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慢条斯理扣着扣子, 黑沉沉的瞳孔凝望着镜中人。
按照龙的寿命,他正值盛年。
可化形后的外表,实在算不得多年轻。
尤其, 是跟另一头龙相比较。
哈伯德比芬克斯大上不少,在后者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之前,他一直是最有希望接替龙族下一任首领的人选, 万众瞩目, 颇受景仰。
然后, 芬克斯长大了。
这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金色龙鳞, 不辱那罕见而显赫的血统,实力之强劲足够折服任何慕强的同类。
可以说, 哈伯德在离登天仅剩一步之遥的半路上, 突然杀出个毛头小子来。
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门开了, 有谁走了进来。
年轻人先是冲他的背影行礼,尔后同样从镜子看向他, 省略了寒暄,开门见山:“父亲, 我不明白。”
哈伯德早就料到他的来意:“你说。”
“我们用了这么多方法才协迫芬克斯回来, 竟然就被他这么蒙混过关了——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向乔长老提出申诉?”年轻人捏了捏拳, “您明知道那个孩子不是芬克斯亲生的,几个星期前他才刚刚出现在星舰上。他甚至根本不是龙的后代!”
潜伏在黄金龙家族中的那个“间谍”,向长老会举报芬克斯有“私生子”的匿名人,正是这个名叫纳兹的年轻男人。
而他才是真正的,哈伯德从未对外公开过的私生子。
纳兹是哈伯德和一头蓝龙所生,本人的鳞片同样是蓝色, 因此在几乎全是纯血黑龙的哈伯德家族中,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纳兹也是其中一员。
芬克斯带领投靠他的龙们离开鳞城不久,哈伯德就已经着手安排纳兹找机会加入新生的家族,成为自己的眼线。
一个物尽其用的儿子。
一颗好用的、不会背叛的棋子。
纳兹尽职尽责扮演一名忠诚的船员,伺机窃取黄金龙的秘密和弱点。
这几年潜伏下来,他一无所获——暴君之所以能够成为暴君,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软肋。
直到数周前,一只浑身金灿灿的小猫咪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
他的毛发颜色是那么像芬克斯,以至于后者真的把他当作亲生孩子那样疼爱,日日把小家伙带在身边,展现出了从未在他人面前显露出的柔情和“父爱”。
不仅是芬克斯,其他的船员也一样,看不到梨觉会焦躁不安,见了梨觉心就能定下来。
尤其是小幼崽甜甜的的笑容,如同一剂可以治愈万千烦恼的灵丹妙药,成了星舰上所有龙每日最大的祈求——今天要是也能看见崽崽的笑,一天都圆满了。
纳兹很欣喜,或许小崽崽就是能够一举摧毁整个黄金龙家族的突破口。
他将这件事传达给父亲,哈伯德得知后,让他不要急躁,慢慢收集证据,直到整理成为可以向长老会举报的详细资料。
纳兹顺利完成使命,很高兴自己身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能够助父亲一臂之力。
哈伯德从镜子里瞥了眼沉不住气的、远不够成熟的孩子,叹了口气:“芬克斯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纳兹瞳孔一缩。
为了尽快融入黄金龙家族、取得老大的信赖,这几年他对每头龙都过分殷勤,急于和所有龙都搞好关系。
然而在暴君的舰船上,所有龙都有着被抛弃和背叛的破碎过去。
他们对芬克斯的确有着百分百的忠心,可过去的经历决定了他们不会对别人有多少信任和亲近。
纳兹从未意识到,自己在这群高高筑起心房的同族中,有多么显眼。
哈伯德转身,看向真正的纳兹:“他没有把你赶走,是因为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以及这小子有绝对的自信,你威胁不了他,也威胁不到他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年轻的龙惊恐地瞪大眼:“那……那怎么办?老大、我是说芬克斯他,他会不会……我……”
哈伯德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懂。你在他眼中根本不重要。不,别说是你,也许连你爹我,他都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纳兹一噎。
在芬克斯手下忍辱负重几年,他也算了解这个首领的脾性。
的确,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老大根本不在乎。
无论是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还是父亲,甚至于乔长老,他们的意见、态度、想法,芬克斯都不在乎。
眼高于顶、冷血无情的黄金暴君真正在乎的,真正珍视的,是什么?
从前或许没有标准答案,如今却有了定数。
哈伯德睨了一眼儿子:“芬克斯家的小东西,真有那么好?你跟他接触过的吧?”
纳兹的职级不够,别说直接面见首领,就连莉达、威尔这样第三等级的长官都没什么碰得上的机会,更不用提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小幼崽了。
不过,还是接触过的。
那次幼崽在和船上唯一的人类小男仆玩躲猫猫——字面意义上,一只正在东躲西藏的小猫咪——选择了纳兹值班地点的门后面。
按理来说非当前班次的人员是不得随意进入值班室的,可是,当幼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喊着“哥哥,求你啦”,谁能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小可爱呢?
即便很清楚自己使命的纳兹也不能。
那天他坐在光脑前,看似认真地敲敲打打,实际上时不时瞟一眼扒在门边的小崽崽。
金光闪闪的蓬松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不用问也看得出主人对这个游戏投入了十二分的兴趣。
他那么小,纳兹想,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
柔软的。温暖的。
和龙完全不一样……
一只小猫咪。
在纳兹不知道第多少次意识到自己分心得太厉害、准备戴上屏蔽头盔隔绝干扰源时,幼崽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后“嘭”的一下陷进金光中。
等光再消散,小朋友不见了,只剩下巴掌大的小奶猫。
猫崽抬起头冲他咪呜一声,随即在纳兹呆滞的目光下一跃而起,跳到他腿上。
人形的龙类动都不敢动。
小猫咪抬头看看他,见两脚兽已经傻掉了,不得已自己亲自动手:
在他的膝盖上直起身体,小爪子抓啊抓,总算碰到了他的头盔。
使劲儿一拨,头盔便倒了下来,把猫崽完全盖在底下。
傻了吧唧的纳兹总算反应过来,他以为这是意外,吓了一跳,正要揭开“锅盖”,缝隙中伸出小猫爪,收起指甲拍了拍他的手。
纳兹条件反射收回手,“锅盖”重新合上,把小家伙挡得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室内响起另一道礼貌的童音:“长官,请问您有看见梨觉吗?”
纳兹一转头,看到门边站着小绫希。
他总算回过神来,崽崽躲进他的头盔里,是为了把捉迷藏的游戏继续下去吧?
他的双手罩在头盔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说,没有啊。
……
纳兹想,那就是他和老大家的幼崽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了。
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清楚当日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在绫希走后,奶猫从头盔中钻出来,用小脑袋拱他的手撒娇以表达感谢。
的确温暖而柔软。
和他想象中相差无几。
小家伙像是一颗不会融化、也不会褪色的糖果,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总是甜丝丝的。
是全船龙的小宝贝啊。
哈伯德见年轻的那个至今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就知道芬克斯家的崽子一定也勾住了纳兹的心。
啧。
不得了的小玩意儿。
“还真这么人见人爱?我以为乔长老沦陷就够让人吃惊了,连你也……”
哈伯德再度望向镜中的自己,正了正领带,阴沉沉地笑了。
“既然大家都想要,那我当然不能错过啊。”
*
三岁的梨觉小朋友是个不睡懒觉的乖宝宝。
有趣的、好玩儿的东西那么多,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呢?
可惜小朋友没办法一个人出去探索世界,必须有监护人陪同才行。
这就是为什么梨觉正趴在芬克斯的床边,冲着大人的耳朵小声地喊:“咪咪,起床——起床啦!”
他的个头相对于成年人的床来说还是太小了,不仅要踮着脚,还得扒着床沿才行,整个人几乎悬空。
正常情况下芬克斯即使在深度睡眠中,也有一部分意识7*24进行警戒,防止主体受到任何层面的伤害;简单点说,就是不管什么靠近,他都会立刻意识到。
可小幼崽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只要梨觉在附近,他都能睡得很放松、很安心。
小系统对于boss的安抚能力,同样体现在好梦上。
见芬克斯不搭理自己,崽崽也没有放弃,继续呼唤。
他先是提高了点儿音量,然后加上动作——由于双手都奋力扒着床沿、现在空出任何一边都有可能失去平衡掉下去,只好用脑袋拱一拱了——身为小猫咪,做这个动作很正常嘛。
然而崽的耳朵都蹭痒痒了,耳尖一抖一抖,哥哥咪还是没有起来。
梨觉像只小河豚那样鼓起脸颊。
身高限制了活动范围真叫崽烦恼。
看来以后要和希希一起每天喝牛奶,快点长高高了Q-Q
不过这点小困难是难不倒聪明的系统崽崽的!
他抱住自己的尾巴闭上眼,在熠熠光辉中变成小猫咪。
猫瞳兴奋地扩大成圆溜溜的瞳仁,小崽儿突破了身高限制,轻松地跳上床铺。
他没有立刻去喊芬克斯起床,而是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
这是以前在星舰上、芬克斯的房间里,他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
尽管这不是他熟悉的房间和床铺,不过有哥哥咪的气息在,还是让崽崽感觉安全。
小猫咪确保标记好所有领地后,终于来到最重要的任务。
梨觉盯着家长安稳的睡眼,缓慢地眨巴眨巴眼。
他测定好距离,向后退了半步弓起身体,高高跳起来——
在芬克斯的脸惨遭空袭成为崽崽着陆地点之前,一条尾巴嗖地窜出来,收起倒刺的尾尖像抓娃娃机的钳子那样,准确无误地抓住半空中的小奶猫。
“咪!”小猫娇气地哼唧。
龙尾将猫崽提溜过来,监护人悠悠然睁开眼,赤金色的龙瞳对上奶金色的猫瞳:“小坏蛋,敢偷袭我?”
芬克斯早就醒了,装睡到现在不过是想看看小家伙到底要干嘛。
梨觉当然对这种毫无震慑力的质问毫不畏惧,不过在芬克斯伸手戳了戳他湿润的小鼻头时,奶猫还是讨好地轻咬了咬他的手指。
芬克斯轻笑一声,收起龙尾,换成双手托举着轻飘飘的小猫,放到面前,埋在崽崽毛绒绒的肚皮里好好吸了一番。
啊。暴君陶醉地想,吸猫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芬克斯享受完吸猫的愉悦,总算慢腾腾起床。
他睡觉没有穿睡衣的习惯,被子滑落下去,露出紧实的、漂亮如神像的肌肉。
胸腹、锁骨和手臂上仍余留着方才因化出龙尾而尚未消散的龙鳞,光线照耀下变幻的赤金色如同某种功勋卓著的疤痕。
芬克斯还没有完全站起来,赤着的仅是上半身,点了点小崽儿的脑袋,示意梨觉可以回到人形了。
幼崽乖乖变回去,灵活地从床上爬下来,颠颠儿跑向房间的另一边,语气是喜滋滋的邀功:“幺幺哥哥,我把咪咪叫起来啦!”
芬克斯听到第一个词就怔住了。
……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梨觉跑过去的位置。
随风飘动的窗帘下,紫色丝绒的沙发上,的确有个逆着光的身影。
他方才满眼满心都是小幼崽,注意力全放在跟崽崽玩闹上,再加上来人有意收敛起自己的气息,芬克斯居然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领地被入侵的恼怒顷刻间占据了芬克斯的大脑。
黄金龙危险地眯起眼。
恒星光线的照耀下,那双赤金瞳闪耀到仿若随时可能灼烧的地步。
然而不速之客并未惧于他的威胁。
素来疏冷的海妖王此刻带着淡淡的笑意望过来,视线还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带着一种罕见的、审评般的奇妙意味。
芬克斯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穿。
要不是还没彻底从床上起身,以他现在的“造型”,日后在宿敌那儿就是个笑话了。
暴君不悦地皱起眉,随手撕下一部分床单围在腰上。
他并非对展示自己的躯体有什么障碍,化形之后的模样对于龙类来说不过是皮囊,刚学会化形的小龙们在大街上L奔都是常有的事儿。
羞耻感根本不属于他的种族。
若是换做别人,芬克斯可能并不会有多大芥蒂。
……只不过,不能是在这个人面前。
唯独不能是潜杏。
海妖王不是没有察觉出黄金龙的不爽,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小幼崽柔软的金发,精准地把握住芬克斯忍耐的底线,在火山爆发之前优雅起身:“做得不错。我去外面等你。”
话是对梨觉说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芬克斯身上,可以用目不转睛来形容,简直要把后者一丝一毫的反应都看进眼底。
换个人也许就是引诱了。
但海妖王对黄金龙?
那只能是挑衅。
潜杏再次揉了揉小梨觉的头发,与芬克斯擦肩而过。
留下浅淡的、几乎没有痕迹的笑意,和冰凉的、幽深悠远如汪洋的气息。
是讥笑吗?
不会有别的可能了吧。
梨觉不解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没有像自己一样对彼此说早上好;最好还要有早安亲亲呀!
直到潜杏离开,芬克斯也没有说话,阴沉着脸。
主卧的门在背后合上,男人握紧拳又松开,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在崽崽面前动怒。
总有一天,他暗自发誓,要让潜杏同样一S不挂在自己面前。
到那时候……
他做的,哼,可就不止是嘲笑了。
*
今天是去乔长老宅邸拜访的日子。
既是礼节,也是考验中的一环。
上回在长老院,小梨觉戴了帽子萌混过关,那时候大家都在为幼崽如此胆大包天敢亲近乔长老而震惊,没人去细究帽子下面有什么;这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那对过于鲜明的猫耳朵,还是要遮起来才保险。
按理来说,沟通岗系统进入子世界时,外形是可以按照需求随心所欲改变的。
可梨觉太小了,还没有掌握这个功能;指引他的系统助手也不知为何再度下线。
一群成年龙围着坐在中间椅子上的崽崽,摸着下巴考虑如何是好。
年幼的小龙崽们有可能因为化形不熟练而收不起龙角,但绝不可能显出来别的种族特征,除非是混血。
然而巨龙们对后代血统的要求很高,很少允许与异族通婚;再加上纯血繁衍的难度都已经很高了,混血的子嗣更是罕见。
林望率先提议:“要不,给宝宝崽买一对龙角装上去?耳朵的话……就说是装饰品?反正除了我们也没龙见过猫。”
威尔撇撇嘴:“你当长老都是傻子么?”
莉达倒是认真考虑了林望的建议:“成长期的龙角的确会不断脱落,也有家长保存着孩子掉下来的角;可是宝宝崽的个头只能匹配破壳期的龙角,我们上哪儿能找到那么小的呢?”
在座的各位,都已经很久没见过真正的龙类幼崽了。
如果幼年期的角是那么随处可见的东西,那么龙崽的数量也不至于稀少到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回鳞城登记。
众龙陷入思考,只有岩石发现本该在椅子上的小家伙再度不翼而飞。
对于崽崽的突然消失,他们已经逐渐从大惊失色到习惯,反正梨觉也不会跑太远。
正要分头去找,看见门口两个小身影。
绫希牵着梨觉的手,总是沉静的小脸上难得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长官们,请看。”
大人的视线集中在小的那个身上,瞪大的龙瞳一个比一个吃惊。
——他们眼前的小幼崽没了毛绒绒的猫耳朵,头顶那对小小的、像小树枝又像鹿茸的角,不是破壳初期的龙角又是什么?
林望快步走过去,抱起梨觉重新放在中间的椅子上,诧异地摸了摸他的小龙角。
那的确是真正的龙角的触感,他身为龙再熟悉不过;除此之外,尽管双眼看不见,可是他确定自己还摸到了宝宝崽的小猫耳朵。
威尔把林望挤到一边去,像是参观某种珍贵藏品那样,先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虔诚地摸摸小猫脑袋——现在也可以是小龙脑袋了。
在他之后,莉达和岩石同样依次感受了一下。
他们松开手后,都露出了同样的讶异表情,齐刷刷看向绫希:“怎么做到的?”
男孩看了一眼椅子上被摸摸而开心地摇头晃脑的小幼崽,解释道:“龙角是我从二手交易市场上买到的最小号,然后手工打磨的。”
巨龙们并不清楚五六岁的人类幼崽应该掌握哪些技能,只知道他们收留的小男仆无所不能,区区手工活不在话下。
莉达问:“那他的耳朵怎么能隐形……哎呀,我知道了。”
刚才忙着rua崽,差点儿忽视了,崽的角上各系了朵小花。
对于一些爱美的龙来说装饰自己的角是很常见的,所以他们一开始忽略了,那两朵花不仅仅是饰品——里面还藏着迷你的遮蔽仪。
角度经过校准,可以精细地屏蔽猫耳朵,而不会连带着别的部部位一同隐形。
五岁的人类小朋友会搞些高科技发明也很正常嘛,对吧。
绫希微微笑着接受大人们不吝啬的夸奖,在龙类眼中,人类是愚蠢的,可他们家的人类小男仆又是绝顶聪明的。
他走到椅子旁,把梨觉抱下来,小龙角上的花朵装饰近在咫尺。
里面的确有遮蔽仪,不过根本没开启。
他让梨觉的猫耳朵消失,用的不是科学,而是玄学。
简单来说,施了个小小的幻觉,让猫耳只能摸得着,却看不见。
幻觉并不属于巨龙世界能够拥有的异能之一,是子世界居民分辨不出的bug;不过绫希会的,也远不止这一招。
这个看似没什么特别的人类男孩儿,在无限空间的权限比大多数人想象的都要大得多。
当然,这可是绝对机密。
他握着掌心里的小手,那是毫无防备的信任和依赖。
绫希看向梨觉,小的那个冲他甜甜一笑。
保护梨觉是对崽崽的承诺,同样,也是他与某人的约定。
牢不可破。
就在这时,大门滑开,芬克斯和潜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都准备好了吗?”芬克斯一手提起梨觉,让宝宝崽坐在胳膊上,冲手下点点头,“出发吧。”
临时且潦草的一家三口,即将接受考验。
第32章
远古时期的巨龙诞生在森林中, 山洞里,都是些光照有限、几近于无的地方,因此他们进化出了在最浓稠的黑暗中也一清二楚的视力, 同样习惯了生活在幽暗的空间。
可是身为人类,起码是前人类,小梨觉在看到黑漆漆的大房子时还是有些心生畏惧。
他原本是由芬克斯抱着的, 到了长老府邸后需要亲自与护卫交涉, 把幼崽转交给了潜杏。
小系统轻得像棉花糖, 软软地倚在大人怀里, 小手下意识抓着潜杏披风上的系带,大眼睛到处看啊看:“哥哥, 这里好黑呀……”
护卫确定了邀请函之后, 放一行人通过。
大门到主宅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没有任何现代灯具, 两边的墙壁上放着刻有龙文浮雕的烛台,鲸油无声地燃烧, 古老得根本不像处处高科技的鳞城会出现的事物。
尽管有大人抱着,这一段黑黢黢的路还是让梨觉心生恐惧。
无限空间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不同, 对于小孩来说, 沈家的日子就发生在不久前。
他被托班的校车送回家时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家里不需要开灯也很明亮, 保育老师走的时候也没有特意留意这个,反正孩子爸爸下班早,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小梨觉抱着玩偶,坐在爸爸买的小朋友专属沙发上,同玩具自言自语。
他习惯了爸爸不在家,也学会怎样打发时间。
爸爸说过, 等天空从蓝色变成橘红色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梨觉乖乖听话,自己陪自己,自己哄自己玩儿。
然而那天他等了很久很久,天空从蓝变橙,又变成浓得化不开的深紫,到最后晕成全然的黑,爸爸都没有回来。
小孩子醒来时,家里静悄悄、黑乎乎,没有别人在。
什么都没有。
梨觉有些害怕,不过还是抱着玩偶,鼓起勇气先安慰娃娃“不怕不怕”“我保护你”,然后还要念叨着“崽崽不怕”“崽崽勇敢”给自己打气。
家里的灯开关都太高,小崽崽即使搬来小板凳站上去也够不着。
本来有一盏梨觉能按得到的落地灯,偏偏不凑巧坏了,于是家里的黑暗怎么都驱散不掉,仅有微弱的星光悬在窗外冷凄凄的夜空中。
那是小幼崽有生以来度过最漫长、最绝望的一个夜晚。
然而那还不是唯一一个。
左右邻居都认识沈家父子俩,不常见的单亲爸爸带崽组合,爸爸年轻英俊,孩子软萌可爱,和谁讲话都是温温柔柔的,颇受欢迎。
邻居们平时遇到小家伙都会给他塞点零食,逗逗他玩儿;偶尔沈烟加班或者有急事,还有人主动把梨觉接过去照顾。
沈烟每天上班时间和隔壁送孩子上学差不多,他们经常一起走到地铁站,路上聊聊有的没的。
可是一连两三天,隔壁邻居都没见到沈烟出门。
尽管没有深入了解过,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沈烟的情况,后者从来没有跟亲人联系过,多半是年轻气盛和家里断绝关系,孩子更是冲动的意外。当然也可能因果关系反过来。
既然不曾听起沈烟提起工作上的调动,也不像突然带孩子回老家,而且那日还遇到托班老师送梨觉回来——难道,这几天沈烟都没回来,小孩儿一个人在家?
这可不是俩小时、仨小时,这都两三天啦!
邻居左思右想不对劲,报了警。
警察破门而入时,幼小的孩子已经因为饥饿晕倒在地上,虚弱到了极点。
若是再晚一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沈烟平日里与人为善,邻里关系融洽,才会有好心邻居察觉到他们家的不对劲。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料到,他的温良有朝一日救了他孩子的性命。
直到这里,仍然不是结局。
警局怎么都找不到生死不明的沈烟,通过调查联系上了沈家人,来接梨觉的正是后来狠心把孩子丢弃在暴雪天的沈将行。
梨觉回到沈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大人们把对沈烟“丢了家族的脸面”的厌恶迁怒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随意安置的杂物间更是成了幼崽对黑暗梦魇的延续。
还好,他有绫希。
那时候还是凌西的男孩在幼崽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刻,捧着小夜灯打开了杂物间的门,如同迷途绝境中的灯塔,将临在梨觉面前。
有爸爸的爱支撑着、保护着,又有绫希的关心,小孩子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心理创伤。
只不过太黑的地方,还是不敢也不愿一个人待着。
起初梨觉还怯怯地打量着四周,到后来干脆把头埋在潜杏的颈窝,抓着他衣服的小手也握得更紧,幼小的身体颤抖着。
海妖王并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他对自己说,如果接下来他会安抚这个孩子,不过是增进与小系统之间好感度的需要。
他轻轻拍着梨觉的背,无声地宽慰着。
“哥哥……”幼崽埋在他怀里的声音闷闷的,“这里,为什么不开灯?”
