自己的刘海,挤过几个挡在他们中间的人,不容置疑地抓住男人的胳膊,声音早已从娇柔的少女音变回了清亮的少年音,却还是一样喜欢发嗲:“大叔,你干嘛呀?”
他看起来身形娇小纤瘦,实际上力大无比,虚假的谈宁、真正的万年试了试根本挣不开,叹了口气:“我真的觉得跟你一起很丢人。”
梅菲斯特撅起嘴:“你好无情哦。”然后又嘻笑起来,“但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万年:“……”
这个虚幻子世界的年代设定过于古老,人们对同性的亲密关系仍深有芥蒂,他俩这么亲亲热热地挽在一块儿,已经撞上好些个惊诧又嫌弃的目光了。
万年很想提醒一下,虽然小魔鬼从女变回男,自己却还是原来那副模样,作为卡斯特家族的总管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可是他转念一想,旧剧本已经走到尾声,认不认出来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反正,再过不了多久,这些正欢声笑语享受着庆典的人们,就要灰飞烟灭了——是的,全部。
梅菲斯特还是忍不住弄了不少好吃的回来,左手拿着淋了枫糖糖浆的松饼纸包,右手举着孜然烤羊肉,还有拿不下的通通交给了万年,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其实呢,也不是每次都由本大人亲自来收债啦。只不过这次有宝宝崽在,我才想来看看的。”
万年再度默不作声地、嫌弃地离他远了几步:“你是为了宝宝崽么,我看你是为了吃吃喝喝吧。”
“哪有啦。”漂亮的少年即便脸上沾了糖浆还是一样光彩照人,冲年长者抛了个媚眼,“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想跟大叔约会哦。”
日积月累的相处下来,万年已经建立起对他调情的免疫系统。
如果有的选,他真的很不想搭理这个臭小子,但没办法,他跟在他身边是要学习如何做大boss的。
放眼全无限空间,恐怕也只有地狱魔梅菲斯特会愿意教他这种事了——即便万年至今仍不知晓对方做出此种善举背后真正的原因。
梅菲斯特对他很感兴趣。那种盎然兴致早已超过了一般对好看皮相或者美味灵魂的程度。
万年知道自己有什么特质深深吸引着小魔鬼——这并不让他欣喜,被魔鬼看上从来不是好消息——但他不知道那特质究竟是什么。
要是能发现,他一定毫不犹豫把它从身体里挖掉,像鲜血淋漓地挖出一颗心脏。
算了,现在想这个也没意义。
眼下他是陪梅菲斯特来“收债”的。
子世界中的嘉航·许·卡斯特伯爵,也就是玩家许嘉航,剧情中于二十年前许下了“不想再当被人呼来喝去的佣人、想要做呼风唤雨的主人”的愿望,并与魔鬼签订了契约。
租期二十年,无押金无保证书无中间商,流程透明,交易公正。
——价格是,他的灵魂。
这是梅菲斯特独家创造的沉浸式体验,玩家从进副本开始,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扮演起角色。
大多数的逃游背景都困苦逼仄、四面楚歌,玩家不仅吃不饱穿不暖,更是时时刻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冷不丁进入个温香软玉的乌托邦,实在很难做到亲手撕碎理想乡,迷惑性极强。
想要通关,就必须在诸多破绽中甄别出剧情的古怪,并且想办法从虚幻世界中挣脱出来——简而言之,看透任何一重金缕玉衣的伪装身份,想起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玩家。
可惜大多数玩家和许嘉航一样,就算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也会自己骗自己,宁可继续沉沦下去。
背景剧情过去很多年,真正副本中的时间也就数日。
伯爵没能识破幻境,二十年之约已至,魔鬼要亲手摧毁美梦,回收许嘉航的灵魂。
原本一切都顺利,这里是梅菲斯特亲自书写的恶童话,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胆敢为难子世界的主人。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遽然响起的尖叫浪潮一样迅速遍布各个角落,不明所以的人们朝声源望去,同一时间睁大眼。
恐慌是传染性最强的一种情绪,几秒钟之后,不管有没有亲眼看见,人们全都奔走呼号:
“魔物现身了!”
“快跑啊——!!”
“太可怕了……”
“救命,是怪物,谁来救救我们!!”
原本弥漫着欢声笑语的中央广场,顷刻间沦为逃亡的荒地。
梅菲斯特和万年同样看到了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不知所措的、乌漆嘛黑的小崽子。
他,或者它,个头不算大,介于中型犬和大型犬之间,从脑袋瓜到尾巴密密匝匝覆盖着鳞片,遁甲似的将它严丝合缝包裹起来。
有人往它……姑且算作他吧,身上砸东西,手里有什么扔什么,从饮料、食物到火把,全都被那身鳞甲挡了回来。
不知所措的小兽看起来狼狈,但显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
他的头上有一节螺旋状的银白色凸起,形状有点儿像象牙,也像犀牛角。
总之怎么看,都不是这个世界、起码普通人认知中该存在的魔幻生物。
男人一愣,继而看向少年:“你搞的?”
“怎么会,才不是我。”少年一口咬断烤肉的铁签,毫不在意地嚼嚼吞了下去,瞳孔逐渐变成兴奋的桃心,“不过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呢。”
到处都是慌不择路奔逃的人,好几个差点撞上来。
万年皱着眉避开,正想拉着看热闹的小魔鬼离开是非之地,瞥见某处时瞳孔一缩:“崽崽怎么在那里?”
梅菲斯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在所有人都恨不得离那小怪物百米远的同时,他身边被退开的空地上,仍留着一只呆呆不知道跑的小笨蛋。
幼崽仰头看着小兽,和其他人吓得屁滚尿流相反,他一步步走过去,竟抬手想要触碰对方。
淡金色的双眸中焕发出喜悦和钦佩的光彩,语带梦幻:“这是希希本来的样子嘛?好酷鸭!”
*
现在。
小兽在原地不安地转来转去,惶恐不已。无论是自身骨骼、血肉被打碎重组,还是他人那厌恶、警戒至极的目光,都深深刺伤了他。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兽还保留着人类的思维,在人声鼎沸中努力冷静下来思考:他本来还好好当着人类,是被圣子拉了一把之后才会这样。
圣子的身体里蕴含着菲亚兰的神力,至圣至纯,妖鬼无法承受。
凡是被他触碰过的魔物都无法维持伪装,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丑陋的原形。
他便是如此。
所以,小兽惶惶然想,自己不是人类……竟是魔物么?
一杯饮料砸到他身上又弹开,洒落在地面聚集成了小水坑。
小兽低下头,看见自己森冷可怖的倒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连忙扭开脸,再也不敢面对。
我是谁?
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人们在尖叫。在逃跑。
好吵。
从人变成兽,他的五感都变得敏锐了很多,此刻听觉更是被放大无数倍。
自己长得这么吓人,被讨厌也是应该的。
小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在靠近。唔,应该是嗅觉发出的信号。
香香甜甜的,像牛奶,还像梨花。
让他被人群反应浸得冰凉的心都温暖了起来。
小兽抬头去寻找,看见向自己靠近的人类幼崽。
……是梨。他还没有忘记他。
小兽渴望与这香甜的气味接近,刚要迈动爪爪,恍惚想起自己已经是个奇形怪状的丑八怪了。
他不想吓到梨,更畏惧于在那双好看的金瞳里看到和其他人一样的猜忌与嫌恶,连忙后退,想要逃开。
却听到了小幼崽奶声奶气开口:“好酷鸭!”
好酷?
谁?
我吗?
小兽茫然地看过去。
他不怕自己吗?
不仅不怕,好像还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小幼崽弯起眼睛,对着他一如既往笑得又甜又软:“希希呀!”
无论绫希变成什么样子——是凌西,还是许凌西,是人类幼崽,还是非人怪物——在梨觉眼中永远都是最好的。
希希……
小兽想,这是自己的名字吗?
他好像不止叫希希。应该还有更完整的。
如果是面前的幼崽,应该知道答案。
小兽鼓起勇气正欲上前,眼前被一抹纯白蒙住。
他连连后退,才发现那是雪色长袍的一角。
圣子在短暂的吃惊后很快冷静下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了,许多厉害的妖魔鬼怪在被他祓除之前,就算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曾察觉一丝端倪。
眼前着小幼崽初生牛犊不怕虎要接近,圣子将他护到身后,眉眼沉沉,对着许凌西变成的小怪物发问:“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
“我……”小兽张了张嘴,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发出人类的声音、运用人类的语言,“我是……”
是什么?
他是希希……不,不是那个。
他是……
“天呐,那不是圣子吗——是圣子殿下啊!”
远处的人群爆发出呐喊。
片刻后,支援圣子和讨伐魔物的声浪此起彼伏:
“太好了,是圣子殿下,我们有救了!”
“殿下,请您快些赶走那魔物!”
“赶走还是会兴风作浪的,您还是彻底消灭他吧!”
“殿下……”
“殿下!”
方才还四处逃窜的人群见圣子莅临像是见到救兵,顿时挺直了腰杆。
他们再度举起手中拿着的任何东西,双手空空的甚至就地取材,连别人头上戴着的麂皮帽都被薅了下来。
“对!消灭魔物!”
“别想在艾斯特瑞尔城兴风作浪!”
“我们可是有卡斯特家族庇护。”
“在神圣的菲亚兰大陆,任何邪佞都不会长久。”
“支持圣子殿下打败魔物!”
“支持圣子殿下——!”
人们恐惧,人们惊慌。
这份面对未知时的本能反应在集体效应中发酵成了群情激愤,汇聚成一浪高涨过一浪的海啸,几乎要淹没小兽。
而他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被他们高喊称谓的圣子却没有被影响;有趣的是,比起信仰他、迷恋他的人们,圣子本人看起来其实并不怎么在乎人类。
他是神明的使者,而非大众所希求的正义化身,当有区别于乌合之众的独立判断。
梨觉在他身后,几次三番出声:
“弟弟,他是希希呀!”
“请你不要伤害他,好不好?”
“他不是坏蛋!”
面对由远及近的人群威慑,小幼崽的反应比当事兽还要惊恐。
圣子不得不分神安抚:“哥哥,别怕。”
“崽崽没有怕。”梨觉顾不得许多礼节,紧紧攥住他的衣角请求,“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有些无奈,“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带他一起。”
崽崽这才松开手,明亮的浅色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动作。
圣子的神力不仅体现在最初的逼迫鬼怪现原形和最终的净化上,也同样可以进行镇静。他评估着小兽的状态,衡量自己需要用多少力量。
当务之急是远离人群,防止他们伤害小怪物,更要防止小怪物的暴走。
“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向小兽,轻声道。
后者的视线在自己和梨觉之前逡巡,既想信任他们而上前,又担心自己会失控、忍不住后退。
他每每有一点儿动作,远处的人类就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尤其在发现他似乎想要接近圣子,那尖叫中除了畏怯又掺杂上忌恨。
小兽不得不止住动作,不安地低吼。
在这样的徘徊中,焦躁逐渐逼近临界值。
圣子见情形不妙,再度出言劝慰:“我们先离开这里。我们三个一起,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他嗓音清冷,如涓涓雪水,再加上旁边小幼崽鼓励的眼神,小怪物在双重安抚下,几近竖起的鳞甲总算伴着颤栗平复些许。
少年松了口气,从衣袖下抬起指尖想要触碰对方;此刻他的力量能够起到轻微的M痹作用。
一切都向着好的情况发展。
但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殿下请让开,让我的斩魔箭来!”
