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情衷

    ◎她迟迟地理解了那个变成了商晚茗的箜冥。◎

    “茗儿!”

    大军压过宫门大道,景晏策马而来,破开层层围堵,直奔染血大道。

    哄闹之中,景晏从景珩手中夺过商晚茗,将其横抱在怀里,三步并两步迈向内殿。

    同时,景晏的声音肃然传来。

    “六王爷意图谋反,收押天牢择日再审,”他厉声下令,“所有协同者一并收押,反抗者及行迹严重者就地诛杀不必上奏。”

    ……

    好像身体和思绪都还没来得及对面前的景象做出反应,景晏一直到这一刻,还难以相信面前正是他惦念许久的人。

    可商晚茗就是这样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气息几乎要难以捕捉。

    太医来了又走几次,反反复复上药换绷带。

    所有人的面色都要比接产时更沉重几分,一时间,围观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又过去一个时辰,太医沾满血的手还是停在了商晚茗身前,齐齐收敛了目光,小心探向景晏的方向。

    就见景晏拳头紧握,死死盯着试图复命的几个太医:“你们……!”

    商晚茗的开口打断了这里的焦灼:“景晏……”

    景晏一把推开面前的人,两步上去跪坐在了榻边。

    “不要怪他们,”商晚茗摇摇头,“是我没用。”

    “景珩太聪明也太心狠……”

    “我只有这一个筹码,”她扯笑,“所幸我赌赢了。”

    景晏眉心紧蹙,欲哭无泪。

    他伸手想触碰商晚茗,却怕任何一个接触都会让她疼痛:“……茗儿。”

    商晚茗这一刻是真的隐隐释然,她不再害怕疼痛,亦不再瞻前顾后。

    所有的都完成了割舍,只有这一个人,她感谢能有一次回光返照,让她说完未来得及说的话。

    “不要为我难过,”商晚茗主动牵住了景晏不敢触碰的手,“这是我的解脱。”

    “从入了此生起,我便一直在等。”

    “前生真的太苦了,我便想等一个圆满,”商晚茗噙着泪,低语道,“等到我都忘了,从此生的开始,我们便注定了这个结局。”

    景晏尽力摇头,商晚茗却说:“你我的身世束缚了太多,多到我每一日都在体会何为高处不胜寒。”

    “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商晚茗哑声道,“直到景珩威胁我阿爷父亲,我才意识到,这道枷锁已经影响到了你和我们的孩儿。”

    说到这里,商晚茗苦笑:“如今站在时间的尽头,回望这注定悲剧的一路,我竟觉得释然。”

    “所以啊,你要为我开心,”商晚茗伸手,放在了景晏的颊侧,“此生能与你重逢,每一日我都庆幸。”

    “但是……若有来生。”

    “我不想再见了。”

    “来生,我要继续当一颗果子,”商晚茗低声喃喃,“或是当花草,成为夕阳,成为山风。”

    商晚茗的目光好像穿透景晏的眸子,跃向很远的地方,又陷入意识的混沌。

    直至死亡的感觉再次将她包围,她释怀地笑起来:“师尊,我要自由了……”

    一阵沉默弥漫,重新对视时,二人都愣住了。

    直到这一刻,商晚茗才从景晏忘了掩藏的意外中读出故事的真谛。

    “你……不是他,”商晚茗噙着泪开了口,却还是留恋地又一次摸过景晏面颊,“谢谢你,景晏。”

    “谢谢你……”

    “又爱我一次。”

    ……

    皇子降生,皇后新丧。

    大战后的无声的硝烟之下,曾经意气风发的两位皇子,一位锒铛下狱,传言疯癫狂乱自戕于狱中;一位华发早生,在小皇子适龄继位之后,便匆匆禅位,从此再无音讯。

    后宫寂寥了十七年,琅华也在景晏之外,守了后宫十七年。

    从前琅华不知道时间为何物,如今她才渐渐意识到,时间不止在身体上给她带来了改变。

    整个后宫都好像还是琅华初识的模样,可直到倚竹和商晚茗不在了,琅华才真的意识到了什么是孤独。

    她开始独自一人分辨善意,应对恶意,又带着小皇子从懵懂模样开始,在每一日的不确定下,努力让他长成不让人失望的样子。

    她迟迟地理解了那个变成了商晚茗的箜冥。

    在她离开的十七年后。

    眼看着小皇子不那么令人失望地登上皇位成为新帝,琅华也知道自己的使命终于到了最后。

    与新帝告别后,琅华到了景晏新搬去的居所。

    那是一个整座皇宫最僻静的宫殿,离尘世所有都很远,唯独离城里最美的夕阳最近。

    黄昏之时,琅华踏进了景晏所在宫殿的小院之中。

    小院步道两侧载满了四季常开的花,仅是视线带过,便能知道这些花被人打点得极好。

    花朵映在夕色之下,清风吹过,摇动着似乎在欢迎琅华的到来。

    望见此状,琅华平静了许久的心绪好像被激起了层层涟漪。

    在繁花丛生的小路最末,景晏坐在那里,不惑之年的身形,竟有些超乎常人地沧桑。

    听见琅华靠近,景晏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走向院中新建的二层亭台上。

    他在亭台二层坐下,餍足地合上眼享受了一番夕色,这才轻声开口:“你要走了?”

    琅华点点头:“皇子登基,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景晏眼眸缓缓抬起,望向远方时沉默稍倾,这才继续道:“是回到你们在的那个地方吗?”

    琅华愣住,随即抬头怔怔地看向他。

    就听景晏继续说:“如果见到她,请帮我带个好。”

    就这么一个瞬间,琅华眼中面前的男人不再伟岸高大,更不似民间所说那般英武雄伟。

    他就像一个普通到尘埃里的人,试图越过未知的阻碍,卑微地窥探另一个世界。

    琅华这才恍然,猛地落泪。

    “你……”琅华任由泪水滑落,难以置信地看向景晏,“你为什么……”

    “为什么?”景晏垂眸笑了下,“我不过是想爱她。”

    自幼起,景晏便时常梦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原以为是光怪陆离,怪力乱神,直到一切都在梦里有了牵连,直到景珩渐渐长成了梦中的模样,直到商晚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梦境让他有些难以分清虚实,也正是因此,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沉浸于梦境的牵引,还是沉沦在商晚茗那与所有人不同的坚定奔赴,让他难以掩藏对商晚茗的向往,渴求商晚茗的情衷。

    哪怕卑劣地伪装成她所期盼惦念的模样。

    想到这里,景晏又一次叹息:“可我还是成不了她最好的去路。”

    商晚茗离开后,在新帝登基之前,景晏日夜醉心于公务。

    人人都说他不想重蹈覆辙,要为子嗣铺好后路。

    只有他明白,那是商晚茗带给他的伤太痛了。

    痛到他只要静下来,就会陷入自省自责的漩涡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为无法守住商晚茗而愧疚。

    又过了一会儿,景晏才从满溢的钝痛中缓过来,重新平静地开口:“他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能让她用尽一生去追寻。”

    “不是的……”沉默许久的琅华终于出了声,却在开口之后不知道说什么。

    她也莫名跟着有些难过,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再没有神力仙力存在的地方,束缚于爱恨之中的常人,竟然会这样无力。

    “我……”琅华看向景晏,“我会将你说的一切告诉她。”

    “届时,她一定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爱她的……”

    话说出口后,琅华才觉得自己的保证如此苍白。

    人和神仙之间跨越时间物种的爱意,究竟会有多浓烈?

    而所谓长生,又会给这份数十年的爱意,多少怀念的空间?

    想到这里,琅华忽然心口钝痛。

    重新看向景晏时,她眼底的悲戚已然顺着泪水蔓延。

    她明白,这一面,便是与经验这个人的最后一面了。

    而往后,这一渺小的存在,将正式走上被时间抹杀的归途。

    但即便如此,这样宏大的爱念,又能真的转述给箜冥几分。

    “她……”琅华抬眸措辞良久,转念之下郑重地看向景晏,“她叫箜冥。”

    景晏稍愣,转念像如获至宝一般垂眸喃喃着复述了一遍箜冥的名字。

    无人能见他此时眼眶温热,只能见他夕阳之下笑意烂漫。

    他重新温润地笑起来,宛若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重现眼前。

    就见景晏起身,与高台之上颔首一笑,最后一次与琅华道别:“多谢,保重。”

    作者有话说:

    一些碎碎念:

    这就是最开始准备放在第一篇的故事,也是经过好久的思考,才把这个悲情色彩更重的故事,放在了第二篇展开。

    最开始的版本其实悲情色彩浓重的部分还要更多一些。

    (比如阿如曼是反派以兵权威胁茗儿,茗儿孩子没能降生,茗儿身世还是曝光在了民间,还有阿爷也在威胁后大病一场离去,且茗儿连送终的机会都没有等等。

    还是觉得太苦了,所以写得收敛了一些。

    不过这个故事还是尽可能地保留了内核,让所有人都参与进了这场“神仙无意所言的不得善终”里。

    对于神仙而言,时间也好爱恨也好,好像都变得容易且无足轻重。

    但也是在都参与进了这一场劫难中之后,苍衍失去了天真率直的冥儿,玉珩赌输了作为神仙的骄傲和旧情,箜冥小性子彻底丢在了轮回中,琅华也感受到了为人的无奈,乃至琮壶也在大意之下失去了原本的琅华。

    (咳咳……说得多了。

    【最后高亮小TIPS,下一篇两世轮回合一篇,一世过渡一下铺垫情绪,一世正式点题师尊开始黑化~~~】

    感谢大家观阅至此,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所有营养液我都喝下了!一定努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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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一提,觉得太虐了可以去专栏看看下一本《热搜预定》~

    大纲已就位,包甜!

    42、新芽

    ◎原来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你的心上人也在努力地奔赴向你。◎

    轮回镜前,箜冥看着面前的忘尘水过了许久。

    她的手抬起又放下,没了商晚茗这一身束缚之后,好像连动作都自在了不少。

    终于,璞真终于忍不住问:“小仙君……你这是……”

    “仙长……”箜冥有些为难地看向璞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璞真知道这箜冥和苍衍都是不好惹的主,本也不想多有人情上的往来。

    可回想箜冥才经历的这一遭,他又隐隐有些不忍。

    再次望向箜冥时,璞真的眼底也多了一些怜悯。

    “你说吧,”璞真叹了口气,“老身看能不能帮,不能帮就……”

    “能帮!”箜冥这才有了笑意,忙说,“真的是小忙,不会让您为难!”

    “我就是想……用我下一世所有的修为,换师尊有一个好的身世,可以无病无灾,自然生老病死。”

    三界之内素来有万物有灵的说法,事实也是,除了上界的神仙有修为之外,人,动物,乃至花草都有或多或少的灵力和修为。

    箜冥是仙身历劫,本就有不少的修为和灵力会随着轮回代入现世。

    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有深刻地缘劫将命运所指的二人无形间牵引。

    可如今若箜冥要用修为换苍衍一生安宁,也就意味着,在下一辈子里,她与苍衍的缘劫也会跟着变浅。

    璞真思索良久,还是问:“你当真想清楚了?可能因为你的一念之差,你与苍衍仙尊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上一面,哪怕相遇,也是见面不识……”

    “更有可能他会……”璞真蹙眉,看着面前女子心里怜爱更甚,“他会爱上别人。”

    这箜冥又如何会不知?

    箜冥心里暗暗盘算了许多可能,还是笑着点点头,应下:“仙长不必担心,这些我都考虑过了。”

    都说到这一份上了,璞真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行吧……”璞真低头,心口莫名堵得厉害,只好用力地做了一下深呼吸,“那便依你。”

    话音落下,箜冥干脆地点点头。

    既然决定了,此生便不再留恋了。

    璞真在一边施法,扭转下一生的齿轮。

    而箜冥见状,也没去征求璞真的意见,定了心便兀自将面前两碗给她和苍衍准备的忘尘水一口喝尽。

    “你!”璞真震惊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箜冥笑起来,眼里却红了:“忘干净了便不会痛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须臾之境中。

    看着箜冥离开,璞真心中的酸楚钝痛一般蔓延了很久。

    其实他见过不少神仙在劫难中吃苦的,但连着两世都这样苦的,真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初见箜冥时,她还是那样的烂漫模样。

    璞真心空空地在古树之前坐了许久,一直等到了结束了漫长的守候,回到此处的苍衍。

    璞真先行了一礼,又伸手示意了一下面前重新准备的忘尘水:“仙尊大人,忘尘水已备好,您……”

    没有犹豫,这一次苍衍也是如上次一样爽快地将忘尘水一口饮尽。

    璞真稍松了一口气,这才躬身道:“箜冥小仙君已经先一步到下一世等您了。”

    苍衍仍是没有多的表情,全然一副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受伤的模样,冲璞真微微颔首,紧接着便跟着箜冥的步子去了。

    二人重新迈入下一世轮回,璞真轻叹一声,又感慨一声:“也好,果断些,也好早些结束这闹剧。”

    可这自言自语地嘀咕刚刚说完,就听须臾之境又有人进来。

    璞真回头一看,眉毛微挑:“琮壶小仙君?”