何止梨觉困惑,潜杏也不理解。
又不是没进化到可以发明照明工具的程度,这么返祖有什么意义么?
“龙就是很奇怪。”海妖王附和之余不忘夹带私货游说,“还是我那里比较漂亮哦。白天晚上,都会开灯。而且是很多颜色的灯。”
海底会发光的贝壳、珍珠、珊瑚、游鱼多得很,他们的首领不喜黑暗,海底王宫到处摆放着这些自然光源。
哪怕是无尽长夜中,也有永恒的光明。
虽然异族们对这种漆黑颇有微词,巨龙们倒是适应得很,还越走越快。
常年生活在海底的海妖视力要比龙类差不少,潜杏不得不凭借其他感官加持,才不会踩到前面人;不过他其实很想狠狠踩一脚芬克斯。
装鸵鸟的小梨觉忽然抬起头:“希希,希希呢?”
他以前是人类,怕黑;那么现在还是人类的小哥哥会不会也一样怕黑?
大人们都安静地走路,崽崽的小奶音被衬得格外清晰。
“在这儿呢。”后方传来绫希的声音,“觉觉怎么了?”
梨觉请求:“希希,你过来好不好?”
成年人们配合着小孩儿放缓脚步,原本落在最后的绫希小声致歉穿过前面几人,来到梨觉面前。
小孩子从潜杏怀里探出身,伸手:“希希,你拉着我。”
绫希以为他是害怕了:“觉觉,不用怕,马上就要走出去了。”
“崽不怕呢!”梨觉奶声奶气解释,“这样,希希也不怕。”
绫希眨了下眼,才意识到崽崽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握住梨觉的小手晃了晃:“谢谢你呀。但是这样会不好走路,你要下来吗?”
梨觉有些为难。
他当然想和希希手牵手一起走,可是如果离开成年人的怀抱下来……
幼崽还没作出抉择,听见绫希小小的惊呼。
林望一把抱起绫希,前者和潜杏差不多高,这样一来怀里的两小只海拔线差距可以忽略不计,也就能继续拉着手了。
绫希吓了一跳。
他同梨觉不一样,并不是人人掌心里的小宝贝,很清楚自己登上星舰之后是个什么地位,轮不到和长官们有亲近的接触。
“林、林长官,这样不合适,您还是放我下来吧!”
林望笑道:“有什么关系嘛,你比威尔床头每天要抱着睡觉的美少女手办还要轻。”
威尔本龙闷骚得很,自以为这些小爱好藏得很好,殊不知同伴们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黑暗中,众人也能想象出他涨红的脸,紧张得都结巴了:“你你你,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
原本还显得有些压抑的长廊,就在两人的插科打诨和其他人的笑声中走到了尽头。
完全通过后,鲸油蜡烛的香味慢慢散去,前方总算有了些微的灯光。
它们由远及近,点点似碎星,在昏聩中荧荧亮着。
然而随着黄金龙家族(及家属)的靠近,所有的灯都跟着缓缓转动——
那根本不是什么「灯」,而是真正的,火焰般灼灼的龙瞳!
数以百计的龙瞳直勾勾地盯着这群似同族、又非同类的来客,盯着那几个不属于巨龙的陌生人,盯着所有人都好奇,所有人都想要的,那名珍贵的黄金龙后裔。
他们的视线绝对称不上友善,倒也不算恶意,更像一种纯粹的打量和审视,只不过带上了顶级掠食者所独有的、原始而贪婪的兽.性,显得有些骇人。
别说两个小孩子了,就连第一次到访的海妖王和两名侍女都被眼前一幕震撼到。
潜杏是自己子世界的主宰,自然不愿被他人用这样评价猎物似的目光看待。
他答应芬克斯假扮伴侣是为了小系统,这种取舍还不足以让他在这里无偿忍受。
就在他即将拂袖而去的前一秒,有谁拉住了他的衣袖。
潜杏不悦转身,对上那双并未刻意亮起的赤金龙瞳;芬克斯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降低在他面前的无谓的压迫感。
“再等一等。”向来目中无人的暴君此刻几乎算得上是请求了,“很快就会结束,我保证。好吗?”
今日来这里拜访,乔长老要看的就是他和潜杏算不算般配的伴侣。
若是还没进门就吵架,岂不是第一步就败了?
潜杏很不喜欢他用这种哄孩子似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更不喜欢被牵制住动作——他自己的力量主要来源于对水的控制和反过来的助力,纯粹拼生理上的蛮力是比不过那头龙的。
海妖王的指尖已然凝出潮湿的冷意。他的水之刃能够与坚硬的龙鳞对抗。
就在这时,一只暖暖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夹在两个气氛很不对劲的大人中间的小幼崽,垮下小脸,语气恳求,怏怏道:“不吵架,哥哥不吵架,好不好嘛?”
他生活在单亲家庭中,其实并没有见过“父母”吵架的样子,做个小调解员完全是无师自通——崽崽不喜欢看到大家不高兴的样子。
梨觉不仅抓着潜杏的手,另一只手也拉住芬克斯,使劲儿晃了晃,冲着两个愣怔的大人道:“老师说,吵架不是乖宝宝。哥哥和哥哥,也不吵架。”
严肃的表情和一本正经的语调,放在三岁小朋友身上,实在可爱得要命。
芬克斯率先败下阵来,反过来捏了捏幼崽的小手,连语气都跟着柔和许多:“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吵架,我道歉。宝宝崽可以原谅我吗?”
潜杏怔了证,他都不知道,这迅速的认输也可以发生在黄金暴君身上。
梨觉得到其中一个的保证,高兴地弯弯眼睛,然后充满期待地看向另一个。
不仅是小幼崽,连芬克斯都一起看向他。
潜杏突然发觉自己居然对这种目光有些招架不住,他抿了抿嘴,也捏了一下崽崽的小手指:“……嗯。”
一个字究竟代表什么,或许有许多种解答。
但梨觉小朋友还是满意地点点头,抬着大人的手交叠在一块儿,念念有词:“哥哥和哥哥都是好宝宝呐!”
旁边的林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不远处观察着这行人一举一动的乔长老,自然是将方才的和解看在眼里。
黄金龙的血脉,瑟妮之子,有暴君之称的芬克斯,这家伙以前是个什么自大且叛逆的德行,身为族群的统领者,乔长老再清楚不过。
那个曾经宁被斩杀也绝不低头的犟种,如今,居然也会放下身段来哄伴侣、哄孩子。
爱能改变一个人,或者一头龙。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谛。
这小子,说不定真有独自抚养幼崽的能力呢。
*
第一道下马威的门槛结束,房间很快亮起了灯,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的龙也随之收敛,默默地站到各自的家族首领身后。
芬克斯环视一圈,在场所有龙的身份信息尽收眼底。
名义上是乔长老“家宴”,其实是长老会各个长老的小聚;既然长老到场,那么家族总是要派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护送。
到最后,规模、人物都跟那天刚回到鳞城在长老院见到的差不多,面孔之熟悉仿佛重播一遍。
芬克斯“一家三口”被邀请到和长老同桌的主座,他们带来的人则被安排到其他桌。
还算和谐的气氛却在见到林望后面的绫希时,出现了诡异的凝滞。
龙族阶级分明,连宴会坐在哪里的餐桌都是很有讲究的。
他们所在的宴厅呈圆柱形,以长老和芬克斯一家为圆心向外阶梯扩散。
坐的位置越高,也越是远离权力中心。
中心点的芬克斯一家和长老们抬起头,看见即将登上第二层台阶、被拦下来的绫希。
来自紫龙家族的长老迟疑道:“这是……”
芬克斯尚未入座,站在潜杏身旁,两人一左一右牵着梨觉的小手:“是家里的仆从。”
“一个人类。”紫龙长老略带质疑地重复,“人类。”
绫希的气息明显不同于龙,无须乔长老亲自辨认,甚至无需靠近,所有龙都看出了他的不同。
“那个孩子……是人类。”
“人类。”
“人类……”
龙们簌簌低语。
久居鳞城里的巨龙对人类并不熟悉,在他们看来,渺小又软弱的人类不过是猎物。
仅有一些去过人类聚集星期的龙才知道,正是这种他们看不上的脆弱种族,能够发展出和龙类水平相当、甚至一度超越龙族的科技水平。
人类,不仅仅是猎物,同样可以是他们势均力敌的对手。
不同的龙,对这个人类幼崽显出了不同的忌惮。
自长老桌的中心点慢慢向外、向上扩散,早先敛起的龙瞳一盏盏重新亮起。
每当他们向对其他人施以压迫、施以威胁时,瞳孔之亮有如火焰熊熊燃烧,那便是震慑的一种。
环绕耸立的建筑犹如高塔,漫天光亮向下俯瞰,妄图镇压下所有不属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异端。
他们的声音如同咒言缠绕在孩子身边。
无论是龙瞳还是低语,都是难以忍受的。
绫希下意识想要后退,一个踉跄,幸好有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
他回头一看,原本在一楼的梨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小脸坚定:“我,保护希希!”
无论是走廊,还是宴厅,是沈家,或是任何一处的黑暗,他们都会在一块儿共同面对。
绫希定了定心神,点点头。
这时,又有谁的手掌搭在他的肩头。
男孩抬起头,发现是芬克斯。
大人并没有看他,动了动嘴唇:「别怕。」
看似放松随意的家宴,其实藏着许许多多的考验。
这将是处处谨小慎微的一顿饭。
然而芬克斯也是护犊子的巨龙中最为护犊子的那个,哪怕平日里对绫希可能没有对梨觉那么细心周到,这孩子依旧是他星舰上的一员,是他庇护的族人。
他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理由,强硬地把他的孩子们从身边带走。
有崽崽陪伴,又有老大撑腰,绫希彻底放下心来。
他并不只是世界的旁观者,他也有家人了。
芬克斯拍了拍绫希的肩膀,对长老们道:“这是我家小崽子的玩伴。”
紫龙长老没有放弃质疑:“你为什么会带一个人类参加家宴?瑟妮之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场合?”
他的手下立刻附和:
“把他赶出去!”
“安全隐患,岂能入内?”
“就是就是。”
芬克斯波澜不惊:“小绫是个好孩子;而且小梨黏他黏得很。宝宝,是不是这样?”
他一句话里有三个称呼,把围观的龙都绕晕了。
还好小幼崽反应得快,立刻上前挽住绫希的胳膊,扁扁嘴,可怜巴巴请求:“希希,你不要走。”
梨觉在这一刻展现出惊人的演技,眼圈微红,泫然欲泣,谁都看得出要是另一个男孩儿走了他会有多难过。
铁石心肠的龙族们看着这只颤巍巍的、连小龙角还不知道怎么收回去的幼崽,不自觉被他伤心的小表情牵动了。
绫希其实知道他是演的,还是没忍住摸摸他发尾的小卷儿:“好,我不离开你。”
梨觉应声扑到他怀里。
三岁的崽崽还是比五岁的要小只不少,绫希像抱一只大号熊玩偶那样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喃喃安慰。
两个不愿意分开的、年幼的好伙伴。
这一幕着实令龙唏嘘。
阶梯上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其实……”
“人类也没关系。”
“反正那么小。”
“还能打不过他么?”
“安检也……”
“留下来也没关系吧。”
“就是就是。”
紫龙长老仍不同意,他和黑龙首领,也就是哈伯德交好,同样看不惯桀骜不驯的芬克斯。
芬克斯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想要表达的意图倒是已经通过目光传递了:自己还在这儿,是为了给乔长老个面子,他们最好不要废话太多。反正他也不会听他们的。
紫龙的脸都憋紫了。
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控诉这个不受鳞城控制的臭小子,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能给芬克斯钉上一连串罪名。
可惜,有人抢在了他前面开口。
小梨觉从绫希怀里抬起头,准确无误看向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乔长老,眼巴巴地看着她,还要配合上动作,揉了揉自己的肚肚:“婆婆,崽崽饿了……”
上回在长老院,他主动喊乔长老“婆婆”时,很多人没听清。
现在周遭安静得只剩呼吸声,这声软软糯糯的称呼格外清晰,让龙们瞪大了眼睛。
他喊了什么?
“婆婆?”
这小孩……是在跟乔长老撒娇吗?
那可是连自己亲儿子、亲孙子出生时都没去看一眼的乔长老啊!
怎么可能因为小孩子随口一句饿了就有所动摇呢?
紫龙长老不悦道:“瑟妮之子,你就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吗?对乔长老应当……”
芬克斯有些不耐烦了。他很不喜欢被这样称呼——那人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自己母亲的名讳?
偏偏这群老家伙总这么叫他,好像这样就能借助母亲的名头压制住他似的。
他并没有直接反驳。
因为那个沉默的,枯瘦的老人站了起来。
她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尽显威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既然如此。”年迈的白龙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瞳望向那边的几人,“就让那个人类的孩子留下来吧。”
紫龙长老见她这么快就妥协了,心生不满:“但是——”
老人看都没看他一眼,撂下句“勿要耽误宴会进行”,施施然坐下。
紫龙愤恨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低眉顺眼地应下:“是。”
第33章
今日这顿饭考察的重点是芬克斯同伴侣之间的感情稳固与否, 重点不在幼崽身上,芬克斯放心地把梨觉交给绫希。
男孩照顾幼崽非常熟练,从一直背在身后的双肩包里依次取出围兜、幼儿餐具, 甚至还有把折叠的宝宝座椅。
梨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奇怪的、层层叠叠的房间,游乐园似的,盯久了仿佛整栋楼都在旋转。
绫希给他戴围兜、抱上宝宝座椅的时候, 梨觉就一直仰着脸新奇地到处看啊看。
有时候看的是餐桌与座位, 有时候看的则是座位上的人。
准确来说, 是龙。
巨龙的视力虽然很好, 可惜宝宝崽实在是太小一只,坐在高处的尽力伸长脖子想看清楚;更有甚者已经掏出了望远镜。
好袖珍, 好迷你的一只哦。
这就是幼年期的小龙崽子吗?
怎么感觉比记忆中的小坏蛋们都萌得多呢?
这对于龙们来说, 无异于观看了一场娃综, 还是现场直播的那种。
尤其当在大一点儿的男孩拿出湿巾给他擦手, 小家伙眼睛弯弯,笑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时, 远处的龙们都看呆了。
龙会这么笑吗?
龙也可以这么甜蜜得像颗奶团子吗?
……不是,这小崽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我们狂拽酷炫的龙族好像不能这么可爱吧!
狐疑的围观群众大约是想不到自己随便一个质疑, 误打误撞看破了真相。
小梨觉已经习惯被人围观了, 并不害怕这么多龙的视线。
当万人迷崽, 可要有万人迷崽的自觉呐。
第一道菜上来后, 绫希拍怕他的胳膊,示意他该吃饭了。
崽崽吃饭的时候可是很专心的,爸爸说过,吃饭时不能做别的事,不然对消化系统不好(消化系统是什么?崽不知道。),不能长高高。
绫希问他要不要喂, 梨觉摇摇头。
他已经是三岁的大宝宝啦,可以自己吃饭哦!
碟子里的菜是一种深海鱼骨,干巴巴得像树枝。
梨觉皱起小鼻头嗅了嗅,味道也怪怪的,让崽提不起吃饭的兴趣来。
他先是看了看最近的绫希,后者一点儿都不挑食,蘸着青绿色的酱吃得津津有味。
梨觉又看看另一边的潜杏,海妖王本就以海洋生物为食,哪怕这种鱼并未出现在他的子世界中,也不妨碍他在用餐时感到亲切。
至于远一些的芬克斯,还有其他龙,更不会对这种龙类常见菜谱有什么意见。
小幼崽感到很困惑——难道他们都不觉得难吃吗?
难道只是闻起来不太好,吃起来可能别有一番风味?
崽崽将信将疑,学着潜杏的样子拿起刀叉切啊切。
可他的小刀是幼儿专用的,根本切不动。
梨觉干脆上手直接拿起来,屏住呼吸使劲儿咬了一口——
非常遗憾,他的小乳牙在这种过分坚硬的食物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
幼崽把鱼骨放回盘子里,并没有大哭大闹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仅是闷闷不乐趴在桌子上。
绫希最先注意到,悄声问:“小猫猫,为什么不吃鱼?”
梨觉枕着胳膊,睁开一边眼睛,也学着小哥哥的样子压低声音,在大人的交谈声中交换属于小孩子的秘密:“因为,崽不是猫猫哦!”
绫希就问:“那你是什么呀?”
趴着的小朋友笑眯眯:“是梨子!”
绫希说:“嗯,长大了才是梨子。现在,应该是梨花。”
先开花,后结果,植物的一生也有幼年期和成熟期,这个道理梨觉还不懂,但绫希已经知道了,所以每次都会告诉崽崽,你是一朵小梨花。
幼崽接受了这个设定,不过也随之有了新的问题:“梨花,应该吃什么呢?”
“唔……在梨花还小的时候,也是喝牛奶的吧?”
绫希再次拿出小背包,里面仿佛藏着一个万能的百宝盒,宝宝崽想要的东西都会有。
他从罐罐里舀出几勺麦片放进梨觉的小碗里,再倒牛奶。
儿童小碗自带加热功能,绫希熟门熟路操作好,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牛奶味糊糊就做好了。
绫希把碗推过去:“先吃这个垫垫肚子吧,等回去,再请芬克斯长官给你重新准备。”
梨觉举着勺子等小哥哥帮自己整理好因为趴着而弄皱的围兜,深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牛奶味儿,这才兴高采烈吃起来。
奶糊糊看起来单调,对三岁的小朋友来说完全够饱腹。
接下来再上其他奇怪的龙族饭菜,梨觉也无需再捏着鼻子去尝试,一碗奶糊糊下去,小肚子就已经圆鼓鼓了。
吃饱饭,无事可做的小崽崽继续捧着脸发呆。
一只棕褐色的动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长得有点儿像他在动物园里见过的猴子,就是没有毛,身上覆着滑溜溜的、甲壳一样的东西,类似龙的鳞片。
比崽崽的体型小不少,行动灵活,能在不同桌、甚至不同阶梯之间跳来跳去,还有条细长的、蜷曲的尾巴。
奇怪的是,除了梨觉,好像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哪怕那只动物已经连吃带拿把好几个人的餐盘一扫而空。
既然没人发现,那么创造机会也要让别人看看。
“希希。”
梨觉小小声。
“嗯?”
绫希虽然第一时间应了,不过还在专注地对付盘子里那个硬邦邦得像石头的食物。
幼崽掷地有声:“小!猴!”
梨觉的吐字很清楚,绫希听得清楚,也听地一愣。
这个到处是龙、除了他俩和潜杏几人就没有别的物种的地界,怎么会有猴子?
绫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并没有看到所谓的猴子:“在哪里呀?”
梨觉转转小脑袋,那只“猴”跑得太快了,只剩下残影,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
大人的谈话太无聊,大人的食物更是没趣,小家伙早就想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拉了拉绫希的衣角,虔诚地祈盼:“想去看!”
“可是……”男孩有些犹豫,虽说大人讲话没有小孩的份,擅自这么跑掉好像也不太好。
梨觉的金色猫瞳水汪汪的,软软请求道:“就看一下下嘛。”
如果举办一场“谁是最后一个拒绝不了梨觉撒娇的人”大赛,冠军非绫希莫属。
他先跳下自己的椅子,准备去抱梨觉,却被芬克斯叫住了。
在绫希心里排第一的当然是梨觉,不过有的时候 ,也得先听老大的才行。
他捏捏幼崽的小手:“等我一下哦。”
男孩儿快速来到首领身边,芬克斯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心里,低声吩咐:“把这个给林望。让他……”
“是。”
绫希领命。
临走前,他看着鼓起脸的小幼崽,摸了摸梨觉发尾的小卷哄道:“我马上就回来,带你去看小猴,好不好?”
梨觉一直都是很好哄的小朋友,眨了眨眼,小河豚恢复正常,眼巴巴地:“那你要快点回来。”
“好。”
绫希说完,仗着自己小小一只不显眼,来去自如,飞快地离开了长老们所在的主桌。
梨觉目送着小哥哥跑到二楼跟林望说着什么,再次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
就在这时,那只棕色的小猴子再次出现了。
它跳到乔长老肩上,后者的位置正好在梨觉的对面。
乔长老完全没感觉到它的存在似的,依然在询问芬克斯和潜杏“婚礼”的细节;芬克斯绞尽脑汁连编带忽悠,潜杏静静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看他瞎扯淡。
猴子蹲在长老的肩膀上,冲梨觉勾了勾手指。
幼崽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旁边没有别人之后,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在叫崽崽嘛?’
他的声音非常小,和自言自语差不多。
猴子居然听见了,不仅像个人似的点点头,还再度勾了勾手。
小猴子从乔长老身上跳到紫龙长老头上,摆了好几个古怪的造型,又做了个鬼脸,冲着梨觉拍拍屁股。
要是大人看到,肯定会认为猴子在挑衅自己。
但小朋友的思考回路是不同的,梨觉天真地认为小猴子是在邀请他玩儿。
绫希给梨觉带的这个折叠款宝宝椅比星舰上的常规款要矮上很多,崽崽自己也能下来。
家长们还忙着被家长的家长审问,没人在意小朋友正在准备逃跑。
以前大人们把他抱上抱下宝宝椅时,梨觉就留意过安全卡扣究竟是怎么解开的,今天总算派上用场。
小朋友顺利地踩着小台阶从宝宝椅里钻下来,一抬头猴子已经到了潜杏的盘子前面,海妖王同样没有在意它的出现。
“吱吱。”
这回梨觉能听见猴子的声音了,就是听不懂。
“吱,吱吱吱!”
不长毛、长铠甲的猴子再度冲他拍了拍屁股,转身就跑。
崽崽愣了下。
是要自己跟上去嘛?
他努力迈着小短腿,奶声奶气呼唤:“等、等等我呀!”