再度出现骚动,围观人群向着两边分开,为这位“勇气”鼓起掌来;那熊腰虎背、额头上围着汗巾的男人扛起足有成年人高的长弓,举起一支箭尾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的箭搭上弓弦,运气、瞄准、发力!
伴随着无人在意的“你疯了?万一伤到圣子殿下怎么办?!”,斩魔箭气势汹汹地在空气中划出爆裂的锐响,直直朝着目标飞驰而来。
斩魔箭并非花架子,的确附着了一定的杀伤性和强大的跟踪力,能够自动识别和锁定非常规生物。
小兽并不确定那箭矢究竟能否伤到自己、又能伤到多少,但生物对武器的畏惧是本能。
他缩起身体、竖起鳞甲想要躲避,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
就在这时,一团发着光的浅金色身影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小小的幼崽张开双臂,挡在小怪物面前,哪怕害怕的泪珠不停地掉落,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箭矢还是没有移开半步。
梨觉紧紧闭上双眼,拿出毕生的勇气和吃奶的力气大喊:
“不许伤害希希——!!”
第77章
“哎呀, 那个孩子!”
“天呐他怎么会……”
“那岂不是要……”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群中爆发出惊呼,斩魔箭的杀伤力极强,连强大的妖鬼都能被斩杀, 更别提一个没有防备的、还这样年幼的人类孩子。
然而箭已射出,不可能回头,再精湛的弓箭手也无能为力。
人们叹息着, 捂住眼睛扭开脸, 不敢看那无辜的孩子会如何。
小兽目眦欲裂, 他怎么也想不到幼崽会这样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保护自己。
他想要把小孩叼到身后、或者干脆拱开, 可是斩魔箭附有的威慑力足以在几米之内的距离叫他定在原地动都无法动弹。
怎么办。
怎么办……
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为自己牺牲性命?
还是他如此珍视、如此疼爱的……
他的。
他的梨——
那个他等待多年、守候多年的名字已经到了喉间,冲破世界禁咒的封印, 记忆流水一样倒退着淹进他的脑海。
在这个四面落入静止的诡异世界中, 还能听凭理智行动的仅剩最后一人。
少年顾不得不可随意触碰普通人的戒律, 伸出左手抓住幼崽往自己的方向拽, 试图让他远离小怪物,唰地扬起右手的袍子, 以作抵御的盾牌。
圣袍顷刻间涌起大量淡色的光芒,竟在闪着火花的箭矢砸上来的刹那将其弹开, 在最后的毫厘之差截停了悲剧的发生, 他和他们都毫发无损。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更加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圣子分明是徒手抓住梨觉高高扬起的小手, 却并未感觉到生命力被抽去。
有变化的,反而是梨觉。
小孩子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过他们相触的皮肤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洁净的力量钻进自己的身体里,好似云朵受热后膨胀。
——接着,他就像真正的一朵云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飘了起来。
方才还在后悔自己手太快的弓箭手, 可怜一条无辜小生命、不敢睁眼看的人,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变化的圣子,以及还没从定身中回过神的小兽,全都惊呆了。
不是,等会儿,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梨觉扑棱扑棱小胳膊,并不能阻止自己向空中飘去。
他很讶异,无论是当小猫咪还是小水母的时候都只能该走路走路、该游泳游泳,就算在有泡泡、或者“塔”里借助别的力量暂时漂浮起来,可那也不是自己会飞呀。
怎么现在……?
但是箭没有伤到希希,太好了呀。
崽崽勇敢地保护了希希,崽崽是好宝!
小孩子心情大好的同时,又注意到了其他不对劲儿。
后背好痒喔……
梨觉想挠一挠,垂眼一看,大家都张着嘴看着自己,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忍啊忍,忍啊忍。
忍耐的结果是不止后背痒,小屁屁上也痒了o_O
圣子生怕梨觉像气球一样越飞越远,想要伸手去抓,好在后者飘到距离地面几米的高度就进入了平衡。
小崽崽在半空中扭来扭去,想抓抓缓解下那类似于伤口愈合、种子发芽(虽然他没发过芽啦)的难受。
小兽在下面看得提心吊胆,在原地团团转几圈,视线一刻都不敢偏移,生怕梨觉掉下来。
继后背和屁屁发痒,梨觉又出现了新的症状:脑袋晕晕乎乎的,头顶好像有个探照灯或者蜡烛什么的在烤着。
还好小孩子心大,并不觉得恐慌,反而好奇地抬起小手转了转,看看自己还能有怎样的变化。
他还对小兽与圣子挥挥手再指指自己:注意看注意看,崽崽我呀要变形辣!
“——我的天哪,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人群齐齐仰头、张嘴,仿佛复制粘贴。他们眼看着小幼崽的变化,再度骚动起来。
“那是……那是翅膀!”
“什么?人长翅膀?那岂不是鸟人?”
“诶他的两边翅膀颜色不一样!”
“这边黑色的像蝙蝠一样……”
“那半边白色的很像鸽子啊,毛茸茸的。”
“啊啊啊啊尾巴!他还长出尾巴了!”
“头顶,头顶也不一样了。”
“那是个啥?光圈?”
“神主在上,有光圈,是天使吧?天使显灵了!”
“多谢圣子大人……”
“不对,这翅膀跟尾巴明显是‘那个’的标志!”
“‘那个’是啥?”
“是不可说啊……惩罚,这是神灵降罚!”
“都特么有魔鬼显形了你们一个个的还愣着干嘛,跑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上有小下有老中间还有八十岁的妻子——啊不是,说岔了!”
地面上的人们到处逃跑,一个个慌不择路好像忘记了长眼睛,咣当一声撞在一块儿双双倒下,看着就疼;又似乎连痛觉一起失去,没事人似的爬起来,继续屁滚尿流。
半空中的小梨觉困惑地看着他们,不明白大人们突然着了什么魔。
但他很快发觉自己多长出来的新部位。
一对翅膀。
半边雪白绒羽,覆着的纹理细腻;
半边漆黑薄膜,却又隐隐透着光。
一条尾巴。
细细长长,尾端还有个小箭头,灵活得好像有自己的思想。
一个光圈。
在头顶,却又不是像发卡那样直接戴在头发上,而是隔了几厘米漂浮着。
摸不着实体,像真正的阳光那样暖乎乎的。
沈烟很喜欢买各种绘本讲给梨觉听,父子俩以前最喜欢的睡前活动就是趴在一块儿看图画书。
梨觉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天使和魔鬼的标志性外貌:前者的鸽羽白翅与神圣光圈,后者的蝙蝠之翼和三角尾巴。
现在,全对应上了。
从在子世界苏醒至今的谜团得以解开:为什么他的身形变得那样小,为什么他没有像变成小猫咪和小水母一样,在这里变成别的生物——他从头到尾都不是人类,不过是暂时收起表征,进入人类形态的伪装。
此刻,在这个子世界漫长的沉浸式剧情铺垫之后,小系统总算迟来地进入副本自适应型形态:一只混有恶魔之血的小天使。
天使轻盈,恶魔娇小,才使得马上就要四岁的他在这儿变成一两岁的个头。
在梨觉的崭新模样、或者真正的模样完全展示的同时,小兽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
他不是凌西·许·卡斯特。
他是绫希。
是为了守护神子而诞生的灵犀。
恢复记忆的绫希顾不得愧疚此前对梨觉的忽视和冷漠,现在更重要的是在极度不安的人群中赶紧带着崽崽离开。
“觉觉!”他担心地喊。
梨觉原本还在因自己的新模样迷茫,此刻听到熟悉的呼唤眼睛一亮:“希希呀!”
想起来了,是想起崽崽了吧?
混血小天使立刻朝着小兽的方向飞来,可惜他头一回长翅膀、不熟练飞行,而且两边还不一样,这样混搭的设计导致重心不稳,梨觉飞得跌跌撞撞,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绫希赶紧跑过去,在下面往左挪一挪,往右调调位置,时刻准备着做小天使的肉垫。
圣子望着两个小家伙,怔忪地看向自己的手,皮肤白得几乎透明,是随时会融化在阳光里的雪。
这双手,因着至高祭坛赐予的神力,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进行「触碰」——这个明明是人类出生起就会的本能。
无论是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还是所爱之人。
握手。牵手。拥抱。
表达亲昵的,表达爱的,都是不可以随意做的事情。
在伯爵家暂住的这些天,与小小男仆的相识让小圣子很开心。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毫无顾忌地向他撒娇、对他笑,将他当成一个独立的、有感情的个体,而非教廷与神明虚妄的符号。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交到朋友了。
可又被他的净化之力逼迫出了非人类的原型,注定势不两立。
少年怅然。
妖魔鬼怪,注定不能与人类和平共存吗?
不理解的,就一定要逼迫消失吗?
圣子、教廷、神明……
脱离红尘俗世、摒弃情仇爱恨、遏制七情六欲,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的男孩儿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崽崽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哥哥的异状,小天使仍蹒跚地想要降落,小兽则依旧紧张地等待。
梨觉调整了好几次方向,遗憾的是准头还是有限,柔嫩的小翅膀扇动得越来越无力,头顶的光环像是耗尽能量的灯泡那样无助地闪烁几下忽然熄灭,最后晕乎乎地朝着圣子所站的位置倒下。
“殿下小心!”
小兽和人类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此前那个射向绫希的弓箭手居然克服了逃离的本能,再度“英勇”地举起长弓,瞄准这只谁也不知怎么多出来的长黑白翅膀的小小怪物。
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的箭矢已经让绫希起了应激反应,他顾不得许多,算准箭的路线猛地跳得高高的,尽可能展开身体,后肢踹开圣子的同时前爪推走梨觉,让自己的身体代替了斩魔箭的准星。
为小神子付出一切,原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他在见到梨觉第一眼就有了的觉悟。
所以,就算是……
嘎啊——
凄厉的鸣叫声打断了绫希的思绪,紧接着是四面八方涌入的、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样整齐、有力,绝不是刚刚拥有了双翼的宝宝崽能够发出的。
他睁开眼,诧异地看到一大群黑色的……乌鸦?