    琮壶看着神色不佳,匆忙之余还有担心。

    他也没有往日的稳重,赶到璞真面前时甚至都是一边行礼一边开口的。

    “仙长可有见到琅华师姐?”琮壶道。

    璞真眉头一皱,心说不妙:“她不是早就该……她没回去?”

    两人目光一个交汇,双双心说完蛋。

    于是琮壶没有再停留,匆忙谢过之后便离开此地,飞向了此生箜冥所在的地方。

    在边塞之地,长长的行军队列踏过山麓,又从山脚规整地如长龙一般延伸向看不到头的边塞城关。

    边塞城关之外,大道无边无际地铺开。

    路上没有遮阴,荒草不生。

    寒冬的烈日尤其灼眼,晃得人有些眼晕。

    更别提这吹来的风更是卷起了砂砾,打在脸上疼得厉害。

    部队行至此处寸步难行,只好在大道边上停留。

    也就在这个地方,琮壶找到了琅华。

    找到琅华时,琅华正隐藏了身形,独自坐在一株小树苗前,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琅华!”琮壶再压不住愠意,冒险以下犯上责备琅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琮壶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你这样……你再下去,身上的责罚要多到师尊回来都救不了你了!”

    “那便不救了,”琅华道,“我就要待在这里。”

    她头也不回:“那里没有我留恋的东西。”

    琮壶当即怔住,随即鼻子一酸。

    明明上一次见面时,琅华还拉着他要在景晏与商晚茗的大婚上,多喝几杯人间的美酒。

    可就这么一个晃眼,琅华就变成了此时单薄的模样。

    可他也不曾真的体会,作为普通人的琅华,在人世间吃了多少名为现实的苦楚。

    沉思之间,琮壶的目光落在了琅华身边的小树苗上。

    小树苗约莫与人同高,但还有些脆弱的样子,多半是因为这个不适合生长的地方延缓了他的生根发芽。

    算着时间,似乎……

    琮壶一阵恍然:“这是……箜冥?”

    但这个答案又让琮壶有些难以置信:“箜冥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琅华摇摇头,侧眸望向树苗时,侧脸上的苦笑一览无余:“她是傻子呀。”

    “也就只有她,会用转世所有的修为,去换师尊一生无忧了……”

    琮壶又是一阵失语,看着琅华,心里久久不能平复。

    他正要开口,却听琅华又说:“你不能留下来。”

    琅华至此终于看向了琮壶:“你还有净明殿要看管,在师尊回来之前,你不能让净明殿被歹人所害。”

    歹人二字,哪怕琅华不直说,琮壶也能知道说的是谁了。

    他沉默良久,还是试图争取了一句:“可你是大师姐。”

    “大师姐有什么用?你见我做成什么事了吗?”琅华笑了下,“净明殿有没有我都一样。”

    “但箜冥不行,”琅华说着有些哽咽,“她只有我了。”

    琮壶不忍地避开了视线,紧紧合眸,麻木许久的神经扯起一阵酥麻地酸痛。

    两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僵持良久,在琮壶的退让之下,有了结果。

    “我回去等你,”琮壶道,“你们都要平安回来。”

    琅华看着琮壶离开,视线终于舍得在他身上停留。

    她始终不敢看他,怕看到他就会想到曾经在天上那些美好的回忆,更怕因为这个,又被打回残忍地现实。

    她出神着惦念着琮壶留下的只言片语,却忽略了悄然靠近的危险。

    等回头时,不知哪里来的几个小孩,已经一人一根枝丫摘在了手里,围着箜冥此生化身的小树苗转起了圈。

    琅华一怒,当即就要施法显形。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就见一支箭破风而来,落在了这群孩子正中的地上,立在了树苗的边上。

    就听骏马嘶鸣传来,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将马停在了边上,低声斥道:“无礼小儿!万物皆有灵,你们这是在折损自己的福报!”

    琅华睁大了眼,猛地看向来人。

    就见来人翻身下马,几个随行士兵也跟上来驱散了那些孩童。

    副官模样的男子取下箭矢,回头交还给那青年将军。

    “将军,”副官道,“此地竟有树苗能顽强生长,真是难得。”

    青年将军看向树苗,英朗的横眉窄眸映着日色的光亮,满是久违的意气风发。

    他走近两步,细细打量树苗之后,将自己随身的腰牌挂在了枝丫上面。

    副官当即附和:“将军英明,如此一来大家便会觉得此树是将军所栽,便不会对其肆意妄为了。”

    说着,副官又感慨道:“这样的树若是来日能长成参天大树,为行人遮蔽阳光,也算是为将军行善积德了。”

    青年将军不置可否,反而笑了一下:“有东西遮阴自然是好,但没有亦不能怪树生得不好。”

    “如此小树,能长成便是天地善缘了,”说着,他看向小树苗,神色稍显温润,“好好长大吧,愿来年还能再相见。”

    说完,青年将军便带着跟来的士兵回头,翻身上马,又重新离开。

    琅华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此生苍衍的背影,不禁热泪盈眶,又止不住心底的雀跃。

    越来姻缘早已深刻到了抽刀断水,刻骨铭心的地步。

    箜冥啊,你能看见吗?

    原来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你的心上人也在努力地奔赴向你。

    作者有话说:

    某糕:琅华,一个行走在一线的CP粉头子。我哭死……你倒是看看你的CP呢!

    43、无生

    ◎她想,她好像感同身受了那人的悲伤。◎

    不知是不是因为留下来的腰牌上,本就存有不少箜冥的修为与灵力。

    而本属于箜冥的修为放在树上,也真是让她如那匆匆一面的青年将军所说一般,结了天地善缘。

    一年的光景下,箜冥确实长势极好,甚至渐渐能在日夜交替天地灵气最盛的时候,生出一些自己的意识。

    只是就如预期一般,箜冥哪怕有了意识,也因那两碗忘尘水全然没有半点前尘往事的记忆。

    ——甚至记忆力极差,除了习以为常的东西,每次说完什么事情,隔几日就会忘得差不多。

    但琅华也不在意这些,反而借着机会,将那些故事摘头去尾,挑最有趣的部分,当作启蒙故事讲给箜冥听。

    箜冥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唯独有些兴趣的,还是那来了又走的青年将军。

    每隔几日,箜冥便会用未能成型的飘散灵力重复一句:“他要上战场?为什么?”

    琅华坐在箜冥已经有了大树模样的枝丫之上:“为了保护他们的国家。”

    “就像我保护我的叶子一样吗?”箜冥问。

    “是啊。”琅华又一次为箜冥没了记忆庆幸,感谢那些关于战场的陈旧回忆没有影响到她。

    稍顿,箜冥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琅华笑笑,伸手摸了一下箜冥的叶片,“为了保护自己爱的人,为了在乎的事情背水一战。”

    “背水一战?”箜冥半知半懂地问。

    “自然,”琅华不厌其烦地解释道,“生死一线,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就是拿性命在赌。”

    箜冥飘荡在琅华身边的灵力稍稍停滞,看起来像是思考似的。

    在一阵安静之后,箜冥又重新飘荡起来:“难怪他许愿来年再见。”

    琅华又一次询问:“你呢?可希望来年再见他?”

    “当然!”箜冥的灵力团猛地亮了一下,又绕着琅华开始转起圈圈,“我也要向天地祈愿,盼他平安归来!”

    ……

    这一盼,便盼过去了好些年。

    箜冥的长势不负所望长得极好,而她的枝丫也渐渐从只能坐下琅华一人的模样,变成了坐三个琅华都不在话下的坚实。

    可惜的是,琅华的照料还是没能战胜那两碗忘尘水,箜冥的记性仍是没有变好。

    好在没有再等多久,那青年将军便回来了。

    箜冥虽然渐渐记不得为什么要等待了,却始终清楚地记得她在等待一个人。

    在等那个披星戴月的英伟背影。

    可再见时,箜冥却愣住了。

    “这不是他,”箜冥渐渐有了人形的灵力靠在琅华身边,在月色下嘟囔着,“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箜冥和琅华所见的地方,曾经浩浩汤汤的行军大队,如今在归程之上稀疏冷清。满是颓态不说,还弥漫着死气。

    据琅华了解,那位青年将军所带的队伍虽然历经艰险不错,但结果总算是好的,起码是打赢了。

    可如今看来,可能人看着是打赢了,但有些人可能还是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想到这里,琅华不禁看向箜冥:“你在难过吗?”

    箜冥仍然直直地盯着为首的那位青年将军,说:“我只是不理解,他们不是赢了吗?为什么不高兴?”

    面对这个问题,琅华也是一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忽然有些好奇曾经的苍衍是如何给小箜冥解释这些的,也在好奇之余陷入沉思。

    就在二人都沉默的时候,行军队伍在箜冥化身的大树下停步。

    月色皎洁,箜冥的枝繁叶茂正好打下了曾经青年将军与副官口中的隐蔽之处。

    在这片隐蔽之处中,那位青年将军孤身走向了树干,感慨似的抬头看向繁枝茂叶,紧绷了许久的神色似乎渐渐被悲色破开,在暗处有了情绪流露。

    琅华看向箜冥,而箜冥则是目不转睛地自上而下望着那位青年将军。

    他怎么了?

    箜冥没出声,自顾自思考着。

    而就在下一刻,那位青年将军进一步靠近了树干,指腹一点点摩挲上面龟裂的树皮沟壑。

    他就这样低下了头,将头重重地抵在了树干之上。

    无人可见的角落里,青年将军背阴处的眼角滑落一滴热泪,在落地时悄无声息地溅开,又顺着树根慢慢渗进土壤,浸透大树每一根根须。

    在新生的树木最为懵懂的年纪里,藏于枝丫树干中的箜冥第一次有了想要触碰一人的念头。

    ——她想,她好像感同身受了那人的悲伤。

    ——即便她从未得知,悲伤究竟是如何的形状。

    一片树叶无声间落下,轻轻缓缓地落在了那位青年将军的肩头。

    落叶迟迟未再飘落。

    只因叶片脉络上的每一丝残存的灵力,都在这一刻努力地于他的肩头多停留片刻。

    心生苦痛的青年将军啊,若你能听见风吟,也从落叶落下的轨迹中,窥得一丝怜惜吧。

    “琅华,”箜冥望着那人,有些感伤地问,“带我修炼吧……我想见他。”

    ……

    箜冥在琅华的教导下,渐渐学会了一些化形之术,但前因后果摆在面前,修为还是始终没有增长。

    箜冥倒也不再在意这些,反而乐在其中。

    少了世俗烦扰,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期间,箜冥只觉得重逢前的每一日都算得上满足。

    可惜的是,在那之后又过了好多年,那位青年将军都没有再出现。

    只是箜冥这棵树根基渐好,在大战得胜之后,来往的行商百姓也渐渐扎根定居。

    经年累月下来,箜冥倒成了这边的神树。

    又过了几年,神树边上多了一座新建的佛堂,说是依傍神树可多多累积善缘。

    箜冥不知道这些,更无所谓这些,她只知道她还在等一个人。

    而她等到了他。

    那是一个深夜,琅华靠着树枝入睡之后,箜冥听着声响清明了神志。

    她闻声看向佛堂的后巷,就见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进去,又鬼鬼祟祟地出来。

    那些个人出来之后,好像是在等谁来接应,可等了半天四周都没有动静,便着急了起来。

    着急的动静引来了周围的居民围观,下一刻,周遭便亮起了火光。

    三两下争论下来,两边直接起了冲突。

    居民显然是打不过着一群训练有素的人,可就如及时雨一般,骏马踏地声齐齐传来,那位青年将军出现在了火光之间。

    那是一个冬夜,箜冥已经在风雪中冷了许久。但仅仅是看到了那人,她又觉得自己被滚烫的热意包裹。

    琅华不知怎的猛地睁眼,然后在所有人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高呼:“箜冥!你烧起来了!!!!”