小猴子跳到三楼的台阶上,低着头看他。
一路从主桌跑到台阶、还要再往上,个高腿长的龙类走的台阶对于小孩子来说实在太高了,梨觉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哼哧哼哧没爬几级台阶,娇生惯养的幼崽就感到累了,像往常对家长们撒娇那样伸出小手:“可以请你抱我嘛?”
尚处在物体大小混乱期的幼崽还没有自己有多大、猴子有多大的概念。
小猴子瞅瞅面前白嫩的小手,再看看自己棕不溜秋的爪,苦恼地挠了挠头:“吱吱,吱。”
做不到啊!
不过它想了另一种方法,转过身把细长的尾巴垂下来,还扭头示意:“吱吱!”
没有小猫咪能逃过逗猫棒的诱惑,梨觉看着那近在咫尺抖啊抖的卷尾巴,本能地伸手去抓。
温柔的小孩子即便抓也只用了小小的力气,不会让猴子感到疼痛。
再加上它的构造异于常猴,就这么用尾巴拽着小孩儿往上爬,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好几次蹦跳时后面的小幼崽几乎要飞了起来。
等绫希从林望那边回来,看到空空荡荡的宝宝椅,梨觉早就不知道被小猴子带到哪儿去了。
*
棕色的甲壳动物停了下来,松开手的梨觉呼哧呼哧喘着气。尽管后面不需要他亲自用双脚走路,可这么一路带飞也停消耗力气。
小猴子坐在地上,抓抓前胸后背,又挠挠头,时不时在吱吱叫两声,似乎有话跟梨觉说。
崽崽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他弯腰嘿咻、嘿咻地抱起猴子,后者有一瞬间的慌张,不过立刻沉浸在幼崽身上混合着牛奶味儿的淡淡花香中,从不安变得平静。
“你叫什么名字呢?”梨觉认真自我介绍,“我是崽崽哦!”
“吱吱吱!”
梨觉恍然大悟:“你叫吱吱吱嘛?”
小猴子:“?”
“哎呀,看起来你们相处得很好呢。”
背后忽然传来另一道声线。
梨觉抱着小猴子转身,看见陌生的成年人双手插着口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说是陌生也不完全,还是有一丝熟悉的。
梨觉绞尽脑汁回忆着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哥哥。
没想起来。
尽管纳兹表面上的身份是芬克斯统领的黄金龙家族的一员,不过星舰上的龙太多了,喜欢梨觉的也太多了,谁见到宝宝崽都要打个招呼趁机rua一把,小朋友不可能每一个都记住。
幼崽没认出来自己的事实并未让纳兹恼怒,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也许是问心有愧,哪怕这些年在星舰上尽可能与大多数人套近乎、笑脸以对,他仍觉得黄金龙家族并未真正接纳自己。
“哥哥,这是你的小猴吗?”
幼崽的小奶音唤回纳兹的思绪,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梨觉说的“小猴”是他怀中的甲猿。
甲猿是黑龙家族秘密饲养的武器之一,看起来个头不大,却有绝对的杀伤力。
它们性格孤傲古怪,不听管教,每头黑龙在少年期都要接受驯服甲猿的考验。
纳兹想起自己年少时被这只甲猿连挠带咬流下的血,再看看眼前这家伙在幼崽怀里乖得像个玩具——
太双标了吧!!
宝宝崽那奇迹般的安抚能力纳兹早就领教过,现在才知道,原来不光高等种族能被治愈,连甲猿这种未开化的、绝无精神能力可言的猴子也会听指挥。
太不可思议了。
纳兹难以自制地激动,如果这么奇妙的小幼崽能被父亲控制,黑龙家族的未来就不用愁了!
他将成为父亲俘获幼崽的关键助力,那么以后的路岂不是——
纳兹沉浸在飘飘然的想象中,恍惚间发现小梨觉还在好奇地看着自己,仍然在等先前未得到的答案。
“哦,对,是的,是我的。”他蹲下来,和小孩儿处于同一视线海拔,“你喜欢它吗?”
梨觉抱着小猴子点点头,脆生生回答:“它好可爱呀!”
甲猿和纳兹同时流露出诧异。
可爱?
那是可以用在凶猛的我/甲猿身上的词吗?
梨觉见这个哥哥一脸不相信,想要证明给他看。
小手摸了摸甲猿并不毛绒绒的头顶,用上家长们平时rua奶猫的手法。
甲猿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被摸脑袋这么愉快吗?
它眯起眼,整只猴都放松了下来。
一旁的纳兹看得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他从小养到大、也从小打架到大、至今没打服的那只甲猿吗?
该不会被调包了吧?
他的嘴唇抖了抖,想到另一个可能,因为他自己对太过野性的甲猿总是心生恐惧,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它好好相处,所以没有发觉无论什么动物都喜欢被摸摸头。
但是,有一个地方是他清楚的、甲猿绝对不给碰的禁区。
他既抱了做实验的心思,也做好了在甲猿下手时及时把幼崽抢过来的准备:“那个,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碰一下,就只是碰一下它的尾巴?”
尾巴?
梨觉的视线落在小猴子那重新卷起来的细尾巴上。
刚才崽崽可是这么牵着吱吱吱的尾巴“飞”过来的哦!
他伸出小手,掌心向上:“吱吱吱,摸摸!”
甲猿非常配合地翘起尾巴,精准地放在小孩儿的手掌上。
等崽崽反手要握上时,那尾巴还调皮地卷上他的小胳膊。
一崽一猴其乐融融,和谐得不得了。
纳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我以前因为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被咬得血淋淋的痛苦经历都算什么啊!!
“看来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又有来人。
梨觉正想着这句话怎么有点儿耳熟、好像不久前才听过一次,感觉到怀里的小猴子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它吱吱叫着往幼崽怀里钻,见无路可躲,干脆从他怀里跳了出去,躲在梨觉背后瑟瑟发抖。
小幼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看到另一个哥哥的态度也顿时变得恭敬:“父亲。”
中年男人的黑眼睛地看过来,并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看那个极为害怕自己的小动物。
他的注意力,全在梨觉身上。
小家伙觉得这个大人有些眼熟:“伯伯,我是不是见过你呀?”
哈伯德笑了。
芬克斯带崽到长老院报道的当天,他就在乔长老旁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主动爬到长老腿上,他也算见证了全程。
“我们是见过。”男人说,“我是哈伯德,你叫什么?”
“我是——宝宝崽哦~”梨觉用了那天对乔长老一样的自我介绍,眨了眨浅金色的眼睛,“伯伯,我听过你的名字!”
“哦?是嘛。”哈伯德饶有兴致,“是芬克斯跟你提起过?”
星舰上的龙们不会对老大直呼其名,家长的名字对小幼崽来说有些陌生,还是依稀从潜杏的声音里想起谁是芬克斯。
他点点头:“是哒,哥哥咪说哒!”
哈伯德从来没听过“哥哥咪”这么奇葩的称呼,不过这不重要:“那他都跟你说我什么了?”
“嗯……”幼崽支着小脸,严肃地想了想,最后奶声奶气地回答,“哥哥咪说,你是,嗯……大、混、蛋!”
显然梨觉并不理解“混蛋”是个很不好的词,在凭着记忆复述的时候甚至是笑着的。
哈伯德脸色青了青,不过也并未动怒,毕竟自己对芬克斯用上的形容词可比“混蛋”要坏得多;当然,这部分在小朋友面前可以省略。
纳兹今日有两件极为吃惊的事。
第一,是他那只桀骜不驯的甲猿,在梨觉身边乖巧温驯得像奶猫奶狗;
第二,是他那位平日里独裁且权威的家族首领父亲,竟然会主动弯腰和小朋友好声好气说话。
哈伯德刚对梨觉伸出手,躲在幼崽身后的甲猿发出了惊惧而凄厉的一声叫,把崽崽吓了一跳。
甲猿想要逃跑,却无路可走。
哈伯德拧起眉,黑眸中迸溅出几分冰冷的不快。
然而下一秒对上梨觉,又换回了慈祥的笑脸:“小朋友,你们相处得很不错?”
又是这个问题,崽崽不解地想,为什么今天总被问到同样的话呢?
他看着双爪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停发抖的甲猿,有些迟疑:“伯伯,它很怕你。”
“可能它对我有些误会。”哈伯德还是保持着那个好长辈的笑容,“我现在不会做什么,放心吧。”
后一句话是对甲猿说的。
褐色的小动物战战兢兢,直到被幼崽重新抱到怀里才稍微镇静了一些。
梨觉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个伯伯一定是对小猴子做过不好的事。
他家附近的流浪猫被一个叔叔踹过一脚后,每次看到那人都会生气。
“伯伯,你是坏人吗?”崽崽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哈伯德无所谓地微笑着继续被打断的话题,食指距离小孩子的额头仅有一小截距离,“小朋友,我可以摸摸你的龙角吗?”
梨觉眨了眨眼。
绫希为了隐藏他的猫耳朵的确用了点儿子世界bug级别的幻术,但这对龙角是真的,用了梨觉并不清楚的方法黏在头顶上,让它们看起来仿若天生。
在男孩的预估中,幼崽一定是被黄金龙家族寸步不离带在身边的,知晓梨觉真实猫猫身份的他们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随意触碰幼龙角,自然也没有叮嘱崽崽不可以让别人摸。
梨觉早就觉得头顶有点儿痒痒了,要是有人能帮他摘下那对不属于自己的角再好不过。
小孩子圆啾啾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嫩生生的脸蛋,皮肤比牛奶还要白皙,长长的、浅色的睫毛让他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精灵。
“伯伯。”梨觉勾勾小手,待哈伯德凑近后,对着大人的耳朵悄悄说,“崽,有一个秘密哦!”
第34章
哈伯德心中一喜。
他当然清楚这孩子有问题, 只不过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纳兹以前偷拍都离得太远,证词中小孩子的猫耳朵猫尾巴根本拍不着, 不足以拿到长老会那儿说三道四。
今日乔长老的家宴他做了万全准备,先让纳兹用甲猿把幼崽引诱出来,自己也带了录像设备, 要把没有家长在旁、幼崽最真实的模样记录下来, 作为最后的铁证递交上去。
小朋友就要在他面前这么毫无防备地现原形了吗?
珍稀的、万众瞩目的黄金龙幼崽大变物种, 还真是值得期待呢。
哈伯德的录像机辛勤地开始工作。
梨觉抬起小手覆在大人的额头上, 笑眯眯:“崽其实,是小猫咪哦!”
哈伯德眼前一花, 接着, 幼崽的龙角慢慢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毛绒绒、三角尖尖的小耳朵。
从来没有听说、更不曾见识过「猫」这个物种的龙一愣。
一款长毛的小动物。
这对于自身是鳞甲、豢养的宠物也是甲壳类动物的龙来说, 实在很陌生。
猫崽的小耳朵抖了抖,细微的绒毛飘落下来, 根根金光熠熠。
哈伯德捂着口袋,按捺着内心的激动诱导着:“伯伯刚才没听清, 你说你是什么?”
“猫猫!”
小幼崽乖乖重复, 还转过身, 给他看蓬蓬的猫尾巴, 快乐地摇了摇。
很好,哈伯德窃喜,就这么轻松地、成功地掌握了证据。
他并没有在意视野中缓慢飘落的粉白花瓣,那些小小的花儿打着旋掉下,却在接触到任何一种实体之前化为乌有,轻轻一抹雪色涟漪, 仿佛幻觉。
哈伯德微笑:“谢谢你的配合,小朋友,我想你的家长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
梨觉急急地抓着他的手指:“伯伯,别走别走,还有呐!”
还有?
还有什么?
哈伯德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那么任凭小孩拽着自己。
梨觉摸了摸自己的猫耳朵,哈伯德确定自己连眼都没眨一下,可小孩的手移开之后,那对三角形的、柔软的小耳朵,变成了弯刀似的硬硬的角。
和此前的龙角长在同一个地方,形状和质地却并不相似。
幼崽晃了晃脑袋,开心地弯起眼睛:“伯伯,我还是小牛!”
……牛,又是个什么生物?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孩子怎么能从小龙变成那个叫猫还是毛的生物,现在又换了一种?
难道是某种变装秀吗?还是他所不知道的魔术?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已经会变戏法了吗?
谁教的?是芬克斯吗?
这一切难道是芬克斯早就计划好的?
无数问题塞满了哈伯德的大脑。
此前的花瓣越来越多,纷纷扬扬在他的周遭坠下,宛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无数的、虚幻的梨花。
馥郁的花香中,小孩子抱着甲猿一边跳舞似的转圈圈,一边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造型。
有的是硬梆梆的角,有的是软绵绵的耳朵。还有或长或短、不同粗细的尾巴。
哈伯德恍惚中明白了,梨觉要告诉自己的秘密,并非他是龙崽或者奶猫,而是他可以随心所欲成为任何物种,也不属于任何物种。
口袋里用来记录证据的录像机,打从一开始就没能启动。
就算他把此刻所见到的一切讲给别人听,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可能还要带他去看看脑子。
哈伯德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笑颜,感到一种从骨髓里泛出的震惊和恐惧。
这绝对、绝对不会是普通孩子。
芬克斯那小子,究竟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养什么?
坠下的梨花逐渐止息。
梨觉又恢复了最初伪装的模样,腾出手来摸摸那对小龙角粘得稳不稳,然后看向哈伯德,笑起来会露出可爱的小酒窝来:“现在,是小龙啦~”
小怪物。
哈伯德瞪大眼睛,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不远处的纳兹看着父亲和幼崽之间的互动,完全摸不着头脑,更想不明白父亲这幅见了鬼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他在梨觉“魔法变装秀”的范围之外,并不能像哈伯德那样看到幼崽变猫变牛。
在他的眼里,梨觉一直戴着伪装小龙角,开开心心地和甲猿跳着舞。
连哈伯德的视野中漫天的梨花,他也没有看见。
对于哈伯德来说,梨觉是真实存在的小孩,这里正在上演的,也全都是现实的一部分。
但对于小系统来说,哈伯德不过是和其他千千万万个基础npc一样。是子世界中自成一脉的同时,也可以随时被替代的、不怎么重要的一员罢了。
在湖底假龙窟抹去玩家记忆,为哈伯德营造独一无二的幻觉……
这些都是梨觉所拥有的独特能力。
而年幼的孩子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能力」。
根据无限空间的中枢条例,boss沟通岗的系统其实没有修改npc指令的权限。
可小梨觉并不会被什么规矩所拘束。
他是系统。
却不仅仅是系统。
他的意识、想法、需求,可以影响npc的人设塑造,可以改写子世界的运行规则,乃至波及整个无限空间。
——只因为他是「那位」的亲生血脉。
纳兹见向来运筹帷幄的父亲此刻着了魔似的,陷入了极度的精神恍惚,实在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梨觉,崽崽同样一脸不解。
自己只是给伯伯表演了一下变成不同的小动物,后者怎么好像很害怕?
唯一开心的只有甲猿,从见到哈伯德目露恐惧起,风水轮流转的喜悦便包裹了它全身。
见这个曾经虐待过自己的人也有了所畏怯的东西,甲猿兴奋地在梨觉身边窜来窜去,后来干脆跳到哈伯德头上。
纳兹赶紧把他薅下来。
甲猿翻身努力把歌唱的蹦跶被强行中止,非常不爽,冲着纳兹的胳膊狠狠咬一口,趁后者大叫着下意识松开手的空隙呲溜滑走,躲到梨觉身后,虎视眈眈盯着他。
纳兹被咬的地方果然流血了,好在这点儿伤口对龙来说不算什么,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指指点点:“忘恩负义!”
甲猿用爪子按住眼皮,对他做了个不屑的鬼脸。
作为一人一猴中间的屏障,小幼崽有些苦恼。
为什么这些大人(还有大猴)总是要吵架呢?大家要是和和气气相处多好呀!
梨觉拍了拍甲猿的头(因为是硬脑壳,拍起来砰砰响):“小猴,要乖哦。”
甲猿的尾巴卷上他的小胳膊,蹭了蹭他,表示自己会听话的。
崽崽很满意。
纳兹更是想不通,甲猿怎么就那么依赖第一次见到的梨觉,而父亲却怕他——他明明全程都在,怎么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部分?
他同样向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小小的、全然不似有任何威胁的幼崽:“你……”
梨觉那双奶油一样的淡金色瞳孔望着他。
比云朵更轻软,比水晶更纯粹。
不得伤害幼崽,是刻在龙族世代相传的基因中的本能。
有什么堵在喉咙口,让大人讲不出半句质疑的话。
崽崽先是等着他开口,而后眼睛一亮。
“我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黑龙家族还有拐孩子这种癖好。”
同时带着无所谓的玩味和真实杀意的调侃自背后传来。
纳兹僵硬地转身,看见芬克斯等人时大脑快要打成死结:“老、老……老……”
他还以为这次回到鳞城之后再也不用见他们,没想到还是狭路相逢。
纳兹满脑子回想着暴君以往是怎么处置敌人与背叛者,紧张得舌头和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
威尔看他半天讲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儿,挥挥手:“算咯,这种时候还违心地叫什么老大,你看,你都说不出口吧。”
林望笑微微地:“你看,本来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家族的叛徒,原来只有我一个啊。想想看还有点儿可惜呢。”
沉默的岩石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实体化。他是对芬克斯最忠心的信徒,当然不能容忍背叛者的存在。
纳兹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他不用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得出来过岩石那双拳头砸下来是什么后果。
被簇拥在中心的芬克斯没说话,眼神轻蔑地从他身上滑过,甚至不屑于亲自处理。
暴君目光如寒冰,然而略过发抖的黑龙,落在他身后的小幼崽身上时,那呼啸的暴雪顷刻间化作温情的脉脉春风。
他没有亲自上前,而是拍了拍身边另一个孩子的肩膀:“去看看。”
绫希早就等不及了,得到指令立刻呼喊着“觉觉”跑过去。
沉稳的小孩难得流露出如此慌乱的神色,他把梨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梨觉弯弯眼睛,嘿哟一声抱起对他来说并不轻的甲猿,献宝似的:“希希,你看,小猴!”
绫希对这个物种有一定了解,看着个头不大,可也是易怒的野兽;他的视线在甲猿和梨觉中间来回逡巡,一猴一崽表现出同样的乖巧。
绫希犹豫着问:“你们……是朋友啦?”
他不敢直接问梨觉有没有受伤,怕激怒喜怒无常的兽。
梨觉点点头:“是呐,它叫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甲猿一通乱嚷。
它其实想声明自己并不是这么蠢的名字,可是在幼崽听来和赞同差不多。
梨觉摸摸猴头安抚着吱哇乱叫的甲猿,猫瞳亮晶晶地看着绫希:“希希,你也摸摸它,吱吱吱很可爱!”
大一点儿的男孩看着甲猿满嘴的尖牙利齿,实在很难讲这种凶狠的动物和“可爱”联系在一起;不过现在充满期待望着自己的小猫倒是真的很可爱。
他踌躇片刻,不想让崽崽失望,还是伸出手。
可他还没碰到甲猿,后者龇牙咧嘴,目露凶光,用哈气的方式警告这个两脚兽不要随便碰自己。
绫希连忙缩回手。
梨觉低头看着甲猿,皱起小眉头,小奶音很严肃:“不可以呀!”
这还是幼崽第一次批评它,甲猿有些委屈地缩了缩脑袋:“吱……”
“希希是好人。”梨觉强调,“很好很好哦。他不会对你坏。”
“吱?”
“希希是我的好朋友呐~”
“吱,吱吱?”
“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哒。”
“吱吱,吱吱吱!”
绫希看着他俩一问一答有来有回,好奇道:“觉觉,你能听懂它说话?”
小幼崽搂着甲猿,笑眯眯:“听不懂哟~”
绫希:“?”
绫希:“那你们……”
幼崽捏着甲猿的爪子,轻声道:“爸爸说,小动物都有点儿胆小,所以要温柔地对待。如果它们感觉到我想要做朋友,就不会那么害怕啦。”
窗台的小麻雀,楼下的流浪猫,公园里的小狗。
爸爸这么说,崽崽也一直这么做,友好地、耐心地和每一个小动物接触。
没有人不喜欢可爱又温柔的小朋友,动物也一样。
梨觉可能天生就有被喜爱的buff,那些胆怯怕人的鸟,张牙舞爪的猫,凶巴巴的狗,遇到崽崽之后都会变得又乖又粘人。
要不是梨觉年纪太小,好几次差点被凶狗的主人请回家做训犬师。
甲猿不再那么戒备绫希,梨觉示意道:“希希,你再和它握手试试呀。”
绫希屏住呼吸,谨慎地重新伸出手。
甲猿并没有伸爪子的意思,不过在抬头看了眼梨觉之后,歪着头打量面前的男孩,最终还是伸出尾巴跟他握了握手。
甲壳动物连看似灵活柔软的尾巴都是许多细小的鳞甲连接起来的,像是什么九连鞭之类的武器。
绫希虽然平日里总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稳重,可他毕竟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接触到动物时仍然会兴奋。
他小心地、友好地握了握甲猿的尾巴,轻声道:“你叫吱吱吱,是不是?我叫绫希,我是觉觉的好朋友。”
才不叫这个名字呢!
甲猿不大高兴:“吱吱吱吱——!!”
梨觉恍然大悟:“它也想跟你做好朋友!”
绫希笑起来:“是吗,那太好啦,吱吱吱。”
甲猿对这个语言不通的世界绝望了。
……
那边孩子们和小动物和睦且愉快,这边大人们的会谈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梨觉远离后,哈伯德终于从迷幻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乔长老一脸怒容。
老人比在场的所有成年龙都要瘦小,可气势惊人,苍白德的眼瞳带着无人能参透的情绪看着他:“哈伯德,汝怎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哈伯德还没完全从梨花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一时有些茫然:“我……怎么了……?”
林望睨着他:“你在所有长老都到齐的家宴上,公然偷走我们家的孩子。犯下如此重罪,这种时候再装傻会不会来不及了?”