鸟儿们纷纷挡在前面,把三个孩子围得严严实实。
梨觉好奇地看着自己多出来的有翼“同伴”,兴奋地挥了挥自己两边不一样的翅膀,加入“小鸟军团”,还不忘气势汹汹模仿乌鸦叫:“嘎啊——”
就是小奶音太软太甜,完全找不出凶戾阴狠的感觉。
绫希:“……这个其实可以不用学的。”
他还残留着属于许凌西的意识,认出这群乌鸦并不是卡斯特家族平日里饲养的那群,或者说不完全是;它们看起来要训练有素得多,像支指哪打哪的战士。
乌鸦越聚越多,像丛沉沉的、坠下的乌云。
这下不只是梨觉,连绫希和圣子也被鸦群簇拥着腾空,缓缓飘离地面。
“哎我去,这小怪物怎么还有召唤兽啊?”
“……这不就是普通的乌鸦吗?”
“让开,前面的人让开!”
“太好了是大炮,我们有救了!”
“你们小心着点儿,别伤到圣子殿下了。”
“轰烂他们!”
随着人群的欢呼,一门看起来火力十足的炮台被几个彪形大汉合力推过来。天晓得一个快乐的庆典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战争才会出现的武器。
此前一马当先的弓箭手自告奋勇去操纵大炮,然而他的两次扑空让人们很失望,被驳回了,很快又有其他人报名。
“殿下,该走了。”
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环绕的鸟鸣中,有谁从背后轻轻拥住少年,低头轻语。
小圣子一怔,然而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先从熟悉的呼吸中辨别出来人,从头到尾不曾警惕和僵硬。
一直不知所踪的大祭司将他揽入怀中,宽大的斗篷将纤细的少年罩得严严实实,上面细密繁复的金丝绣线在鸦翼挥舞的罅隙中泛出波光一样粼粼的微芒。
“接下来不是我们该插手的剧情了。”男人的口吻中带着安抚和诱哄,“他们会处理好的,嗯?”
意识到这是要带自己先行撤离,少年睁大了眼睛,向来淡然到了冷漠的他难得也有嗓音里凝着恐惧的时刻:“可是哥哥还——”
“小惟,听话。”
他贴着他的耳畔道。
那个名字就像开关,瞬间扼住了小圣子所有的抵抗。
少年垂下眼,不再说话,温顺而沉默地埋进成年人的臂弯。
漫天乌鸦飞舞。
黑色军团中分出一部分去袭击那准备好的炮台,连带周围的人一起毫不留情地叼啄。
它们的力气极大,喙、爪钩、甚至是翅膀尖端都能够在人类无防御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两脚兽们顿时溃不成军。
尖叫、哭号、逃窜的人群中,唯有一人站在原地。
他悠闲地仰着头,笑嘻嘻地目送着大祭司护着圣子离去。
小魔鬼摘下不存在的帽子,一手背后,一手弯在胸前,夸张地鞠躬行礼:“感谢您相助,凯厄斯大人。”
渐隐的兜帽之下,金瞳漫出轻薄笑意。
配角的戏份已经足够多,接下来,就交给主角们吧。
*
逆流而上的,还有另一人。
许嘉航被奔逃的人群挤得苦不堪言,生死当前,谁还在意他是什么劳什子伯爵;前有魔物双双现身,后有乌鸦军团追兵,别说贵族了,就算是女王和教廷,也别想挡在逃生之路上。
“哎,你们看到我儿子了吗?”
他狼狈地摘掉早就歪了的帽子,鞋子也丢了一只,抓住一个看起来眼熟的家丁。
男人惊恐地把自己的手拽回来:“什、什么!不知道!别烦我快滚!”
许嘉航瞪大眼,卡斯特封地谁不是对他毕恭毕敬,还从未有过如此大不敬之人。
然而他现在没时间、也不可能跟这人理论或降罪,满脑子还是之前听到的讨论:凌西·许·卡斯特小公子,当着众目睽睽大变妖鬼。
那些人讲的是许凌西的全名,他连重名的希望都失去了:他们所讲的那个成了魔物的人,就是自己唯一的、亲生的儿子。
怎么会。
怎么会?
他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人类——是什么妖鬼?
不,一定是认错了。
不可能的。
他那懂事又优秀、向来令他骄傲的儿子……
进入子世界的每一天,许嘉航的记忆都会更加贴近副本中的设定,早就忘记了许凌西其实并非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儿子。
不如说,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菲亚兰高贵的卡斯特家族之主,还是沈家不起眼的小保姆?
他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一边是呼风唤雨、顺风顺水的贵族,一边是摸爬滚打的、命途多舛的底层,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影响重叠在一块儿,滋滋作响烙着他越来越混乱的大脑。
剧烈的头痛让许嘉航再也没办法稳住自己的身体,汹涌而来的人潮更是让他摇摇晃晃。
很快,他像片凋零的叶子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没有人在意。没有任何人为他停留哪怕一秒。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
“哎呀,伯爵大人,走路要看路哟~”
长相艳丽的少年轻巧地从高台跳到他面前,视周遭奔行的人群如若无物,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笑眯眯看着男人。
那上挑的眼眸,微笑时嘴角的弧度,包括调皮的咬字,叫许嘉航迷蒙之间以为看见了自己迷恋的小女仆。
许嘉航顾不得辨认他的身份,爬起来,却又再度因晕眩而倒地。
莫名有股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向前,干脆手脚并用,恍惚着:“小西……”
那是他的孩子。是卡斯特家族的继承人。是妻子留给他的最后纪念。
不。
那是……他的孩子吗?
“哎~那边儿乱得很,就别去添乱啦。”
梅菲斯特踩住他的脚踝,轻巧地碾了碾,动作优雅得像在跳芭蕾。
嘈杂中谁都听不见骨骼断裂的声响,而少年脸上俏丽的笑容更是纹丝不动。
“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你和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哦。”
许嘉航失去痛觉似的,双眼失焦,像是回答他,也像自言自语:“可是、可是我儿子……”
“他不会有事的,有小甜豆在呢。”
想起刚才那戏剧化的一幕,就算是魔鬼也回味无穷。
那个沉默的、总紧紧跟着宝宝崽的小男孩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被梨觉的可爱光芒所遮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重令人吃惊的身份。
梅菲斯特是主神创立无限空间时最先招收的五个原初怪物之一,与祂相识的年月不知该以千计还是以万计,对祂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
灵犀一族与主神有着怎样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还是所有知晓的。
如果小男孩就是世界上最“新”的一只灵犀,如果他并不像他的族群那样守在神明左右,而是伴在系统幼崽身边——那么小系统,到底是什么人?
早在梨觉进入芬克斯的子世界开始,梅菲斯特就已经着手调查他的身份,只不过线索实在太少,很没头绪。
现在看来,这只小灵犀必然是清楚内情的,也许他应当换个角度入手。
还有另一件很在意的事是,梅菲斯特知道小系统会有副本自适应形态,奶金色的猫仔与黄金色的巨龙,小水母与海妖,都有所关联。
在自己这儿,梨觉竟然变成了天使——哪怕混有恶魔血统,也很明显天使形态占据主导地位:连白羽翼都比黑蝠翼大一圈呢!
魔鬼的那部分,自然跟他、跟整个地狱世界有关。
那么,天使的部分呢?
哎不对。
现在还在上班时间呢,不能再这么摸鱼了,得抓紧时间干正事。
梅菲斯特收起飘忽的心思,身后的100%血统纯正的恶魔尾巴绕到前面来,在神情涣散的人类脸上拍了拍:“喂喂,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么?”
男人双目空洞,机械地回答:“我是……嘉航·许……”
“不,你不是嘉航·许。”梅菲斯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许嘉航。”
男人张了张嘴:“……啊?”
“你可不是什么卡斯特家族只手遮天、人人敬仰的伯爵大老爷。”小恶魔轻笑一声,“你是个被人呼来喝去、从来没被家主给过好脸色的小保姆——许嘉航,这才是真正的你,你还记得么?”
男人浑身一颤。
‘哎,小许,快上去,老爷找你呢。’
‘小许,这沙发怎么回事,重新铺一下。’
‘老许,小姐吐了,你赶紧去擦擦。’
‘许嘉航……’
‘那边那个谁……’
声音和图像如同爆炸的烟花,顷刻间塞满他本就贫瘠的大脑。
他是谁?他是许嘉航吗?
许嘉航又是谁?
“许嘉航,人类,雄性,现世计时法则三十八岁。”
小魔鬼凭空坐下,托腮翘着二郎腿,也翘着嘴角,欣然为他解答。
“三周零四天以前登录逃生游戏,因‘想要过人上人的生活’的强烈愿望召唤了英明伟大的地狱魔——哦,顺便一提,正是在下——结下契约,付出的价格:完整的灵魂。
“许先生,您的限时人生租约,今天到期。”
梅菲斯特站起来,两脚都踩在他身上,踩地毯似的悠然转了一圈,随即打了个响指:“该落幕的落幕,新的好戏就要开场咯。”
在他身后,所有还在奔跑的人群随着那个响指齐齐停下了脚步,同一时间转过头,看向许嘉航。
他看清那些原本模糊的面容,顿时从混沌的状态中醒过来,毛骨悚然。
人群此前因幼崽们的变化或惊惧或愤慨的神色全都凝固住,面无表情地盯着许嘉航,全身的皮肤融化般混合着血肉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砸成一滩滩烂泥。
几秒钟,只需要几秒钟,一个个完整的、鲜活的、会嬉笑怒骂的人类,只剩下空落落的骨架。
秋日祭是个好天气,碧空晴日,万里无云。
此刻,黑色如同幕布缓缓自天际线倾轧而来。
原本的世界被诡谲的血红色所吞噬,新的布景正在揭示。
许嘉航知道自己该逃。可他动不了。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亲爱的玩家,醒了吗?希望你做了个好梦。”小魔鬼在成百上千的骷髅簇拥下微微一笑,陶醉地张开双臂,“现在,欢迎来到地狱世界。”
第78章
在小系统已经光临过的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中, 梨觉都是以副本自适应形态登入,等与大boss成功会晤后再变回去。
可到地狱世界却反了过来,一直保持人形小幼崽直到前置剧情结束, 才幻化出混血小天使。
美梦土崩瓦解,所有生动逼真的npc恢复了地狱中的骷髅和魂灵模样,连绫希这个不小心卷进剧情的外挂人员都意外触发了原型, 好不容易趁乱再度化作人形。
梅菲斯特的响指让整个子世界回到初始设定, 乱舞的鸦群一同散去。
降落回地面的绫希像收拢一只气球那样抱着小天使放好, 拉住梨觉的手, 小心地不碰到他的翅膀。
孩子们一同仰起脸,看向地覆天翻的周遭。
血红的月亮挂在头顶, 世界陷入无尽昏聩。
骷髅大军听从指令, 颤栗着举起臂骨、挪动腿骨, 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 全身上下两百多块骨头卡拉卡拉作响,交响乐团似的, 共同走向这场剧情中唯一的玩家。
骷髅们仍然维持着原本的身高,失去了样貌和衣着的差别, 耸立着, 悚然着, 如同一座座默然移动的墓碑。
崽崽们紧紧牵着小手, 血色与夜色中仅能与彼此相依。
他们看向骷髅,看向其他动物飞行着、奔跑着的一具具骨架,看向已经燃成灰烬的装饰品,看向舞台、摊位成了一口口沸腾的大坩埚。
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茫然。
在所有人都处于死后状态时,活着的他们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倒转的世界中, 到底谁才是那个不容于世的异类?
