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羡鱼 “何人敢在我璇玑阁界内撒野?”……
离别的那日符盈照例去千钧潭转了一圈, 与相识的人一一道别。
林知大概早符盈一步回了一趟家,已经将自己今夜离开的事情告知了他的父亲。
所以当符盈礼貌敲开对方家门时,一句话也没说便被林父塞了满怀的特产。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要放下, 却被对方制止了。
两人推脱了好久,符盈到底没能拒绝他的好意, 只能揣着一大堆特产被送出了大门。
巧合的是她出来时正好碰到伽灵,对方一看到符盈的大包小包就明白了所有事情, 二话不说也回家给她拿了许多东西。
再次被塞了满怀特产赠礼的符盈:“……谢谢。”
她叹了口气, 转道去玄石门收拾东西, 在正殿外遇到了准备带着魔修与河妖转送去璇玑阁的一群人。
领头的人大约是璇玑阁的某位执事,符盈不认识, 一群人中只看到了江闲落在与他交谈, 身旁竟然站着低头用脚尖踢石子的丹溪。
其他人在给魔修和河妖施加束缚。长长的困灵锁一圈一圈地环绕在魔修身上, 没有归圣期的修为绝对无法破开。
她看了一会儿后兴趣阑珊地移开视线, 没打算再去凑这个热闹。
“符盈师姐!”
熟悉清亮的少年声音将符盈正要离开的脚步唤得微顿。
是丹溪。
她转过身,看见丹溪指了指自己, 和身旁的江闲落低声说了几句话后, 抬脚向符盈这边走来。
“符盈师姐, 你今晚便要离开吗?”少年率先开口问道。
符盈点点头:“嗯。”
肉眼可见的, 对面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有几分黯淡了。
他掩饰般地低头,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声音低低的:“嗯、嗯……这样啊……”
他咬了下唇,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心, 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少女平静的双眸,小声问她:“那,符盈师姐以后有空还会来千钧潭吗?”
符盈定定看着他。
她的眼眸清浅澄澈,但如果唇边没有勾起温和的笑, 眉眼间超凡脱俗的清透感其实极为强烈,像是悄无声息逐渐凝起的寒霜。
可即便是这样,少年也只是执拗地看着她,等着一个答案。
最后是符盈率先移开视线,叹息一声和他说了实话:“不会的。”
千钧潭太偏僻而荒凉了,这里就像是符盈幼时常呆的拂青山,她曾经觉得那里好大呀,她走一天都不能看遍山上每一棵松树。
可随着她年岁的增长、修为的提高,拂青山的每一棵松树、每一粒石子都能瞬间被她寻到。
这时候她就知道:喔,原来我可以去更加广阔的天地了。
她很少会回头看的。
丹溪垂着眼,无声地咬着自己的舌尖,像是想要通过疼痛将自心脏处蔓延的酸涩尽数压下。
林知师兄曾私下里找过他,委婉地传达过符盈师姐的态度。
他明明已经宽慰了自己无数次,好像已经完全将对方放下了,却在刚刚余光扫到那抹熟悉的浅色身影时,依旧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叫了一声那个早已被他在心中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
他明明知道了对方的回答,却依旧执拗地想听她的亲口承认。
好了,符盈师姐现在已经亲口告诉了你答案如何,你应当死心了吧。
丹溪在心中对自己说,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自己鼻尖越发强烈的酸涩感。
符盈看着他的表情。她知道对方此时心中在想着什么,可有些话还是要说出口的。
“你也不应被困于一隅、囿于一地。”
她越过丹溪的肩头,看向拢袖平静注视着这边的江闲落。他望见符盈的视线,只是向她淡淡颔首。
符盈回以他一个微笑,重新看向这个被江闲落挑选出来的弟子。
他此时或许稚嫩,或许还会为着心爱之人不爱他而沮丧。可也正是因为他还年轻,他还有着更多可能。
“修仙之途漫漫,你会遇到很多人、会去往更多比千钧潭更广阔的天地。”她对这个眼中还带着纯粹的少年说,“那时你会发现,曾经遥不可及的人、午夜时分惊醒的噩梦——不过是旅途中寻常的一颗石子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腰间的佩剑。这大约是对方最近才炼铸的,剑柄处摇晃着一缕与她剑穗相似的红绳,下方坠着一块白玉。
符盈将要说出口的话微顿,一瞬后才道:“死去之人已死去,离别之人也会离别——岁月会流转,你也不必拘于一人或一地。”
丹溪抬起头,眼眶有些微微的红,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只是这样怔怔看着她。
符盈对他笑了笑:“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
丹溪在心中叩问着自己。他依旧不甘心,可不甘心的事情已经转换了目标。
他喉结滚动,问道:“我可以在宗门大比中,见到符盈师姐吗?”
符盈的惊诧只持续了一瞬便消失了,她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说:“可以。”
丹溪蹭了一下自己的脸,眼中的失落和沮丧已经完全被熊熊燃起的斗志所替代了。
他看着符盈,郑重道:“我知道了,我会朝着目标努力的。”
虽然符盈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但既然对方解开了心结,她也把自己的态度表明了,那就没必要再深究。
正好不远处江闲落叫了丹溪一声,于是她向后退一步,向对方挥了挥手:“拜拜啦。”
与此同时。
魏平戈虽然浑身经脉都被封住了,可正常的五感还是勉强能用的。
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江闲落押在地中,眼睛正对着符盈的方向。
死到临头什么也做不了,魏平戈懒得回忆自己泛善可陈的过去,就开始盯着符盈看,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叫符盈?是问仙宗苍喻新收的徒弟?之前去过邬灵镇的那个女修?”他福至心灵地问道。
江闲落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魏平戈也没在意他的冷漠,只自顾自地喃喃着:“怪不得、怪不得……”
其实修仙界的大部分人和他一样,对符盈的这三件事情是分别听说到的。
有人见过符盈的长相,知道她叫符盈;有人听说了问仙宗掌门收了个徒弟,却不知姓甚名甚;也有人知道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在清虚秘境当场破境引来了雷劫,却不知对方的身份。
魏平戈知道后两个,却不知第一个。倘若他知道这件事情,他也不会被骗得这么惨。
他旁边的河妖老老实实被束缚着。魏平戈之前在发现被骗后本来想直接杀了这个河妖,但被紧随其后的大祭司打断了,之后也失去了控制自己蛊毒的条件,让水漓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在大祭司的帮助下,水漓身上被他下的蛊毒已经被清除了,可她还是忘不了当初那股让人生不如死的疼痛,对这个阴森森的男人又怨又恨。
她小声嘟囔着:“活该。”
说完这句,她下意识地向江闲落的方向挪了几分,已经做好了听魏平戈对她冷嘲热讽的话,但好半晌也没听到动静。
水漓眨了下眼,疑惑地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对方只是怔怔看着一个方向,像是呆住了一样。
魏平戈心想:是了,他沦落于此是活该。是因为他事先没有查清楚事情便动手,不仅没能完成羡鱼大人的任务引玉衍出来,还落得这样的结局。
——可是,特意指派他前往于此,作为十位魔将之首的羡鱼大人,会不清楚这些事情吗?
魏平戈被困灵锁狼狈地拘在地上,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是直勾勾望着面对丹溪垂眸微笑的少女,心跳越来越快。
在众多手下中独独选中了他、他最崇敬伟大的羡鱼大人,会和他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
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到了一种将要破体而出的速度。被困灵锁拘住的灵识在挣扎怒吼,他浑身的血液在剧烈燃烧着。
可魏平戈浑然不觉,他只是用指尖死死抠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即便拉出了长长的血痕也毫不在意。
“哈、哈——”他的眼球充血,鼓胀得将要破碎,却低声发出了癫狂的笑声。
符盈、玉衍、问仙宗、璇玑阁、邬灵镇……即便是旁人的死打乱了羡鱼大人的计划又怎样?
在深深扎根于丹田深处、枝叶吸取魔气疯狂生长的花朵即将破体结果的前一刻,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少女敏锐的灵识被触动,她忽地抬头向魏平戈的方向看来。
二人目光接触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骤然紧缩,不顾一切地厉声喝道:“跑——”
晚了。
魏平戈的脸上挂着解脱而痛苦的笑容,属于羡鱼的灵力在他的心口开出一朵幽冷的花,果实坠地——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整个千钧潭-
赤脚悬于半空的少女注视着下方火光冲天的山峰,暗红色的眼眸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额间一点朱红让她稚嫩的面容越发纯然无邪。
她勾了勾被飓风掀起的长发,声音轻缓一如曾经:“都说了,结果是一样的。”
同一时刻,璇玑阁中,正撑着脑袋干扰解闻水处理文书的玉衍仙尊慢慢掀起眼睑。
他脸上轻佻的笑容隐去,眼眸深处映出冰冷。
“何人敢在我璇玑阁界内放肆?”