    火星子在所有人来不及注意的时候,飘到了这神树冬日里干枯的枝丫上。

    琅华思索几番,还是施法将远处调来的积雪融化,严严实实地倒在了箜冥的枝丫上。

    积雪被融化,像冬雨一般砸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一时间,积雪化作的大雨之下,滂沱之势中几乎不分你我。

    只听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血腥味便从雨水间弥漫开来。

    争斗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天亮,这边才有了消停的痕迹。

    那将军带来的人将所有的尸首清理干净,一切都在他的指挥之下打点得十分妥帖。

    可那些被救下的人,看向他时,却满是退避和惊恐。

    箜冥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的背影落寞又寂寥。

    她好像上去帮他,哪怕帮不上,也好站在他的身边,让他看着不那么孤单。

    就在这时,佛堂中走出一个人。

    那将军回眸,被血水和雨水沾湿的碎发之下,一双眼睛光亮渐淡,望向来人时隐隐黯然。

    他冲来人作揖,开口道:“见过了尘大师。”

    了尘大师微微笑着点点头:“本不愿打扰,却见你业障缠身难以自救。”

    “世人皆有业障,却非所有人都能自处,”了尘大师道,“若施主有念,他日不妨来寻贫僧,共寻渡人渡己之道。”

    箜冥并没有看到那位将军给了尘大师什么回应,却在那之后的三月早春,见到他重新站在了佛堂前。

    剃度,受戒,穿上僧衣,好像从那一刻起,那位将军脸上所凝结的不安与惶恐淡了下去。

    在他来佛堂的第七日,箜冥知道了他在这里的名字。

    ——无生。

    无生提着水桶,第一次履行佛堂的值日之责,来神树之下浇水。

    抬头时,他无意间望见长满新芽的枝丫之间,挂着他曾经贴身戴着的腰牌。

    他恍然,思绪被拉回了无数日夜前的那个冬日,又在出神良久后释然一笑:“又见面了。”-

    我等你很久了。

    “往后岁月漫长,”他伸手放在树干之上,温声道,“还望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箜冥:OHHHHHH!燃起来了!!(形容词)

    琅华:AHHHHHH!燃起来了!!(动词)

    44、报应

    ◎“我终于见到你了……”◎

    从那日起,箜冥每一日都过得尤其愉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琅华从那次雪夜帮她灭火起,往后便没再出现过。

    但没有琅华的日子里,无生渐渐成了陪箜冥度过日夜的那个人。

    箜冥每日看无生起来,看无生洒扫,看无生吃饭,看无生睡觉。

    运气好的时候,无生还会到这里来给这棵神树念经,还会说一些琅华从前不会说的事情。

    “都说万物有灵,那花草树木会有梦境吗?”

    箜冥静静听着,脑海中从想象开始具象梦境的模样。

    “我曾梦到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那是少年时十分有趣的经历。”

    “说起来倒是好笑,在那时候,我竟觉得梦里的女子便是我注定的人。”

    “分明没见过,竟也能倾心于她。”

    听到这里,箜冥平生一丝失落。

    原来在遇到自己之前,他就有喜欢的女子了。

    “只是自打上战场后,便再也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

    “副官离开后,梦境也离我远去了。”

    “这便是冤孽吧……”

    箜冥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但不知如何应对又如何,反正无生听不见。

    “了尘大师说我是杀戮太重。”

    “是啊……我这样的人,杀戮怎会不重呢?”

    “我分明应该死在沙场上,与那些……”

    话都没说完,就听窸窣一阵狂想,上面才长出新叶子的枝丫竟是一顿狂抖,飘落的叶子和断枝打得无生猝不及防。

    无生愕然捡起断枝,回头看向身后的大树。

    无生回过神来,低头失笑:“是不该说这些。”

    兴许是借着机会给自己台阶下,无生又说:“既然神树显灵,不爱听这些,那我便不说了。”

    说完,他重新提起水桶,走回佛堂之内,还在进门前回头道:“记得把叶子都生回去,回头见。”

    ……

    就如无生所叮嘱的一样,箜冥虽然没有人再能教她化形之术,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长个子之后,倒是真的长得极好。

    不过两载春秋,箜冥这棵树,竟是有了百年古树的模样。

    繁茂的叶片多了,哪怕又一年冬至,箜冥也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可不知为何,分明不会再被烧死了,她竟是怀念起那个曾在夜里救自己的人。

    另一边,归墟殿。

    “玉珩!你好歹是仙尊,竟做出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琅华跪在归墟殿内的禁闭室内,双手被捆仙索分别拴在两面墙上,整个人悬空着,脚尖还流淌着从手腕上滴落的鲜血。

    “本尊已是先天帝一步,将你劫来归墟殿免你去清规台上受罚,”玉珩负手站在琅华正前方,眯起眸子,“只要你愿意帮助本尊,你下界做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不可能!”琅华咬牙道,“我绝不会背叛师尊和箜冥!”

    话音刚落,有一道来自虚空的鞭笞落在琅华背上。

    琅华吃疼闭上了眼,仍是紧咬着牙没有半点动摇。

    “若你不从,本尊也没办法了,”玉珩道,“只好将你交由能处理此事的人处理了。”

    琅华嘴角咬着鲜血,倔强地不肯让血喷出:“悉听尊便。”

    玉珩见状,收回了视线冷笑一声,随即走向禁闭室之外,又抬手一挥,将禁闭室门上重新施加禁制,紧紧地合上大门。

    归墟殿正殿中,雀见还在熟悉殿内的各种陈设,甚至仍然没能习惯自己忽然飞升的一身灵力。

    见到玉珩前来,雀见连忙行了一礼,拿紧了手中的罗盘。

    他个头小小的,没有亮眼的皙白肤色,但五官生得还算端正,全然看不出是个背地里行事干脆狠戾之人。

    面对这位从君王变为仙长之人,雀见仍然有些畏惧。而保留着从前的记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唯有一点,他尤其清楚。

    玉珩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有恩于他,效忠是他从前到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

    玉珩点点头免了他的礼,正要头也不回地走进内殿,又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顿足道:“这东西你还拿着?”

    雀见当即应声:“属下不知仙尊是否还有用处,便擅做主张取了回来。”

    玉珩眉头轻蹙了一下,但显然没有准备与这个初来乍到的雀见置气。

    “因律司南已毁,此物没用了,”玉珩道,“丢进炼丹炉烧了便可。”

    雀见应下,又听玉珩开口。

    “一会儿天帝兴许会派人过来,你找个机会在禁闭室前制造一些动静,”玉珩侧目,“你是新人,犯些错无人会责怪你。”

    “若他们要将人带走,便让他们带走,不必来问本尊。”

    雀见稍愣,但还是很快答应下来:“属下遵命。”

    ……

    远处一声天雷响起,惊得箜冥从寒冬深夜乍醒。

    这个冬天真是冷极了,再往前数好像只有与无生重逢那个冬天有这么冷。

    所幸镇上有两位好心的孩子将旧草席裹在了箜冥这树干之上,以箜冥再一次冻得大半枝丫干枯。

    又听一声雷响,箜冥想起那些友人被雷劈了着火的传闻,连忙窜动着灵力,前前后后将树上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还好还好,没有……

    箜冥的注意很快被佛堂后巷吸引了过去,面前的画面实在有些眼熟,以至于箜冥一时间看得出了神,回神才发现佛堂正门前也有一群人靠近。

    再一看,这些人竟和上一次不轨之人的穿着尤其相似。

    箜冥心生不妙,却碍于难能修炼成型,无法言说自己的着急。

    她尽可能抖落着枝丫上在深冬负隅顽抗的枝叶,将身上的响动一下又一下放大。

    眼见着里屋走出一个人,可定睛细看,箜冥顿时心凉了大半。

    来的不是无生,而是了尘大师。

    了尘大师已是古稀之年,素来觉少还睡得浅。

    听见外面枝丫狂响,本以为是起了风,要将窗户支紧,谁知碰巧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便出来查看。

    佛堂大门推开,外面的人与里面的了尘大师一个对视,为首之人忽然揭下面纱笑道:“许久不见啊,大师。”

    了尘大师眯起眸子,试图去看清来人的面孔。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面孔,就有一道冷光划破月色。

    雪地上,殷红的鲜血在无瑕莹白上渗开,在月光下瘆人又残忍。

    佛堂这才陆续出来了人,可记事起便长居佛堂念经的人,最费体力的差事便是洒扫落叶。

    众人上去螳臂当车,等无生赶到时,已是一片狼藉。

    地上的红在映入无生眼底之时,便染红了他整个眼眶。

    那双清净了许久的眸子里,在这个冰冷的夜里,重新染上了杀意。

    “你们……”无生咬着牙道,“报复之事何故拿无辜之人陪葬!”

    高呼响彻了黑夜,宛若夜风哀鸣。

    刀疤男却耻笑失声:“我从乱葬岗爬出来那一天,便就在等这一刻!”

    “无辜?”他嗤笑,“若非他将你藏匿,我怎会找你找这么久!”

    “你杀了这么多人,却能在佛堂安享后半生?”刀疤男振臂高呼,“凭什么!上苍不公!”

    无生咬着牙,听着这无法反驳的事实。

    但边上的神树却猛地摇晃起来,枝叶碰撞的响动,每一下都在喧嚣着反对。

    所有人都被这深夜中不寻常的响动吸引去了目光,眼见着落叶飞舞,一时间心里怵得厉害。

    除了无生。

    就见无生一袭白衣转眼踏过血泊,以一个鬼魅之态穿过那些狂徒。

    紧接着,就听一声冷刃出鞘的声音响起。

    长刀抹过脖子,死寂的黑夜下,皮肉撕裂的声音带着鲜血泼溅,回过神时,无生肃白的僧袍已经半边染红。

    他杀生了。

    箜冥心里沉了一下。

    本应该是担心杀生之后无生的去留,可看着面前无生提刀在人群中厮杀,而周围渐渐聚集起了镇民,箜冥忽然觉得自己不担心他的去留了。

    快逃吧……

    走吧……!

    熬过了半个冬天的枝叶在无声刀刃纵横之时,竟成盘旋往上之势,卷起疾风将无生全然包裹在了狼藉之中。

    可无生还是没能听见箜冥的呐喊。

    血泊狼藉之上,再没有人有残存一口气息的机会,而无生也终于脱了力,跌跪在了地上。

    他满手鲜血,扶着深深扎在地上的长刀,看着落叶仍在飞舞着不肯停下,失笑一声:“你真的是神树……”

    稍顿,他的笑意流露几分苦色:“我是有罪之人,你不该帮我。”

    他伸手,从风中揭下一片叶子,藏在手心轻抚叶片上雪水化成的清露。

    “你也在为我落泪吗?”他道,“我这样的人,也有人会为我生悲吗……”

    说着,无生眼底悲戚难掩,固执藏在眼底的泪水,还是落在了叶片之上。

    “我又该去哪呢……”他道。

    ……

    那夜无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说佛堂被灭,神树显灵,唯一的外来人被神树眷顾活了下来。

    而在那之后,那外来的男子独自一人将所有的尸骸清理安葬,又重新回到了只有他一人的佛堂之内,至此铜门紧闭。

    佛堂再无诵经,只剩一人常伴青灯古佛,守着数十载冬雪都洗不净的罪孽,和那再没有显灵过的神树。

    就在这么日复一日之后的某一日,无生从床榻上起来。

    佝偻的十指好像忽然有了气力,不清明的神志也似乎突然被窗外新雪清扫一般,清晰了几分。

    无生像是读懂了上苍给他无声的预兆,早早地起来收拾完了被褥,重新洒扫了一遍佛堂,又在跪坐至黄昏时,提起一桶水迈出佛堂,到了神树之前。

    他熟练地给神树浇了两瓢神树并不需要的水,又将水瓢放回了桶里。

    好像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扶着膝盖,艰难地挪动着苍老的身躯,坐在了树根边。

    望着夕阳,他餍足地阖上眸子,享受自己一生最后的时光,等待自己的解脱。

    “不知为何,我好像尤其喜欢日暮之时。”他喃喃

    “好像夕色里记录着许多被人遗忘的美好。”

    ……

    “神树啊……若你会开花,在花期一定会很美。”

    “我总能梦见满山花开的景象。”

    “可惜此生应当见不到了。”

    ……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感知似的睁开了眼,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身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能化形的箜冥也是一惊,在对视同时睁大了眼:“你……能看见我?”

    “我……”那双被岁月沟壑压得低垂的眸子里,竟有了往日的清亮。

    在对视的那一刻,心中经年累月的惦念有了形状。

    他像记忆中那般,伸手向身边的女子,指腹颤抖着放在了她的眉心。

    “我……”开口的瞬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释然地笑起来,忽然感觉自己这一辈子并不算真的坏到了极致:“原来……就是你啊。”

    箜冥并不明白无生在说什么,只是像一只乖顺的小动物一样,上去迎合那人的温度,热泪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但无生的气力越来越轻,呼吸越来越弱。

    他渐渐连接触的动作都难以保持,只好任由干瘦的双手,被面前的女子放在手里。

    意识渐渐消散,无生感受着自己慢慢陷入虚无,在最后的须臾之际,扬起嘴角留下了一句:“若有机会,来生再见……好吗?”