骷髅们从身边经过,对这两个仍有血有肉的幼崽熟视无睹。也不知是因为失去了五官没有视力,还是别的原因。
男孩们小小只,被高高的骷髅们撞来撞去,像无助的浮萍。
有一具……一位骷髅没有看到他们,被小孩儿绊了一跤,不小心掉下来几块骨头,趴在地上到处找。
梨觉和绫希都看见了。
崽崽想要帮它捡起来,男孩犹豫了下,还是和他一块儿去。
那块骨头细长,一头像圆柱,另一头像三角形,表面很光滑。
是腓骨。
小幼崽像是捡树枝一样拿起它,递给还在胡乱摸来摸去的骷髅,奶声奶气地问:“请问你是在找这个嘛?”
骷髅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吓了一跳,又掉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头骨。
梨觉和绫希手忙脚乱地帮它捡起了所有骨头还回去。
“谢谢,谢谢你们,好心骷髅……”它拼完自己,又吃了一惊,好在这次没有掉骨头,“噫,你们不是骷髅,是人!哎不对,也不是人……”
梨觉和绫希面面相觑,前者的翅膀和尾巴不自觉动了动。
他们,还能算人么?
“哦,小殿下,原来是您!”骷髅扶了扶自己的脑袋,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恭敬,“竟然能见到小殿下本尊,我真是太荣幸了!”
“我不是‘小殿下’呀。”梨觉认真纠正,“我是宝宝崽喔!”
“啊?是吗?”骷髅卡拉卡拉围着他转了两圈,语气笃定,“我这双眼可不会认错,您就是小殿下!”
绫希:“你有眼睛吗?”
骷髅:“这不是重点!”
绫希:“?”
梨觉软绵绵地问:“小殿下是谁呀?”
骷髅答:“就是您呀,神子殿下!”
梨觉困惑:“神子是什么?”
“就是……”骷髅正想解释,被后面撞了下,如梦初醒,“抱歉,小殿下,我不能再跟您多说了,我得赶紧去工作才行!”
绫希:“什么工作?”
骷髅:“回收那个人类的灵魂!哎呀,先不说了先不说了,去晚了地狱魔大人可是会惩罚的……”
它捂着自己还有点儿松动的、没完全复位的骨头,卡拉卡拉地走了。
绫希目送它混入骷髅大军,很快分不出谁是谁。
他忽然觉得小腿痒痒的,低头一看,一条尾巴缠在上面。
他看向梨觉,小幼崽也盯着远处看得入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完全出自本能的依赖行为。
绫希失笑,果然尾巴和尾巴的主人是两种生物。
“希希。”梨觉晃了晃他的手,“那个骨头叔叔说的是什么意思?”
“啊?”绫希还在看他的小魔鬼尾巴,一时没回过神。
梨觉戳着自己的脸蛋思考:“‘神子’……是什么?和圣子弟弟很像吗?”
绫希不知如何回答。
他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连掌握子世界最高权限的大boss都不清楚梨觉是主神之子的这一绝密消息,更不用提小boss和高级npc;可一些非常低级、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意志的npc却能认出来。
或许这些最基础的npc正是组成无限空间的肌理和脉络,他们认出神明的血脉,就像认出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样自然。
正在绫希绞尽脑汁如何既不欺骗、又不泄密地敷衍过去,一道黑色的身影遽然从他们身后一跃而起,矫健而敏捷,像道闪电,也像射出的箭。
“猫猫耶!”小幼崽兴奋一指。
男孩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嘘……”
那庞然如小山的巨型骨架,那虚虚一张撑着的、黑烟凝聚而成的外皮,怎么看都不像猫吧!
绫希阻止梨觉的反应已经很快了,然而黑兽还是听到了小崽子的指指点点。
它停下动作,耳朵动了动。
明明全身都是骷髅形态,头顶这对耳朵居然还是毛茸茸的。
绫希警铃大作,刚要抓着梨觉跑路,黑兽的动作远比他更快,跳回他们面前,骨头发出比人体骨架要响得多的卡拉卡拉声。
梨觉眼睛弯弯,非常欢迎它的到来:“大猫猫!”
黑兽不仅没有对这个“蔑称”感到恼怒,反而俯下身体,亲热地舔了幼崽一口——
骨架居然还有舌头。
这真的合理吗。
“我说怎么召唤你到现在都不见踪影,原来跑这儿偷懒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喵铃,这样可不乖。”
梨觉转头看向声源,露出小酒窝:“姐姐!”
他像每一次见到家长们那样开心地扑过去,然而小魔鬼却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张开双臂抱住他,而是用恶魔尾巴卷起了梨觉,故作惊讶:“小甜豆,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幼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对反差极大的翅膀也忽扇忽扇。
他听不出少年语调中一波三折的含义,还高兴地展示自己的新形态:“姐姐,崽崽会飞辣!”
说着就试图挣脱尾巴的束缚,现场给梅菲斯特来一段。
“不用了不用了,你这翅膀掉毛。”梅菲斯特把他捉紧了点儿,上下晃了晃,“还有哦,我现在是哥哥。”
梨觉不解地歪过头。
自己喊哥哥的时候,哥哥说是姐姐。
自己现在喊姐姐啦,哥哥又说是哥哥。
哎呀。
梅菲斯特没法跟小崽崽解释自己装成女仆的必要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必要,就是这样比较好玩儿,尤其是用辣妹身材调戏万年的时候——干脆直接忽略这一话题。
他指了指骨架黑兽,问梨觉:“你怕吗?”
崽崽摇头。
骨头兽也很可爱呀!
梅菲斯特又看向另一个男孩:“你呢?”
绫希咬了咬嘴唇,也摇头。
觉觉喜欢……就好。嗯。
梅菲斯特摸摸下巴,端详着黑兽卡拉卡拉的骨头,又上手一节一节摸了摸:“算了,宝贝儿,你还是变回去好了,这样手感不好。对了,变小点儿。”
黑兽甩了甩尾巴上的骨头,原地绕了圈。
黑烟散去后身形也缩小许多,介于猫和豹之间;这下真成梨觉口中的“大猫猫”了。
它是地狱魔饲养的噬魂兽,也是“喵铃”这个名字真正的所有者,梅菲斯特之前化身的女仆正是借用了它的名字。
它的工作是帮助小魔鬼收集人类签订契约后的灵魂,可以在不同大小的体型间自由切换。
此前过剧情的时候,喵铃大多时候隐身,只在梅菲斯特需要的时候出现。
它能看许嘉航占主人便宜,更能听到那个傻叉人类用恶心的声音叫“喵铃”——也就是自己的名字——早就对这家伙不爽了。
城堡后湖那晚的第一次见面,喵铃就想直接把这人的灵魂吃了,可惜主人说还没到时间。
它又想上爪子挠两道给个教训,又被主人阻止。
嗨呀,好气。
噬魂兽对于不同灵魂的分辨力甚至高于地狱魔,早在小系统初次登入子世界时就嗅到了这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梨觉的灵魂纯净甘甜,是春日第一朵绽放的花,冬夜第一片飘落的雪,在混沌紊乱的无限空间绝无仅有。
美味的灵魂对喵铃来说就像猫薄荷,能引诱得它发疯,甚至出现过违背主人的命令、先行一步吃掉玩家的冒失之举。
但小幼崽的灵魂甜美之余,还有种温和的安抚效用,叫喵铃不仅没有躁动和冲动,反而靠近就变得温驯,平静得像在阳光下、纸箱里打盹儿的大猫咪。
小系统的治愈力,可不仅仅对大boss有效哦。
高傲的噬魂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蹭了蹭梨觉。
它的毛发硬茬茬,梨觉被痒得咯咯直笑,也去挠它那对弯弯的山羊角。
绫希问梅菲斯特:“那个玩家怎么样了?”
他会保有副本中剧情的记忆,还没有忘记这段时间自己以父亲相称的男人。
梅菲斯特撇撇嘴:“太没意思了,其实那个糟老头子中途有好几次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尤其是见到你和宝宝崽的时候,精神波动非常剧烈。其实这在玩家中已经算难得了,可是也没接着往下想,一直拖到期限都没醒过来,所以只能判定通关失败咯。”
通关失败么……
是啊。再逼真的环境,再复杂的设定,不过是游戏一场。
既然是游戏,总会有输赢。
以性命作为赌注的失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绫希默然。
他并不会真的为许嘉航的淘汰而悲伤,可想起那些以父子名义相处的片段,想起夜晚在书房里许嘉航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我很为你骄傲”,想起自己每次喊父亲时对方眼角的笑纹。
他不是由双亲结合而生的人类,是天地孵化的灵犀,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因此很珍惜每一次扮演儿子的机会。
无论是海洋世界中的渔船船长夫妇,还是这里的伯爵。
他的确不会为许嘉航悲伤。
但他想,他会为他哀悼。
魔鬼对情绪的洞察力一流,他们正是通过检测剧烈波动的情感来甄别自己所需的目标,还有很多低阶恶魔以人类的情绪为食。
梅菲斯特看出了小孩的低落,不过并不会出言安慰。他可是狂拽酷炫的反派角色啊。
少年屈起食指敲了敲男孩的头顶,没什么留情,在后者捂着脑袋的诧异眼神里呼唤那边还在玩闹的一崽一兽:“好啦好啦,时间不早了,可以回家了吧?”
回家?
梨觉精神振奋。
还没有去过梅梅哥哥的家呢!
不过他想起来另一个人:“万万叔叔呢?”