第102章 记忆 “你叫符盈,是我留在仙门的细作……
“嘀嗒——”
刺目的红光、身体与灵识的剧痛、吞噬一切的山洪……
她似乎被撕扯成无数的碎片, 混乱而无序的记忆一股脑地被塞进她的大脑。
她看到了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她不断下坠的身体,又好似感受到了被重物碾压般的疼痛,最终只归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大口喘着气, 一瞬间什么也无法回忆起来,可身体的本能随着她的意识在慢慢苏醒, 忠诚地为她捕捉着周围细碎的情报。
“叮、叮——”
她无法睁眼,只听到细微的锁链拉扯碰撞的声音。
这是……哪里?
少女模模糊糊地、慢吞吞地思索着。
她的耳边又捕捉到一阵好似怨鬼厉吼的动静, 下一刻一阵寒风飞速掠过, 符盈顿觉周身寒冷, 想要蜷缩起身体,四肢却被什么东西困住, 一丝一毫也无法动弹。
“也不知道天虞池的冰寒季什么时候过去, 这鬼天气都能把人冻成冰块。”
陌生的、抱怨的声音。
记忆的碎片跃至她的眼前, 那是一段关于天虞池气候的记载。
天虞池没有四季之分, 一年只有霜寒季和冰寒季。没有灵力护体的凡人只能勉强在霜寒季待几天,到了冰寒季, 即便是修士在那样的温度下也不好受。
“现在天虞池是霜寒季, 冰寒季还有一个月才会到来, 不必担心。”
好像曾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过这句话, 可她记不清楚了。
“知足吧,待着这里好歹不会死,还是说你也想被凌迟?”不远处,又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冷冷说。
第一道声音“嘿”了一声, 语气带上了火气:“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跟你抱怨两声天气你呛我干什么?不就是没被羡鱼大人挑中去围剿璇玑阁么,朝我撒什么气?”
璇玑阁、羡鱼。
她的身体好像是强行拼合在一起一样,各处都在疼痛,密密麻麻的细微的触感汇聚在一起, 直接压过了来自灵识的疼痛。
少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的灵识破碎了。
声音忽远忽近,在吞没所有理智的疼痛中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那两个陌生人的对话。
几声争吵过后,空气沉寂了许久,第一个人又忍不住说话了:“不过羡鱼大人果真是料事如神。”
他赞道:“他们璇玑阁严防死守又如何,羡鱼大人不还是成功了?除了消耗了几十个元婴期修士外,羡鱼大人毫发无伤。”
另个人不咸不淡说:“少了几十个人,羡鱼大人最近说不准会招手下。”
“确实。”第一个人先是赞同一声,又免不了忧虑,“不过听说羡鱼大人的手下多是她亲自带回来的,很少从我们这些人当中选择。”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好半晌也没说话。
坚硬甲胄碰撞,脚步声由远及近,断断续续听着他们说话的少女头皮一紧,有人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强硬抬起来了。
头顶灵石的强光之下,身配长枪的魔修审视着这个被困灵锁拷在墙上的少女。
她的衣衫破烂,像是被从死人堆里随手捞出来的一样,不知是她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总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干净的地方,只是隔着血污和青青紫紫的痕迹都能看出容貌的秀气,估计年纪不大。
她眼皮下的眼球快速滚动着,好像要醒来,却怎么也掀不开眼帘。
年纪不大,意志力倒是挺强,都这样了意识竟然还没消散。
魔修撇了下唇角,从怀中摸出一瓶药倒了两粒。
方才与他呛声的同伴冷眼瞧着他的举动,直到此刻才提醒他:“让她不记得就行了,喂多了容易损伤大脑。”
言下之意就是,好歹是羡鱼大人带回来的人,别太过分了。
魔修掰开少女的嘴塞进去,强逼着她咽下,看着她眼皮下的颤动渐渐消失,漫不经心道:“变成傻子了才好。”这样也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如今也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羡鱼大人根本不会在意。
不知隔了多久,少女再次恢复了意识。
她克制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反应耐心等待了许久,依旧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强光之下少女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被浸润过泪水的眼眸却格外冷静。
她的喉咙好像还停留着刺痛感,可大脑已经开始迅速思考起自己的处境了。
这里是一个牢房。
她被困在墙上,身旁桌上是许多可怖刑具,耳边隐隐约约有惨叫声传来。
少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之前的记忆还是碎片状态根本连不起来,细想还会格外疼痛。
她无法,只能暂时从刚刚那一小段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
这里是天虞池,应当是男人口中“羡鱼大人”的驻地。这位大人挑了一队人去璇玑阁做了什么事情,最后成功了。
从他们对自己充满恶意的态度来看,她作为被这位大人亲自带来的人,可能被对方收为手下,算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哦,难怪那人不想让自己记得这段对话,万一她当真上位了,第一个拿这个给她穿小鞋的人开刀。
少女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药对她没用,不过既然让她记住了,那就要做好被她报复的准备。
她应该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她像是认识一个陌生人一样重新认识着自己。
这里到处都是晃人眼睛的白色,寒冷的坚冰百年不化。少女望着自己所在的牢房观察了许久,看得眼疼也看不出更多的信息,又无聊地转向自己的身体。
虽然记忆没有,但身体本能还在。
灵识不知道为什么碎掉了,丹田内留有灵力。她试探性地想要调动起灵力,果不其然,虽然灵力充裕却无法调动。
少女再次瞥了一眼锁住自己四肢的锁链,这应当是专门克制她灵根的困灵锁。
她好像是被人教过怎么破解这种专门针对灵根的武器,只是少女思考了一阵,决定还是先按兵不动,万一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她的选择是对的,没过多久,牢狱远处就有隐约的声响传来。
少女小心翼翼调整了自己的身体状态,闭上眼睛开始装死。
“留鹭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负责看守牢狱的魔修观察着前方大步前进的女人,点头哈腰谄媚道,“这点事情您只要知会一声,我们保准立刻把人带上去!”
女人没有说话,快速行走时带起的气流掀开她兜帽的一角,露出与羡鱼一般无二的暗红色眼瞳。
望见这双眼瞳,魔修自觉噤声了,老老实实跟在她的身后,在对方站定后,手脚麻利地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留鹭观察着闭着眼睛的少女,看了一会儿后冷不丁问:“为什么不给她疗伤?”
魔修愣了一下:“要疗伤啊?”
不是,之前那些被抓来的修仙者们也没这待遇啊。
看见对方冷冷扫过来的暗红色眼眸,魔修知趣地把后半句话咽回去,麻溜地滚蛋去找魔窟内的医师。
魔修走后,留鹭盯着少女:“睁眼。”
牢狱中静悄悄的,少女垂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只有手腕上锁链在随着冷风在墙壁上发出轻微磕碰的声音,
留鹭直接抬手掐住了少女的脖颈,同时声音一字一顿说:“睁眼。”
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收紧右手,少女的脸庞因为缺氧而变红,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她的眼皮快速颤动,终于猛地睁开眼睛。
在留鹭松开手后,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抬起脸茫然而畏惧地看着她,泪珠将坠未坠挂在漆黑眼睫上,带着鼻音问她:“……你是谁?”
两双眼眸短暂对视,留鹭挥手斩断困住她的锁链。
少女双膝一软,措不及防就要跪在地上,被留鹭伸手拎住了衣领,同时道:“带你出去的人。”
少女“不小心”拽下了她遮住半个脸庞的兜帽,攀着她的胳膊撑起身,慢吞吞噢了一声,说:“谢谢你。”
凤眼柳眉,凛如霜雪,眼瞳像是干涸的鲜血凝固在其中,银色耳坠在如云发间一晃而过。
长得很好看的姐姐,但没有印象。
少女收回视线,跟着她一步一瘸地走出牢狱,趁机试探问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在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留鹭长得冷冰冰的,但有问必答:“天虞池。带你找羡鱼大人。”
周围是一个又一个长得差不多的牢房,里面的人大都像她一样被锁链挂在墙上,有些人甚至还被动了刑。
少女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疼痛的右腿,按照这个女人刚刚的态度,她应该没被动刑。所以现在自己这满身伤不是来到天虞池后造成的,而是在这之前就有的。
问题来了,她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
在她暗自思考的时候,两人七拐八拐像是在向上方行走,几个石阶后眼前骤然开阔,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宫殿拔地而起,两旁黑袍魔修肃穆站立,望向她的视线带着冰冷的审视。
留鹭带着她面不改色穿过他们,推开宫殿的大门,对坐在首座的人恭敬问候道:“羡鱼大人,人带到了。”
“唔,过来吧。”清脆而漫不经心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少女犹豫一瞬,听从她的命令向前走了一步,只一步就莫名其妙走到了说话之人的面前。
她看到了一个曲腿坐着的红衣少女,另条腿悬在空中微微晃动,手中拿着一条吊坠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吊坠以银线交缠环绕,最下方坠着一枚四棱形状的莹蓝色玉石,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却无端让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被他人恭敬唤作“羡鱼大人”的少女拎着吊坠,移开视线注视着她,问道:“还记得什么?”