巨龙一族的婚恋和生育意愿逐年走低,越来越多的龙拒绝繁衍,再加上幼崽成活本就艰难,对种族延续形成了恶性循环。
平均每几年才会有一颗龙蛋出生,而想要从中顺利孵化出幼龙,可能是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一遇的小概率事件。
正因如此,许多迟迟没有后代的家族产生了偷窃别人家的蛋和崽的恶念。
每一个诞生的幼崽都是族群极为宝贵的财富,拐卖龙口是被写进鳞城律法中的绝对禁止。
下一任总话事人、黑龙家族的首领,竟然带头违背法律、诱骗龙崽,简直是极大的丑闻。
不仅乔长老在,长老会的其他长老和一些家族首领也都到齐了。
他们在乔长老身后交头接耳,纷纷将不可置信和嫌恶的目光投向还在愣怔的哈伯德。
几乎是一顿饭的功夫,最有希望的族群继承人,突然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准阶下囚。
纳兹看着被千夫所指仍不发一言的父亲,慌了神。
龙族非常看重忠诚度,对叛徒的处置也尤为严厉。
若不是仗着自己有个家族首领的父亲,他哪里敢潜伏到黄金暴君的身边。
现在如果保不住父亲,他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纳兹扑通一声跪在乔长老面前:“长老,请您听我说,不是我父亲想要拐那个孩子,是我……我想给他看看我的宠物!”
有人问:“宠物?什么宠物?”
纳兹指了指远处和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的甲猿:“就是那个!我,我只是带它来看看……”
莉达厉声打断他的狡辩:“谁不知道未被驯服的兽类有多么大的攻击性,宝宝崽那么小,你哪里是想交好,根本是要操控你的兽做什么——你是何居心!”
甲猿是黑龙家族秘密饲养的,不代表其他家族没有自己的伴兽和武器,用来做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
尽管现在和两小只相处得还不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甲猿很不好惹。
比起偷幼崽,妄图故意伤害珍贵的幼崽更是不可饶恕。
纳兹一番话非但没有起到挽救的效果,反而是火上浇油。
哈伯德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乔长老叹着气摇了摇头:“真是令人失望。”
说完,拂袖而去。
无须长老多言,几个护卫上前,控制住这父子俩。
他们会被押送至监牢,等待长老院的审判。
莉达轻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哈伯德费尽心机想要弄到梨觉的秘密,不过是用来打压芬克斯,以解除黄金龙家族对他登顶权势的威胁。
现在倒好,不仅他自己要吃牢饭,黑龙家族的名声都会因他的举动受到羞辱。
林望摇摇头:“怎么就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呢。”
芬克斯对哈伯德的下场并不关心,事实上他的确从来没把这人放在眼里。
说是老对手,其实被黄金暴君真正承认的、放在心上的宿敌,只有海妖王一人罢了。
他绕过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抬脚走向两个小朋友。
梨觉和绫希一边一个拉着甲猿的爪转圈圈,崽崽展现出了惊人的平衡天赋,在另外两个都快被转晕的同时,还能继续咯咯笑着玩儿。
芬克斯看到甲猿,皱起眉。
它是纳兹的宠物。现在纳兹被带走了,它要怎么处置呢?还给黑龙家族吗?
梨觉扑到家长怀里:“哥哥!”
芬克斯把他拎起来放在胳膊上,上下打量一番:“没受伤吧?”
梨觉不明白为什么希希和哥哥咪都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是来跟小猴玩的呀,怎么会受伤呢?
他低头看着没了自己立刻不愿意跟对方拉手的绫希和甲猿,又抬头问芬克斯:“哥哥,我们可以养它嘛?”
绫希早就养着了,那么这句话指的只能是甲猿了。
芬克斯挑眉:“你想养宠物?”
他们和其他家族不同,常年飘在星舰上,还要轮班去执行无限空间的任务,生活规律得如同需要打卡的上下班,整艘星舰都没有龙尝试过养什么东西,从宠物到幼崽。
梨觉点点头,掰着小手指一条一条说给家长听:“吱吱吱很乖哒,我会给它喂饭,会带它出门遛,也不会让它随便上厕所……”
甲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家伙到底把自己当什么啊!
它可是很独立很厉害的好不好,怎么说得像在养生活不能自理的狗一样!
芬克斯听完:“嗯,就这些?”
梨觉有些茫然,没想起自己还有什么疏漏。
芬克斯点点他的鼻子:“你有没有问过它的意愿?”
梨觉眨了眨眼。
芬克斯把他放下去,小幼崽牵起甲猿的爪,郑重地问:“请问,你愿意被我养嘛?”
甲猿用空闲的那边爪挠了挠头。
也不是说完全不愿意,就是这个也没比自己高多少的小家伙总觉得不靠谱……
“老大!”
林望略带紧绷的声音打断了这边的饲养协议。
小幼崽从来没见过这个爱笑的哥哥如此严肃的表情,下意识勾住芬克斯的手指。
芬克斯拍了拍他的小手示意他不用紧张,看向手下:“什么事?”
“乔长老让你带宝宝崽现在过去一下。”林望看了看紧张兮兮的小幼崽,做了个深呼吸,“哈伯德自称有证据,可以证明宝宝崽不是龙类——指认你在欺骗长老会。”
芬克斯蹙眉。
他当然知道哈伯德会有备而来。在他们召集长老赶过来之前,是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
问小崽子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他再度把梨觉抱起来,对林望低声吩咐:“你去告诉潜杏,如果到时候出现了‘那种’情况,就按照计划行事。”
林望眸光一动:“……是。”
年轻的暴君亲了亲怀中孩子的鬓发,赤金色的龙瞳灼灼,走向属于他、他们的审判之地。
第35章
餐盘撤下, 宴席结束。
此前还弥漫着欢声笑语的锥形建筑摇身一变,成了审判反叛者的高塔。
上层阶梯的灯光依次熄灭,一束光自穹顶倾泻而下, 落在中央的一大一小身上。
芬克斯将有些不安的小孩子抱在怀里,把他的小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不用去看令他惶恐、也同样兀自惶恐着的大人们。
周遭昏暗处亮起的龙瞳有如盏盏锃亮的灯火, 炙烤着想要隐藏的真相。
而他们就是被煎熬的中心点。
龙类的寿命绵长, 尤其在化作人形之后会经过漫长的青壮年期。可想而知, 那些面如沟壑的长老们, 实际上年龄都有多大了。
一双双衰老的、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们。
芬克斯忽然感到一阵烦躁。
这就是为什么他厌倦了鳞城,厌倦了巨龙世界——明明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种族, 明明拥有最尖端的科技, 依然禁锢在长老制这样封建古老的诅咒中。
他是这个子世界的boss, 当然知道游戏的运行规律。
在他之上, 还有着更高维度的规则制定者,有始于斯也终于斯的创世者。
他和所有子世界的物种一样, 不过是群兢兢业业的打工人,是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
可长老们不知道。
他们仍以为世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 那份自以为可以审判万物的傲慢和自大, 在芬克斯看来简直可笑。
“黄金龙, 瑟妮之子, 芬克斯。”长老们已然转移到高台,乔长老遥遥俯瞰他们,而身旁的紫龙长老代替她开口,“有人指认,你的幼崽并非龙类。此事是否属实?”
“尊敬的长老。”尽管他嘴上这么说,所有人都清楚他毫无敬意, “这并非我为自己辩解,但告密实在是一件令人不齿的行为。”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往黑龙家族的坐席瞥去。
现在芬克斯是所有龙的视线焦点,他任何一点细小的动作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也当然注意到了他的暗示。
看客们窃窃私语:
“他在看什么?”
“应该问看哪里吧。”
“黑龙家族……”
“是黑龙家族告密的吗?”
“哈伯德首领同黄金龙不和已久。”
“即便如此,告密也……”
黑龙家族并非所有龙都知晓哈伯德和纳兹所做的事,他们突然被注视、被议论,如芒在背。
很快有年轻龙按耐不住,嚷嚷起来:“你没事儿看我们这里干嘛?想污蔑?”
他的同伴帮腔:
“就是,你是何居心?”
“别想血口喷人!”
“指认也是要有证据的吧!”
芬克斯听了有些好笑:到底是谁先指认的谁啊?
有其他家族的龙提出了相似的质疑,这下黑龙家族更是群情激愤。
一时间,审判堂成了菜市场。
“肃静!”
乔长老两个字,顿时让全场鸦雀无声。
她是龙类最高的统领者,任谁都给她面子。
乔长老垂眼望着那桀骜的年轻人:“无须在意他人之论。汝可为己辩言。”
——潜台词是,我懒得听其他人说什么,倒要看看你怎么编。
芬克斯毫无畏惧地与她直视——荒谬的龙族,许多龙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虽然比计划中提前了一些,好歹还算按着节奏来。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芬克斯摸了摸孩子发尾的小卷,示意他可以抬起脸,“你们自己看吧。”
梨觉抬头,耳边还因为此前的争执嗡嗡作响。
他在龙瞳组成的聚光灯中搂着家长的脖子:“咪……”
即是他对芬克斯的称呼,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中本来的样子。
“没关系的。”芬克斯用着与面对长老时的不屑完全不同的柔和语调,“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有我在。”
柔和归柔和,他并未刻意放低音量。
在所有龙都因乔长老的呵斥而静默的此刻,每个字都清晰入耳。
‘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和‘管他在哪里老子天下第一少特么跟我瞎比比’有什么差别?
谁人不知黄金暴君睥睨一切,从不把鳞城和乔长老以外的长老会放在眼里。
可是这么直白的顶撞……也太离谱了吧?
紫龙长老的嘴都要气歪了。
若不是碍着乔长老一字未言、状若静观其变,他早就要对这个混小子破口大骂了。
芬克斯压根没看他们,捏了捏幼崽的小手:“来吧,宝贝儿。”
众龙先是小小地震惊了下暴君也会如此甜蜜地称呼别人,而后又倒回到前一句,满是疑问。
“来吧”?
什么意思?
来哪儿?
梨觉还有些不确定,眼睛圆啾啾:“喵呜喵呜?”
幼崽的小奶音又轻又细,像一片晃晃悠悠的羽毛,在这种紧张的时刻逗笑了芬克斯:“嗯,就那个。”
崽崽点了点头,伸手轻轻一拨弄,拔掉了龙角。
——拔掉了,龙角。
四下哗然。
这已经不仅仅用诧异能够解释了,这一幕简直是惊悚。
的确,许多龙在幼年期化形本领掌握得还不纯熟时,会出现无法隐藏龙角的情况,也有的消一边露一边,颇为古怪。
但没有一头龙是可以用拔的。
审判台上的小家伙看着如此年幼,距离龙角开始脱落、换新的青春期至少还得有个几十年,就像人类还没有到换牙期。
他这个年纪的小龙崽的角应当是非常牢固的,别说自己拔了,就是被磕了一下都要疼得哭着找妈妈。
然而这小崽子就这么若无其事拔下来了?!
在座的所有龙都已经成年,经历过小心翼翼的换角期,甚至还在粘连时被迫卸下的痛。
众龙屏住呼吸,感同身受。
然而那个一看就被养得很娇气的小崽崽既没有哭,也没有呼痛。
未经任何医疗措施拔掉龙角的不仅没有留下血肉淋漓的伤口,反而连点儿伤痕都没有。
仅有两小团薄薄的红色印记,跟睡久了脸颊印上枕头的纹路没什么差别。
幼崽挠了挠那红痕:“痒……”
芬克斯捉住他的小手:“不能挠,会破的。忍一忍。”
幼崽扁扁嘴,用额头在芬克斯胳膊上蹭了蹭,再次声明:“痒痒。”
芬克斯拿他没办法,只好屈起指节替他刮擦。
这再度震惊了看客们。
听说过暴君对自己的崽很好,可是宠成这样——别说那个冷血无情的暴君了,龙类天生就没有如此慈爱的基因吧!
哎不对。
有龙突然意识到他们关注的点跑题了。
能够拔掉龙角,的确说明了小崽子不是龙的后裔。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紫龙长老语调里还有此前亲眼目睹空手拔龙角的惊魂未定:“瑟……咳,瑟妮之子,你是否承认他并非龙类?”
“是的。”芬克斯倒是很坦然,“你们想看看?”
比起苛责他这目无尊长的随意口气,紫龙长老此刻只想看看那小东西究竟是什么:“……展示。”
芬克斯先是摸了摸崽的小脑袋,而后对着阶梯那边问:“这个怎么关?”
龙们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却没有找到究竟在跟谁说话。
“长官,这是遥控的。”另一道稚嫩的声线自昏暗处传来,“我现要现在关掉吗?”
芬克斯点头:“关吧。”
龙们被这段对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什么关不关的。
关啥啊这是?
……这个家族的兴趣爱好是打哑谜吗?
他们还在伸长脖子找那个和芬克斯讲话的、听起来年纪不大的人到底是谁,寻找无果后才重新把目光放在台中央。
……等等。
小孩呢?
不对,芬克斯怀里这个毛团子是什么?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团。
如果说此前的幼崽在高大的黄金龙怀里像个小洋娃娃,那么此刻这个玲珑迷你的新物种,就跟摆件差不多。
毛团子坐在芬克斯的掌心里,和此前怯生生的小幼崽不同,放松自如得很,抬起爪爪舔了舔。
哪怕有此前乔长老的呵斥,龙们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到处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
“没见过。”
“他身上是什么?”
“呃,是毛吧。”
“毛是啥?”
“说不上来。不过化形之后的体表也是有毛发生长的。”
“可是没有这个可爱诶。”
“长毛的动物……”
“毛乎乎的……”
“看起来很暖和。”
“看起来很软和。”
“好想抱着。”
“俺也一样。”
“哦,小毛团。”
“没见过长毛的。”
“他在哪里捡的?”
“给我也弄一个。”
“俺也想要。”
最后,无数的问题化作了同一个:这究竟是个啥嘛。
芬克斯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并不隐瞒:“他是猫。”
然而这个回答很显然不算完美,引出了更多的疑惑:
“猫?”
“没听说过。”
“什么是猫?”
“什么?”
“猫?”
“什么猫?”
能听见所有议论的芬克斯:“……”
有时候觉得他的同族们是高贵庄严的龙类。
有时候觉得他们只是毫无思想的复读机。
离谱。
终于,有一个进化的复读机……不,龙,站了出来。
“我听说过‘猫’。”来自蓝龙家族的这位学者龙推了推黑框眼镜,“是一种已经灭绝了很多年的食肉目脊索动物。他们娇小,灵活,爆发力强。性格高傲古怪,尽管能与饲主和谐共处,却注定了永远无法被驯服。”
龙们复读着“原来是猫啊”,一些恍然大悟,一些仍一头雾水。
每个龙类家族都有自己饲养的宠物、伴兽,比如黑龙家族的甲猿。
他们明白什么是无法被驯服,可那些物种通常攻击性极强,且其貌不扬,才能完成他们所需的声东击西或者暗杀工作。
……可是芬克斯手心里的这个小动物,根本同那些伴兽不是一回事吧?
他的毛发看起来那样柔软有光泽,在灯光下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是金色的,却不如他的饲主那般灼目、有压迫感,反而是种很温柔的颜色。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占了脸的一半,特别的眼型微微上调,仿佛自带眼线;
圆圆的瞳孔天真无邪,和毛发差不多的颜色,像是融化的金色奶油。
一看就是个甜蜜的小家伙。
似乎感受到了无数投过来的视线,小奶猫坐直身体,晃了晃尾巴,娇声娇气地冲众人叫了一声。
自诩心如磐石、冷若坚冰的龙们,都被这声咪呜俘获了。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聪明。”
“不是。”
“可爱。”
“对对,就是可爱,可爱!”
“简直太可爱了……”
“太可爱了!”
“好可爱。”
“可爱……”
“爱!”
芬克斯这回是真无语。
复读机又开始了。
他的同族究竟是一群什么物种啊。
以后出去能不说自己是龙吗?
不过能确定的是,宝宝崽一如既往魅力无限,出场便能秒杀四方。
别说那些可爱复读机们,就连长老——尤其是唯一重要的,乔长老,白色的瞳孔在看到小猫崽时,似乎都有了一丝波澜。
芬克斯可没忘,老人在被小幼崽甜甜地喊“婆婆”时是个什么欣然的反应。
早知道猫形态就能征服同族们,还搞那么麻烦隐瞒猫耳朵、提心吊胆干什么。
黄金龙既想叹息,又忍不住得意。
任别人再怎么眼馋,这可是他家的宝宝崽啊。
“——难道因为是可爱的小生物,就可以忽略他和他家长犯下的隐瞒之错吗?”
一片其乐融融中,冒出了刺耳的不协和音。
芬克斯皱眉,在倏然的寂静中看向角落里悠悠起身的人。
……哈伯德。
本应因诱拐幼崽和故意伤害幼崽的嫌疑被拉去关押的人,用举报给自己换来了拖延、甚至是戴罪立功的时间。
黑龙家族看到失踪半天的首领重新出现,且和传闻中被铐起来不同,分明安然无恙。
他们仿佛被注入一针强心剂,顿时躁动起来。
哈伯德在不同的议论声中施施然走进聚光灯下,先是面向长老们所在的高台鞠了一躬,而后早有准备似的念念有词:
“黄金龙,瑟妮之子,芬克斯,有罪几桩:
“罪之其一,自私结姻、饲子,未向长老会呈报,违背鳞城律法。无视秩序,蔑视龙文法典。
“罪之其二,其子非龙族血脉,欺上瞒下,亵渎龙血,大逆不道。
“罪之其三,未经鳞城检验擅自引入未知物种,将万千城民陷入险境……”
他煞有介事的一番话把许多围观群众都唬住了,如梦初醒。
现在哪里看可爱的小毛团子的时候,是在审判背离者的场合啊!
不过,也有人质疑哈伯德提出的第三点罪责:一颗牛奶小麻薯能有什么坏心眼?
还“将万千城民陷入险境”,这样的小玩意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危险?
因为心生喜爱所以血液流速过快然后活生生被萌死吗?
至于当事人,向来对这种得啵得啵的说教没兴趣,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放在小猫崽身上。
人形幼崽时梨觉还会害怕被这么多双黑暗中的眼睛盯着,等变回奶猫,坐在家长的手里就像坐在世界之巅,骄傲地仰着头颅,尾巴尖儿也怂得高高的,谁来也不怵。
因为小猫咪天下第一厉害嘛~!
奶猫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家长的手,示意他挠挠自己。
养猫和养别的宠物都不一样,被驯服的是饲养的那个。
芬克斯丝毫不在意自己现在身处怎样的困境,手指刮了刮小猫咪的两腮,崽崽立刻愉悦地融化成一滩淡金色的奶油。
他看着小幼崽,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下一次再见到梨觉这么黏着自己撒娇,又是什么时候呢?
可芬克斯也明了,就算没有今日这场扯淡的审判,离别之日也迟早会到来。
梨觉不是他的小猫咪,不仅属于这个子世界。
他是无限空间的系统,属于所有boss。
见芬克斯心不在焉、完全不把审判放在眼里,纵是本来还有心袒护幼崽的长老也不禁不满起来。
来自蓝龙家族的长老高声道:“芬克斯,你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你这就是认罪的态度吗?”
芬克斯把小猫崽放到自己肩头,看向那位:“唔,我想请证人上台。”
“证人?”蓝龙长老皱眉,之前可没有提过这茬,“谁?”
芬克斯微微笑:“当然是我的伴侣。”
长老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没有提前进行申报的证人究竟符不符合章程。
考虑到这场审判也很突然,为期一周的观察期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压缩,首场考验直接等同于结果,那么放宽一下条件也不是不行。
最终,为首的乔长老颔首:“吾允许了。”
其他子世界的boss有着隐匿气息的能力,海妖王与众龙见了两面,仍没有被认出奇特的身份。
哈伯德提出的第三点罪责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只不过挑错了对象。
小梨觉对这个世界是完全无害的。
可海妖王就不同了。
高挑的青年仍然披着从头裹到脚的黑披风,为了确保耳鳍和与龙族化形后有差异的面部特征被看出来,连兜帽都盖得严严实实。
他是极优美的,也是极压抑的,身周缠绕着自海洋深处裹挟而来的、最深重的压迫感,正是巨龙最讨厌、也最被克制的水的力量。
短短一段路,足以牢牢抓住所有看客的目光。
哈伯德眯起眼,他也叫人去打探这个连纳兹都没见过的、蓦然冒出来的“伴侣”,然而一无所获。
没人见过他,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朗声道:“瑟妮之子,可否请你的伴侣摘下伪装?审判台上,不该有遮挡和谎言。”
此时,潜杏已经走到了芬克斯身边。
原本呆在黄金龙肩上的小奶猫看到另一个哥哥来了,着急地咪咪直叫,小爪爪在空气中挠了好几下,需要转移到另一个怀抱。
潜杏伸手抱他,小猫崽变回了人类幼崽,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
两个哥哥都在,崽崽不会怕啦~!
芬克斯的手臂搭在潜杏的肩膀上,不顾后者骤然僵住,回敬哈伯德:“抱歉,我……夫人有自己的家族传统。”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海妖王一定会把黄金暴君那不规不矩的手连同口无遮拦的称呼掰断。
可惜现在只能回以一个眼刀。
芬克斯装作没看到,他知道这番论调听上去固然扯淡,可以家族为中心、为支点的龙族一定会考虑,因为他们必须尊重每个家族的风俗。
哈伯德看出他的敷衍:“哦?那么请问,你的夫人来自哪个家族?”
芬克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东海龙族。”
众龙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家族。
巨龙族诞生于火焰岩浆,和水最不对付,怎么会有一个生活在海洋里的家族呢?
如果真的存在水生的龙,那么和他们……还算是同类吗?
蓝龙长老看向家族里那个知识最为渊博的、此前唯一认出“猫”这一物种的后辈。
年轻人紧张地推了推眼镜:“这个……我还需要更多资料查证。”
长老们再一次陷入各自的讨论中。
审判台上,潜杏用着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芬克斯道:“别把我和你们这些固步自封的种族混为一谈。”
海妖王总是高高在上的,然而此刻的站位让他到了人群中的最低点,这让他很不舒服。
更别提芬克斯那通胡言乱语了。
“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嘛。”芬克斯啧了一声,“要是让老东西们看出来我们一家三口是三个物种,太麻烦了。”
“打住。”潜杏蹙起秀丽的眉,“谁跟你一家三口了。”
芬克斯借逗弄梨觉之势靠近,对着他轻笑:“怎么不是?你可都是我‘夫人’了……”
最后一句拉长声音,极为愉悦。
潜杏暗自发誓,等这摊子乱七八糟的事结束以后,一定要跟这人好好打一架。
想揶揄他,挑衅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芬克斯侧着脸看他,他们相识多年、敌对多年,自然清楚潜杏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颧骨、眼角都会浮出薄红,靡丽得惊人。
怀里的崽崽歪着小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个家长拌嘴,猫瞳亮晶晶的,似乎随时准备劝架。
要真是一家三口,好像,也不错。
只不过那终究是一闪而过的幻想。
芬克斯看了看结束议论、重新坐正的长老们,心知时间差不多了。
懒得听那些老东西得啵了。
芬克斯忽然拉住潜杏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带。
后者失去重心,猝不及防被他拥入怀中。
在恼怒之前,他听见男人在耳畔低声道:“——现在,按计划行事吧。”
第36章
再有什么气愤和恼羞成怒, 在这句话面前也顿时烟消云散。
潜杏甚至忘了自己还被无比亲昵地拥入怀中,近距离望着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现在?”
