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炉鼎
◎不就是炉鼎,命都给你。 ◎
思绪收回当下,玢玉再一次谢过荧惑,试图接下他手中的玉瓶。
但就在这时,不知琮壶何时跟苍衍一起回来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心虚,玢玉一个慌乱下意识就试了分寸。
玉瓶落地,带着丹药碎得到处都是。
玢玉堂皇地看向荧惑,荧惑当机立断拂袖将地上狼籍清理干净。
还没等玢玉开口,荧惑已经远望一眼,开口道:“没事的,改日我再给你送。”
“我不能被师尊知道我偷偷给你送药,我先离开了!”
说完,荧惑就与玢玉交换了一个目光,转头消失在了此地。
而堪堪卡着他离开的时间,琮壶和苍衍也走了过来。
“玢玉,”苍衍温声道,“在那里做什么?”
玢玉回头,故作没有觉察,看向苍衍时稍显惊讶道:“你回来了?”
“方才看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跑进来了,”玢玉愁道,“也不知是不是异兽。”
苍衍走近了两步,冲边上的草丛看了几眼,随即伸手向玢玉:“改日我布阵搜查便是了,”苍衍自然而然地牵住她,“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自然的亲密让玢玉下意识有些抵触,忽然动作顿了一下。
玢玉不确定苍衍是否起疑,本想再留下来观察一下苍衍,却感觉眼角莫名有些胀疼。
心生不妙之余,玢玉不想在没药的时候被苍衍觉察异样。
为保自己能留下来,玢玉顺势应下便先一步离开。
在玢玉离开之后,苍衍看着玢玉前不久站着的地方,侧眸对琮壶道:“先前让你清点殿内弟子,可有异样?”
“未曾,”琮壶正应答下来,又想到一些细节,“不过近日师尊镇压的那些地方势力总有人来上供,倒是可能会有生人进出。”
“但弟子觉得,同门其他弟子兴许还未能适应与他们来往,便婉拒了大部分。”
“不知其中是否有不妥?”
苍衍静静听完,摇了摇头:“与这些无关。”
“你还是着重查殿内的弟子,尤其是近来突然活跃,还有……”苍衍说到这里话音稍顿,“还有曾经与玉珩来往较多的弟子。”
琮壶这次没有犹豫着点头,反而是试探着问道:“师尊,有句话弟子还是要说。”
“毕竟是同门,时常为了玢玉去调查,恐怕会伤了人心……”
苍衍神色不动,却能看出情绪沉下了几分。
他看着兴致不高,只应了一句:“你看着把控分寸。”
说完,苍衍便回到了自己寝殿。
寝殿大门一闭就到了深夜。
细微的声响从寝殿内响起,殿内重新再有光亮之时,已张开了一张硕大的地形图。
地形图在鎏金法阵之上展开,细细密密用灵力凝成的丝线,将整座净明殿描画在黑暗之中。
而就在这黑暗中,这泛着金光的地形图上,正有一处在发着灼目的亮光。
苍衍凝眸记下位置,随即拂袖收起了地形图,直奔□□偏院的位置。
□□从前便一直闲置着,用来养一些花花草草。
而从天界搬离到此地,也是因为毁损,进一步荒凉了一些。
按说此地此时应当是不会再有人行经,更别说是有灵力运作的迹象出现。
苍衍一路收敛自己的气息赶到地形图上亮着光的位置,紧接着便顺着踪迹找到了气息涌动的地方。
——那是一间藏在偏院中的杂物间。
可在苍衍靠近之时,他却发现边上还有别人。
苍衍在不远处顿足,定睛看清了那几个人。
“你们在此处做什么?”苍衍道。
三个小仙君闻声回头,当即一个激灵。
站在三人正中的,是二师兄穹宇,见苍衍来,立刻带头行礼并解释道:“回师尊,近日□□总有异兽侵扰。”
“本是有琅华师姐的结界护着,但正巧行经听闻有声响,”穹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苍衍,又继续说,“弟子们心中不踏实,便过来看看。”
苍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弟子,好像都在努力长胜过他预期的模样。
至此,他缓和了几分面色,走上前道:“你们有心了。”
“此事交予师尊便可,”苍衍稍一颔首,“你们回去吧。”
说完,苍衍便独自走向传来声响的偏院。
靠近之时,苍衍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他带着迟疑推门而入,紧接着便顿在原地。
苍衍的顿足,引来了那三人的回头。
穹宇先一步上来,谁知正要开口,就听屋门重重地合上,在月光下震开一阵清灰。
穹宇:“师尊……”
“回去。”苍衍直接打断了穹宇。
穹宇犹豫着又要靠前:“可……”
“回去!”苍衍厉声道。
三人都是第一次听苍衍此般满是命令的语气,皆是吓得不轻,又难以违背。
在你看我我看你好一阵之后,还是妥协选择了离开。
一直听着脚步渐远,苍衍脸上的神色才从紧绷转为愁容,又在单膝跪在屋子窗前的时候,染上难以言喻的疼惜。
窗前月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打在苍衍的脸上,他的哀色在月色里一览无余。
而就在这月色前恰好藏匿的暗处,锈腥味与衣料清香交杂着,伴着灌进屋子里的寒风吹开,撩动了二人的发丝。
角落之人仍沉浸在自己的饱餐中,贪婪地啃食着手中已经看不清原形的异兽残骸。
她发丝凌乱,不知是否经过缠斗。
而风又起时,沾着血污的发丝擦过苍衍眼角,和他眼底泛上的微红无声呼应。
苍衍小心翼翼伸手,放在玢玉的颊侧。
玢玉稍顿,像出自本能一样,像兽类一样,迎上了苍衍掌心的温度。
她的一双眸子全然红得看不见清亮的光,但怔怔地注视之余,她好像仍未辨认出来人是谁。
就一个转瞬,玢玉毫不犹豫地咬在了苍衍的虎口之上。
苍衍眉头轻蹙,却没有松开手。
温热的鲜血顺着虎口渗出,一部分滴落在地上凝水成冰,还有一部分则是如清冽的甘泉一般,顺着玢玉的唇舌,滑入喉口,落入心脾。
苍衍曾考虑过玢玉是人身,经受不住浊气侵蚀,却没想过浊气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内疚和心疼再一次席卷了苍衍的思绪,他只好轻声地开口:“你要什么,师尊都给你。”
就这一句,玢玉好像真的听懂了。
她忽然停下了吮吸鲜血的动作,眸子重新有了几点清亮。
就像是出于类似某些生物的本能,玢玉歪着头扯着苍衍的衣袖,往他面前凑近了一些。
她的目光空洞却专注地从苍衍的眸子,顺着苍衍的鼻梁往下,一直到停留在他的嘴唇之上。
她就这样一点点靠近,带着冬夜里唯一温热的鼻息,吻在了苍衍的唇上,
灵力从唇齿之间渡给了玢玉,可玢玉却好似不满足于此,还进一步啃咬住了苍衍的唇瓣。
鲜血从嘴唇上渗出,玢玉呼吸间添了几分笑意。在灵力交互之下,连带着玢玉周身弥漫的浊气都缠绕着悦然。
她索取着,凑得更近,将苍衍的肩颈环绕在臂间。
直到月色倾洒,苍衍半盘起的发髻被玢玉无意扯散。
仅在此刻,好像属于过往的回忆,跟着苍衍灌溉给玢玉的灵力,将玢玉记忆最深处的一些片段唤醒。
玢玉就这样倚着苍衍换成她后腰的力道,身子微微后仰,满是血污的手毫无顾忌地捧住了苍衍的面颊。
“炉……鼎……”
她迟疑地在意识含糊的此刻,说出了于自己来说尤其陌生的字词。
苍衍不语,只是凝视着玢玉,等着她语气中的意犹未尽。
“你……”玢玉凝视着苍衍,“炉鼎……”
苍衍稍微凑近,轻轻问她:“要师尊做你的炉鼎?”
玢玉稍顿,随即点点头。
“做我的,炉鼎。”
周身浊气不由分说地将苍衍包围,似乎要从外到内将苍衍浑厚的灵力蚕食。
下一个吻,玢玉吻得更为热烈直白。
她并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只有最深处的东西在浊气催动之下,被唤醒在面前这个修为高深之人面前。
苍衍并不推拒,更没有犹豫。
仅是一个回吻,他拖住了玢玉的后脑。
不就是炉鼎。
命都给你。
……
一直到天色渐明,玢玉虽然意识仍然处于混沌状态,但重新对视时,她的眸子却是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清明。
她不再对苍衍的灵力存有渴求,只像是小动物吃饱了似的,在浊气被苍衍置换来的灵力洗涤干净之后,总算餍足地合上了眼,躺在苍衍怀中睡去。
苍衍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玢玉身上,紧接起身准备离开。
脚下的法阵横生施展,清风扬起袍袖,顺便清扫了角落的污浊。
可正要在苍衍踩着阵法消失在此地之时,他猛地警觉回头,看向了破窗之外的不远处:“谁!”
作者有话说:
某糕:(挠头)就是这个意思啊,(点头)嗯,对……就是的。
52、撞破
◎“再相似的人,都只是有着相同模样的替代品罢了。”◎
“谁!”苍衍收起阵法,又一次低斥道。
远处无人应声,只有一只野兔从荒草中穿过。
苍衍横眸冷冷审视良久,直到怀中玢玉有了一些不适的蹙眉,他才收回了目光,重新带着玢玉回到寝殿。
一直到偏院杂物间内没了半点动静,远处荒草之间才有人现出身形。
那人玉白肤色上,隽秀的五官横生几分愠色,衬着净明殿弟子的袍服,全然是格格不入的模样。
他薄唇始终紧抿着,远望破屋的目光阴沉得吓人。
“苍衍……”那人沉声,“你竟能甘心为她当炉鼎。”
愤懑之时,手中玉瓶碎成了齑粉。
齑粉随着那人迈步散了一地,而伴着粉尘扬起,他的面容也渐渐变化。
清冷隽秀的容貌一点点如同捏造一般,变成了开朗阳光的模样,大了一圈的眸子就连怒视都少了些威慑力。
直到重新踏进净明殿的结界布施范围内,那位名为荧惑的少年抬手将袍袖一挥,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炼丹殿前。
……
苍衍为玢玉置换洗身上这一个多月所沾染的浊气,玢玉也是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
但毕竟苍衍的灵力和修为都过于深厚,要彻底吸收接纳,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苍衍在寝殿亲自照料了许久,在将外面镇压之事全权交给琮壶之余,也多了观察玢玉的时间。
只是事情不尽如人意的部分,远比他想的还要多一些。
在没有内丹的情况下,那些为了灵果本体所聚集的浊气,似乎自成一派地在玢玉体内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内核。
它与玢玉共生死不说,平日里只要玢玉醒着,它便也醒着,只要玢玉有了负面情绪,它便有了养分,开始躁动。
而若是浊气盛行到了极致,负面情绪不足以喂养,想必便会出现那日啃食异兽的情况。
不过如今苍衍以身为玢玉炼化浊气,即便玢玉仍会吸食浊气,对于这人身的短短数十年,苍衍觉得自己还算有把握。
玢玉自此,常住在了苍衍的寝殿之内。
又一次深夜,玢玉沉沉睡去。
苍衍替她加盖了一床被子,随即草草披了一件外袍,走出了寝殿。
苍衍总觉得玢玉有些奇怪,她时常会对亲密的动作回馈下意识的犹豫,而浊气影响越轻,她的犹豫和迟疑便越明显。
可近日玢玉身上浊气反复得厉害,而在炼化之余,也会刻意地保持亲密的距离。
只是问及玢玉,玢玉却是支吾不语。
苍衍一路踱步,放任寒冷的夜风灌进自己的衣袍之内,借此让自己静下来。
回想种种,他竟缓步走到了弟子们歇息的偏殿。
细细想来也是好久没有去关心过自己的弟子了,虽然都各自成人无需过多关怀,但苍衍还是不禁亏欠。
他带着内疚正要迈步走进偏殿,却听边上窸窣声响传来。
苍衍抬手,拇指在食指与中指中间的指节上掐诀,当即隐匿了身形。
缓步靠近声音来源的地方,苍衍听到是穹宇在和谁对话。
穹宇有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这话你还是不要再传出去了,不管你是好意还是什么,都坏了同门之间的和气。”
一个乍一听有些熟悉,但细细听来又陌生的声音紧接着应答道:“师兄,我知道错了。”
“只是那日你们也见了,玢玉师妹情况危急,若非师尊出现,恐怕是性命堪忧……”
“那日我们可没见,”穹宇连忙打断,沉思道,“也不知究竟是谁传出去的谣言,说那是玢玉……以谣传谣的事情不要做。”
“还有,”穹宇犹豫着说,“那不是我们师妹。”
“不是师妹?那是什么?”那人追问,“不是师妹……师尊又为何将她这般细细照料?”