她眨了下眼,老实回答:“什么都不记得。”
面前的少女便对她弯眸笑了一下。
下一刻,“咔哒”一声,被少女拎在手中的吊坠破碎了。
微风将莹蓝色的玉石粉末吹散在二人面前,夹杂着银线的点点微光,她们隔着莹蓝色的星河对视。
羡鱼说:“你叫符盈,是我留在仙门的细作。”
她抬手抚上符盈的脸庞,望着对方颤抖的瞳孔,声音和缓说:“你忘了么,你的爹娘在拂青山,被那些名门正派暗杀了。”
第103章 观察 这是她记忆混乱的源头之一。
在她说出这句话后, 符盈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零散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一股脑地浮现出来,她忍着疼痛依次看了过去,姑且认同了“爹娘已经死去了”这件事情。
至于其他的信息……符盈持保留意见。
但面对着羡鱼的注视, 她适时表现出失忆人士应有的茫然,怔怔看着她:“我是, 被留在仙门的细作?”
羡鱼将她的鬓边碎发别至耳后,对她笑道:“多亏盈盈的情报我才能解开璇玑阁的禁地呀。”
我给什么情报了?而且璇玑阁的禁地是什么?
符盈一点印象都没有, 反而是对问仙宗的禁地有些记忆, 她好像经常待在那里。
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追问:“我就是因此暴露了身份, 所以才被您带回来了吗?”
羡鱼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在惊讶她这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但很快她便掀起唇角笑了起来:“你还没有暴露, 只是我觉得问仙宗不适合你。外加你当时受伤过于严重, 若非我带你回来, 你将死在璇玑阁。”
原来她现在这幅凄惨的样子已经是被医治过一次的结果了。
符盈默默思考着。
在上方, 羡鱼却兴致勃勃地指了指她,和候在座下的黑袍女子说:“她和你有点像呢。”
留鹭不为所动:“您只会带这种类型让您感兴趣的人回来吧。”
所以并非是她像我, 而是所有人都是您感兴趣的类型, 自然或多或少都有相似的地方。
羡鱼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但只是微微笑着, 没有否认。
说了这句话后,任凭符盈怎么试探羡鱼也只是和她打太极,只道符盈的记忆断片是因为在璇玑阁的受伤导致的,让她好好养伤。
“别到处乱跑喔, ”被留鹭带走前,眉心一点赤红的少女意味深长地提醒她,“有些人还不认识你,万一被误伤了可是很麻烦呢。”
符盈对她的警告左耳进右耳出, 只嗯嗯点头说好。
“留鹭大人,医师已经到了,您看……”
走出宫殿后,守在门外的魔修小心翼翼地问向黑袍女子,同时用余光打量着她侧后方的少女。
他暗自琢磨着。
没少胳膊也没少腿,还被留鹭大人亲自带出来了,想必是合了羡鱼大人的眼缘。
“帮她把腿医治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处理干净,”留鹭一边带着符盈向给她准备的房间走去,一边简短吩咐着,“再多准备一些御寒的衣物。”
符盈本来没仔细听她说话,她还在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环境,直至此时才抬起头看向留鹭。
她微眯了下眼眸,没有吭声,等到医师到来后,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留下半截的锁链问她:“留鹭大人,这个可以取下了吗?”
留鹭低头看着坐在床沿的少女,沉默半晌后,指尖点在锁链上将其多余的部分去除,却没替她摘下。
“再等一段时间。”她说,“待其他几位大人回来后再替你取下。”
符盈乖巧地应了一声,垂首看似在注视着医师替自己处理腿上的伤口,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
她就说羡鱼对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信任,原来是想着用困灵锁压制住她的灵力啊。
而且——
符盈瞥了一眼模样普通的医师,对方掌心腾起温和的光芒,刺痛的小腿在慢慢缓和着。
她的灵力被锁住无法使用,于是她的灵识也只能保持破碎的状态。
符盈在这里和凡人没什么两样,随便一个人都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了她。
她深呼出一口气,送走医师和羡鱼后站起来在房间内转了一圈。
她的灵识破碎了,只能依靠手触摸的方式一一辨别房间内是否有监视她的东西。
这种方式也有些弊端,倘若监视她的是机关术制成不需要灵力的东西,符盈也没法分辨出来。
不过她个人感觉自己的重要性应该还没到让人用机关术监视她的这种地步。虽然羡鱼亲自召见了她,但符盈觉得她对自己不过是有点意思的宠物。
有兴趣,但不太多,不合心思了随手就能扔掉。
她确认房间的安全后,假装要换衣洗漱,褪去了自己的里衣。
只有几盏灵石灯点燃的房间内,花瓣垂须、金银双色的花朵安静蛰伏在心口,发丝垂落留下的阴影似是藤蔓在张牙舞爪。
符盈抬起手指抚上心口,自苏醒后冰冷的刺痛依旧在蔓延,少女的脸上却慢慢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如果她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忘掉了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或许她真的会相信羡鱼的话,乖乖做她的宠物。
可她没有。虽然记忆不完整,但足以让符盈判断出来她对自己说了一部分谎话。
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出谎话背后的真相-
符盈在天虞池,但她不知道这是是天虞池的哪里。
她顶着一众守卫冰冷的视线,镇定自若地在外观察踩点。
她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慢吞吞地沿着警戒边界绕了一圈,发现这处冰原就像是海洋当中的孤岛,周围一圈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符盈的脑中有一幅不知道从记忆中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天虞池地图,甚至还有小字做批注。
她将周围地形和地图做对比,随手将握在手中的石子扔进深渊中,若有所思。
就她一路所见来说,这处空间的地形以冰原为主,偶有冰峰也没有多高,整体来看起伏较缓。
在地图显示当中,天虞池到处都是冰峰雪山,适宜人居住的地方只有稍微靠南的一小片冰原,在她的记忆中这里应该只有仙门正道驻守,不该存在着什么魔族驻地。
所以……羡鱼在这里单独开辟出了一个空间?
羡鱼的修为符盈不知道具体,估计不会超过入神期。那么这处空间应该还存在于现实当中,她还没有开山劈地生造小世界的能力。
她应该是对这片空间做了某种伪装,达到了一种隔绝现实的效果。
符盈感觉有点棘手。
这么说来她支开守卫悄悄寻找逃跑机会的计划就落空了。只要她没能找到伪装的漏洞,她跑多远都还在羡鱼的掌控范围之内。
她思索着,耳边忽然捕捉到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但还未等她辨认出来,眼前空气扭曲一瞬,一道裂痕凭空出现,越扩越大直至一个人一脚迈过裂隙走出。
她身配长枪面容肃穆,迈出的脚步坚定有力。可紧跟在她身后的人却直接从裂隙中滚了出来。
符盈的意识比身体先预判到了危险,可她的灵力被封根本调动不起身体,躲闪不及直接被他一头撞上了小腹,两个人同时栽进身后厚厚的白雪里。
“阿嚏——”
半晌后,两个满身满脸白雪的人坐在一起打喷嚏。
身配长枪的女人冷酷无情地拎起坐在地上的青年,冷声道:“别耍花招。”
眼上蒙着白纱的青年又打了个喷嚏,隔着白纱都能感受到他眼中的茫然与委屈:“我没有耍花招……是这里石子太多把我绊倒了。”
符盈、魔修:“……”
符盈哆哆嗦嗦地扒拉出来自己的披风裹在身上,问被气笑的长枪女人:“这是谁?”
天虞池的人都被羡鱼吩咐过,不能过多对她透露这里的信息。
但这个魔修是从外到来的,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符盈盖住自己四肢上的锁链时看起来和常人没有区别,魔修很自然地便说:“材料。”
材料?做什么的材料?
