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得到了流萤“很快就会过来的”许诺后, 一行三人同渔船告别。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渔船,那上面还有他们留恋的存在。
无论是对梨觉、绫希、还是万年来说,都有想要再见一见、说几句话的人。
然而他们也清楚自己在无限空间中的身份, 注定无法如普通npc一般拥有完整的人生,甚至没办法像玩家那样与他人发展出紧密的联系。
其实只要自己现在后悔,万年想, 他能够立即回到渔船上, 回到弟兄们中间, 继续浪荡不羁、吃香喝辣的海盗生涯, 不用做出改变,也不用承担面对未知的风险。
可是, 他也更加坚定自己的愿望——想要成为新世界的王。
他看向趴在船边, 试图伸手捉住浪花的梨觉。
鱼群们被幼崽与众不同的灵气吸引, 争先恐后跟在船边瞧瞧传闻中神秘的小系统究竟何许人也;有的一个激动跳上海面, 要护送他远行似的。
Boss沟通岗系统,从职位名称就看得出来, 仅与子世界的大boss对接。
除了子世界的领袖,无论是小boss还是npc, 统统归类为无名小卒。
他这样的人能见到系统, 那是值得拿出来炫耀的荣幸。
一定要成为新王才行。
哪怕是为了以后再多见一见小啵啵崽。
当然, 具体要怎么做他还没想好。反正先离开原本组织肯定没错。
有宝宝崽在手, 什么事都会顺利的。
——梦想总是美好的。
然而当小艇在海上漂泊了半小时、到那座小岛的距离仍没有任何缩减时,万年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站起来,略带仓皇地四处张望。
起身的动作让小艇摇晃了一下,被影响到的崽崽们扒住船边稳住自己,继而疑惑地看向他。
“不对劲。”万年用自己多年海霸王的直觉下结论,“我们根本没有靠近那座岛。”
崽崽们互相看了看, 再重新望向成年人。
万年知道和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也没用,没有多说。
但他的判断不会出错。
还在渔船上的时候,他根据流萤给他指的方向粗略计算了一下。
那座岛既然是按照流萤、或者说海妖王的意志出现,必然不会太远;
就算为了安全考虑、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这片海上真的还有其他人吗?万年保持怀疑),只要小家伙们上岛之后,她再用幻觉遮盖住就行了。
他目测过,以常见救生艇的速度,抵达小岛不过二十来分钟。
现在呢?半小时过去了,船和岛始终保持着恒定的相对距离。
没有远离,更没有靠近。
万年心头冒出微弱的疑问:那玩意儿不会根本不存在、其实是海市蜃楼吧?
很快他把这个荒谬的想法按下去,流萤想折磨他很简单,但绝不会把小系统和他拴在一条绳上;小家伙还要去见她的顶头上司,这姑娘可没蠢到这个程度。
再说,他和流萤之间无冤无仇,也没有被针对的必要。
排除了流萤的作案动机,万年却更加焦躁。
如果岛不是幻象,救生艇的速度也并未放慢,那么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原地打转呢?仿佛被吸进了无法逃离的漩涡——
等等。
漩涡?
之前未纳入考虑中的可能性让万年瞳孔骤然紧缩。
常年海上漂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看似船下风平浪静,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正处于特大海啸的浪尖上,就好似踏上山巅后周遭看上去仍是平地一个道理。
会不会他们早就陷进了漩涡,只不过没有察觉?
想到这种可能,万年有些发慌。
他是这个子世界中的小boss,一个不会受伤不会老的海盗,可能比一般人更聪明和几警,除此以外就是普通人类,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
此前他能够完美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是有着海盗势力的保驾护航。
如果脱离了那些高端武器和供他驱使的小弟们,他还能那么自如地实现目标吗?
大人的情绪很容易传染给孩子,两小只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再和鱼儿玩闹。
梨觉的视线从近处向远眺望,这才后知后觉暗夜里黑压压的大海有多可怖,怯怯地向唯一的成年人伸手:“叔叔……”
万年心里一软,正要过去牵他,小船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和之前遇到的风浪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原本托举着他们的海浪四下奔涌,仿佛开一场狂热的派对,势必要将这一叶薄薄的小舟掀翻才罢休。
海水涌了进来,腥咸的味道充斥着口腔、眼鼻。
万年吼道:“抓紧了,别掉下去!”
大自然那摧枯拉朽的力量又岂是两个小小幼童能够抗衡得了的,就算绫希再怎么死死抓着梨觉、抱住他,沉重的浪花如同强劲的臂膀,将两个孩子强硬地撕扯开来。
他只来得及在惊涛骇浪中叮嘱:“觉觉,记得用那个——”
万年惊疑不定的空当好不容易吃力地睁开眼,就见崽崽们单薄的小身体被卷进里漆黑的大海中。
……不对。
他们最后那个姿势,分明是主动跳下去的!
不过也没错,救生艇眼看着要四分五裂,就算现在不往里跳,很快船也不复存在。
万年咬了咬牙,劝慰自己:小boss对子世界还是很有用的,自己不会轻易死去;那群愚蠢的玩家通关、副本完全刷新之前,他一定有活下来的办法。
他正准备松开捆住自己的绳子,忽然发现船下的水流不知从何时起沿着同一个方向旋转,画着圈儿似的,并且一层层逐渐扩大。
……好家伙,还真是个漩涡啊!
人类根本来不及反应,小艇蓦地被推出去几十米远,原本就撑到极限的它因这突如其来的外力彻底解体。
倾覆的刹那,万年竟然没有首先想着自己如何活命,而是小啵啵崽,要怎么办?
没有自己帮忙,凭借另一个同样年幼的孩子,能救得了梨觉吗?
他在狂浪中挣扎着上浮,看见一座岛缓缓浮上海面,顶着黄澄澄的月亮投下黑魆魆的影子,好似海洋滋养出的足以吞天食地的怪物。
万年抱怨着,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偏偏挑他们的船路过时浮现,这不捉弄人吗?
他艰难地在漩涡边缘稳住自己,无意间向侧边瞄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叫他连呼吸都找不到了。
那座驾驶着小船怎么都无法靠近的小岛,依旧隔着不曾变化过的距离,远在天边,位置没动过。
……既然如此,刚刚从海里冒出来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战战兢兢回过头,为了窥见黑影的全貌不得不仰高脑袋。
眼前的“小岛”不断变换形态,大地自从中心向外龟裂,一座山拔地而起,高高耸起的“山顶”镶嵌着一双散发着诡异光芒的红瞳,张口便可吞月。
裂开的土地抽长成一条条直径数十米的巨型触手,它们耀武扬威地挥舞、搅弄着原本平静的大海,伴随着咆哮的汹涌波涛,宛若夜色里一场灭世之舞。
——有自我意识的它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小岛”,而是皇帝乌贼!
总算认出怪物庐山真面目的万年丝毫没有亲眼目睹传说级别生物的惊喜,他简直崩溃,这玩意儿怎么还能浮上海面啊?
皇帝乌贼是一种生活在万米海沟的巨型无脊椎动物,每条触手都长达百米,是深海中战无不胜的霸王。
只不过这种霸王世世代代居住在不见光的海底,理论上一旦上浮至浅海海域,就会因为无法适应急剧减小的水压而内脏爆裂、直至死亡。
可是看它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完全不像有哪里不舒服。
万年抹了把脸上的水,进行自我开导:这都无限空间了,连死亡都不过一场游戏,生物不按基本法生存生长也很正常。
对吧。
乌贼的双眼布满红色的血雾,它向下俯瞰着,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
半晌无果,它生气地用触手拍打着海面,不知道长在哪儿的发声器官发出悲愤的呜咽。
它一难过起来可不得了,登时掀起海啸般的狂浪。
那艘他们来时的小小救生艇早就散架了,别说小艇,就是换上万年自家的海盗船,也不可能扛得住皇帝乌贼的一击。
万年正纠结是赶紧离这随时可能发狂的大家伙远点儿,还是潜到海面之下寻找小系统,没在海水里的手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这猝不及防、不知来源的一碰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有的生物早在皇帝乌贼出现起拼了命地逃跑,怎么可能还有胆子这么大的留下来;而且这种冰凉的、柔软的触感,怎么那么像触手的一部分?
难道是乌贼准备用他这个丁点儿大的两脚兽先垫垫肚子?
可问题是乌贼的触手有多大他也见识过了,别说这么撒娇似的拽了拽他,就再怎么轻轻一碰,他应该也没什么存活的可能了。
这到底是……
“啵……咕噜咕噜……啵啵!”
轻快绵软的小奶音总算把他从脑补过度自己吓自己的恐慌中解救出来,万年松了口气,低头看见那团游向自己的小家伙。
幸好小水母本身发光,否则他半透明的小身体看起来几乎要与夜晚的海水融为一体。
见目光对上,小水母背后的蝴蝶结触手快乐地挥了挥,算作打招呼,伞体由触手组成的梨花形状时明时灭,亮晶晶的,像是大海中翩飞的萤火虫。
那朵玄妙的琉璃蝴蝶结梨花水母又回来了,万年看到(对他来说)原形态的小系统,竟有一丝感动。
小家伙不是独自一人来的,旁边还有只大一圈的海豹幼崽,光滑的黑色皮毛,温润的棕色眼瞳,脑袋上还有道银白色的斑纹——这个造型,是小希无疑。
咦,怎么小希也有海洋生物形态?这孩子不是船长的养子么?
万年愣了愣。
不过,既然小水母是珍贵的系统幼崽,能够伴在他身边的男孩儿,肯定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合着在座的各位就他一个纯人类啊!
“啵,啵啵。”
小水母游到他身边,又碰了碰他的手,像小孩牵衣角似的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
可惜万年听不懂。
他下意识看向小希,以前小水母说什么都是后者来转达的;然而小海豹惆怅地回望过来,闷闷地咕噜了一声。
……好吧,唯一的翻译官也罢工了。
好在,两只小崽儿听得懂人类的语言。
万年暗自惊叹于自己的水性原来这么好,在波浪沉浮间对崽崽们语重心长道:“我观察了下,这个大怪物的视力不太好,而且正在找什么东西,应该暂时不会注意到其他动静。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思考了一下,还是回渔船比较好,问问看流萤那个小丫头岛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计划说不下去了。
那双高悬夜空的红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近旁。
皇帝乌贼沉入海里,一只眼就有一艘船的大小,红彤彤的瞳光照得海里纤毫毕现,连透明的小水母都染成了草莓味软糖。
乌贼扬起触手向他们袭来,万年沉重地闭上眼睛:以他们的速度,是绝对不可能逃脱的。
在这死亡降临前的一刻,万年思绪飘忽地想,要当新世界的王还是挺复杂的,得先降妖除魔才行。
当初海妖王肃清这个子世界时,有没有遇到过同样的困境呢?
无论是皇帝乌贼,还是别的什么……
但很明显,它们现在都听命于他了。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如此的力量,代价,又是什么?
然而预想中粉身碎骨的痛并未袭来,乌贼的触手只是烦躁地把他旁边拨了拨,极为珍重地捧起了草莓小软糖——也顺带捞起了小海豹。
两只崽崽实在太小了,在乌贼的触手上迷你得像粒米,连吸盘都没办法稳定住他俩。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乌贼不再尝试把他俩举起来,而是主动俯身,语气相当亲热:“小少爷!哎呀,真的是小少爷!”
水里的万年完全傻住了。
等会儿,不是,这个萌妹音哪里来的啊?
是这个浑身散发着狂霸之气的皇帝乌贼吗?!
——它之前一直在焦躁寻找的,就是宝宝崽吗?
小梨觉也愣住了。
他离开海面之后重新裹上一层水膜,此刻被小海豹像顶着球一样顶在脑袋上。
绫希用了些灵力将水球稳定住,确保小水母不会突然掉下去。
梨觉用小触手拍了拍绫希的头顶,他们还有精神链接的通道可以交流:「希希,谁在说话?」
小海豹仰脸,用鼻头顶了顶水球:「我猜,是乌贼先生吧。」
「乌贼先生?」小水母惊奇极了,「是小妹妹吗?」
那个嗲嗲甜甜的声线,很难不说是女孩子。
可是他们一同看着近在咫尺的、山一样倾倒而来的怪物,又很难真的把它同扎着双马尾、穿着百褶裙的萌妹形象联系在一块儿。
小海豹迟疑:「也许……是姐姐吧。」
梨觉还不到四岁,就算皇帝乌贼真的是磁性……呃,应该也不会比梨觉年纪小,否则也长不成这么大个儿。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乌贼对他们没有恶意——用了“小少爷”这样的称呼,肯定是海妖王非常信任的存在。
乌贼的确是软体动物,然而它这么大一只,再怎么软绵绵也堆叠成了变形金刚。
小水母掀了掀背后的蝴蝶结,鼓起勇气打招呼:「乌贼妹妹!」
小海豹呆了呆:就已经这么确定是妹妹了吗!
硕大的皇帝乌贼同样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接着细声细气地笑起来:“小少爷,我可是不是妹妹哦。”
它居然能听懂梨觉发出的啵啵声,果然海洋世界自有一套法则。
小水母鼓起伞体:「那你是什么呀?」
“人家是男孩子呢。”乌贼娇羞道,“百分百不掺假,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哦~”
万年听不懂小水母的话,乌贼的还是能理解的,闻言额头直冒汗:这么大个儿发出萌妹音就算了,现在还要告诉他其实是雄性,简直……简直变态啊!
巨型乌贼还在对着迷你小水母撒娇,听得人寒毛直竖,顺带世界观崩塌。
小系统倒是快速地、自然地接收了这个新设定:「乌贼先生,找崽崽有什么事嘛?」
乌贼不顾围观者死活地继续用那甜腻的声线:“嘿嘿,我就是来接你回王宫。”
小水母欢快地翕动着伞体:「是幺幺哥哥要见崽了嘛?」
幺幺哥哥……是谁?
乌贼没听过这个属于小幼崽和海妖王之间的特定昵称,不过这不重要:“其实本应当是飞花小姐来接您的,不过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留了信派我来完成工作。”
「花花姐姐?」梨觉迟疑,「可是,流萤姐姐让崽等她。」
乌贼抬起背后的触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哎呀,这样吗?真奇怪她们居然没有达成一致呢。”
要知道,身为王的左膀右臂,又是孪生子,流萤和飞花是那种不需要语言交流也能达成高度默契的姐妹俩。
为什么现在会有看似矛盾的指示呢?
梨觉同样疑惑,不过水做的小幼崽可没什么思考的脑容量,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潜杏了,开心地在小海豹的头顶蹦了蹦:「希希,我们走叭!」
绫希也有迟疑,他对流萤和飞花的了解有限,谁都不能完全相信;至于面前这个,唔,萌妹皇帝乌贼,究竟是不是潜杏的亲信,也有待考证。
不过只要自己陪在崽崽身边,就不会让他受伤害。
他可是有绝招呢。
小海豹顶着小水母,在触手上挪了挪,用短短胖胖的鳍肢抱住其中一个吸盘边缘。
乌贼兴奋地摇晃着其他触手,同时还要小心不把两小只掀下去。
它压根没发现还有个渺小的人类,准备驮着崽崽们一同潜入海里。
万年在它招摇出的山峦般起伏的海浪里奋力挣扎,大声地喊:“啵啵崽,小啵啵崽——”
可惜他的声音还没乌贼触手拍出的水花大,完全淹没了。
“——且慢!我不同意!”
另一个又细又甜腻的声音插了进来。
在场的生命体同时扭过头。
万年惊骇地发现,那座一直遥不可及的海岛此时已经来到了面前——而它根本不是什么岛,是只和皇帝乌贼体型不相上下的巨型海龟!
此前它的脑袋一直埋在海下,仅露出了长满了郁郁葱葱藓类的龟背,看起来就像个植株茂密的小海岛。
难怪“岛”可以听凭流萤的命令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不过是上浮和下潜的差别罢了。
他们的小艇一直没能靠近“岛”,也是因为这家伙在悠哉悠哉游泳吧?
乌贼连不屑的哼声听起来都像少女的娇嗔:“你想得美,小少爷应该跟我回王宫。”
海龟同样娇滴滴的:“流萤小姐说了,小少爷要先在我这儿等着。”
“你胡扯!这可是飞花小姐交付于我的!”
“你才胡扯!不信你去问流萤小姐,赶紧把小少爷还给我!”
“什么就还给你了,啥时候成你的了?”
“就算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是你的!”
“大胆,你想违抗飞花小姐的命令吗?”
“那你又要忤逆流萤小姐吗?”
“不服的话我们去问陛下好啦!”
“哼,问就问!”
吧啦吧啦吧啦。
万年无奈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怪物啊?真的能好好当逃游boss么?
而且这种声线真的让人难以接受……泡在冰冷海水里的万年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会吐出来。
乌贼触手上的两个小家伙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争端。
绫希也没见过这两个大家伙,他用自己的权限快速查询了一下,海洋副本的玩家们在通过海盗这一关之后,有可能直接开启终章,面对大boss海妖王;同样可能触发支线,也就是接受皇帝乌贼或者巨型海龟的考验。
作为第一道门槛的小boss海盗首领,万年通常在结束自己的任务以后就带着兄弟们打道回府,所以也没同乌贼与海龟碰上面过。
眼看着乌贼和海龟就要为崽崽的所有权打起来了,这可不得了:它俩这个身型若是动手,引发海啸都是最轻的结果。
海面上,月亮下,巴掌大的身影毅然决然阻隔于怪物中间。
小水母身周的水膜扩大到可以容纳小海豹一起进来,后者仍然把前者顶在脑袋上,两只崽一起随着泡泡缓缓浮空。
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半透明小幼崽挥着蝴蝶结触手,扛起调(端)停(水)的职责,奶声奶气劝阻:
「——你们不要再打啦!」
第52章
海底王宫。
飞花跪在绚烂的孔雀蓝大砗磲前, 匍匐于地认错:“是属下失责,请陛下责罚!”
潜杏没有立刻说什么,沿着她的屋子巡视一圈, 鱼尾上深蓝的鳞片随着摇曳的动作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光彩。
半晌,他冷淡开口:“你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
飞花的尾鳍忐忑地蜷起,漾起一小抔沙, 深深低下头:“没有, 连气息都没有捕捉到。按理说有陌生人闯入都会发出警报, 但是……”
但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感觉到, 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了大砗磲里,以她的力量竟然挣脱不开。
等呼救被其他人听见、海妖王亲自赶来,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在你昏迷期间, 给同心的信号已经发了出去。”海妖王在说这话时语调看似轻描淡写, 实则有叹息, “它现在应该出发去海面了。”
飞花一怔:“那它和四灵岂不是……”
潜杏没回答,算是默认。
飞花的天塌了。
她和孪生姐妹流萤各有一只通灵之兽, 自己的是皇帝乌贼同心,流萤的则是海龟四灵。
同心和四灵一个守海底, 一个守海面, 大部分时间划水摸鱼就够了, 偶尔在玩家开启支线时上班。
严格遵守轮班制度, 几乎不会打上照面,还算和谐。
这两个大家伙谁都不知道活了多久,反正从海洋世界被主神归化之前就是死对头了。
和陛下与黄金暴君那种……嗯,对彼此略带微妙情愫的宿敌还不同(这话飞花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同心和四灵是真的两看相厌,见到对方必然大打出手, 搅得海域不得安宁。
海妖王喜静,最讨厌被打扰。
这种情况能不发生绝不发生,没人愿意承受海洋之主的盛怒——那比乌贼和海龟打起来还要恐怖一万倍。
飞花面露绝望:“抱歉,陛下,这都是我的错,我……”
现在赶去海面来得及吗?
“算了,起来吧。”王拢了拢身上的长袍,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对方的力量远在你之上,你还需修炼。”
潜杏的眼尾狭长,是那种看起来很薄情的形状,眸光流转时又是绝对的勾魂摄魄。
塞壬的蛊惑,哪怕不刻意伴以歌声,也没有人能不中计。
飞花不敢与他对视,脊背发寒:“谢陛下。”
“你去看着它们,别太闹腾。”潜杏道。
飞花应声,离开此处。
待她走后,潜杏蹙起眉,碾了碾指尖煤灰似的尘污,凑近嗅到若有似无的硫磺气味。
那是刚才他在砗磲的壳上发现的。
擅闯者何许人也,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飞花和流萤姐妹俩的实力很强,否则他也不会挑选她们二人做侍从。
他赋予了她们一部分子世界的源力量,能够感受任何一处脉络细小的变化。
如果能闯入并制服其中一个而不被发现,与其说对方的力量必定在姐妹俩之上,不如说,来人所拥有的气息压根不属于这里。
她们终究权限不够,无法捕捉来自异世界的波动。
……就这么等不及吗?连自己还没见到宝宝崽呢。
潜杏有些无奈。
再说了,就算真的要见一见小家伙,有什么不能和自己直接提的,还要辗转用控制飞花和同心的方式,做贼似的。
难不成因为这样比较刺激?还真是符合他爱恶作剧的本性。
他真是从来搞不懂那小子。
潜杏叹息着,任凭水流卷走指尖的痕迹。
希望不要闹出什么事儿来才好。
*
在梨觉小朋友的设想中,自己进行调停的结果应当是双方冷静下来,通过理智的沟通对话友好相处;进入无限空间后他在不同场合、对不同人端水过很多次,每次都很顺利。
但今天这两个巨大无比的家伙根本不听指挥。
乌贼和海龟发现小崽崽会飞之后,更是激动地纷纷发出十几岁少女的尖叫:“天呐,小少爷也太太太太可爱了吧!”
要知道,以它俩的体型,尖叫声无异于破坏性极强的声波武器。
小水母的水膜有隔绝作用,而且严格来说他这种形态也没有耳朵;小海豹还是奋力举起短短的鳍肢护住他绵软的伞体——管他耳朵在哪里,先捂住再说。
唯一的人类可就惨了,本来在海水里泡了这么久就精疲力竭,万年好不容易趁着乌贼和海龟吵架时悄悄爬上前者的触手稍作休息,就被尖叫声重新掀了下去。
他的脑仁都快震碎了,耳朵里灌的不知是水还是血,眼前一阵阵发黑。
太憋屈了,不会真有人是被尖叫声吵死的吧?
「好大的声音……」小系统还分辨不了“吵架”和“吵嚷”的差别,只能用另一种模棱两可的描述,委委屈屈,「崽崽难受。」
绫希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海豹的听觉比水母更灵敏,哪怕水膜忠诚地保护着他们的听力不受伤害,也依然叫人烦躁而晕乎。
同心最先捕捉到小系统的“控诉”,连忙听下尖叫,小心翼翼:“小少爷,哪里不舒服吗?”
小水母总算获得了清净,晃了晃伞体:「耳朵,耳朵疼。」
乌贼好奇道:“小少爷也有耳朵吗?”
梨觉一愣:“诶?”
他没有吗?