“我也是看她是师妹,才如此上心。”
“若不是的话……”
是啊,那是什么?
穹宇沉默下去,没能给出对方一个回答。
而这个问题又像是一粒石子,嚼碎在了话语间,怎么都不舒服。
另外那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穹宇沉默了,便识趣地说:“师兄你也别担心了,既然琅华师姐和琮壶都没说什么,应当就是不碍事了。”
“今日师兄你说的我都记住了,”那人似乎笑了笑,“你就先回去歇息吧,别操心这个了。”
穹宇收起了脸上的迟疑,或者说是藏起了流露在外的迟疑,对那人说:“行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说完,穹宇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穹宇离开后,与他对话那人并没有离开。
他久久伫立原地,好像在等着谁来。
一直到偏殿的墙外传来动静,他顺着动静望去,嘴角微微扬起一些愉悦之后,他笑了一下,腾身而起翻墙而出。
落地之时他掸了掸衣摆,随即不知冲何处笑道:“你还是忍不住来见我了。”
苍衍现出身形,冷眼看向对方。
或许在其他所有弟子眼中,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和他们从很早之前开始便同吃同住的弟子。
只是这位弟子常年身处炼丹房,所以难以与旁人走动。
但苍衍却一眼认出了对方,甚至觉得此事荒唐得可笑。
站在面前的,是玉珩生平第一次练就游离术而生的失败品。
他没能继承玉珩的容貌,更没能分到本体的多少灵力。
而玉珩也是不愿面对自己这个失败分.身,玉珩把这东西灵力抽空后留给了苍衍,化名荧惑,帮他看住炼丹炉运转。
原以为千百年下来,二人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存在。
谁知玉珩又捡起了这东西。
“先前躲躲藏藏,如今又不怕了?”苍衍冷声道。
“怕啊,”荧惑耸耸肩,忽而冷笑着望向苍衍,“但我目的都达成了,也无所谓了。”
“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他说,“你那些弟子恐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了。”
“我的弟子?难不成你比我更了解。”苍衍嗤笑,“浊气之事,是你干的?”
“自然,”荧惑笑笑,似乎在这个躯壳之内久了,也沾染了这个躯壳的性子,“但我不清楚你究竟在后怕什么?”
说话间,荧惑逼近苍衍继续说道:“我以为你经历了那一世就该明白,无论如何转世轮回,那都不是冥儿。”
“再相似的人,都只是有着相同模样的替代品罢了。”
“与其在这世事轮回中去被无数个替代品伤害,不如早些完成这转世轮回,让冥儿回来。”
苍衍本应该怒火滔天,可说不清为什么,面对荧惑皮下的玉珩,他只觉得悲凉。
他还是很难对玉珩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只能对他的想法鄙夷惋惜。
为曾经的友情与默契,为荒唐的爱恨情仇。
“纵使转世,她们也是系在同一根绳子上的细线,”苍衍背对着荧惑,不屑理会荧惑口中的谬论,“就是这无数根线,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冥儿。”
“无论转世几遭,她只会是冥儿。”
荧惑开始阵阵发笑,一直到满是嘲讽的笑意开始疲惫,才继续说:“你这么觉得,可你的弟子们呢?”
“他们会把这个只有模样相似的人真的当作冥儿吗?”
“苍衍,你是不是高估了人心?”
闻言,苍衍想到方才穹宇的反应,还是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见苍衍这模样,荧惑走上前进一步嘲笑他:“看来你也明白啊。”
“苍衍,”荧惑道,“说得难听点,如今的玢玉,不过是无数替代品中,最为残次的一个。”
“落魄的出生,敏感的性子,还有她来自泥潭里卑劣的本心……!”
话没说完,苍衍已经一把掐住了荧惑的脖子。
“苍衍,”荧惑眼角抽动,“你不能杀我。”
苍衍面色不动,继续加重指尖力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你可曾想过,若是我死了,你那好不容易抓回来的金丝雀,会如何想你?”荧惑咬着牙道。
见苍衍果然犹豫,他又说:“就算你毁尸灭迹,若我再化一分.身呢?”
至此,苍衍松开了手,将玉珩这具羸弱的分.身丢在地上。
反正他要做的都做了,剩余的事情,自己也好有所应对。
“关于玢玉,我不但不会伤她,我还会娶她。”
荧惑愕然瞠目:“你……”
“若你觉得你能挑拨,便把你能带走的弟子带回天上便可,”苍衍视线看不出半点温度,“不适应的留下来也没用,能适应的,我自有庇护之力。”
说完,苍衍便带着了然的谜底,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玢玉睡得还是有些不踏实,翻来覆去多了,连手和面颊都是冰的。
苍衍坐在榻边,无奈地笑了下,一边捂着玢玉这好似被冷风吹了许久的面颊,一边动作轻微地吻在了玢玉唇上。
直到将灵力渡去,又一次换来了浊气之后,他才安心地睡在了玢玉身边。
次日一早,玢玉才梳洗完出去,就听见正殿那边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为师与玢玉之事,想来早便不再是秘密。”
“只是出于礼数而言,此举还是欠妥。”
“出于为玢玉的名声考虑。”
“下月初一,为师会在净明殿迎娶玢玉。”
……
玢玉听着动静缓步靠近,可听着里面反常的死寂,她又莫名不敢接近纷乱的中心。
于是踱步许久,她还是停在了正殿外不远处的门廊之下。
又等了一会儿,正殿偏门开了,苍衍出现在门前。
他向玢玉伸出手,玢玉也踩着犹豫的步子走向了苍衍。
就像是习惯成自然,玢玉见到苍衍的手,便下意识将手放在了他手上。
——即便无论多少次,她都感觉手与手之间,始终有着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见到玢玉后,殿上一众弟子心里来自过往和近日相处的点滴回溯眼前。
既有从前箜冥的样貌,又有如今玢玉的妥帖懂事。
按说大家都该高兴,所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大家也都对苍衍的举动,奉上了道贺。
而玢玉,她确实应该高兴。
分明这个结果是她从处于那日开始便期盼着的。
她甚至顺应着自幼学来的谄媚,去附和苍衍发自本心洋溢在面孔上的安心和释然。
但说不清的力量鼓动着她,她抬头扯出一个笑意,无视了所有的喧闹。
“既然大婚,那是不是所有弟子都会来?”玢玉问。
苍衍稍忖,脸上笑意微凝:“怎么了?”
玢玉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她苦笑一下,“只是一辈子就一次的大婚,我想热闹一点。”
“我从前没有家人,如今难得有净明殿这样的大家庭,也算是有亲人送嫁了,”玢玉望向苍衍,缓声问,“我想要大婚……像你来接我那日的热闹,可以吗?”
苍衍看着是犹豫了一阵,但还是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你。”
“大婚当日,我会让所有弟子来为你送嫁。”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也是我和我朋友一直在讨论的命题,那就是转世后究竟还是不是原本的人?
拓展命题是,如果杀了转世才能换回原本的人,杀不杀?
究极命题是,如果杀了转世才能换回本人,但会保留记忆,还杀不杀?
(欢迎大家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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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小通知,这两章接得紧所以明天也会更~大家平安夜快乐~
53、替身
◎“愿你早日与所盼之人重逢,也愿我能……觅得良人。”◎
可能是因为净明殿从离开天界开始气氛就过于沉重了,在大婚的消息公布之后,一众弟子的接受能力竟然比预料的还要高一些。
更别说终于等到今天的琅华了。
大婚当日,玢玉坐在原本的寝殿,由琅华打点衣冠装束。
琅华精心替玢玉打扮了大半日,总算是在最后一支凤钗簪上之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玢玉看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原来曾担心的不被接受是可以变成被所有人祝福的,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梦境一般,真的像这样风光大嫁。
原来一生一世一双人并不是画本里才有的,只可惜,原本该享受这个的应当是别人。
玢玉下意识敛眸,不再去看镜中的自己。
琅华瞧见,凑近了看玢玉:“怎么了?新娘子到感动的那一步了?”
玢玉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倒是没想过你梳妆的能力,竟会这么好。”
“那是自然,”琅华笑道,“从前你……”
琅华的笑意微微凝滞,她很显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于是她自然的笑容转为扯笑,面对玢玉时也显出几分不自在:“从前我也去历劫过,所以学过一些。”
但大婚之日说这样的话,实在是让琅华尴尬地无处藏身。
见玢玉虽是笑笑,但明显兴致下去几分,琅华心里责怪了一句自己,随即再一次扯笑:“你……你先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轿撵什么的准备好没有,”
说完,琅华就像逃离似的小步跑出了寝殿。
看着琅华离开,玢玉脸上的笑意渐淡。
她凝视着琅华离开的方向许久,回头重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可她目光并未久留,反而是伸手向桌上的首饰盒,打开抽屉之后,从里取出一柄匕首,藏在了婚袍的宽袖之下。
大概又坐了一会儿,她听见窗口传来一阵声响。
咚咚咚——
咚咚——
“请进。”玢玉对窗口那边道。
紧接着,窗被推开,荧惑探头探脑地环顾了室内一圈,翻窗进来。
进来之后,他掸掸手,随即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瓶。
“还以为没机会呢,”荧惑笑笑,“还好你聪明,知道今日师尊没办法寸步不离守着你。”
玢玉回头,笑脸迎上去:“我可久等了。”
说着,她便要接下玉瓶。
可荧惑没有直接交给她,反而反手攥在了手里,煞有介事地确认道:“你确定真要同师尊大婚吗?”
“这流言蜚语可不能小瞧啊,就算你可以不管师兄师姐他们的说法,但……”他犹豫地问,“那你可就只有师尊这一条退路了,以后即便你想走都走不掉了。”
“万一师尊他……”
荧惑没有继续说,只是看着玢玉垂下头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随即就将那个玉瓶交给了她:“罢了罢了!不去想这些!”
“好歹是你们大婚的日子,总要往好的想是不是。”
玢玉笑笑,接下玉瓶的动作却犹豫了。
正要道谢,就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下一刻,没给殿内任何人做出反应的时间,苍衍破门而入。
他的目光越过玢玉,远远落在了荧惑的身上。
他怒视荧惑许久,又在重新看向玢玉时稍微收敛。
“玢玉,”他道,“过来。”
玢玉没有动作。
荧惑故意拉住了玢玉的手,对苍衍哀求道:“师尊,玢玉她并不是……”
苍衍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推掌,荧惑就重重地被掌风推进了墙里。
玢玉惊得一个哆嗦,看着荧惑缓缓落在地上,嘴角流着血,感到自己手好像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玢玉,”苍衍知道给玢玉解释玉珩之事的效果是微乎其微,只好继续重复,“过来。”
玢玉缓缓转身,却没直面苍衍。
她只是这样站着,左边是受伤的荧惑,右边是身着婚服,如往常一般向她伸手的苍衍。
“师尊……”荧惑艰难地开口,“玢玉她只是想有自己的想法,你不可能控制她一辈子……”
苍衍不理荧惑的蛊惑,只是缓和了脸色,尽可能给玢玉最温柔的神色,缓步靠近她。
“玢玉,”苍衍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曾对你说过什么,但那都是虚言。”
可没等玢玉开口,荧惑又说:“玢玉……你若是真的不愿意,我们可以去找玉珩仙尊庇护。”
“他是与苍衍师尊同样厉害的仙尊,同样可以护你周全,”荧惑艰难蹙眉道,“而且,在天上你便不会再受到浊气侵扰,你可以做你自己……”
玢玉闻言,神色微动紧接着回头:“你说的,可当真?”