她不动声色换了个问法:“快收集好了吗?这天虞池环境太恶劣了,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有共同敌人是拉进距离的最佳选择,即便是魔修也不例外。
她一手给蒙眼青年带上镣铐,一面随口说:“羡鱼大人从璇玑阁禁地带回了宝物,那我们应该快转移阵地了。”
符盈给自己这段空白的记忆再次填补一块:羡鱼前往璇玑阁是为了夺得某样宝物,像蒙眼青年一样的“材料”与宝物是因为同一个目的存在的。
她思索着,同时不忘和这个魔修交谈。最终一个人获得了情报,一个人获得了情绪价值,双方都很满意地离开了。
符盈在心中记住了她最后走进的地方。那里有着不少守卫,按照她之前观察到的规律,像这样的地方她不能随便进入。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过去再次询问了一遍,无果后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符盈姑娘,在伤好前您最好不要多动。”
之前给符盈治疗过伤口的医师自宫殿内走出,和符盈打了个照面,友善提醒道。
殿门在她身后关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都看不到。
符盈遗憾地收回目光,指了指宫殿:“谢谢提醒。不过,您今日有病人在里面?”
医师对她的问题选择性回答:“正好时间也差不多,我送您回去吧。”
她不等符盈回答,只用一只手就拉着她回了符盈的房间,掏出一个她格外眼熟的瓶子。
“这是从留鹭大人拿来的药,您需要每日吃一粒。”医师静静看着她,“羡鱼大人说您怕苦,让我必须看着您吃。”
后半句话才是重点吧。
符盈在她的注视下,仰头吃下丹药,喝了一口水:“可以了吗?”
医修观察着她的神色,随后开始收拾东西:“谢谢您配合。”
她走后,符盈强行催吐了塞进喉咙的丹药,神色冷淡地碾碎了。
如果她想的没错,这玩意应当是她记忆混乱的源头之一。
第104章 伪装 跳崖轻生
符盈的调查进展得很不顺利。
羡鱼明面上给了她很大的自由, 没有人监视她,天虞池的魔族也对她到处闲逛的行为视而不见。可符盈真正想调查的各个宫殿却一个比一个戒备森严,拒绝她的进入。
再加上她的灵力被封, 在冰寒季的天虞池,她唯一的取暖方法竟然只有留鹭给她的带有恒温符箓的斗篷。每日能在外行走的时间只有太阳升起后的两个时辰, 超过这个时间即便是斗篷也无法阻挡寒冷。
她第一日为了摸清楚这是在哪里停歇地走了三个时辰才被医师发现,没有灵力护体的脆弱身躯差点再次歇菜。
被符盈的医师——姜霖姜医师明里暗里提醒不要给她增加任务量, 否则她就要向留鹭汇报她的所有行动后, 符盈只能被迫每天在外停留两个时辰就回来。
这算是客观上的困难, 如果符盈放弃调查环境转而寻求“人”的突破更加苦难。
符盈觉得羡鱼是故意对外表现出对自己重视和特殊的。
她在天虞池像是个显眼的靶子。和她没有竞争关系的魔族听从羡鱼的命令不搭理她,有竞争关系的魔族更巴不得抓到她不对劲的地方, 直接原地处决解决竞争对手。
三天时间过去了, 符盈除了第一日恰好遇到了从外回来的魔族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情报外, 其他事情依旧是一片迷雾。
这日, 到了符盈定时“放风”的时间,她难得的没有立刻出发, 而是坐在桌旁思考。
她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思路。
既然魔族这边的调查走不通, 或许她可以从羡鱼收集的那些“材料”入手呢?
前几日蒙眼青年进入的宫殿驻守没有很森严, 说明保密程度不高, 她努努力应该可以进去。
符盈摸着自己手腕上泛着暗绿光芒的锁链,垂眸掩下眼中深思-
姜霖总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不太对劲。
她收回自己的灵力,白色的光芒在昏暗的牢房中渐渐淡下,只有破烂桌面上一盏烛光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右臂被齐根斩断的剑修发出一声闷哼, 浑浊的眼瞳看向忽然停下动作的女人。
“结束了……?”
姜霖沉默着,停顿一瞬后继续为他治疗。
一刻钟后,姜霖准时走出牢房。
“还有几个人?”姜霖向长廊尽头驻守的魔修问道。
魔修瞥了一眼记录,说:“四个。”
姜霖揉着自己酸胀的额角,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个修士伤势过于严重的原因,她今日比往常更加疲惫。
她说:“我有点不舒服,只能再治两个人。”
“可以。”魔修无所谓的耸肩,淡淡道,“随便你什么时间来治,让这些修士死不了就行。”
被抓来当材料的修士没法用魔气来帮他们治疗,只能依靠像是姜霖这样掌握灵力的医修。
天虞池的医修本来不算少,但自从今年年初仙门对天虞池进行清剿开始医修的数量就急剧下降,再加上一个月前在璇玑阁损耗的部分,偌大的天虞池现在只有姜霖和另外两个医修负责所有修士的治疗。
好在羡鱼大人给她开出的酬劳足够丰厚,给必死之人治病的任务也没什么必须治好的硬性规定,姜霖从天枢学宫叛逃后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她走出宫殿前恰好遇到了前来接替她工作的一位医师,友好地打了声招呼后,姜霖换了身衣服起身去找那位问仙宗弟子。
对方坐在窗边在百无聊赖地翻书看,听见动静时抬眼看她,站起身道:“姜医师。”
几日下来,姜霖也大概摸清楚一点这个被羡鱼大人带回来的少女的性格。
她失去了记忆,除了固定两个时辰的外出活动外,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趴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不太爱说话,时常沉默。
总而言之就是,又是一个处于道心混乱阶段的修士。
姜霖跟在羡鱼的身边见过不少这种类型的人,她其实不太理解这些人到底在纠结什么,也懒得关心他们。
和天虞池其他几位医修不同,姜霖觉得自己拿一份钱干一份工作,留鹭大人只让她盯着这姑娘吃药,帮助她恢复身体,那么除此之外的事情不归她管。
姜霖看着少女乖乖将丹药吞下,正要像往常一样告辞离开时被对方叫住了。
“姜医师,”符盈有些犹豫地走过来,犹犹豫豫地问,“我最近时常头疼、总是夜半时分惊醒……可以给我开一些安神的药吗?”
姜霖想起来让她每日都吃的丹药的作用。
她心说不应该啊,每日一粒的药量难道还是有些重?
姜霖让符盈坐在桌边,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想替她把脉,再视情况调整药方。
可不知为何她身上的疲惫越来越重,姜霖打了个哈欠,眼前忽地一暗。
她昏了过去。
符盈稳稳接住她歪斜过来的身体,贴着她的耳边试探地叫了一声:“姜医师?”
无人应答,姜霖眼下的黑眼圈很明显。
符盈在心中给这位无故中招的姜医师道了声抱歉,收起脆弱迷茫的神色,动作迅速地脱下她的外衣把人放在自己的床榻上伪造成睡觉的样子。
这种克制灵根的法器她不知道怎么完全解开,可在不引起羡鱼注意的稍微给自己匀出几分灵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符盈马不停蹄地开始给自己做伪装。
姜霖与她身量相当,平日里和留鹭一样也喜欢披一件宽大的遮住容貌的黑袍,这时候倒是省了她的时间了。
符盈摸了摸自己与姜霖微妙相似的脸庞,略微松了一口气。
姜霖是个医修,还是个修为和她差不多、对符盈的情况不太上心的医修,简直是被伪装的首选。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出。
经过数日的踩点,符盈熟门熟路地挑着来往人员最少的一条路向关押修士的宫殿赶去。她掐着时间控制着步速,等走到宫殿门前时正好是新的一班守卫。
这些修士的事情在天虞池根本不是什么机密,随便一个魔族都知道,他们只对符盈有着警惕心而已。
守卫不知道姜霖已经离开过一次,所以在看到一个与姜霖身形模样相似、灵力也相同的黑袍人走来时习惯性地替她推开大门,一句话也没多问。
符盈放慢了脚步,在兜帽之下谨慎地观察宫殿内部。
这里的装饰与羡鱼所在的宫殿差不多,只是正厅位置比那里更加空旷一些,地板上似乎雕刻着一些符盈看不懂的阵法,大约是被仙门禁止修炼的那一类。
值得一提的是正厅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好像这里死过很多人,鲜血和死亡的气息已经将这里每一道裂缝都充斥了一样。
符盈这番冒险行动不在于摸清这处宫殿的构造,她只大概扫了一眼正厅的布置后便沿着楼梯去到了正厅下的地牢。
即便是早有预料,在看清地牢的环境时符盈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和这里比起来,符盈之前待过的牢狱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牢狱。
在她的记忆中,符盈知道魔族对于人族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憎恨。这或许是出于一种曾经被自己奴役过的种族现在竟然能让他们这样狼狈的愤怒不甘,也或许是出于一种非我种族的极端思想。
总之,凡是落到魔族手中的人族下场都很凄惨。
即便是被羡鱼这个修士所控的天虞池也不例外。
符盈行走在恍若人间炼狱的地牢中,被兜帽掩盖的眼眸冰冷更盛,心中那杆天平渐渐向一边倾斜。
羡鱼对她说了谎话。
或许她的父母真的是一些名门正道杀死的,她也有可能真的是安插进仙门的卧底,可她绝对不是完完全全对她、对魔族效力的。
她无法像她一样,像对待蝼蚁般对待自己同种族之人。
符盈尽量克制地不将注意力放到他们的惨状之上,动作迅速地对比着这些修士的面容,逐渐接近了地牢深处的位置。
“磨磨唧唧的,耽误我换班。”
一道男声突兀地响起。
为什么地牢里还有人?!