海龟忿忿道:“一定是你这个家伙太吵了,才会害小少爷难受。”
乌贼一听不干了:“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早就带小少爷回王宫了!”
海龟:“你——”
完了完了,又要吵起来了。
小海豹连忙顶着小水母在空中上上下下蹦跶,左左右右摇晃,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哎,哎!”
同心和四灵完全没注意到他俩,还在尖酸刻薄地挑剔对方。
崽崽们实在太小只,像颗要亮不亮的月亮,随时有可能被大张着嘴嗷嗷叫的怪物们吞进去。
「崽要生气了。」梨觉鼓起小身体,对绫希抱怨,「崽崽,不喜欢吵架!」
小海豹用鳍肢摸摸小水母,既是安慰,也是鼓励:「觉觉想做什么,就做吧。」
反正有他保护他呢。
小水母贴了贴小海豹,分出一条柔软的触手替后者捂住眼睛:「希希,不要睁眼喔。」
绫希猜得到他要怎么做,闭着眼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没办法,海豹的脖子实在太粗了,做这种动作时很不灵活。
难得有小海豹躲在小水母后面的场合,宝宝崽心中充满了豪迈的英雄气概。
蝴蝶结触手越扇越快,像是真正可以翩飞的蝶翼。
小水母的触手全都漂浮了起来,以伞体的梨花形状为中心,透明的小身体散发出淡蓝的光线。
一开始是溪流般的浅淡,但那光芒愈发夺目,照耀的范围也逐渐扩大。
很快,黄澄澄的月亮下面多了颗湛蓝的小月亮。
梨觉在心中默念,好崽崽不可以吵架哦。
吵架的怪兽们起初没发现这里的异动,等到它们发现夜空明亮如白昼时,已经完全被那温柔的光芒所俘获了。
同心和四灵仰着头,痴痴地望着蓝色的小小月亮,下意识
两个见面就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死对头,还是头一次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不,那远比月光更加皎洁、潋滟,甚至有了圣洁的意味。
相比其他有不同板块的子世界,海洋世界单调得多,蔚蓝是这里最主流的、也是居民们最熟悉的色彩。
他们在蓝色里诞生、消亡,在蓝色里兴风作浪,也在蓝色里获得心灵的平静。
小系统的治愈之力此前仅对特定的对象施展过,还需要近距离接触,最好是能直接触碰到;这是他头一回如此大范围地使用能力,并且离目标都很遥远。
绫希先前感应到梨觉想要动用这个能力时,还有些担忧崽崽能不能成功。
但他做到了。
眼前的光芒从耀眼变得柔和,小水母收起了触手,小海豹睁开眼睛,赞叹地看着漫天流光,仿若池水里倒映的碎星。
他把小水母重新顶在脑袋上,欣慰地想,尽管看起来还是需要呵护的小宝宝,其实也在成长呢。
梨觉是异世界的小主人,那颗纯洁剔透的心是全世界最宝贵的存在,足以安抚所有纷杂和紊乱。
他的意志,就是无限空间的意志。
皇帝乌贼和海龟的视线转移到对方身上,眼神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情感。
同心率先道歉:“哦,我不该吵架……”
四灵的忏悔紧跟其后:“不,不是你的问题,我也不该那么粗鲁。”
同心的红眼睛波光粼粼:“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
四灵显得很激动:“我也这么认为,我们放下偏见,说不定很合得来呢!”
乌贼的触手拥抱上海龟。
“兄弟!”
“好兄弟!”
“兄弟,你好香。”
“兄弟,你……”
小水母趴在小海豹头顶观赏着大团圆结局,快乐地掀了掀蝴蝶结触手,连小海豹都跟着鼓鼓掌。
嗯哼,大家总算不吵架啦~!
这幅场景要是被飞花和流萤见到,恐怕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甚至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通灵之兽;该不会是别人捏造的幻觉吧?
巨兽们和好了,幼崽们也很满意,一切看似和和美美。
就是完全没有人在乎万年的死活。
被掀进海里的人类因声波的刺激七窍流血,海水反复冲刷着伤口,剧痛和疲惫交织,向来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万先生,恐怕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幸好皇帝乌贼和海龟神仙打架时所有动物都跑了,否则这么浓烈的血腥味肯定会吸引来鲨鱼群。
得亏他大小也是个boss,生命力足够顽强,不然没被鲨鱼吃了也得力竭沉海。
万年昏昏沉沉地感到后悔,什么幺蛾子新世界的王,不想干了。
回去当海盗头子不是挺好的么,吃香喝辣,兴风作浪,耀武扬威,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撑不下去了……
他就要成为无限空间中第一个自杀、还死得这么憋屈的小boss了。
匿名交流板上的那些混蛋肯定会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嘲笑一辈子的,他都能猜得出他们会发什么样的表情包。
……想想都觉得好气啊。
就在他即将放任自己被海水淹没之时,忽然一股陌生的力量将他像拈一片树叶那样轻松地拎了起来。
万年的眼前全是血雾,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究竟何方神仙捞自己一命。
耳边模模糊糊传来清亮明快的少年音:“啧,还真是没用的人类。”
既讥讽,又愉悦。
……谁?
什么人能够靠近他而完全没被发现?
作为和飞花、流萤平级的万年,他在子世界中同样拥有一部分感应权限,否则对付点亮隐身技能点的玩家也太过被动。
可是他方才除了拥挤得几近窒息的海水,什么都没感觉到。
万年就这么被拎着脱力了咆哮的海水,扔到了陆地——准确来说是四灵的龟背上。
求生欲让他拼命地咳嗽,试图把肺里呛进去的水和血都排出来,那对于人类而言是相当痛苦的过程。
等他觉得自己能差不多喘过气、脱力地倒在地上,眼前的画面总算慢慢回归清晰,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个救命恩人。
究竟会是谁呢?
*
飞花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
面前这哥俩好、勾肩搭背的大怪物,是谁啊?
谁养的啊?
她立在同心的一条触手上,看着它另一条触手把小水母和小海豹传送过来。
在搞清楚那两个家伙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之前,还有个更重要的小宝贝要料理好。
梨觉早早就发现了飞花,等待“转运”的过程中激动地在小海豹的头顶上蹦跶来蹦跶去。
好不容易离得近了,崽崽的耐心已经耗尽,连最后那么一小截也等不及,浮起泡泡就飘了过去。
小水母淡蓝的光芒中掺上细细碎碎的金色,等扑到飞花怀里时,已经是个实心的人类小幼崽了。
梨觉眼睛弯弯,露出一对甜蜜的小酒窝:“花花姐姐!”
飞花比自己孪生姐妹的性格更加外向,尤其现在海妖王不在,她可以放任自己的喜爱尽情吸崽,在小家伙牛奶布丁似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小少爷,好久不见呀!”
直球的幼崽也喜欢直球的爱,小脸红扑扑:“想姐姐啦~”
飞花刮了刮他的鼻子:“我看你可不止想我呢。”
梨觉从见到她起眼神就时不时往旁边瞟,似乎除了她还在期待什么别的人出现。
答案昭然若揭,可惜眼下还是要叫他失望一下下:“抱歉,小少爷,老爷没有来哦。待会儿流萤下班,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
梨觉有些失落地垂下眼,不过很快调整好了自己,金瞳闪闪亮,语气格外真诚:“崽见到花花姐姐,也很开心!”
飞花一个没忍住,又吸了几口崽。
模样甜嘴还甜的小宝贝,谁会不喜欢呢?
在她和宝宝崽贴贴的时候,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飞花在子世界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战力,很少有什么存在能让她感到威胁,更别提这样脊背划过寒意。
她调整了下抱崽的姿势,看向目光来源。
是那个总守在梨觉身边、大一些的男孩,现在同样从小海豹恢复成了人类形态,黑发棕眼,不吵不闹,站在另一条乌贼触手上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挂着淡淡的笑意。
怎么看都是很有礼貌、很乖的小孩子。
那种近乎危险的压迫感……
是错觉吧。
飞花安慰自己。
“小绫少爷。”她抱着梨觉,微微弯腰向他致意。
绫希也回礼:“飞花姐姐,辛苦了。”
和天真烂漫的小梨觉相比,绫希的性格沉稳到完全不像五六岁的稚童,也隐藏着更多秘密。
飞花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很早就对绫希有所怀疑,也在回领地后想办法查验过他的身份,却一无所获。
这很不寻常,大boss在无限空间有着相当高的权限,如果连海妖王都无法探查到,只能说明绫希的相关信息是由中枢、乃至更高力量亲自封存的。
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若绫希真的是无限空间相当重要的一位,那么能让这样形影不离陪伴和守护的宝宝崽,又怎么会只是新招募来的系统那么简单?
两只小崽崽想要单枪匹马闯荡如此残忍的世界,仅凭「可爱」可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宝宝崽是特别可爱啦。
就在这时,海龟扑棱扑棱四肢,仰着脑袋看向触手上的几人:“飞花小姐,流萤小姐还没有回来吗?”
四灵和同心的确互相看不顺眼——现在要加个“以前”的限制条件了——但对于彼此的直属上司还是很尊敬的。
飞花皱起眉,流萤的确去得太久,这个时间点已经可以算作加班了:“我去看看她吧。四灵,小少爷就先交给你了,在这儿等我们回来。”
海龟低下头:“是。”
放在过去,被委以重任的海龟一定会好好嘲讽乌贼一番。
但它们现在已经是不分你我的好哥们儿了,因此同心也只会殷勤道:“我护送你们!”
四灵很感动:“兄弟,你……”
同心用触手拍拍他:“好兄弟,无需言谢。”
“兄弟……”
“兄弟!”
如果不是要在宝宝崽面前保持成年人的体面,飞花已经要打寒颤了。
尽管合作共事这么多年,她依旧难以习惯、很难相信这么软萌甜嗲的声线是这俩大家伙发出的啊啊啊啊!
*
“哇……”小幼崽不加掩饰地赞叹,“好漂漂!”
同心用灵活的触手把孩子们送到四灵的背上,一望无际的龟壳对小小只的他们来说的确和真正的岛无异。
海龟背上附着的厚厚的发光藻类在晚风中摇曳,仿似误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奇幻森林。
梨觉摇晃着绫希的胳膊,指给他看:“好多发光的草草!”
绫希拉起他的手,小朋友们在死去的藻丛中深一脚浅一脚漫步。
藻丛踩起来软软的,像棉花糖,每一步下去都会踩碎一地清光,溅起纷飞的萤火。
皇帝乌贼娇滴滴地向小系统道谢:“小少爷,真是太谢谢你啦。”
它的体型太大了,在海洋里根本找不到朋友,小虾小鱼一见它就躲得远远的。
除了飞花安排任务时能上来恐吓恐吓玩家,其他时候还真是无聊得不行。
放眼望去,能有共同体型和语言的也就是四灵了,可它俩以前看对方如眼中钉,互相嫌弃是傻大个儿,反正怎么都不顺眼。
如今放下芥蒂、握触手言和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孤独,一样需要彼此。
尽管醒悟得有点儿晚,并不影响它们从今以后成为最好的兄弟。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治愈力满分的小系统。
梨觉摆摆小手:“不用谢的呀,以后,不吵架!”
同心娇羞一笑:“好好好,不吵架。我们可是好姐妹……啊呸,好兄弟呢!”
语毕,它缓缓沉下海面,和同样把头低下去的四灵在海水之下,用着仅有彼此能懂的频率叽里咕噜去了。
梨觉和绫希找了一处发光没那么强烈的藻团躺下来,经过这么一晚上的折腾,两人都困了。
绫希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梨觉身上,用胳膊揽着他,后者小猫咪似的趴在他怀里,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小小的孩子们抱在一块儿,闭着眼睛蹭了蹭额头,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
即便这残酷世界的风吹雨打不会对幼崽心慈手软,但只要牵着彼此的手,就能勇敢面对。
只要还在彼此身边,就已经足够。
搅动风云的大怪物们停了手,整个海域都宁静下来。
玉米软糖味的月亮依然挂在天上,遥遥注视着人间。
“希希。”
“嗯。”
“你能给我讲故事吗?”小幼崽又打了个哈欠。
爸爸在的时候,哄他睡觉总会讲睡前故事。
绫希怔了怔。
他不是普通人家抚养长大的普通小孩,别说有人给他讲什么睡前故事了,连睡眠都不是必需品,对绵软又梦幻的童话储备量很有限。
不过……
他想了会儿,眼睛一亮。
也不是没有东西可讲。
“我知道啦。”绫希道,“那就讲个我第一次见到觉觉的故事吧。”
“第一次?”崽崽的小手抓着他的衣服,眼皮已经沉得睁不开,又忍不住好奇,“是在沈爷爷家吗?”
那是他的祖父,他的亲人。然而他不能像别人家的小孩子那样撒娇喊爷爷,而要客气而疏远地带上不属于自己的姓氏,提及时语气带着陌生的尊敬。
“不是哦。”绫希看向浩瀚夜空,想起什么悠远的记忆,“是比那更早的,真正的第一次呢。”
第53章
说来奇怪, 崽崽们的「第一次相遇」,的确是有两次的。
对于梨觉来说,就是爸爸失踪后被警察送回沈家才认识了绫希。
但从绫希的视角, 初遇比那早得多,要追溯到三年前梨觉出生的时候。
严格来说,是出生的第三天。
出生三天的新生儿对于普通访客来说已经是很早的探视时间, 可对于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够姗姗来迟了。
绫希仍记得那日神主的匆忙——他从未见过祂如此慌乱的样子。
“我没有赶上。”祂翻来覆去地念叨, “我居然没有赶上那一刻。”
无限空间与现世的时间流速并不同步, 换算差还时有变化;更何况小孩子也不是掐点出生的,等主神从缠身俗务脱身、匆匆赶向现世时, 已是错过了那最重要的一刻。
绫希蹲在高高的台面上, 看着神明手忙脚乱地对着镜子整理着装。
虽然祂只要挥挥手就能够完成任何想要的装饰, 但祂还是郑重地亲自调整每一点细节。
小兽歪过头, 静静地看。
他觉得这样的主神很有意思。
不是往日那个宽仁、公正、威严的神明。
此刻,就只是一个急匆匆的新手父亲而已。
这时候的绫希同样年幼, 还在为自己究竟要不要化形而发愁。
不化形,能够保存完整的原始力量。
化形更方便出入各种场合, 但同时也会损失一些源力量。
选择, 总是伴随着代价。
主神摸摸他的小脑袋, 温和地告诉他不用着急, 有大把的时间慢慢考虑,等决定了再告诉祂。
绫希的确犹豫了很久,直到看见摇篮里的小婴儿。
好小。他想。
他跃上狭窄的围栏,轻盈地停在上面,伸出爪爪试探性地比划了一下婴儿和自己的大小。
看起来一爪子就能拍扁。
绫希冒出危险的念头。
好在下一秒他就把这个邪恶的念头摁了回去。
不可以拍的,这是他要守护一辈子的人类呢。
或者, 不全是人类?
在绫希和新生的小家伙(单方面)面面相觑的同时,主神慢慢走向另一张病床上的人。
祂的神色凝肃,那是和平日的悲天悯人全然不同的、近乎苦涩的叹息。
尽管完全没有必要,祂仍在俯身看向人类时屏住了呼吸。
沈烟打了止痛针,也用着镇痛泵。
然而再多的药效都无法缓解他这样异于常人的体质所承受的折磨。
男性的身体构造本就不适合孕育生命,更何况是神之子。
他看起来是睡着了,也可能疼晕了过去。
面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太久没剪的黑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看上去十分脆弱。
绫希上次见到他还是冬天,不知是否是衣服的缘故,现在的沈烟远比那时消瘦得多。
“药太多了,对他身体不好。”
主神把手放在他腹部上悬空的位置,金色的光芒自手心向下滴落,覆盖在人类的伤口上。
沈烟紧蹙的眉心舒展些许。
然而祂可以治愈他身为人类那部分的患处,却无法缓解他为了诞下神之子所经受的伤痛。
“早知道要受这么多苦的话……”
神明自言自语。
后面半句会是什么呢?
绫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于是道:“能平安出生,很了不起。”
小孩——或者说这时候还是小兽——神态宁静,语气平和,讲着完全不像才出生两年的幼崽会说的话。
神先是怔了怔;这样太过鲜活、太过……人类的表情,同样不该出现在一个神明身上。
接着,祂慢慢笑了:“你说得对。很了不起——他们两个都是。”
绫希看见神在睡着的人类额头上克制地、轻轻地印下一个吻。
看起来还想要有别的亲吻,但祂终究没有这么做。
那个吻大概,不,一定是有魔力的。
片刻后,沈烟的眉头彻底舒展开,陷入温和的睡眠之中。
小兽好奇地问:“您不怕他醒来吗?”
“他看不到我们。”神回答时,视线也没有从人类那里移开,手指留恋地抚过他的脸颊。
“这样啊。”绫希点点头。
不过——他琢磨着主神的神情,以观摩人类的经验来解读——也许神明心底的某一处,是期待着人类醒来、并且看见自己的吧?
看见……吗。
小兽再度低下头,看着摇篮里酣睡的半神半人新生儿。
在神明设下的结界中,既然父亲看不见非自然生物,理论上儿子也是不行的。
绫希觉得有点遗憾,不过也只有一点点。以后他们总会相见的,那可是他的使命啊。
等小兽正要跳下围栏,小婴儿忽然张开了眼睛。
金色的。那是绫希的第一反应。
婴儿的眼瞳是很淡的金色,像快要融化的奶油。
沈烟是纯粹的黑发黑眼,那么这种金色自然是遗传自神明。
婴儿来到这个世界才三天,胎毛像一层金色的纱。
他的神明父亲的色彩是夺目的,而人类父亲的色彩则是沉静的。
他是神明父亲的温柔面,是人类父亲的热烈面。
他是他们爱的结晶,是融合,是最好的礼物。
此时的绫希还无法理解太多复杂的感情,他像每一个年幼的小动物一样,通过学习和模仿来试图明白别人在做什么。
小兽低头,看见婴儿浅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乌黑的、铠甲似的厚厚表皮。还有银白色的、匕首一般突出的角。
和面前这个纯洁无暇的小天使相比,怎么看都是个不讨喜的黑漆漆小怪物。
绫希是由神主亲自抚养的灵兽幼崽,哪怕还是稚嫩的年纪,依旧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和稳定的内核。
小小的灵兽生平第一次感到紧张,担心自己会吓到对方,和主神同样在面对珍贵之人时选择了屏住呼吸,扭头就要离开。
然而婴儿张开小拳头,冲他弯起眼睛咯咯笑起来。
绫希吓了一跳,停下了动作。
婴儿应该看不见自己才对。他在笑什么?
小兽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别的东西。
再度转头盯着婴儿,后者的视线很明显聚焦在他脸上。
绫希试探地沿着围栏向左挪了一步。
这么点儿大的婴儿还不会转头,可目光的确是在追随他的方向。
绫希又试了试往右,结果还是同样。
他小心翼翼地在婴儿眼前晃了晃爪爪,悄声问:‘你在看我吗?’
他甚至没有说出声音来。
婴儿快乐地吐出一个口水泡泡,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感应到了。
“你和他之间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殊的链接。”主神曾经这么说过,被绫希一直记在心里,“从他在小烟的身体里成型的那一刻,你们的链接也就出现了。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
神明戳了戳他硬邦邦的小脑壳,眼带笑意,口吻像一个父亲:“以后我的孩子就交给你来守护了,好吗?”
——以后要是哪天我不在了,请你保护我的崽崽,好不好?
那个人类也说过同样的话,在绫希伪装成流浪小黑猫的时候。
那时候的绫希想,真是两个奇怪的父亲,怎么能舍得把自己的宝贝拜托给别人来照顾?
很久以后绫希再想起这些话时,恍然意识到,神明也好,沈烟也罢,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梨觉分开、无法陪在他身边看他长大。
那分明是托孤一般的语气。
但无论是哪一次,绫希都很郑重地答应了。
这时候面对冲他笑的小婴儿也是同样,隔空握手般,对着那攥紧的小拳头挥挥爪。
‘我会保护好你的。’他想。
婴儿的浅金色眼睛望着他,像在笑。
是听到了吗?
一定听到了吧。
回去的路上,绫希默默跟在主神的身后。
神明一直沉默着,大约不得不再度同爱人和幼子分开让祂很煎熬。
但是没办法,此刻的现世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那个」蠢蠢欲动随时可能苏醒的眼下,将他们带在身边才危险。
“……神主大人,我想……我还是想要学习化形。”
小兽忽然道。
神主低头看他,看上去却是意料之中:“怎么改变主意了?”
小兽嚅嗫着:“我怕、我怕我的样子会吓到他。”
“我的孩子吗?”神主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不会的。他一定是个勇敢的孩子。而且,他会同样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
是灵兽的形态也好,是人类的模样也罢,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小的绫希眨了眨眼,脆生生回答:“那,我也会一样爱他。”
主神微笑着:“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
“——然后,就是这样啦。”
绫希讲完了这个故事。
梨觉不仅没被哄睡着,还越听越精神。
这些新生儿时期的记忆他不可能还保留着,不过小哥哥在讲述的时候,他依旧觉得亲切,似乎见证过一切的发生。
他趴在绫希怀里,眼睛亮亮的:“神明大人,去看过我!”
绫希一愣。
他差点儿忘了,梨觉还不知道主神是他未曾谋面的另一个父亲呢。
小系统在无限空间也算是工作有一段时间了,自然从各方各面听说过主神的名号。
祂全知全能,神圣威严,是这个世界的创始者和至高领导者,在梨觉心中是个了不起的存在。
梨觉一直很憧憬着能与厉害的神明大人见上一面,却没想到希希居然说,自己出生的时候神明大人就探望过自己呢。
小朋友的语气失落又疑惑:“那为什么后来神明大人都没有再来看崽崽呀?”
沈家有人信教,祈祷时口中喃喃着请神明保佑。
幼崽似懂非懂,隐约明白在祈愿的时候也要如此虔诚。
可是,他孤身一人的时候,独自捱着寒冷和饥饿的时候,想爸爸的时候,为什么神明大人都没有出现呢?
他应该有很听话,有在当一个很好的小朋友呀……
绫希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更无法说出神明的真实身份。
他可以告知一千个、一万个人,但不能是梨觉。
主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神明,唯独对梨觉来说是父亲。
父亲是一个不能替代的角色,甚至不该从他人口中得知。
“神主大人……很忙。”绫希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解释,看着梨觉失望的小脸,自己的心也揪成一团,“等祂有空的时候,就会见到啦。祂一直很挂念你呢。”
小幼崽一听他这么说,心情立刻变好不少:“真的嘛?”
绫希点头:“祂和我说过很多次,很想要见你的。”
这些可不是为了哄崽编出来的,都是主神真的念叨过的话。
只是,还没等到可以再去见梨觉的合适时机,祂已经深陷任何人都无法施以援手的终极困境。
无论是和祂血脉相连的梨觉,还是自小在祂身边长大的绫希,都感应不到祂的存在。
祂当然还活着,不然无限空间早就彻底崩塌了。
可是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个了。
梨觉彻底睡不着了,趴在藻丛上双手托腮,晃着小脚丫充满期待:“希希认识神明大人?”