叔叔和哥哥(姐姐?),可是一直形影不离的呀。
梅菲斯特用和对绫希完全不同的力道捏捏小梨觉的脸蛋:“到了你就知道了。”
*
他们怎么来到艾斯特瑞尔城参加秋日祭典,又原路返回。
梅菲斯特的「家」,或者说地狱魔的据点,正是卡斯特城堡。
只不过原本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变得阴森可怖,像是在血月和黑夜的映照下散发着源源不断魔咒。
卡斯特家族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只剩下一具具骨架,走到哪儿都卡拉卡拉响。
他们中的一些还残留着身为仆从的服务意识,拎着水壶到处晃悠,倒进玻璃杯里的却是献血。
桌面、墙面上装饰用的花卉成了扭曲的藤蔓,见到影子便张牙舞爪,不怀疑它们拥有将人生吞活剥的能力。
先前圣子借住的那间屋子窗口能看到的桂花树,崎岖的树枝成了皮肤剥落的人手,痛苦地指向天空,仿佛挣扎着想要脱离这无尽的刑场。
走廊上镶嵌的一幅幅记录着卡斯特家族光辉历史的油画,画面中端庄的人只剩下骷髅,漂亮的油彩也糊成斑斑血迹。
梨觉被绫希牵着手,走过熟悉又陌生的每个转角。
一开始绫希还担心小崽崽受不了如此血腥恐怖的画面,但系统幼崽有着非比寻常强大的心力,也有可能是主神为了保护他的心智,弱化了所有布景在梨觉眼中的显示效果。
总之,崽崽并没有显出异常,一如既往和每个骷髅家仆打招呼,甚至认出了经常照顾自己的格温婆婆;后者因为“生前”就骨质疏松,卡拉卡拉的声音远比其他骨架更响。
嘉航·许·卡斯特伯爵常坐的、长餐桌尽头的那把椅子,此刻脱下了管家服、但仍然戴着单边金丝眼镜的万年正翘着腿坐在那儿,左右两边立着无头鬼侍。
喵铃对他也已经很熟悉,和梨觉一起跑过去。
万年左手一只小小崽,右手一只超大崽,两个都要顺毛才行。
梅菲斯特慢慢悠悠踱过去,万年乍一看和以前一样游刃有余,其实仔细能发觉出异样。
少年舔了舔嘴唇:“大叔,实习不顺利吗?”
万年和梅菲斯特之间有个协定,后者帮助前者熟悉大boss的工作内容,助力他升职、成为新世界的王。
至于梅菲斯特想要自己做什么——除了那些日常的、没营养的调情,更深层次的目的——万年至今一无所知。
为了给万年更多锻炼的机会,今天玩家许嘉航的淘汰流程梅菲斯特让他去处置。
忆及细节,万年到现在还有点儿想吐。
他自己也是海妖王麾下的小boss,带着海盗团在一艘艘渔船上无恶不作,可那些手段跟地狱魔比,实在小巫见大巫。
小魔鬼看出他的脸色发青,但并不同情:“谁叫你不让喵铃帮你。”
噬魂兽一口吞了玩家,灵魂会在它的肚子里自行分解,自动进入地狱的回收系统;这是魔鬼履行契约最简洁也最便捷的方式。
万年想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摆了摆手。
梨觉拽了拽万年:“叔叔,看崽!”
说着掀了掀自己多出来的双翼。
天使翅膀和恶魔翅膀的重量、形状都不同,他使劲儿挥了挥,翅膀带着小幼崽浮空一小截距离,又因为把握不住重心掉了下来。
喵铃一个滑铲接住小天使,把他轻柔地放回地面。
梨觉晕晕乎乎,天使翅膀掉了好几根毛毛,不过并没有气馁,也没忘记求夸奖:“叔叔看到了吗?”
万年笑:“看到啦,真好看。”
被表扬的小天使甩了甩尾巴,连头顶的光圈都变得更亮了些。
绫希和喵铃一左一右护着梨觉练习飞行,两个大人在旁边看。
梅菲斯特倚在椅子扶手上,咬着嘴唇斟酌片刻:“哎,大叔,你有没有觉得小甜心的翅膀有点儿眼熟?”
万年的眼神跟着梨觉上上下下,回答压根没经过大脑思考:“眼熟啊。”
少年桃色的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样忐忑的神情对于总是嬉笑怒骂的他来说很罕见。
万年并未发现他的异常:“你和喵铃不都这样么?”
梅菲斯特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万年说的是黑色的恶魔翅膀。他和喵铃的确都有双差不多的。
也不知他俩,凡是魔鬼和地狱中饲养的生物,黑色蝠翼可是统一标识。
小魔鬼的心脏下坠了一瞬,还是不死心地问:“那另外半边呢?”
万年终于舍得转过脸看他:“你说白色的?”
梅菲斯特:“嗯。”
万年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啧,你这么一说,确实挺熟悉的。”
少年的心再度拎了起来:“在哪儿见过?”
“在……”万年想起来了,“这不就海鸥毛么。我当海盗的时候天天见,它们会来船上偷面包吃,赶都赶不走。”
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算了。”
万年好像才看出他的不对劲儿:“怎么了?”
失望沉甸甸地缀满胃袋,少年绷着脸:“没什么。”
这回万年是真的惊讶了。
要知道在他的印象中,打从梅菲斯特于同心四灵大战后顺手捞起自己开始,邪恶的小魔鬼总喜欢缠着他,顶着张艳丽的脸蛋使出各式各样撒娇撒痴的招数,无所不用其极。
卖萌也好,调情也罢,对着他永远是那副狡黠的、娇俏的笑容。
就算万年(自认)性取向为女,就算他不觉得自己对这么年轻的小孩儿有什么兴趣,也不得不承认,小恶魔真的很迷人。
少年对着他总是笑脸,忽然这么严肃,还挺不习惯。
万年不禁回忆起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结论是显然易见的:没有。
男人有点想叹气,难道这小孩儿也到了每个男孩子成长中必经的叛逆期么?
可小魔鬼当真像外表那样十几二十岁么?他好像提过自己已经好几千还是几万岁了吧?
无论如何,万年环视周围,意识到这里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就算秉着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也要先放下架子哄人才行。
他抬起手肘碰了碰一看就在赌气的少年:“生气啦?”
梅菲斯特拂开他,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
万年还想拉住他:“但是……”
小魔鬼提高了音量:“我说了没有!”
说完气呼呼地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万年怔怔地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惹着对方了。
那边玩闹的两崽一兽也因为梅菲斯特的怒气看过来。
梨觉的尾巴不安地卷住绫希的手腕,小小声:“梅梅哥哥怎么了?”
万年苦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他站起来,摸摸小幼崽的头安慰道:“他没事,你们接着玩儿,我过去看看。”
另一边,梅菲斯特回到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
“床”并不是一个准确的词,那是个类似三角龙的大型动物骨架,打磨得很精致,接触到地狱之主的魔息后会自动张开脊椎骨上的神经棘丛,等他躺进来之后再闭合。
小魔鬼侧卧蜷缩在骨架中,想着梨觉洁白的天使翅膀,想着万年的一无所知。
越想越心烦,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
对万年生气,更是对自己生气。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那里可是「迷雾」啊——千万年以来,从不曾有任何人离开过「迷雾」。
再像,也只是像罢了。
万年终究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79章
复原后的地狱世界不仅对于梨觉来说是崭新的, 对于同样初来乍到的万年也是。
卡斯特城堡的走廊他在成为管家谈宁时走了无数遍,但作为见习boss还是第一次。原本暗棕色的地毯此刻颜色更深,似乎浸透、吸饱了血液, 他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想来小魔鬼本人也很挑剔,虽然地狱世界到处阴森森、血淋淋,却没有什么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否则万年早就要吐出来了。
太多的血色令他一阵阵发晕, 想扶着墙走, 又怕画框里的骷髅敲自己头。
到后来万年干脆闭上眼, 凭着“谈宁”这一身份的肌肉记忆寻找伯爵的房间,梅菲斯特现在就住在那儿。
这一举措无疑是明智的, 反胃感总算按下去, 万年顺利地来到门前敲了敲。
尊敬的地狱魔大人当然不会亲自过来开门,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从门缝里钻出的黑烟。
它幻化成尖叫骷髅头的形状绕着他打量, 发出像梅菲斯特戴了面罩后的声音:“人,你有什么事?”
万年已经跟它打过不少次交道了, 熟练地回答:“我来看看地狱魔大人的情况如何。”
骷髅头烟雾撇了撇嘴:“人,主人好得很, 不用你操心。”
这语气听起来完全就是梅菲斯特在说。
万年并不想把小魔鬼当孩子, 尤其在代替执行了灵魂回收流程之后;但后者偏偏就是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他只得好言相劝:“我做错了事, 想要向他道歉。能让我进去么?”
骷髅头八卦地问:“人, 你做了什么?”
别说它了,万年自己也挺想知道的:“这是地狱魔大人的隐私,我不能随意透露。”
“没劲。”门打开的同时,骷髅头连形带声一起消散,“人,你要好好哄主人。”
万年叹气。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他的。
他推门进去, 梅菲斯特背对着他坐在巨兽骨架里,窗帘掀开一角,正望着高悬的诡异天体发呆。
万年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太强烈的配色,他还是更怀念碧蓝大海上皎洁的月亮;等自己有新世界之后,一定要好好设计一番布景。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反正小魔鬼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万年走到骨架旁,伸手摸了摸,想象着它生前会是什么模样。
他自认为找了个一点儿也不生硬的话题:“这是恐龙吗?”
梅菲斯特不理他。
这倒让万年有些新奇了:要知道小孩儿向来看到他就黏上来,甩都甩不掉,像这样反过来自己怎么撩对方都没反应,还是头一回。
万年抿着嘴思来想去,仍找不出自己究竟怎么惹着对方了。
可能就是小孩莫名其妙的叛逆期吧,迟到了几百年的那种。
成熟的成年人不能跟青春期少年计较,他双手抱臂靠在骨架上:“要不你给个方案,老板,咱们和解?”
小魔鬼哼了一声。
万年好笑道:“我可是让步了啊,你要是也没什么想法,我就先走——”
他话还没说完,神经棘骨丛陡然张开,重心倚在上面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直摔了进去。
骨架将他吞进去又关上,成了个严丝合缝、无法逃脱的囚笼。
……怎么还有这招。
万年心神一震,表面上却装作淡定,起身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其实你换个邀请的方式会会更好。”
梅菲斯特总算愿意纡尊降贵转身,膝行着爬过来,把刚刚坐起来的人类又摁了回去,双手压着他的肩膀,看似轻巧,力气大到根本无法推拒。
“大叔。”少年盯着他,几缕稍长的头发滑落遮住视线,声音有些喑哑,“你到底是谁?”
小孩儿状态怎么看怎么怪,像被附魔了似的。可是魔鬼本人也会再被别的魔物上身么?
万年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是谁你不知道么?”
这回梅菲斯特的嗓音变得沮丧:“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
完了,孩子已经胡言乱语了。
万年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之余,看见少年的神情又有些于心不忍。
小魔鬼向来是生动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这般失魂落魄,实在不像他。
也许着了魔的那个是自己才对吧。
万年在心底的惊讶和对方诧异的眼神中抬手抚摸上梅菲斯特的脸颊,目光不可谓不可真诚:“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点么?”
少年嘴角弯起的弧度看起来像哭又像笑:“大叔你一直都这么好骗么?”