这人要独自收拾烂摊子么?
潜杏简直不敢想, 他真的这么做了以后芬克斯会面临什么。
龙族会在审判台上当场行刑么?
“带宝宝崽走。”芬克斯一手揽着他的腰,两人在众人面前仍似热恋中的交颈爱侣,“我的承诺不会过期, 现在, 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潜杏动了动嘴唇, 没能发出声响。
他从林望那里得知芬克斯的计划起, 至今仍有些迷茫。
芬克斯想要达到的结果,和他最初来到这个子世界的计划的确不谋而合。
可是。
潜杏不禁问自己, 在犹豫不决什么呢。
从黄金龙身边带走小系统, 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至于芬克斯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又会在这看似肃穆的高塔中掀起怎样的滔天骇浪——这一切, 又与他何干呢?
“怎么,心疼我啦?”芬克斯丝毫不在意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的诘问, 还有心调笑,“我可是猜到了, 你会舍不得我。”
潜杏:“……”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真搞不懂这个种族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构造。
暴君此前轻佻的声线蓦地温柔下来, 宛若掉进水里的弯弯一轮月影:“我也舍不得你。”
他们离得极近, 芬克斯的每句话都带着吐息搔着他的耳畔。
闻言,潜杏的心脏像被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好在,他还没有蠢到以为那句话是对自己流露的真心。
芬克斯低下头,握住梨觉的小手;刚才那句话自然也是和小幼崽说的:“我们都会想你的。”
他,林望,莉达, 威尔……
黄金龙家族,星舰上的每一个喜爱着、宠溺着幼崽的家长们,都会想念他。
崽崽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年幼的孩子们对离别总是有着无比鲜明的预感,他下意识攥住家长的手指,声音细弱得像翅膀还没长全的小雏鸟:“咪咪……”
芬克斯被他喊得心里一软,要是有的选,他也不想看到宝宝崽难过。
可就算没有鳞城这一遭,小系统迟早还是要结束这里的工作去往下一个子世界。
分别,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他刮了刮幼崽的小鼻子:“你忘啦?前几天晚上跟你说过的,你要先和幺幺哥哥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再去接你。”
潜杏从这人口中听到崽崽经常软绵绵称呼的“幺幺哥哥”,打了个寒颤。
太诡异了。
芬克斯没有放过他这微妙的反应,一边斜睨着他,一边继续哄崽:“幺幺哥哥会照顾你的,好吗?”
这回几个字喊得还格外清晰。
潜杏没耐心陪他玩这种恶趣味的羞耻play,尤其在这种紧要关头:“别说废话。”
芬克斯也意识到了场合的不合适,尤其是宝宝崽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哥哥的引导下,梨觉终于想起来几天前发生的事。
那天他原本趴在地毯上和绫希玩积木,忽然被大人提溜到沙发上。
小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坐好,还拍了拍旁边示意绫希也坐过来。
待两个小朋友都坐好之后,芬克斯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一手拿着积木、一手拉着绫希的梨觉:“你想不想去潜杏家玩儿?”
潜杏?小崽儿歪头思考了一下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绫希提示道:“就是幺幺哥哥。”
恍然大悟的崽崽弯起眼睛:“想去呀!”
这些天漂亮哥哥,还有哥哥带来的那两个姐姐,都和他说了很多海底王宫的样子。
崽崽早就想去和小鱼一起游泳啦,还有会发光的珍珠、珊瑚,那些都想看!
芬克斯当然知道潜杏一直没有放弃“诱拐”小朋友:“也许很快你就会去了。”
梨觉眼睛亮晶晶:“哥哥咪也一起嘛?”
那是个很自然的问题。
从小家伙被林望捡回来开始,芬克斯无论是在星舰上、还是出去工作,到哪儿都把猫崽带在身边,完全可以用爱不释手来形容。
在崽崽看来,自己去的地方哥哥也会去,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芬克斯却否定了他的猜想:“我就不去了。”
小猫不理解:“为什么?”
大人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也不知道那个不负责任的系统助手怎么回事,至今没有完成上岗培训,搞得要解释分别这种事还得boss亲自来——这是他该干的工作么?
也不排除宝宝崽太小,助手说了也听不懂的可能性。
“你在我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
那两个玩家拿到宝石成功通关,就是系统已经完成分配任务的证明。
从那一刻起,梨觉就已经进入到随时可以离开去下一个子世界的过渡阶段了。
之所以这么久仍在巨龙世界逗留,一来是芬克斯有意为之,二来,也是小朋友并不懂得要切换地点。
芬克斯看着小孩子懵懂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真想辞职不干了。
当什么boss,要什么只手遮天,龙生难道就不能平平淡淡才是真、老婆孩子热炕头吗?
哦,没老婆也行。
他走过来,坐在梨觉另一边,揽着幼崽小小的身体:“去潜杏那里,也许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也不能哭鼻子,知道吗?”
说着不能哭鼻子,结果小家伙现在眼睛就有点儿红红了:“咪咪,不走……不走……”
是请求他不要走。
还是说自己不想走呢。
芬克斯以前都不知道,心如磐石的自己,竟然也能为一个孩子这样柔软。
“我会去接你的。”他郑重道,“我保证。”
他们总是会再见面的。
在下一个阶段目标发布之后,沟通岗系统仍然会依次到每个子世界交代任务。
到那时候他也可以像现在的潜杏一样,无论宝宝崽身处哪个子世界,他都会进入那里,把崽带回家。
龙的承诺就像他们的藏宝一样珍贵,且永不遗失。
那日谈话有绫希在旁,男孩是最了解幼崽的存在,知道怎么顺毛,怎么能最快时间哄好心情不佳的小猫。
可是今天,此时此刻,绫希没办法在近旁。
“咪咪在这里,那,崽崽也在这里……”
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分别的小梨觉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从泛红的小脸蛋滚下来,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看到都会不忍。
更何况从很久之前,芬克斯就对小幼崽再也端不起架子了。
梨觉在潜杏怀里倾身奋力靠向芬克斯,小手抓着家长的袖子不肯松手,泣不成声:“哥哥……不走,崽崽不走……”
审判的进程中忽然与证人做出亲密之举,绝不是普通的秀恩爱那么简单。
或许是看出了芬克斯的孤注一掷,多疑的长老们不得不防。
已经有警卫队的人朝他们包围,手里拿着对最强壮的龙来说也致命的武器。
再拖下去,可就不好办了。
芬克斯近乎残忍地掰开小孩的手,塞回潜杏怀里,又一次催促:“带他走。这种时候只有你能保护他。”
潜杏的声音发干:“这是在承认你不如我强么?”
“就这一次——这可不算是认输。”芬克斯仍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如果你期待一场心无旁骛、全情投入的较量,这些事情过去之后找个时间,我一定奉陪到底。”
他的眼神可以用炽热来形容,打架邀请讲出了约会的架势。
潜杏并不愿意为他乱了情绪,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抱住还在不断挣扎的小幼崽安抚着:“那我们走了。”
芬克斯想起什么:“对了,你的侍女……”
总是影子般伴在海妖王左右的两人,今日居然没有跟过来。
“流萤和飞花么?”潜杏从宽大的披风下抬起手,苍白的手腕上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该走的时候,她们会知道的。”
原来那不仅是装饰,还是信号发射器啊。
芬克斯分神地想,海底这群人不会还用珍珠来打字打电话吧?这么点儿大的东西能实现这个功能么?还是说装载了投影之类的?
然而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胡思乱想了。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潜杏腕上的珍珠:“再见了。还有,多谢。”
明明并没有直接碰触到肌肤,海妖王却蓦然感受到一丝与海水的冰冷截然不同的滚烫,几乎灼伤了他。
浴火而生的龙族,与盘踞水底的海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潜杏翻开领口,握住那一小截珊瑚似的吊坠,将自己的力量输送进去。
珊瑚绽放出琉璃般夺目的光彩。
他的「核」正在与海洋世界呼应,它正恭迎着主人的归来。
眼看着潜杏和梨觉身周已然被同样的琉璃色渲染,芬克斯最后一次弯下腰凑近小幼崽,亲了亲他的额头:“去吧。”
潜杏静默地望着他们,撕扯的力量自脚底盘旋而上。
梨觉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好似这一别,再也无法相见。
小孩子流着泪,拼命探身,徒劳地挥着小手想要抓住他,像往常困倦时一样回到那个坚实的、宽厚的怀抱。
却连一片衣角也捉不到。
“崽崽不想离开你……哥……哥哥——!!”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愈发模糊的视野中,芬克斯微微笑,“我答应你会和潜杏成为朋友——还有许多我们的故事要讲给你听,不是吗?”
*
“不、不见了?”
高台上的看客们惊诧万分。
巨龙没有隐形的能力,更无法将一个实体瞬间转移。他们是按照万物真理运行的、常规中有那么一丁点不常规的生物,就算是超能力,也是要按基本法的。
众龙惊恐地到处寻找,谁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自面前魔术般地消失。
这些构成无限空间和子世界运转的、兢兢业业的低等级npc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超乎概念的维度,也无法想象更高维的、可以操控他们的存在。
无论是芬克斯还是梨觉,正是这样的特别地位。
按理来说,芬克斯这时候要消除他们的记忆,以防这些目睹过子世界bug的npc陷入混乱。
但他仍然凝视着梨觉和潜杏几分钟前站立的位置出神。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宝宝崽消失在面前更不好受的了。
不仅是芬克斯,另外几个家长也同样难受。
在警卫队包围过来之前,林望、莉达、威尔和岩石已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首领身边。
他们都是不同种族的龙,曾经被各自的家族所抛弃、所看不起,流浪漂泊在世间。
黄金暴君看似不近人情,却为他们组建了一个真正的、互相支撑的家庭。
这个家庭虽然忠诚,虽然牢不可破,就是有点儿冰冷,缺少了传统意义上的、属于家的温暖。
直到宝宝崽的到来。
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吵架;
同时至少要有两个人一起带崽;
再也没缺过话题;
……
他是他们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宝贝,是任何裂纹最好的粘合剂。
但他们现在失去他了。
比起以后怎么习惯宝宝崽不在的生活,更难的,是休假结束后如何同其他的船员讲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莉达还只是眼眶通红,威尔已经呜呜哭起来。
林望撇了撇嘴角,想嘲笑他这么情绪化,可话到嘴边又酸涩得讲不出来。
至于岩石,乍一看差别不大,不过是比平日里更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触即发的前兆。
高台上的几个长老厉声训斥着、诘问着什么。
他们听不到。
几人看向芬克斯,后者看似平静,语调里有几分无法掩饰的倦意,摆了摆手:“想做什么,随便你们。”
他说完,独自朝着出口走去。
全然不在意护卫队的高声警告,诸如“别动!”“再靠近我就开枪了”“最后一次警告!”
哪怕他们听起来比被瞄准者要紧张兮兮得多。
芬克斯对所有的威胁充耳不闻 ,手里攥着一条丝带。
那是梨觉袖口上的小蝴蝶结,一直系不牢,每次穿这件衣服都得重新系一次。
之前还想着得想办法把它缝上去钉死,这样就不会掉了。
可惜,没有机会了。
一边是对不得不告别宝宝崽的伤感,一边是被警卫队吱哇乱叫的烦躁。
芬克斯捂着胸口,深深吸气。
他的精神力已经上升到了不正常的活跃期,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失控。
在这里暴走的后果,无非是他毁掉高塔后,再被歼灭。
两败俱伤。
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结局,也不会是小家伙想要看到的。
那些老家伙们倒是无所谓。
要是自己死了,宝宝崽一定会伤心的吧?
……其实他已经让他伤心了。
想起小孩子跟随潜杏一同隐没进琉璃光之前最后的眼泪。
它从梨觉长长的、淡金色的睫毛上掉下来,掉在光芒中,好像也掉在大人的心上,把心脏砸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岩浆泡澡也习以为常的龙族从未想过,一滴柔弱的水,原来也会叫他感到烫伤般的疼痛。
养孩子,还真是一桩伤筋动骨的难题啊。
芬克斯叹气。
嗖——!
在他兀自思念着小幼崽时,一支淬着麻药的箭直冲他的面门。
龙类在原身形态全身包裹着坚不可摧的鳞片,即便化形成人也有非同一般的愈合能力;黄金龙又是同类中最为强壮的那个,普通的小伤完全无法妨碍他的动作。
然而龙也有弱点,他们对麻药的分解和代谢非常慢,尤其在人形状态下,对准唯一无法化出龙鳞的部分——也就是眼球——足以将他们放倒一整天。
那支尾部刻有长老院警卫队的箭,正是瞄准他的眼球而来。
而那不是唯一的一发。
“家宴”,终究还是沦为战场。
芬克斯将垂下的额发捋上去。
就知道自己不该回鳞城,和长老会见上再多次,都是同样不欢而散的结局。
他压制住暴走的冲动,抬手精准地、平稳地拦截住偷袭的箭矢,接触药液的霎那人类的手部皮肤已然幻化出坚硬的龙鳞。
接着,轻轻一弹,那簇箭矢上腾地燃起金色的火焰,几秒钟后化为灰烬。
伏击者呆呆地看着。
危险的预感闪电般鞭笞过他的身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愣愣抬头,看见一双比火光更加霸道、更加猛戾的赤金色双瞳。
暴君皱了下眉。
确认过袭击者身份后,烦躁地、赶苍蝇似的一挥手。
明明还隔着几十米之远,此人遽然被龙焰吞没。
凄厉的叫声登时回荡在高塔之中。
林望看着那边悲惨的景象,此前的郁闷总算缓解了一点儿,翘起嘴角:“看得出来,老大现在心情真的不怎么样。”
放在平时,这种级别的小喽啰,老大根本不会出手好嘛。
莉达冷冷道:“那是他的荣幸。”
说的是被惩戒的那头龙。
岩石掰动手腕、关节,活动着脖子。
“早就看这些老东西不顺眼,小家伙不在,总算能放开手脚了。”
抹掉眼泪的威尔看上去还有些滑稽,偏偏表情比谁都凶狠,双目发绿。
“好久没有活动过身体了,不如,就来大闹一场吧?”
他们在宝宝崽面前和蔼可亲,个个都是以身作则的惩治家长。
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义之士。
当宝宝崽不在,他们又恢复了本真。
是游戏的boss,玩家的噩梦,子世界的主宰。
——是最最危险的反派角色啊。
*
不是第一次了。
梨觉哭累了,靠在潜杏的肩膀上,啜泣声越来越低,细弱得像是雏鸟的啁啾。
离开高塔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到了什么地方,小孩子没有去看,也不在乎。
反正那些都是大人的决定,不关他的事。
现在想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爸爸失踪的时候,幼崽是同样的彷徨无助。
他被邻居送去医院,然后是警察局。
有陌生的叔叔阿姨“欣喜”地认领了他,带回了富丽堂皇、冷漠的沈宅。
再后来,沈将行把他抱走,扔在大雪中。
异世界打开了空间,接纳濒死的小幼崽,将他从一个“纯粹”的人类转化成为系统。
进入黄金龙家族的星舰上,崽崽还以为自己又有家了。
一个很多人疼爱着他的家。
可哥哥又送走了他。
每一次的变化,每一次的转移,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孩子的意愿。
问他是不是想离开,还是更愿意留下。
他那么小,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想法,所有事情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被丢下时,连反对和反抗都做不到。
小幼崽还没办法理解,身为系统,他属于无限空间的所有子世界boss,是无法在某一处长久停留的。
将来他还会遇到很多家长,得到很多爱,然后再次面对分开。
直到某一天,也许会等待的那一天,与真正的家长重逢、相认,再也不分离。
他想爸爸了。
爸爸不在的时候,还有哥哥。
那哥哥不在的时候,崽崽要怎么办呢?
……咦?
崽崽一个激灵,忽然直起身。
大的哥哥不在。
还有小哥哥。
——希希呢?
刚才走得那样匆忙,除了芬克斯,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有见到,包括替他看管才收养的甲猿的绫希。
梨觉可以肯定绫希同别的家长都不一样;不仅是年龄的问题。
因为希希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小孩子在处在最相信承诺的、天真的年纪,别人讲的,他都相信。
潜杏见小崽子目光慌张又迫切地到处看,问道:“在找什么?”
“希希。”梨觉念叨着这个名字,“希希在吗?希希来了没有?”
潜杏愣了下,才想起“希希”是那个被黄金龙家族收养的人类小男仆。
“他在芬克斯那边。”海妖王哄崽的技术有所提高,主要是掌握了连糊弄带哄骗的诀窍,“以后他们会一起来接你的。”
幼崽的小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会的。希希不是。希希一定在。”
他说得那样笃定,好似绫希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而是与他密不可分的尾巴似的。
又或者他才是绫希的小尾巴。
潜杏叹了口气。
得到小系统的确对自己还有整个子世界都有好处,不过带崽本身是个颇为严峻的考验。
也不知道芬克斯那家伙是怎么渡过最初的磨合期的。
他捏了捏幼崽的小手,敷衍道:“嗯嗯,你说得对。”
见大人不以为意,梨觉鼓着小包子脸,意识到希希的不同仅有自己懂得。
大人都是笨蛋。
他不再用声带来呼唤,那样是没用的。
他同绫希之间还有更深一层的联结……甚至是链接。
小家伙在心中默念。
希希。
希希,你在哪儿呀?
崽崽会很乖的。
求你了。
求求你,不要丢下崽崽……
幼崽求救般的思念仿佛得到了回应,世界倏然按下暂停键。
光芒四散后,梨觉睁开眼,看见一脉山清水秀、云雾缭绕之地,仿若进入了一幅古典水墨画。
四下廖无人烟,连鸟儿的鸣叫声、树叶的抖动声都没有,唯有远处的高山流水泠泠如弦音。
美得出奇,也静谧得出奇,
这里,就是下一个子世界吗?
可是幺幺哥哥说过,下一个应当去往他的世界。
海洋应当有许多欢乐的鱼儿,飘摇的水草,发光的珊瑚,还有更多的、无穷无尽的暗蓝海水。
这里都没有。
它们,在哪儿呢?
第37章
幼崽仰着小脑袋环视, 觉得哪哪儿都眼熟,像是曾经来过。
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何年何远。
他试探地踩上郁郁葱葱的草地。
前面是溪,背后是林。
爸爸并不热衷于户外运动, 尤其是野外探险。
更何况,这里看起来太原始、太偏僻了些,出于安全考虑他也绝不会带上年幼的孩子。
在沈家的时候, 根本没有机会迈出大门半步。
跟着龙们的确可以到处跑, 但如此细腻的景色实在和那群粗犷的物种不搭。
所以, 到底是谁带他来的呢?
总不能是崽崽自己长途跋涉偷偷溜到这么远的地方玩吧?
那好像……自己还真是厉害呢!
不知怎么的, 梨觉就是笃定来过这里。
曾经在这里,见到了——
小幼崽探索的脚步停在原地, 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混合着迷惑和兴奋的盼望。
“希希……?”
梨觉眼睛一亮, 朝着溪边跑去。
方才还哪里都找不见的绫希就站在那儿, 笑微微的,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冲他招了招。
等小的那个来到面前, 大的将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个小玻璃瓶,里面铺着细砂碎石和摇曳的水草, 一黑一白两尾小鱼自在地游动。
“送你的, 喜欢吗?”绫希把瓶子塞到梨觉手里。
崽崽点点头, 爱不释手地捧着玻璃瓶, 很喜欢这个礼物。
尤其是那一黑一白两条鱼,互相追逐着尾巴环绕的时候,简直就像……
崽崽抬头。
就像小哥哥黑发里那一撮银白的挑染。
梨觉终于想起来问:“希希,你会跟我一起的吧?”
他不问他方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在意的, 仅有绫希会不会陪在身边。
有希希在的话,去哪里好像都一样。
绫希没有立刻回答,这让梨觉有些心慌。
他把装着鱼儿的玻璃瓶放在脚边的草丛中,去拉绫希的手,又问了一遍:“希希不会走的,对不对?”
绫希看着梨觉奶金色的双眸,没有回答,而是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又一次做了那个动作。
右手握住左手的拇指,同样竖起右手拇指,轻轻抵在前额。
小的那个有些不明所以,这可是他们的游戏,也是约定,因此还是先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孩子们看起来像两只长着独角的小精灵。
绫希弯弯嘴角:“嗯,我不会离开你。”
梨觉眼中漫出欣然的笑意。
这句话的意思是,希希可以——
“不过,觉觉,要请你稍微等一下哦。”
绫希说。
梨觉刚刚显露的小酒窝困惑地消失,重复着他的话:“等一下……?”
绫希拦住他,低头和幼崽碰了碰额头。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亲昵的姿势。
“等你到下一个地方——下一个世界,很快就会见到我啦。”大的那个闭上眼,声音轻轻的,“我说过的,无论觉觉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一定。”
这些话对他来说是郑重的允诺,可是在小的那个听来,和把自己丢下没什么差别。
绫希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心慌地睁开眼,看见一滴泪自幼崽白嫩的小脸蛋上滑落。
刚才还淡定的男孩立刻慌了神,拽着袖子帮小幼崽擦眼泪:“哎呀,不哭呀,我没有不要你哦。”
梨觉抽了抽鼻子:“不会吗?”
“当然不会。”绫希认真道,“我和你,是伴生的。所以就算全世界任何一个人走,我都不会。我们是没有办法离开彼此的。”
伴生……?