“嗯。”
“那能不能讲讲,祂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进入绫希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主神很高很高。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灵兽,总是要仰起脑袋才能看见祂的全貌,看见祂灿烂的、波浪似的金色长发,被圣洁的光晕笼罩着,再怎么靠近也仍觉遥远。
梨觉精致的五官很像沈烟,发色和瞳色则来自另一个父亲,就是比主神浅淡许多。
绫希回忆着神明的同时看着他,崽崽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迷你号神明。
“主神大人……很好。”绫希绞尽脑汁,只给出了这样一个没新意的回答。
没办法,突然让他去描述,实在有点难嘛。
梨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更多,不解道:“没有了嘛?”
绫希也不想看见他失望,眉毛垮下来:“等你见到祂,就会知道啦。祂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崽崽用手戳了戳他的眉心,反过来安慰他:“好叭。”
梨觉还记得绫希跟自己说过的,要集齐所有boss的喜爱,就能找到爸爸,而神明大人也许和爸爸在一块儿。
所以,现在更重要的是自己要做好小系统的工作哦。
等到一家三口见面,所有的谜底都会揭晓。
绫希衷心地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孩子们重新并排躺下,看着即将泛白的天空。
一个混乱的夜晚就要过去了。
绫希和梨觉在想同一个问题,究竟如何通过收集子世界的「核」来感应主神的所在地。
按照之前的思路,梨觉需要得到所有大boss的印记,可是子世界多如牛毛,全部集齐得等到猴年马月?
有没有什么替代的方法,可以将全部「核」的碎片浓缩至其中一部分……?
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觉觉,你爸爸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以前的事?——就是和神明大人有关的。”
沈先生是祂最看重的人,祂一定会跟他提及自己曾经的事。
而梨觉又是沈先生最重要的、与世界最后的联系,也许会以同崽崽一起回忆的方式来靠近渐行渐远的过去。
梨觉眨巴眨巴眼:“爸爸以前也认识神明大人吗?”
“嗯……”绫希后悔给自己挖了个坑,但是没办法,事到如今也只能往下跳了,“是呢。”
好在崽崽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认真思考起了他的问题。
爸爸的确讲过一个和其他王子公主不太一样的睡前故事。
了不起的神明统领世间,众生匍匐,信奉于祂。
祂是英明无畏的,是公正严明的,却也是孤独的。所以需要自己创造子民。
世界存在着与神原生的怪物们。
神拣选了他们,驯服了他们。
“此后——
巨龙是祂的长矛;
海妖是祂的坐骑;
地狱是祂的花园;
魂魄是祂的权杖;
死亡是祂的王冠;
……”
小幼崽在这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竟然将爸爸最后念的几句诗一样的话语一字不落地重复了出来。
绫希起初还在安静地听,到最后难掩激动,直接翻身坐起来:“巨龙、海妖、地狱、亡灵、死侍——就是他们!”
梨觉也爬起来,虽然很想跟绫希一起兴奋,但确实不知道对方在兴奋什么。
绫希解释:“既然能编进故事里,肯定是很重要的。这几个子世界的大boss,估计就是最初陪在神主身边的那几位。”
世界的原初怪物,主神最初的对抗和驯化对象。
他们所拥有的「核」,汇聚起来就足以感应神明。
幼崽还在试图跟上小哥哥的思维,男孩已经抱起他转圈圈了:“只要攻略成功这几位,你就能跟你爸爸重逢啦!”
大概率还是两个爸爸一起呢。
懵懵懂懂的梨觉总算明白过来,在绫希放下他之后掰着小手指数:“一、二、三、四……五!五个!”
“没错,五个。”绫希分析,“现在你已经集到芬克斯先生的印记了,潜杏先生的同样不会有问题。接下来的三位首领先生一定也会顺利的——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这母庸置疑。
梨觉正想问“印记”指的是什么,被由远及近的噪音打断。
“你个混蛋放我下来……放我下去!!”
——主要是翻来覆去喊着这一句。
崽崽们惊得差点跳起来,绫希连忙挡在梨觉前面,一同看向声源处。
这个世界的夜晚逐渐过去,蒙蒙亮的天色下有两个黑影朝着他们走来。
一个应该是人。
另一个……大概也是?
在前面一点儿的、那个明显是人形的家伙,逐渐走出朦胧的晨雾。
孩子们看过去,那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说他是“人”并不准确,人类不该头顶长一对血红镰刀似的山羊角,也不该身后有条长长的黑色尾巴。
他的打扮颇有特色,黑红相间的露脐紧身衣与小短裤,很好地显出少年人的身体独有的纤细美好的线条;项链和裤链都缀有质感极为逼真的骷髅头,衣料镂空的背后露出翅膀似的刺青。
夸张,迷人,大胆,还有点儿说不上来的邪恶,恐怕是所有人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印象。
像个会边对别人甜言蜜语、边拿对方磨牙吮血的小恶魔。
等等。
恶魔?
还披着绫希外套的梨觉从大一点的男孩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拽了拽小哥哥的衣袖,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道:“希希,他好像图画书里的魔鬼耶。”
“是吗?”
这话可不是绫希说的。
前一秒少年还离他们有二十米的距离,后一秒已经来到眼前,蹲下来对着小幼崽笑眯眯:“我很像魔鬼吗?”
他的眼型上挑,笑起来的时候弯出明显的弧度,小虎牙显出几分稚嫩,像个秉性很好的孩子。
绫希紧紧护着梨觉,皱眉对这个不速之客进行快速评估。
咦,这位是……
梨觉倒是不怕生,绫希的衣服比他大了几号,整个人像裹在里面的洋娃娃,眨巴眨巴大眼睛:“像的呀!长角角,还有长尾巴……”
说到尾巴,那根细长的、仿佛有自我意识的尾巴唰地伸过来,用三角形的尖尖调皮地碰了碰小孩子的手心。
小幼崽条件反射要去抓,可它灵活得很,根本不给他够得着的机会。
少年干脆把尾巴当逗猫棒,钓着小猫咪一次又一次跳起来追逐。
脚下的海藻团太过蓬松,梨觉满心都在追尾巴上,一个没站稳陷下去,差点儿摔着。
那长尾巴稳稳地裹住他,送回少年身边。
“小甜豆,你就是宝宝崽吗?”他问。
“是呐。”梨觉奶声奶气地问,“那你是谁呀?”
“我呢,就是魔鬼本人哦。”少年咯咯笑起来,“很快你就会见到我啦。”
这话说得太跳脱,崽崽歪过头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又向绫希求助。
男孩走过来,轻轻吸了口气:“这位是梅菲斯特先生,是地狱世界的首领。觉觉的下一个任务就该去他的子世界啦。”
梨觉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才和绫希交换过的诗句,“地狱是祂的花园”——就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还很小的哥哥吗?
小家伙认真地鞠了一躬,脸都埋到宽松的外套衣领里去了,小奶音糯糯的:“您好您好,我是沟通岗系统宝宝崽,请多叽教!”
这是他新学会的礼貌用语哦。
绫希戳了戳他,小声纠正:“是‘请多指教’。”
幼崽软软地咬着音跟他学:“‘请、多、叽——教’!”
少年陶醉地捧脸,瞳孔变幻成了粉色的桃心:“天呐,小甜豆你怎么这么可爱?难怪大暴龙和小人鱼都那么喜欢你,真想一口吃进肚子里……”
大暴龙和小人鱼,是谁?
梨觉有些茫然,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摆摆手:“不行不行,崽崽不好吃哒。”
梅菲斯特再度笑起来,尾巴尖儿戳了戳他布丁似的软嫩小脸蛋:“那我可要先尝一口才知道呢。”
梨觉苦恼地拽了拽绫希:“希希,你告诉他呀,崽崽不可以吃。”
绫希张了张嘴,到底是告诉梨觉对方只是开玩笑好,还是顺着崽崽的意思进行声明……嘶,有些玩笑话在这位这儿,可能就是真心了话了。
这可是大boss中最多变、最难以琢磨的一位啊。
“……我说你们,就没有人想关心我一下吗?”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大力摇晃铁链的碰撞声,“放我出来!!”
三人一起扭头,看到那个漂浮在半空、由锁链组成的囚笼里,关着许久未见的万年。
梨觉呆了呆。
哎呀,他差点儿把这个叔叔忘记啦!
第54章
半小时前。
万年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昏过去又醒过来了, 人类这具脆弱过头的身体在经受海水和声波的洗礼后,变得不堪一击。
他开始钦佩那些玩家——据他所知全都是人类——居然能活过一轮又一轮堪称变态的折磨,真够不屈不挠的。
若不是自己身份不对, 简直想给他们鼓鼓掌、颁个奖什么的。
呛过水的肺无时无刻不是布满密密匝匝针扎似的疼痛,万年一手撑着发光的藻团,一手捂着胸口又是阵猛烈的咳嗽, 心里无数遍后悔, 当什么新世界的王, 回去好好当他的海盗头子、吃香喝辣躺着领工资不香吗?
没死在海里, 说不定就死在这鸟不生蛋的小岛,哦不, 是龟背上了。
说起来, 要是能临死前再见小啵啵崽一面就好了。
能一眼小家伙甜甜的笑容, 连疼痛都会被抚慰吧。
对了, 还有那个救自己一命的人,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万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疲惫地做了个深呼吸缓解肺里翻涌的痛楚,撑着膝盖颤颤巍巍试图站起来, 眺望向远方。
四灵的龟背虽然辽阔, 植株种群丰富且茂盛, 可它毕竟是个时而上浮、时而下潜的海龟, 很少有什么动物能够适应这样随时切换的生态环境,因而这座“小岛”和所有缺乏动物的地方一样,植物愈是疯长,看起来愈是荒凉。
快要到日出时间了,茫茫大海上辨别位置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太阳的方向。
他琢磨了会儿现在自己该往哪里走,一直仅有风声的背后突然钻出个陌生声音来。
“哎, 你是在找我吗?”
万年浑身一震,因惊吓失去了重心,被缠在一块儿的藻团绊住,悲惨地脸朝地摔了下去——
有什么裹住了他的腰,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他毁容的风险。
万年重新站稳,庆幸之余低头瞅了眼。
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裹住他的可不是什么想象中的绳子,而是一条——一条尾巴!
光滑的,细长的,漆黑的。
尾巴尖尖是个三角的形状。
……什么生物的尾巴长成这种不符合常理的样子?
尾巴尖调皮地顺着他被掀起的衣摆往里钻,万年瞪大眼准备随时揪住这玩意儿,它又忽然缩了回去。
“别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的尾巴哦。”先前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是有很多人觊觎啦,可是我不会随便给别人碰的。”
万年一怔,总算想起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是自己此前快要溺水时救自己上岸的那人!
他扭过头,看见一张漂亮的小脸和其上明媚的笑容:“哈喽大叔,又见面啦。”
山羊角,箭头尾巴,偏紫的唇色,会变幻形状的瞳孔。
肯定不是人类。
万年大小也是个boss,boss对源力量的感知相当于子世界的第一道守门人,他立刻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很陌生,压根不属于这片海。
一个从其他子世界穿过来的人。
中枢对玩家、系统以外的存在跨越子世界明令禁止,以前若是抓到,绝对重罚。
“大混乱”到来之后,中枢的侦查弱了很多,然而能够通过bug跨越子世界依旧隶属高危,没点儿本事绝对干不成;更何况这种行为会削弱一层力量,很有可能难以补充回来,以力量为本源的无限空间居民们不愿意轻易尝试。
少年挂着愉悦的笑容,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什么样的地位,有怎样的权限,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万年立即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
少年撅起嘴,这样可以用娇嗔来形容的表情在那张精致的脸蛋上没有丝毫违和:“大叔,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吗?太不礼貌了吧!”
“……”万年咬了咬牙,“谢谢你救了我。”
“这就对了嘛。”少年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我知道你诶。”
万年:“?”
对方摸了摸下巴:“小人鱼提过你。我想想,你叫……嗯……百年!”
万年:“……是万。”
等等,小人鱼是谁?
“百万?”
万年气结:“是万年!”
男孩咯咯笑起来,声如银铃:“好啦,大叔你不要生气嘛,”
“……”
男人心中莫名凄凉。他真的已经到了被十几岁小孩喊叔叔的年纪了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算光滑,皮肤既没有干瘪也没有什么皱纹。
……不老吧。
少年盯着他的动作,从人类那温暖的皮肤,到嘴唇上薄薄的红。那是人类才有的血液和特征。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看穿了万年心中所想:“放心啦大叔,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话说出来了。
但万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警告你,不要对我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他可是个海盗,虽然算智取型的,好歹也是实实在在的成年人;真动起手来,跟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儿相比,总不能没有胜算吧?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拜托,大叔,我也没有饥渴到那个程度嘛。”
万年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涨得通红:“谁跟你说那种事情了!”
男孩儿似乎觉得他很好逗的样子,面对他的焦躁反而更愉悦。
万年看出了这一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随便动怒,说不定对方就是别的副本中以激烈情绪为食的恶魔之类的生物。
现在轻易被挑动情绪,才是正中下怀。
他才是这个世界的大恶人,哪有被别人扼制的道理。
青年深吸一口气,浮现出往常平静体面的笑容:“非常感谢你的帮忙。那么,我还有事,你自便。”
方才还处在歇斯底里边缘的人竟能一秒变脸,这倒是真让少年有些惊讶,也从之前心不在焉的调笑转为了真正的感兴趣。
他太知道如何拿捏相处时的分寸,自己现在要是再多越界一点儿,对方恐怕就要毫不犹豫地逃走了。
有的时候,什么时候点到即止,是比什么时候出击更重要的狩猎手段。
少年有一双艳丽的红眸,在遇到有趣的人或物时,瞳孔会变成桃色的心型:“大叔,你是不是在找宝宝崽?”
万年一愣:“你怎么——”
“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哦。”尾巴尖尖上的三角形像个信号接收器那样左摇右摆,忽然定在了某个方向,少年像对小宠物似的拍拍它,接着语气变得欣然,“我知道他在哪里啦,你要跟我一起吗?”
万年满眼狐疑,可龟背上地形复杂,除了这些缠缠绵绵的藻团,说不定还有更多诡异的植物,乃至海洋生物的变种;他光靠自己,别说能不能找到宝宝崽,后面能不能顺利离开都是个问题。
不妨先跟着这小孩看看。
反正,按照刚才的内心测量,就算有诈,自己打得过对方。
……应该吧。
万年整了整衣领,矜持一点头:“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他的西装三件套早就被海水泡得不成样子,完全没什么优雅可言;不过气场上还是不能输的。
少年像是看到可口的猎物主动踏入自己布下的陷阱,慢条斯理舔了舔紫色的嘴唇:“好的呀。”
尾巴转到身前,从信号接收器变成探测器,替主人寻找着前进的方向。
万年的胳膊和腿上都有伤口,在少年身后弯下腰,疼得龇牙咧嘴。
等到对方扭头看他时又立刻收敛起表情站直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孩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而不语。
那眼神让万年瘆得慌,仿佛被捕食者盯上。
然而他仍有自信,在这个子世界中,身为小boss的自己才是掠夺和掌控的那一方。
“哦对了,如果大叔你想知道的话——”少年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叫万年忽视了身周渐浓的黑雾,“我叫梅菲斯特,是以交易灵魂为职责的魔、鬼、哦。”
*
现在。
梨觉绕着笼子底下向左走三圈,向右走三圈。
然后回到原地,抬头盯着笼中人看。
黑雾凝成的锁链禁锢着万年的四肢,高度不够的笼子让他不得不跪在里面。
经过一路的颠簸和反抗,从前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现在全乱了,身上的衣服更是皱得没法看,似乎已经被囚了很长时间,看着可怜极了。
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万先生,竟也有如此凄凄惨惨的一面。
他双手攥着同样光影飘忽、却牢不可破的栏杆,怨恨地瞪着那个假模假样关心自己受伤体力不支、好心“帮一把”的少年,只恨视线不能化作激光把对方大卸八块。
所谓的帮忙就是把自己关起来吗?
那么为什么已经到目的地见到寻找的人了,还没有把他放下来?
……这个孙子,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叔叔。”
崽崽的小奶音打破了万年在心里对梅菲斯特的持续诅咒。
“你犯错误了吗?”
万年:“……”
他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轻信那个装作人畜无害的龟孙儿。
小幼崽不知他内心所想,见对方没回答,咬着拇指解释,眼神天真:“爸爸说,犯错误要惩罚。”
虽然没说用铁链。
也没说要跪着关在笼子里。
万年没办法跟小朋友阐明人性(虽然也不是人)的丑恶,叹了口气:“宝贝儿,别用这种逛动物园的眼神看我好吗?”
沈烟有颗慈悯之心,从不会带孩子去动物需要关在铁笼子里被参观的地方,这导致梨觉并不理解万年的这句比喻。
实际上万年也不太记得想象中的动物园是什么样儿了,他作为人类——他的意思是,现世中的正常人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这不重要。
“叔叔,下来呀。”梨觉张开小手,充满期待地弯起眼睛,“崽想抱抱!”
久别重逢后应当有一个拥抱,这是小幼崽对世界的基本认知之一。
万年从笼子的缝隙中看着他的小脸,也很想去捏一捏,可是没有办法。
黑雾看似没有实体,其实根本穿不透,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被动。
他衡量着选择了哄孩子的声线:“小啵啵崽,你去问问那个……呃,哥哥,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梨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魔鬼好整以暇看着他们,尾巴悠哉地晃着。
“梅梅哥哥?”
让这么小的孩子记住复杂的四个字名字太过为难,小幼崽简单地选择了第一个字叠音,这是他对他人称呼的惯常方法。
梅菲斯特没料到自己也能获得如此甜软的昵称,眨了下眼。
“是的。”万年忍住唾弃的冲动,顺着崽崽的话,“你去问一下梅梅哥哥,好吗?”
崽崽创造的称呼从他口中说出,万年自己都有点想吐。
但魔鬼本人显然很受用,愉快地眯起眼睛。
梨觉领了任务,跑到梅菲斯特面前,冲他招招手:“梅梅哥哥!”
小魔鬼蹲下来:“怎么啦?”
刚才的对话其实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但梨觉这时候还是踮起脚,小手作喇叭状挡在脸旁,说悄悄话似的:“梅梅哥哥,能不能把叔叔放下来呢?”
少年不介意陪崽玩儿,用上耳语的神情大声道:“为什么呢?”
“想要叔叔抱抱。”小家伙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伸手抱住梅菲斯特的胳膊,用劲儿搂了一下,掷地有声“就像这样,抱、抱!”
梅菲斯特早在之前的监视中就发现了,小系统很喜欢肢体接触、尤其喜欢抱抱;并且,作为临时监护人,无论是黄金龙还是海妖王对此都相当纵容。
彼时地狱魔还无法理解这种软弱的、非常“人类”的举动有何意义,直到此刻他也收到了同样的抱抱。
绵云般柔软的小身体,甜丝丝的梨花和牛奶香气,像是某种从未见识过的奇妙魔法,顷刻间熨平了他心中所有持续不断的焦躁——那自从主神失踪、“大混乱”到来之后,没有一刻能够停息的恼怒。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以暴怒闻名的芬克斯,以高冷著称的潜杏,在梨觉面前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宝宝崽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能量,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在人人紊乱、不堪其扰的无限空间,精神治愈能力相当珍贵,若本人又是个无力自保的柔弱幼崽,消息传出去肯定会遭到各方势力哄抢。
芬克斯和潜杏正是了解同僚们的劣性,嘴才会如此严。
哪怕小系统日后进入各个子世界之后,治愈力还是会被越来越多人知晓,然而能让那一天迟一点儿来,总是好的。
真是对儿合格的好家长,梅菲斯特都要对他们夸目相看了。
但这都与万年无关。
“小甜豆,把这个叔叔让给我好吗?我很需要他。”梅菲斯特目光真挚,双手合十,“拜托拜托啦~”
梨觉这样小,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当成小宝贝照顾的那个,破天荒头一次有人冲他撒娇。
他犹豫地咬着拇指,想了想,先指出少年话语中一个明显的错处:“崽不叫小甜豆耶。”
梅菲斯特:“那是爱称啦。”
梨觉疑惑:“‘爱、称’?”
梅菲斯特“就是给喜欢的人取的称呼哦。”
梨觉恍然大悟:“梅梅哥哥也喜欢我嘛?”
“喜欢呀。”梅菲斯特笑眯眯,“你这么可爱,一定很好吃。”
怎么又要吃崽崽!
梨觉鼓起小脸交叉胳膊,相当认真,相当严肃:“不可以呐!”
少年被这副可爱的小模样逗笑了:“开个玩笑。真吃了你,小人鱼和大暴龙会把我耳朵都念出茧的。”
又是这两个名字。
小幼崽眨了眨眼:“那是谁呀?”
恶魔尾巴蜻蜓点水地戳了戳他的胳膊,然后是肚子,然后是膝盖,逗猫似的:“就是潜杏和芬克斯啊。”
这两个名字梨觉很熟悉,眼睛立刻亮了:“梅梅哥哥认识咪咪哥哥和幺幺哥哥吗?”
一连串的“哥哥”听得梅菲斯特头发晕,总算理出来关系:“你叫他们这个呀?也太好玩儿了吧?”
他已经在想象自己下次见到这两人时嗲嗲喊一句“咪咪哥哥”和“幺幺哥哥”时对方的表情了,一定很精彩。
哎呀,捉弄那两人可太有趣了。
“我认识哦。”他话锋一转,启动诱拐计划,“怎么样,小甜豆,要不要去我的世界玩儿?我那里也有很多有趣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呢。”
梨觉摇摇头:“还没有见到幺幺哥哥呐。崽要工作哒。”
梅菲斯特笑得前仰后合:“居然还有这么热爱工作的系统,你还真是很特别,难怪大家都对你感兴趣。”
“大家?”
“嗯,很多人哦。”
“都喜欢崽崽嘛?”
“没错。”
小幼崽的脸颊浮出粉扑扑的害羞。被喜欢再开心不过啦。
一大一小的和谐场面被一拳砸在铁链上的动静破坏。
万年愤恨地瞪着把原本在替自己求情的小幼崽拐跑偏的罪魁祸首:“臭小鬼,快放我出来!”
梅菲斯特懒洋洋睨他一眼:“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势,语气也太不好了吧大叔,应该叫‘尊敬的全能的厉害的梅菲斯特大人’才对。”
万年:“……”
小恶魔的眼型非常漂亮,这样慵懒地瞥过来时很勾人。
然而落在万年这里,只会把他气得脑仁疼。
梅菲斯特起身,悠哉地踱步过去,用上真正的、看动物园的眼神端详万年:“别这么激动嘛,大叔,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
万年咬牙切齿:“你的帮就是把我关起来么?”