    作者有话说:

    某糕:啧啧啧……爱人错过啊……此消彼长啊……(托腮叹气)

    45、算账

    ◎就听箜冥嗤笑,凝视着玉珩:“我算到了。”◎

    无生就这样在箜冥面前断了气。

    箜冥懵懂地将他抱在了怀里,低头望着面前他残存的笑意,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

    可下一刻,箜冥就看见无生身上竟渗出丝丝缕缕的灵力。

    那些金丝银线一般的灵力,在飘散之际,慢慢将她包围,环绕,又顺着她每一缕脉络,渗进了她的身体。

    就这一瞬间,箜冥浑身一阵剧痛。

    呼吸好像凝滞了,头皮之内每一寸都如同针扎一般,满是煎熬。

    但就在这剧烈的疼痛之下,她脑中竟开始涌入许多不属于她的回忆。

    ——或者说,一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竟开始慢慢苏醒。

    山花,夕阳……

    还有无数个被遗忘在时间里的朝夕相处……

    ‘我竟觉得梦里的女子便是我注定的人。’

    箜冥怔怔地紧紧抱住了怀里抱憾而终的无生,转眼热泪满面。

    她无声地恸哭,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自私地喝下那两碗忘尘水。

    若有记忆,若有仙力,她可以更早一些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他等的人也不是一个虚幻不存在的人。

    起码他们之间不会是此消彼长,只能在他临死灵力消散之时才能见面。

    更不会让他走得满是遗憾。

    可……

    箜冥忽然愣住,所有情绪和泪水一起凝滞在了脸上。

    可她不是用这一生的修为换了师尊这一生无病无灾吗?为何又会这样收场?

    箜冥心一横,拂袖在地上施法挖出一个土坑,将无生的肉身埋在了里面。

    下一刻,她便腾身而起破开云霄,飞向天界。

    见到箜冥出现,许多小仙都吓得不轻。

    可箜冥却不顾这些,逆着人群就直奔归墟殿。

    倏然,一声惊雷响起,好似鞭笞在了箜冥记忆深处的痛处。

    箜冥猛地回头,望向远处,同时听见边上行经的人群中有窸窣议论。

    “这都快四十九日了……还不认错呢。”

    “可不嘛,再下去都要神魂俱灭了。”

    “你说那箜冥去历劫,她掺和什么?”

    “就是啊,真是……”

    话都没说完,箜冥的手已经落在了那人的脖颈之上。

    三世历劫,箜冥修为即便没有刻意进修,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从前兴许还有生疏,如今拿人倒是得心应手。

    莹亮的灵力泛着点点猩红,像藤蔓一样,跟着箜冥擒拿的手,环绕在方才碎嘴的小仙君周围。

    他低声惊呼:“箜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何处与你无关,”箜冥厉声道,“你们在说谁!”

    那仙君目光稍一躲闪,又有些不服气地说:“都是因为你,你们净明殿才会一塌糊涂,你那个大师姐到现在还因被你蛊惑,在清规台扛着天罚!”

    话音未落,就见藤蔓狠狠鞭笞在了那人的嘴上。

    箜冥懒得与他话多,转头就破风而行穿过人群赶往清规台。

    赶到时,眼见着又一道惩戒要落在琅华身上,箜冥双手飞快地结印,又一掌按在了地上。

    下一刻,琅华四周灵力结晶一般合成一座四方的透明屏障。

    雄厚的灵力与天雷惩戒互相抵消,震开一阵刺耳轰鸣。

    琅华忍着耳中的疼痛看向灵力来源,与箜冥对视时满目惊喜,却又赶忙发出一声惊呼:“箜冥!危险!”

    箜冥回头,玉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她正要抬手应对,又收起手飞快地往另一边回撤,远离远处闪现到了清规台琅华身前。

    就在这一刻,那处的玉珩身形消散了。

    果不其然,那是玉珩的障眼法。

    在更远的地方,玉珩声音开始回荡:“还算不错,还没忘记游离术的特点。”

    伴着话音,玉珩从云层中踏步而来,顺着阶梯稳稳地踩在了清规台上,于箜冥正前方站定。

    开口时,玉珩眼底悲色一闪而过,又恢复平静:“好久不见,冥儿。”

    重新以箜冥的身份面对玉珩,箜冥已是满目警惕。

    她无意与玉珩争执,扬手就用十成灵力汇成藤蔓直击他的脖颈。

    可玉珩仅是抬手拂过,藤蔓就被看不见的风刃切碎,落了满地。

    玉珩眸子稍弯轻轻一笑,对面前的和风细雨不屑的发出一声轻哼。

    “冥儿,你还是……”

    却见在所有人都没能捕捉的光景下,玉珩皙白的面颊竟是现出一道血痕,渗出鲜血。

    一片藤蔓残骸将所有灵力凝结,霎时擦过玉珩面颊。

    就听箜冥嗤笑,凝视着玉珩:“我算到了。”

    玉珩再次看向箜冥时,神色忽然有些复杂。

    旁观的所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无人敢喘一口大气,好似都在静候接下来的疾风骤雨。

    玉珩死死盯着箜冥,但那双渐渐通红的双眸,竟从震惊开始有了笑意。

    他忽然闷声笑起来,紧接着笑得渐渐肆意。

    “冥儿……”他笑,“你竟这般恨我。”

    他自言自语似的感叹着,又一步一步地走向箜冥。

    无形的威压让他与箜冥之间平生一条大道,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将这出闹剧的舞台留给这二人。

    眼见着玉珩越来越近,箜冥开始没有把握能够再次暗算到他。

    她在手心里不动声色地结了一个印,又腾一只手以指尖汇聚灵力,想着该用哪些法器应对。

    不知哪里传来的银铃声随着玉珩靠近狂响,听得箜冥无意后撤几步。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穿破云层,带来轰鸣雷响,转眼落在玉珩与箜冥之间。

    下一刻,玉珩面前无形的盾墙扛下沉重的一击,震开余波。

    如此大场面,再不是寻常仙家可以驾驭得了。

    也不知是哪里说了一句“去请天帝”,跟着这句话开始,这里的人便各求保命似的四下退开了好一段距离。

    又是一场一言不发就刀光剑影的争斗,不过是眨眼的转瞬,冷暖两道光影就来回了几百个回合。

    苍衍和玉珩面对面腾身与清规台之上,袍袖飒飒扬起,鼓动着疾风将墨发吹得毫无规整之态。

    二人看着都带着愠意,法器相斗还有术法交汇之下,两边白袍都染上了绯色。

    整个清规台都在颤抖,代表天罚的惩戒天雷早在这交手的阵仗前宛若轻风拂面。

    天界不知已经有几千年没有这样争斗了,所有人都吓得退避三舍。

    只有箜冥趁乱上去解除了琅华身上的锁链,将她搀扶起来。

    “还能走吗?”箜冥一边问着,一边将灵力渡给琅华。

    “可以。”琅华点点头。

    她顺着箜冥的搀扶起身,二人交换一个目光就要回头。

    但一阵肝颤在转头同时将二人包围,箜冥蹙眉低声惊呼:“天帝!”

    早算到这老头心术不正偏心得厉害,谁知能阴险到从后偷袭。

    还好箜冥早有防备,在开口之前便结印挡在了琅华身前。

    一圈金光从天帝推来的掌心漾开,击在箜冥阵法化作的护盾之上,让护盾当即便有了裂痕。

    天帝眼疾手快,望见裂痕的瞬间就又推一掌,打得箜冥的防御彻底碎落满地。

    天帝的情绪显然没有玉珩与苍衍那样藏得极好,他带着滔天怒火而来,两掌击垮了箜冥的防御之后,上来便飞闪到箜冥面前,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银铃狂响,上面的动静也分神给了此处。

    苍衍转眼见了血,后心处更是遭到玉珩重重的一击,顿时灵力震荡。

    箜冥瞥见此状,当即心一定,随即单手结印伴着高呼:“轮回镜,召来!”

    金光在天帝身后盘旋汇聚,最终凝成硕大的须臾铜镜。

    箜冥凝神,趁着天帝还在为这一出举动愣神期间,就用全身力道推着他倒向轮回镜的位置。

    “箜冥!”天帝惊呼,“混账!”

    说着,天帝一声怒斥,随即一掌开了箜冥,飞身远离铜镜前吞噬空间的地方。

    他回头,仍是怒视箜冥,却在见到箜冥满是得逞笑意的面孔上,回味过了其中玄妙。

    箜冥讥笑他一声,再不多给他半个眼神,人实现穿过人海层云,与苍衍四目交汇。

    箜冥扬声笑道:“师尊!记得来找我!”

    苍衍凝眸看着箜冥一点点落入轮回镜中,袍袖之下双拳紧握。

    直到轮回镜上再无波澜,他从空中缓缓下落,稳步落在了清规台正中。

    他抬手,一掌震碎了天帝重新施加在琅华身上的锁链,将琅华拉到自己身后。

    霎时死寂和紧张填满整个清规台,于此间,苍衍面向天帝和玉珩。

    “既然她已离开,”苍衍冷眸审视众仙,“该清算旧账了。”

    作者有话说:

    某糕:好咯,老婆飞飞~~~

    苍衍:(黑脸)

    某糕:(吹口哨)~~~~

    46、拆台

    ◎哪来什么风骨,全是疯子。◎

    不久前,观星台。

    天帝坐在星光最集中的亮处,头也不回地开口道:“不日之后,苍衍便会知道你用司南对他命格动手脚的事情。”

    “琅华之事本君不欲过多计较,但苍衍若要清算恩怨,本君亦不能放任他在天界肆意破坏。”

    “于情于理,都是你们的恩怨,你当真不愿给本君一个交代吗?”

    玉珩站在观星台最暗的地方,暗得无人能窥见他脸上神色。

    他凝视着天帝的背影,似乎是笑了一下。

    “于情于理,最担心本尊与苍衍失控的人,是谁?”玉珩话里话外满是戏谑,从前面对天帝时的表面客套已荡然无存,“怎么如今倒是含沙射影问责起来了?”

    天帝闻言,对这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感到好笑。

    倒是未曾想过,这两个一向低调内敛,甚至一度让人觉得无情无爱远离尘世的仙尊,竟能为一个果子精闹到这一地步。

    哪来什么风骨,全是疯子。

    天帝心里随口骂了一句,又端着笑意,应对身后这个藏也不准备藏的笑面虎。

    “怎会?”天帝道,“只是苍衍本就与你修为不分上下,如今还经历了这些年的历劫,想来修为更是上了一层楼。”

    “玉珩呐,你如何能有把握不让这天界被颠覆呢?”

    玉珩也不退步,不以为然地笑道:“天界颠覆?您才是天帝。”

    这话天帝当真是不爱听了,他站起身回头,看向玉珩。

    “那便是不帮都不行了?”天帝道。

    玉珩看得出天帝不悦,反而是上前走了两步,笑笑:“与其看我二人争斗,不如你我联手压下他的气焰,岂不是两全其美?”

    其实天帝到现在都有些难以相信,这样配合默契的二人,竟会真的会走到如斯地步。

    “玉珩,”天帝脸上多余的表情收敛了几分,“你们怎么说也是万年的交情。”

    天帝的话点到为止,念着面前也是个不好惹的,没有继续问一些对自己没有益处的问题。

    谁知玉珩倒是直接应下了这个问题:“万年?正因万年,熟悉对方是什么人,才会知道有些东西难以逆转。”

    “既然隔阂已经横在我二人之间,那便直接撕破,也不必为脆弱的平和耗费气力。”

    虽然天帝对玉珩这个人并不算太喜欢,甚至比起玉珩的喜怒无常,倒是更喜欢将冷漠进行到底的苍衍。

    但这话听在耳中,天帝倒是隐隐赞同。

    “你若能想明白,本君心中也踏实一些,”天帝想起这二人从前种种,还是感慨地点了点头,才继续问,“那之后你有何打算?”

    “之后恐怕不只是苍衍,箜冥亦会上来找我算账,”玉珩说到这话时,在暗处染上几分神伤,“我会拖住苍衍,你将箜冥拿下便可。”

    天帝有些意外:“就如此?”

    玉珩望向天帝的目光顿时有些轻蔑,他笑:“你当真觉得这小东西的能耐仅仅如此?”