这是小幼崽第一次听到这个有些奇怪的词汇。
绫希摸了摸他发尾的小卷:“你现在还小,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伴生’的意义了。你知道吗,我们就像这两条鱼。”
他拿起草丛里的玻璃瓶,手指轻轻一点壁身,鱼儿们受到吸引摇着尾巴靠近他。
“它们不会分开。”绫希说,“所以,我们也不会。”
梨觉眨掉眼泪,看着他。
在沈家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还叫做凌西的绫希。
被传送到异世界后,也很快再次见到了他。
小朋友并没有想过小哥哥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穿越进来,又以何种身份存在。
他只知道,小哥哥没有骗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他都会在。
“希希。”
“嗯?”
“我以前,认识希希吗?”
这是一个梨觉想了很久的问题。
他年幼,但不是小笨蛋。哪怕在沈家的时候,绫希表现出的、对他的好,绝不是初次见面想要交朋友就能做到的。
就好像在更久之前……久到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嗯,认识的。”绫希笑起来,“我和觉觉,认识很久啦。”
久到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是在等梨觉的到来。
久到梨觉诞生之前,他的生命里全都是等待。
还好,他等到他了。
尽管绫希也不想让梨觉一个崽孤零零的,可他们身份不同,自己和梨觉穿梭子世界的频率无法同波,不得不一先一后转移,注定要有短暂的分别。
树影婆娑晃动,小溪的流速加快。那都是催促的信号,告诫着他们不该出现在这个违背中枢指令的独立空间。
绫希在梨觉面前总是像个成熟的小哥哥,其实也还是个小孩子,能量不足以一直对抗中枢、支撑空间存在。
“觉觉,你现在是系统啦,要完成任务,还要遵守上班时间哦,不能在别的地方停太久。”绫希说,“你先去下一个子世界,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我们拉钩。”
两只小手都翘起小拇指,勾在一块儿。
有了反反复复的允诺,崽崽算是被哄住了,吸了下鼻子:“那,要快点来哦。”
“好。”绫希又一次和梨觉碰了碰额头,嗅见带着牛奶味儿的梨花香气,“很快。”
*
前一秒还站在草地上、小溪边,后一秒又在潜杏的臂弯里。
空间传送对于不久前还是人类的小梨觉来说实在陌生,他晕晕乎乎的伏在大人胳膊上:“哥哥,到哪里啦……”
潜杏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崽崽有过一段时间的“消失”:“马上就到了。我先把你送去‘厂’。”
“‘厂’?”崽崽疑惑地跟着重复。
“嗯,就是你,还有其他系统没有下放到子世界时所在的地方。也是距离中枢最近的通道。”海妖王顿了顿,“其实这些都不该是我来告诉你的。”
每一个系统新就任之前,都会有对应的系统助手进行完整的岗前培训,包括工作内容,办公地点,同事,上下级等等等等。
这些内容并非子世界boss所知晓的范畴,不过他们的某位……就算是同事吧,好奇心旺盛,绑架过前任沟通岗系统,用了些“小手段”让对方竹筒倒豆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潜杏想起那个恶趣味的少年,有点想叹气。
那家伙知晓新来的系统是个小孩子之后,信心满满等巨龙世界结束后去捉弄一番;欺负大人久了都没意思了,换个口味,欺负欺负小朋友。
结果宝宝崽被自己先拦截了。
还不知道那小子收到消息之后,要怎么闹呢。
梨觉的助手momo频繁断线,再加上崽崽本身太小,这都第一个子世界结束了,岗前培训还没完成。
也就是宝宝崽了。
换做任何一个别的系统,这么迷迷糊糊工作都做不好,严苛的完美主义者海妖王早就自己先下手为强。
他和梨觉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远没有黄金龙一家子同小家伙的感情深厚。
然而要是问他为何有那个闲情逸致亲自送宝宝崽去“厂”……这是个连他自己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可能就是真的很有闲情逸致吧。
好在单纯的小朋友不会想那么多,没有刨根问题的尴尬。
“到了。”潜杏问,“要下来自己走吗?”
梨觉点点头,不过被放下来之后,又向潜杏伸出手。
海妖王有些疑惑:“怎么?”
“要牵牵。”幼崽认真道。
潜杏算是体会到了被可爱到无奈的感觉。
他冰凉的大手握住孩子温暖的小手,再次重复:“这里就是‘厂’。”
梨觉抬头,因眼前景象的壮观发出“哇——”的惊呼。
在他们面前的,除了一道若影若现勉强可以称之为「门」的分隔线,里面的世界没有边界,没有尽头。
上、下、前、后、左、右,目之所及,全都是滋滋运转着的传送带。
这些传送带都是透明的,看起来质感柔软,仿佛摇曳的陆上海草。
它们传送着一盆盆看起来像多肉植物的东西,体积不一,有的巴掌大小,有的却有成年人高度。
一个个间断发着光,明明灭灭,好似散落在异空间的万千星辰。
传送带比想象中还要密集得多,或者说此处除了传送带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品。
它们纵横交错,密密匝匝,如同血管与经络,将整体所需的营养物质输送到其他地方——又或者是其他世界。
“那些发光的东西就是无限空间的数据。”潜杏见小孩儿已经看呆了,担当起幼师的讲解职责,“这些数据里有玩家的,npc的,boss的,也有你们系统自身。”
崽崽眨吧眨吧眼睛,完全没听懂。
理解一个全新的、有另一套运行规律的世界,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潜杏摸摸他的头:“……没关系,这些不重要。你走进去,自然会有人来接你。”
尽管传送带并不是金属质地的机械,可漫天的遮挡还是让幼崽心生惧意。
他躲到潜杏身后,怯怯地问:“谁……?”
“我不知道。”海妖王城市地回答,“‘厂’对于我来说,是禁区。”
如果把无限空间比作工作场所,那么它显然可以划分成不同的区域:
在子世界中,boss和npc是工作人员,玩家是客户;
到了子世界之外,系统、系统助手和一些特殊存在属于工作人员,其他都是客户。
“厂”就是一个典型的“员工专用,闲人止步”的地方。
不是他能不能进入的问题,他连靠近那扇门都做不到。
误闯者会被吸收成数据,打散、拆分、浣洗、重组,再随机送往其他子世界。
换句话说,进去的是他,出来的,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
海洋世界在海妖王的统领下井然有序,君民和谐。
潜杏对自己的子世界没什么不满,不打算换个地方。
梨觉看出他的决绝,意识到自己又要一个人了。
在接连失去芬克斯和绫希后,小孩子的惶恐和不安已经到了极点。
“哥哥,哥哥不会走的,对吧?”
他紧紧抓着潜杏的手,着急地等一个笃定的、安心的回复。
若不是事发突然,本应是芬克斯来送别的。
潜杏也不愿做这个恶人,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高高在上的海妖王头一回愿意蹲下来,只为和幼崽平视:“我暂时没办法陪着你。不过很快就会见到的。”
他早就跟梨觉的momo问过了,巨龙世界结束后,小系统就该来自己这儿。
小孩子听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怎么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
人人都允诺了会陪着他,人人都离开了。
连告别的说辞都是同样的……
小幼崽也蹲下来,双手捂住自己。
可是眼泪并不会就此消失。
“崽、崽崽不乖吗?”
“为什么……都要丢掉崽崽……”
“不要……呜……”
小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幼崽蹲在那里嘤嘤哭泣,小小一只,像雨后地里冒出来的新蘑菇。
他把自己卷成一团,很久没有剪过的长发披下来,几乎把他迷你的身体遮住。
……一颗会哭的金蘑菇。
潜杏截断自己乱七八糟的联想,叹息着捉住孩子因擦眼泪而潮湿的小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点,那些湿润的水痕顷刻间消失不见。
崽崽惊讶地看着奇妙的水之魔法,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梨觉,听我说。”海妖王的语调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叫小孩子不得不听从,“每个人都会不得不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无论是三岁,还是三百岁。你想快点见到我吗?”
哭得像个小花猫一样的崽崽使劲点点头。
“那就勇敢一点,走进去。等你提交了报告、通过审核,就会去往下一个世界。我会在那里等你。”潜杏说,“这不会太久的。”
梨觉迟疑了下,然后抱住大人的腰,一脸期待地看着潜杏:“这样嘛?”
海妖王怔了怔:“……什么?”
梨觉一字一顿:“哥哥说,抱、抱。”
潜杏明白过来,小孩儿听岔了。不过他并没有扒开小孩子的手,只是解释:“是‘报告’,不是‘抱抱’。”
幼崽实在没干活这种社畜的活儿,无措道:“崽崽不会……”
“你会的。”潜杏声音坚定,“你是系统,你当然会。你只要想起来。”
“想起来……?”
“嗯。Momo应该跟你说过,不是吗?这是最基本的步骤,它再怎么不称职,也不会把这部分跳过。”
梨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助手么么的确跟他说过很多话,有那么一段时间成天在耳边碎碎念碎碎念,搞得发育期的幼崽听力都要受损了。
还好小朋友天生就有选择性听人说话的本领,到后来,他只在自己需要问问题的时候跟么么说话,其他时候都把它的念叨当背景音。
说过吗?
关于结束任务之后如何提交报告、如何进入下一个子世界的部分。
幺幺哥哥说,他是系统,一定会的。
潜杏的手掌放在幼崽的小肩膀上:“去吧。我会在终点等你。”
第一天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大概就是这种纠结的、不舍的心情吧。
小梨觉蹭了蹭他的手,没有发现自己的猫耳朵和猫尾巴已经消失了,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幼崽无异。
双眸却依旧漂亮得像猫瞳。
他的眼眸湿漉漉,仰起小脸:“会等崽?”
对于海妖王而言,再汹涌的感情都会埋葬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他颔首:“会的。”
梨觉吸了吸鼻子,松开哥哥的手,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踏进那道门。
进入的刹那,一阵风似的光芒掀起他的长发和衣摆。
小孩子转身,光点的照耀下像个水晶球里的小天使。
他用力向家长挥手:“哥哥,很快见!”
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相遇。
年幼的孩子已经开始去学着理解。
*
现在,传送带在梨觉的头顶了。
“一、二、三……”
“七、八……”
“十三、十四……”
数到第二十五个,崽崽就数不下去了。
太多啦!根本不是还没上过幼儿园的小小朋友可以数得清的。
除了传送带,崽崽更好奇的还是上面会发光的包裹们。
幺幺哥哥说那些是数据。
数据,是什么呢?
小幼崽吮着拇指,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条传送带。
一个有仙人掌那么大的发光物正缓缓经过他身边。
好想摸摸看。
“不可以哦。”
“不能碰!”
“那是贵重物品,易碎品……”
“快离开!”
梨觉吓了一跳,以为传送带会读心,还会说话。
转头一看,几只像水母也像幽灵的半透明生物漂浮到他身边,柳枝似的触手挽上孩子的小胳膊,将他带离危险边缘。
幽灵们看着他。
“你的名字……梨觉……”
“新来的系统吗?”
“Boss沟通岗……”
“怎么这么小……”
“一口就可以吃掉呢。”
它们的声音和形态一样飘忽不定。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人。
见识过不同物种的小梨觉还是很淡定的,没有被吓到;再加上幽灵们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他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着它们飞来飞去,听到最后一句还连连摆了摆小手:“不可以,不能吃,崽崽不好吃的。”
幽灵们咯咯笑起来: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你怎么知道不好吃呢?”
“这样更让人想咬一口了。”
“真好啊,我们也有这样的新鲜血液了。”
梨觉认真地回答:“因为崽咬过喔。”
涂过沐浴露洗完澡,爸爸还会给他抹润肤露。牛奶味儿的。
闻起来香香的,会不会吃起来也是同样的味道呢?
抱着尝试的心态,两岁的小崽崽冲着自己肉乎乎的小胳膊咬了一口。
结果是疼得哇哇大哭。
等擦着头发的沈烟听见孩子的哭声、以为梨觉从床上掉下去冲出浴室后,看到的便是小家伙一边跟自己较劲一边眼泪啪嗒啪嗒掉。
沈烟好笑地握住他的小胳膊:“不能伤害自己哦。”
从那以后梨觉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好吃的,也不可以吃,很疼。
“亲爱的,你真可爱。”
“梨觉。梨觉!”
“闻起来很好吃……”
幽灵们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
已经有谁的枝条触手开始给小孩子梳辫子,很快便扎成可爱的、小翅膀似的双马尾。
顶着双马尾的小幼崽有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是谁呀?”
“亲爱的,我们是来接你的人。”
“是摆渡者。”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想咬一口……”
梨觉忽略了那些孜孜不倦想要吃自己的部分,问:“你们也是系统吗?”
“不是哦。”
“我们不是系统。”
“我们算是……系统的指引牌。”
“是不收钱的掮客啦。”
“亲爱的,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吗?”
“完成啦!”梨觉回答,“然后,然后崽崽想去下一个世界。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抱抱……”
“‘抱抱’?”
“是想说报告吧?”
“亲爱的,你还不会提交报告吗?”
小家伙羞怯地点了点头,小脸红扑扑:“可不可以,教教我?”
“所有的章程,助手应当都已经告诉你了。”幽灵们轻笑,“那是你自己的力量,亲爱的。独一无二的,属于你的。只有你能做到。”
只有……崽崽可以做到。
幽灵们,和幺幺哥哥都是这么说的。
梨觉握了握小拳头。
他已经不再是要爸爸抱、要别人照顾的小朋友了。
是个独立的、厉害的小系统啦。
只要想起来,想起来么么说过的话……
幼崽张开小手,掌心散发出细碎的光亮,如同夜色下飘荡的萤火。
越来越多的碎光漫天飞舞,直至视野覆盖成温柔的浅金色。
【——档案查询中——】
【——沟通岗系统梨觉欢迎回到“厂”——】
【——收到报告——】
【——申请提交中——】
【——请等待——】
【——任务复核中——】
【——核对完成——】
【——恭喜通过中枢考核——】
【——沟通岗系统梨觉请进入“塔”——】
孩子的眼前,世界云烟一样散去。
第38章
世界的某处。
沈烟能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并不好。
他拒绝进食进水, 用沉默来对抗这毫无人道的囚牢。
停止饮水的人体支撑极限是七天,哪怕他没有任何计时工具也可以确定已经过去了不止一周。
然而他并没有死去。
身体的各个器官都还在运转,除了极为虚弱, 好像没什么生命危险的样子。
自己应当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了。他想。
至少,有些什么非自然的力量被注入身体里,维持着让他不会死。
沈烟得出一个结论:把自己关在这里的人, 并不想让他死去。
到底是什么人呢?
那个人曾经来看过他, 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不止一次。
因为每次那人来之后, 平日里给他送饭菜的侍者态度就会有所改变——说不上是好的方向, 但也不算恶化。
很微妙。那些神侍会根据神主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而变化。
沈烟被关在这里很久了,除了昏睡和胡思乱想, 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内反复回忆, 自己一个普通的小职员究竟是怎么跟神明这样只活在传说和怪志的存在搭上关系的;还有那个荣幸被亲自探视。
遗憾的是,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关于自己曾是个社畜的这部分。
其实这一点他并不怎么愿意想起来。
昏沉之中, 沈烟忽然捕捉到外面的一丝动静。
事实上他并非用听觉来感知,他的牢狱是个绝对僻静、绝对与世隔绝的存在, 每次神侍来送饭,直到走到门口才会被他听见;这也是为何他至今无法通过环境音判断身处何地。
他是……感应。
是的, 感应。
心脏仿佛通过一阵微弱的电流, 告诉他, 有谁来了。
如果是送餐的侍者, 他不会有这种反应。
那么,只能是「祂」了。
沈烟下意识绞住衣角,双手抱住身体,尽力把自己蜷缩进角落。
紧接着,他闭上眼睛,在心跳因紧张而加快的同时, 控制吐息尽量平稳。
每一次神主出现时,他都在昏睡。
也许是巧合。
也许,换个角度来看,是神主总挑他睡着的时候造访。
为什么呢。沈烟想。
是祂不想看到他清醒时候的样子……还是,不敢与自己对峙?
他自嘲地笑了笑,人类在神明面前卑贱如蝼蚁,怎么有反过来感到惧怕的道理。
总之,他今天一定要看看这位神主大人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还是不肯吃饭?”
先是一道低沉华丽的声线。
沈烟竖起耳朵,尽力捕捉每一个字句。
“是的,陛下,此人对此非常抗拒,而且反抗也很激烈。您嘱咐过我们不能对他出手……他打伤了好几个同伴。”
看管他的神侍连报告带抱怨。
神明轻笑:“不愧是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沈烟:“……”
这算是夸奖吗。
“好了,你们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
后面的话祂没说完。
侍者已经没了声响,恐怕早就明白祂的旨意。
要进来了。
沈烟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让吐息重新均匀,好似从来没有做过一个胆大包天的偷听者。
神明的脚步是无声的。
直到眼皮上薄薄一层光芒也变得暗淡,沈烟才能确定神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祂俯身,暗色的袍子底端扫过沈烟裸着的小腿。
一阵酥麻的痒意窜上心头,差点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自然反应。
事实上沈烟完全没把握,自己这些小小的伪装究竟能不能逃过神明的眼睛。
……不过,来者就是那位侍者口中崇敬又敬畏的神主吗?
沈烟感到一根没有温度的手指触上了自己的脸庞。
冷得像冰,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向下,向内。
快要靠近他的嘴唇。
人类此刻异常紧张,他不确定若是神真的摸上自己的嘴唇、做出这么冒昧的举动,他会不会条件反射咬上一口。
他可不习惯和别人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尤其……还是个男人。
说起来,神有性别吗?
那个声音听起来……姑且当作男性吧。
唔。
神明应该不会被咬伤,那就是自己怎么被惩戒的问题了。
要是能换个地方“服刑”就好了。不管受到怎样的折磨,也比在这里干等着、感受不到时间流动、仿佛一切没有尽头要好。
他真的不想腐烂在这一潭死水中。
神的指尖停在距离他下唇的毫厘之处。
并未真正触碰上,取而代之的是捏住他的下巴,似乎正在端详。
哪怕沈烟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视线带着令人心惊的掠夺性缓缓舔舐过自己的睫毛、鼻梁。
他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一个男人(男……神?)要对自己有这种兴趣?他明明没有对同性表现过这种兴趣才对——
沈烟呼吸一顿。
一些片段闪现过他的脑袋。
有什么人将他横抱起,像对一个易碎品般极为轻柔地放在床上,然后低头亲吻他。
……是谁?
另一个人,是自己吗?
他看见了,那是他的家,他的卧室,他的床。
可为何他对此没有丝毫记忆?
那些朦胧的碎片消散了。
神捏着他的下巴,用上了点儿力气,轻轻转了转。
似乎在从不同角度打量他。
“你究竟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神明低语。
中间好像出现过一个词,被刻意模糊了。
“是因为人类很美味吗?难道要尝尝看,才会理解……”
祂很明显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就是这样没什么意义的词句,让沈烟越来越紧绷。
“尝尝”是什么意思?
是要吃掉他吗?
若是放在别处,有人讲出这种话,他只会觉得幼稚得可笑。
然而自从被绑到暗无天日的神狱之后,一切怪谈都不再是妄念。
如果神想要吃掉他,那么很明显,是真的能够做得到的。
他得做什么。
心脏因近在咫尺的危险狂跳起来,血液在鼓膜中横冲直撞地鸣响。
这里没有别的杂音,若是心跳声再大一点的话,一定会被听见的。
要是被神发现了在装睡……
沈烟不敢往下想。
他急中生智,紧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造成做了梦、或是即将醒来的假象。
在神明高大身躯的笼罩下,清瘦的年轻男人像个沉睡的、精巧的人偶。
祂垂眸望着人类纤长的睫毛。
黑色的,蝶翼一样轻轻颤动,随时都会从茧中苏醒。
是谁,为他施加了这层桎梏的茧?
然而祂的思绪并未持续太久,再这么下去真的会直面人类醒来。
“……啧。”
祂有些烦躁,放开沈烟起身。
金色纹路的长袍再度拂过人类的肌肤。
风的涟漪停摆,神不见了。
确定周遭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之后,沈烟终于睁开眼,揪着衣领大口大口喘气。
他刚才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还以为自己会露馅——
用绝食的愚蠢方式明智是真的。
不想死也是真的。
他没有忘记,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期待他回家。
不是那个幻想中抱着他的男人……更加年幼,也更加无助。
他的眼前再度出现幻象,只不过这一次更加支离破碎,仅能窥见一点稀薄的光影。
小小一只,和他颜色完全不同的金发卷卷地披在肩上。
像个洋娃娃。
小洋娃娃双手背在身后,仰脸望着他。
画面晃动得厉害。
失去的记忆在回溯,沈烟感到剧烈的头痛,以至于视线无法聚焦,看不清那个呼唤着他的人究竟是谁。
一个孩子。
是一个孩子吗?
那是他的孩子吗?
是他……和谁的子嗣?
今日多出的两个幻象或许正是他丢失的记忆中的一部分,然而太过破碎,找不回更多。
沈烟靠在墙上,茫然而混乱,习惯性地摸了摸耳钉。
它微微发热,亲吻着他的指尖。
像是有谁的心跳抚过他的手掌,静静地嵌在听觉里。
*
一墙之隔,神明离开牢狱。
等候在此的几名侍者见祂出来,迎上去:“神主。”
他们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然而神还是「看」得见面具之后的恭敬,和将祂当作信仰的虔诚。
神对此很是嫌恶。
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侍奉什么人吗?真的知道自己是否信仰着正确的方向吗?
如果神明撕开那层高洁光明的表皮,内里其实潜藏着丑陋暴怒的魔鬼,他们也会一样毫不动摇吗?
愚蠢。
真是愚蠢。
神侍并未看出祂的异常,请示道:“神主,那个人类……”
“放那儿吧,不用管。”神想起什么,补充道,“让他活着就行。”
侍从低下头:“是。”
主神挥了挥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侍者们互相看了看,虽然对主神这样奇怪的态度有些不解,却也依言化作光雾离开。
没有其他人在,神总算不用假模假样端着那副架子。
祂的思绪再度回到那个人类身上。
的确是个称心的玩物,不仅漂亮,还有趣。
刚被掳来时整日昏睡还没让祂感觉到有什么意思,自从神志清醒之后,用些绝食之类的软抵抗,反倒勾起了祂的兴趣。
人类究竟是想用性命做筹码,还是当真一心求死,祂并未进行甄别。
只可惜,这里是异空间,万事万物并不按照现世的规律运行,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自己还有的玩呢。
神明考虑着接下来再加些怎样的手段,钻心之疼骤然袭来,祂俊美的脸孔上蓦地出现一丝扭曲的裂痕。
神当是不会感受来自自我的痛苦的,可祂此刻偏偏承受着。
祂不得不弯下腰,攥紧胸前的衣料,阻止自己破开胸膛掏出剧烈反抗的心脏的冲动。
神的眉间还漫着苦痛,却低低地笑了。
祂带着笑,恶狠狠道:“怎么,心疼了?”