符盈心中一跳,余光已经扫到了那人在墙壁上留下的阴影,只待一步转角那人便会与她正面相对。
符盈不能赌这个人与姜霖是否熟识,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周围,试图寻找一个可以迅速躲藏的地方。
有一处,但距离这里太远了,根本赶不上。
符盈在心中暗骂一声倒霉,正要硬着头皮调整表情亲身上阵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巨大的撞上栏杆的动静。
“有没有人啊——为什么天虞池这么冷的地方还会有老鼠啊啊啊——!”
即将走过转角的男人停住脚步,回头骂道:“蠢货,那是我的兔飞鼠!”
他嘟囔着怎么跑你那里去了,一边走过去把兔飞鼠拎出来抱在手里,离开地牢扬长而去。
在他走后,角落中的黑袍女人慢慢走了出来,直奔出声的牢房。
破破烂烂的牢房内,一个灰扑扑的青年蜷缩在角落,仰头“看”着漆黑的墙壁发呆。
他的眼上依旧蒙着一层白纱,符盈的脚步悄无声息,他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位置,迅速抬头看了过来。
“啊,你来了。”他声音平静说。
隔着牢房外的栏杆,符盈垂眸看着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蒙眼青年露出一个微笑,唇边甚至有一个不太明显的酒窝,瞧着格外单纯好骗。
他理所当然说:“知道啊,就是之前想要跳崖轻生的姑娘。”
想要跳崖轻生的符盈:“?”
第105章 叛徒 “符盈,离开那里!”
虽然说她在天虞池塑造的是“脆弱敏感伤风悲秋”的小白花人设, 但应该还没到只是站在悬崖边缘就被人怀疑轻生的地步吧?
符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蒙眼青年,懒得和他争论自己有没有轻生,停顿一瞬后直接问他:“难道不是你想要我来找你的吗?”
符盈不相信那天两人双双栽进雪堆当中是巧合。
在长枪女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精准地攥住了符盈被困灵锁缠绕的手腕,那刹那间的灼烧感做不得假。
她前往悬崖旁边是巧合, 他恰好遇到了符盈是巧合。可在遇到符盈之后的所有行为,她不认为这也是巧合。
符盈没有牢房的钥匙, 只能隔着栅栏单方面与他对视。她语气平淡着逼问对方:“你至少在这之前认识我。”
牢狱中不时响起抽痛的呻吟声, 有人在低低的哭泣, 有人在抵着墙破口大骂。蒙眼青年身处的牢房不知为何只关押了他一人,抽离于四周嘈杂环境的安静笼罩隔着栅栏的二人。
“不, 我不认识‘之前的你’。”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只是这笑容在此时掺杂了几分无奈, 否认道, “我只是知道你而已。”
知道我?
符盈微眯了下眼睛,看到蒙眼青年自角落走出。
他的手脚上同样束缚着压制他灵根的困灵锁, 走路时在坚硬地面上拖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完全被四周的嘈杂声音所掩盖。
他伸手握住粗糙的栅栏, 低头捕捉到眼眸深处写满警惕与戒备的符盈, 轻声道:“问仙宗……一直在找你。”
铺天盖地的规模,在符盈消失的一个月中,即便是他这个待在天虞池养伤的病号都听说了这件事情。
在他了解的情况中,问仙宗那位甚少出门对修仙界事务懒得应付的仙尊, 这一个月以来像是疯了一样天南地北端了不少魔族的驻地,连问仙宗掌门亲自劝他休息几日也没用。
符盈的神色怔松一瞬,记忆当中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击中,甚至有一刻她没有维持住自己神色上的伪装。
问仙宗……即便对那几个人影只有模糊的记忆, 隔着一层无法触及的白雾,符盈的心头也似乎是忽然被触动了,酸涩温暖的水淹没她的感官。
她的呼吸错乱一瞬,又很快克制地抿了下唇。
当符盈再抬眼时,少女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头顶微黄的灵石为她苍白的脸色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眼睫垂下幽幽的阴影,绷紧的下颌曲线却依旧冷硬。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让自己将那些纷杂的情绪压下,慢慢说,“你为何要我来找你,你是谁?”
她不认识这个人,记忆当中没有一点有关于他的记忆。符盈不会就这么贸然认为随便一个对她有着些许善意的就人是来救她的。
蒙眼青年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语气当中的警惕。
他叹息一声,说:“我叫徐远岫。”
电光石火间,符盈想起来有人与她提过的宗门大比排名。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古怪:“你是璇玑阁掌门解闻水的徒弟。”
徐远岫点点头,老实说:“我本来在天虞池养伤,但是前几日出门寻找药材时迷路了,不小心走到了魔族驻扎的地方,打不过他们就被带回来了。”
他挠了挠头,停顿一瞬后终于没忍住好奇心道:“我是想着都是被抓进来的人,想要找你问问有没有什么出去的办法——再不济,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可以在外面自由行走啊?”
符盈:“……你觉得我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不走?”
她要是有出去的方法早就走了,还能让徐远岫偶遇她?而且她也不知道羡鱼为什么允许她在天虞池自由行走。
徐远岫哑然。
“不过,你这个时候怎么就不怀疑我了?”他问道。
符盈很冷静地:“除了璇玑阁掌门徒弟外,也没人会有这种又幸运又倒霉的经历吧。”
徐远岫再次哑然,好半晌才弱弱说:“真的吗?”
符盈正在估算自己在外面待的时间,随口应付他:“你也可以算作假的,就当是我的直觉吧。”
她没等徐远岫的回答,下一刻加快语速道:“你知道璇玑阁那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徐远岫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一种与他之前行为不符的敏锐:“你不记得了?失忆了?——不对,你如果失忆了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符盈向他点点头,避重就轻回答他:“我不记得了。”
徐远岫有点想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看她此时的表情和眼睛,但他的手指微动,又在下一刻遗憾地停住。
他难得有点后悔之前自己做的事情。如果没被乌骨鱼的毒雾弄瞎了眼睛,他也不至于现在只能依靠灵识认人,还得小心翼翼地不被那些魔族发现。
徐远岫接受了她的理由,替符盈补充了记忆的空白:“一个月前,玄石门向璇玑阁交接魔修时,羡鱼引爆了寄生在魔修丹田的吞星花……”
痛哼声、呻吟声、咒骂声渐渐飘向远方,只有徐远岫压低了声量的话慢慢响起……
符盈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光。
以一个元婴大圆满修士所有灵力为能量引爆的吞星花足以吞噬所有元婴中期以下的修士,符盈甚至已经看到了灼烧魂魄的业火逼近到她的鼻尖。
刹那间,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魔修在此时爆炸了,她只是出于本能地将自己储藏袋中所有带有防护效果的灵器一股脑地释放出来,丹田内所有灵力倾泻而出护在了身前。
“轰——”
震天撼地的响声在玄石门响起,符盈眼前一花,视野当中景色飞速变化,最后终止于倾倒而下的山峰。
在撞上石壁时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可在她瞳孔对焦的那刻,浑身血肉骨骼灵识慢了半拍才到达的疼痛让她张了张嘴,直接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的耳边听到了山洪倾泻而下的巨大声响,眼前是一片被鲜血笼罩的天地。
符盈的五脏六腑几乎都破碎了,她的双腿俱断,只能用尚且可以活动的右手抓着地上野草爬出被碎石掩埋的坑洞。
灵识破碎的疼痛随时都能让她昏过去,可她咬着自己的舌尖,用解啼山之前教过她的方法强撑着没有将它完全散去,咬着舌尖硬逼着自己投向灵力波动最强烈的地方,
那是一个红裙女子在和一个人打斗。
蔚蓝无云的天空完全被星辰笼罩,数条璀璨星河缓慢流淌着,千千万万道光芒密集地向下坠落,每一道都是足以碾碎元婴期修士的狠厉。
“羡鱼。”解啼山黑白颠倒的眼眸注视着在半空中的少女,“你们哪来的胆子,想同璇玑阁开战。”
与其说是疑问,更像是冰冷的嘲讽。
羡鱼用余光扫了一眼已经和璇玑阁弟子交手上的魔道之人,慢悠悠道:“玉衍仙尊误会了,羡鱼来这里只是想同闻水掌门借样东西,马上就会离开。”
解啼山:“即便他还活着又怎样,只要‘魔君’没有回来,你就还是统领万千魔族的人。”
羡鱼随手将砸落的星石弹指击破,眼眸微睁,倒真的有点兴趣了。
她笑道:“玉衍仙尊,您在挑拨我和魔君的关系吗?”