声音还抖了一下。
‘一直’是什么意思?万年不知道。
但好骗应该是挺好骗的,小孩儿稍微露个委屈,自己就心软了。
唉,跳个槽得被上司潜规则——而且还是主动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少年的皮肤细滑,万年后知后觉感觉耳根烫了起来。他想要收回冒失的举动,手却被握住了。
再抬眼,小魔鬼深色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粉色的桃心。
想做什么,显而易见。
梅菲斯特是恶魔,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成为魅魔。
万年早就清楚接受晋升帮助的代价之一就是成为对方的玩具,各种层面,各种意义的;虽然他至今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吸引这小孩。
但既然有了约定,就得好好履行。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视死如归:“……来吧。”
神经棘骨架随着梅菲斯特魔息的变化颤栗着张开,又在人类蓦地变了调的喘息中缓缓合拢。
*
和梅菲斯特那嶙峋招摇的骨架大床不同,梨觉得到了一张漂亮的曼陀罗华小床。
纤柔的花瓣用了魔息固定,不会凋零、不会枯萎,花瓣软而韧,像双张开的手将小幼崽温柔呵护其中。
地狱里没有被子,小天使自然而然学会了合拢翅膀,枕着恶魔翅膀,毛茸茸的天使翅膀盖在身上,也很暖和。
待他睡着后,曼陀罗华缓慢合拢花瓣,筑起安全的摇篮。
即使身处炼狱,仍有一方纯白天地仅为宝宝崽存在。
半夜,有谁悄悄进入他的房间。
崽崽半梦半醒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脸孔伸手就要抱,小奶音软软:“希希……”
然后又恍惚记起,这个世界的希希不是绫希,是许凌西,并不认识自己,也不记得他们的过去。
就在小幼崽打算收回手时,伯爵家的小公子反而拉住他,从善如流搂进怀里,轻声道:“觉觉,对不起。”
梨觉这才清醒过来。
前置剧情已经结束了,希希从许凌西变灵犀,现在又变回了属于他的绫希。
小孩子们在静谧的夜里安静地相拥,片刻后大的那个松开手,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有隐隐的哭腔:“我之前……不是有意要装作不认识你的。”
记起所有之后,绫希想起梨觉那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既内疚又心疼,低着头道:“我被中枢喊去训话了。”
作为主神之子,梨觉的身份很特殊,他的气息隐藏得很好,副本中的npc和玩家、乃至boss都不一定能觉察到他的身份。
相较之下,绫希就不同了。他是主神座下的小灵兽,身上带着神明赐予的庇佑印记,是个相当扎眼的标志。
如今他正在实现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守护小神子——越是这样时时刻刻和梨觉在一块儿,越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中枢是主神意志的具象化体现,带着神明对唯一子嗣的怜爱,也在这个神明缺位的多事之秋代行了保护神子的职责。
经历前两个子世界后,它召唤绫希,传达了自己、或者实际上是神主希望他能低调行事的意图。
最初,它试图让绫希全程暗中守护,不要与梨觉见面。
但绫希拒绝了。
理论上来说,就算不是神子,梨觉作为系统,在子世界中也有着诸多免疫伤害的特权,见到大boss之前的安全问题不需要过多担心。
以前的沟通岗系统的确很容易被大boss们联手排挤和折磨,可宝宝崽在他们那儿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是被宠着、被爱着的,这一点同样无须忧虑。
然而“大混乱”意味着子世界出现了很多不可控的分岔和动荡,尤其在海洋世界中出现了“第三首领”,绫希认为自己还是有时刻跟在梨觉身边的必要。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梨觉也一定不想与彼此分开。
绫希已经习惯了每天和梨觉一块儿在床上入睡,一起醒来,去哪里都手牵手;习惯了崽崽遇到什么开心事儿都最先与他分享,冲他露出小酒窝和甜甜的笑容;习惯了和梨觉一起玩互相叫名字、在额头比角的游戏……
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只能远远躲在角落里,看梨觉急切寻找自己的样子。
崽崽一定会哭的吧。
他可舍不得看他难过。
他们是共生的一体两面,唯有合二为一才是完整的。
中枢大约也考虑到了这一层,撤销了那条建议,改为让推迟相认时间:要么梨觉已经见到大boss,要么等到锚点玩家通关或淘汰;这样可以大大缩小梨觉与绫希一起见到人的范畴,减少被认出的几率。
也许是小系统太过特殊,锚点玩家这个概率很低的存在,他去了三个子世界居然都遇上了。
巨龙世界的沈将行,海洋世界的李韧,地狱世界的许嘉航。
巧的是,这三人也都是梨觉在现世相识的人。
更大的可能性是,小神子的特殊波动在被无限空间捕获的同时,将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这三人拖了进来。
绫希同意了中枢的这个方案,可又担心自己的演技撑不到那一关,中枢便决定在前期暂时封禁他的记忆,方好伪装下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都能够遗忘,比如爱。
就算他是不曾与小小男仆打过照面的卡斯特小少爷,他仍是会因为梨觉的开心而满足,因为梨觉的伤心而低落,甚至因为梨觉与别人亲近感到嫉妒。
无论重新相识多少次,绫希依然会喜欢梨觉。
说到嫉妒……
绫希从懊恼的情绪中惊醒:“觉觉,你有见到圣子殿下和大祭司阁下吗?”
小的原本就处在刚睡醒的迷糊中,被小哥哥这么一大通坦白更是晕晕乎乎,下意识重复他最后的两个字:“阁下……?”
“是圣子殿下和大祭司阁下。”
绫希耐心地重复,并且快速驱动记忆,检索从艾斯特瑞尔城回到古堡的路上遇到过的骨架们,没有一具符合圣子和大祭司的衣着特征。
梅菲斯特打响指终止第一阶段的刹那,的确所有npc都从有鼻子有眼的人类退化成了光秃秃的骨头。
然而他们很快找回了自己此前穿着的衣服,帽子上的羽毛都没少一根。
回到城堡之后,骷髅仆从们也穿着原本的衣服,连格温婆婆的围裙都没换过。这也是梨觉能认出他们每一个、并且打招呼的原因之一。
教廷的随行人员们也还在,毕竟他们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神职人员,不过是根据剧情变换角色的npc,在新节点之后留下来也很正常。
可是,此前剧情中那么重要、甚至能逼迫崽崽们回到原形的圣子去了哪里?
绫希的确因梨觉和圣子的亲近而吃醋过,但他更懂什么是大局为重。
如果圣子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变成骷髅,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是npc。
不是boss,不是玩家,不是npc,也不是系统。
无限空间里,还剩下什么身份?
曾经被芬克斯和潜杏怀疑过是游离岗的绫希,现在怀疑起了圣子。
可是自己也伴着神主好几年了,此前从来没见过圣子和大祭司。难道是在自己出生之前……
崽崽见他纠结,提议道:“去问梅梅哥哥叭!”
男孩眨了下眼,好像是没有比这个更快的方法。
梨觉为能去找家长而开心,任绫希给他穿衣服,还有心情问:“希希,你的床是什么样子?”
小幼崽现在长了翅膀,还没掌握任意伸缩的本领,绫希只好把衣服的背后都剪出两个洞,还要在穿的时候小心不折到他的翅膀:“也是花哦,跟你的很像,不过是红色的。”
“红色?”
“嗯,应该叫曼珠沙华。和你的一样都是彼岸花呢。”
“彼岸花?”
“传说中开在冥河上的花,送别人们去往死后的世界。”
“死后的世界……”小幼崽喃喃。
他还太小了,没见识过真正的死亡,也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但他隐约懂得,死亡是一道再也不会相见的门。
穿好鞋子之后,绫希把梨觉抱下曼陀罗华的小床。
崽崽们手拉手穿过血红的走廊,小的那个忽然问:“希希,我爸爸会不会死了?”
绫希一怔,下意识握紧梨觉的手:“怎么说这个?”
他赶紧去看他的表情,想着崽崽要是哭了该怎么哄。
然而小小的幼崽并没有显得非常难过,只是有些怅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因为爸爸都没有回来看崽崽。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绫希为他异样的淡定感到心惊:“不会的,他一定在等你。我们不是说好要集齐碎片去找你爸爸么?”
梨觉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点点头:“嗯!”
绫希怕梨觉想不开,接下来的一路时不时瞅他一眼。
然而宝宝崽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在现世的时候,死亡的确是不可逾越的高墙;但在无限空间,一切都有无限可能。
小系统知道自己正在地狱世界处理工作,他懂得什么是魔鬼和天使,也了解地狱与天堂的分别。
坏人死后下地狱,好人死后上天堂。
他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一定会去天堂的。
现在崽崽已经见过地狱的模样了,是有点儿可怕,但梅梅哥哥很有趣,还有万万叔叔和喵铃在,魔鬼们长着跟自己半边一样的大号蝙蝠翅膀。
那么,天堂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里会有很多天使吗?他们会长着和自己另外半边同样的毛茸茸翅膀吗?
可是……
崽崽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既然自己既有魔鬼翅膀,也有天使翅膀,说明这个副本的自适应形态是前所未有的混合型。
换句话说,天使和恶魔在这儿是共存的。
地狱就在脚下,那天堂,会不会就在头顶呢?
要是有办法去天堂看一看,会不会就能找到爸爸了?
梅梅哥哥是地狱的老大,会不会恰好认识天堂的老大呢?
待会儿见到了,一定要问问看!
崽崽们各怀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目的地。
门虚掩着,屋里的光亮顺着门缝淌到脚边,将浸满血色的地毯映成一种温和又悚然的红。
门虽然没关,小朋友还是要懂礼貌。梨觉踮起脚正要敲,里面传来奇怪的动静。
“轻一点……啊……”
是万万叔叔的声音!
一下子能见到两个家长,崽崽惊喜地睁大眼睛。
可是万万叔叔,为什么会在梅梅哥哥的房间里呢?
崽崽歪头。
还有,叔叔为什么说要“轻一点”,是在和哥哥玩什么游戏吗?
玩游戏的话,可不能不带崽崽一起呀!
小幼崽正要发问,被大一点的男孩紧张地拽住,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梨觉学着绫希的样子也压低声音“嘘”了一声,满脸写着疑惑。
看着崽崽纯洁的眼神,绫希的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他已经七岁了,又远比同龄的人类孩子聪慧得多,对大人的世界有了朦胧的认知。
即便没有系统学习过知识,也明白大多数物种的繁衍并不会像他的灵犀一族一样仿佛从石头里蹦出来,而是要经过一系列程序的。
有的时候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孕育新生命,而是为了……小朋友也不清楚为了什么。
绫希不理解,但绫希选择尊重。
这些统称为“大人的游戏”,是小朋友绝对不可以参与、也不能旁观的禁区。
现在,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万年和梅菲斯特应该就是在玩那种……嗯,大人的游戏。
小幼崽还在好奇地瞄着里面,从他的角度看不见人影,只能看到那张被用来当作床的巨兽骨架晃动得厉害,时不时还传来闷哼。
看来家长们的胜负难分,崽崽想,竞争一定很激烈呢。
再待下去就要出大问题了,绫希赶紧拉着梨觉离开。
小哥哥从来没用过这样不温柔的力道拽过他,小幼崽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好脾气的崽崽并不生气,反而关心地问:“希希,你怎么脸这么红?”