听见这话,苍衍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紧绷。
但玢玉却看不到这些,只是在犹豫的过程中,将脚尖的朝向面向荧惑。
她紧攥着手中玉瓶,一步一顿,还是穿着婚服走向了荧惑。
在玢玉靠近时,荧惑便冲她伸出了手。
玢玉将玉瓶放入袖口之中,转而搀扶起荧惑,将他的手环在肩头,这才重新面对苍衍。
但开口的却是荧惑:“师尊,你这样的独断,之后只会众叛亲离。”
“我早就告诉过你,真情难胜天道,”荧惑笑意之间带着嘲笑,“看来你轮回历劫之中没能领会的道理,如今要靠玢玉来告诉你了,”
“她再如何,都只是玢玉,”荧惑道,“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
话还没说完,荧惑渐渐松快的神情一下紧绷。
再接着,他神色几次变化,从愕然,再到震惊,直至愠怒。
转眼就见他一把掐在了玢玉脖颈之上。
“玢玉!”苍衍正欲动手,却在荧惑拉着玢玉挡在身前时,无奈停手。
荧惑脸上的虚弱荡然无存,转而代之的是斜视玢玉的阴狠。
“原以为你是个识趣的,”荧惑道,“不过你这点很像她。”
他又嗤笑一声:“可惜你不是她。”
荧惑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打不过苍衍,便紧紧攥住玢玉的脖颈,甚至将她提起来,挡在了自己的命门之前。
一声骨头碎裂声音传来,凤钗落地,翅膀碎了一地。
荧惑挑衅似的重新看向苍衍,正欲开口,却见玢玉似乎又有些不寻常。
就见玢玉的左眼正在反常地聚集着浊气,而这次的速度,远超往常无数倍。
下一刻,玢玉的手僵硬地抬起,紧紧攥在了荧惑的手臂之上。
接着,浊气就这么顺着玢玉的手臂,十指,乃至指尖,在她指甲扎入荧惑皮肉的同时,灌进了荧惑的血脉之中。
荧惑忽然明白了玢玉的用意:“你……”
“是……我确实不是她,我也成不了她,”玢玉艰难侧目,黑白分明的双眸里满是血丝,“但不代表……我没有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那日苍衍夜半出去,玢玉本只是不踏实,想去看看。
没想到会目睹这荧惑的真面目。
她真的觉得有些讽刺,原来这个地方真的没有属于她“玢玉”的地方。
玢玉想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起来,面颊抽动时带下了两行热泪。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恩怨,也知道自己是那个姑娘的替身,但……抛开所有恩怨,”玢玉咳了两声,嘴里尽是血腥味,“我知道谁对我好。”
玢玉并不是每次被浊气侵扰都会丧失意识,所以也是因为这个,她窥见过苍衍被浊气所困的样子。
也是那时候她知道,苍衍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他只是想为自己曾经爱的人,多付出一些积攒的念想。
她当然没真的想过,一柄匕首可以真的让这些修仙之人殒命。
但正如她所说,她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若我没猜错,这浊气你也无法应对吧,”玢玉重新侧目看向他时,眼底带着嘲讽,“这可是你送给我的,如今我……原封不动,尽数归还!”
说着,玢玉咬着牙发出一声低吼。
“呃……啊啊啊————!”
转瞬之间,浊气像发了疯似的环绕着玢玉和荧惑,却还在进一步聚集四面八方的浊气。
那红色浓重得发黑,弥漫着骇人的不祥之气。
即便是苍衍和玉珩,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浊气!
就在浊气几乎要将殿内填满的时候,那浊气竟是有灵性一般忽然凝滞。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浊气倏地化作利刃,随即猛地扎向玢玉荧惑二人,将二人贯穿。
“玢玉!!”
剧烈的疼痛之下,荧惑终于松开了玢玉。
漫天浊气随着玢玉的血崩散去,而玢玉也是在浊气支撑散开后跌了下去,倒在了苍衍瞬移过来的怀抱之中。
苍衍再没留手,一掌轰碎了荧惑头颅之外的躯壳,紧接着又施法将荧惑的头颅藏匿。
至此,他再没管这些,看向玢玉。
苍衍眉头紧蹙,看向玢玉:“……你可知你这样会死!”
玢玉倒在苍衍怀中,苦笑:“我?我当然……知道。”
“那你……”苍衍眼底红了,心里不安的猜测渐渐成形,“……又是为何?”
玢玉疲惫地合了一下眸子。
因为她累了。
“坊间传闻纵使粉饰着救风尘的故事,听多了总让人迷失……”
“荧惑其实说得没错,”玢玉咳了起来,“这样的地方,从根上就腐烂了,又怎能开出向阳之花?”
“但话本中唯有一点,我认同,”玢玉继续苦笑,“烟柳巷中的女子,无不向往着全心全意的感情。”
“可纵使她们燃尽了自己,也烧不亮一段无情的感情。”
苍衍紧抿双唇,难以应对玢玉的真心吐露。
“苍衍,”玢玉牵住了苍衍的手,“我怪过你,怪你将我送进了短暂的美好,又将我沉入孤独的深渊。”
“可我又能怎样,”玢玉眼底再次噙泪,可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我这般模样,根本离不开你,更别提独自去面对外面的艰险了。”
“我只好依附你,顺从你,”玢玉视线中苍衍的模样渐渐模糊,好像与初识的模样越来越远,“哪怕是做你心爱之人的替身。”
“苍衍……”玢玉咽下了满口的血腥味,紧紧攥住了苍衍,“我注定不是你翘首以盼的皎洁月色……”
——更是注定要一辈子卑劣地为自己谋求,索取。
苍衍这才明白那些疏离回避之下的不自然,又渐渐顿悟,原来对于玢玉来说,他们亲密之时,连清醒都是一种煎熬。
苍衍眉头舒展,却满是怅然:“你恨我吗?玢玉。”
玢玉感到自己意识渐渐涣散,只好用摇头代替言语。
恨?
怎么会呢?
这是她潦倒一生里,唯一可以尝出甜味的解药。
即便解药本就不对症。
她本都做好了卑劣一生的准备,对往后躲在这个皮囊之下的后半辈子有了觉悟。
但她还是真的爱上了这个风光霁月,无限美好的人。
她在苍衍怀抱中无力地滑落,又缓了好一阵,才得以继续开口:“哪怕你对我的好,只是对故人的千百分之一,我也是何其有幸啊……”
“苍衍,”玢玉再无力抬头,只好倚靠着苍衍喃喃,“有幸遇见你……”
“也……”她没能咽下继续涌出喉口的鲜血,嘴角却释然地往上扬起,“愿你早日与所盼之人重逢。”
“也愿,我能……觅得良人。”
作者有话说:
大家圣诞快乐~
54、魔尊
◎“从今日起,仙尊已死,魔尊当立。”◎
众人听着动静赶来的时候,殿内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但狼藉之内满是死寂,遍地殷红之上,只有苍衍身着婚服跪坐在其间。
玢玉面孔上已经褪去了血色,哪怕红妆饰面,但唯一鲜艳的色彩仍然只有嘴角淌出的鲜血。
玢玉死了,死在二人大婚当日。
二人身着婚服,依偎在一起,却未能行完大礼。
苍衍渐渐明白了。
这是玢玉最后的自私。
成婚只是幌子。
她早就做好了死在行礼之前的准备-
她不想嫁我。
苍衍合眸,眼底的酸楚满溢,狠狠地扯起疼痛。
他就这样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将玢玉横抱起来,一路穿过长廊,走到正殿前。
玢玉被放在了院子中间。
很快,自殿门延伸到正殿的红毯之上,顺着苍衍的动作燃起了一圈火焰。
火焰从外往内烧进去,燎上了玢玉的袍袖,衣裙,直至漫天火星飞散,玢玉在真火之中燃尽了在这里最后的痕迹。
净明殿内众人在张灯结彩之下,无人敢开口说话。
面面相觑良久,还是琅华上了前。
可就在琅华靠近苍衍的同时,一阵疾风掠过,就见所有的大婚陈设尽数变成白布,将整个净明殿的喜庆洗成了严冬哀色。
“师尊……”琅华看着苍衍一身红站在雪色之上,担忧之余竟有些心惊。
却见苍衍回头时神色淡淡的,他只是抬手变出一件玄黑外袍,披上之后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下一刻,花街。
聆霜阁的惨叫声接连传来,一直到锈腥味与无数花魁奔逃的声音散在了风里,整个花街下起了大雪。
雪幕之中,一颗头颅悬在了聆霜阁顶上。
苍衍站在楼顶,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我知道你还有意识残留。”
说着,苍衍对荧惑的头颅施术,看不明白的咒文化作锁链,将荧惑的头颅禁锢在里面。
“我不会抹除你的分.身,亦不会归还,”苍衍道,“若你想取回你的东西,就来花街找我。”
话音落下,苍衍又对荧惑的头颅施术,紧接着荧惑又恢复了肉身,而那部分没有禁术禁锢的身躯上,属于荧惑本身的灵力开始慢慢散开。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动静,野兽嘶吼声缓缓靠近。
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异兽像是闻到了珍馐之味,嗅闻着灵力的味道,就争先恐后地上去啃食起荧惑的肉身。
血肉溅开,又是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苍衍侧目睨了一眼此处的境况,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确认自己的婚袍没有沾染血污之后,继续站在楼顶,继续等待着什么。
同时,归墟殿。
瓷器碎裂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在场弟子皆是吓得不轻。
“师尊!!”
“来人!!!”
弟子慌忙乱作一团,坐在殿上的玉珩则是抬手制止他们。
“无碍,”玉珩蹙眉,脸上神色却尽可能保持平静,“不必找人,小问题。”
说着,玉珩扶着座椅的把手起来,给了雀见一个眼色,顺着雀见的搀扶回到内殿。
刚踏进内殿,就见玉珩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玉珩跌跪在地,雀见低声惊呼:“师尊!”
可玉珩却没有理会他,只是自己咬着牙道:“苍衍……你真是个疯子。”
稍顿,玉珩顺着搀扶起身,啐了一口血沫:“我去一趟魔界。”
“魔界?”雀见莫名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心生几分担忧,“请容雀见同行。”
玉珩本想拒绝,可想到自己的状态,雀见兴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稍忖后交代了两句,随即带着雀见上了路。
于是约莫一刻钟过去,花街的穹顶之上,裂开一道豁口,玉珩出现在花街上空,飞舞着袍袖衣衫。
黑白两道身影远远对望,但没有一句交流,飞闪的光影已经交手。
掺杂着浊气的灵力蛮横又直进,在玉珩本就虚弱的情况之下,打得他渐渐难以招架。
就一个转瞬,苍衍抓住机会,一举拿下玉珩,隔空施术,让他艰难顽抗着跪在地上。
见他如愿跪拜,苍衍低声问道:“玉珩,你可知我当时为何不教冥儿游离术?”
游离术不同于寻常分.身术,利在可以切割灵力,强化分.身,弊在游离术分.身与本体紧密相连,极易遭到限制。
玉珩怎会想不到。
他只是没想到,他与苍衍有朝一日也会反目。
这么想着,玉珩愠怒更胜。
他忽然退避了几丈远,随即食指与中指合在嘴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又忽然合掌汇聚灵力,随即重重地推向了聆霜阁。
聆霜阁那边传来一阵轰响,坍塌声中异兽四下逃散,而荧惑也彻底在这强力一击下,被打得细碎。
玉珩再次口吐鲜血,却面向苍衍扬起了挑衅的笑容。
苍衍腾身在空中,冷冷地说:“你倒是干脆。”
“不干脆等着你将我的灵力喂给这些畜生吗?”玉珩嗤笑着站起来 ,“你如今的做派,与魔界之人何异?”
苍衍对这个问题付之一笑。
毕竟做派也好,思维也好,在他眼中,善恶不分物种。
“那便如你所言吧。”
说着,苍衍一个飞身突进,一把掐住了正在恢复的玉珩,缠斗着就从下三界打到了天界。
二人凭空出现在天界仙庭之上,上来就给天帝伺候了一个大窟窿。
紧接着,玉珩回敬苍衍一掌,反作用力推得二人各自后撤好一段距离。
“苍衍!”天帝上前搀扶住玉珩,又厉声对苍衍道,“你想造反吗!”
苍衍连一个眼色都没有留给天帝,只是大手一挥,掀起一阵疾风。
“从前只带走净明殿,是本尊客气了。”
“既然最后的体面对有些人来说都不知足,那本尊便给你们一个成全。”
说话间,天界的地面竟开始开裂。
细细密密的裂痕穿梭并行,在遍布之时,忽然传出了天崩地裂一般的动静,将整个天界都震撼得四分五裂。
修为上前的小仙当即倒了一地,只有几位尊者还能保持站立,先后走到天帝与玉珩身后。
面对着苍衍,众人都想说什么,一时间却无人敢开口。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大义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偏偏玉珩还受了伤,更没有人能直面苍衍的荒唐之举了。
天帝死死盯着苍衍,袍袖之下拳头紧握。
就听苍衍说:“从今日起,仙尊已死,魔尊当立。”
“若有人再来犯,就是玉碎,本尊也不图瓦全。”
众仙看着苍衍要转身离开,皆是将目光投向了天帝。
天帝忽然感觉呼吸都困难,只好在满身重压之下艰难迈动步子。
他气,他怨,可他无能为力。
但就在天帝意图开口时,玉珩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又摇了摇头。
天帝见状,与他对视了片刻,紧接着将信将疑地退回了步子。
苍衍的身影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消失在云层之中,就在这时,一具沾满鲜血的尸体凭空降下,落地之时血色四溅。
玉珩眼底的胸有成竹彻底被打散。
——那是他派去偷袭净明殿的雀见。
“玉珩,”苍衍的声音远远传来,“此人看着面熟,想来是误入了净明殿。”
“净明殿弟子没归墟殿的有本事,招待不周了。”
……
待到苍衍回到净明殿时,净明殿内被雀见带人侵扰的狼藉已经被琅华和琮壶带人收拾得差不多了。
琮壶率先上去,有条不紊地汇报道:“雀见带了七十余人来,剿灭五十七人,尚有人逃离中。”
“殿内弟子重伤三人,轻伤无人,”说到这里,琮壶的神色渐缓,“无人叛变。”
苍衍紧绷了许久的神色也同琮壶一起舒缓了几分,被疼痛沾满的内心钻进了几丝暖意,却反而激起心酸。
可重新放眼环顾一周,苍衍又蹙眉:“琅华呢?”