“这是一种保护。”少年双手背在身后,弯腰探身,这次用上真正的耳语音量,“你想干掉潜杏,成为新世界的王,不是么?”
万年浑身一震。
他的计谋仅对那两个小崽子提起过,就连自己信赖的船员都不曾透露;刚刚与孩子们见上第一面的这个小鬼是从哪儿知晓的?
“别这么一脸怀疑嘛,你忘了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梅菲斯特捏起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抽取的动作,“探视灵魂,我最拿手不过。”
万年沉下脸:“我没有要‘干掉’任何人。”
海妖王虽然大多数时间对梨觉(也许还可以加个芬克斯)以外的人漠不关心,不过若是得知有人心生叛变,处决也不会留情。
子世界主宰的地位不可动摇,可以随意处置任何有异心之人,这是主神给予每个被驯服的大boss的最高权限。
万年只想开拓属于自己的新世界,可不想去招惹海妖王。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啦。”能够洞察人心的小恶魔引诱道,“我说的帮忙可是真心的,只要你想。”
万年讥笑:“并且付出足够的相应代价么?”
他可没忘了这孙子是干什么的。
魔鬼么,不就是个商人,人类或者别的物种付出灵魂,魔鬼完成心愿。哦,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
万年对自己几斤几两有清晰的认知:“我可不觉得我的灵魂有值钱到能撬动君主的地位。”
他话里贬低自己,话外质疑的其实是梅菲斯特。
小魔鬼非但不恼,反而笑眯眯:“灵魂值几多,我自有衡量。大叔你就说想不想达成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
万年抿起唇。
在经历同心和四灵的大战之后,他为自己渺小孱弱的人类之躯感到无能为力的疲倦。
厌恶冰冷海水中沉浮的同时,格外想念海盗船上酌金馔玉、寻欢作乐的日子。
什么新世界的王,谁爱当谁当——那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重新见到小系统,想法再度发生了变化。
梨觉抱住梅菲斯特胳膊时后者脸上表情的变化,一旁的他尽收眼底。
宝宝崽的治愈力他亲身体验过,知晓有多么强大;若主神仍不回归,中枢支撑不住,那么无限空间的坍塌趋势也会越来越明显。
到那时候,梨觉会是所有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无法抑制住紊乱的人,无论是boss还是npc,以及逃不出去的玩家,都会跟随无限空间一起分崩离析,直至死去。
神奇系统幼崽只有一个,又这样年幼,根本不可能顾及所有人。
大boss们将为争夺他而展开战争,而那无异于加速末日的到来。
万年不想死,当然。
想要成为新王,放弃成为新王,都是为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更好地活下去。
然而他在经历梅菲斯特之后再审时度势,重新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有幸得到小系统的垂怜,必须成为大boss才行。
他皱着眉瞄了眼小魔鬼,后者仍旧挂着那能猜透一切的微笑,像是早就料到他会犹豫。
没有人喜欢被看穿。那笑容漂亮归漂亮,实在是刺眼。
少年没有立即逼问,给他时间仔细思考,转而拉住幼崽的小手:“小甜豆,我们来‘抱抱’好不好?”
这是梨觉最喜欢的环节,欣然同意。
他像棵小苗儿高高举起双手,不过等来的并不是少年的臂膀,而是恶魔尾巴。
那条尾巴看起来细细一条,其实有力得很,灵巧地把崽崽抛来抛去,玩滑梯似的;看得另外两人心都拎起来了,却又能每次都稳稳接住。
小梨觉很喜欢这个游戏,稚嫩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梅菲斯特头顶那对恶魔角不同的光芒能够显示出主人的心情,比如现在红彤彤的,就意味着正处兴奋的最高值。
尾巴荡秋千一般吊着小幼崽,趁机加码哄骗:“怎么样,有意思吧?去我的世界好不好?大家都有这样的尾巴哦,每天都可以陪你玩。”
他说的倒也不是假话,反正魔鬼们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折磨牢房里的魂灵,工作结束也就没啥事儿了,大可以排着队轮番陪伴尊贵的小客人。
崽崽还没回答,另一个半是无奈半是愠怒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小梅,不许胡闹。”
第55章
几人同时回头。
流萤和飞花一左一右的护卫中, 这片蓝色海洋真正的君主缓步登场。
鱼尾化作双腿,曳地的长袍在熹微的晨光中闪闪发亮,深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微卷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飘荡。
他拂开垂下的额发,露出那张昳丽而冷淡的面庞。
梅菲斯特丝毫没有被当场抓获的慌张,反而笑吟吟地看过去:“哎呀, 潜杏哥哥。”
万年敛起一切翻滚的情绪, 在笼子里单膝跪地:“陛下。”
绫希同样向海妖王行礼。
侍女们用缀有珍珠的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 低下头, 斗篷的兜帽顺势挡住眼睛,不发一语, 像两缕沉默的影子。
所有人都恭敬万分, 唯有小幼崽无需任何礼节, 激动地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而来, 蝴蝶结触手在他背后着急扇动得像是真正的翅膀:“幺幺哥哥——!!”
潜杏弯下腰,接住扑到自己怀里来的小家伙。
唯有在面对宝宝崽时, 那张素来没什么波动的脸上才会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好久不见。”
梨觉双手环住新监护人的脖子,从开心转向伤心只花了几秒钟, 扁扁嘴, 小奶音带上了哭腔:“崽好想哥哥, 想……”
他的语言系统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详细描述被丢下的彷徨、分离的不舍和对再会的期盼, 只好翻来覆去絮絮讲着思念。
到最后只剩下“想”一个字,也足够念叨了。
潜杏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滴,轻声细语:“来接你了呀。说了会再见的,没有食言,不是吗?”
崽崽想了想,好像有道理。
幺幺哥哥送他进“厂”之前, 的确是这样讲的。现在,也再度见面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受呢?
幼崽用小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委委屈屈:“这里……”
潜杏关切地问:“怎么了?”
梨觉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这里。”
他不知要如何描述心里空落落的失重感,只明白自己好像不能像平常一样开心起来。
成年人捉住幼崽的小手,带着他摁在心脏的位置:“因为想念,是吗?”
想念会叫人伤心,叫人失魂落魄。
而重逢是唯一的解药。
潜杏摸了摸梨觉的头发,口吻温和:“没关系的,见到就好了。”
崽崽眨了眨眼。
如果监护人这样讲,那么一定会好。他很相信大人的话。
一旁的小恶魔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一幕。
无限空间里的时间流速非常特别,不仅子世界各不相同,玩家大厅也有分割,而在“塔”和“厂”这些特殊区块则无限接近于零。
不管怎样,他和海妖王也相识百年以上,见过对方六亲不认的样子,见过对方冷若冰霜的样子,就是没看过这副好家长好哥哥的架势。
想起此前在监控中窥见的,那位暴怒的巨龙君主在面对小系统时也是同样春风化雨——这两个家伙,实在太有意思了。
怪不得是宿敌呢,还真是天生一对。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讲给当事人听的。
海妖王哄好了幼崽,视线扫过众人,最终略带责备地落在梅菲斯特身上:“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小恶魔讨好地摇了摇尾巴:“我只是逗他开心啦,没有真的要从你这里偷宝宝崽的意思,我保证。”
这世间最不能听信的保证恐怕就是魔鬼的了。
潜杏斜睨他一眼:“别想了。听话等着。”
怎么觉得这位哄宝宝崽习惯了,连对自己也是用这种大人顺毛小孩的安抚语气啊?
梅菲斯特不满地撅起嘴:“难道你不是做了同样的事?”
他说的是梨觉还在巨龙世界时,海妖王潜入那里提前见到了小系统,并且试图把崽拐回海洋世界。
“我没有真的提前带他走。”潜杏并不否认,瞳孔沉沉,“但你做得出这种事。”
少年嬉笑:“潜杏哥哥这么相信我,我很感动的哦。”
潜杏:“你有问过No.Bα3L82γk下一个会轮到你吗?”
“问啦,它说不是。”小魔鬼笑起来能看到一对小虎牙,要多可爱就有多邪恶,“不过我想了想办法,拜托它改成我了。”
潜杏有点儿想叹气。
梅菲斯特的“想办法”,肯定不是什么好办法;“拜托”,也不会是简单的恳请。
系统和助手们苦顽劣的地狱魔已久,可又拿他没办法。
潜杏看了看自己怀里绵软的小家伙,还真有些好奇梨觉和梅菲斯特的相处中,究竟谁会拿捏住谁。
真实情况,往往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悬殊。
宝宝崽是异世界最神秘的奇点,拥有扭转万事万物的无限可能。
“好啦,潜杏哥哥带小甜豆回去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梅菲斯特故作乖巧,收到潜杏写着“不相信”的眼神后,冲他眨眨眼,“的确是有所求——跟你借个人。”
潜杏:“?”
小魔鬼指了指黑雾锁链中徒劳挣扎的人类:“这个。”
忽然被点到名的万年停下来,望着潜杏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副本中他是第一关的小boss,通常在塞壬的歌声响起之后就率领自己的团队下班了,几乎没有同海妖王打过正面交道。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对方根本不认识他,自己这种无名小卒,的确不必被君主放在心上。
潜杏看了他一眼,皱眉问梅菲斯特:“你要他做什么?”
少年舔舔嘴唇:“好玩儿啊。他很符合我的口味呢。”
潜杏:“你世界里那么多魂灵还不够你吃的?”
梅菲斯特笑起来:“我可没有说要吃他的呀——他看起来可比那些灵魂美味多了。唔,他有更好的用处。潜杏哥哥,就把他借给我嘛,好不好?”
小魔鬼对任何人的撒娇都手到擒来,而且和小梨觉对他人无意识的亲近不同,梅菲斯特使用的每一种手段都有着明细的目的,对不同人制定出不同的方针,且绝不落空。
潜杏说不上吃他这一套,不过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在宝宝崽出现之前,小魔鬼也是唯一胆敢在他面前卖萌的人了——况且十七八岁的外表年龄和少年稚气的笑容,确实还像个孩子。
海妖王注意到小系统有些困倦地偎在自己怀里,估计进子世界辗转这么久也累了,满心想着快点儿带崽回家休息,也不再纠结梅菲斯特到底有什么目的,冲万年的方向偏了偏头:“如果他同意的话。”
万年攥紧那会越是用力、越是给予更多疼痛的锁链。
君主的语气并无对他的轻蔑,只是不在意。
单纯地因为自己对他来说既没有特别的用处,也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不在意而已。
或许能力不错的小boss对玩家来说是噩梦,可是在大boss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多一粒少一粒尘埃,对世界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此刻,想要变得更强大、成为新王的野心再度死灰复燃。
他要爬到更高处,起码是和这些人平起平坐的位置,才能让他们的眼里看得见自己。
万年咬了咬牙:“……我同意。”
他不去看梅菲斯特眼中的惊喜,只是看向不明所以的小梨觉:“啵啵崽,我们下次再见吧。”
又一次分别就这样突然地到来了。
此前还未完全消散的悲伤再度蒙上心头,崽崽下意识朝他伸手:“叔叔……”
而牢笼里的万年连握住他的小手都做不到。
他摘下爬满裂纹的眼镜,笑容很悲伤:“乖乖听陛下的话,好好吃饭。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有长高。”
希望那时候,我也是不同的自己了。
男人最终转头看向等候已久少年,眼神变得平静,如无波古井。
“带我走吧。”
*
小孩子很失落。
他不出声,总是亮晶晶的金瞳也变得黯淡,趴在监护人的肩上发呆。
潜杏注意到,崽崽伤心归伤心,却没有像之前和芬克斯或者自己告别时那样掉眼泪,以及哭泣着祈求不要走。
也许是感情深浅不同(当然,海妖王不屑于去比较在宝宝崽心中谁才是更重要的那个,尤其是和芬克斯对比时),也许是幼崽已经慢慢接受分别。
这是他身为不得不辗转于各个子世界间的系统,或者说每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潜杏能做的,也只有为他提供一个足够安稳的怀抱,供幼兽学习着为自己舔舐伤口。
“陛下。”
有人叫他。
海妖王低头,看到另一个孩子,自他到来后沉默至今,差点被忽略了。
六岁的男孩棕色的眼瞳里含着担忧:“可以让我看一看觉觉吗?”
潜杏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后想起这个总是伴在小系统身边的男孩或许才是最了解宝宝崽的人,可以做到包括他在内做不到的、比如现在就能把小崽儿哄开心的事。
这么想着,他放下梨觉。
梨觉看到绫希,立刻伸手要牵牵。
小幼崽声音细细的,像巢穴里还没有学会飞行的雏鸟,祈盼又无助:“希希,你不会走吧?”
潜杏注意到他的蝴蝶结触手随着这句发问不安地蜷缩些许。就像上个子世界中的猫尾巴一样,轻易地就能看出来崽崽的心情。
绫希拉住他的手,和每一次许诺同样郑重其事:“不会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有了这份承诺,小崽崽好受些了,像是抓住了最大最亮的一颗宝石。
他勾着小哥哥的手指,眼神是超出年龄的忧虑:“那,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叔叔呢?”
绫希没能理解回答。
关于万年想要开辟自己的领地、从小boss晋升成为大boss的意图,成年人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刻意隐瞒,他也略有所知。
关于那位号称“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地狱魔,绫希了解并不多,一时间还真难以想象这两人沆瀣一气会是怎样的结果。
如果合作顺利,万年说不定真的能够位列仙班,成为小系统的乙方之一;
如果不顺利,以小魔鬼的性格……
觉觉不会想听到不顺利的那部分的,男孩很清楚这个。
他没有继续往下想,而是拈了拈梨觉发尾的小卷,给出一个相当模棱两可、可以说是哄骗的答案:“等你长到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会见到啦。”
对于为守护神子而生的灵兽而言,绫希其实是无法对梨觉说谎的。不过这些年他也习得了一些属于人类特有的语言艺术。
比如刚刚这句话,既可以理解成为他们两个达到同样的年龄,也可以说是梨觉再过个两年、长到五六岁的时候。
只是迂回了一点,有歧义了一点。应该不能算欺骗吧……?
小幼崽晃了晃男孩的手指,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那崽崽要快快长大!”
绫希也露出微笑。
伤心小蘑菇就这么安抚好了。
潜杏不得不惊叹这两个孩子对彼此的了解和互相依赖程度,他原本还有些介意养小系统怎么还买一赠一,现在发现这哪里是“赠品”,根本是和梨觉绑定在一起的必需品。
没有绫希,梨觉无法独自面对这个云波诡谲的世界。
言谈间,几人已经来到四灵的龟背边缘,浪花扑上他们的脚边。
每一滴沾湿海妖王长袍的水滴都化作他肌肤上渐显鱼鳞上的光点,他赤着双脚,一步步走入海水中,原本白皙的皮肤逐渐被深蓝色的鳞片所覆盖。
等到水没过膝盖,潜杏回头看向探头探脑的两小只:“会游泳吗?”
已经完全调节好心情的梨觉欢呼着奔向他,小脚丫啪嗒啪嗒踩着雪白的浪花,在浸入海的瞬间消失不见——
潜杏低下头,一只巴掌大的小水母正围着自己快乐地游来游去,试图用拇指大的小触手拍打水花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看到你了。”
潜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绵软的伞体,随即进入水中,彻底幻化出鱼尾,任由小水母绕着自己嬉戏。
巨龙的世界里是猫,海妖的世界里是水母,小系统想要变成什么都可以。
梨觉现在化形已经很熟练了,淡蓝的小水母融入海水中,几乎成了透明,幸好他还会发光,不至于完全找不见。
绫希也变成黑乎乎的小海豹,寸步不离守在小水母身边。
待流萤和飞花也入海之后,巨大的海龟轻轻地呜咽一声,作为对君主的致意和送别。
小水母翕动着伞体,吐出一串泡泡来:“龟龟,谢谢,拜拜!”
海底王宫和四灵的栖息地是反方向,梨觉目送着海龟离开,使劲儿划着小触手追赶上把他甩开一截的海妖。
海面之下仍有光线,映照着渐变蓝的鱼尾熠熠生辉,尾鳍如同丝绸轻轻飘摇,如梦如幻。
“哥哥尾巴好漂漂!”
崽崽真诚赞叹,跟在海妖的尾巴后面,尾鳍往哪儿转他就往哪里飘。
岸上的人类听不懂小水母的啵啵声,潜杏身为海洋之主,当然听得懂每一句稚嫩的叽里咕噜。
他怕伤着梨觉,鱼尾温柔地扫过去,将小家伙揽到自己前面:“还习惯海里吗?”
小水母挥动蝴蝶结触手以回应:“习惯!”
在巨龙世界的时候,那颗被芬克斯强占去的夜明珠,原本以为会用在梨觉身上,没想到宝宝崽可以自如地在水中呼吸,游泳的技巧也掌握得很快,根本用不着;
到了海洋世界就更不用提了,崽崽直接化身成为水中生物一部分,完全无需担心。
小朋友的适应力还真是令人吃惊。
有海妖王在,任何水中猎食动物都不敢靠近,自觉地在足够远的距离保持静止,以注目礼目送君主到来又远去。
不仅是动物,连植物们也很懂礼仪,颜色纷繁、大小各异的藻类纷纷收起缠缠绵绵的枝条,为君主开路。
他的威严便是摩西的权杖,就算此刻忽然厌倦了游动,海水也会虔诚地为他后退、下沉,直至露出礁石与月亮。
在现世的时候,沈烟带他去过水族馆,不过那时候的梨觉太小了,对里面饲养的生物没什么认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入地触碰海洋。
幼崽新奇地看着从自己身边路过的鱼群,它们五颜六色,排列成不同的队伍形状,礼貌相遇再道别。
小水母一会儿提速加入其中,成为最耀眼的那个光点,一会儿又因为发呆而慢慢落下来,在空旷的海水中被君主一尾巴卷回正确路线。
鱼群们看着这朵梨花似的、不同寻常的小水母,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的孩子?
——没见过这种花色。
——走丢了吗?
——可是他一直跟着陛下诶。
——飞花小姐居然没有驱逐他。
——看来身份很不同寻常。
——难不成是陛下的什么人?
——你该不会是要说私生子吧。
——别乱讲话,小心你的鱼骨被抽掉。
……
梨觉听不到它们的叨叨,仍然沉浸在进入全新视野中的快乐。
他正着游一游,再反着游一游,反正水母的身体怎么摆都可以。
就在这时,小水母看见一张大大的饼。
它非常平整,大约有自己人形时张开双臂那么大,很像以前隔壁邻居婆婆在春节会烙的超大糖饼,小区里玩耍的小朋友都能分到一块。
糖饼?
崽崽疑惑地想,这儿为什么会有糖饼呢?
难道水里也有烙饼的阿婆嘛?
见小水母又因为出神而掉队,小海豹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海浪将轻软的小家伙推向自己身边。
绫希问:“觉觉,你在看什么?”
梨觉说:“希希,我看到了糖饼!”
糖饼两个字口齿清晰,掷地有声。
绫希很希望自己听错了,但就他对梨觉的了解来看,“糖饼”两个字就是糖饼的意思。
海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海豹的视力不太好,小水母给他指了好几次,他才勉勉强强看清那片扁平的、顺着海水流向不停翻滚的乌云。
好吧,是挺像糖饼,还有点儿像在俯冲的飞机。
总之都不是会出现在海里的生物。
“这是什么?”梨觉问,“是糖饼吗?”
“不是。”观察半晌的绫希有了答案,“是鳐鱼。”
“鳐、鱼。鳐——鱼。鳐鳐——”梨觉念着这个名字,灵光一现,“和幺幺哥哥一样吗?”
绫希:“……不一样的。”
虽然他不清楚海妖王的鱼身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原型,又或者海妖王就只是海妖这种单独分类,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糖饼。
小崽崽们待在一丛橙色的珊瑚后面,看着那面糖饼在海水里不停翻跟斗。
小水母有些担心:“它看起来不太好。”
小海豹也发现了。
这滚来滚去的速度和真的在平底锅上烙饼差不多。一条正常的鱼不该这样。
小水母的触手飘荡着,忧虑地问:“糖饼,是不是生病了呀?”
每个子世界的低级npc都有着无限逼近于现实的生存设定,对于这些最初级的鱼儿们来说,生老病死都是真实的,有些体质过弱的甚至有可能在副本刷新后会被淘汰——也就是坠入再也不会醒来的迷雾。
绫希没办法把这么残忍的事实讲给对无限空间仍抱有天真期待的小幼崽听。
无论是巨龙世界,还是海洋世界,梨觉遇到的每个人都对他呵护有加;在这里的生活可比人人嫌弃的沈家好得多。
小系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很难看到逃游残忍、残酷的一面,这个由boss监护人们联手编织的童话梦境,也许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必须被揭开。
绫希苦恼地想着办法:“要不,问一问流萤姐姐和飞花姐姐吧?”
梨觉赞同,掀着蝴蝶结游向最近的飞花。
她的尾巴是赭红色,摇摆时像簇流动的火焰。
小水母披着淡蓝色的光芒接近,连火焰都变得温柔。
“姐姐,姐姐!”小水母吐出一串泡泡,“请帮帮崽崽呀!”
他实在太迷你,再怎么用力鼓起小身体吐泡泡,它们也会在吸引飞花的注意力之前就融入水中。
梨觉努力了好几次都失败了,飞花游得太快,他和他的泡泡谁也追不上。
小水母不得不暂停这个方案,挫败地搓了搓自己的小触手,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求助幺幺哥哥比较好。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那条生病的鳐鱼原本就没能同其他鱼一样小心避开君主行经的路线,此刻纠结地翻滚着,彻底失去了游动的平衡,像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那样不受控制地向海的更深处掉落。
小水母眼前一花,只听到一声“小少爷小心——!!”的惊叫。
来不及了。
糖饼声势浩大地,惊天动地地,排山倒海地撞向了他。
第56章
人们在遇到无法闪避的危险第一反应就是闭上眼, 仿佛看不见的坏事就不会发生,用逃避为自己创造短暂的安全屋。
严格来说小水母并没有“眼睛”这种器官,然而刻在DNA里的本能还是让梨觉做出属于人类的反应, 在那一瞬间奋力举起身前短短的小触手们,试图捂住双眼该在的位置。
“胡闹!”
冷清清的声线蓦地出现在前方。
预想中被糖饼砸扁扁的疼痛并未袭来,小水母移开挡在伞体前的触手, 悄悄地看过去——
绚烂的、闪闪发亮的蓝色铺天盖地, 为小家伙支撑起最安全的堡垒。
横在眼前的, 是海妖王的鱼尾。
鳐鱼的大小和潜杏的人身差不多, 就算挡住了,那也是结结实实的横冲直撞。
梨觉担心地惊叫道:“哥哥……!”