并无回答。
然而祂继续说下去: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的小美人做什么。”
“起码不是现在。”
祂进一步收紧五指,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比如磅礴的心跳。
比如……仇恨和愤怒。
但是没关系。
现在,祂才是世界的主宰。
痛楚遍布全身,祂却心情很好地勾起嘴角:“好好观赏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那股焦虑的躁动总算止息。
祂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重新站直身体抬眼看去。
空无一人。
*
如果说“厂”是一个连接子世界和无限空间其他区块的中间地带,那么现在,梨觉被传送到的“塔”,便是最核心的部门。
这里是系统们提交报告、交接工作、等待分配的地方。
新鲜上任的系统幼崽第一个任务顺利达成,还解锁了不少隐藏任务,得到了「完美」的高评级,
消失已久的系统助手No.Bα3L82γk简称momo,在“塔”的门口热情地迎接了他。
此前对于梨觉来说,momo一直是个出现在脑子里的声音。在小孩子的想象中,它是一个小喇叭。
现在他看见了,momo的实体是个……气球。
只不过这个气球里盛的不是气,而是光。说是光球更形象一些。
但它漂浮在半空中,离很小只的梨觉还有一截距离。
为了不弄丢小崽崽,momo特意垂下一根线系在他的小胳膊上。
梨觉可是去过游乐园的小朋友。
爸爸给他买过五颜六色的气球,都是这样哦。
崽崽并没有问momo去哪里了,他懂得大人们总是要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们并不在意小朋友是否需要知道真相。
(当然,气球能不能算作“大人”有待商榷。)
一段时间没听到momo的叽叽喳喳,还有点儿想念呢。
梨觉攥着气球的胳膊,也算是momo牵着他。
和家长们离别的伤心,总算在又一段重逢中缓解许多。
他蹦蹦跳跳跟着momo的方向走,被引渡幽灵们扎的双马尾也随着摇摇晃晃。
Momo他的新发型,惊喜道:【宝宝崽,你今天太太太可爱了吧!】
接着,它也学着他的模样,把自己变成一对小翅膀的形状。
“么么,好看!”崽崽毫不掩饰地赞叹。
被小幼崽可爱的星星眼望着,还被热情夸奖,momo来了劲儿,反正它的气球里是光,能够随便组合变换出各种颜色和形状。
崽崽直直拍着双手,小海豹似的热情鼓掌,相当捧场。
换了一大圈后,momo还是选择了和小崽崽的同款“双马尾”造型。
梨觉晃了晃绳子:“么么,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见中枢哦。】momo说到这个还有些苦恼,【不知道它为什么忽然要见你,正常情况下,报告提交完毕后可以自主选择进入下一个世界,除非……】
崽崽好奇地跟着它重复:“除非?”
气球想到了什么,用力摇摇球:【不会的,不可能是那种情况——没关系的,宝宝崽,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梨觉还想知道momo说的「那种情况」究竟指的是什么,气球已经迫不及待往前了。
小孩子被它牵引得不得不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
然而双脚并不像往常接触着硬邦邦的地面,软绵绵的,倒像踩在云朵里。
小幼崽想,难道自己已经飞到了天上嘛?
他追着气球向前奔跑,和仅有传送带、货物与幽灵们的“厂”不同,“塔”里显然热闹多了,光是各种系统就叫人眼花缭乱。
并非所有系统都是前人类,或者严格一点说人形,同样有动物和植物,还有些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反正它们只要能完成各自的职责就够了,至于是怎样的形态并不重要。
他们忙忙碌碌行走在匆忙的“塔”中,所有系统都是咬合着的小零件,齿轮们共同转动,才能推动无限空间正常运转。
有一些很明显是新面孔,拉着和梨觉手里相似的发光气球,和崽崽一样需要系统助手引导和帮助。
主神失踪后,中枢时不时会出现紊乱,从外界捞来不符合原本筛选标准的系统。
梨觉就是其中一个。
“塔”里有很多系统是长驻于此、并不需要下派到子世界中的,他们对来来往往的系统面孔都很熟悉,看到这么小的幼崽也被捕捉进来当童工,不少人都投来探寻的目光。
系统们大多穿着样式单调的黑白灰衣服,早已失去感情,也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本格。
唯有小梨觉,不仅穿得粉粉嫩嫩,还有可爱的双马尾,小脸蛋上带着未经污染的纯真的好奇,甚至还会对别人的视线报以甜甜的笑容。
的确太过显眼。
好在,这些已经没什么感情的系统也不会对鹤立鸡群的小朋友有什么恶意,反而让同样成为视线焦点的No.Bα3L82γk感到自豪。
它快乐地在空中飘来飘去,对路过的同僚致意:
【没错,我带的孩子。】
【是我家的哦!】
【叫做宝宝崽。】
【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系统!】
【超级超级萌的宝宝呢!】
相比正式上岗的系统,仅需完成岗前培训和部分售后服务的助手momo们的工作轻松很多,也没有被磨灭掉感情。
最后一句话引起同事的侧目,momo们不满地反驳:
【我家的系统也很可爱!】
【我们家的也是。】
【我带的系统会唱歌呢。她可是疗愈岗的第一后备人选呢。】
【我家的宝宝会爬树!很厉害的!】
【我家的还……】
No.Bα3L82γk不服气:【哼,你们就是助手眼里出西施罢了,我们家的宝宝崽可是经过boss认证的——还是两个!】
有momo不相信:【瞎扯淡。你说你家的这个是boss沟通岗的?那群怪物什么性格谁不知道,怎么可能觉得谁可爱啊。】
马上就有别的momo帮腔:
【就是就是,No.Bα3L82γk,知道你的工作不好做,但是吹彩虹屁也要按基本法好伐。】
【那可是boss诶,你不会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吧?】
【哈哈哈哈哈……】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它。
尽管大家都是momo,也是有不同派别的。
梨觉其实听不太清助手们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不过看momo们的架势,一定不太和谐。
崽崽想要劝架,拉了拉气球的绳:“么么……”
No.Bα3L82γk没有听见小系统的呼唤,对着其他momo们“脸”都气红了,气球里的光变成了绯色:【我才没有乱讲!不信的话,我放给你们看!】
它的小翅膀形态再次发生变化,变成一个古老的、厚厚的电视机。
气球里原本缠绕的光团逐渐变得明晰,到最后竟然显出画面来。
底下的小幼崽愣住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画面里出现了芬克斯。
黄金暴君龙形态威风赫赫,人形态更是气宇轩昂,从来都是雌龙倾慕、雄龙仰视的对象。
芬克斯是出了名的残暴、不近人情,别说不熟悉的人和龙,就算是家族内部成员也不敢太亲近他,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得暴君不愉快,可没好果子吃。
然而“电视机”里此刻的他肩上坐着一只小幼崽,年幼的孩子和暴君的身型对比起来差距极大,像个小玩偶。
从背后能看见幼崽那对三角形的小猫耳朵,和同样淡金色的猫尾巴,垂下来愉悦地一摆一摆。
当芬克斯幻化出龙鳞时,浓烈的赤金色和梨觉温软的奶金色交织,尽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更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也很像一家人。
一大一小穿过星舰的走廊,有说有笑。
不知说了什么,小家伙兴奋地晃了晃双腿,小脚敲在大人的胸膛上。
按理来说如此逾越的举动早就要被暴君嚼得骨头都不剩,可芬克斯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拍了拍孩子的腿:“坐好了,别掉下来。”
小猫“大不敬”地双手抱住芬克斯的头,撒娇地蹭了蹭家长:“哥哥咪会接住崽哒!”
芬克斯被他十分自信的语气逗笑了,大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你啊你,最清楚怎么拿捏我了。”
梨觉问:“是说崽很厉害的意思嘛?”
芬克斯沉吟:“嗯,差不多吧。”
被夸奖的小幼崽非常满足。
猫尾巴快乐地甩来甩去,尾巴尖尖还卷成一个小爱心。
……
这不是现在时,不是虚拟时,而是过去时。
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条长长的廊桥,那段琐碎的对话,那些珍贵的喜悦,都是真的。
子世界发生的一切,每时每刻,点点滴滴,都会被制作成数据上传到“厂”里。
梨觉此前看到的传送带上多肉植物似的发光包裹,其中就有这些“监控”。
小幼崽本还在因为接连进入“厂”和“塔”,被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因为和家长们的分别感到难过,这么一个短短的回放片段又再度勾起了小崽崽的伤心事。
……想哥哥了。
中枢所在的地方很遥远,其实他在“塔”里走了很久了,哪怕脚下踩着的地软绵绵的,也有些难为三岁小朋友的体力。
如果平时自己走累了,只要对哥哥咪踮踮脚,就会被抱起来。
哥哥咪是龙,龙很强壮,也很暖和。他在哥哥咪的怀里很安全。
不是哥哥咪,其他哥哥姐姐也是同样。
在星舰上,在黄金龙家族里,梨觉是所有人争着抢着宠的小宝贝。
现在,只不过是众多系统中很平凡、很小只的一个。
没有哥哥姐姐们,也没有很多的爱。
对了,还要上班。
他才三岁耶!居然要打工。
梨觉决定不要当宝宝崽了。
他要当一颗淋过雨的悲伤流泪小蘑菇。
第39章
No.Bα3L82γk还在和同事们赌气, 发誓要翻出更多证据来,没有注意到幼崽的异常。
电视机画面一转,播放起那日在人类聚集星球西半球的集市上, 身着黑袍的潜杏和捞金鱼的小朋友们第一次相遇。
素来冷淡的海妖王凝视着小的那个单纯的笑脸,眼神有些微的变化。
等等。
不对。
No.Bα3L82γk立即意识到海妖王的跨子世界行为是不符合规定的。
如果被其他momo看见,很有可能会举报到中枢那里, 到时候就麻烦大了。
海妖王对宝宝崽很好, 而且下一个世界就是海洋世界了, 它并不想在此刻横生枝节。
Momo赶忙把画面调回原先的巨龙世界, 咳咳两声,心虚地转移话题:【你们看, 我没有乱说吧, boss们真的——】
然而另一边的momo们根本顾不上它说的啥, 全都慌了:
【这这这!】
【哎, 小朋友,别哭啊。】
【怎么了这是……】
【No.Bα3L82γk, 别玩儿你那破电视了,赶紧过来看看你家崽!】
No.Bα3L82γk不用它们叽叽喳喳也注意到了, 甚至来不及反驳自己这可不是什么“破”电视, 手忙脚乱关了监控, 飞下来, 飞到梨觉面前。
小幼崽蹲在地上呜呜哭,又成了伤心小蘑菇。
Momo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宝、宝宝崽,那个,你……我……】
完了完了,它把宝宝崽弄哭了QAQ
它徒劳地变化着颜色、形状,想像之前那样逗崽崽开心。
可是小蘑菇还在雨里, 并不搭理外面有阳光还是彩虹。
无论哪家的momo都没接触过如此年幼的小系统,换句话说无限空间的工作人员本来就不该有童工,它们照顾小孩的经验为零。
所有的气球一股脑飘到小孩子面前,它们形态、色彩各异,宛若把无数的云朵扎成了一束大号捧花。
Momo们七嘴八舌地安慰,言辞笨拙:
【哎呀哎呀,不哭啦。】
【都怪No.Bα3L82γk!】
【就是就是。】
【他叫什么来着?】
【宝宝崽啦。】
【No.Bα3L82γk坏,宝宝崽好!】
【中枢大老爷!】
【小朋友别哭了,要不抛弃你的momo,以后跟我吧!】
【不行,我先来的,应该跟我才对。】
【我才是最先发现他可爱的mo好吧!】
本来是哄崽的,说着说着自己吵起来了。
梨觉在黄金龙家族当惯了调解员,之前momo们在天上飘来飘去斗嘴的时候他就想介入了,可惜有心无力;现在气球们来到和他同样的高度,总算能听到小朋友的声音。
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小幼崽抽了抽鼻子,含着哭腔的小奶音翁翁的:“不、不吵架,大家不吵架呀……”
宝宝崽总算停止哭泣,No.Bα3L82γk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旋风扫尾把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事们挤开,自己变成一朵小花盛开在崽崽面前:【宝宝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勾起你的伤心事。可不可以原谅我?】
梨觉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崽没有怪么么……”
言下之意,也谈不上原谅。
被迫和熟悉起来的家长分开,不停地去往新的子世界,这是身为系统的命运。
至于谁逆转了他原本平静的人生、拉上这条无止境的路,小孩子还没有办法思考到那个程度。
其实,崽崽也不是完全难过。
在看到画面中芬克斯的笑容时,他同样感觉到温暖的思念。
能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哥哥咪,也很好。
如果要是也能看到爸爸……
崽崽眼睛一亮,水汪汪的金瞳看向自己的助手:“么么,我可以看一看爸爸嘛?”
【爸爸?】momo一愣,【你是说……你生理上的父亲么?】
崽崽点头。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沈烟。”
【是雄性人类吗?】
“是……吧?”
【好的,收到。】Momo变换成一个弯曲的、待定的问号,【我可以试试在无限空间中搜索数据,可是如果没有记录的话,我也没办法还原的。】
所有momo共享同一个数据库,它们的搜索也是可以连通的。
No.Bα3L82γk把宝宝崽的愿望告诉同事们,其他气球也摩拳擦掌,要帮助小幼崽找到爸爸,重新看见宝宝崽的笑容。
崽崽从蹲改为坐在地上,捧着小脸看着漫天飞舞的气球。
它们从初始的问号飞快地改变着形状,有时候是一些不同语言里的字母,有时候则是无意义的符号,这些都是中枢程序中的构成部分。
梨觉的momo第一个开始,也是第一个结束。
它有些气馁地降落到崽崽面前:【对不起,宝宝崽,我没有找到你的爸爸。】
小幼崽原本明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眸黯淡了一些。
No.Bα3L82γk不忍心看到他这个样子,安慰道:【没事,还有我的同事们呐!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帮你找到哒。】
梨觉也扬起笑脸:“嗯!”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越来越多的气球飘落,每一个都垂头丧气,无功而返。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烟”的人,但是是雌性;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烟”的雄性,可根本不是人类;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烟”的雄性人类,年纪比崽崽大不了多少,怎么看都不像有孩子的样子。
号称掌握着全部数据库、比中枢和主神还要了解无限空间的momo们,全员铩羽而归。
梨觉垂着小脑袋,没有说话。
他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在巨龙世界中,他也请求芬克斯帮自己找过爸爸的消息,同样一无所获。
黄金龙摁着他的小脑瓜,心里想,可能这位倒霉的父亲是掉进空间夹层中了,才会无论用什么搜索方式都找不到。
他自然没有把自己残酷的猜想告诉梨觉,这样小崽崽还能继续心怀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偶遇爸爸。
Momo们不愿看到宝宝崽难过,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开会:
【有没有一种可能……】
【也许根本不在无限空间里啊。】
【我也这么觉得。】
【问题是,任何一个被中枢捕获成为系统或玩家的人类,相应的,血亲和挚爱的名单都会进入数据库——这一条仅对人类有效——你们不记得这一条规定了吗?】
【对哦……】
【那会不会宝宝崽的爸爸不是人类?】
【No.Bα3L82γk,你对宝宝崽进入无限空间之前有了解吗?】
问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原本也在绞尽脑汁思考可能性的No.Bα3L82γk傻傻地开口:【啊?】
【啊你个头啊!问你话呢,宝宝崽以前是纯人类吗?】
【这个……】No.Bα3L82γk为难地化出手的形状挠了挠头,【他年纪太小了,不符合规定,应该是中枢异常捕获的,所以我也就没有做太多背调……】
有一个momo化出惩戒棒冲着它的脑壳砰砰打两下:【你这样对你的系统也太不负责啦!】
No.Bα3L82γk很委屈:【你们都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长期在线,连宝宝崽的岗前培训都没有完成。我总是忽然掉线,甚至被迫关机,就好像有一股力量阻止我陪在宝宝崽身边……】
同事们面面相觑。
“大混乱”到来后,的确很多momo,包括它们跟随的系统,都会出现信号接触不良的情况,互相之间、或者同子世界失联。
然而无论实际上掉线多久,对于momo本身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像No.Bα3L82γk这样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被撕扯、甚至出现了力量对抗的情况,还是头一回听说。
Momo们狐疑地围上来,用不同的“眼睛”瞅着No.Bα3L82γk。
【不是,哥们。】
【你不对劲。】
【你不会是叛徒吧!】
No.Bα3L82γk无辜地做举双手投降状:【我一直是你们亲切友好的伙伴啊!从来没有变过的!】
Momo单独一只说话的语速还好,许多momo聚在一块儿会下意识越讲越快,变成了念咒般的叽里咕噜。
本来在一旁暗自忧郁的小幼崽抬起头看着他们,小脑袋转啊转,很想听懂它们都在叽里咕噜什么。
忽然,一个有着纠结眉毛的momo提出了与同事们方向截然不同的解题思路:【有问题的,会不会不是No.Bα3L82γk,而是它带的小系统?】
此言一出,气球们都定在了半空。
是哦。
它们怎么没有想到呢?
在宝宝崽出现之前,No.Bα3L82γk和它们的情况没什么差别。
出现特殊症状,是从上任宝宝崽的助手开始的。
根据控制变量法,那个出现的变故,正是梨觉。
气球们不禁齐齐低下头,看着幼小无辜的孩子。
一个孩子……会让无限空间的力量出现波动和对抗?
对了,还是一个检索不出父亲的孩子。
不仅父亲,也有momo顺手搜索了下他的母亲的情况,更是找不到半点关联条目。
这本身就不合理,哪怕他的母亲早逝或离开,也依然会有记录才对。
这世间没什么是留不下痕迹的。
除非,被刻意抹去。
可是,又有谁有如此至高的权限呢?
Momo们想不通。
【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兀的、堪称惊心动魄的尖叫声打破了momo的沉思,它们和梨觉同时捂住耳朵,诧异地看向声源。
罪魁祸首的元凶No.Bα3L82γk慌慌张张道:【差点忘了,中枢让我带宝宝崽过去呢,哪有时间在这儿跟你们胡扯啊啊啊啊!】
气球们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
它是不是糊涂了,带小系统去见中枢干嘛?
别说这只新来的小幼崽,就算是许多在无限空间里兢兢业业工作了很多年的系统及助手,都没有亲自见到系统的荣耀。
已经快要到约定时间了,No.Bα3L82γk焦头烂额:【来不及解释了宝宝崽快走!!】
它再度变成翅膀形状,只不过这一次不再只是光的组合,有了实体,直接裹住小幼崽飞了起来。
“诶诶~?”
突然被抓起来的崽崽留下茫然的一句惊呼,像个真正的小天使那样越飞越高,逐渐接近天际。
Momo们齐齐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不禁感叹,宝宝崽好像……不,是真的很可爱啊!
*
No.Bα3L82γk载着梨觉火速赶到中枢所在的区域。
这里是座完全浮空的孤岛,岛上有三两护卫系统巡逻,不过其实它们存在的意义也就是摆个样子,毕竟中枢的禁地也没人敢闯——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早就被直接碾碎在无限空间了。
中枢并不像崽崽想象中那样是一座轰隆轰隆运转的机器,而是棵参天古木。
不过仔细看并不大像常规的乔木,更像某种巍峨的、无边无际的藤蔓。
整座浮空岛上,仅有这一棵藤蔓。
它的根深埋地底,茎直插云霄。
供养着一座岛,还有整个磅礴的世界。
梨觉从momo的翅膀里跳下来,高高仰着头,眼里全是惊叹。
他想起爸爸讲过的睡前童话《杰克与魔豆》,里面的通天豌豆藤应该就是长这个样子吧?
气球的绳牵起还在发呆的小孩的手,向前走去。
藤蔓底部有扇门,不大不小,刚好够小幼崽的身高。
Momo一看,欢快道:【以前的系统总是要把自己缩小才行,宝宝崽就没有这个烦恼啦!】
它并未思考过中枢为何会设计如此迷你、不符合绝大多数系统体型的一扇门,反正,宝宝崽就是那个天选之统。
气球也飞进去之后,四周伸来几根枝叶将小幼崽牢牢裹住,接着托举向上。
梨觉就这么乘着“电梯”来到了最顶层。
中枢没有实体形象,而是一团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的、璀璨又模糊的光雾,与来者相隔着一块磨砂玻璃似的屏障。
小梨觉瞅瞅中枢,又看了看降落在自己身边的么么,总觉得它们长得有点儿像。
大球和小球。
难不成,么么是中枢的宝宝嘛?
「终于来了。」
中枢看着面前的小孩子,缓缓开口。
它的声音像个年纪很大的老爷爷,讲起话来慢慢悠悠,却很有威严。
梨觉想起了乔长老和那双雾蒙蒙的白色眼瞳。
他太小了,而她和它太老。他们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触及的漫长年月。
仿佛印证孩子的所想,中枢给出的第一印象的评价也是类似:「太小了。」
No.Bα3L82γk在中枢面前不敢飘那么高,反而是下意识黏在小系统旁边。
它诚惶诚恐:【尊敬的中枢,宝宝崽、我是说梨觉,虽然年纪小,不过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哦!】
不合格的系统是会被淘汰的。
至于这个淘汰是怎样的后果,momo中流传着许多可怕的传说;它们作为培训系统的助手,也会受到牵连。
中枢沉默了很久,久到momo已经开始打颤,才重新开口:「吾已阅过报告。的确完成得不错。」
系统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工作,中枢并不管。
所以哪怕小家伙是以完全融入、甚至成为“boss之子”的方法达成了目的,只要结果是完美的,考核成绩就是最佳。
中枢和乔长老一样,是庞大家族的顶端,不苟言笑。
能让它讲出夸奖的话来,实属不易。
Momo正要说些感激的话,被梨觉抢先。
“我不小喔!”幼崽伸出小手张开五指,皱着小眉头严肃地数,“崽崽已经,嗯,嗯……好几岁啦!”