琮壶稍顿,才开口:“她……替我挡了一下,伤得最重。”
按照琅华的根基和修为,恢复起来并不算难事,但按照这个说法一个推算,苍衍又意识到了一些别的。
“雀见的死,是你所为?”苍衍问。
若是一人先死后伤,那他身上的伤口绝不会如此血腥骇人。
苍衍虽然对此有所盘算,但转移雀见尸体时,看到雀见身上的模样,也还是被惊到了几分。
琮壶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单膝跪在苍衍面前认错道:“是弟子一时失控,失了分寸。”
本以为将要迎来苍衍的疾风骤雨,谁知苍衍只是抬手示意他起来,又说:“你能有这样的决心,便能够独当一面了。”
琮壶稍微放宽了心,却从苍衍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独当一面?”琮壶问,“弟子愚钝,不解此意。”
苍衍没多说,只是抬手掌心凝成一个玉瓶,又将玉瓶交给琮壶:“里面有我灵力炼成的丹药,本是要给玢玉用的”
“你将这些药安排下去,”苍衍道,“未来一段时间,净明殿便交给你了。”
说完,轮回镜在苍衍身后显形,再下一刻,苍衍又消失在了净明殿前。
须臾之境内,璞真看见苍衍过来,真是惊吓远胜惊喜。
他犹豫好久,才迎了上去。
“苍衍仙……”璞真想到那些传来的消息,犹豫良久才试探道,“魔尊大人……?”
“您这是……要继续步入轮回?”
苍衍望着面前熟悉的古树,摇摇头:“本尊要她下一世她出身优渥,平安无忧。”
就听璞真倒吸一口凉气,为难地开口道:“这……难办啊。”
“先前那小丫头都是拿自己一生的修为换了您的命格,但……”璞真说到这里有些心虚,“但您也见了,不还是被玉珩仙尊给改了命格。”
这事对璞真来说也真是无妄之灾,他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回绝苍衍:“要不您就不喝这一碗忘尘水,然后下一次界?陪她过这一辈子?”
苍衍当即回绝:“那便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了。”
“那……”璞真挠头,“不如您就再忍忍?”
说这话时璞真真是慌极了,就怕苍衍一下震怒,把他这须臾之境也给拆了。
正当他犹豫着,就见苍衍还真的抬手施法。
璞真一阵慌乱,下意识退步的同时,忙盘算着有什么可以应对的法子。
谁知苍衍的掌心并没有如预想一般朝向璞真,反而是放在了他自己的心腹之前。
就见灼眼的光亮被苍衍从体内提炼到掌心,而这光亮又在苍衍掌心之中,一点点分成了两半。
“一半内丹,送入轮回陪她转世,”苍衍道,“这够了吗?”
作者有话说:
天帝:服了,逮着我薅呢?
55、灵樨
◎那是他欠箜冥的。◎
苍衍全须全尾地离开,回来时却是脸色惨白。
放眼整个净明殿,从来没有人看过苍衍如此虚弱的模样。
他面色惨白,嘴唇一下子分不清是冷得发紫还是失去血色。
可直到苍衍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进了寝殿,他们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
那可是苍衍,他怎会冷呢?即便是冷,又怎会冷到这个程度?
一旦这个想法形成,对苍衍乃至现状的担忧便开始发酵膨胀。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琮壶便带着众人的担忧到了苍衍寝殿前。
“师尊……”琮壶有些担忧的抠门,“您……”
“无碍。”
话都还没说完,苍衍的声音已经从殿内传来。
乍一听,苍衍的声音与往常似乎没有差别。可也说不清是不敢想,还是什么,琮壶很快就将心里的不安带过,试图继续开口。
但在开口前,他却有所觉察似的眉头一蹙。
琮壶猛然抬头,就见混沌之地里素日还算安稳的浊气,正在以一个诡异的形态往苍衍所在的寝殿聚集。
玢玉已经因为浊气丧命,琮壶很难不为此担忧。
这样想着,琮壶有些急促地敲了敲门:“师尊?师尊您当真无碍?”
就在琮壶正要继续叩门之时,殿门竟然开了。
殿门在琮壶面前开了半个人宽度的缝,琮壶试探着望去时,殿内满是漆黑,见不到半点光亮。
苍衍仍穿着他与往常一样的玄袍,就这样站在那里,看似并不准备邀请任何人进去。
说不清为什么,琮壶看着苍衍时,觉得他有些陌生:“师尊,大家都很担心您。”
“无碍,”苍衍道,“净明殿元气大伤,却远不到要担心生死的程度。”
“你尽管做你该做的事情,多余的事情不必担心。”
琮壶仍有些担心,但比起担心,好像质疑此时的苍衍更具有危险性。
他下意识干咽一口唾沫,随即后退了半步,躬身道:“弟子明白了。”
殿门重新合上,苍衍脸上的平静随着他脚下拖着的沉重步伐,渐渐紧蹙,直至眉心紧锁。
他甚至没能走到床榻之上,仅是走到半路便跌跪在地上。
肩上垂下了几绺墨发,额角碎发不知何时被渗出的汗珠粘连。
他一手撑在地上,低声“啧”了一下。
但即便痛苦,即便虚弱,心里无数情绪纷乱着,唯独没有一种情绪。
后悔。
那是他欠箜冥的。
身为凡人,无法守护岳蓁和商晚茗,但身为仙者,他又受制于无数规制。
在意识几乎要被疼痛撕碎之时,苍衍体内曾属于玢玉的浊气,再一次与这个混沌之地的浊气呼应。
丹田深处,被苍衍置换所剩下的半颗内丹周围,正不断聚集着浊气。
而那些浊气竟也呼应着内丹的运转,一丝丝汇进了内丹之中,填补其中的空缺,成了内丹的一部分。
苍衍合眸感受许久,挣扎痛苦的面孔上,嘴角竟微微上扬。
“有意思……”
……
另一边,天界。
苍衍离开许久之后,玉珩终是看着面前的雀见口喷一嘴鲜血,跌倒在地。
他莫名觉得有些累,只为苍衍的糊涂心痛,愤怒。
归墟殿弟子赶到,看着玉珩跌跪在地,而新来的雀见死得面目全非,皆是一阵唏嘘后赶忙往前跑去。
但还没来得及接触到玉珩,就见天帝忽然有了动作。
“师尊!”
一场大战之后玉珩尚且虚弱,此刻未等玉珩恢复,天帝竟一掌击在了玉珩后背。
“玉珩仙尊擅自调派天兵,扰乱三界秩序,”天帝沉声,“其罪与苍衍同等,该受天道之审判,带……呃!”
谁都没想到,天帝话都没说完,玉珩竟一下震怒转身而起,周身震散的灵光竟随着他的怒意沾上了猩红。
“浊气……”天帝震惊,“你……你竟然!”
玉珩半边嘴角扬起,笑得莫名阴狠:“天帝,你的野心早就藏不住了,你当真觉得本尊不会提防你?”
说起这个,玉珩自嘲地笑了一下,却进一步狠戾起来:“本尊连苍衍都可以反目,你又算什么东西。”
若说苍衍与玉珩之间,即便再怎么下狠手,都因许多旁杂的因素无法施展全力。
那面对着天帝,玉珩便真的像是把所有苍衍这里无从施加的东西尽数宣泄。
天帝就这样被玉珩掐着脖子举到了半空,而就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玉珩咬着从嘴角渗出的鲜血,猛地震开灵力,当场将天帝身上属于天帝服制震成了齑粉。
“天上地下,有能者多劳,大车以载,”玉珩睨着仅剩一件里衣的天帝道,“天帝多年修为了无建树,本尊念天界不能无主,自今日起待天帝之职。”
说着,他回头环视天界众人:“谁有异议?”
仙尊玉珩,即便受了伤仍能将天帝压制到如此境地,这谁敢反对?
从前有两位仙尊互相制衡时,都没人敢随意惹怒任意一位,更别说现在。
话音落下,天界众人齐齐跪地,对这位新任天帝俯首称臣。
正在这时,一个归墟殿的弟子走上来,小声在玉珩耳边说了什么。
“他竟分了一半内丹?”玉珩嗤笑。
听罢,玉珩将落魄的天帝丢到一边地上。
他低声咳了一声,抬手擦去嘴角血沫之后,从人群中找到了一个小仙君。
“桃夭,”玉珩看过去,两指送去一道灵力,而灵力半路又凝成一封书信,落在桃夭手中,“你与箜冥相熟,去一趟须臾之境,那里有你能做的事。”
……
数年后。
另一边,人间。
“你是大家闺秀!如此成何体统!”一个浑厚的男声从霍府正堂传来,惊扰了夏夜蝉鸣。
同时,又有一个听着和善的中年女声响起:“话不会好好说?你凶灵樨做什么?”
堂中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周围围着一圈不敢说话的家丁侍女,正中跪着两个看似是兄妹的小孩。
说话间,那个穿着华贵的中年女子又对哥哥说:“霍凌川!你一个当哥哥的怎么带的妹妹!”
名为霍凌川的少年瞠目结舌,看看自己又看看霍灵樨,直接气消了。
“灵樨想做什么我哪里管得上?”霍凌川指着霍灵樨就道,“要不是她……!!!”
话都没说完,霍灵樨忽然就扑了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下一刻,兄妹两个又扭打在一起。
堂上再次陷入哄闹,大概过了一刻钟,一个茶盏“砰!”一声穿过人群碎在了正堂门前的地上。
“够了!”
所有人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定在原地,看着霍行舟站在那里,气得满脸通红。
孙蔼上前扶住了霍行舟,替他顺着气,又赶紧给管家使了一个眼色:“先将小姐和少爷带下去。”
下人们得了眼色赶紧麻溜地将霍凌川和霍灵樨带下去,又赶紧回来恭顺地候在两边,从里边把门关上了。
霍凌川和霍灵樨前后脚离开,他们扭打得凌乱的衣裳,和鸡窝似的头发看在众人眼里,皆是不禁发笑。
霍凌川少年气碍着面子,稍微正了正身子,端起少爷模样道:“都不准笑。”
“笑你怎么了?”霍灵樨矮了霍凌川一个脑袋,娇嫩的声音满是不屑,“真没用,早让你把那混混打跑了今日不就没事了!”
霍凌川叉着腰就正色:“我来日可是要当将军的人!怎能随意与那些匹夫动武!”
“连自家人都保护不了,拿什么保家卫国?”霍灵樨稚嫩的声音说着远胜于霍凌川的认知的话语,一时间听得众人皆是愣神。
可霍灵樨只是“切”了一声,然后冲霍凌川做了一个鬼脸,转眼就溜出去跑得没影了。
“小姐!!”
下人们急得大惊失色,又不敢喊得太大声惊动里面的老爷夫人。
于是堂前一群下人只好留下一半伺候霍凌川,跑出一半追霍灵樨去。
“小姐!”为首的侍奉嬷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别跑了!明日可就是您的生辰了,若是生辰出了什么岔子,老奴该如何交待啊!”
霍灵樨对此置若罔闻,仍是自顾自跑向外面,穿越大街小巷,直奔街市。
生辰又如何?
哪有逛街市来得快活?
这么想着,霍灵樨的步子更加轻快自在起来。
一直跑到街市口,霍灵樨灵活地穿越人群,彻底将霍府下人甩开。
“甩面咯!甩面!!二钱一根面!”
“戏台开唱!老爷们请来观戏咯!来——请上座!”
“糖葫芦!!新鲜的糖葫芦!小姑娘可要来一串酸甜可口的糖葫芦!!”