    “她的能耐显然远超你所想,”玉珩道,“她不比苍衍好应付。”

    “但有一点,我们可得说好。”

    天帝侧目:“请讲。”

    就见玉珩所有的神色都少了些温度:“不许伤她。”

    ……

    而正如玉珩所说,箜冥显然没有天帝所想的那般好对付。

    至于那天帝,自然也是轻敌了。

    玉珩心中显然是有恨的,无奈此时苍衍还在,并且因为箜冥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正被成功激怒。

    苍衍他在清规台的正中,身后藏着琅华,同时暗中替她疗愈伤势。

    玉珩与天帝分立苍衍面前两侧,各自负手而立,周围早已在天帝的一声令下,围满了天兵。

    僵持不下不是办法,眼看着琅华伤势渐渐好起来,玉珩并不愿意苍衍此刻身边会多一个帮手。

    “是在等净明殿的救兵?”玉珩忽然开口道。

    见苍衍不语,玉珩又说:“不如将琅华交还清规台,你也按你所说一般,继续去下界历劫。”

    “如此一来,一切一笔勾销,都可以像往常一般,”玉珩张开双手,缓步靠近,“待琅华领完罚,我亦会将她送回净明殿,好生照料。”

    苍衍凝眸审视着玉珩,片刻之后,眼底泛上了失望。

    “交于你?”苍衍冷声反问,“让所有净明殿的弟子都成琅华这样吗?”

    “本尊要算的账中,亦有净明殿一笔,何故如此着急?”

    话到这里,天帝也加入了对话:“既然你说要算账,这账该如何算?”

    “先前亦是你主动下界历劫,本该承受这些,又为何要因难以承受反咬一口,还反过来危害天界众多仙长弟子的安危?”

    “你可是仙尊,天界众人的楷模,”天帝又一次将姿态抬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话听着,苍衍觉得可笑极了:“何必以此裹挟?本尊一个闲散仙人,怎敢妄自接下天帝之责?”

    这二人的默契当真是骇人,听得天帝几乎气笑了。

    可苍衍也是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继续对天帝与玉珩道:“先前本尊主动入世历劫,可此劫难并非天定,乃是人为。”

    “若说小徒确要顺应天命走这七世轮回,本尊认了,无从反抗,”苍衍横眉紧蹙,满面神色写着不容动摇,“但若是本尊不再入世历劫,又有谁人可以置喙半句?”

    围观众人听着,后知后觉意识到,似乎真是这么一个道理。

    紧接着,苍衍踩着上风又继续道:“再者,即便本尊入世历劫,净明殿仍是本尊的殿宇。”

    “没有本尊应允,谁都休想动净明殿半分,”说这话时苍衍直直地将目光投向玉珩,“无论是人,还是任何物件。”

    玉珩迎着目光,鼻中发出一声轻笑。

    “真是玩笑话,”玉珩挑眸看向苍衍,又走近几步,“本尊要你的净明殿做什么?”

    此言一出,苍衍忽然就笑了。

    “那便说定了。”他冷不丁地笑道。

    就听一阵剧烈地轰鸣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就见远处躁动起来。

    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远处的天边竟然像是落雨一样,不断地掉落下瓦砾还有细沙。

    轰鸣越来越近,就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开层云,穿破迷雾,缓缓靠近,带动了一阵又一阵骚动。

    清规台上每个人心中的紧张都随着声音靠近一点点滋长,就连天帝和玉珩都为这不寻常的响动还有苍衍那毫无预兆的一笑感到心里没底。

    又过了片刻,那轰鸣作响的动静终于到了清规台面前。

    就见一座硕大的殿宇穿过清规台雷鸣和浓雾云层,仍在不断掉落砂砾,倏地出现在了清规台不远处的上空。

    所有人都看呆了。

    ——那是苍衍拖延时间的期间,从远处拆过来的净明殿!

    就见琮壶终于赶到了此处,恭敬地冲苍衍行了一礼:“师尊,所有弟子皆已清点完毕,净明殿完好移开了原地。”

    苍衍不动声色地颔首,果不其然听见天帝开口问责:“你真的是疯了!”

    天帝在久久地愕然下,终于想明白了苍衍在这里几番言语拉扯的目的。

    “苍衍!”天帝满腔止不住的震惊,“你竟敢把净明殿拆了!你究竟意欲何为!”

    苍衍扫了一眼天帝,并未把他放在眼里,反而是看向玉珩,目光中掺杂着傲然。

    “既然净明殿与天界无用,那本尊便带走了,”苍衍道,“净明殿弟子皆由本尊一手教诲,随本尊来,亦由本尊带走。”

    “此地既然没有净明殿弟子可安生之处,本尊自能为他们寻得一方归所。”

    苍衍说完,琮壶当即顺着苍衍的意思,搀扶起琅华就飞往净明殿高悬之处。

    从前众仙只觉得净明殿和归墟殿气派,如今看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属于上古仙尊的殿宇,真是在宏伟之余,满是威压与震慑力。

    苍衍飞身而起,不再给此地多的脸色。

    但就在靠近净明殿的时候,玉珩倏地上前挡在了他与净明殿之间。

    “苍衍,你可知你净明殿弟子亦有我的教导。”玉珩低声警告道,“箜冥她亦算是我的弟子。”

    苍衍冷笑,说起这个心里无名之火烧得更旺。

    “你的教导?”他下巴微扬,看向玉珩的目光多了些对过去之人的鄙夷和怜悯,“你的恩情,她不是已经还给你了?”

    一句话,直接将玉珩最痛的伤口剖开。

    玉珩不由分说,转身便重击净明殿的底盘。

    一大块地基转眼被震碎落下,直接将清规台一角砸塌了。

    从净明殿之上,再到清规台四周,没有一处不被震荡波及。

    清规台上,天帝堪堪稳住身形,当即对身边的天兵下令:“命所有仙长将自家门生带回去!没有仙门归属的,全送去本君殿里!”

    另一边,玉珩与苍衍又一次交手。

    但玉珩这次却比上一次更为用劲,每一掌都直逼苍衍身后的净明殿。

    上一次交手,苍衍将大半精力都分给了远处的净明殿,如今净明殿终于从天界剥离,苍衍也没准备犹豫。

    重新挡下玉珩一掌之后,苍衍合掌结印,低声念诀:

    “天坤地合,起!”

    掉着砂砾的净明殿转眼被金光包围,金光之内灵力如织锦一般将所有松散几乎垮塌的地势收于其间。

    “拓地,络金,动!”

    而下一刻,净明殿不再停留此处。

    在金丝飞速缠绕之下,净明殿震开一道金光,伴着阵阵轰鸣,从清规台之上由慢到快,渐渐脱离了天界的束缚,飞移向更远的地方。

    净明殿内,琅华顺着琮壶的搀扶,站在净明殿最前,望向大殿之下渐行渐远的天界景象。

    看着距离拉大,琅华渐渐明白,这一别是真的永别了。

    她仍有些不舍地远眺了一眼天界,又看着周边景象万变。

    直到净明殿似乎飞越了千万里变化,落在了一个昏暗不见天日的混沌之地,一切都安静下来。

    殿内弟子听着落地的响动都赶出来,琅华也在伤势好转的同时,迈向殿外。

    环顾一遭虚无,琅华疑惑着回头:“这里是……”

    琮壶侧目望向琅华,开口道:“是箜冥诞生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苍衍(ooc版):想不到吧,这是真拆台。

    47、迎娶

    ◎“吾名苍衍。”◎

    “箜冥诞生的地方?”琅华自言自语着重复了一遍,紧接着便陷入回忆。

    若她记得没错,箜冥是出生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之时。

    而因为降生于混沌之地,她自降生起所吸收的浊气,还是苍衍与玉珩协力炼化许久才有了如今的箜冥。

    “那便是混沌之地?”琅华喃喃,紧接着又惊呼,“那不就是魔界?”

    琮壶正要解释,琅华又一阵恍然,紧接着自顾自担忧起来:“那我们师尊岂不是……要成魔尊了?”

    琮壶:……

    若是琅华对此难以接受,琮壶还好将提前预备好的说辞呈上,加以应对。

    可若是她接受程度比自己还好,琮壶倒真的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好在正在这时,苍衍回来了。

    经过清规台上一番交手,又拆了净明殿,还将净明殿送走,苍衍才从轮回中恢复的灵力已有些力不从心。

    重新回到二人面前时,苍衍神色在混沌之地的晦暗之下,明显更难看了。

    一众弟子齐齐上去围住了苍衍,琅华和琮壶左右搀扶,琮壶先一步道:“可是情况不好?”

    “打点妥当了,”苍衍有些虚弱地说,“你们这里呢?”

    琮壶有些心虚,却还是如实开口:“尚未,但……”

    自家徒弟这些心思,苍衍早就了如指掌了。

    但事发突然,他也没准备为此责罚。

    “尽快打点妥当,将年幼的弟子安顿,”苍衍道,“还有一件事……”

    琅华与琮壶齐齐看向苍衍。

    苍衍显示看了一眼琅华:“你便安心养伤,不要去考虑其他的,”说着他又看向了琮壶,“算时间箜冥应该已经降世,未免玉珩再动心思,尽早将她寻回。”

    “直接带回来吗?”琮壶问,“还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苍衍寝殿面前。

    苍衍正要推门,闻言稍顿,在短暂地思考之后开口道:“我来定夺。”

    说完,苍衍便推门而入。

    琮壶稍忖,看向琅华,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口。

    倒是琅华来得坦荡:“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琮壶这才没有牵挂,一个拂袖就消失在了此处。

    ……

    另一边,天界之上。

    雀见将玉珩扶进了归墟殿偏殿,玉珩抬手遣退了所有弟子,终于在步入偏殿最深处时跌跪在炼器炉前。

    看见面前的炼器炉,雀见心里闪过一丝惊愕。

    若他没有记错,天界为了避免几派弟子之间实力失衡,是禁止了炼器炉这一通过外界手段增加灵力修为的东西存在的。

    可玉珩……

    “看来你对天界的规矩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玉珩一手挂在雀见的脖子上,顺着雀见的力气坐了起来,“那如今便可以开始接触规矩之外的东西了。”

    说话间,玉珩盘坐双腿坐在炼器炉之前。

    他双手合十又侧转,双掌上下拉开时,其间在灵力凝聚同时显现一柄短刃。

    面对全然陌生的所有事物,雀见仍有些胆怯。

    可好奇心还是促使他止不住窥探玉珩手中之物。

    就见那把短刃的刃上似乎有一道浅浅的沟壑,沟壑之内,就如人的血脉一般,淌着猩红且有生气的液体。

    ——就好似这柄短刃是有生命一样。

    忽然,玉珩开了口:“知道本尊为何将你带在身边?”

    雀见下意识收回目光,又赶紧摇摇头。

    虚弱之时,玉珩也有些恍惚。

    他也没想到苍衍会在交手之际算计他,将他打成重伤。

    可回到这里之后,看见炼器炉还有偏殿其他近些日子多出来的法器,他又觉得讽刺。

    “下界历劫之前,本尊对所有事情都十拿九稳,”玉珩一手拿住短刃,一手撑在地上,虚弱地说:“从不喝忘尘水,再到试图操纵景晏与商晚茗的一生……”

    “每一步,本尊确实都不后悔,”说着,他看向面前熊熊燃烧的炼器炉,“可为何又走到这一步了……”

    从前的风光霁月,温润如玉,好像都回不去了。

    旧友抑或是倾心之人,好像都与自己预期的路分道扬镳。

    分明自己也不过是想让事情变得更好更妥贴,分明……

    分明苍衍他自己迟钝不堪,迟迟不愿表明心意。

    玉珩想到这里,紧紧阖上了眸子:“本尊无意回避,你确实是唯一了解本尊那些不为人知的不堪的人。”

    雀见忙低下头:“尊上切莫这样说自己。”

    玉珩只是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短刃,紧接着思索似的交代了一句:“后面三日本尊将会陷入假死,”他侧目道,“守住偏殿,莫让任何人进出。”

    雀见应下,谁知下一刻就见玉珩将那柄短刃扎在了心口,紧接着便喷出一口鲜血,随即直直倒了下去没了气息。

    ……

    琮壶在寻找了近半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因被天帝严惩而抹去踪迹的箜冥。

    阿臾之地,深夜,花街。

    错综复杂的长街之上,旧式城楼交叠着往天际蔓延。

    但就在这边上,木质小楼又穿插着鼓楼和戏台,辉映着尤其灼目的斑斓灯火。

    砖石掺杂着木板铺满了整一条街道,低头看去,竟恍然觉得此地亮得与白日无异。

    苍衍身着一袭玄青长袍,衣袍之上如往日一般,由金丝银线修上了玄妙的明暗花纹。

    他墨发大半披散在身后,耳上的长发则是随意半挽在脑后。眉眼如旧,凌厉深邃,可乍一眼看去,却见是一副与往日规整不同的深沉诡魅。

    灯笼和散魂的灵光碰撞,戏腔铜锣交响,但无论如何喧闹,仅是苍衍无声行经,便勾去了大半街市的目光。

    琮壶与琅华也跟着换了类似的衣衫,走在苍衍身后。

    周围的诡异和光怪陆离让她不禁有些紧张,可见琮壶全然没有任何神色变动,甚至……

    好像已经对此了如指掌。

    琅华推了他一下,莫名其妙有些生气:“你怎么一副这里常客的模样。”

    琮壶看向琅华时,满目愕然不说,还有些说不清的有苦难言。

    他稍微正色,对琅华道:“近日帮师尊找箜冥,所以来得频繁了些。”

    “我……”他忽然回味过来,“我怎会留恋如此花柳之地!”