海妖鱼尾上的鳞片瞬间硬化到最大强度, 反倒把冒冒失失的家伙掀得一个跟头, 顺着海流滚出好几十米远, 堪堪被海草瀑布截住, 不至于顺着掉下海沟悬崖。
潜杏立刻转身护住小水母:“你怎么样?”
梨觉挥挥触手:“崽崽没事。哥哥,疼不疼?”
潜杏是海洋的、这个世界的领主, 抵御任何潜在的危险是他的使命,比任何人都强大是他的天性。
还从来没有人会关心他疼不疼。
他是君主, 是大boss, 是他人的障碍和噩梦。
这点儿小小插曲不在话下。
即便如此, 竟然有个小家伙对他既非恐惧也非敬畏, 而是关心。
如此奇妙的体验,在遇见宝宝崽之前,潜杏从来不曾有过。
原本对着生病鳐鱼提防且责怪的眼神柔软下来,丝绸似的尾鳍轻轻挠着小水母梨花花瓣形状的身体:“我没事。”
流萤和飞花一左一右押着“犯鱼”过来谢罪。
从浑浑噩噩中短暂清醒的鳐鱼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不管是真正撞到了君主本人,还是差点儿伤到君主现在护在怀里的那个小宝贝, 掉一百次脑袋都不够赔罪的。
“陛、陛下……!!”
鳐鱼慌得话都不会说了,正要诚惶诚恐道歉,又是一次搅碎脑仁的痛楚袭来。
它没办法抵御一波又一波的折磨,连对君主的礼节都无法完成,试图屈起柔软的胸鳍摁住脑袋来阻止那直往里钻的疼痛。
然而完全没用。
“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它边哭泣边尖叫,听起来很是可怜。
小水母有点儿害怕那凄厉的惨叫,怯怯地躲在海妖的尾巴后面。
潜杏温柔地抚摸着幼崽透明的伞体进行安抚,喝斥臣民的嗓音是迥然不同的严厉:“到底怎么回事?”
飞花手执一颗发光的凤尾螺,正在检查这条鳐鱼的情况。
流萤则指挥着一丛青色的海带困住它的行动,好让这家伙不会再度撞向不该撞的人。
飞花检测完毕,神色凝重摇摇头:“陛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包括脑部也没有任何病变。”
潜杏看着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鳐鱼,隐隐察觉到了不妙。
子民们生病并不奇怪,但是失控到敢直接伤害自己的,太不寻常。
如果不是有预谋,就是病情严重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
大海里生病不比陆地上,海水是最好的传播介质,扩散的速度和范围非常恐怖。
要是鳐鱼感染上什么烈性传染病……
流萤低声道:“陛下,它一直在念叨‘闭嘴’‘别说了’‘停下’。”
潜杏凤眸一挑。
飞花也绕着海带捆住的鳐鱼游了一圈,确认了流萤的说法:“似乎是有什么声音一直在骚扰它,并且每一次出声都会让它非常痛苦。”
姐妹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陛下,这像是精神攻击。”
海洋世界这个副本中,对于玩家来说,塞壬的歌声原本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强有力的精神力攻击;换句话说,无论是海妖王本人,还是被派遣去代班的流萤、飞花或者其他手下,拥有的最常用的攻击就是精神力控制。
但承受者应当都是玩家,包括渔船和海盗船上不得不被牵连的npc,总之都是人类。
如果有谁要对海洋居民使用精神力,都要先向王宫递交包括陈述用途和后果应对措施的申请,并且得到批准才行。
很明显,对这条鳐鱼的控制早就超出了精神力正常使用范围,而流萤飞花两姐妹已经和王宫取得联系,确认没有任何提前备案。
——换句话说,有人(鱼)在海域里违规使用精神力。
这不仅是对平和海域的威胁,更是对王权的挑衅。
潜杏眯起眼,打量着仍然被「声音」折磨的鳐鱼。
他看起来非常平静,但跟随他多年的侍女们从那蹙起的眉峰、绷紧的尾鳍,乃至微微颤动的耳鳍,都看得出来王的心情相当不妙。
愈是平日里情绪鲜少外露的人,动怒起来愈是撼天震地。
流萤和飞花不自觉低下头蜷起尾巴,随时等待迎接着王的盛怒。
潜杏脑海中飞快过着任何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的名单,一一分析他们的动机和针对方式,以至于忽略了软绵绵的呼唤。
“哥哥。”
“幺幺哥哥?”
“幺幺哥哥!”
“……哥哥!”
有谁碰了碰他的发尾。
那力道实在太轻,潜杏几乎感觉不到。
小水母的触手已经在使劲儿了,可他自己就是这么轻飘飘透明的一小朵,再怎么用力,落在别人身上也只像吹落的一瓣梨花,和雨滴的重量没差别。
好叭.
崽崽鼓起伞体,张张合合游到潜杏面前,这回对方怎么也不可能看不到他了。
潜杏不想吓到宝宝崽,眼神一瞬间从戒备变得温和:“怎么了?”
小水母软软地请求:“哥哥,我想试试。”
“……试什么?”
小水母转身,看着身上被海带勒出血痕的鳐鱼,小奶音很是忧虑:“想帮糖饼。”
潜杏花了几秒钟在病鳐鱼和“糖饼”这个名字之间建立起联系,再绕回去考虑小家伙的话,第一反应是拒绝;崽崽要是真被那个小眼睛的东西伤到了怎么办?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小水母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幼崽。
梨觉在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几次施展的安抚力他都有所耳闻,自己也曾亲身体验过。
在混乱的、不断恶性循环的无限空间中,治愈力何其珍贵,而小系统甚至不需要学习和修炼,仅凭天真的本能就能发挥到最大。
这个小家伙的能力,绝对远远超乎他的、任何人的想象。
“去吧,但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他叮嘱完又用眼神示意飞花,后者心领神会,先一步游过去,制住海带。
梨觉得了允许,欣然出发。
小水母飘啊飘,飘到鳐鱼面前。
他的身体是透明的,但聚成梨花形状的几条触手蕴着淡淡的金色微光,再加上那对最大的蝴蝶结触手掀动,像颗长了翅膀的小灯泡。
飞花张开五指转动手腕,暗暗攥住海带进一步勒紧鳐鱼,以防这家伙出差池。
崽崽找了半天才找到鳐鱼紧闭的小眼睛,心疼地问:“饼饼,很难受?”
鳐鱼恐怕现在被锤炼得最灵敏的部位就是听觉了,虽然不知道饼饼是谁,还是被近在咫尺的小奶音吸引了注意力,奋力睁开小眼睛。
它看到一朵金灿灿的云在自己眼前打转。
“你……是谁?”
“我是崽崽呀。”梨觉挥了挥触手,“饼饼,别怕,我会帮你哒。”
“我不是饼饼……但、但是,你……你要怎么帮我?”鳐鱼失魂落魄,“不,没有鱼能帮得了我。那是魔鬼在召唤我,我要变成魔鬼鱼了……”
旁边的绫希听得一愣。
如果他没记错,这条鳐鱼正是被人类称之为魔鬼鱼的那一种,该说是巧合还是命运呢?
然而梨觉想的则是另外的问题。
鳐鱼说了是魔鬼在召唤,他认识的魔鬼只有梅菲斯特,难道是小恶魔哥哥在呼唤糖饼吗?
可是,梅梅哥哥不是带万年叔叔离开了吗?
梅梅哥哥现在需要糖饼也加入他们的新小队吗?
小水母疑惑地转了转,空荡荡的海域并没有捕捉到梅菲斯特和万年的身影。
绫希动用了点儿小特权定位那两人,似乎还停留在这个子世界,但并没有进到水里,而是回去了海盗船上;究竟在做什么,他无从探查,总之应当没空召唤一条普普通通的鳐鱼。
他对地狱魔的了解有限,也看得出对方单纯无辜的外表下其实相当精明,主动帮助万年“晋升”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人和物上。
糖饼……实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绫希通过链接把对梅菲斯特猜测的否认告知梨觉,后者不得不抱着疑惑地变更方案。
小水母游到鳐鱼的正上方,在它身上蹦哒蹦哒,伞体莹亮地旋转出金色的碎光。
飞花紧张地操控着海带,却发现随着金光的弥漫,鳐鱼试图挣脱束缚的力道越来越小,竟然平静了下来。
不仅是旁观者,鳐鱼本鱼也很震惊。
它晃了晃脑袋,声音和钻心之痛都没有了,大为震惊:“这这这,这是怎么了?魔鬼被祓除了吗?我不用变成魔鬼鱼了?”
绫希心想,不聪明的鱼居然还会“祓除”这么高级的词儿呢。
梨觉从它脑袋上跳下来,游到它眼前。
他刚才在糖饼的大脑中简单地建造了一道隔绝痛苦的屏障;这只能暂时让鳐鱼冷静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失效,必须在仅有的清醒时间里弄明白它痛苦的根源才行。
鳐鱼弄明白是这个比自己头鳍大不了多少的小玩意儿帮了自己,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拍拍胸鳍:“小兄弟,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梨觉很严肃:“我会啾啾你!你要告诉我怎么了呀?”
飞花见糖饼已经冷静下来,松开海草的束缚,但没有完全撤走,松松地编织成围栏以备不测。
糖饼当然不敢怪罪什么,活动活动身体,原地转了一圈,对着这位很有话语权的小兄弟哭丧着脸:“有人在我的脑子里说话……他一说话我就很疼。”
小海豹游到小水母旁边,胖胖的身体呈保护状把梨觉挡在后面一点儿:“说了什么?”
鳐鱼:“那个人的声音太模糊了,而且很……嗯,就是怪怪的,像被关在盒子里,很闷。”
看来用精神力支配别鱼的人,自己也被限制着人身自由。
小水母和小海豹对视一眼,后者接着问:“一点儿关键词都没听到吗?”
“呃……还是有一点的。”鳐鱼奋力回想,“盐?好像是‘盐’。他咕噜咕噜几句之后,就会冒出来‘盐’这个字。”
盐?是想要吃咸的东西吗?
能从胡言乱语中找到听得懂的词义,对于破解谜题是很有用的,只是“盐”却让崽崽们更加困惑了。
为什么是盐?
盐就是盐吗?还是其他东西的代称?
“可能对于那个人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吧,虽然有些鱼遇到盐会融化……噫,很可怕的。”糖饼动了动天线似的尾鳍,“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有大家都能听他说话。这很奇怪。”
糖饼很显然是子世界中最最基础的npc,对稍微高层次一点儿的活动都一无所知,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脑容量都不够想别的,怎么也无法理解能够用精神力驾驭他人的神秘力量。
不过比起这个,梨觉和绫希更在意的是它最后一句话。
——“大家”?
小水母问:“不止饼饼听得到吗?”
“是的,那个声音其他鱼也听到了,他们都听到了。只不过每条鱼的情况不一样,像我就是头疼得厉害,我认识的一条电鳗会直接晕过去,另外一条海天使则会反胃——你们知道的,那种小东西原本一天就吃不了什么东西,还全都吐出来了,可怜得很。”
糖饼想起同伴们的反应,真叫鱼不寒而栗,小眼睛露出惊恐。
“同时可以对我们这么多鱼说话,是不是真的是魔鬼?”
绫希吸了口气:“可以确定不是魔鬼,这个你放心。但是……”
但是,说不定是比魔鬼可怕许多倍的存在。
操纵少量个体,还可以说是高阶精神力者违背律法偷偷摸摸;
能在海妖王掌管的子世界中越过他的权限直接控制集体,不仅与君主的力量旗鼓相当,甚至有可能凌驾于他之上。
换句话说,这个子世界现在同时存在着海妖王、地狱魔和另一个强大的、媲美于副本首领级别——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大boss的存在。
这在以前的无限空间是从来不曾出现的,每一个大boss就是子世界的「核」,他们离开太久会导致子世界的不稳定,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岔子,所以无论是boss本人的意愿还是中枢的规定,都不会允许他们随意“串门”。
芬克斯和潜杏那种微妙的关系属于例外。
梅菲斯特无法无天的性格也不常规。
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第三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意料之外了。
绫希忽然冒出一个令自己有些后怕的念头。
难不成……是冲着宝宝崽来的?
海妖王就不说了,地狱魔对小系统相当感兴趣,如果不是有万年这个插曲,梅菲斯特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第三人,也会是同样的觊觎者吗?
梨觉太珍贵了。
无论是作为不同寻常的、有安抚能力的系统,还是暂时无人知晓的神子身份。
日后,只会有更多的牛鬼蛇神冲他而来。
自己必须为他而战。
守护梨觉,是绫希一生的使命。
小海豹想到这儿,立刻想像往常一样牵住崽崽的手。
可惜他和崽崽现在都没有手。
不仅没有可以当作手的灵活部位,绫希的鳍相对于圆滚滚的身体实在是太短,在水里划拉划拉都费劲,更别提去牵小水母的小触手了。
小海豹失落地垂下脑袋,看来,还是人形比较方便呢。
小水母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专注于救助鳐鱼。
崽崽游到糖饼的正上方,小触手卷起伞体,像提起小裙子边边似的掀起伞体边缘,覆盖住鳐鱼的脑袋。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变得更扁、更柔软,好遮蔽住更多的部分。
看起来像是以自己巴掌大的迷你身躯努力地吃掉一条大号鳐鱼。
透明身体里梨花触手渐渐晕出明亮的光辉,金色摇曳着,逐渐蔓延包裹糖饼的全身,再慢慢旋散着下坠,好似一场美轮美奂的海中雨。
鳐鱼顶着小水母帽子,小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它是条非常普通的鳐鱼,智商仅供吃喝生存,精神力攻击与安抚的原理远远超出了理解范围。
与其说观摩小水母为自己治疗,不如说它正在欣赏这场由崽崽带来的奇妙魔法表演。
片刻后,梨觉试探着撤出屏障,观察到糖饼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
崽崽松了一口气。
看来治疗起效了。
小海豹拍着水花游过来,棕色的眼眸透露出欣喜:“觉觉,你变厉害了!”
小水母不明所以。
绫希解释:“之前你为芬克斯先生、万年先生治疗的时候,他们都有很高级的精神力;糖饼其实并没有,但你也能安抚他——这说明你的能力范围扩大了呀!”
疗愈过芬克斯这样的大boss,安抚过万年这样的小boss,救助过原映映这样的玩家,现在又救治了糖饼这样的初级npc。
副本的人员组成粗粗也就分这几类,从某种角度而言,梨觉已经能够驾驭他们全部。
可不仅仅是梨觉成为更厉害的精神疗愈者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小幼崽作为无限空间未来的小主人,正与这个恢弘磅礴的世界深入融合。
眼下崽崽还不能理解到遥远的那一步,他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小触手:“崽,厉害!”
鳐鱼猛地向下俯冲几米,又改为匀速滑翔,最后平稳地停在小水母面前,小眼睛热泪盈眶:“天呐,不疼了。真的不疼了诶!那个声音也没了!谢谢你,小兄弟,你真是好鱼!”
梨觉的声音很开心:“不用谢的呀~!”
“小兄弟,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糖饼热心道,“你这么小,游起来很耗力气吧——我很快的!而且也很稳,坐过我的鱼都说好。”
小水母跳了跳:“要和幺幺哥哥去王宫!”
鳐鱼一怔:“王……王宫?”
坏了,它差点儿忘了陛下还在呢!
鳐鱼连忙退后几步,动了动头鳍行礼,声音都跟着抖了起来:“陛陛陛陛下……”
尽管已经谢罪很多次了,那可是无情无义的海妖王……还是觉得自己会死得很惨啊QAQ
被晾了半天的海妖王缓缓上前,尾鳍折射出的绮丽色彩在鳐鱼看来不过是一次死亡前过于绚烂的走马灯。
出乎意料的是,王并没有责罚它,而是相当耐心地问那只小水母:“崽崽累吗?”
他这样的语气太稀奇,以至于低着头的糖饼讶异地抬眼直瞟,生怕自己听错了。
……咦,还真是王在说话啊!
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对谁都冷漠得一视同仁的君主,居然会有如此柔和的时刻?
那只金光熠熠、有魔法还有地位的小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小水母舒张自己的触手感受了一下疲劳度,然后鼓起伞体回答:“一点点,一点点点点喔。”
潜杏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蝴蝶结:“那就节省点力气。”
转向鳐鱼时面色恢复冷然:“小少爷就交给你载了。注意安全。”
小、小少爷?
糖饼还在发愣,幸好被旁边小海豹的尾巴拍了拍才回过神来,深深低下脑袋:“是……是!吾王。”
糖饼昂首挺胸拍拍胸鳍,自豪感油然而生;它一定会
忽然就从一条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御驾了呢!
小水母用触手缠住鳐鱼凸起的背鳍以防掉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它身上。
糖饼又热情地邀请小海豹一起上来,反正这两只崽这么小一丁点儿,别说载着他们两个,就算载十个八个也不会累。
待鳐鱼准备好后,崽崽扇了扇蝴蝶结触手,快乐地下令:“出发发~~”
流萤飞花持剑护卫开道,原本探头探脑围观的海藻们纷纷缩回去,恭谦地为君主让路。
糖饼跟在海妖王后面一点儿,呆呆地盯着君主漂亮的大尾巴,容量很有限的大脑还在琢磨后者方才对小水母的称呼。
“小少爷”。
它大概是知道的,君主微服私访时,身边的侍从都称他为“老爷”。
那么“小少爷”和“老爷”之间的关系是……
诶?
难道小水母是陛下的孩子么?
陛下这么多年没立过后,没谈过恋爱,甚至除了兢兢业业的流萤飞花两姐妹没和什么雌鱼走得近过,海洋的子民都很忧(八)心(卦)他的婚配及子嗣问题。
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这么大的崽儿啦。
太好了,是继承鱼。
他们海洋好像真的有救了。
——慢着,海妖可以生出水母么?
糖饼转念一想,反正陛下都是统领海洋的老大了,生个别的物种怎么了。
很合理嘛。
若当真如此,小少爷的另一个家长又是谁呢?
说起来,以前听在王宫里做事的鱼提到过,君主曾和某个长着硬梆梆角的外来生物在偏院幽会……然后发出这样那样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绵延不绝的动静。
也不知道是在打架还是干别的什么事。
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秘密呢!
第57章
梨觉在鳐鱼的背上安心地睡了一觉, 等到再睁开眼,王宫已经到了。
海底王宫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或者说和以前见过动画片里的构造不相同, 既没有龙柱神像和拱门,也并非遍地铺着昂贵的珍珠贝壳,外墙上连珊瑚装饰都很少见。
它看起来更像是常年下雪的陆地上那种很常见的木屋——一座坐落在海的最深处、却不会被海水侵蚀的木屋, 仿佛走进去就会看见熊熊燃烧的壁炉和里面劈啪作响的柴火, 富有圣诞气息的红绿间隔的毛毯搭在老式木沙发上。
飞花见小幼崽怔怔地盯着很不“海洋”的房子, 笑着解释道:“这里是陛下专门为您准备的, 希望小少爷有回家的感觉。”
梨觉是来自陆地,或者说来自现世的孩子, 此前无论是在芬克斯的星舰还是鳞城、又或者渔船上, 都是更加贴近人类习惯的住所。
潜杏怕他突兀地换到海洋里会睡不好, 便在等待小系统到来的时间加班加点修建出这样一栋小木屋, 希望宝宝崽在这儿停留的时间里能享受每一刻。
海妖王在对待小系统时总是格外细心。
木屋有海妖之力施下的特殊结界,水流是静止的, 在这里既可以维持海洋生物的形态,也可以变回人形, 反正梨觉和绫希也不是那么需要呼吸氧气。
糖饼太大只, 有可能会挤坏门框或者撞到里面的家具, 只好委屈地呆在院子里, 像被限制进屋的小狗。
“小兄弟……啊不,小少爷,你要记得来找我玩哦。”它可怜巴巴地、又期待地请求。
小水母伸出触手摸了摸它的头鳍:“会哒!”
小海豹也从鳐鱼身上下来:“觉觉,要变回去吗?”
小水母看看自己透明的身体,能够模糊地看见伞体之外的物体,这是当人的时候不会有的有趣体验:“希希想变成人嘛?”
“嗯……”绫希还没有忘记此前因为是海豹不可以牵牵的失落, “还是当人比较好吧。流萤姐姐说,会有好吃的呢。”
当水母可吃不下人类的美美味佳肴。
馋嘴的小幼崽一听,立刻改变主意:“那那那,我也要当人!”
流光拢住他们,等到再消散,又是两只可爱的人形小幼崽。
梨觉活动了下有那么一会儿没用过的双腿,主动拉起绫希的手,欢快地跑进屋里。
绫希看着他们能够重新紧密地牵在一块儿的小手,心里很是满足。
屋顶挂着精致的松枝花环,系有红丝带和金铃铛,一支并不能点着、但依旧在明亮的鲸油烛台摆在下面,弥补了壁炉不能真正燃烧的遗憾。
一棵高大的冷杉靠在房间角落,上面装饰着玻璃贝壳、发光珍珠和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流萤告诉梨觉,每一个盒子里都有真正的礼物,是给他的欢迎礼,等崽崽吃过饭可以慢慢拆。
窗帘是由一种特殊的柔光藻类制成,掀起一角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堆满的厚厚白沙,宛若真正的积雪;糖饼正在沙子里快乐地打滚。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长桌,上面铺着棕色的丝绒垫布,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往上面摆碗碟。
他有两条长长的触须,上肢、尤其是手掌比普通人类大了不止一圈,看起来原身应当是某种大型螯虾。
螯虾见几人进来,放下手里的工作,尊敬地行了个礼:“陛下,小少爷,小绫少爷。”
潜杏摸摸梨觉在静止海水里仍然软蓬蓬的卷发:“这是你们在这里的管家,有什么需要跟他说就行了。”
幼崽抓住大人的手:“哥哥不住这里嘛?”
潜杏回答:“嗯,我住另外一边。”
那个真正的,和动画片里差不多的海底王宫。
崽崽的嘴角撇下来,改为双手握住他的手,垂着眼睛轻轻晃了晃,小奶音软绵绵:“可是崽想跟哥哥一起睡……和咪咪都是一起的……”
潜杏每次听到他这么喊芬克斯都要噎一下,而且不自觉想象了一下他们三个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样子——算了,还是别想了。
面对宝宝崽的甜甜撒娇攻势,就算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海妖王也不得不败下阵来:“我习惯睡在水里,你也要吗?”
梨觉回忆里下刚才以水母形态在鳐鱼身上睡的那一觉,好像也没什么不适,点了点头,金色的眼眸中盛满亮晶晶的期待。
潜杏叹了口气:“那先在这里睡,如果睡不着再来找我,好吗?”
拿到了随时可以待在家长身边的特权,小崽崽扬起笑容:“好哒~!”