霍灵樨被糖葫芦的叫卖声吸引去目光,酸溜溜的口感闪过脑海,她紧盯着就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探头望去。
可紧接着,另一边又传来叫卖声:“画糖画咯!点什么画什么!不满意可重画,画到满意为止啊!”
糖画脆甜的口感又闪过霍灵樨的脑瓜子,她又咽下一口口水,转过头去找起糖画的摊子。
但霍灵樨还是小瞧了这街市人流,这才过一会儿,她就被吞没在了人潮之中。
“啊!”
霍灵樨脚下一个踉跄,转眼就失重倒下去。
眼看着就要屁股着地,她吓得连连摆手试图保持平衡。
可人潮涌动之下,别说摆手了,她一时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好像有谁提住了她的领口。
下一刻,她就被提了起来。
视线忽然清晰了一些,但一些脏脏臭臭的味道也顺着提在领口上的力道,从夏夜晚风里飘过来。
霍灵樨迟疑着回头,当即叫出了声:“啊——!!”
完了,话本中英雄救美的剧情并未发生。
身后之人,正是那群混混的头头。
作者有话说:
某糕:小灵樨上线了!!大家热烈欢迎!
小灵樨:(昂首)(挺胸)也不用这么刻意,免礼免礼~~
某糕:(或许有谁行礼了吗?)
56、说媒
◎“擅自评判别人之人,恐怕才是真的偏颇吧?”◎
霍灵樨挣扎着要呼喊,可那人直接将霍灵樨嘴巴捂住,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早说了该教训他们个彻底。
霍灵樨在心里狠狠骂了霍凌川一下,然后进一步剧烈地挣扎起来。
但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到什么是绝对力量下带来的恐惧-
这根本打不过-
怎么办?
霍灵樨十年以来所有的知识储备到这一刻都瓦解了,眼见着那人和身后聚集的混混笑得越来越放肆狰狞,霍灵樨眼眶红了-
十岁生辰还没过,我还不能死……
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霍灵樨撇着嘴就开始哭。
可那群人哪管这些,拎着霍灵樨就转头走向据点。
大概片刻过去,就在霍灵樨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死期将至时,一阵轻风拂过,一个男子逆着人流出现在混混一行人的去路前。
那人玄袍加身,内衬着朱红绣金里衣。他墨发随意地半束脑后,但深邃的眼眶里嵌着的眸子,却是全然与随意不同的深沉威压。
“放了她。”
那人远远开口,但不知为何霍灵樨却觉得这里听得很明白。
可那混混没有动作。
明明刚听到的时候吓得手上一个哆嗦,却还是装作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混混一行人继续走着,那人也还是站在原地。
一直到即将打上照面,那人又说:“我说了,将她放下。”
那人的声音明显更响更有威慑力了,但霍灵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群混混竟还是自顾自往前走。
说不清为什么,霍灵樨觉得他们要完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两边人擦肩。
但不等经过,那为首的混混就这样跪了下去。
随行混混皆是一惊,但更惊的,显然是被混混头子松开手后,要往下掉的霍灵樨。
眼泪又一次流出了眼眶,霍灵樨紧闭双眼一声惊呼,但这一次还是没着地。
再次睁开眼,眼珠子轱辘转着,霍灵樨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那个男子的臂弯之上。
那个男子没再管那些人,只管自己重新汇入人群。
他始终没跟霍灵樨有什么对话,直到走到那个糖画摊前。
“要一个什么样的?”他问。
霍灵樨稍愣,鬼使神差下还真的应了:“要一个糖葫芦样子的。”
就听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却没继续说话。
直到糖画画好,经由那人的手递到霍灵樨手里,那人伸手替霍灵樨整理了乱糟糟的头发的衣裳。
“街市鱼龙混杂,待你年长一些再来,”他温润地笑起来,带着霍灵樨走向街口,“你兄长在等你。”
说着,那人目光远远移向街口不远处的牌楼之下。
而霍灵樨也跟着看过去,当真看到霍凌川带着一群下人等在那里。
“哥哥?”霍灵樨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放到了地上。
她回头看向那人,觉得虽然是第一次见,那人却有些难以言喻的熟悉和踏实感。
那人重新轻轻摸过霍灵樨的脑袋,温声道:“回去吧。”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说:“生辰快乐。”
霍灵樨还要开口,却听远处一阵脚步声跑来。
“霍灵樨!!”霍凌川气得远远就直呼大名,“你知不知道你吓死哥……我了!”
霍灵樨回头嘟囔了一句“对不起”,又兴奋地说:“但是我遇到了好人,他……”她一个回头,却愣在原地。
那人……不见了。
……
时间一晃又过去八年,八年光景,转眼霍灵樨也长成了城里出了名的才貌兼备的佳人。
虽然霍灵樨的脾性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但在其他尤其出众的条件之下,霍府门前还是提亲者络绎不绝。
“这个不行,个子还没我高,竟有一个半我的分量。”
“这个连书都没读过的武痴,他爹都看不惯他。”
“这个更不行,看着就是一副要欺负灵樨的面孔,推了推了。”
霍凌川难得从军营回来,图个盛夏时节的纳凉避暑,却在自家门前愁得焦头烂额。
他将那些书函还有画像一把拍在了桌上,紧蹙着眉道:“这良莠不齐的,如何能当我霍家女婿!”
霍行舟闻讯走来,捋着比数年前花白了不少的山羊胡,身形却还算挺拔:“胡闹!”
霍凌川听见声音站起来,转身作揖:“父亲。”
霍行舟稍一颔首,免了霍凌川的礼,却仍是神色肃穆:“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们在盘算什么,”他横眸扫向霍凌川,“你就护着你妹妹胡闹吧,之后你妹妹当真嫁不出去,你难不成护她一辈子?”
霍行舟的话似乎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霍凌川闻言只是撇撇嘴,然后若无其事地私下张望了几眼。
“也不是不行,”霍凌川小声嘟囔,“多留一间屋子的事……”
虽是很小声地嘟囔了,却还是让霍行舟一手拍案斥道:“胡闹!”
霍凌川缩了缩脖子,任凭霍行舟骂他:“你这几年翅膀长硬了!有了些功绩便愈发为所欲为了!”
“有了功绩便有护住灵樨的底气,这有何不妥?”霍凌川还是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想着话都说出口了,他还是没忍住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那高束长发下,思维却是与一丝不苟的头发不同的发散与新颖:“女子并非只有出嫁这一条去路,父亲母亲如此急着将她嫁出去,可有为她考虑过?”
“你们可有想过,她是否愿意嫁!”
霍行舟一下语塞,只觉得一种全新的观念正在他脑海中碰撞,而他脑海中的思绪正奋力反驳,却无从入手。
正在这时,孙蔼从屋内走来,她有些奇怪地环视一圈,紧接着询问道:“凌川,你妹妹呢?今日可是她十八岁生辰,你爹请来许多宾客,她别是……”
一句怀疑道出,被霍凌川飘忽不定的目光和走调的口哨声给坐实。
果不其然,霍行舟又是对桌案一下重击,咬碎了满嘴愠怒,怒斥一句:“胡闹!简直胡闹!!”
……
霍灵樨是在半路被“绑”回来的。
她本是要去街市外的私塾讲学,那是她与那日男子的约定。
不,如今该叫他韩泽渊了。
那人名叫韩泽渊,据他说,那日正是他来此地的第一日。
眼见着街市热闹,是领略当地风俗最好的地方,便独身前去,谁知误打误撞救下了霍灵樨。
那日之后,霍灵樨找了他很久。
直到又一年生辰,重逢于街市,那人带她去了他的私塾,说要在这里给无家可归的女子讲学授课。
自那之后,每一年韩泽渊都会给她庆祝生辰。
而随着私塾里的可怜姑娘越来越多,霍灵樨的生辰也在热闹之外有了别的意义。
两年前,霍灵樨成了私塾里新来的教书先生。
因为韩泽渊说,“先生”一词用于教书育人之时,可以不分男女。
换言之,不论男女都可以得到给传道受业解惑后的尊重。
于是,霍灵樨在暗处与韩泽渊一起,一起背上了城里“离经叛道”的评价。
十八岁生辰,本应是要赴私塾之宴的,可偏偏霍凌川个不中用的,都二十二了,还学不会说谎。
霍府正堂之中,霍凌川与霍灵樨一左一右地跪在堂中。
一通训斥结束,霍灵樨眯起眸子看向身边的霍凌川。
她小声道:“若我今日真被嫁出去,你说你怎么应对?”
“能怎么应对,”霍凌川也侧目看向霍灵樨,小声道,“我带人给你抢回来。”
前面负着手站了许久的霍行舟倏然回头:“你们说什么!”
“没有!”
“没有!”
二人悻悻收了声,又过了一会儿,霍凌川被孙蔼叫去应酬生辰宴的宾客,而霍灵樨则是紧随其后的,被管家和侍奉嬷嬷带回屋子给打扮了起来。
换上崭新的华服,霍灵樨却觉得霍凌川远赴沙场应当也不过如此吧。
于是就见她垮着臭脸,出现在了席上,与霍凌川面对面坐在了霍行舟与孙蔼身边的次座上。
不知是谁先打开了话头:“霍老爷,您家千金如今也是德才兼备亭亭玉立的,怎能迟迟不考虑婚配之事呢?”
闻言,霍行舟摆摆手笑道:“哎,岂会是我不想?”
“这不是小女迟迟未有出嫁的念头,”霍行舟歉笑着摇摇头,“总不能把人绑上花轿嫁出去,她母亲都不舍得。”
堂上当即一阵附和的笑声,但不乏有些“过来人”来指点迷津。
“霍老爷,这话说得偏颇,”不知谁在哪里开口,“这女子总是要出嫁的,若不适龄成婚,往后总不能一辈子要你们照拂。”
“可不是吗,”当即有人附声,“不说有谁照拂,但说这生子的事情,便不能马虎。”
“如今成婚生子,往后还能多抱几个娃娃。”
席间甚至有女声跟着附和:“是呀,霍小姐,你可别小瞧了其中门道。”
“这生儿育女门道寻不对啊,可是要吃亏的。”
“这早日成婚,也能早些学到其中道理。”
听着席上这你一言我一语的,霍凌川一整个捏了一把汗。
他挠了挠鬓角,试图说些什么压住霍灵樨的火气,谁知霍灵樨这嘴比他快了不止一点。
“究竟何为偏颇,何为公正?”霍灵樨摇摇头笑着,觉得堂上的对话真是荒唐得有意思,“擅自评判别人之人,恐怕才是真的偏颇吧?”
作者有话说:
霍凌川(扶额):你们说……你们惹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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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本应该会在春节前完结,大概寒假会开新文《热搜预定》~(提前放话督促自己加更码字)
57、催婚
◎“你看啊,今夜月色是不是很美。”◎
城里谁都知道霍家千金是个脾气不算好的,但好歹是生辰,好歹是主人,大家都给了面子。
席间不乏有人笑笑收声,但也有固执己见之人,继续劝解:“霍小姐这话说得……大家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我好?”霍灵樨挑眉,“我觉得我现在就很好了。”
“好到任何比现在更多的附加项,都会成为负累,”霍灵樨自知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却还是忍不住直言道,“比如成婚,比如生子。”
她有意将成婚生子二字说得极重,听得席间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外,连霍行舟脸色都不好看。
孙蔼扯扯笑,忙道:“灵樨,让你不要开席就贪杯,”她连忙招呼管家来,“快给去煮一些醒酒汤,一会儿一起呈上来给宾客们备着。”
管家应声退下,霍灵樨也看到了孙蔼投来的眼色。
可今日本就不痛快,此刻更不想服从于这些陈旧的思想。
再者,若是今日屈服,往后随着年岁增长,这样的话语更会是只增不减。
于是她深呼吸一下,又站起来接着说:“我虽为女子,却熟读诗书礼乐,手能提肩能扛,纵使终生不行婚配,仍有养活自己的本事。”
“又不是断了手脚,还要靠别人照拂。”
孙蔼看看霍行舟,又看看独自站在那里的霍灵樨,顿时脸上笑容有些难看。
“灵樨……”孙蔼压低声提醒,脸上赔着笑意,“快上菜了,先用膳吧。”
霍灵樨看着席间投来的各色目光,只觉得自己仍有满腔热情和底气可以应对。
可面对孙蔼和霍行舟的目光,却觉得自己有些无力。
但就在这时,不知何处银铃轻响,有人发出了一声嗤笑。
霍灵樨虽然没听到那人在嗤笑之后说了什么,却觉得听不到也无关痛痒了。
她按住了坐回去的念头,重新站定,回想着那人曾教过自己的道理,再次开口。
“正如诸位所见,我饱读诗书,为何一定要为人妻替人生子?”