    可话说出口,琮壶才意识到一点。

    ——他们所寻找的箜冥,正是阿臾之地花街里,今日揭牌的花魁。

    二人默契又小心地往苍衍身上看了一眼,苍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咳了一声。

    苍衍上一次确实是耗损极大,哪怕是过了七日,都没有全部恢复。

    可他还是在听见箜冥的消息后,就直捣此处。

    琅华探眼瞧去,试探着问了一句:“师尊,您可还好?”

    “无碍。”苍衍道。

    琅华庭苍衍好像确实没有生气,便继续问:“其实按照您的修为,天上地下也只能找出一个玉珩可以制衡。哪怕还没恢复,要直接拿下这个花街总不是问题……”

    琅华话没说完,但意思反正已经传达到了,便进一步观察起苍衍的面孔。

    苍衍没有神色变动,但听得出语气缓和了一些:“会吓到她。”

    好,还是那个师尊。

    于是琅华和琮壶也没多说什么,继续跟着苍衍走向花街中最热闹的聆霜阁。

    聆霜阁前是全然不同别处的热闹,除了古怪奇异的建筑之外,连着客人都各态各异起来。

    阿臾之地不缺鬼怪,更有异兽精灵会被热闹吸引而来。

    琅华放眼望去,见身着不合身裙袍的女妖就有不少,更别说那些光着膀子的人面兽身者。

    她下意识退却半步,却没想到琮壶也靠近了她一步。

    二人相撞,琅华吓得下意识回头:“你吓死我了……”她上下看看琮壶,又问,“你也怕?”

    琮壶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别走丢了。”

    话是没错,毕竟花魁揭牌,此地已经完全不能用人头攒动来形容了。

    因为是真的有修为浅的妖怪为了凑近一睹花魁容颜,不知好歹往里直进,结果直接被挤得头都飞出几里地。

    聆霜阁前不远处,看着脑袋在灯火交映间划出一道弧线的琅华愣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行了,”苍衍道,“就在这吧。”

    琅华赶紧收回自己脖子上的手,佯装无事道:“没事的师尊,我不怕的。”

    却见苍衍摇摇头,紧接着聆霜阁架空的亭台之上,就敲响了铜锣。

    苍衍远远凝视那拢着金缕红纱的亭台,低声道:“时候到了。”

    就见聆霜阁亭台之上,金缕红纱缓缓揭开。

    红纱揭开,亭台之上分道走来几个蒙面侍女。

    她们各自站定,随后就见一个丰腴的中年女子走上来,身后带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

    “花魁已至——”

    那中年女子扯开一步,华服女子紧跟她脚步走上前,正式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

    她华服加身,头顶坠满红玉的金头盖。

    金缕束腰,红丝收口灯笼袖,加盖一件层层叠起的锦绣多色外袍,犹如商品一般,将花魁呈现台前。

    她装饰着金珠蓝宝石所制颈链,从纤细的脖子一直延伸至腰间,连带着金玉镯子和耳坠,将“昂贵”二字刻在她身上,尽显无遗。

    苍衍远望着此生的箜冥,不禁蹙眉,薄唇抿起。

    下一刻,中年女人抬手揭开花魁头上头盖。

    花魁低垂的眸子被面前灯火晃过,纤长睫毛不禁轻颤。

    一双凤眸抬起时,眼底堂皇与错愕点着琉璃似的灯火,莹亮的眸子转瞬激起台下千层浪。

    她眼看着眉心轻蹙,望向中年女人时更有些不悦。

    可中年女人却没任何反应,反而听着台下的哄闹满意地笑了起来。

    “花魁玢玉,请——叫价!”

    中年女人话音才落,就响起漫天的叫价声。

    聆霜阁下疯了似的,将天价的数字喊出了唾手可得的架势,更有甚者直接将金锭砸向了亭台,试图爬上去强夺。

    见此“盛景”,琅华与琮壶皆是心生不妙。

    可苍衍在那一闪而过的愠怒之后,便没有更多的神情了。

    哄闹还在继续,闹剧一番接一番演绎着荒唐和属于阿臾之地的怪诞。

    眼看着局势难以控制,琮壶和琅华对视一眼准备动手。

    但就在他们要动手前的一刻,苍衍先一步迈出了步子。

    他缓步前进,每一步都稳稳落在地上。

    穿过围观的熙攘乌合之众,行至哄闹面前,直至踏入纷争漩涡。

    万年沉淀的威压,让他踏进群妖之时,便震慑了大半敌意。

    但仅是大半。

    在毫无章法武力至上的魔界,仅是一个不悦,便构成了交锋的理由。

    可惜,那柄不知从何而来的斧子,还没来得及碰到苍衍,便碎成了粉末。

    而那甩出斧头的兽首男子,就在同一时刻,与原地爆裂,炸成了漫天猩红花瓣落下。

    若没有动辄兴许还好,这一下显然是打破了聆霜阁下的秩序,转瞬就让此地陷入疯狂的争斗。

    所有敌意都加注在苍衍身上,却在靠近之时尽数停顿。

    苍衍继续稳步而行,但不同于来时,此刻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了绯色的碰撞里。

    漫天花雨落下,灯红酒绿的花街转眼飘满了一瓣瓣猩红。

    当台下最后一个嘈杂的来源汇入花雨,苍衍负手飞向了亭台之上,稳步落在台上玢玉之前。

    那面容丑陋的中年女子试图强夺玢玉,却化作花雨的最后一部分,洒落二人之间。

    隔着花雨,苍衍怜惜又小心地替玢玉取下头盖,甩手一挥,亭台之外顿时张灯十里,结满红绸。

    诡谲绚烂的景象在面前之人宽大的肩背后,跃进玢玉眼底几分。

    她难以置信地凝神观望许久,才看向面前这个容貌英朗俊美的男人。

    开口时,她眼底重新升起警惕:“你是谁?如此大费周折做什么?”

    “吾名苍衍,”就见来人眼底悲戚一闪而过,化作嘴角微不可见的笑意,“来——娶你。”

    作者有话说:

    更不动了……明天开始继续双日一更,等存稿多一点了再恢复日更!

    48、落差

    ◎这里的人好像都在透过她,怀念另一个人。◎

    “来娶你。”

    玢玉一直到重新踩在地面上的花路之上,还有些错愕且没有实感。

    在花街遭受半生折磨至今,从每日在洗衣房被打压折磨,再到帮从前的花魁料理后事……

    玢玉不信会有天赐良机,更不信如此幸事会降临在她身上。

    可踩着那人所呈上的漫漫花路,看着天际尚未飘进的花雨,望着身边如传闻中十里红妆的所谓见面礼,玢玉又有一些恍惚。

    她放缓了步子,看向同样与她走在路上的玄袍男子。

    此人确实生得好极了。

    高挺的鼻子,流畅却骨骼分明的面庞。

    更别提她利落的眉毛下,那双仅是对视便深邃到夺人心的窄眸。

    对方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怎么了?”

    玢玉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猝不及防一个对视,倒是让她有些堂皇:“没……没事……”

    她避开视线低下了头,为此尴尬的工夫,身上竟多了一件外袍。

    方才走得急,那件厚重又铜臭味满满的外袍已被丢在了亭台之上。

    这时苍衍才想起来,玢玉的裙装尤其单薄。

    他小心地将外袍披在玢玉身上,轻轻拉紧了衣襟,压低了身子凑近问她:“会冷吗?”

    玢玉顿时觉得耳廓微热,她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局促:“不会。”

    苍衍稍一点头,随即收回手准备重新迈步。

    玢玉也不知道他要走去哪里,但还是跟了上去。

    并肩而行时周围投来了各色目光,有歆羡,有好奇,有敬畏,更有敌视。

    但身边男子却对这些全部视而不见,还沉稳得令人踏实。

    苍衍。

    好大气的名字。

    玢玉低声复读着,又想起什么看向身后跟着的二人。

    一阵恍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了分寸。

    就见玢玉行了一礼,稍显恭敬地问道:“是玢玉冒昧,不知二位名讳。”

    “琅华。”

    “琮壶。”

    玢玉恭敬地应下,思索着回头继续走着,心里又一次为这神奇的遭遇感到有趣。

    可身后的琅华却有些难受。

    琮壶瞥见此状,稍微放慢了脚下的动作,拉住了琅华。

    二人落后苍衍与玢玉一些后,琮壶才问:“见你不高兴,怎么了?”

    琅华看看琮壶,又看向玢玉。

    “你说她行事如此小心翼翼,今生又遇上了些什么苦难啊……”琅华说这话时,心里更是难受起来。

    听见这话,琮壶也不免有些感慨。

    他不知道从何安慰,只好如实说:“既然我们已经决心与天道背驰,那如今箜冥身边便有我们守候了。”

    “过往如何便过去吧,”琮壶道,“往后才是正题。”

    在琮壶与琅华对话期间,前面玢玉已经与苍衍行至街边小摊商铺面前。

    玢玉是上一任花魁难产生下的小孩,降生之后,生母便血崩而亡喂给了野外的异兽。

    而她则是迎着聆霜阁所有的恶意,在妈妈施舍的居处,以苦难为食,不负艰辛生成了如今的模样。

    孩童时妈妈怕她逃跑,始终给她拴上一根铁链,而长大之后,因容貌姣好,她更是被严加看管起来,面对外面的世界寸步难行。

    生来第一次切实地体会到外界的街市景象,玢玉渐渐流露出了欣喜。

    她在玉石摊前顿足,一眼便相中一支玉簪。

    “喜欢吗?”苍衍站在她身边问道。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一声银铃轻响。

    还没等玢玉回答,不远处就走来几个兽首人身的模样。

    玢玉刻在骨子里的警惕猛地一扯她松懈的神志,下一刻,她便放下玉簪就低垂下眸子:“我们……走吧。”

    玢玉正要离开,苍衍却一把拉住了她。

    她愕然回头,就见苍衍对靠近的威胁视若无睹,将一粒银子交给掌柜,然后取来玢玉相中的玉簪,走过来替她簪上。

    玢玉皮肤皙白,凤眸生得极亮,本就过人的容貌之上,那些多余的珠翠反而显得累赘。

    苍衍将多的点缀摘取,仅留这一支玉簪,端详许久,他满意地笑了一下:“好看,衬你。”

    玢玉愣住,却还是止不住紧张。

    正要回头看向身后逼近的人,就见苍衍托住了她的侧脸,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她腰身拉近。

    轰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隐撼动了整一条街道。

    于是,就在琮壶与琅华的视线中,那几个带着恶意前来的兽首男子竟周身一震,随即僵硬又颤抖着跌跪下去。

    剧痛在那些人身上停留许久,一直到那些人口鼻眼角都挤出了鲜血,苍衍才停下了暗中施加的威压。

    就在极近的位置下,玢玉听见苍衍开口时冷若寒霜似的低斥一个字:“滚。”

    那些人再没有反抗或是较真的意思,身上疼痛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他们就如蒙大赦一般,从此地逃窜离开。

    琅华看着从未流露厉色的苍衍如今的狠戾,竟有些发憷。

    可看着玢玉这容易受惊还尤其警惕的样子,她又忽然觉得那些人当真活该。

    心里矛盾着,琅华垂下了头。

    琮壶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琅华一些,轻声道:“刚开始帮师尊接触魔界鬼怪之时,我也觉得不适应。”

    “面对这个毫无章法又满是邪恶的地方,偶尔还是觉得上界要来得清静自在。”

    听着琮壶的话,琅华转头抬眼望向他。

    “但比起潜藏的阴谋算计,坦荡的恶意与明面上的交锋,是不是反而更直截了当?”琮壶问。

    话是这么说,琅华也明白其中道理。

    但从她自己来说,其实她无所谓在哪里生活。

    只是看着自家师尊这么一个万年修为的仙尊,如今在这里路人不识,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立威,她还是有些遗憾。

    “我都懂……”琅华叹了口气,“但好歹是仙尊。”

    谁知琮壶竟然笑了一下:“仙尊什么不过是名号罢了,往后在此立足,依然能庇护净明殿无数弟子。”

    听到这里,琅华忽然眉头一蹙。

    她猛地回头:“什么立足?你们要干什么?”