潜杏戳了戳他的小酒窝,也没忍住自己的微笑。
总是拿这个小宝贝没办法。
*
晚餐丰盛而甜蜜,肉桂苹果派,尝起来像是桂花的蜜酱,奶油蘑菇酥皮汤,红莓布丁,还有堆着小兔子形状棉花糖的热巧克力。
海底的水温冰冷,光线有限,叫鱼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得吃些甜甜的东西才有活力。
用餐过后潜杏带着流萤和飞花先行离开,房子里只剩下崽崽们和管家。
老管家性格沉默,除了刚来时的问好,几乎没有再说过话。
两小只也不觉得无聊,反正他们有彼此在,又还有这么大的新房子可以探索。
尽管木屋的整体装修都很陆地,卧室里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两张风格迥异的床。
一张是协调于背景的木床,而另一张则是颗大砗磲,表面磨得非常光滑,还泛着淡淡的红蓝珠光。
既可以让小崽崽们挑选自己喜欢的,如果嫌挤也可以一人一张床,考虑得很周到。
梨觉还从来没有睡过贝壳,这比最梦幻的儿童房装修还诱人,果断抛弃了普通的那个。
潜杏的确想得全面,给了崽崽们两种选择。
但他没料到的是,梨觉和绫希从来没想过要分开。
怕人类幼崽睡不习惯太硬的壳,砗磲里铺了厚厚的棕色海绵,梨觉欢呼着扑上去,比儿童乐园里的蹦床还有弹性,再加上海水本身的浮力,要绫希在拽着他才不至于“弹飞”到天花板上去。
等梨觉掉下来,海绵的弹力又把绫希抛上去。
这出乎男孩的意料,让他露出猝不及防的惊愕,在半空中手忙脚乱调整姿势。
幼崽很少见到小哥哥这么慌乱的样子,在下面拍着小手直笑。
绫希降落之后,海绵又再一次高高举起他。
……
崽崽们玩累了,并排趴在一块儿,叽里咕噜讲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双手托腮,晃着小脚丫,时不时碰到对方,讲话也停下来,望着对方莫名其妙地开始笑。
他们讲过去,讲沈烟,讲现在,讲boss们和新世界。
讲着讲着口齿不清,困得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干脆翻身躺下来。
海底的水温恒定,身为系统对温度的变化也并不敏感,但梨觉还是和所有常规人类幼崽一样,睡觉时一定要盖好肚肚。
就算只有一枚小贝壳,也要遮住肚脐眼才行。
绫希平躺着,睡姿很规矩。
梨觉蜷起身,连梦里都活泼,一会儿钻到绫希怀里,一会儿咕噜咕噜差点滚下砗磲。
没办法,只好睡觉也手牵手。
小幼崽的长卷发铺散在深色的海绵上,像一朵盛开的、浅金色的花。
崽崽们相拥着睡去。
*
半夜,绫希忽然被热醒。
他模模糊糊醒过来,见梨觉像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以为这就是自己热出汗的原因。
他试图和崽崽分开点儿距离,不然翻个身就会压到他;碰到梨觉的手才觉得不对劲。
那不是崽崽正常情况下的温暖,而是烫。
自己在梦里感到的不寻常的热度,是崽崽身上传来的。
基于安全考虑,睡觉时砗磲的壳是闭合的,镶嵌在顶部的莹亮矿石是唯一的光源。
绫希借着那微弱的光亮起身查看,梨觉紧紧闭着眼,小脸潮红得很不正常。
他吓了一跳,摸摸梨觉的额头、脸、脖子,哪里都滚烫。
很明显,这是发烧了。
男孩感到一股难言的恐慌自心底窜起。
风寒感冒,发热生病,对于体质较弱的幼崽来说是很常见的事。
但如果是系统幼崽,可就不对劲儿了。
梨觉在被中枢捕获——当然,也可能是身为主神之子命中注定——进入无限空间之后,严格来说已经不再是人类。
进食是乐趣,休息是习惯,并非必需品。
其实只要他想,连呼吸和心跳都可以摈弃。
他没有失去情绪和感情,是身为神子的特权。
他拥有超出沟通岗系统以外的治愈能力,则是神子对世界的恩赐。
总之,幼崽会发烧、会生病,但系统幼崽不会。
如果梨觉当真出现了严重不适,情况一定很恶劣。
又或者,有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绫希再怎么早慧,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没办法独立处理这件事,必须要求助成年人。
他爬起来,使劲儿转动着枕头前面的一颗大珍珠,那是砗磲的开关。
随着珍珠逆时针旋转,贝壳缓缓张开,屋子里的灯光漫进来,更清晰地看见梨觉眉头紧皱、呼吸困难的模样,似乎被噩梦魇住了。
绫希清楚现在应当立刻去找海妖王,可又放心不下让梨觉独自待在这儿。
敲门声响起,管家恭敬的声音传来:“小少爷,小绫少爷,一切还好吗?”
贝壳打开的动静还是挺大的,螯虾的那两道可以感应木屋里所有动静的触须捕捉到卧室里的异动;大半夜的小朋友不乖乖睡觉,多半有古怪。
差点忘了还有人可以帮忙,绫希一喜,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过去开门:“管家先生,可以麻烦您去请陛下过来吗?”
螯虾的视力不是很好,没开灯的房间只能看到砗磲里的微光:“发生什么事了吗?”
绫希紧张道:“崽崽好像生病了。”
螯虾一怔:“那我去请御医;请您相信老先生的医术,他是王宫里资历最老的冠海马……”
绫希摇摇头:“恐怕不行,必须要陛下亲临才可以。”
螯虾管家同样是普通的npc,只知这个被君主带回来、还大费周章接待的小幼崽地位斐然,并不晓得梨觉的系统身份,更不会明白普通的海洋生物医生没办法医治他。
见男孩的忧心真切,不像恶作剧,老管家咬咬牙:“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去请示陛下。”
潜杏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还有起床气,一旦入睡鲜少有人胆敢擅自打扰。
曾有过不听前辈教训的新鱼擅闯寝宫,自以为有足够紧急之时上报,被搅扰的君主心情差到极点,怒火将那鱼当场震碎——是的,字面意义上的震碎。
那弥漫着整个寝宫、怎么洗刷都弄不干净的血腥味,亲历过的鱼至今回想起来都作呕。
老管家出了木屋,化为螯虾原形,向着君主的寝宫游去的路上,想到有可能面临的盛怒,触须都在发颤。
可是也不能放着小少爷不管。
一方面若是因自己的怠慢耽误了小少爷的病情,陛下只会责罚得更重;
另一方面,他刚才跟着绫希去看了眼梨觉,小幼崽的情况看起来确实很不妙,对外界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最近海底兴起流言,说是出现了可以操控鱼的魔鬼,能够不通过任何手段直接在鱼的脑子里讲话,凡是听见祂声音的鱼都会疼痛直到死去;魔鬼的传言弄得鱼心惶惶,
停在木屋院子里的那条鳐鱼据说就犯过这样的病,还是小少爷救回来的。
他和小少爷的接触不多,那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笑起来眼睛弯弯,酒窝浅浅,像颗芝心软糖。
自己在收拾桌子时,小家伙还会踮脚扒在桌沿,奶声奶气问,爷爷要不要崽帮忙呀?
没有后代的螯虾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喊爷爷呢。
君主性格冷淡喜静,王宫上下谨言慎行,平日里连多余的表情都要收敛起来,哪里见过宝宝崽这样天真甜蜜的存在。
他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白兔,掉进了黑漆漆的鸦群。
那样格格不入,又那样引人注目。
想起他的笑容,连心脏都会跟着变柔软……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
螯虾停下来,向守在君主寝宫前的两位蜘蛛蟹守卫告知来意。
其中一个横着爬进去通知流萤,另一个仍然举着钳子虎视眈眈。
不一会儿,流萤游了出来。
她鱼尾的鳞片是胭脂红,比孪生姐妹要透亮一些,也更符合本人温和的个性。
她腰间那柄斩断一切的佩剑可从来不温和。
她蹙眉:“小少爷生病了?”
“是的。”螯虾低下头,“小绫少爷拜托我一定要请陛下亲自前去。”
“我知道了,我现在去见陛下,你先回去照顾小少爷。”
“是。”
等流萤转身后,老管家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自己去喊陛下,流萤小姐的生还几率可比自己大得多。
*
他依言先回木屋,离院子还有几十米,就看见在白沙上刨出个坑的鳐鱼半插在沙地里,试图把脑袋挤到窗户里。
那扇窗户正是小少爷所在的卧室。
螯虾赶紧游过去,用触须攥着鳐鱼的头鳍往外拔,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干什么呢!”
糖饼的身体太大,原本是不可能塞进窗框里的,这时候被老管家吓了一跳,反而捅破了木墙,整个鱼卡在里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螯虾:“……”
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到底怎么混进王宫来任职的啊?
还是说作为交通工具就可以不长脑子了?
他俩合力往外拉,鳐鱼的头鳍被勒得生疼,嗷嗷叫:“哎哟疼……疼疼疼!”
螯虾冷漠:“疼也是你活该!”
鳐鱼很委屈:“我就是想看看小兄弟怎么样了嘛。”
螯虾举起钳子照着它的脑袋不留情地来了一下:“那是你能叫的吗?要叫小少爷!”
“嗷嗷嗷嗷啊——”
这年头,在海里也能听到杀猪般的嚎叫。
螯虾总算用钳子剪开墙上的部分木头,鳐鱼得以脱身的同时,君主驾临。
一鱼一虾急急忙忙行礼,然而君主化作人形步履匆匆,压根没空分给他们哪怕一个多余的眼神。
流萤和飞花跟在他后面,提起繁复的长裙加快脚步。
前者路过看到那边木屋明晃晃一个大洞,眉毛都立起来了,对那边呆愣的两个做口型:‘赶紧修好!’
陛下现在心情非常极其以及特别不好,可别再火上浇油了!
潜杏推开卧室房门时,绫希正跪坐在梨觉身边,边握着幼崽的小手,边用海底冰晶矿石削成的小长条放在崽崽额头上,徒劳地降温。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回头:“陛下。”
正要行礼,潜杏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这些繁文缛节,放轻脚步走过来:“崽崽怎么样?”
男孩的表情很难过:“还是没有醒。我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
他和梨觉约定好的,念对方的名字时要予以回应。
每次喊了“觉觉”,小幼崽也会甜甜地叫一声“希希”。
可今天不同。
直到现在梨觉依旧没有睁开眼,更不会同他旅行履行约定的内容。
砗磲很大,绫希给潜杏让开位子,换到梨觉的另一边。
潜杏坐下,低头盯着幼崽。
小家伙以往玩得开心时脸蛋也会红扑扑得像小苹果,但绝不是此刻这样病态的潮红。
总是东一句“幺幺哥哥”西一句“哥哥”,小尾巴似的欢快地绕着他打转,乍一这样安静,还真是不习惯。
无忧无虑,灵动又绚烂,那才是更适合宝宝崽的模样。
海妖王的指尖凝出一截尖细的冰凌。
见绫希一眨不眨紧张盯着自己的动作,平日里从来懒得向别人解释什么的海妖王竟耐心地宽慰道:“就是检查一下,不会痛的。”
男孩点点头,仍是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在那冰凌的尖端接触到梨觉的眉心时,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潜杏很笃定,接下来若是宝宝崽显出半丝对冰凌的不适,眼前这个孩子都会完全无视实力差距同自己对抗。
一旦有了想要保护的对象,就会成为最最无畏的勇士。
他心里觉得有趣,手上的动作仍然细致。
找准位置后,冰凌在接触到幼崽皮肤的那一秒融化成几滴深蓝的光,渐渐渗进去。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几秒钟后,那些光重新浮出来,消散在静止的海水中。
绫希猜潜杏是调取了梨觉的记忆、并且模拟了精神图景,第一时间问:“觉觉他……”
潜杏并未回答,蹙眉吩咐侍女:“让糖饼进来。”
“糖——”飞花快速反应了下这个陌生的名字,“是院子那条鳐鱼吗?”
流萤道:“陛下,它不会化形,原身挤进来的话恐怕……”
关键时刻掉链子,恐怕是那条鱼的宿命了。
潜杏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我去吧。”
他走到窗边,拨开纱帘,垂眸望着正和老管家一起缝缝补补墙壁的鳐鱼:“我有事问你。”
糖饼见君王亲自过来,惊得差点儿一头再把木屋撞出个坑:“陛陛陛陛下您说!”
潜杏转了转手腕,自他掌心中飘起一个同之前深入梨觉脑海颜色相同的蓝色泡泡,飘向鳐鱼:“你之前听到的‘魔鬼’,是这个声音吗?”
鳐鱼来不及细想这话是什么含义,泡泡已经在它耳边炸开,与此同时那令它惊恐至极的声音再度回荡在耳畔。
‘……盐……’
鳐鱼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开始头痛,尾刺不安地在沙坑里甩来甩去,扬起漫天雪尘。
好在流萤早有准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光墙封住窗户,隔绝了扬尘的袭击。
飞花同时控制着院子里缠绕成松柏造型的海藻捆住鳐鱼。
“冷静。”潜杏淡淡道,“这只是录音。”
他的声音有如高山冰雪,还真叫惊悸万分的糖饼慢慢安静下来,意识到那声音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攻击性;他以为的疼痛不过是条件反射的幻觉。
“是这个吗?”潜杏再度问。
糖饼诚惶诚恐点头。
“魔鬼”的声音折磨了它那么久,绝不可能认错。
潜杏得了答案,转身回到砗磲上,望着昏迷中的小幼崽揉了揉眉心:“……还真是同一个人在作祟。”
海妖王看起来仍平静,实际上已然被怒火灼烧。
子世界中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强大敌人,不仅能远程掌控子民,甚至会伤害到在自己严密庇护下的宝宝崽——而他此前竟对此毫无察觉!
绫希心里咯噔一下,焦虑更上一层楼。
最坏的猜测还是成了真,那个看不见的‘第三首领’,真的是冲梨觉来的。
第58章
潜杏为梨觉准备的这栋木屋充满了圣诞季节巧克力和南瓜奶油的味道, 走到哪里闻起来都香香甜甜,叫人想要咬一口。
睡得正熟的小幼崽却忽然嗅到一阵呛人的尘土味。
梨觉被那怪味惊醒,睁开眼看见的并非是闪烁着珠光的大砗磲, 也没有当作小夜灯的晶矿,而是乌漆嘛黑的、高高的天花板。
咦?自己这是在哪里呀?
小孩子揉着眼睛坐起来,扭头看了看, 竟没有总是陪伴在身边的绫希的身影。
“希希……?”
他带着不确定细声细气地喊着男孩的名字。
然而并没有等到回答。
这让梨觉有些慌乱。
空无一人的陌生地界, 这么黑, 连希希都不在, 要还不到四岁的小崽崽怎么办呢?
小孩子感到不安全时总是要抱着什么的,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崽崽只能卷起自己的衣摆攥在小手里, 又悄悄地, 悄悄地呼唤:“希希, 在哪里呀?”
四周依旧静默。
梨觉惊惶地左右张望,仍没见着绫希, 也没看到任何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连它们都有对方陪, 自己却没有。
崽崽越想越难过, 金瞳里汪着摇摇欲坠的泪。
近一年的日夜相处让梨觉养成了习惯, 绫希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看不见对方就好像少了什么。
有绫希在,他才是完整的梨觉。
就在小幼崽鼓起勇气要去找小哥哥时,身后蓦地传来巨大的轰响。
他被吓了一跳,刚要找地方躲起来,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而他们背后是不知用什么方法破开的墙壁, 砖瓦簌簌往下掉,砸出更多的尘烟。
想要逃跑的小崽崽怔在原地。
——那一行十来人的队尾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沈烟。
“……爸爸……?”
梨觉张了张嘴,发出细弱的、雏鸟啁啾般的呢喃。
他离得太远,沈烟并没有听见呼唤,而是被旁边人说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人比沈烟要矮一些,青年不得不低下头,比梨觉印象中要长一些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
看起来和平时的爸爸有点儿不一样,梨觉想。
比崽崽认识的爸爸要年轻上几岁,不似后来总是有点儿病怏怏的柔弱,眼前的沈烟灵敏而矫健,因侧身而拧出的腰线劲瘦,宛若蓄势待发的黑豹。
不仅是外表,性格也有所不同。
记忆中的爸爸总是很温柔,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认识、不认识的人,连对楼下的流浪猫都很好。
小幼崽还记住了一个并不能理解、但是是别人用来形容爸爸的词:温文尔雅。
可是现在这个爸爸的表情冷淡,聆听的眼神漠然,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简直看起来比幺幺哥哥还要遥远——这种“遥远 ”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意味。
无论如何,那绝对是他的爸爸,这一点崽崽绝不会认错。
梨觉想,应该是自己声音不够大,爸爸才没有听到。
他迈开小短腿,高高举起双臂,像以前见到爸爸时一样跑过去;通常爸爸都会蹲下来,张开怀抱,微笑着等着他扑过来。
然而还没等他跑几步,沈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凛,反应速度极快地反手从背后掏出箭矢,搭在弦弓上——也是此刻,梨觉才发现爸爸原来一直握着弓——精准地朝梨觉所在的方向射了一箭!
梨觉还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极有压迫感的一面,那遽然升腾起的杀意和冷峻的神色混合成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小小的孩子钉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
小幼崽的眼眶泛起泪花,怎么也想不通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爸爸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东西,打到自己一定会很疼吧……
崽崽不敢逃,也无处可逃,蹲下来蜷成小小一团,抬起小手捂住脸,无助地啜泣着。
怪异的是,那柄直冲他面门而来的箭在中途竟然隐形,片刻后在梨觉身边重现,却歪了方向,沿着梨觉的衣服擦过,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碰到。
队友见那隐形的“怪物”并没有因破魔箭现身,惊奇道:“歪了?”
那可是百发百中、至今没有失手过一次的神射手沈烟啊!
沈烟眉心拧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在射箭的刹那,忽然有股奇异的力量叫他微微偏了力道,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止他伤害那个已经被察觉到气息的怪物。
很小,他想,自己对魔息的探知一向准确,除了方位,还包括大小和强弱。
这次察觉到的只有小小一点儿,没有明显的恶意,应该是个年幼的低级怪,甚至可能刚刚孵化,魔息微弱,正处在最懵懂的阶段,就算没及时出手消灭也造不成什么伤害的那种。
其实说魔息也不够准确,那一小团的气息相当的……纯净。
是的,在这样诡谲怪诞的世界中,竟还能有可以用「纯净」一词来形容的存在。
这也是他失手的原因之一。
他不该,也不能杀了那个小怪物——从某种角度而言,甚至不能确定那就是怪物——否则自己一定会后悔。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沈烟很相信也很依赖自己的直觉,它一向精准,否则他也无法在这样残酷的逃游中活下一轮又一轮。
“算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前吧。这个房间看起来太……”
后面在说什么,梨觉听不清。
小孩子站起来,脸上挂着泪珠,伤心地看着沈烟离去的方向。
那破空而来的箭,那冷漠异常的眼神……
爸爸压根儿没看见他。
梨觉不是第一次在奇怪的地方见到爸爸了。
他大约明白,这种时刻就是在做梦,而梦境是不受控制的。
有时候梦里的爸爸会抱住他、贴贴他的小脸蛋,和平时无异;有时候就是现在这样熟视无睹。
好叭,小幼崽扁了扁嘴,那还是不要怪爸爸好了,因为没有注意自己在嘛。
崽崽还想继续掉眼泪,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没有大人和希希在的时候,哭泣是无用的,想出办法来才有用。
先看看爸爸要去哪里好了。
也许自己一直跟着,走呀走呀,爸爸就忽然发现自己了呢?
抱着这样的期待,梨觉放下卷成荷叶边的衣角,颠颠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像个隐形的、无人在意的小尾巴。
他太小只了,大人们走的速度相当快,步子迈得还大,别人走一步够他的小短腿掀腾三四步,还没跑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
梨觉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下意识撒娇:“爸爸抱……”
一抬头,爸爸已经走很远了。
小幼崽鼓起脸在原地生气。
跟自己生气,也跟爸爸生气。
片刻后他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脸蛋。
小河豚放了气,也气消了,再重新嘿呀嘿呀地追上去。
梨觉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低头一看,膝盖以下的部分居然都融到了朦胧的云雾里。
他伸手试探着拨弄拨弄,居然像在水里划拉那样,让自己漂——或者飘了起来。
幼崽的嘴巴吃惊地长成“o”型。
他现在不是宝宝崽了,是小幽灵了耶!
梨觉尝试着再次划拉,云雾载着他调整方向,比崽崽自己跑的速度还快地靠近沈烟。
他一伸手,抓住了成年人的衣角,而后者丝毫没有察觉多出来的重量。
小幽灵梨觉很开心,这样就不会被爸爸丢下啦,还很省力呐~
疾步赶路的沈烟忽然停下,崽崽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背后,双手捂住额头,小声地念叨着“痛痛飞飞”自己安慰自己。
成年人倒是完全没有什么异状,他停下来也不是因为发现多出个小尾巴,而是感知到了魔息——四面八方涌出的魔息。
“小心!”
他看向队伍最前面,出声警告的同时搭箭运力,眼神、气息和手都很稳,仅有专注,并无畏怯。
嗖——
那箭生生将无形的空气扎出扭曲来,前面的队友训练有素地跳开,各自抽出武器严阵以待。
几秒钟后,一滩烂泥似的怪物无端显性,谁也不知它本来的面目该是什么样儿,反正被破魔箭命中之后,也就这个德性了。
队友们全都反应过来,战斗已经开始,他们划分成不同的阵型,运用上各自擅长的部分御敌。
由于沈烟是队伍里为数不多可以感知魔息的存在,他不仅自己要战斗,还得为那些没有感知力的队友指明方向;还好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模式,有条不紊,并不觉得吃力。
梨觉一直紧紧攥着爸爸的衣角,随着沈烟起落的动作飘飘荡荡。
还好他现在是一只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幽灵,否则会成为爸爸碍事的挂件呢。
沈烟轻轻一跃,跳上角落垒起的几人高的箱子上。
这里的视角足够开阔,足够居高临下,背后又是安全的死角,是一个弓箭手能够占据的最有力地形。
他正全神贯注瞄准一个队友左边的魔物,竟没有发现自己头顶的空气有一瞬的扭曲。
沈烟看不见,小幽灵崽崽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急地拽了拽大人:“爸爸!小心!”
落在沈烟听觉里的,只有一声轻微得像个泡泡破裂的“叭”。
可就是这弱到难以分辨的一声激活了他的战斗直觉,身体先于大脑行动,抬手给了上面一箭。
魔物应声爆裂,鲜红的血液迸溅。
哪怕人类已经躲得足够快,离得太近了,还是不免沾上些许。
沈烟嫌恶地擦了擦脸,却也没办法完全弄干净,干脆不管了。
血色使得那张本就俊秀的面庞更加绮艳,瑰丽如夜色中的杀戮之花。
“……是谁?”他低声喃喃。
那声提醒般的“叭”他听得很明确,不可能是想要偷袭自己的怪物发出的;倒是让他想此之前那个懵懂的、没有恶意的小小一团。
……那个小东西,居然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吗?