解啼山没有应答,他的眼神确实是这么说的。
羡鱼曲起手指蹭了一下鼻尖,这个动作由她做起来格外俏丽,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样,可她嘴上却出乎意料道:“不用挑拨,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纯洁的利益关系呀。”
她微笑着说:“他善恶不忌、待下宽容。而我想要一个能让我随心所欲的环境。如果你们也能给我提供这样的环境,我不介意现在就同你回璇玑阁拜闻水掌门为师的。”
解啼山脸上的厌恶不加掩饰,显然也是清楚这个模样天真的少女口中的“随心所欲”到底多么残暴血腥。
二人说话间已经交手数招,符盈根本不能接近他们。她脆弱的灵识在空中几乎将要逸散,循着她熟悉的那道灵力找到了一路从璇玑阁杀下来的今如潮。
他浑身浴血,高度紧绷的精神在符盈接近的那刻便立刻抬头,眼中的肃杀甚至还没收回:“师妹?”
符盈不能回答他,正想牵引着告知他自己所在的方位,今如潮身后的璇玑阁再次响起一道爆炸声。
这道声响甚至比魏平戈死亡时的动静更盛,直接让解啼山顿在了原地。
他黑白颠倒的右眼在向下淌着血泪,像是被隔空攻击到了灵识一般脸色瞬间苍白。
羡鱼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眼珠。
这只眼珠像是硬生生从眼眶中挖出来的一样,鲜血浸润了她的手掌,不断向下滴着血珠,像是在淌着血泪一样。
她纤细的手指捏住眼珠抬起,天空响起轰隆动静,晴日瞬时变为黑夜,星辰越发闪耀。
解啼山动怒了。
羡鱼向这只眼珠吹了口气,手指间似乎还停留着那一瞬间温热血液涌出的触感。她笑着道:“魔君不是我的弱点,可闻水掌门是玉衍仙尊的弱点吧。”
她手中用力,捏爆那只眼珠的同时被万千星辰同时锁定,自手指而起凭空炸开血花。
可她远比解啼山想象的更加冷酷无情。
在被移星术瞄准的心脏破碎的前一刻,她调转了命相。
刹那间,璇玑阁当中无数正与弟子打斗的魔族同时爆体而亡!
解啼山没能瞬间杀死羡鱼,以解闻水的一只眼睛为代价,羡鱼拿到了藏于璇玑阁禁地的古神之心。
她被鲜血浸染的红裙愈发灼目,在紧追不舍的星辰下,羡鱼忽地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诧异:“嗯?”
在璇玑阁打架,他来干什么?
羡鱼不太明白,可不妨碍她准备逃跑。
符盈的灵识撑到今如潮到来时已经破碎了,她的师兄看到她时先是心中一松,可下一刻面色大变!
“符盈,离开那里!!”
羡鱼清脆而饶有兴趣的声音比山洪先一步到来。
“喔,我想起来了,你们两个是她/他的同门?”她纠结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今如潮,终究还是只拎起了受伤的符盈,“算了,只有一个师妹也可以。”
符盈在暗红色的眼眸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个月后,身披黑袍的少女喘着气跪在地上,掐着栅栏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徐远岫想扶她又够不着她,着急地直咬手指,压低着声音匆忙问她:“你还好吗?”
符盈狼狈地抹掉自己脸上的冷汗,从喉咙中挤出一道声音:“……我没事。”
所以羡鱼将她带回来的理由,就是她所熟识的人当中有一个符盈的同门。
换句话说就是,符盈的某位师兄或师姐,已经叛入了魔族。
第106章 钥匙 符盈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倏地断了。……
符盈心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公林静。可她思考一瞬, 又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羡鱼本人及其她的手下行事作风非常有特色。他们和其他魔族极为尊崇魔君不同,为魔君做事更像是看中了对方给出的优厚待遇,信念感较弱, 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性子。
公林静那样心甘情愿为魔君而死的样子一看就不合羡鱼的胃口,符盈觉得他多半是死在清虚秘境中盛贰的手下。
除了他之外, 还有谁背叛了仙门吗?
这个问题简单地在符盈脑中转了一圈便被她压下去了。背叛仙门的事情什么时候都可以查,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她到底怎么出去。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魔族带进来的吗?”她问道。
徐远岫听到她毫无异常的声音后略松一口气, 很主动地开口:“我觉察到这边的灵力有些非比寻常的活跃, 以为是修仙界负责调查的修士, 便想着问问回去的道路,结果却是十几个魔族。”
他声音微顿, 强调说:“虽然我的眼睛看不到, 但在我的感知当中之前是没有任何魔气存在的, 只有一瞬间格外强大的灵力扫过。”
符盈将自己之前关于这个地方是羡鱼伪装出来的推论告知给他。
“那一瞬间的灵力是否是羡鱼的灵力?你之前没有感受到魔气, 是因为通向这里的‘门’还没被她打开?”她猜测着说。
徐远岫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点出了这个猜测的漏洞:“但如果灵力是羡鱼的, 即便只有一瞬间, 按照你们问仙宗那样的搜查规模来看应该也能被监视到吧?不应该这么久了还没发现她又回到了天虞池。”
猜测被推翻了, 但也不算完全无用。
至少符盈觉得自己被他拓展了思路:万一他们到最后也没找到怎么出去, 可以试试让羡鱼的灵力暴露在外界,万一运气好就被问仙宗监视到了呢?
“我觉得后半段的想法应该是正确的。”话又说回来,徐远岫分析道,“如果这是一个‘门’, 那么肯定会有‘钥匙’,只要我们拿到了‘钥匙’应该就能出去。”
好像分析到这里也没什么用,他们还得继续找‘钥匙’在哪里。哦,在逃出去之前他们首先要摆脱困灵锁, 徐远岫自己还得想办法怎么逃出地牢。
徐远岫只要一想到这之后的一长串事情就头疼,郁闷地用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栅栏。
符盈手指感受到震动,眼眸望过去就看到了他这幅比自己更像不想活了的动作。
她深吸一口气,在徐远岫额头再一次撞向栅栏前先一步用手掌垫住,说:“冒昧问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徐远岫的额头没撞到冷硬粗糙的栅栏,而是温热的柔软掌心。他保持这个动作呆了一瞬,才捂着额头后退一步,慢了半拍回答她:“你说。”
符盈:“我可以知道你现在的修为如何吗?”
“?”徐远岫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跳跃到这里,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悄悄松了一口气后很干脆地便道,“元婴中期。不过我身上有困灵锁,灵力用不了,只有灵识勉强可以使用。”
徐远岫这样一个倒霉体质的人能混到现在也并非全靠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运气,他还是有点真本事的。
正常来说困灵锁封住了所有灵力,没有灵力自然无法驱动灵识。可他在灵力完全被封的前提下还能驱使灵识,肯定有些即便是魔族也没有发现的手段。
符盈观察着他垂至地面的锁链。他手上的困灵锁显然是最普通的那一种,并不是像符盈这样完全克制自身灵根的特殊类型。
这对他们两人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点了点他手腕上的锁链,问道:“如果困灵锁解开一半,你能做什么?”
徐远岫思索片刻,道:“只要你没撞上归圣期的修士,我都可以为你掩盖掉踪迹。”
符盈:“好。”
她二话不说,握住徐远岫手腕上的困灵锁便开始破解,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在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解开了一半。
“你怎么会解这个?”徐远岫试探性地调动起灵力,虽然依旧有些滞涩,但如今这境地也不好苛求什么,能用就行。他推己及人问,“难道说你在问仙宗经常被罚?”
璇玑阁惩罚弟子的方式和问仙宗差不多,据徐远岫了解,他上头几个师兄师姐也会解困灵锁,但他们是因为被罚惯了体力活,为了偷懒才苦心研究出来的手法。
这位问仙宗师妹模样长得单纯,难不成也是混世魔王的性子?
像是知道他的心中所想,符盈断然否认:“不要污蔑我,我可是师父最喜欢的乖巧徒弟。”
话虽如此,符盈还是走神了一瞬:那周师姐是怎么学会破解困灵锁的呢?