    琮壶当即噤声,才意识到苍衍竟然没有告诉过琅华往后的计划。

    眼见着苍衍和玢玉似乎又要往前走,琮壶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先跟上吧,回头告诉你。”

    ……

    考虑到玢玉和箜冥的习惯还是不一样,所以那日苍衍还是为玢玉采买了许多日常要用上的物件还有衣裳。

    一堆东西一股脑装了几大箱子,离别时苍衍还召来了自己近千年没有用的玄兽马车,大张旗鼓地将玢玉带回了净明殿。

    魔王娶亲的消息在花街传开,而玢玉也渐渐适应了净明殿一大家子人生活的日子。

    所有的事情都比预期来得顺利,唯独一点。

    ——这里的人好像都在透过她,怀念另一个人。

    来此地之前,玢玉觉得自己是偶然被眷顾而遭到命运宽恕的幸运儿。

    可到了这里之后,玢玉才发现,这里的人总是会无意识地喊错名字,那两位照付妥帖的副手,会经常问一些问题来试探。

    至于苍衍……

    玢玉见过太多人,足够断定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绝非初见。

    某日,琅华如往常一般在晚膳后送玢玉回到自己的住处。

    苍衍已经好些日子没出现了,想着这个,玢玉也是忍不住问:“苍衍已经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琅华摆摆手,堆起一个笑容:“没什么难处,别担心。”

    “再说了,”她捏了一把玢玉的脸,总算有了一些大师姐的模样,“你如今也不会法术,即便知道了也帮不上他。”

    “倒不如好生照顾自己,你好好的,他便也安心。”

    这话玢玉倒是认同,只是听在耳中,却还是有些出乎意料地伤人。

    但玢玉仍是笑笑回应:“好。”

    琅华见她笑了,稍微踏实了些。

    可想起从前箜冥都有一些记忆片段的闪回,她又试探道:“不过啊……你也住了挺久了,当真没有想起些什么?”

    玢玉心里又是一阵酸疼,却继续保持着笑意:“我……应该要想起些什么吗?”

    琅华自知多言,扯扯笑:“哈哈,没什么。”

    “不过你住得舒心便最好了,”琅华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有意快速结束这个话题,“我先走了,有事随时来寻我。”

    玢玉看着琅华离开,回头将门合上。

    心里莫名闷得厉害,玢玉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却看见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就见一盒精致的糕点放在桌上,盒子一角压着一张字迹清秀的字条。

    为首写下的“箜冥师妹”四字被匆忙的划掉,下面是几行嘱托。

    ——

    天气转凉,吃些茯苓糕,可以祛湿健脾。

    师兄师姐们都很惦念你,

    盼,平安。

    凭什么……

    凭什么她玢玉后半生的一切都要与那箜冥息息相关……

    回过神时,那张字条已经被攥在了手心。

    玢玉自己都未来得及觉察,原来她的手竟在颤抖。

    无意抬眸时望见镜中的自己,玢玉顿时惊起,一个踉跄带着盒子内的糕点掉了满地。

    屋外琅华一路走着,一路回想着自己说的话,暗自责备自己好像还是有失妥帖。

    她步子渐渐慢下来,遂而转头想要去跟玢玉解释道歉。

    可才到门口,就听见动静从里面传来。

    琅华惊得直接推开了大门。

    她一进屋便见到玢玉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向她。

    “琅华……”玢玉语无伦次地捂着自己的脸,“我……”

    望见玢玉之时,琅华也愣住了。

    就见玢玉的左眼充斥着红得发黑的骇人之色,顺着眼眶的形状,还有丝缕不安分的黑气渗出萦绕。

    琅华干咽一口唾沫,反手一挥将门关上,紧接着上去单膝跪在玢玉面前。

    重新检查一番,琅华神色彻底凝滞。

    来了这么久,她绝不会认错这黑气。

    这是魔界沉积于混沌之地的沉疴。

    ——浊气。

    作者有话说:

    某糕:时常感叹这篇文要素过多……小提醒,这篇后期也虐咳咳……

    (tips.玢bīn玉)

    49、荧惑

    ◎“若人只能靠旁人救而非自救而生,那应该说抱歉的,是她自己。”◎

    琅华看着玢玉痛苦的模样,大脑有些空白。

    玢玉分明是人身,甚至都没有修炼过,又怎会沾染浊气?

    见此模样,琅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好施法化出两只云雀,一只去叫来琮壶,一只给苍衍报信。

    只是现状如此,琅华不可能比玢玉更为慌乱。

    她只好上去抱住了玢玉,然后不动声色地在她脊背上施展术法:“抱歉了玢玉,辛苦你先睡一会儿。”

    昏过去了总比兀自慌乱要好,琅华将昏睡过去的玢玉抱起,放回了她的床榻之上。

    回头看见散落一地的狼藉,她又起身上去收拾。

    将糕点,碎了满地的瓷盘,还有食盒乃至无意带着掉落的首饰归位,琅华瞥见梳妆台一角那张被揉成团的字条。

    展开查看,琅华当即蹙眉。

    从前不见有什么人对箜冥这般殷切,如今怎么一口一个师妹?

    虽然经过几次历劫,大家对箜冥的坚韧有所敬佩乃至改观,但要说像她和箜冥这样的亲密,那是绝对不至于的。

    琅华心一沉,忽然觉得站在这净明殿内,竟有些后背发凉。

    正在这时,苍衍已经先一步回来了。

    “师尊!”琅华见苍衍来便迎上去。

    苍衍匆忙之间冲她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坐在了玢玉的身边。

    “何时开始的?”苍衍问时,已经伸手放在了箜冥满是浊气的左眼之上。

    琅华看着浊气被苍衍吸收在掌心,心里渐渐踏实的同时也开了口:“半个时辰前。”

    将前不久的经过一一转述给苍衍,琅华又拿出那张字条给苍衍。

    苍衍接过拿在手心没有第一时间看,而是先将玢玉这边吸收来的浊气汇聚掌心,又取出一柄断刃,将浊气送进短刃上猩红的沟壑之中。

    直到浊气都这看似有生命力的短刃吸收,苍衍才收起短刃,展开了琅华交来的字条。

    琅华又走近两步,问道:“师尊可认得出这字迹?”

    苍衍审视字条上的字迹良久,摇摇头:“字迹应当经过加工了。”

    余光见到琅华神色不佳,苍衍稍微缓和了面色:“待琮壶回来,你同他交代一下,让他去暗查。”

    琮壶素来心细,做这些事总是最妥帖。

    只是最近苍衍与琮壶带人去平复混沌之地内外诸多不安分的势力,也是时常分.身乏术。

    “大师姐”的名号突然压得琅华有些难受,她将头低下去,却听苍衍语气稍微缓和:“琮壶应当也快回来了,你先去接应他。”

    “不必苛责自己,都不是你的过错。”

    待到琅华终于放心地离开,苍衍才重新蹙眉。

    他伸手轻抚玢玉的面颊,心口微酸。

    从前无论是箜冥也好,商晚茗也罢,都是在武艺术法操练之下,身形还算英气甚至硬朗。

    可如今的玢玉,一个从来不谙防身之术的寻常人类女子,放眼望去,只觉得她单薄脆弱极了。

    苍衍满目怜惜,又满溢着后悔。

    正在此时,玢玉却迷蒙着眼抬眸看向了他。

    本就是被琅华催动着昏迷的,也没受什么伤,醒来时没觉得身上有什么痛处,只觉得有些堂皇。

    “苍衍……”

    苍衍稍顿,警觉他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

    一声轻唤将苍衍拉回了现实,他意识到了玢玉的身份,随即将贪恋肌肤触碰的手收了回来:“你醒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时常告诉自己,这不是箜冥,更不是商晚茗。

    而在玢玉的眼中,对他更没有那么多回忆与惦念。

    ——他只是一个带着恩情降临的陌生男子。

    可无论看多少次这张面孔,苍衍都会忍不住去任由思念发散。

    偏偏一贯正派的思维,全然不允许让他去教一声满带算计的称呼。

    这么想着,他在收回手的同时转回了身。

    玢玉稍愣,分明脸上还残留着温热,但那人的侧脸却满是回避。

    “是……”玢玉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苍衍,“你可是介意我出身不好?”

    话是说得卑微,但如此直白的卑微,反倒成了另一种逼问。

    苍衍显然没想到玢玉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再次望向玢玉时,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见苍衍不语,玢玉又压低了声,有些不悦:“还是说你在意的是另外的事情?”

    “或者说是另外的……人?”

    在玢玉视线里,苍衍的神色微凝,眸子深处写满了无从辩解。

    玢玉心里忽然难受得厉害,又莫名感到愤懑。

    再开口时,她哽咽着,眼眶也红了。

    她敛下眸子自嘲地一笑:“果然,我都猜对了。”

    太晚找到玢玉的后悔,与面对玢玉此生苦难的歉疚,让苍衍一时间连应对玢玉所言真相的力气都没有。

    周身疲惫下,又一次被拉长的思绪让他出自本心地低声道:“抱歉。”

    “对什么抱歉?”玢玉神色不再从容,兴致缺缺。

    “若是能早一些找到你,也不至于如此,”苍衍道,“让你受苦了。”

    玢玉躺回了原处,倔得与从前全然无二:“若人只能靠旁人救而非自救而生,那应该说抱歉的,是她自己。”

    苍衍这才重新看向玢玉。

    从前没有这样堂皇,如今才明白这叫患得患失。

    重新凝视玢玉许久后,苍衍放弃了所有手段:“你说得对,是我唐突。”

    “你可以怨怼我,但此处永远是你的归处,”苍衍说着起身,“好生休息,明日……他日我教你一些安神术法。”

    回去之后,苍衍身上数日累积的疲惫,让他久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之时眼角还有温热的泪水,而醒来的一瞬间,他还低声喊着箜冥的名字。

    混沌之地久违的有了日色,穿透枯木林洒在了生机寥寥的旷野之上。

    苍衍迎着日色起来,稍一收拾衣衫,便推门而出。

    谁知才一推门,就见玢玉端着一碗热粥站在门前。

    似乎是没想到这门会倏地打开,玢玉吓得手中餐盘一颤,紧接着脚下一个踉跄。

    苍衍上去一手端稳了餐盘,一手托住玢玉后腰:“小心。”

    玢玉眸子忽然了两下,望向苍衍时仍是惊魂未定。

    “失礼了……”玢玉垂眸,堂皇道,“本听闻你病了三日,便想给你熬一碗粥来探望你……”

    “没想到你已经好了,”说着,玢玉站稳了脚后退两步,看向手中重新接回来的餐盘,“那这粥……”

    “我喝。”苍衍直接打断了她。

    玢玉意外抬眸,就见苍衍又一次接过餐盘,还说:“那日我有些疲惫,言行举止恐怕有失分寸。”

    担心这话题又让玢玉难堪,苍衍直接翻篇:“正巧有些饿了,”他试探着问,“你用膳了吗?”

    玢玉摇摇头,接下来苍衍就大手一挥,打开了寝殿所有的门窗通风,然后清理了长久不用的矮几和坐垫,随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又是一次受宠若惊,但玢玉比从前还是习惯了一些。

    她颔首谢过,随即走进了殿里。

    矮桌之前,玢玉将小锅热粥分装,拿来小菜陈置二人之间。

    二人安静地享用着认识到现在第一顿仅有二人的早膳,竟是一直到收拾完了碗筷,都没人开口。

    直到苍衍将碗筷用法术变走,玢玉抬眸望向他,试探着问:“需要替你梳理吗?”

    苍衍稍顿,随即点了点头。

    玢玉走去取来梳子,又走到苍衍身后。

    她回忆着苍衍素来盘发的模样,一下一下替他整理起墨发。

    稍倾,玢玉轻声开口道:“那日……我亦是有些唐突,想了几日,也该同你说一声抱歉才是。”

    “本就是我受惠于你,说那些话还是……”

    还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玢玉手中的动作不可见地放缓了些,而苍衍也是渐渐觉察。

    见状,苍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不碍事”,又回头问:“今日方便吗?教你些术法。”

    玢玉思绪似乎迟滞了片刻,随即回神附声笑道:“有劳了。”

    一切收拾妥当后,寝殿之外,苍衍画下一个法阵。

    法阵之上,玢玉与苍衍一前一后站着,苍衍轻手将玢玉的五指托在了手中,在她耳边轻声念诀。

    玢玉从一个字一个字熟悉,到一句一句复述,再到最后对这清心诀渐渐了然,已然在每一日的朝夕共度下,过去了一个月。

    一道清心诀终于流畅地脱口而出,看着玢玉身边浊气在口诀和法阵施展下退散,苍衍笑意总算坦然了几分。

    “清心诀看起来确实小有成效,”苍衍从远处石阶上缓步走来,“最近你可还有那日的情况发生?”