对魔息感应相当敏锐的他为什么没有发觉?
此时年轻几岁的沈烟并不知晓,那个纯净的小家伙是自己亲生的血脉。
亲父子俩太过相似,梨觉在远处时他尚能区别幼崽与空气和其他隐形魔物的不同,等梨觉靠近之后,已是与他自身的气息完全融为一体。
梨觉惊讶又开心,看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爸爸真的发现自己啦!
他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可惜在沈烟听来,还是只有一声小到难以分辨的“叭”。
不过没关系。
他勾起嘴角,轻声道:“小家伙,想要助我一臂之力吗?”
若是现在忙于混战的队友们见到素来冷寂似冰山的这位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一定会惊呆的。
小幽灵一愣,继而欢快地回答:“叭!”
亲父子上阵,配合起来自然天衣无缝。
每次有怪物来袭,那个隐形的小东西就会发出一声“叭”,比沈烟自己的直觉和感知还要准得多。
也是,小家伙和那些魔物处在同一维度,他或者她或者它可以看见它们,确实比自己这样隔一个次元要方便得多。
他们联手,四面八方的魔物纷纷被击杀。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沈烟看着自己蹭蹭上涨的面板,心情很是愉悦。
“谢谢你。”沈烟再度笑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是……谢谢。”
“叭!”
因为崽崽最爱爸爸呀~
梨觉把脸埋在爸爸的衣服里,万分想要一个抱抱。
然而觉察不到小幽灵心事的人类看了眼那边已经料理好残局的队友,声音柔和:“照顾好自己。”
梨觉听了这句话眉毛垮下来,充盈着心脏的喜悦被冲刷成了难过。
明明是温暖的叮嘱,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就像是在告别一样呢?
爸爸还没有真的见到他,还没有抱抱他,就要走了吗?
又要丢下崽崽一个人吗?
“叭……”
梨觉正要想办法挽留,小耳朵忽然警惕地竖起来。
不对劲。
有什么庞大的,摧枯拉朽的超然力量正在酝酿。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短短几秒钟内,已然奔涌至脚下。
小孩子慌了神:“爸爸,跑,跑!”
沈烟听不清他说的具体内容,却也感觉到看不见的小东西那变了调的“叭”,是比此前提醒方位时慌张百倍的警告。
如果是比魔物更可怕的存在……
是这个副本的大boss要现身了吗?
沈烟屏息凝神,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期待。
不管是什么样的boss,他都有把握——
魔物被清除后平静的发现遽然掀起地动山摇,自地底喷涌而出数道高达千度的岩浆,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灰飞烟灭。
大多数人都以为这部分已经结束,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只有被梨觉提醒的沈烟留了个心眼,才在脚下地砖龟裂的瞬间跳开,幸运地没有被波及到。
“啊呀!”
到处冒火的房间如同炼狱之景,小幼崽吓得双手捂住眼。
然而那滚滚热浪既未将他吞没,连超出人体承受程度的高热都没有感觉到。
梨觉的小手指张开一点儿缝,维持着那个捂眼睛的姿势悄悄往外看。
除了他和沈烟,所有人都遭遇了真切的、堪比屠杀的大火。
被熔岩卷进去的人来不及发出第二声惨叫就彻底消失,很快,只剩下父子俩。
一分钟前,队员们还在为几乎没有伤亡的大获全胜而欢欣鼓舞;
一分钟后,就遭遇了如此惨烈的团灭。
……不,也不能说是团灭,毕竟沈烟还好好的。
青年所在的地方像是笼罩着看不见的保护罩,任那烈焰滔天,也伤害不到他分毫。
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漆黑的瞳孔映照着跳跃的火光。
沈烟的目光有种不正常的冷静。
既无面对突如其来变故的惊愕,也没有对队友死亡的悲痛,而是变成了一种……猜测。
小幽灵躲在他身后,已经放下捂着眼的手,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
尽管他弄还不明白又有什么在靠近,可那让他不再害怕。
和爸爸在身边时一样的平静、安全。
很快,火山喷发之景如同它出现时的毫无征兆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经过这种等级的毁灭,房间既没有被夷为平地,还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
父子俩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尊破旧不堪的、结满蜘蛛网的王座。
*
此刻,海底王宫。
“我现在可以送你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但接下来的事就无从把控了。”
潜杏的手虚虚抚着沉眠中的梨觉的额头,更多的、源源不断的蓝色光晕柔和地包裹着幼崽。
“小家伙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控制,很有可能他的主意识会压倒我的,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带你回来——你明白后果吗?”
绫希也低头看着梨觉。
后果就是,自己的意识将留在梨觉的精神世界中,而肉身从此长眠。
他非常清楚。
男孩点点头:“陛下,我明白的,请送我去吧。”
他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守护小神子,若是梨觉没办法醒过来,自己留在清醒的世界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却也有很坚定的眼神了。
潜杏见他心意已决,并不劝阻,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和你一起……”
他没说完,但绫希也知道不可能。
像潜杏这样的大boss,肉身暂时离开子世界是没问题的,因为他和子世界深度绑定的「核」更多源于精神力;此前去巨龙世界的期间,海洋也好好地运转着。
相反,海妖王的精神力一刻都不能抽离,否则子世界将处于最脆弱的状态,无论是内部的混乱还是外部的袭击都有可能顷刻间击垮它。
子世界坍塌,困在里面的所有人都不会有丝毫逃生机会,会随着它一起彻底毁灭,就算是神主来了也复活不能。
作为海洋世界的首领,潜杏对玩家再怎么百般刁难、乃至杀戮都是工作所在,可对其他居民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论怎样的高位,总有身不由己。
男孩端正地跪在小幼崽身边,深吸一口气,棕色的眼睛里是超出年龄的镇静:“我准备好了,请您开始吧。”
潜杏捉住梨觉软软的小手,分开五指,同绫希的手掌心相对,紧密地贴在一起。
冰凌滴落深蓝色的光,融化在孩子们的指间。
“祝你们幸运。”
他输送进自己的精神力,接着扶住失去意识的绫希,放在梨觉旁边。
*
精神世界中。
梨觉很确定,那是之前不存在的……姑且称作家具好了。
多出来的不仅是王座,还有其上坐着的人。
同样是梨觉此前没见到的人。
祂身形高大,撑着头遥遥望着沈烟,似乎恭候多时。
祂的左肩上停着一只乌鸦,右手小臂上倒吊着一只蝙蝠。
明明都是不祥之物,却衬得祂愈发威严、不可冒犯起来。
乌鸦和蝙蝠忽然一同飞起来,些微的气流吹开祂的兜帽。
那几乎与黑暗合二为一的黑袍之下,竟是一头璀璨夺目的金色长发。
小梨觉自己是金发,对同发色的人颇感亲切。
他捧起自己的长发对比了一下,颜色要比那人浅淡许多,卷卷的发尾倒是很像。
崽崽好奇地躲在爸爸身后偷看。
这个人,是谁呀?
沈烟在房间的异动消失时就已经重新举起弓箭,此刻箭矢正对陌生人的眉心。
这样近的距离,又没有任何外力干扰,以青年有“神射手”之称的准头,命中率绝对是百分之百。
然而被瞄准者没有一丝一毫慌乱,甚至不打算从靶心之下移开分毫,悠然地闭上眼。
与其说是引颈受戮,不如更像是在赌另一人不会动手。
两人隔着数米的距离沉默地僵持着,时间几乎陷入静止。
半晌,竟是此前一直所向披靡的沈烟主动垂下手,冷笑一声:“……果然是你。”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却明显同武器一起卸下了防备。
王座上的人懒洋洋地睁开眼,唇角弯起散漫的、早有所料的弧度:“想我了吗?”
沈烟擦拭着自己的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是吗。”
眨眼间,那人已然来到他面前,离得极近,熟稔而暧昧地揽上他的腰,稍微一收力道,将青年带进自己怀里。
“我倒是觉得,我们对彼此是同样的……”
祂的话没有讲完,而语言也不再重要。
沈烟垂下眼睛,并不讲话,倚在祂怀里的模样却是与冷冰冰话语截然不同的乖顺。
“都这么久了,还不愿诚实面对自己的心吗?”祂抬手将怀中人类的青丝撩至雪白的耳后,叹息声如同某种古老的颂咏,“我的小烟啊……”
第59章
后面的画面小朋友不可以看, 梦境至此终结。
爸爸已经消失了,崽崽还在发呆。
没有发现自己既不在那个落满尘埃的房间里,也没有回到金碧辉煌的海底王宫。
梨觉自顾自纠结着, 那个金色头发的叔叔是谁呢?
爸爸和他很亲近的样子。
他们,是像自己和希希一样的好朋友吗?
如果是好朋友,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也没有带自己去见过对方呢?
要是爸爸还在家, 他一定会请希希来玩儿的。
托育班喜欢在一块儿玩的小朋友经常会到彼此家里去, 他也被邀请过;就是还没来得及请别人也来自己家, 爸爸就不见了。
难道是爸爸和那个叔叔的关系还不够好吗?
可是他们又离得很近,是在贴贴呀。
爸爸说过, 贴贴是表达爱的方式。
爸爸爱他, 他也爱爸爸, 所以他们会贴贴。
他喜欢希希, 希希也喜欢自己,所以崽崽们也经常贴贴。
这样一来, 是不是爸爸和那个叔叔也互相喜爱着呢?
……说起来,爸爸喜欢的人, 他应该要怎么称呼?
在托育班的时候, 老师说过, 爸爸和妈妈相爱, 然后有了宝宝。
梨觉知道他是那个宝宝,也知道爸爸是爸爸,可是从来没有妈妈。
托育班里有一样的单亲家庭的小朋友,偷偷跟梨觉讲过,最近爸爸会带一个阿姨回家,也许以后阿姨就是妈妈了。
梨觉想, 如果不是阿姨、是叔叔,也可以是妈妈吗?
还是说,其实爸爸是妈妈……?
太多亲属称谓,太多大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了。
小朋友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纠结的疙瘩。
有没有人来给崽崽解答一下呀QmQ!
小崽崽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发尾认真思索。
他和那个叔叔的金发,看起来真的很像哦。
除了一个灿烂得像太阳,一个柔和得像蜜糖。
不仅是发色,眼睛也是深浅不一的金。
有那么一瞬间,小幼崽颇为困惑地想,比起爸爸,自己好像更像叔叔的孩子呢。
崽崽以前就好奇过,为什么爸爸的黑发黑瞳和自己很不一样,还想过他其实并不是爸爸亲生的孩子。
他的年龄还没有到为了亲不亲生而难过,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春天的小鸟叼来送给爸爸的礼物,就像檐廊下筑巢的燕子会衔来树枝与石子——那个名为“送子鸟”的、被小崽崽记得有些混乱的故事。
每每遇到这样的疑问,沈烟总是会放下手里的任何事,把小孩子揽进怀里,温柔地亲吻他的发顶,不厌其烦地回答:“不是呀,你就是我的孩子,曾经是我的一部分。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液,分享过同样的心跳——但也没错,你的确是这个世界赠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这时候梨觉也不会再纠结,他爱爸爸,爸爸也爱他,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现在这个多出来的金色叔叔,会不会也……
“诶?”
小梨觉正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爸爸,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回来了,不再是飘飘忽忽的小幽灵形态。
他惊喜极了,这样爸爸终于能看见自己——咦?爸爸呢?
耽于思考的小朋友总算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同于任何地点的独立空间,一下子慌了。
“爸爸……?”
他爬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爸爸不在,金色的叔叔不在,这里是一片纯然的虚无。
幸运的是,这一次在小幼崽被恐惧包围之前,有谁先找到了他。
“觉觉!”
那是梨觉现在最熟悉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绫希正努力地往他这边挤,就好像有扇门挡在了他们中间。
男孩费力地伸出手,再一次呼唤他:“觉觉,到我这里来!”
崽崽一肚子委屈都要倾诉给小哥哥听,立刻朝他那边奔跑。
奇怪的是,他每迈出一步,脚下都像是有泥巴在拽着他不让他前进,越走腿越沉重,几乎抬不起来。
“希希,我走不动……”
小孩子的声音带上求助的哭腔。
绫希一愣,接着更用力地推开那扇罅隙。
梨觉能看到绫希背后的碧水青山,和自己这里目下空茫截然不同。
崽崽想起来了,在从巨龙世界离开、进入海洋世界之前,绫希曾带着他去过那里。
那儿是绫希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梨觉认为没去过、却在“初次到访”时就觉得熟悉又安全的地方。
也许因为那是绫希的领地,而在绫希身边总是安全的。
梨觉不知道自己现在周围黑漆漆的是什么地方,可他迫切地想要到绫希那边去。
可是一扇看不见的门挡住了明亮温暖的另一个世界,阻隔了崽崽们相见。
“觉觉,到我这里来。”
绫希伸长胳膊,但也已经到了门缝的极限。
男孩声音很稳,没有丝毫急躁。
“没关系的,你可以慢点儿走,慢慢来。你可以做到的。”
有他的安抚,崽崽的情绪也跟着稳定下来。
他像踩在厚厚的雪堆里那样尽力抬高腿去走,走得很累,走得很慢,但还是坚定的一步步靠近绫希。
绫希鼓励地看着他,同样没有放下等待拉他的手。
然而小的那个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幼崽的目光含着困扰和犹豫,又有一点希冀:“希希,爸爸在你那边吗?”
这是个相当不好的提问,意味着崽崽在犹豫。
绫希屏住呼吸,声音轻得像怕吹散了花瓣:“为什么这么问?”
梨觉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身周其实什么都没有。无尽的,无尽的虚无。
绫希想起海妖王的分析,那个“魔鬼”的声音对没什么精神力的低阶npc来说只是单纯疼痛折磨,但对于高阶精神力的居民、包括梨觉在内,是一种召唤,会为他们创造最贪恋的美梦。
对于失去爸爸的小孩子来说,最渴望的,当然是与爸爸重逢。
梨觉的提问,梨觉回头的动作,都意味着他在这里已经见到了沈烟,哪怕只是一段假象。
如果梨觉在幻梦中沉溺太深,滞留太久,找不到出口,很有可能会被吞噬。
「第三首领」想要的一定就是这个结果,毕竟吞噬小神子可以获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可以说,当主神不在时,小神子就是无限空间本源力量的一部分。
绫希请海妖王把自己送到梨觉的精神图景中,要做的就是把他带回现实。
小幼崽看了看自己的小手,爸爸衣角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希希,我见到爸爸了。”
梨觉的回答让绫希心里一沉。果然。
但他的语气仍然不急不躁:“见到什么啦?”
“爸爸没有看到我……”梨觉低着头,语气很失落;随后想起什么,又变得急切,“还有一个、一个叔叔,金色头发的!祂跟爸爸……”
绫希听见“金色头发”顿觉不妙,下意识吸了口气:“祂……祂怎么?”
“崽崽看到了喔!”小幼崽奶金色的瞳孔亮晶晶,分不出是喜悦还是泪花,压低声音像在讲一桩无人知晓的惊天秘密,“那个叔叔呀,亲了爸爸!”
绫希:“=口=!”
神主大人你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做这种事!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如果这里是“魔鬼”为梨觉创造的独家幻境,梨觉应当只能看见自己最想见到的爸爸,而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呃,叔叔。
那个「第三首领」为什么会夹带私货,把神明的桥段也添加进来?
——金发,甚至是主神的本真模样;而那鲜少有人亲眼见过。
这个「第三首领」,究竟是什么人?
他或者她或者它,对神主与沈先生之间的事了解多少?
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
不过比起调查那人的身份,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带梨觉回去。
绫希循循善诱:“我们先回去吧?陛下还在等着呢,今天的晚餐有红茶栗子千层蛋糕哦,你昨天不是很期待吗?”
提到吃的,宝宝崽顿时犹豫起来。
一边是爸爸和神秘叔叔,一边是希希和幺幺哥哥还有好吃的。
要如何在这两边做抉择?
崽崽烦恼地想,就不能全都要吗?
见梨觉有所踌躇,这是个好的信号;绫希继续押上诱惑的筹码:“你不想见潜杏先生了吗?还有芬克斯先生,万年先生他们……不离开这里的话,以后都见不到他们了喔。”
这下动摇得更厉害了。
可还有一个放不开的钩子。
幼崽小小声:“可是走了,就见不到爸爸了。”
绫希叹气,不得不道出真相:“觉觉,你在做梦,梦见的不是真实的沈先生。”
梨觉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像是裹在泡泡里:“希希,我在……做梦吗?”
已经很近了。只要再靠近一些……
绫希点头,伸长胳膊望着他:“来吧,觉觉,我带你走。”
“一定要走吗?”小幼崽泪汪汪,“可是、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不,是爸爸还没有见到我……”
绫希很帮他擦掉眼泪,可惜做不到;耐心道:“梦总是要醒的。醒来之后的真实世界,我陪你去找沈先生——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对不对?”
梨觉当然记得他们的约定,也仍没办法就此放下和爸爸短暂重逢的念想。
泡泡是转瞬即逝的绚烂,可就算仅有须臾,也叫人留恋。
小幼崽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他虽然不讲话,但已经抬起脚又朝着绫希靠近一点。
男孩不再催促,安静地等待。
一边是虚假的爸爸与金色叔叔;
另一边有希希,有好吃的,有boss哥哥叔叔们;现在,又加上了真正的爸爸。
天平上的砝码重量已经不再相同。
绫希知道,他的觉觉会做出正确抉择。
短短几步路,被梨觉跨出千山万水的架势。
对于如此年幼的孩子来说,“割舍”掉心中最紧密的血缘依赖,放弃爸爸,的确很艰难。
绫希看着近在咫尺的梨觉,松了口气,也为他难过。
“希希……”小崽崽垂着眼,嗓音怏怏,“你亲亲我叭。”
狭窄的缝隙里很难调整姿势,但绫希还是依言探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梨觉闭上眼又睁开,不解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为什么不是这里呢?爸爸和那个叔叔……”
绫希没比他大多少,没办法弄懂不同部位亲吻的区别,可又懵懵懂懂明白,亲嘴唇是大人才会做的事,于是迟疑地解释:“小朋友不这样亲亲的。”
梨觉眨巴眨巴眼:“为什么?”
绫希同样困惑:“不知道,我们长大应该就懂了吧。”
梨觉拉住他的手晃了晃:“那长大了,你还会亲亲我吗?”
绫希也牵住他:“会的。”
小孩子的心情就是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变好,抱着对未来的憧憬,连眼神都明亮了:“那我们要快点长大!”
“好的呀。”绫希不动神色地握紧梨觉,把他从混沌中往自己的精神世界带,“那我们先回去吧,晚餐多吃一点,长大就会快一点。”
梨觉空着的那只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又踮脚够了够绫希的:“下次再见到爸爸,要长大。”
不能再是三岁的小宝宝了。
要成为四岁、五岁、或者六岁的大宝宝喔!
随着梨觉下定决心,两个世界相邻的门缝松动许多。
崽崽们手拉手穿过那扇门,将虚无锁在身后,伴着淙淙溪水与簌簌风声回到现实。
*
梨觉已经清醒过来,“魔鬼附身”的影响却无法立即全部消除,再加上对离开爸爸的不舍,小家伙的心情和身体一样虚弱,如同大病初愈。
潜杏暂停了所有工作,交给流萤和飞花姐妹俩代行,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宝宝崽。
木屋到处都是氛围感满满的圣诞节装饰,绫希对此很好奇,海洋里的居民也会过圣诞节吗?
可是就算过节,这个风格也太陆地了一点。
他不是那种有话憋不住的孩子,也许是求知的眼神太鲜明,潜杏还是发现了,主动解释:“以前去陆地的时候,见过人类的节日,觉得很有趣,一直想布置来试试,不过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
他点了点怀里的小系统:“还要多谢宝宝崽才能有这个机会。”
他们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烛台漫出淡淡的香味,窗外松柏的枝头点缀着白沙,看起来和真正的积雪没什么差别。
没有烦恼的鳐鱼在雪堆——沙坑里打滚,时不时游过来眨巴着小眼睛,期待一个来自小幼崽爱的摸摸,比小狗还小狗。
梨觉瓮声瓮气,像是重感冒,讲起话来格外绵软:“哥哥,去陆地上做什么?”
旁边的绫希也很想知道,盘腿在沙发上坐好。
潜杏的性格还算平和,尤其面对宠溺的小系统时,几乎有问必答。
在这个问题前却沉默了。
也许是属于大人的秘密吧,绫希想。
懂事的男孩正要岔开话题,见潜杏的目光透过窗柩遥望海面的方向,开口道:“……去见某个烦人的家伙。”
这回答在模棱两可的同时,又似乎意有所指。
海妖王向来睥睨天下,目空一切,除了小系统,能入他法眼的人寥寥无几。
至于生活在陆地上、又能用“烦人”来形容……?
绫希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位同潜杏的纠葛他略有耳闻,也不是没亲眼见证过。如果海妖王去陆地上是与对方见面,并且习得一些人类的习俗,也很合理。
他猜应当不会有别的答案,却也不敢在海妖王面前直白提起,小心地摺好秘密咽到肚子里。
没有人问,潜杏自然也不会继续说,一时间只剩下糖饼欢乐刨坑的动静。
绫希还在想崽崽怎么也不追问了,扭头发现小幼崽已经睡着了。
从那个混沌的精神图景回来之后,这些天梨觉一直睡得不太好,总是做不同的噩梦,哭叫着“爸爸”惊醒。
绫希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睡前喝牛奶,点香薰,包括让对养身颇有研究的鳌虾老管家带着崽崽们一起做冥想训练;遗憾的是效果都很有限。
看不见的“魔鬼”在宝宝崽精神世界中留下心病,梨觉这个小疗愈师无法医者自医,其他没有安抚能力的人更是插不上手,唯有让时间慢慢抹平痕迹。
潜杏拿起织有麋鹿和雪花的毯子给幼崽盖上,边轻轻拍着他,边哼着轻缓的调子。
若是让那些被蛊惑跳海、走向死亡的玩家知晓,塞壬美妙而危险的歌喉有一天还能当摇篮曲用,恐怕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
哼歌之余,潜杏一手护在梨觉的前额,释放深蓝光芒抚慰着那睡着的意识。
海妖王的精神力大多数时候意味着引诱和毁灭,能起到的舒缓作用很有限,更不可能深入治疗;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的侧颜被烛光映照得格外宁静,比最精妙绝伦的人鱼雕像还要庄重、秀美。
逃游大boss能捞着如此相安无事、一派和谐的空闲,也很不容易。
在这一刻他不是执掌海洋的首领,不是万千子民的君主,不是副本里暴虐的boss,只是一个期盼崽崽快点儿好起来的家长。
*
生病的小系统没办法自如地化形,变不成水母的人形幼崽只能在结界保护的木屋里待着,最多延伸到院子里。
潜杏抱着梨觉出去转悠,小孩子恹恹地趴在他肩头。
“看,这是什么?”