“我可以是迎风的柳枝,可以是盛放的花卉,可以是山间清风溪涧湍流,甚至可以是烧不尽的野草。”
“我可以是万物,为何一定要通过嫁人生子实现自己的价值?”
席间众人似乎都没想过霍灵樨会这样说,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
孙蔼见霍灵樨似乎仍要继续说什么,担心她说多了反而害了自己,便起身要去阻拦。
可才起身,却不小心被衣摆绊了一下。
孙蔼膝盖磕在了桌腿上,不禁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眼见着霍灵樨又要开口,孙蔼不顾疼痛就要抬手,可这显然是螳臂当车,她只能满面愁容地看向那边。
谁知就在下一刻,霍灵樨开口的同时,一记响亮地巴掌在霍灵樨十八岁生辰的宴席上响起。
下一刻,霍灵樨面颊红了大半,连带着眼眶也红了。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霍行舟,满心错愕泪眼蒙眬下,已经看不清霍行舟脸上类似的愕然。
就见一滴泪落在桌案上,霍灵樨紧绷着神色,咬着牙说:“抱歉,是女儿让父亲丢了脸。”
霍灵樨说着便一个转头,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堂门后。
霍行舟在原地紧抿着嘴,同样疼痛的掌心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见气氛僵持,霍凌川起身叫住霍灵樨:“你去哪里!”
“多谢诸位好意,但此路看来不适合我走,”霍灵樨头也不回地迈出堂前门槛,“这才是我所前进的‘门道’。”
……
离开了霍府,霍灵樨的泪水才重新决堤而下。
生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日复一日地成长,然后步向与本心更远的路?
一条长辈所规划铺陈的路?
如果是这样,她一定不要。
满脑子浆糊一样,霍灵樨路边买了一壶酒,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街市上。
再往前走,就是……
就是……
完了,思绪好像断片了……
……
远远听见一声铃响,苍衍好像觉察了什么。
他从私塾的书房内起身,迈步出门,穿过摆着一桌子菜肴的前院,出了私塾大门。
就见远处不知哪里发出一阵纠缠的动静,接着酒壶落地,瓷器碎裂声直接将苍衍引向了纠缠的中心。
谁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一群地痞流氓当即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好远。
没人拉扯,霍灵樨失去了依靠的着力点,直直地往后倒去。
但苍衍早就先一步挡在了她身后,将她托在身前。
“既然不胜酒力,何故要喝这么多?”苍衍垂眸,瞥见霍灵樨眼角泪痕,眉心紧了一紧。
他抬手替霍灵樨拭去泪痕,如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可就这一句轻声细语的呢喃,霍灵樨还真的抬起眼皮子,煞有介事地眯眸看向他:“韩……泽渊?”
就见韩泽渊笑笑,点了点头。
霍灵樨醉意朦胧,盯着他看了好久,随即忽然张开双臂,挂在了他的肩上:“我走不动了……”
虽是渐渐长大成人,可含混之间,霍灵樨还是会下意识依赖这个完全无关家族前程后路的人。
而韩泽渊也总是会顺着她,给她所有她所要的美好。
韩泽渊没有说什么,就这么背起了她。
霍灵樨再一次感叹,好像从儿时到现在,韩泽渊的肩背,永远是那么宽厚踏实。
夏夜的风很舒服,私塾所在的地方比邻街市,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太过于喧闹。
虫鸣,月色,隔街相望的灯火。
一切恰到好处,将夏夜的静谧留给了徒步前进的二人。
风带走了一些醉意,霍灵樨在韩泽渊肩头渐渐恢复了一点神志。
她将面向外面的脑袋扭回去,看向韩泽渊。
“韩泽渊,”霍灵樨醉得吐字都不清楚了,但还是坚持说着,“为什么扭转世人的成见如此艰难?”
韩泽渊回头:“什么成见?”
“为什么女子一定要结婚生子?为什么一定要嫁给男的?”霍灵樨醉得有些难受,开口时索性闭上了眼,絮絮叨叨着,“为什么不能不成婚生子,为什么不能……不能女的和女的成婚?”
韩泽渊似乎停顿了一下:“和……女的?”
“对,”霍灵樨用力点点头,“女子生来善于读人心解人意,还懂互相体谅。既然都是相伴余生,为何就一定要与男子同行?”
“和男子同行,可比与女子同行前路难测多了。”
这问题好像真的有点将韩泽渊问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霍灵樨才等来了韩泽渊的回复:“你说得在理。”
“但……”他问,“你想与女子成婚?”
“我只是假设,” 霍灵樨摇了摇头,“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韩泽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是吗?是我认识的人吗?”
说到这里,霍灵樨睁开了眼。
她好像醉得面颊发烫了,烫得心跳都有些快。
一个回复卡在嘴边,纠结了许久,竟挤掉了一部分的醉意。
就这么盯着韩泽渊的侧脸许久,霍灵樨还是避开了视线。
她重新转回脑袋,看向远处的天空。
天上仍是月明星稀,远离了喧闹之后,她渐渐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名为心动的声音。
“嗯,”霍灵樨轻声应了一下,“韩泽渊。”
韩泽渊侧目,看向霍灵樨:“我在。”
霍灵樨回望向韩泽渊,有些迟疑地稍顿,随即忽然失笑。
韩泽渊投来了不解的目光,却只在霍灵樨止不住的笑意中,听见一句全然无关的回答:“你看啊,今夜月色是不是很美。”
猝不及防扯开的话题,让韩泽渊在少许停顿后,将脸上的紧绷重新转为松快。
霍灵樨瞥见韩泽渊也看向天际,这才大胆又放肆地将目光,久久停留于韩泽渊的侧脸上。
“是啊,”韩泽渊道,“今夜月色确实很美。”
闻言,霍灵樨轻不可闻地笑了下,才重新看向天际:“我也是。”
……
霍灵樨并没有如预计一般酒醒,也没能如往年一般吃完一顿生辰宴。
她到了私塾就倒头睡死过去,再等醒来,是私塾内最小的妹妹小花凑上来叫她的时候。
“灵樨姐姐,”小花轻手晃着霍灵樨,“灵樨姐姐该醒醒了。”
霍灵樨迷蒙着睁眼,回想到来时的一些片段。
拼凑着记忆的同时,她坐起身揉了揉脑袋,问小花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丑时了。”小花道。
“什么?!”霍灵樨一下就清醒了,起身就要赶回去,“我这就……”
谁知小花却按住了霍灵樨:“不急不急!韩先生说了,灵樨姐姐的哥哥来了,灵樨姐姐好生收拾自己再走便可。”
“灵樨姐姐的哥哥?”霍灵樨将信将疑重复了一句,疑惑地起来收拾了一下衣裳,又洗了一把脸。
一直到走出内堂出去,看见私塾外停着的马车,霍灵樨都有些难以置信。
自己大闹了一场,家中真的会如此大度?
霍凌川真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当霍灵樨看见霍凌川与韩泽渊相谈甚欢时,霍灵樨悬着的心才落下了几分。
她这才加快了步子,小步跑上去:“哥哥?”
霍凌川看过来,见到是霍灵樨后,先冲韩泽渊稍一颔首,这才小跑上去。
见到霍凌川跑过来,霍灵樨当即退了半步,满身戒备。
谁知下一刻霍凌川便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她。
“这是……?”霍灵樨打量着玉佩,又看向霍凌川。
霍凌川有些自责,又难以将无法袒护妹妹的心情言说。
无比复杂的情绪还是在方才与韩泽渊的对话中才有些纾解,才能坦率送出这枚一个月前求来的平安佩。
霍凌川撇撇嘴:“就……就月前陛下打赏,我见这块玉佩还算不错,给你顺道带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某糕:秦华,重生之我是一个妹控死傲娇()
苍衍:看出来了。
霍凌川:阿嚏!!!!
霍灵樨:呃啊啊啊!!你的鼻涕溅到我身上了!!!
霍凌川:(擦鼻涕)(擦在妹妹袖子上)
霍灵樨:啊啊啊啊啊啊!!!
某糕:……
苍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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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故人
◎“那妹妹活百岁,我比妹妹多一岁!”◎
秦华这别扭的话听在耳中真是惹人嫌,但霍灵樨还是接下了玉佩。
“别生气了,”霍凌川道,“生……生辰快乐。”
“往后的日子,哥哥护着你。”
“哪怕嫁不出去,哪怕外面人都不理解你,”霍凌川鼓足了勇气,一股脑将话全部倒出来,“哥哥永远是你的后盾!”
霍灵樨眼眶一热,一下扑上去环住了霍凌川的脖子。
她忍下了哽咽,清了清嗓子道:“虽然你刚才没帮我,但还是谢谢你。”
霍灵樨收回了怀抱,越过霍凌川肩膀看了看韩泽渊,又收回目光轻轻踢了霍凌川一脚。
“谁说没人理解我,谁说嫁不出去,”霍灵樨假意责怪,“别乌鸦嘴。”
霍凌川没跟霍灵樨争辩,见她没有闹脾气,便回头去准备回程的车马。
霍灵樨跟着霍凌川走去,与韩泽渊擦肩时,韩泽渊叫住了他。
接着,一柄匕首躺在韩泽渊手中,递给了霍灵樨。
“这是……”霍灵樨问。
“今年你生辰,我本准备了玉簪,当及笄礼的贺礼,”韩泽渊垂眸,温声笑道,“但你不愿出嫁,便给你换一个。”
霍灵樨接下了匕首,打开便见到利落的刀刃,刃上淬火之后银蓝色光亮尤其惹眼绚丽。
就听韩泽渊继续说:“读书明智,但必要时防身还要靠兵器。”
霍灵樨欢喜地接下,又听韩泽渊交代:“但此物慎用,莫要伤害自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霍灵樨道,“我不会的。”
韩泽渊稍顿,随即笑笑,似要目送她离开。
但霍灵樨没有急着走,反而灵巧回眸,歪头问:“你说本是准备了玉簪同当及笄礼的贺礼。”
“意思是玉簪也带上了?”霍灵樨笑着,冲韩泽渊摊手,“今年我要贪心一点,两个我都要。”
韩泽渊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笑起来。
他从袖袋中取出了很早便放好的玉簪,走上前时并未直接交给霍灵樨,反而是替她簪在了发髻之上。
霍灵樨看不到,只好询问似的看向韩泽渊。
韩泽渊则是凝视簪上玉簪的发髻许久,冲霍灵樨笑道:“很好看,衬你。”
霍灵樨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了别,跟霍凌川一起离开。
一直到车马渐行渐远隐匿于月色,琅华才从不远处的暗处走出来。
她才恢复不久,身子还有些虚弱。
苍衍和琮壶一致觉得混沌之地不宜她恢复,便经由琮壶护送,在几日前将她送来了这里。
琅华走到苍衍身边,看看马车离开的方向,有若有所思地看看苍衍。
就这样好久,苍衍才轻声开口道:“有什么不解便直接问吧。”
琅华抿了抿嘴,这才开口道:“师尊……那人……”
回想霍凌川的容貌,虽然阔别已久,但琅华自认为还没到完全遗忘的程度。
她再一次细细回想那位故人的模样,这才定了心开口:“那可是……秦华?”
……
数年前,须臾之境。
璞真看着苍衍手中半颗内丹,吓得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这……”他仍是支支吾吾的,“这老身可不敢收啊……”
苍衍没有拉扯,也没有拒绝,只是继续端着半颗内丹,沉声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看着苍衍没有收回的意思,璞真只好颤颤巍巍地接下那半颗内丹。
“您……您说。”璞真道。
苍衍脸上已经因为虚弱,气色渐渐难看起来。
“本尊还要你去轮回之中寻一个人,将他送到箜冥身边,”苍衍道,“同样的,你也要保他平安无忧。”
听到这话,璞真端着半颗内丹的手忽然踏实了一点。
这么一想,好像也踏实……
璞真无奈合眸,心里高呼。
这哪里踏实了!
他哭笑不得地开口:“您说的老身必定妥帖安排下去,但不知是哪位仙友……”
“不是仙友,”苍衍道,“是一位故人。”
“听闻那一世之后,他每一世都半生戎马英年早亡。”
听着这话,璞真脑海中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若他没有记错,那是一位少年将军,名叫秦华。
这么思索着,秦华点了点头:“明白了,那此生也是让他平安过一生是吗?”