    玢玉“啊?”了一声,又摇摇头笑道:“不曾。”

    “往后你每日早晚念一遍清心诀,便能预防上次那样的情况再发生,”苍衍伸手替她整理被阵法吹乱的额前碎发,又展露了些微笑意,“如此一来,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有自保的办法了。”

    玢玉温声应下,正要开口,就见不远处琮壶候在了门廊之下。

    “琮壶找你一定是要紧事,”玢玉笑笑,“我没事,你去吧。”

    苍衍点点头,将玢玉留在自己院中便走向琮壶的方向。

    直到琮壶走远,院子另一角传来一声窸窣的动静。

    玢玉回头,同时远处草丛冒出一个清俊的男子。

    玢玉重新看了一眼苍衍离开的方向,随即小步跑过去。

    与那人见面时,玢玉脸上满是踏实与喜悦:“东西带来了?”

    那人笑着点点头:“你要的东西总不能怠慢!”说着,那人将一个玉瓶交到玢玉手里。

    玢玉笑着接下,就要拿出钱袋。

    可还没等玢玉有所举动,那人又若有其事地按住了玢玉的手。

    “哎!如此客气做什么!那日确实是我疏忽了,才让你被浊气钻了空子,”那人郑重地拍了拍玢玉的手背,“如今你同师尊学法术,也算是我们最小的师妹了。”

    “能帮上你和师尊,便是我这做师兄做弟子的荣幸了。”

    玢玉神色稍缓,回头看了一眼苍衍离开的方向,又转身压低了声:“这东西当真有用吗?我近日……好像又有些反复。”

    “自然,”那人道,“你看我,眼睛是不是不红了?……”

    玢玉细细看过对方的左眼,总算踏实了几分。

    她这才伸手向那个玉瓶,笑道:“那真是多谢你了,荧惑师兄。”

    作者有话说:

    某糕:苍衍,一个嘴笨,闷骚,但会因为老婆原谅自己开心得开窗通风的好男人()

    苍衍:……好在这里?

    50、挑拨

    ◎“知足?我可不知足。”◎

    一个月前,深夜。

    苍衍离开之后,玢玉重新坐在梳妆台前许久。

    看着自己这张脸,玢玉心绪复杂得厉害。

    未曾想过,这张曾经引以为傲的面孔,何时也会成为她的负担。

    她敛眸,尽量不去想这些,可前不久左眼带来的恐慌还是久久不能散去。

    分明从前不会这样的,为何来了这里便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那苍衍呢?大张旗鼓的以“娶”之名将她带来这里,却只将她晾着,远观着,寄托对故人的思念。

    这么想着,玢玉心里又是一阵不悦。

    不过既然聆霜阁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去哪不行?

    玢玉心里虽然不讨厌这个地方,也不想否认,苍衍所给她的一切都是她从前不敢期盼的东西。

    但她也确实不想当人的替身。

    于是趁着夜深,玢玉收拾了行装便要离开。

    一路摸着黑,玢玉走到了净明殿后门,又顺着来时的记忆,她重新回到了花街。

    可说来也奇怪,花街众人再见到她,神色竟有些奇怪。

    并不是她离开时的歆羡与感叹,更不是从前的蔑视,反而是……

    畏惧。

    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在她所经过的地方,就连喧闹声都会轻几分。

    就这样一直走到聆霜阁,她与从前聆霜阁的管事打了照面。

    管事见到玢玉那一刻,先是震惊,然后是连忙堆起笑意。

    “玢玉姑娘!”管事迎上来,将玢玉请进了阁内,“快请进。”

    这管事从前都是附庸着妈妈干活,是个典型的墙头草,玢玉见他笑脸相迎,也没多给他好脸色,反而是避开了他的接触,走在边上。

    管事见状也没在意,只顾着自己笑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不是被那魔……那位先生接走了吗?”

    玢玉目光微凝,扫了他一眼道:“接走了不是掳走了,我想去哪与他无关,更与你无关。”

    “哎,”管事笑得有些僵硬,在不可见的地方流露几分不耐烦,“是是,可不是嘛!”

    “那玢玉姑娘今日来是……?”

    “要出一趟远门,行经便落脚两日,顺便再取些东西,”玢玉说着取出一锭银子交给管事,“房钱。”

    管事嘴角挂着,打量了手中的银锭子好一阵,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随即招人来给玢玉打点起住处。

    管事本想将玢玉安排在最好的客房内,可玢玉并不领情,只准备住在自己原本的地方。

    但管事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殷勤得很,一反常态地将玢玉起居事无巨细地打点起来。

    玢玉来时并没想过这么多,更不知道自己这所谓的远门能去哪里。

    从前目光里就只有这狭小的聆霜阁,哪怕去了净明殿,也是在那么一片地方日复一日做着一样的事情。

    玢玉心里闷得慌,便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

    谁知才起身,她就觉得头沉得厉害。

    她一个踉跄扶住了桌沿,尽可能调整起呼吸,可越是深呼吸,她的意识却越是含混不清,甚至浑身都没了力气。

    下一刻,玢玉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而同时,门也开了。

    就见管事带着几个兽首男子走进来,脸上那种虚伪的笑容终于消失。

    “玢玉,你谨慎小心了这么久,还是大意了啊。”管事轻蔑地睨着玢玉。

    他抬手招了招,身后那两个兽首男子当即提着绳索将玢玉捆了起来。

    玢玉浑身无力,意识也涣散得厉害:“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若是想让我再以色侍人,我便是死都不会……”

    “以色侍人?”管事嗤笑一声,“你也真是想得太好了。”

    “玢玉,你如此聪明,怎么就看不出路上行人看你的目光中——藏着什么呢?”

    什么意思?

    玢玉艰难地凝神,回想起路上那些警惕畏惧的目光。

    管事也无所谓玢玉应不应声,只管自己继续说:“魔王娶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如今还有谁敢动你?”

    “更别说,你那位先生,这些日子在外面扫平魔界,招惹了多少仇家。”

    说到这里,玢玉忽然明白了。

    “玢玉啊……”管事缓步走近,半蹲在被绑起来的玢玉面前,“你如今的价值可是远不止于此了。”

    玢玉咬着牙,怒视面前的管事:“你既然知道他不好惹,为何还要招惹他……你不怕死吗!”

    “怕啊,”管事轻蔑一笑,“所以我才要将你交给我如今的靠山,不然如何自保?又如何保下聆霜阁?”

    “玢玉,你就知足吧。”

    “你一个贱坯子生得货色,能为此还了聆霜阁的恩情,已是足矣。”

    说完,管事就用下巴点了点玢玉,示意两个兽首男子将她带走。

    可才动手,那两个兽首男子就愣住了。

    就见玢玉左眼不断渗出浊气,再接着,她浑身上下都被这浊气如丝如缕地包围。

    兽首男子从没见过如此阵仗,吓得原地退开了好几步。

    可玢玉这边不祥的浊气却仍然肆虐一般蔓延,甚至将原本的绳索也如风刃一般切开,落了满地。

    “你说什么?”玢玉低声道,“再说一遍。”

    玢玉似乎不再受到安魂香的影响,她独自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管事面前。

    重新抬眸对视,那只红得发黑的眸子,顿时骇人得厉害。

    管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横空划过两道浊气,似鞭子一样分别挥向了身边两个兽首男子,又紧紧缠绕在了他们的脖颈之上。

    浊气化形,越收越紧,直到皮肉绽开,污浊的血肉喷溅在了管事和玢玉脸上。

    管事全然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发展,一时间吓得浑身都在颤抖,腿间更是渗开了温热。

    玢玉脸上却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

    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真的要说,似乎只有戏谑的笑意,顺着那双不祥的眸子和浊气蔓延开来。

    “谁敢动我?”玢玉徒手掏进了管事心脏的位置,忽而冷眸歪头轻笑,“这不就有一个?”

    说话间,她五指紧攥管事的心脏,管事的鲜血顺着手腕涌出,不断滴落在地。

    但她只对此视若无睹,凑到管事耳边:“知足?我可不知足。”

    “贱坯子所生的货色,如何直到知足?”她声音竟渐渐诡魅,宛若海妖沉吟。

    剧痛之下,管事渐渐开始感觉不到声音,只好在视线模糊之前,艰难转头看向玢玉。

    可下一刻,他的胸膛之内,心脏便被攥得四分五裂。

    管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鲜血弥漫,旧屋之中转眼满是腥臭和污浊。

    玢玉抬手,舔舐一口心头血的腥甜,随即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回头,看向传来动静的门口。

    一个白袍男子推门而入,在见到面前景象之后又赶忙将门合了起来。

    玢玉审视着来人,周身浊气也好似有生命一样,环在她身边警惕来人。

    “是我啊!师兄!”来人慌忙之中伸手指向自己,思索半天蹦出三个字,“茯苓糕!”

    闻言,玢玉好像夺回了几分自己的神志。

    她眼中的浊气淡了几分,瞳孔也重新恢复了星点光亮。

    “你……”她渐渐清醒,身边浊气也开始散去,但看清面前一切之后,她却觉得天塌了。

    玢玉跌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道:“我……”

    那人赶忙跑到玢玉面前,然后挥手用术法将屋内狼藉清理干净。

    一切看似恢复原样之后,那人双手扶住玢玉的肩膀,正色道:“师尊就是担心你会有这样的情况,才让我来找你的。”

    “如今看来……”他犹豫道,“是来晚了。”

    “什么来晚了?”玢玉问道。

    “这管事倒还好,就是……”那人叹了口气,“这两个兽首人,似乎是西边雀王的护法。”

    玢玉蹙眉,不禁有些后怕。

    她其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得因为那不寻常的浊气,可现实如此,她还是咬牙道:“此事确实是我所为,就算是要寻仇,找我便……”

    “这说的是什么话!”那人假意责怪道,“你可知多少人等着借题发挥?”

    “外面那些人怎么看你,你都忘了吗?如今谁还能收留你?”

    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说重了,那人收起责备的语气,语重心长地劝解:“抛开别的不说,你又可曾知晓,他们的手段有多卑劣?”

    “吊起来凌虐都是轻的……还有将四肢与异兽拼接,甚至……”

    那人说着自己哆嗦了一下,又紧接着拍拍玢玉:“没事的,师兄明白,这都不是出自你本心的作为。”

    说着,那人指向自己的眼睛:“你看,师兄也是。”

    玢玉从心惊中凝神看过去,果然看见那人的左眼也有一样的浊气。

    可等玢玉重新定睛,那浊气又没有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前也和你有一样的情况,但如今有了丹药之后,便缓解了许多,”他说着有些遗憾,“可惜是找到药太晚了,有转机的时候已经是被师尊送去守炼丹炉几百年后了……”

    “……几百年?”玢玉愕然。

    “师尊怎么舍得晾着你几百年,你可是箜冥的……”他欲言又止,紧接着话锋一转,“总之,现在有丹药了,你只要将浊气抑制住,师尊一定会替你拦下那些寻仇之人。”

    那人声音清亮,神色也是爽朗得厉害,看得玢玉不免觉得心里的那些嫉妒和不甘被刺痛了。

    “你这样的人也会被浊气所害,倒是让人想不到。”玢玉叹了一声。

    “都是小事,”那人道,“快随我回去吧。”

    “我……”玢玉看着来人拉起了自己,却下意识地退却。

    苍衍退避的动作重新浮现眼底,玢玉抽回了手。

    她没有底气,不确定自己这个替身是否真的能在苍衍心中有那样的分量。

    “别犹豫了,”那人催促,“再不走,事情闹大了之后,那些四方小魔王找上门来,我们可就真的跑不掉了。”

    “如今只有师尊能与之一战,你在这可就是等死啊,”那人道,“你好不容易等来的自由,真的要走,也起码等师尊彻底平定了周遭势力再走啊。”

    “别想了!”他道,“快随我回去吧。”

    玢玉看着那人的手沉思良久,直到外面传来阵阵不寻常的脚步声,脚步声顺着楼梯愈发逼近,玢玉终于心一横,握住了面前的手。

    但她没有动身,反而先沉声道:“我有一事相求。”

    那人道:“什么?”

    “今日之事……可否替我保密?”玢玉撇嘴道。

    那人稍愣紧接着爽朗一笑:“放心!交给师兄。”

    玢玉这才跟着他往前走去,翻窗之时玢玉又问:“还没来得及问,师兄如何称呼?”

    “叫我荧惑就行,”荧惑道,“请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一些人黑化后能力成倍增长的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