海妖王用一种给孩子准备了惊喜的家长语气引导着问。
幼崽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下雪了。
不是院落里铺满的静止的沙,而是活跃的、纷纷扬扬下坠的雪。
海里也会下雪吗?
快四岁的梨觉也是经历过三个冬天的小朋友了,还在现世的时候,每到下雪天他都会被爸爸包裹成小粽子,戴着亮色的围巾摇摇摆摆地出去玩雪。
崽崽很喜欢和爸爸一起堆的雪人,想要带回家;它理所当然地在温暖的屋子里化成了水,梨觉伤心极了。
爸爸给他擦眼泪,半是安慰,半是教学:雪遇到温暖会融化,在水里同样会消失。
海,就是很多很多的水。
雪在海里,不会化吗?
见小系统因病而苍白的脸庞被突如其来的惊喜重新点亮,潜杏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又往外走了一些。
糖饼好久没见小幼崽,兴奋地直摇尾鳍,像个直升机一样冲进“雪”里,打散了它们的队形。
等鳐鱼游回来,“雪”才恢复原状。
这回梨觉看清楚了,那是一大群银白色的浮游生物。
它们会在每个季节末迁徙到另一片温暖的海域,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就像一场壮观的大雪。
这个时节它们本不该路过王宫附近。
但那可是海妖王的命令。
崽崽望着浮游群,潜杏哥哥这样抱着他看雪,让他想起和爸爸一块儿的从前。
潜杏问:“我一直想给它们取个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梨觉靠在他的肩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雪花”们,声音轻轻的,也像下雪:“星星星。”
潜杏:“星星吗?”
“星星星。”小孩子认真地读了三遍一样的字。一个都不能少。
小朋友的思维总是很奇妙。
潜杏微笑:“好,听你的。”
他们一起看着星星星们游来游去,游得低的那些为海底斑斓的珊瑚丛盖上一层纯白,比院子里的沙更像积雪。
梨觉出神地看着磅礴的队伍在眼前移动,喃喃地呼唤自己为它们新取的名字:“星星星……”
童话书上说,看到流星是要许愿的。
崽崽没有见过流星,在他的想象中,漫天流动的星辰,应当也是雪。
对着飘雪许愿,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效果呢?
崽崽的愿望很简单,快快长大,然后见到爸爸。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还没有过四岁生日的梨觉小朋友叹了口气。
潜杏以为他被流息呛着,抬起手帮他紧了紧厚厚睡衣的领口。
梨觉的状态不佳来源于心病,并非生理患疾,其实不觉得冷。
但有一种冷是家长觉得冷。
小崽崽被临时监护人裹进宽大的幼龙造型睡衣里,浑身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来。
这件睡衣帽子上有一对支棱的小龙角,身上的料子金灿灿、毛茸茸,不像混身盔甲般覆鳞的龙崽,倒是更像梨觉在上个世界化身的小奶猫。
侍从们躲在珊瑚礁后面远远地围观。
王最近没回自己的寝宫,连班都不上了,每天在这儿专注养崽。
他们早就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小少爷什么样儿,是不是终于要有继承鱼了;恰逢梨觉生病每天只能呆在木屋,啥也看不着。
今日小少爷总算光临院子,难得一见真容。
好小一团崽。
长得太可爱了吧。
虚弱又委屈地趴在君王怀里的小模样可把初次见面叔叔姨姨们心疼坏了。
就是看起来不像海洋种族,虽然有鱼信誓旦旦他是水母来着。
而且这浅金的发色瞳色怎么看也不像王亲生的。
真的是他们祈盼已久的继承鱼吗?
除此以外……
侍从们窃窃私语:
“王宫里怎么会有这种睡衣?谁买的?”
“啧啧,居然是龙的造型。”
“龙是啥?”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陛下最讨厌龙了。”
“就是啊,以前提都不能提吧。”
“所以说龙是啥啊!”
“采办大臣也不怕掉脑袋……”
“而且小少爷还穿上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倒是来条鱼告诉我什么是龙啊!!”
就在他们的讨论激烈到快要转化为争吵时,背后蓦地响起低沉而威严的声线。
“长舌头,是为了让你们在背后妄议陛下吗?”
第60章
侍从们怎么也想不到被当场抓个正着, 个个噤若寒蝉。
有胆儿大的悄悄扭头望去来者何人,更是僵在原地。
那……那是一条、不、一头怎样的生物啊?
浑身上下密密匝匝覆着金黄色的鳞片,璀璨得叫人睁不开眼, 远比常见的鱼鳞、蛇鳞都要坚硬得多,可以是坚不可摧的盾,也可以是无坚不摧的矛。
头上那对桀骜的犄角形态很不符合海洋生物的规则, 强劲有力的尾巴优美地摆动着, 光是划开的水波之剧烈, 都能想象到若是拍到身上该有多疼。
他的背后展开巨大双翼, 乍一看是薄薄一层膜,其实是无数鳞片镜面般反射出的光线;那光线的来源竟是细小龙鳞之间流淌的红。
不是血, 不是原生的色泽, 而是灼烫的、布满全身的火焰。
——什么样的火焰, 可以在海水中持续不断地燃烧?
众所周知, 海妖王最讨厌火。海洋是他的乐园,他可以随心所欲制定一切规则, 叫海底火山永远沉眠也不过一个响指的事儿,更别提有谁胆敢携带火种进入领域。
这肆意妄为的陌生来客是什么身份, 居然能跨越君王的铁律?
有侍从认出了他, 颤抖着低语:
“是……黄金暴君……”
“那头龙……?”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陛下……”
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侍从同样因来者的压迫感一动不动。
明明不是君主, 却有着和君主不相上下的、令人打心底升腾起恐惧的强大气场。
比火焰还要炽热的赤金色龙瞳危险地眯成一道竖缝, 由远及近地向着王宫侍从们游来。
“看来潜杏还是御下无方,才会出现你们这群废物。”他沉声道。
竟对陛下直呼大名?!
侍从们唏嘘一片,却谁也不敢抬头直视黄金龙。
“我就说他还是心软。”暴君哼笑一声,“要是换做我,你们早就成了火山的养分了——我可不需要没用的东西。”
他越是靠近,龙焰的温度也越是透过同一片海水真实地传递过来, 叫这群自孵化起就生活在冰冷海底的虾兵蟹将难受到无法呼吸。
好在,暴君的目的也不是他们,轻蔑地掠过他们,那能顷刻间将生鱼煮成熟鱼的高温很快远去。
侍从们从窒息和炙烤中得救,大惊失色,看着暴君直直闯入结界。
那是海妖王亲手布置的,任何擅入者都会在触碰边缘的瞬间灰飞烟灭;围观者既暗自捏了把汗,又庆幸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也能得到惩戒。
然后就看见黄金龙像进自家客厅似的,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他化作人形,身材高大,长相俊美,金棕色的长发丝毫不显弱气,反而衬托得更加强悍、野性。
完全没有受到结界的阻拦和伤害,甚至还自来熟地摸了摸糖饼的狗头。
破格晋升的鳐鱼已经自觉地担起了小少爷的门卫一职,见到陌生人忽然闯入,第一反应是龇牙——它的脑容量和武力值都太有限,光个头大,根本不会打架,龇牙装凶是唯一能做的——绕着男人左闻闻右嗅嗅。
咦?
怎么身上有小少爷的气息?
……好像还有陛下的味道?
看来是熟人嘛!那得热烈欢迎!
糖饼像小狗摇尾巴一样热情地晃起尾鳍。
男人翘起嘴角:“乖孩子。”
侍从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啊啊啊!!
院子的另一边,潜杏感知到“客人”的到来,神色不变,抱着梨觉低头温声道:“崽崽,你看谁来了?”
梨觉茫然地转过头——
因为分离而哭泣,因为不舍而思念的家长,就站在几米远,微笑着看向他。
小幼崽先是诧异,然后是不可置信,接着转化成为惊喜。
嘴上还半信半疑地梦呓似的念着“咪咪……?”,身体已经习惯性地探向来人的位置。
芬克斯一步步走过去,面上微笑不变:“怎么,这才多久不见,就已经不认识我了?”
梨觉原本不自觉扬起笑容,可随着芬克斯真的到了自己面前,从潜杏怀里接过他,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向下,到最后完全垮了下去。
崽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咪咪……哥哥……呜呜……”
“怎么……”
方才还游刃有余、狂拽酷炫的暴君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小家伙擦眼泪,却因为动作太粗糙把幼崽娇嫩的皮肤都弄红了。
潜杏不由分说从他怀里收回宝宝崽,手上安抚的动作熟练而温柔,冷冷睨了他一眼:“早知道不让你来了。”
芬克斯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有几秒钟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也将力道克制到最轻,用拇指指腹蹭掉梨觉眼角挂着的泪珠,几乎算作夹起嗓子柔声哄着:“宝宝崽见到我不高兴吗?”
小幼崽抽抽嗒嗒:“高、高兴……”
“高兴,怎么会哭呢?”
梨觉摇摇头:“不、不知道……崽开心,然后,然后就哭哭了……”
从未体会过类似情绪的龙类想,也许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喜极而泣”吧。
黄金暴君要比海妖王高出一截,也更加健壮,这时候身形足以把潜杏完全遮住,借着逗小崽儿低声道:“你的员工们好像对我……不,对我们的情况很感兴趣。要他们回避一下吗?”
潜杏僵了僵,随后抱着梨觉扭头就走。
芬克斯以拳抵唇低笑几声,跟在后面进了屋子,打量着处处圣诞感十足的温馨装饰,也想起了一些他们的从前。
那些在陆地上,真实飘着雪的冬天。
他没想到潜杏如此流连这个属于人类的节日。
或者,留恋的不止节日。
不过眼下海妖王肯定没兴趣同他追忆过去。
潜杏放下梨觉,许久不见的人类小男仆——唔,在这个世界既不是人类,也不是男仆了——走出房间,恭敬地向他问好之后,帮宝宝崽脱下厚厚的睡衣,换上轻薄的。
薄的这件款式和原来那件差不多,还是小龙崽的造型。
芬克斯心情莫名舒畅,挑眉看向潜杏;后者则避开了他的视线。
另一个家长到来的惊喜冲淡了小幼崽心中的郁结,连一直病怏怏的苍白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芬克斯没有当客人的自觉,在任何人开口邀请之前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梨觉跑过来趴在他膝盖上,眼睛晶亮,很明显是要抱抱。
成年人一手提溜起幼崽放在膝盖上,捏捏小脸蛋,悄声同他说着话。
窗外仍有窥探的视线,潜杏手掌向外挥了挥,纱帘合上。
他皱起眉:“你这样来,太大张旗鼓。”
尽管巨龙入海时已经缩小了很多很多倍,没有用和蓝鲸不相上下的原始体型,可无论是龙角还是龙翼,还有那过分抢眼的火焰,怎么看都不是海洋世界中的原生生物。
就算化作人形,暴君的外貌太过出挑,所到之处必然吸引眼球。
不要小看海洋居民们传播八卦的能力。
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海洋都会流传着“有异族与陛下私会”“还是头龙”“而且是雄的”之类的离谱论调。
……虽然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事实。
海妖王和黄金龙的关系复杂,的确是宿敌,见面却也不仅是兵刃相见,还有别的事可做;
是比宿敌还要……嗯,多那么一些的关系。
他们给予对方的许可不少,互相串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不会有活腻了的子民偷偷向中枢举报,有些事还是低调点儿好。
男人没在意他语气并不严厉的责备,从衣领里掏出什么,似笑非笑:“还是要多谢海妖王陛下的礼物。”
那是条项链的吊坠是一颗比水晶更斑斓、比珍珠更铮亮的夜明珠。
芬克斯没有小系统的特许准入权限,就像海妖厌恶火,龙族也跟水八字不合;暂时潜水全靠憋气,像今天这样需要长时间呆在海里,海妖王赠(被)送(抢)的夜明珠就派上了用场。
哪怕潜杏是海洋的统领,夜明珠这样珍稀的存在他的藏品也寥寥无几。
一想起是怎么打赌输给这个无赖的他就生气,又不能当着宝宝崽的面儿发火,真是……
芬克斯正是拿准了他不会在梨觉面前动怒,才如此肆无忌惮。
不过也点到为止。
潜杏这个人的性格其实比看起来更深不可测,越是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喜形于色之人,越是不知被逼到极限之后会如何。
他可不想真的惹恼他,然后把这幢温暖的、充满回忆影子的小木屋给拆了。
宝宝崽会伤心的。
巨龙浴火而生,体温比常年待在水底的海妖王高得多,还没痊愈、生病就会怕冷的小系统很喜欢这样偎在他怀里,连自己身上也跟着暖洋洋起来。
芬克斯的长发垂落,发丝搔得小孩有点儿痒。
梨觉抹抹脸,又想起梦里那个亲了爸爸的金色叔叔。
叔叔和哥哥的头发都是金色的,却又很不一样。
芬克斯的这种金偏向棕色调,而且发型可奔放多了,和他本人一样,有种攻无不克、势如破竹的狂妄。
叔叔呢,则是和咪咪的龙鳞相同的纯正的黄金色,发型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比起以暴制暴的威严,又多了几分不可亵渎的神圣。
梨觉又卷了卷自己的头发,有点儿失落。
为什么只有崽崽的颜色这么淡呀?
像是镀上一层朦胧月色的雪,又好似会随时融化在阳光里。
是不是因为自己还太小,以后就会变深?
崽崽也好想要闪闪亮的头发哦,像哥哥、像叔叔那样,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他也想成为超级厉害的小系统——不,大系统!
宝宝崽想要长大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呢。
不过,下次见到那个金色的叔叔,会是什么时候?
*
龙类是不属于这片海、这个世界的生物,来时引起的轰动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为了不接着制造皇室绯闻,自然只能“躲”在给宝宝崽制作的木屋里。
还好这儿足够宽敞,再来几个都住得下,潜杏把芬克斯安排在无人居住的二楼。
门关上之后,他看着昏暗的走廊叹了口气,不知这算不算得上一种木屋藏……娇。
木屋是真木屋。
娇挺难说的。
潜杏下到一楼,先是去看了看崽崽们。
两小只很喜欢那个特意为他们打磨的大砗磲,绫希已经睡着了,梨觉还醒着,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潜杏,很希望能和家长一起睡。
潜杏知道他在龙族的星舰上夜晚多半和成年人一块儿,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粘人的时候;
然而他和芬克斯不同,很难接受入睡时旁边有另一个存在,尤其是呼吸和心跳声都很大的人类。
梨觉早就不是纯粹的人类了,可是身为人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即便宝宝崽的眼神充满了恳求,大人还是硬下心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弯腰印下一个轻柔的晚安吻,然后为孩子们拧灭矿灯,阖上贝壳。
潜杏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向窗外。
小系统很喜欢雪,海妖王命星星星们这几日在停止迁徙,能陪伴和让宝宝崽开心是它们的荣幸。
深海透不进阳光,王宫能够灯火通明都是靠发光的珊瑚、贝壳和游鱼。
一旦它们安静下来,就算是入夜。
星星星们无聊地追逐着彼此,渺远而模糊地印在窗户上。
今晚,会是个静谧的雪夜吧。
潜杏靠在床头看飞花呈上来的卷轴,都是这些天她和流萤代行朝政时一些无法决断的议题。
跟随小系统一起进入副本的那批玩家时限已经到了,最后活下来的有五六个人,还算不错的成绩。
梨觉此次给他带来的任务是调整副本通关率,不能维持恒定数值,必须有上下浮动,才不至于被那群狡猾的人类找出规律。
Boss沟通岗系统带来的命令是中枢直接下达,必须执行,否则年底绩效考核出了问题,多累积几次会有降级的风险。
降级,是无限空间中最残酷的一种责罚。
如果一路从风光无两的大boss掉到最最基础、最最低等的npc,也不是没有继续下降的空间。
等待着的终局就是被无限空间彻底淘汰,弃置于「迷雾」。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从「迷雾」中回来。
所以没人知晓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而未知是最高级别的恐惧。
有这样一道缰绳拴在喉咙口,纵是桀骜如暴君芬克斯,顽劣如恶魔梅菲斯特,也要屈服于中枢,乖乖低下高傲的头颅,听不到自己腰高的小系统的吩咐。
相比那些动不动就弄得满城风雨的家伙,海妖王更偏向韬光养晦,尤其不会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无谓的反抗上。
话说回来,调整到怎样的阈值比较好呢?
如果是……
他正专注着一行行批阅,门开了。
没有敲门意识的人站在门口,睡袍的尺寸于他而言小了些,索性敞着领口,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皮肤,肌肉线条一路向下、令人遐想万分地没入下半身的衣料里。
潜杏心里暗叹今夜的静谧不会再继续了,停下批阅卷轴的动作,但吝啬于抬眼,淡淡道:“真是无礼。”
前些天梨觉总是做噩梦,连绫希都哄不好,必须有大人在才行。
为了让宝宝崽夜半惊醒时能够随时找到家长,木屋里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上锁,门更是连三四岁的小朋友都能推开。
今天倒是让某些人占了便宜。
不请自来的人缓步踱进来,反手关上门:“我很抱歉,陛下。”
尽管看起来完全没有抱歉的样子。
“陛下”二字的咬字耐人寻味,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尊称,却被讲得有如情人间的调笑。
潜杏不搭理他,可卷轴上的字符变成了不听话的游鱼。
龙类的体温如此之高,以至于芬克斯还未靠近,潜杏已然觉得房间里变得燥热;他讨厌这种被火烤着的感觉,所以就算是木屋里烘托气氛用的壁炉也不会真的点燃,扔点儿红色的发光矿石足以。
现在想来,讨厌火的一大部分原因可能都跟这头龙有关。
芬克斯已经走到床边,身高和视角让他居高临下,语气却并不逼仄,反而拿出老友谈天说地的架势:“怎么样,养孩子的感觉?”
木屋里到处摆着小孩子的用品,光是玩具就有好多种,大大小小的泡泡包裹着它们在低空中飘来飘去,方便宝宝崽想玩儿的时候随时拿到;连家具锐利的边角都细心地用海绵包裹上。
不近人情的海妖王在当起家长来还挺有模有样。
梨觉是潜杏心中为数不多柔软的部分,而他潜杏并不喜欢把这暴露在别人——尤其是这人面前——避重就轻地回答:“这是工作。”
想把对宝宝崽的疼爱解释成为应付上级检查的必要工序,这个理由芬克斯自己也用过,很难买账。
他轻笑道:“也不知因为上个沟通岗系统口吃不清晰就烦得把别人扔进海蜘蛛巢穴的人是谁。”
潜杏冷冷地回击:“哦?那把上上个系统用岩浆封住的你就是个好人吗?”
芬克斯非常享受不爱说话的对方偶尔的伶牙俐齿,龙瞳因室内昏暗的光线和兴奋同时变得更圆:“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干他们这行的,哪一个又不是罪大恶极呢?
潜杏知道工作是肯定做不下去了,索性合上卷轴:“你来就是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吗?”
“闲话家常可是沟通拉近感情的一部分,亲爱的,我从我那儿的人类身上学到的。”在潜杏忍无可忍把他轰出去之前,芬克斯暂停无意义的调情,语调一转,“梅菲斯特那小子也来看宝宝崽了?”
小魔鬼平日里闲得无聊就会监视其它子世界boss的动向,按照他的说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梅菲斯特有这样的渠道,芬克斯也有自己的情报网。
虽然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想到他们监控的是自己的世界,潜杏还是一阵心烦。
海妖王没说话,芬克斯当他是默认。
暴君磨了磨牙,主动揭示信息源:“那臭小子发了他和宝宝崽的照片给我。”
潜杏没想到小魔鬼做得如此粗暴直白。
小系统去的第一个子世界就是芬克斯的,梅菲斯特当然清楚他和梨觉之前有多亲;这跟直接面对面嘲讽有什么区别。
潜杏不知为何心生同情,却讲了另外一件看似无关的事:“他带走了我的一个员工。”
芬克斯对此并不意外:“戴眼镜的那个?”
潜杏一愣:“你怎么知道?——小梅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你喊那小子喊得还真是亲密。”阴影落在芬克斯的脸上,他啧了一声,“你这个人,除了俩小姑娘谁都信不过,从来不肯多招募点人手;又重要到可以被你称作员工的地步,也只有那眼镜儿一个了吧?”
潜杏:“……”
芬克斯心情好了一点:“哈,我真是比你想的还要了解你。”
潜杏:“这很值得骄傲吗?”
“一点点吧。”芬克斯说,“不止是你的那个员工,臭小子之前还想跟我借林望和莉达。哦,一开始还提了威尔和岩石,但又看不上他俩;当然,不管是借谁我都拒绝了。”
潜杏皱眉:“小梅要他们做什么?”
芬克斯表情不太好:“你能不这么喊他吗?”
潜杏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儿?”
“……”芬克斯决定跳过这个,“你没发现吗,你的那个员工也好,林望和莉达也罢,都是相同职级。”
——通俗来说,都是副本里的小boss。
潜杏沉思。他同样发现了这个规律。
小恶魔的性格活泼,(外表)年龄小爱撒娇,和大多数占地为王的孤僻boss不同,社交属性满分,在无限空间的人缘很不错;尽管这种人缘并不意味着优势或者幸运。
既然他找了他们俩“租借”小boss,大概率还去问了其他同事。
梅菲斯特要那么多小boss,想做什么?
芬克斯抱臂,右手手指在左胳膊上点了点:“虽然我不知道梅菲斯特又想搞什么恶作剧,不过姓原的也在招兵买马,这也许不止是巧合。”
“他?”潜杏听到这个形式有些恍如隔世,“你和他有联系?”
芬克斯斜他一眼:“吃醋了?”
潜杏:“……少废话。”
“不是姓原的自己告诉我的。”芬克斯只是这样说。
既然没有下半句,多半是靠自己的情报网得到的消息。这是每个boss不能被窥探的手段。
潜杏没有追问,同事嘛,这点儿默契和共识还是有的。
芬克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进来这么久,交谈半天,潜杏居然至今没从床上起身,甚至仍然靠在床头,看起来很放松的样子。
他穿了件淡蓝的睡衣,即便是准备入睡领口也扣得严严实实;只不过从芬克斯这个角度还是能看见些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和颈侧莹亮的鱼鳞。
他们有着相似的鳞片,和迥异的种族。
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个体,除了对宝宝崽是一样的宠爱。
这个认知让暴君的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垂下手,打断海妖王对其他人的思考:“好了,不谈别人了。聊聊我们吧。”
此前的莫名其妙再度返回潜杏心中:“我们有什么可说的?”
“也太无情了,陛下。”芬克斯弯下腰,双手撑在床沿凑近,“别忘了,我们好像还没有解除‘婚姻’关系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