“非也,”苍衍道,“本尊希望他,能做想做的事情。”
往昔许多的回忆重新浮现脑海,曾经秦华的壮志与热忱让你干苍衍嘴角不禁有了些微的弧度。
“他本该功成名就,流芳百世,”苍衍说到这里声音温润了几分,“本尊只想他走上他本该走的路。”
璞真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虽说历劫这种事,本就是仙者入凡尘,体验人间诸多爱恨情仇。
可仙者入世,既是历劫,便总会比寻常人多一些疾苦。
而自然的,那些生在他们身边的人,同样也会被因果牵连得多一些。
“老身……”璞真道,“明白了。”
璞真答应下来,看着苍衍眉眼间有了几分释然,转身却让人觉得有些落寞。
璞真不禁去想,身为上位者,明明一切都在弹指之间可以称心如意,却为何总要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如此较真。
可又是一阵恍然,璞真忽然觉得自己荒唐。
回头看向陪伴了自己无数日月的古树,璞真愣神后随即失笑。
从何时开始,他也觉得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是可以舍去的东西了?
又是从何时开始,因为见得太多,导致他觉得,一个人的七情六欲都是十分廉价的东西?
出神许久,苍衍的背影重新浮现眼底。
当最比邻天道的上位者有了情感……
“是吧……”他像是对自己说,“是好事吧。”
……
霍灵樨与霍凌川回到了霍府,但还没踏进去,就看到霍行舟在院子中来回踱步。
见此状,霍灵樨正要迈向前的步子顿了顿。
“怎么了?”霍凌川回头问,“停在这干什么?”
霍灵樨眼角抽了抽,看向霍凌川:“我……我不敢进去。”
霍凌川失笑:“席间顶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了?”
他戳了一下霍灵樨的脑门:“平日脑瓜子这么灵活,如今又不好用了?”
霍灵樨那还来得及想这么多,只好抬眼望着霍凌川,不断忽闪着睫毛。
“我都能来找你了,”霍凌川见霍灵樨还是没懂,只好哭笑不得地说,“我什么时候在家里话语权这么大了?还能公然调动马车还有这么多人来接你?”
霍灵樨这才恍然,连霍凌川都不搭理,直接跑了进去。
“父亲!母亲!”
霍灵樨蹦蹦跳跳走进去,却被霍行舟一个回头呵止在原地。
什么情况?
霍灵樨吓得一个激灵,又不忘回头看向霍凌川,好似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霍凌川好巧不巧也和她以一个极其相似的姿势,顿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同样在问,这是什么情况?
兄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许久,霍凌川更是不解为何霍行舟能前后两副面孔变得如此之快。
沉默保持了好一阵,霍行舟这才走到了霍灵樨面前。
“出去干什么了?”他绷着脸道。
霍灵樨低下了头,嘟囔道:“去……私塾了。”
说这话时,霍灵樨心虚得厉害。
就这么一个呼吸的功夫,她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心道哪怕接下来是什么疾风骤雨,她都会老老实实接下。
就见霍行舟一个抬手,霍灵樨当即紧闭双眼屏息凝神,缩回了脑袋。
但响亮的巴掌没有再次传来,而是放在了自己前不久被打得生疼的面颊上。
霍灵樨本就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在霍行舟的动作下,进一步哆嗦了一下。
霍行舟稍顿,严厉的声音传来:“还疼吗?”
霍灵樨眨巴着大眼睛看回去,有些刻意地装作委屈道:“疼。”
仅一个字,霍行舟便红了眼。
霍灵樨有些意外,更有些手足无措。
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得过头了,霍灵樨看着霍行舟红了眼的模样,心头一酸就赶紧站直了身子:“其实,其实也不疼了。”
霍灵樨纠结着抬起手,却不知该放在哪里。
她凑近了想哄哄面前的老父亲,但凑近了反而让霍行舟脸上被岁月留下的沟壑一下尽数闯入眼底。
心酸的感觉一下涌入霍灵樨心头,她竟然没有觉察到霍行舟也被时间磋磨,与“老”这个字渐渐画上等号。
“父亲……”霍灵樨嘴撇下去,“对不起……”
霍行舟没有落泪,但眼眶始终是红的。
这个生来活泼的小丫头,自幼便给家里带来了无数的喜乐,但也正因如此,全家人都在她的安危上牵肠挂肚。
霍行舟仍然捧着霍灵樨的面颊,哽咽良久语重心长地说:“虽不是第一次为人父,但父亲是真的……想要你能比任何孩子,多幸福一点。”
“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想陪你走到最后?”
“若真的可以,又何尝舍得将你交给旁人照料?”
“可父亲母亲……”霍行舟又哽咽起来,满目不舍地看向霍灵樨,“寻不到能陪你走到最后的办法啊。”
说这话时,孙蔼也走上来,牵起了霍灵樨的手:“灵樨,方才席上你父亲也知道做得过火了。”
“我们也是真的寻不到法子了,”孙蔼也是愁眉道,“我们总是要有离去之日的,你哥哥也不能护你一辈子。”
“若非担心你往后没有退路,你父亲也不会如此着急。”
想到席间的冲突,孙蔼又说:“那些说话不好听的宾客,大不了我们往后不来往了。”
“但你……”孙蔼欲言又止,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
霍灵樨犹豫良久,一时间难以为这个难题找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却听霍凌川大步上来,一把环住了霍灵樨的脖子:“放心!不就是活得比你久么!”
“小意思,”霍凌川一拍胸脯,放言道,“那妹妹活百岁,我比妹妹多一岁!”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的阅读tips:带“苍衍”的叙述是苍衍视角的,而“韩泽渊”有关的叙述,都是灵樨视角的~这样说应该会好理解一点!
59、愁闷
◎“我希望你精神足够富足,能应对世上所有变故,也希望你足够博学,能解开人间百态之惑。”◎
闻言,孙蔼气笑了:“让你不要远赴沙场的时候,没见你答应得这么利索。”
“你一个常年领兵作战的人,如何能做出如此保证?”
霍凌川再一次挺起胸膛道:“那我便更努力活下来,为了妹妹,为了父亲母亲。”
孙蔼笑着推了霍凌川一下,假意责怪。
可在这同时,她又忍不住去观察霍行舟的神色。
其实霍灵樨的念头也好,霍凌川的立场也好,说到这份上已经不能更明确了。
霍行舟说得不假,都是他的念头。
可霍灵樨说的,在他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在所有的矛盾之外,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霍行舟自知自己思想有些陈旧,却远不到顽固的地步。
他思忖良久,叹了口气:“罢了 ,既然你们心意已决,为父也不勉强了。”
也不知是不是霍灵樨的错觉,霍行舟离开的背影,竟在沧桑之余有些单薄。
看着霍行舟与孙蔼前后脚离开,霍凌川悄声走到了霍灵樨身边。
“你为何不哄哄他们?”霍凌川问。
霍灵樨稍有些不解:“哄什么?”
“你就告诉他们,你有心仪的对象了,”霍凌川道,“然后告诉他们你以后能老有所依,不就好了?”
可霍灵樨却摇摇头:“那不就是骗人了? ”
“我见你与那韩先生不是……”霍凌川试探了一句,“单说言谈举止,我见他人也挺不错的。”
霍灵樨歪头看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下:“这么容易轻信别人?就你这样的还当大将军?”
“那不是,”霍凌川若有其事地说,“我是真觉得他有一种亲近感。”
霍灵樨没有对此深究,只道:“喜欢又如何?纵使喜欢,这也不是我霍灵樨唯一的退路。”
“在养活自己和未来这件事上,我不想将所有的希望托付在别人身上。”
“既然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照顾自己,相爱相守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我们即‘我们’,先是‘我’,再是‘我们’。”
霍凌川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深刻的参悟。
在感叹读书当真有用之余,他也只是稍有些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追问:“那你准备和韩先生有之后的发展吗?”
霍灵樨也思考了一下:“我……”
这个问题好像真的问住了霍灵樨。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韩泽渊虽然总是能完美照顾到她的感受,还能完美符合她对配偶的要求。
二人一直以来无比合拍,默契,却说不清为什么好像少了什么。
稍倾,霍灵樨思索无果,付之一笑:“感情之事仅我一人怎能算数?”
她灵巧地迈步,径直往前走去:“若他喜欢,自然会同我提亲,何必我先开口。”
霍凌川思索了一下,感觉霍灵樨说得竟然有些道理。
于是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就跟着霍灵樨一同走回了里面。
霍府外不远处,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巷子里。
苍衍沉默了一路,琅华也是跟着一路不语。
一直到回到了私塾,看见小花远远候在私塾门前,琅华叫住了苍衍。
“师尊,”琅华道,“有一句话弟子不得不问。”
苍衍自打雀见带人侵扰那日之后,就将净明殿的事宜尽数交给了琮壶打理。
开始一段时间还好,但时间长了,净明殿一切都有了恢复往常模样的迹象,琅华却在渐渐康复之后心生几分担忧。
苍衍从前即便再忙,都不会将净明殿交给别人打理这么久。
而此番也不知怎么的,就连琮壶千里迢迢赶来汇报一些尤其重要的决断,他都表现得云淡风轻。
就像……
就像真的想要撒手不管了一样。
苍衍闻声回头,神色从容得有些松快:“有话直说便可。”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苍衍容貌还有语气都与往日一样,但琅华还是莫名对苍衍有些惧怕。
她仅是看了一眼苍衍的眼睛,就赶紧避开了目光道:“师尊……对净明殿,您之后是什么打算?”
“琮壶打点得极好,”苍衍道,“即便没有师尊在,他同样可以照顾好所有弟子。”
这个回答算是在琅华意料之中了,但想到下一个问题,她就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那……霍灵樨呢?”琅华试探着看向苍衍,“您是准备将她当作冥儿还是……”
提起霍灵樨,苍衍的神色稍微有了些波动。
霍灵樨明媚,每一份爱憎都包含着仅属于她的率直坦荡。
她不为爱犹豫,更不为恨进退两难。
苍衍忽然笑了,自嘲之外满是苦涩。
可为什么她好像突然变得好遥远,远到连试图去爱她都要耗尽全部气力。
琅华看着苍衍的侧脸不禁眼眶一酸:“……师尊?”
“琅华,”苍衍黯然侧目,“如今的霍灵樨,不是冥儿。”
这好像是一句判决,将苍衍所有的念想拍碎在了大浪拍案的时刻。
可苍衍一路走到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箜冥,若是箜冥与霍灵樨这个人自此割舍,苍衍又该怎么办?
琅华久久凝视苍衍,问道:“那师尊……我们还要在这吗?”
属于韩泽渊与霍灵樨的点滴闪过脑海,苍衍纷乱的心绪渐渐安稳下来。
“在,”说到这里,苍衍的神色已经归于平静,“守护她的周全,仍然是我要做的事情。”
……
琅华见苍衍没有离开的意思,恢复完之后便回到了净明殿。
而属于韩泽渊与霍灵樨的时间又往后推进了一年光景,到了霍凌川大婚的时候。
霍凌川的婚配是京中一位文官的独女,家中条件尚且还算不错,性子温和也和霍凌川算是登对。
大婚当日,霍府门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管家在门前张望了许久,又回头看向内廷,抓到了霍灵樨的贴身侍女来问:“小姐呢?小姐怎么不见了?”
就见那贴身侍女支支吾吾半天,视线躲闪起来。
看着反应,不用追问管家都能猜到霍灵樨去哪里了。
可管家正要开口,就听侍女轻声请求:“管家……小姐她已经闷闷不乐许久了,今天这日子,你让她看着少爷成婚成家,想到自己往后就一个人了……”
“管家……”侍女哀求道,“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什么事就说是我疏忽了,我甘愿受罚。”
管家闻言赶紧摇了摇手:“说这话干什么,”他似乎也是想到什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事儿就交给我吧。”
侍女闻言这才舒展了面容,可才要转身,又被管家叫住:“但你可得告诉我,小姐去哪里了,我心里总该有个数。”
侍女扯起嘴角笑笑:“小姐嘛,还能去哪啊……”
私塾,藏书房内。
穿过成列排开的书架,行经无数新旧书册,在日光无法照进的藏书房角落,苍衍停步站定。
霍灵樨听出了来人的步子,在来人站定之时,也抬头看过去。
一双莹亮的眸子在暗处似有星点微光,她眨巴双眼许久,听韩泽渊开口问道:“在这里做什么?”
语气里并无责怪,反而满是温润的笑意。
但总归是年长者,说出这话时霍灵樨还是有些心虚:“我……来看书。”
就听韩泽渊一声失笑:“你兄长大婚,你却来这里找书看?”
他半蹲下,视线渐渐与霍灵樨齐平:“找什么书?要我帮你找吗?”
“不必了,”本就是个借口,霍灵樨这个时候也根本没想要看书,但看着韩泽渊,她又不禁伸手拉住了韩泽渊的衣角,“但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会?”