他们经过一个转角,确认这里讲话不会再被听到以后,绫希总算放开手,愧疚地揉了揉梨觉胳膊上被自己攥出的印子,然后拍了拍自己像个番茄似的、热气腾腾的脸颊:“我……那个……”
哎呀!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要怎么向更小的小朋友解释呢?
梨觉眨巴着大眼睛,天真地问:“我们不去找梅梅哥哥了吗?”
绫希红着脸摇头:“现在不了吧,会打扰的。”
梨觉问:“为什么打扰?哥哥和叔叔在做什么呀?”
“在……”绫希卡壳了。
单亲家庭的梨觉小朋友,天地养育的绫希小朋友,都没有撞见家长在做这种事应该怎么办的经验。
绫希脸红红,眼神慌而怯,如实回答:“他们在做‘大人的游戏’。小朋友不可以看的。”
“‘大人的游戏’?”崽崽支着脸,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
他和希希也经常玩游戏,搭积木,过家家,在每个房间跑来跑去。
那么梅梅哥哥和万万叔叔的所谓“大人的游戏”,是不是就是搭更大的积木、用更多的道具过家家、绕着屋子跑得更快呢?
小孩子有许多泡泡一样纯真烂漫的想象。
这也是绫希的盲区,男孩嚅嗫着:“也许吧……觉觉,我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再来吧。”
梨觉没什么意见。如果自己和希希在玩游戏的时候被打扰,他也会不开心,所以家长们在做游戏的时候,还是先离开好啦;他可是个会换位思考的小朋友哦。
他们穿过挂着血色油画的长廊,路过卡拉卡拉直响的骷髅仆从,走过开得靡丽的冥府之花。
“希希。”
“怎么了?”
“明天早餐会吃什么?”
“应该会是人类的食物吧。”
“崽崽不想吃蝙蝠眼珠、蛇鳞和猫的舌头……”
“不会的,一定会有我们可以吃的东西。”
小幼崽的注意力早就被吸引走,没有再继续追问万年和梅菲斯特的问题,男孩松了口气。
“希希。”
“嗯。”
“我看到哦,奥利弗阿伯的头盖骨又掉了!”
“没事的,他会自己装回去。”
“就像格温婆婆的脚一样?”
“对。”
曼陀罗华绽开雪白的花瓣,欢迎探险的小勇士们归来。
“希希。”
“嗯?”
“那等我们长大以后,也会玩‘大人的游戏’吗?”
“……”
这话他没法接。
第80章
人类在做噩梦时, 常常梦到地狱和魔鬼,哪怕只是想象中的。
那么地狱和魔鬼的噩梦,又会见到什么?
地狱之主梅菲斯特无法代表广大魔鬼同胞给出回答, 鉴于他几乎不做梦。
严格来说,他不做梦是因为他很少入睡:魔鬼又不需要休养生息,一天到晚找乐子还来不及呢, 睡觉也太浪费时间了。
还有另一个小魔鬼不愿提及的原因。
哪怕处在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子世界中, 哪怕所有环绕的npc都是他意志延伸出的一部分, 梅菲斯特仍然找不出哪怕一处能够不用警戒、可以放心入睡的角落。
全世界绝无仅有能叫他安心的地方, 很久以前有过,但再也不会有了。
——在睁开眼看见一片洁净的纯白之前,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梅菲斯特疑惑地环视周围,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明明是在骨架大床上入睡的, 和……那谁一起;怎么一睁眼换了个地方?
他的子世界黑魆魆、暗沉沉, 由腐烂和血腥堆叠而成,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干净的光芒。
天空是令人眩目的无垠洁白, 流动着柔软得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四周的地面铺着玉石,道路两旁生长着粉色的百合花与金蔷薇, 风吹起馨香的涟漪。
潺潺河水清澈见底, 闪烁着银晖, 一两只飞鸟掠过水面, 在粼粼波光中捎来透明的落叶。
远处塔型的建筑尖顶有一颗巨大的水晶,将日光散射成梦幻的琉璃光彩,涂抹上整个静止的空间。
这里没有时间流逝,隐约的圣歌吟诵布下永恒的宁静。
梅菲斯特非但不觉得这里陌生,反而相当眼熟,勾起了许多久远的记忆。
是障眼法么?
在地狱世界中, 也有谁的力量足以盖过自己的「核」对他下手么?
还是说只是个梦?
小魔鬼起初还能冷静思索,等到钟声缓缓响过七下,吟诵声停止,一群人从塔型建筑中走出时,他脑袋中某根绷着的弦遽然断裂。
他看见了。
被人群——不,这些长着鸟翼、头戴光环的家伙可不是什么人类——簇拥在最前面的男人。
面容俊美,不苟言笑,戴着单边金丝眼镜,镜链垂下,勾勒出侧脸锋锐的线条,连那对雪白的翅膀都比其他人要有气势许多。
他们大约刚处理完公事,还在继续谈论什么。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抿着嘴没什么表情,不怒自威。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梅菲斯特刚要躲,却已经被看见了。
小魔鬼绷紧呼吸,不知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男人看见他并不惊讶,原本冷冽的眸子竟泛起一丝笑意。
他对周围人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低头应声:“是,天使长大人。”
待天使们各自离开,天使长收敛双翼走过来,冲还躲在金蔷薇丛的他招了招手:“在等我吗?”
他微笑着,声音轻柔。
恐怕要是刚才那些下属见了都会吃惊,素来冷峻的大天使长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
梅菲斯特躲无可躲,只好站起来。压坏的蔷薇花抖了抖花瓣,重新复原。
他以为多年不见自己长高了,却和记忆中一样仍然需要仰头看着男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
耶?
这是谁的声音?
细细嫩嫩的,听着像个小屁孩。
他认识的幼崽就小系统一个,人不在这儿,声线也比刚才听到的更软更甜。
如果不是梨觉,是哪个小崽子在讲话?
男人在下属面前严厉,在他这儿倒是鲜活许多,见小恶魔愣怔,不禁失笑:“想什么呢?”
梅菲斯特终于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吃了一惊。
自己现在不是维持了几百年的十七八岁少年模样,而是一个小孩子,没比宝宝崽大多少。
还没成为日后那个叫人谈而色变的地狱魔,只是一只普通的、甚至有些柔弱的恶魔幼崽。
他还那么小只,所以看向高高的男人不得不抬起头,看见自背后扑过来的大片大片纯净的光,刺得叫人想要流泪。
这里不是地狱,而是天堂。
站在未来的地狱魔眼前的男人,正是执掌三千白翼兵团、主神麾下有“第一战士”之称的大天使长。
千万年来,牢牢占据着梅菲斯特记忆中最明亮、最不能被触碰的部分。
“别发呆了,走吧。”
男人的翅膀处于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两人沿着开满粉色百合的河堤向前,停歇在花丛中的鸟儿啼啭悠扬,清甜的风盈满嗅觉。
“对了,我好像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他低头看向恶魔幼崽,“你记得你的名字吗?”
这一幕曾经真实发生过。梅菲斯特像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男人想了想:“就叫梅菲斯特吧,怎么样?”
小孩没意见。
这个名字原本就是对方赋予自己的,只不过又多经历一次。
这样一同宁静漫步,是存放在梅菲斯特心底反复想念了太多遍、已经磨蚀到褪色的珍贵记忆。
没想到能够再度重演,哪怕是在梦里,也着实叫人怀念。
梅菲斯特走在男人后面一点点,看着他微微飘动的衣角和素净纤长的手指,心痒痒地想要牵上去。
可是他不敢。
自己这双手早已沾满了罪孽和献血,又怎么能玷污这世上最无瑕的一颗心?
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魔鬼,也会有畏怯之时。
“那个。”小孩叫住前面人,嗓音细细的。
天使长站定,转头看他,垂下的眼镜链条像一串生锈的泪滴:“怎么了?”
恶魔幼崽绞着手指:“你可以不要丢下我吗?呃,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可以,你……”
巧舌如簧的梅菲斯特不知道怎样能把话圆得更委婉一些。
对方笑了,摸了摸小孩细软的头发,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犹豫:“好。”
梅菲斯特瞪圆眼睛:“真的?”
“嗯。”男人语气笃定。
大天使长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从来一诺千金。
梅菲斯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打心底感到快乐了。
那欢愉是如此纯粹,因一个人,因一份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愫。
他背后的小翅膀扇了扇,鼓起勇气:“谈宁……”
“叫哥哥。”男人伸手戳了下他的小包子脸,听起来有点儿严肃,但眉眼间笑意不减,“要有礼貌。”
可是我不想把你当哥哥。
梅菲斯特想。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对你——
*
梅菲斯特醒来。
快要将他撕成两半的剧烈头痛攫住了全部感官,从幼崽骤然回到少年的身形,他竟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正常的视角。
他狠狠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等待那阵疼痛不再尖锐到难以忍受。
梅菲斯特抬眼,一眨不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脸孔,只不过少了几分当职的警戒和整肃,多了几分随心所欲的、对原本的大天使长而言近乎奢侈的自由与洒脱。
梅菲斯特用视线一寸寸向下,缓慢描摹着这张思念了千百年的面庞。
年长的那个在他怀中睡得正香,昨夜的过度损耗叫平日里的警醒荡然无存,丝毫没有察觉到附着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
你是他吗?
梅菲斯特想。
你是被主神青睐有加的大天使长谈宁,还是海洋世界一个不重要的小boss万年?
你究竟是他的转世,还是只是恰巧长着他的模样?
然而这些心碎的、偏执的疑问,就算用上所有对地狱魂灵严刑拷打的手段,万年也无法回答。
梅菲斯特比谁都清楚,哪怕万年真的是谈宁,重生也会被清洗掉所有的记忆——他再也不会记得自己身为天使却亲手养育了一只恶魔遗孤,不会记得自己冒着通敌处刑的罪责也要保下那个孩子,以至于被折断引以为傲的双翼,被流放至“迷雾”。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千万年前的那些温馨的、甜蜜的、珍视的过往,就只有梅菲斯特一个人记得。
而比这些更明晰的事实在于,自世界诞生之初,从不曾有任何一人走出“迷雾”。
大天使长早就化作了“迷雾”里的一滴烟,一掊风,一缕泪。
谈宁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年再怎么高仿真,也不过是无法替代本尊的赝品。
然而就算是赝品……
梅菲斯特眼神暗了暗,收紧搭在万年腰上的手臂。
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放手。
小恶魔原本缠在人类腿上的尾巴忽然竖了起来,尾巴尖尖的箭头雷达似的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讯号。
梅菲斯特低声问:“有人?”