……几岁来着?
有点忘记了。
不过也不重要啦!
总之,崽崽可不是什么小娃娃呢,已经是大宝宝了哦!
梨觉小朋友,三岁,对年龄可是很在意的。
古藤蔓真身的光雾穿透了玻璃屏障,分出一小部分光芒向着孩子的面前延伸,如同铺满了碎星的阶梯。
「你是,梨觉。」
中枢的声音也随之靠近。
Momo再度惊诧,要知道系统成为系统之后,对于中枢来说就是万千员工之一,一种纯粹的工具。
它只需要用编号和岗位来识别他们,无需记住任何一个曾经是谁。
可是中枢喊出了宝宝崽的名字。
不知内情的小梨觉正要点头,中枢又继续了下一句。
「你是……沈烟之子。」
小幼崽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这还是第一次,从别人(是不是人不重要)的口中听到爸爸的名字。
——这个陌生的、奇幻的世界中,居然有人认识爸爸么?
“请问您认识崽的爸爸嘛?您知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呀?”梨觉双手握拳,抵在自己身前,眼里迸溅出的星星比光梯里的还要多,“崽崽很想他……”
古藤蔓似乎叹了口气,重复了那句话:「……沈烟之子。」
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称谓,没有多余的评判。
偏偏听得出来寡淡语调中的“竟然”和“果然”之味。
梨觉再追问什么,它都不答了。
中枢收起光梯,回到屏障里。
哪怕全是看不出差别的、迷幻的光雾,依旧做了一个像是转身的动作。
「带他离开吧。下一个世界还在等待。」
Momo战战兢兢:【是,尊敬的中枢。】
「照顾好他。」在枝叶电梯到来之时,中枢又向No.Bα3L82γk叮嘱,「切记,绝不可让他在任何子世界耽搁过久。」
那是梨觉听到的它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世界在下坠。他像一朵云一样飞了起来。
*
现世,沈家。
李韧站起来,抱着猫焦躁不安地走了好几圈。
警察刚刚离开,那股窒息感依旧勒在他的喉咙口,难以下咽,更难以消散。
——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当晚你在做什么?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
——是否与当事人发生过冲突?
都是些例行公事的询问,只不过因为听者有心,更像一种拷问。
直到现在依旧折磨般回荡在耳边。
沈将行和沈烟的那个小野种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从某个足以淹没一切的暴雪天开始。
左等右等没等到大的回家,起初,李韧请了私家侦探,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实在没办法才报了警。
然而无论哪种渠道都一无所踪。
李韧的老婆,按辈分是梨觉的堂姑、沈将行的堂姐,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
她沉不住气,早在联系不上沈将行时就慌了,哪里撑得到警察上门。
其实他们夫妻俩只是参与了策划,并没有真正实施;连每次对话都是当面谈,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影像,谨慎得很。
如果沈将行真的回不来,完全是死无对证。
警察再来个一百遍、一千遍,只要他们不主动暴露,什么也查不出来。
所以,他想,自己必须要稳住才行。
其实这是好事,不仅沈烟的儿子回不来了,还多出了沈将行的那一份。
沈老爷子的遗产每一部分都是巨额数字,自己手中能多握一份,何乐而不为呢?
明明是天赐的惊喜,老婆偏偏不懂得这个道理,总碎碎念着若是这两人都死了,有冤魂索命怎么办。
李韧嗤笑,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种封建迷信的思想。
世界是物质的,科学的。
不会有鬼魂,也不会有什么非自然力量。
他从来不信这些玩意儿。
鬼是假的,警察是真的。
如果接下来他们还要继续上门盘问,翻来覆去调查,他得先和老婆对好口供、免得出现什么漏洞才行。
就在这时,猫从他手上跳了出去。
那是他老婆养的猫,品种叫……叫什么长毛金渐层来着。
毛发是甜甜的、奶油一样的浅金色,眼睛也是金的。
不知为何,李韧忽然觉得这猫和沈烟家的那个小崽子有一丝相像。
都是金灿灿,软绵绵,甜滋滋的。
……怎么会幻视猫像人啊。
可千万别成了心魔。
李韧有些犯嘀咕,不过也没多想。
干大事的人都需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他给猫喂了粮,照常洗澡睡觉。
半夜,忽然惊醒。
他听见猫叫,不在屋里,在窗外。
可他家全是封死的落地窗,猫怎么可能跑到外面去?
他家住二十层,更不可能有外面的野猫爬上来。
老婆被他起床的动作弄醒了,揉着眼睛:“怎么了?”
李韧没有答,以一种怪异的,僵硬不似常人的步伐向窗边走去。
老婆心中涌起难言的古怪,声线颤栗:“老李,你……你要做什么?”
沉默。
李韧并不说话,却抱起一旁的花瓶。
然后,狠狠地砸向窗户。
正常来说,以落地窗玻璃的硬度是不可能被花瓶砸碎的,可不知他哪儿来的怪力,那样巨大的一块玻璃居然真的应声碎裂。
二十层,几十米的高空,呼啸的夜风顿时涌入室内。
李韧向前一步,离边沿仅有一步之遥。
老婆的眼神惊恐万分,抓着被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李……老李,你别想不开啊!我们去自首,去、去认罪!警察、警察应该会从轻发落的吧?你不要想不开啊!”
她不敢靠近,生怕刺激到李韧。
更惧怕的,是他现在这幅着了魔似的样子。
李韧对她的挽留充耳不闻,又向前踏了一步,已经有半个脚掌悬空。
细弱的猫叫声没有停。
他神智不清,目光失焦,向虚空中伸出手喃喃着:
“猫……小猫……”
“是我……”
“梨……”
“……错……”
然后,在老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纵身一跃。
第40章
冰凉的、带着鱼腥味的水泼醒了李韧。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 看见一群留着络腮胡、头发乱得像海草的大汉围着自己,七嘴八舌讨论着。
“嘿,以前都是捞鱼, 今儿怎么总捞着人来。”
“大哥,这人也没有鱼值钱啊,还不如鱼呢。”
“臭小子, 怎么说话呢。”
“嘿嘿我这不是说出大哥您的心声么……诶诶诶, 我错了我错了。”
李韧爬起来向后缩了缩, 警惕地看着他们。
大脑有些懵, 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是哪儿?
身下摇摇晃晃,好像颠簸在浪潮上, 连坐都坐不稳。
再加上这些人身上的鱼腥味……
一艘船?
他为什么会在船上?
如果没记错, 自己本来在睡觉来着。
然后听到了猫叫, 以为是自家那个小东西……
再往后的事, 他就不记得了。
那些人——姑且可以称作为渔夫——见他神色慢慢清醒,摊了摊手:“我们不是坏人, 你不用这么提防。如果你没什么问题,就先休息吧。”
“我……”李韧张口, 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昏睡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看起来像一桩绑架案。
真可笑, 几周前他还在和沈将行策划绑架沈烟的儿子, 几周后,沈将行失踪,而他也被绑架了。
亏心事不能做多,否则总有一天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比起反省、悔过,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尽力解救自己;李韧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你们想要什么?要多少钱?可以让我老婆转……”
被簇拥在正中、为首的那个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正要开口,又有人来了,对他道:“大嫂说该收网了,我们先上去吧!”
他点点头:“好,就来。”
回头又对眼神警惕的李韧耸了耸肩:“我们不是绑架犯,你别误会。不过回头再说吧。”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走了,夹杂着“我们长得真那么像坏人吗”“反正你挺像的”“嘿信不信我揍你”“早知道不这么好心救他了”的抱怨。
船员们顺着楼梯上了甲板,脚步声慢慢消失。
李韧松了口气,估摸着自己应该被关在最底层的船舱里。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又冷又硬,好在现在天气不算凉。
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了,这些彪形大汉不是绑架犯,而是救了自己一命的好心人?
他试图爬起来看看周围的情况,冷不丁又是一道声音。
“你终于醒啦?”
李韧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暗处还有一些人。
和自己一样湿淋淋的,蜷缩着身子取暖。
他恍惚记起,最开始的确有个渔夫说“怎么总捞着人”。
看来,今天被绑在这儿的不止自己一个。
他眯了眯眼,看见七八个人。
跟自己说话的是坐在最前面的,挺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还像个学生。
李韧估摸着众志成城能不能反杀绑架犯:“你们又是谁?”
女孩的神态很安然:“放心啦,我们跟你一样是玩家。这个本是解密型的,没有限定通关人数,而且可以合作。所以不需要有自相残杀的环节。”
后面一串没听懂,不过李韧捕捉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关键词:“……玩家?”
“对啊。”女孩疑惑地问,“怎么——哎呀,你不会是新来的吧?”
李韧没说话,女孩道:“你这么淡定,能直接睡到进本之后,还以为是个老手呢。”
这姑娘白净秀气,长得不错。
李韧看着她,有了别的心思。
他自己就是个普通家庭,能入赘进沈家这样的名门望族,绝对是攀高枝。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平时一点儿不老实,经常拿着老婆的钱出去花天酒地。
李韧既极度渴望年轻女性,又对她们不屑一顾,认定这个年纪的女孩无非就是爱慕虚荣,用钱可以买到她们的一切。
他对那女孩道:“我给你钱,你跟了我吧?我很有钱的。反正我老婆现在也不在……”
原映映既没有像大多数第一次听到的女孩那样震怒和鄙夷,或者流露出渴望来快钱的动摇,她只是略带无奈地看着他:“不是吧大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那个呐?”
她的口吻有种不符合年纪的老练。
与其说看破了男人的本性,更像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不合时宜。
她身旁看起来痞痞的眉钉男人翘起嘴角笑了笑:“我劝你别打小原的主意,她的武力值已经快拉满了。”
原映映摆摆手:“路哥你别那么夸张,还差不少呢好吧。”
李韧一头雾水。
什么武力值,什么拉满?
不过这两人交谈起来如此轻松,应该的确不是什么绑架事件。
他不会打游戏,更搞不懂年轻人的流行语:“哎,你们是在拍什么综艺吧?害,你们忙你们的呗,我知道,我就是那种被临时拉过来看反应的,俗称n……npc的人。”
老婆平时喜欢看综艺,他还是有那么一丢丢了解的。
至于自己刚才说的话,啧,既然敢把他请过来,肯定知道他是什么人,到时候播出来会剪掉。
“Npc?”原映映这回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我看出来了,大叔,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李韧有些不高兴:“小姑娘,你怎么说话呢。哥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
原映映熟练地左耳进右耳出,对路迎叹了口气:“最近怎么老遇到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路迎沉吟:“‘大混乱’搅出的异常不是一桩两桩,中枢需要更多新鲜血液来稳定运转吧。”
“路哥你说,如果不停地卷新人进来,从平衡的角度上考虑,是不是也有老玩家被放出去了?”原映映语带期待,“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
路迎苦笑:“还是别抱有太高的期望比较好。”
他们讲的话李韧完全听不懂,不过也无所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啥,反正都跟我没关系。小姑娘,你给个准话,愿不愿意?节目结束之后……”
原映映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怜悯,看着李韧,话还是在跟路迎讲:“大概率第一个扑街。”
路迎嗤笑:“也别太善良了。这种游戏规则下,你不可能救得了别人。也许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每次。”
原映映卷了卷自己的发辫:“我知道啊,但是也就是提醒一下吧……”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路迎不在意李韧投来的愤怒的目光和骂骂咧咧,反正这满脑肥肠的家伙打不过自己。
两人不再关心李韧的反应,讨论起了目前掌握的情况。
“路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本倒目前为止有点儿太风平浪静了 ?”
这个“风平浪静”是双重含义。
不仅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紧张刺激惊险危急之事——而这在逃游中最家常便饭不过——连这艘出海的船都过于太平了。
首先,从自然天气上来说,至今风和日丽,没什么大风浪。
其实,就是人物环境。
这些长得有些粗糙的渔夫其实心地善良,不然也不会救了这么一串倾覆的人。
不仅善良,还挺温柔的,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凶狠。
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剧情里的普通npc。
如果boss不是这艘船的船员,那么接下来还会引进新角色。
不仅是出现的新角色,其实也有可能暗藏在已经见到过的船员之中,甚至就是那个比较显眼的船长。
他们必须提防所有人。
有兴奋的脚步声咚咚靠近,两人立刻闭嘴。
“哎哎哎,你们要不要来看!”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你们都是城里来的,肯定没见过——我们网到一条怪鱼!”
原映映和路迎对视一眼:线索来了。
不仅是他俩,其他玩家也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起身。
李韧是这个本唯一的100%新人,怔怔地看着所有人都对鱼很感兴趣似的跟在那年轻的渔夫身后准备上楼。
出于安全考虑,一个人被留在舱底不是什么好选项。
李韧同样跟了上去。
今天的风不大,可毕竟在海上,渔船还是比陆地要晃得多。
李韧扶着栏杆,莫名有种喝醉酒的感觉。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其他人早就围在了分装好不同鱼类的大桶旁。
桶里游弋着各种各样的海鱼,对渔夫来说很常见,但对不太吃海鲜、或者说根本没机会吃海鲜的玩家们来说,就有些陌生了。
一直被嫌弃的李韧终于等到场合发挥,他喜欢吃海鲜,也喜欢海钓,侃侃而谈:“哎哟,这是海鲈吧?这个个头大,能有十几磅吧?这是鲻鱼?有点儿小了;还是一米五以上的黄鳍鲅鱼钓着爽……”
船长,也就是渔夫们称为“大哥”的人颇为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认识得挺多啊。”
李韧微微笑:“我有一艘游轮,平时也会出去逛逛。”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财力,边说还边看向原映映,意为“哥这么有钱有魅力你不如从了哥”。
原映映翻了个白眼:“真是受不了了。”
路迎安慰她:“还是缺被副本毒打的经验。”
“——不过,先生,这条你肯定不认得。”大副得意洋洋指了最里面的那个比其他都要小得多的桶,“这就是喊你们来见识一下的怪鱼。”
副本中会遇到的、主动交谈的npc,几乎没有哪句话是废话。
这条鱼一定跟接下来的线索息息相关,所有玩家都凑过去看。
这个小东西实在很难用“鱼”来描述,更像水母。
它的伞体圆圆的,有成年人的双手合起来那么大。
边缘垂下纤柔的、花瓣一样的触手,如同珠链;
唯独一对触手远比其他的要大得多,还是弯曲的,乍一看像对蝴蝶结。
小家伙的身体晶莹剔透,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水中,却又在光线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夺目光彩来。
精致小巧的水母打着旋儿漂浮,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水中蝴蝶,轻盈又静谧。
漂亮是漂亮,可看起来挺眼熟啊。
李韧抬了抬下巴:“不就是水母么?”
船长捋捋自己的胡子:“是水母,可是老夫我干这行也有几十年了,什么种类的都见过,从来没见过这种的。”
要知道,水母的触手有很多作用,捕猎、游动、感知、防御,必须要格外精巧和自由。
这个小家伙却有一对打结的触手,看起来也不像后天被干预、而是先天形成的,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小水母见这么多两脚兽望着自己,非但不怵,还慢悠悠地游到桶的边缘,冲他们吐了个泡泡。
原映映蹲下来:“哇,好可爱啊!”
船长连忙道:“你们可千万别碰它,很多水母都是剧毒,害搞不清楚它是什么情况。”
原映映好歹也是出生入死无数次的老玩家了,自然深谙陌生子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乱碰的道理。
不过她还是装作乖巧模样:“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大叔。”
船长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看女儿。
和重要的npc搞好关系没有坏处,这是原映映谨记的又一条例。
小水母用和“蝶翼”相对一侧的、稍长的另外两条触手碰了碰桶沿,像是扒在那儿的小手,再度吐了个泡泡。
“它好像在和我说话呢。”原映映道,“真的好可爱哦。”
路迎插着口袋低头看着,和原映映同时想到另一个小萌物。
“哎,路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黄金暴君的那个本还遇到一只小猫咪?”原映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毫无自保能力的柔弱的小生命,怎么看都很难活下来。
幸好这只小水母是npc的一部分,而不是被中枢抓取的玩家。
不然,一只水母参与逃生游戏也太奇怪了吧。
“看起来其实有点儿像桃花水母,不过大得多。”李韧踱步到他们身边,“让我考考你,你知道桃花水母为什么被称作桃花水母吗?”
路迎用口型对原映映道:‘又来了。’
原映映也不想配合,可偏偏这种人就是毫无眼色、没完没了:“让我告诉你吧,一个是伞体的触角分布形状长得像桃花,另外就是经常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出没,也就是暮春时节,因此得名。我有一个朋友……”
其他人完全没听他的叨逼叨。
“可是它长得不像桃花,倒是像……”原映映歪着头,换了个角度观察小水母伞体上的花纹,“梨花。”
“那就给它命名为梨花水母吧。 ”李韧啧了一声,“说不定就是全新的物种呢,我回去联系一下我的人脉看看……”
这回原映映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船长再度加入他们的谈话:“可以啊,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这次出来收获不错,明天一早就可以返航了,你们也能回家了。”
他一边一个揽住李韧和路迎的肩膀,“看来你们是我的贵客啊,来吧,晚上请你们吃海鲜大餐!”
没有被他身上的鱼腥味“荼毒”到的其他玩家们欢呼起来。
有免费的大餐,当然要吃。
进副本间隙在玩家大厅是没有足够的点数奢侈的,进本后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能快活一下是一下嘛!
船长放开被呛得直咳嗽的两人,问船员:“小希呢,叫他过来。”
小希?
一个即将解锁的新人物。
会是npc,还是boss
等船员把小希带来之后,玩家们齐齐在脑海中划掉了后一个选项。
不可能有这么年幼的boss。
船长夫妻俩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孩子。
半年前,在一桩沉船惨案中收养了成了孤儿的六岁男孩。
小希懂事聪慧,还有个特殊本领:很会养稀奇古怪的鱼。
要知道很多海鱼是很娇贵的,一旦被捞上岸,保存不好的话不出俩小时就会死;但只要放在小希那儿的,再怎么瞎折腾也能平安回到陆地。
而且自从养了小希,这半年渔船但凡出海一定风平浪静,并且满载而归。
小希是他们的福气,是幸运星,深受所有船员的喜爱。
船长决定把这朵……不对,这只罕见的“梨花水母”交给小希照顾。
小男孩长得清清秀秀,穿着也很干净,和蓬头垢面的船员们完全不同。
这群文化程度低下、仅有蛮力的渔夫们,在用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方式在养一个孩子。
男孩黑头发、棕眼睛,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唯独前额有一撮与众不同的银白,很是亮眼。
船长夫妇收养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染出来的,可小孩说这是天生的颜色。
“来了啊。”船长冲男孩招招手,“这个也交给你了。”
小希经过原映映和路迎身边时,冲他们微微一鞠躬,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感激,什么也没有说。
原以为是孩子的礼貌,可是他在经过其他玩家时并未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人颇为纳闷。
他们和他……认识吗?
李韧则是另一种困惑。
这孩子和老爷子收留的那个凌西长得太像了,连名字都差不多。
他和养在沈家的凌西没什么交集,偶尔去老爷子那儿能见到一眼,是个沉默顺从的孩子。
沈将行说,沈烟家的儿子被找回去之后,凌西很喜欢带他玩儿,那小崽子同样愿意黏着凌西。
小孩有亲近同龄人的天性,李韧不以为意。
总的来说,他对凌西的印象实在很单薄,一时难以辨认眼前的小希和那孩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孩看着年纪不大,力气不小,端来沉甸甸的、布置得很漂亮的鱼缸,找了个舀子,小心翼翼地把小水母从桶转移到缸里。
如果说小水母此前对玩家和船员们还只是普通的好奇,那么看到小希后,热络变成了一种急切。
它不断地用小触手拍打着鱼缸的玻璃,几乎把自己贴成小鱼饼,一串又一串泡泡咕噜噜地往上冒,仿佛想跟男孩说什么,或者要一个抱抱。
可惜,水母不是小猫咪,是没有办法跟人类拥抱的。
小希伸出食指,隔着玻璃和水母的小触手碰了碰,像在安抚:“嘘,嘘……”
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用上哄孩子的语调。
令人惊奇的是,这安慰当真有效,小水母安静下来,在鱼缸里转了转,躲进角落的小房子里。
这个小房子应该是为小丑鱼的体型定制的,对于小水母来说有点儿窄了。
它柔软的身体能够钻进去,那对最大的蝴蝶结触手却被卡在了外面。
小水母努力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把自己塞到小房子里,不得不退了出来。
玩家们都从它翕动的小身体上看到了浓浓的落寞和委屈。
小水母再次来到鱼缸边缘,吐了个泡泡。
男孩隔着玻璃摸摸它伸出触手的位置,小声道:“对不起,我回去给你重新做一个大房子。你想要花园吗?我还可以做花园和秋千。还有还有……”
孩子的童言童语听得总神经紧绷的玩家们难得会心一笑。
也许只有这个年纪,才会依然活在天真的童话中,认为自己有同小动物沟通的能力吧。
*
这艘船颇为古老,电路很不稳定,夜晚的灯光微乎其微,房间里还额外配备了蜡烛。
船上有几间空房,彼此相熟的玩家住进去,李韧幸运又不幸地落单了。
他睡不着,披着外套盯着烛火,琢磨着怎么能把那只梨花水母偷走。
水母基本都是透明、半透明的,光线可以直接穿透它们的身体。
可这只竟能折射出不同光彩,剔透的小身体宛若琉璃,一看就是奇珍异宝。
李韧并不缺钱,他可是沈家的倒插门女婿。
不过谁会拒绝钱再变多一点呢?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是个俗人,而发现新生物——这可是科学、生物那种哪怕是上流社会仍遥不可及的高贵和荣耀啊!
他一直想干出点成绩证明自己,让沈老爷子和沈家的其他人看得起自己。
这只水母,或许就是最好的转机。
船长家的儿子住得离他很近,威逼利诱一个小孩子并不难事;难就难在,这只梨花水母的个头不小,而且可能很脆弱,他一时想不到用什么容器和方式能够不引人注目地带走水母。
如果这只水母没活下去、成了标本,还能卖得了好价格吗?又还有研究价值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去看看。
他来到小希的房间,正准备敲门,听见薄薄的门板后面孩子正在说话。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小希说,“觉觉,我们又见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