韩泽渊笑了一下,在霍灵樨身边找了个位置也坐了下来。
“要我替你开解一下心事吗?”韩泽渊问。
霍灵樨眯起眸子瞪着苍衍:“你这说法,显得我还像一个小孩儿似的。”
韩泽渊失笑:“不是吗?”
“我……”霍灵樨语塞,心知年龄对比下,她在韩泽渊眼中永远都会是小孩。
可想到这里,霍灵樨又闪过一些别的念头。
她看向韩泽渊,不禁凑近了一些,问他:“说来也奇怪,为什么你……都不会老呢?”
见霍灵樨靠近,苍衍心跳有些不安分。
可在霍灵樨所见,韩泽渊没有半点躲闪,反而在霍灵樨凑近时转头,迎上了她打量的目光:“当真?你竟观察得如此细致?”
霍灵樨视线躲闪了一下,重新坐回了原处:“我……我就这么一说。”
在无人可见的暗处,霍灵樨感觉自己耳朵烫得厉害,而随着心绪继续不安分,好像连面颊都热了起来。
她重新团坐在原地,还进一步将双膝抱到身前,让红热的面颊埋进了膝盖之前。
见霍灵樨烦闷的情绪散了一些,苍衍这才问道:“霍凌川成婚,你舍不得?”
霍灵樨回眸,都低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并非不舍,只是担忧,”霍灵樨道,“看着身边之人,不论来路如何,都如同被人镌刻的人生轨迹一般,在差不多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相同的道路。”
“相比起不舍,”霍灵樨叹道,“更多的该是担忧。”
苍衍也没想过霍灵樨竟会有那么多崭新超前的念头,听见此话,他不免觉得担忧,却也有些欣慰。
稍顿,他抬手靠近霍灵樨。
纤长的指节轻轻勾起霍灵樨头上步摇流苏,又在放下之后,顺其自然地放在了霍灵樨后脑上。
他一下又一下顺着霍灵樨尚未盘起的长发,温声道:“这便是我要你读书明理的原因。”
霍灵樨回头,看向韩泽渊。
“我希望你精神足够富足,能应对世上所有变故,也希望你足够博学,能解开人间百态之惑。”韩泽渊道。
霍灵樨看向韩泽渊,面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年长者,在他的轻抚之下,心跳重新不安分起来。
对视的目光之下,霍灵樨又一次追问:“那光是精神富足,我又如何保全自己人身安危呢?”
就见韩泽渊笑了一下:“那就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某糕:某人真是嘴硬,看到本人又是舍不得一点……
60、倚靠
◎他知道,他握住了这只雀鸟许久,早已默认这就是他的所有物。◎
“什么叫作……”霍灵樨面露不解,“你要操心的事情?”
韩泽渊听到这话似乎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因为自认识我开始,你便是霍府私塾两点一线。”
“既然在家中不会遇到危险,私塾不就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了吗?”
霍灵樨总觉得这个说法有些不对劲,可开了口,她竟然连一个反驳的切入点都没有。
她无奈失笑,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就这么巧,整个藏书房竟是晃动了起来。
藏书房外不断有女孩的惊呼声传来,而在这同时,藏书房内十来个书架也被这动静撼动摇晃。
霍灵樨连忙扶墙而起,蹙眉环视周围:“地动?”
话音刚落她就冲韩泽渊伸手:“快,走!”
韩泽渊似乎看着霍灵樨伸来的手愣了下,却不等他回神,霍灵樨身后的书架已经有了侧翻之势。
“小心!”
韩泽渊沉声低喝,一把握住了霍灵樨的手,下一刻霍灵樨就在失重之下落在了韩泽渊的怀里。
就见韩泽渊宽大的袍袖凭空一挥,从他原本坐着的地方忽然转身。
就在书架带着散落的书册倒下来的同时,韩泽渊已经以一个利落的动作,飞快地将霍灵樨护在了身前,将书架挡在了身后。
数十册书册砸在了韩泽渊身上,所幸那书架和墙角形成了一个刚好的角度,不至于完全压在二人身上。
倒是给那些积压的书册,还有角落里的二人,留了一个还算可以动弹的位置。
只是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小了。
韩泽渊半个身子压在了霍灵樨身上,二人除了几乎相贴的腿,连面颊都顺着肩膀的相接险些贴在了一起。
可韩泽渊却仍然将手撑在墙角,似乎是尽可能保持着体面和周全。
“你没事吧……”霍灵樨试图转头,却有些尴尬,“韩……泽渊?”
韩泽渊摇摇头:“无碍,所幸放的是书,不是别的藏品。”
听到韩泽渊这话,霍灵樨也是有些后怕。
若是这架子上放的不是书,而是琉璃或者檀木制品,这砸下来还不知道有多疼……
可听着屋外的纷乱动静,霍灵樨又蹙起眉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韩泽渊摇摇头:“估计靠我们是出不去了,等孩子们发现我们吧。”
虽然韩泽渊是这么说,但藏书房外都是一些比他们还要年幼的女孩。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看着韩泽渊尽力支撑的样子,霍灵樨心一横,觉得不能安于现状。
“不行,”霍灵樨试图推开韩泽渊,扶着墙就要起来,“我看这个空隙我可能可以钻出去,我……”
“等等吧。”
韩泽渊的语气明明是提议,却不知道为什么满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霍灵樨重新侧眸看向韩泽渊,在这张熟悉的面孔之上,竟然看出了几分陌生。
霍灵樨:“你……”
韩泽渊纤长的睫毛低垂着,他似乎眼帘轻扇,长呼一口大气:“听我的吧,可以吗?”
霍灵樨就这么静静看着韩泽渊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了回去。
在沉默的时间内,韩泽渊也调整了动作,在狭小的地方,给自己找了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姿势,与霍灵樨面对面保持着紧邻亲密却不至于过分冒犯的姿势。
在等待外面救援赶来的这一段沉默之中,霍灵樨重新将韩泽渊的面容一点点打量审视。
是的,没错。
在认识韩泽渊这么久到现在,她总是会有许多说不清的违和感。
就像是……
有两个韩泽渊,总在他情绪最脆弱的时候,不经意暴露出牵扯出违和感的契机。
霍灵樨稍顿,看向了韩泽渊:“韩泽渊……你为何,如此偏袒我?”
其实霍灵樨已经将话说得十分含蓄了。
毕竟韩泽渊对她的好,她怎会感受不到。
他看起来无所不能,却总是温柔地对她无微不至。
从认识那年的生辰开始,再到往后私塾里的朝夕相对。
体贴,周到,每一份好意都像是为霍灵樨量身定做。
霍灵樨尽可能平复着心底里不安分的心跳,用力地深呼吸之后,开口问道:“韩泽渊,你……可有心悦之人?”
韩泽渊始终安稳平静的神色,还是被这问题撬动了一角。
就像是精心修补的窗户纸遇上瓢泼大雨,每一寸补上的豁口都被这一场热烈直接的夏雨,冲得剩不下半点可以躲藏的地方。
苍衍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脑内一阵轰鸣,紧接着是险些决堤是顽劣溜出的几分酸楚。
“有。”他答道。
霍灵樨看着始终低眸的苍衍,心里原本十拿九稳的答案竟有了动摇。
她干咽了一口,却觉得嗓子还是发紧。
“那……”霍灵樨一手攥着自己的衣摆,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视线有所疏漏,“你……”
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藏书房的门开了。
女孩们不知是谁先提出来去外面求援的,但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已经到邻村找到了几个素有来往的屠夫还有农夫。
书架被抬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传来,直到最后一个压在二人身上的书架被抬起,女孩们在散乱的书册之中清出了一条路,围到了二人之前。
女孩子们忙忙碌碌又嘈杂地将韩泽渊与霍灵樨救出了藏书房,又在屠夫和农夫的帮忙下,将书架归位。
几个年长的女孩先一步留在了藏书房里,收拾起了散落的书籍。
门前,屠夫和农夫在霍灵樨的道谢下离开,但霍灵樨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还是给小花了一袋银钱,让她去答谢一番。
藏书房前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像是方才那属于暗角的种种都如做梦一般,在开门的同时,便被夜风吹得荡然无存。
霍灵樨代替韩泽渊打点了所有的事宜,看着孩子们将藏书房收拾得与往常无异,甚至更加干净,这才安心地合上了藏书房的门。
“私塾内院都收拾好了吗?”韩泽渊像是前不久所有事情都未曾发生一样,看着关门的两个年长女生问。
二人一起点了点头:“方才便是先收拾了内院,可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您和灵樨姐姐,大家才发觉不对劲,来找你们。”
韩泽渊点点头,将二人轻轻推向内院的方向:“先回去吧,正好去伙房看看有没有简单的吃食,今日便随便吃些吧。”
二人懂事地应下,紧接着就默契地分工,一人带年幼的女孩们回内院,一人带着其他年长的女孩们去了伙房的方向。
一直到她们都走远了,霍灵樨垂眸,遗憾和失落从眉眼间溜走。
“那我……”霍灵樨收拾了脸上的神色,回头对韩泽渊说,“我先回去了。”
韩泽渊站在原地,良久不语。
一直到霍灵樨迈步往前,他才开了口:“今日孩子们都吓得不轻,不如留下来吃完饭再走?”
霍灵樨眼睛忽闪几下,回头看向韩泽渊。
韩泽渊望着她,继续说:“这个时辰回去,恐怕霍府也来不及给你准备晚膳了。”
见韩泽渊挽留,霍灵樨轻声笑了下,顺势就踩着台阶下来:“啊……是啊。”
“还有吗?”霍灵樨问。
韩泽渊稍顿:“还有?”
霍灵樨当即扯笑:“没有没有,我就担心你还有别的安排。”
“我也这么想着,”霍灵樨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松快,却似乎还有些尴尬,“那我去帮她们看看伙房,有没有可以帮上的地方。”
望着霍灵樨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反应还在眼前反复。
若说顺势下台阶是霍灵樨给他,也是给这些年相处的体面。
那她紧接着的回避躲闪,便是她此刻心里想法最直接的呈现了。
苍衍的心底忽然就缺了一块,好像是胸有成竹了许久之后,第一次尝到了担忧。
他知道,他握住了这只雀鸟许久,早已默认这就是他的所有物。
直到霍灵樨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那就是放鸟归林。
像商晚茗说的,自由。
但他该说喜欢吗?
他们之间是否又会如同玢玉那时一般,重蹈覆辙吗?
想到这里,苍衍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也是这一阵绞痛,让内丹忽然翻滚起了一阵波澜。
“果然还是太久不炼化了,”苍衍低声道,“竟是喧闹起来了。”
苍衍眉心微蹙,运功将不安分的浊气压制。
稍倾,不安分的感觉在体内重新被压制。
苍衍拂袖动身,重新走向私塾内院。
一次地动耽搁了不少开火做饭的时间,但所幸私塾的孩子都是懂事的。
霍灵樨挽起袖子,在几个孩子的帮助下,很快就在院里搭起了桌子,摆了一桌简单的吃食。
虽然吃食简单,但干完活之后,吃什么都要比往常香一点。
只是今天有些难得的是,韩泽渊竟是第一次小酌了几杯。
一桌饭很快就被清扫干净,而在收拾完之后,算着时间踩着夜色,霍灵樨也真的到了要回去的时间。
匆忙跟孩子们道别,霍灵樨和韩泽渊在无形的默契下,双双走到了私塾门前。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霍灵樨在分岔路的树下停下脚步。
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月明星稀,对韩泽渊道:“你今夜喝了酒,别吹夜风了,回去吧。”
韩泽渊却只是任由目光落在霍灵樨身上:“你呢?”
“我?”霍灵樨失笑,“我……”她神色微顿,笑意渐淡,“我自然是真的要回去了。”
话一出口,苍衍心口又是一阵酸痛。
眼见着霍灵樨转头,迈步走向归家的岔路。
苍衍两步跟了上去,在霍灵樨站定的同时,停步在她身后。
霍灵樨没有回头,苍衍也没有更进一步。
他只是在无数次犹豫之后,从后轻轻地牵住了霍灵樨的手,然后低垂下头,抵在霍灵樨的脑后。
见霍灵樨没有推拒,他才小心翼翼又贪婪地与她十指紧握。
小半身分量落在了霍灵樨的身后,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竟是一点都没觉得吃力。
反而有些说不清的喜悦。
“你这是做什么?”霍灵樨问。
“藏书房内,似乎是受伤了,”身后的声音弱弱地听不出更多语气,只有埋进了长发间的低吟,“我走不动了,让我……靠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躲过流感……宝儿们也注意身体(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