尾巴弯了弯,做出点头的姿势。
他有清晰的目标,有必须要完成的事,不能沉溺于温柔乡无法自拔。
执掌一个庞大的子世界要足够自律,小魔鬼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看一眼万年宁和的睡颜,在神经棘丛骨架打开以后离开了床铺。
他穿上衣服推开门,外面已有无头鬼侍在等候。
“什么事?”
梅菲斯特的语气很不耐烦。
胆敢搅扰他的温存时刻,最好能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鬼侍自然听出了主人的心情不佳,交叉在身前的手骨紧紧纠在一块儿:“大人,有来讯。”
梅菲斯特挑眉:“几级?”
鬼侍恭敬地回答:“是一级,大人。”
小魔鬼为自己的通讯装置设定了不同的级别,能放在一级的人少之又少。
除了时不时索要宝宝崽照片的海妖王和黄金龙,除了基本时时刻刻待在自己身边的万年,还能放在一级的也只有……
他拢上衣襟,确保待会儿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抓痕暴露在镜头前:“我知道了。”
梅菲斯特走进不久前还属于伯爵的书房。那些精装藏书此刻变成了一本本记录着地狱魂灵的名册,每个人的名字仿佛蘸着血写上去,又因墨汁的滴落淌下瘆人的血痕,在不灭冥灯的炙烤下疼得瑟瑟发抖。
小魔鬼在书桌前坐下,另一人的影像逐渐颗粒化显现在空中。
男人戴着面具,半边涂抹着极尽狰狞的鬼脸,半边没有任何图案,一根细细的藤蔓自眼眶中攀缠而出。
他阴沉沉道:“看管坩埚和骨头汤的小子,你迟到了。”
若是放在平日,梅菲斯特一定会反唇相讥,起一大串外号扔回去。
但他今天没那个兴致,一张俊俏稚嫩的脸蛋竟然比对方还要阴郁:“原大人就那么闲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吗?”
男人在面具之下皱起眉:“你那边进展如何?”
小魔鬼恹恹的:“就那样吧。”
男人沉默片刻,下了结论:“你心软了。”
“没有。献祭也是需要时间的。”梅菲斯特面无表情,“我讨厌别人催我。”
“我也讨厌不守时的人。”男人眼中的藤蔓顺着面具缓慢移动,像条随时会露出毒牙的蛇,“我们这边准备的祭品已经差不多了。小子,你剩下的时间不宽裕,别这么优哉游哉谈情说爱。我可以等,‘复活节’可不会。”
他说完这句话就下线了,影像消散在空气中。
梅菲斯特仍保持着那个坐姿盯着虚空,半晌,尾巴耷拉下去,疲倦地闭上眼。
*
万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间,没有阳光漫进来,窗外依旧悬着一弯血月,世界是恒久的昏聩。
地狱的夜晚永不结束,白昼从不到来。
他浑身酸痛,一步掰成三步,慢腾腾、慢腾腾把自己挪下楼。
无论是中年人比年轻人,还是人类比恶魔族,他这把老腰是真经不起折腾了。
卡斯特城堡的规划没有变动,离开建筑主体,依旧是前有花园后有湖泊,只不过原本缤纷柔和的小花儿们全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食人花,哪怕一只骷髅鸟路过也要被嘎嘣一口吞掉;曾经澄澈的湖水现在更是浑浊不堪,也不知底下沉尸多少。
万年摁了摁太阳穴,再度怀念起海洋世界。
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枯燥是枯燥了点儿,可胜在安宁,还挺修身养性。
等实习期满,怎么当老板的流程都摸熟悉以后,不管有没有晋升成功,还是离开这里吧。他还是更喜欢有阳光的地方。
不过,有阳光的地方,也注定小魔鬼不会长待。
他们本就不是同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同行了一段,终归还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想到这儿,万年的思绪有些乱糟糟,干脆摒弃了多余的念头。
他像个受了伤的人(严格来说的确有点儿),步履蹒跚地走到花园,看见吃人藤蔓扭曲地狂喜乱舞,看见跳上岸的骨架鱼阴暗地爬行,然后又看见一抹纯净的金色,有如早春和煦的阳光。
咦?
这里为什么会有阳光?
万年眯起眼,在那片盛放的流光异彩中间,捕捉到一只眼熟的小幼崽。
混血小天使骑在噬魂兽身上,双手和尾巴一起抓着它的项圈当作缰绳,一对迥异的小翅膀随着黑兽的蹦跳挥啊挥,和噬魂兽自己的翅膀重叠在一块儿,也不知谁会率先起飞。
乍一看像是人类会玩儿的斗牛挑战,凶戾的野兽与勇猛的战士组合,其实喵铃动作的幅度并不大,时时刻刻注意着背上小家伙的情况,崽崽也同样游刃有余。
小系统是这阴暗逼仄世界中最美好的光芒。
不仅是地狱世界,更是整个无限空间。
万年看见梨觉的笑脸,心中的雾霾立刻散去,清了清嗓子:“好玩儿吗?”
“叔叔!”
梨觉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开心地冲他伸手要抱,忘记了自己不在平地,一不留神从兽背上跌下来。
喵铃、绫希和万年全都条件反射冲过去要接他,没想到小天使使劲地挥动两边翅膀,竟然还真飞了起来。
不一样的双翼叫他不平衡,飞成颤颤巍巍的曲线,地上的几个人心都拎到了喉咙口。
梨觉却玩儿得很开心,摸索着调整角度,顺利地降临在万年等待已久的臂弯中。
男人抱着娇小的幼崽天使,心中淤积的负面情绪被暖融融的体温和浅浅的梨花甜香冲淡。
人类总是祈祷着神明显灵,天使降临。
原来,就是这般感觉吗?
“叔叔!”小孩子的眼睛弯成月牙,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高兴道,“崽崽会飞辣!”
“厉害。累不累?”
刚学飞行的小崽崽和刚学走路的小朋友一样,不熟练使用这新奇的身体部位。
万年伸手想帮他揉揉,在快要碰到离自己更近的恶魔翅膀时,勾起一些昨夜不太美妙的回忆,果断略过它,摸了摸另外半边的天使翅膀。
嗯,还是毛茸茸的比较好rua。
梨觉被他挠得有点儿痒,咯咯笑个不停,直往他怀里钻。
雪白的羽毛蹭掉下来好几根,呛得万年打了个喷嚏。
“万万叔叔,梅梅哥哥呢?”梨觉问。
在小幼崽看来,这两个大人总是绑定出现,一个不在的时候当然要问问另一个啦。
万年没能回答。
他从醒来就没见到梅菲斯特,也不知那小子哪儿去了。
虽然他们……嗯,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和各取所需,既没有强迫,也没有黏糊糊的恋人关系,不需要什么专门安抚的事后清晨。
可万年还是有种被用完即弃的微妙感。
好在他也不是细腻到会为这种事神伤的人,捏捏梨觉的鼻子:“你想他啦?”
小天使的光圈亮了亮:“要找弟弟呀!”
万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弟弟?”
宝宝崽的思维跳跃,讲话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够了解他的人的确会跟不上。
这种时候,就需要绫希出场,充当梨言梨语的翻译官:“我们想问问梅菲斯特先生,圣子殿下去了哪里。万先生知道吗?”
万年还真不太清楚,在教廷亲卫队抵达卡斯特城堡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子世界中还有这么一重设定。
梨觉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叔叔,我们去找梅梅哥哥呀!”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万年认为自己现在不太想见到梅菲斯特。可是宝宝崽的请求很难拒绝。
他想了个借口:“你们知道他在哪里么?”
崽崽摇头。
万年刚想说那还是等等吧,后腰被谁戳了戳。
回头一看,是喵铃的大脑袋。
好吧,地狱魔亲手饲喂的噬魂兽当然能定位。
喵铃尾巴一卷,把小幼崽放到自己的背上。
又顺便卷起绫希,放在梨觉后面。
万年见两个崽崽都坐好了,黑兽还在原地不动,一双熟悉的桃粉色眼瞳盯着自己,好像在等待。
万年脑海里过了几个弯,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
喵铃的大脑袋再次点了点。
万年僵了僵:“……这个,我就不了吧。我都是大人了……”
喵铃和它那个主人一样没耐心,话都没听他说完,大尾巴一扫直接把他撂倒,又在他的脸真的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之前换了个角度勒住他的腰,用同样的、只不过比崽崽们粗暴许多的方式卷着他放到自己的后背上。
万年的头发上还有小天使掉落的白羽毛,现在脸上又都是喵铃的黑毛毛,相当灰头土脸,认命地揽住前面两个小崽儿。
小家伙们对他的加入表示欢迎,梨觉抓住喵铃的项圈,像个小导游一样响亮地喊道:“希希和叔叔,坐稳!要出发辣!”
万年刚想问坐稳是怎么个坐法,只见喵铃竖耳、弓腰、蓄力,猛地一个弹跳,角度逼近垂直,竟然直接横越了宽达数十米的湖泊,恨不得直接奔往月亮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年人惊恐的尖叫和小幼崽兴奋的欢闹声混成了背景音,激得喵铃更加斗志高昂,挥舞着双翼直接飞了起来,在混沌的夜色下翱翔。
背上的三个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唯一着力的点是梨觉抓着喵铃项圈的小手,小家伙看上去随时有因为太开心而松手的风险。
万年生怕掉下去,他可是在座几位中唯一实打实的人类,既没有喵铃和绫希的种族优势,也不是梨觉这样的小系统,只不过是汪洋大海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海盗头子,经不起摔打的。
他死死攥着喵铃的毛,在心里道歉希望别把它拽得太痛的同时,呼啸的风声中眼都不敢睁。
乖乖,这还用亲自吞噬灵魂么?直接就被吓得没魂儿了好吧!
喵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惊惧,故意用尾巴戳了戳他,营造出随时会把他扔下去的效果,连恐吓带戏弄。
万年气不打一出来。
还真是……真是物似主人型!
猎猎晚风中,有谁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半空中漫无目的晃荡的噬魂兽顿时来了精神,再次呈直角俯冲下去。
万年一个愣神,可怖的失重感攫住全身——怕什么来什么,他被甩出去了——此刻他们距离地面少说几十米。
完啦。
这掉下去还不得摔得圆圆又扁扁啊。
死亡来临前的几秒钟,万年脑海中已经过了遍跑马灯,从前上司到现老板,从海盗团下属到宝宝崽,从海洋世界到地狱世界。
千头万绪化作一句话:什么新世界的王,什么升职加薪,这破工作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辞职……辞职!
下一秒,人类极速下坠的身体被谁的双手牢牢接住,一双足以遮月蔽空的黑色蝠翼将他强势又小心地裹在里面,像接住一份待拆的礼物。
少年心形的瞳孔在血红月光下格外妖冶,并不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地抱着他下落:“大叔,你这样真的很丢人。”
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