她思维还没发散出去,很快便被扯回了当下。因为徐远岫道:“‘钥匙’的事情,我觉得你可以从当初将我带进来的那个魔修身上入手。”
有些事情一开始没说是因为没必要,但符盈既然展现出了她的价值,徐远岫很乐意给她分享自己知道的事情。
“羡鱼肯定有‘钥匙’,但你我都知道我们没法从她这里下手。那个魔修我的灵力没被封时和她交手过,大约只有金丹后期的实力。”
他暗示道:“我是个命修,只要你可以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我可以帮你挖出来你想知道的一切。”
符盈一顿,慢慢挑起眉头,眼眸一眨不眨盯着他,客观描述道:“你的眼睛瞎了。”
蒙眼青年对她笑了一下:“只有没本事的命修才没瞎过眼睛。”
当世最强盛的命修门派是璇玑阁,然而他们掌门和仙尊两个人只能凑出一双眼睛。
符盈被他说服了。
她不能在外久待,和徐远岫大致确定好之后符盈外出的时间和路线后便重新整理好伪装匆匆离开了。
回去比来时稍微轻松一些,徐远岫是个合格的命修,虽然人还在牢狱里被关着,可简单的伪装和引导还是能帮她处理的。
符盈裹挟着风雪悄悄走进门,屏着呼吸观察着自己走时特意留下的印迹,慢慢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中流泻出一丝灵力清理掉所有痕迹,唤醒了依旧在昏睡的姜霖。
医师揉了揉眼睛。眼中没睡醒的迷茫还没完全消散,看到面前符盈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什么时辰了?”
符盈歪了下头,将准备好的解释换了个句子:“酉时刚过一刻。”
姜霖肉眼可见的松懈了。
据说人刚刚醒来的时候意志是最薄弱的,符盈装作不经意地追问她:“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姜医师?”
“留鹭大人定期的检——”姜霖生生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掩饰般咳了一声,“不,没什么。”
定期的检查?
符盈已经自动帮她补全了后半句话。
为什么要让医师进行定期的检查?留鹭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符盈在思索的间隙送姜霖出门。
她在下手之前做过调查,姜霖因为工作量剧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之前她试探的时候也提过自己最近有点劳累。像今日这样的昏睡勉强可以说通,再加上她动用灵力稍微影响了一点对方的记忆,今日的事情姜霖不会在意。
符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送别姜霖,将要关门时忽地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留鹭大人?”
她关门的手微顿,自门板后抬起眼睛。
带着兜帽的女子用暗红色眼眸与她对视。
“……”
寂静,寒冰般彻骨的冷意寸寸攀升至符盈的脖颈,刹那间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汗毛竖起、瞳孔骤然一缩。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她在这里看了多久?
无数的疑问争先恐后地冒出,盘悬着占据了她高速运转的大脑,将之前定下的所有计划尽数推翻。
符盈握着门板的手指紧了紧,又强迫着自己松开。此时她无比感谢自己出色的控制力,让她即便在心中大骇掀起惊天骇浪时,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面不改色地冲着拐角处的女人颔首:“留鹭大人。”
被阴影所笼罩的女人动了。
她的右手向询问着“还是去您哪里吗?”的姜霖竖起,这是一个制止的动作。在失去声音无比寂静的长廊上,女人一步一步向符盈的位置走来。
窗外的风雪骤然呼啸而过,在狭窄的洞隙拉扯出凄厉的呼号。乌云蔽日,寒雪欺树,沉闷厚重的雪砸落冻土。
“砰、砰、砰——”
符盈甚至不知道这是女人走来时的脚步声,还是她自己渐渐急促跳起来的心跳声。
长廊仅有三丈远,走来不过几个呼吸。
在这短短的时间中,她微不可察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被宽大衣袖遮掩的困灵锁散出微弱的光芒,只待一瞬便不顾一切地解开。
她要对我下手吗?
符盈在女人逐渐接近的脚步中想着。
然而,留鹭在距离符盈仅有一臂距离的位置倏地停下了。
她像是没有觉察出符盈温和外表下的蓄势待发,在符盈的面前站定后,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柄薄如蝉翼、坠着鲜红剑穗的长剑。
符盈的眸光微动。
——这是她的佩剑。
“您这是什么意思,留鹭大人?”好半晌,符盈问道。
留鹭语速很慢地说:“这是羡鱼大人的意思,让我将你的佩剑给你。”
符盈醒来时身上什么都没有,首饰佩剑被摘了个一干二净。在那条吊坠被羡鱼亲手碾碎后她对寻回自己的剑已经不抱希望了,根本没想到羡鱼不仅没把她的剑毁掉,甚至还令人亲自给她送来。
她没有接,盯着留鹭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庞问:“那么,羡鱼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让一个剑修拿到她的佩剑不亚于放虎归山,符盈不相信那个试图让她以为自己是奸细的羡鱼有这么好心。
有一瞬间,符盈觉得留鹭的目光自她的脸上划过。这道视线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单纯在记忆着她的脸庞一样。
可在符盈再眨眼时,对方的视线已经落到手中长剑上了。
她说:“明日随我去地牢。”
符盈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倏地断了。
第107章 动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翌日。
符盈整理好自己, 踩着点走出屋子。
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日风雪渐歇,秋日的太阳爬上枝头, 聊胜于无地散发着微暖的光辉。
留鹭神色冷淡地听旁人说话,听到符盈的动静后很敏锐地向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符盈却没看她, 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停在落后留鹭一个身位的魔修身上。
四目相对时, 魔修的脸色微微变幻, 吊起的三白眼掠过一丝诧异。
——是她/他?
两人的心中同时划过这个念头。
可符盈还要伪装自己根本不记得那段牢狱中的经历, 她的视线只在魔修身上停留了半瞬,便轻飘飘地移开了, 甚至让对方怀疑了一瞬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留鹭对魔修和符盈一瞬间的眼神交流浑然未觉。她见符盈按时走出, 便将脑中思索的把对方绑去地牢的念头挥散。简短道:“别乱跑, 跟紧我。”
符盈嗯了一声。
和留鹭的行动自然不需要避开旁人的视线。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之前面对符盈闭门不开的宫殿。
让符盈感觉不舒服的气息依旧萦绕在空旷的正厅当中, 耀眼的灵石灯缀在头顶,脚下踩着的繁复鲜红符文慢慢转动。
身为阵修的直觉让符盈多看了一眼脚下的阵法。
……怎么感觉昨日这个阵法的符文好像没有这么鲜红?
在她胡思乱想间, 留鹭手上掐起数道复杂术法, 灵力以她为中心向四周逸散, 霎时间将隐藏在正厅四个方位的灵力柱点亮, 地面雕刻的凹槽瞬间被汇入充裕的灵力,阵法飞速运转!
符盈在刺目的红光下微眯起眼眸,耳尖捕捉到巨大的轰鸣声,在光芒慢慢散去后正厅已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鲜血勾勒的阵法依旧在旋转着, 只是作为它载体的坚硬地面消失了,下方热气血雾缭绕,浓稠如墨的血浪在漆黑的容器内翻涌,死亡与血腥味道扑面而来。
留鹭侧头吩咐地牢让他们带一些“材料”上来, 在一片寂静只有诡异咕噜咕噜水声中转过身,看着符盈道:“这是羡鱼大人交与你的第一个任务。”
她手中出现一把尾端翠色的钥匙,慢慢替少女解开了困灵锁。
久违的灵力冲刷身体,温和而浓郁的灵力将经脉骨骼所有的郁气驱散,破碎的灵识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汲取灵力在修补,下一瞬被搭在肩头带着茧子的手掌强行按住。
“今日你负责将‘材料’投入炉鼎。”她命令道。
材料、炉鼎。
在符盈回忆起解啼山与羡鱼的交手时,有一个事实就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
八百多年前搅弄三界不得安宁的魔君贺野,并未于四百多年前的天虞池一战中魂飞魄散。
他在这尘世间还残留着一缕魂魄,于是其余魔族为他四处搜寻仙骨、血肉,为他再塑身躯。
无论是千钧潭中被河妖献给魏平戈的修士,还是天虞池无声无息消失的仙门,亦或是羡鱼强闯璇玑阁禁地夺得的古神之心,都是羡鱼在为他构筑血肉身躯。
而天虞池,就是这一切罪恶的巢穴。
符盈在潜意识中其实一直在逃避思考着一件事。
羡鱼对她的宽容、对她的等待、对她的观察……这些必然会导向同一个结局。
她要让符盈亲自沾上同胞无辜之人的鲜血,她要让符盈真正成为仙门正道所唾弃厌恶的存在,她要让她亲手毁掉自己的退路。
——这就是第一步。
被带上来的修士有三个,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口,被困灵锁死死束缚着。
他们都是一副疲惫苍白的样子,可当蒙住眼睛的布条被拆开看到站在高台上的几人时,同时剧烈挣扎着痛骂起来。
“魔头的走狗!!你们一定会不得好死——!”
“有本事直接杀了我!挂着困灵锁把人当材料算什么好汉?!”
……
留鹭眼皮都没抬,表情漠然得好似与自己无关一样。但被符盈记住的那个魔修大约年纪不大,被视作蝼蚁的“材料”这么劈头盖脸痛骂后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上前一步直冲骂的最凶的修士的心窝踹去。
他的力道用了十成十,数十日的牢狱之灾让修士的身体本就奄奄一息,被他踹的直接飞起砸落到墙上,趴在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灰白得像是下一口气就要断掉。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解气,提着对方的领子拽起来,冰冷寒气凝成的银针根根刺入他的血肉,眼眸凶狠地说:“让你们成为魔君的血肉载体才是便宜你们了。”
修士猛地抬头盯着他,明明脸上是痛苦无法忍耐的扭曲,却依旧咬着牙一字一顿:“助纣为虐,这只让我恶心。”
“……”魔修被他眼中的狠劲唬住一瞬,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地抬手伸出,一枪捅进修士的胸膛,枪尖提着他摁到了炉鼎的边缘。
直到这时,冷漠看着他动作的留鹭才道:“把你带来,不是让你在这里出风头的。”
魔修脸上的凶狠一僵,不甘心地将修士甩在,忍着自己心中暴戾低头后退一步:“是,留鹭大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
魔修在心中想着,一个剑修,不过是仗着被羡鱼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关系才成为她的手下,资历上比他还不足,有什么好命令他的?
他在抬眼的间隙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的符盈,目光在对方手腕上的困灵锁上微顿,随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中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不过,既然你今日叫了我来这里,就别怪你看中的人被“意外”杀掉了。
在他收回视线的下一瞬,被他评价为不过是个漂亮炮灰的少女幽幽望过来,眼中平静无波。
“这三个人都是前几日被带过来的修士,修为在金丹期。”留鹭说。她正要让符盈上前一步时,有人悄悄走到她的身旁说了几句话。
她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现在?”
来人低垂着眼眸,恭敬道:“是的。大人说水镜殿的阵法有些危险。”
“……”两人僵持了一瞬,符盈悄悄观察着留鹭的神色,觉得她的心情应该不太好。可她最后还是转身对身后的魔修道,“我有些事情要离开一会儿,你负责带她处理。”
魔修笑了起来:“是。”
她走了,一时之间殿内只剩下符盈和魔修两个人。
魔修转着临走前留鹭交给他的困灵锁的钥匙,抬眼看向对面安静的少女:“你叫符盈?什么修为?”
符盈:“金丹初期。”
很好。
魔修的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他将右手背在身后,指尖弹出几道术法,他身后灵力柱的光芒不易察觉地黯淡了几分,与之相对的正厅上方的灵石亮起一瞬。
他把压制修士灵力的灵力柱关掉,开启隔绝声音气息的阵法后,指了指下方血浪翻涌的炉鼎,又示意符盈去看狠狠瞪着他们的修士,声音懒洋洋的:“送他们进炉鼎前要将困灵锁解下,一会儿你准备好了告诉我,我把他们身上的困灵锁解下。”
符盈应了一声。
她握紧手中的清月剑,久久未被主人使用的长剑发出一声清脆的振动,似是在应和着她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符盈盯着身配长枪的魔修,缓缓说:“我准备好了。”
魔修脸上扭曲的笑意几乎有些控住不住,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角,咧出一个恶意的笑。
“好。”
灵光闪过,三道困灵锁应声而开。
同一时刻,长剑与长枪发出铿然撞击声!
魔修的眼中倒映着符盈平静的表情,刺向少女心口的长枪被纤薄澄亮的剑身挡下,他脸上震惊的神色完全不加掩饰。
她怎么知道自己要偷袭她的?!
如果符盈没记得之前在牢中他就对自己抱有杀意、今日没有仔细关注过他、留鹭没有意外离开的话——她或许真的不会提防他。
符盈没将自己之前的猜测说出口,只是一声不吭攻势极快极猛地向他袭来。
“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符盈手腕使力挑飞,紧接着欺身攻来!
魔修措不及防被她压至灵力柱旁,他咬牙顶住了符盈的攻势,伸手想要将自己方才解开的限制重新封锁,右手刚刚伸出就见脚下腾起火焰阵,若非他及时缩手躲过直接就会将他半身点燃!
早在他改变阵法时就注意到他的阵修似有似无地对他笑了一下:“多谢。”
——羡鱼想试探符盈,那么符盈就要创造一个无法被她试探的条件。
在发现魔修的心思之前,符盈想的是怎么不着痕迹的被“重伤失去行动能力”,依照羡鱼还暂时存在的兴趣,她不至于在这种情况还硬逼着符盈应对她的试探,她可以先拖延一段时间再考虑脱身。
但是在发现魔修的心思后,符盈是真的在诚心感谢他给自己递过来的剧本。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魔修气得要吐血,
他干脆调转了自己的策略,重新回归了自己的计划:只要杀了她,抹掉痕迹后没人会知道他的心思。
两人各怀心思,攻势越发狠厉,都想趁着留鹭没回来之前将对方解决。
符盈的修为是金丹初期,魔修的修为估计同样也是金丹期。只是符盈的灵识被留鹭封住了,她单独应对魔修时暂且有些吃力。
她飞速闪身间露出一个破绽,魔修眸光微亮想也不想提枪攻去,却见路径当中忽然升起一道鲜血勾勒的符文,直接将他的枪尖挡住!
在距离两人不远处,被他掩饰行动解开困灵锁的修士猛地向前喷出一口血,额间冷汗如雨,可手掌间掐起的符箓却不动如山。
“都说了,坏事做多了容易遭报应。”
被他一枪捅穿胸膛的修士粗喘着气,即便灵力微弱,依旧在努力牵制着魔修的脚步。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忽然打起来了,反正他们逃不出去,不如拼着这最后一口气能杀一个是一个。
这两人都可疑,但和那姑娘相比,这魔修一看就是魔头的走狗。暂时帮谁一目了然。
符盈匆忙地看了一眼那三名修士,她暂时不能对他们暴露身份,设想当中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们袖手旁观,倒没想到他们竟然对魔修这般痛恨。
可现在的情况对她是有利的。
少女运气而起,在魔修被迫止住的那半瞬间持剑攻去,长剑刺穿胸膛的同时腰腹发力,想要将其一脚踹进下方滚烫翻涌的炉鼎中!
魔修瞳孔紧缩,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拧身,手如铁钳地握住符盈的脚腕想要将她甩出去!
魔气炸起小型冲击波,符盈的眼前一花,两人同时被掀飞落至炉鼎边缘,热浪在他们的脸边腾起。
符盈被他掐得大脑缺氧,正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孤注一掷升起阵法时,魔修凶狠的表情忽地一僵,像是陡然被什么攻击到了一样。
她来不及多想,趁着他力气微松的一瞬间狠狠将他踹了下去!
“嘶——”
明明是投入血水之中,却好像被火焰焚烧一般忽地升起漆黑浓烟,在魔修凄厉的嚎叫声中血水将他完全吞没。
“……”
符盈根本没有停歇,喘着气跌跌撞撞站起身,转身向那三个修士的方向望去。
她看到最沉默寡言、存在感最为微弱的修士不受控制地七窍出血,面如金纸。
——这应该是个命修。
她在三人警惕的视线中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我需要三位的配合。”
如今身在魔窟,曾经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们的目的一致,所有人都可以合作-
半个时辰后,留鹭沉默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
她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问:“你方才说,魔修想要杀了她、取代她的位置?”
姜霖回忆着自己踏进宫殿时看到的场景,确认般点头:“是的。但那三个修士隐藏了实力,他们被魔修解开困灵锁后与他们二人混战,魔修先一步被杀,我救下了符姑娘。”
姜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留鹭:“宫殿内的阵法是魔修动的手,打斗的痕迹也符合这一点。我到来时符盈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让我留下那三个胆大包天的修士的性命,她要亲手除之。”
她说到这里,也觉得符盈有几分倒霉。
这些魔族有个鄙视链:魔族看不起魔修,魔修看不起其他派别修士。身为羡鱼大人的手下,姜霖对这套鄙视链嗤之以鼻;可那下手的魔修是死去的盛贰大人的手下,对这套鄙视链简直刻入骨髓。
之前姜霖就被他阴阳怪气过,如今他对符盈动手她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他的翻车。
她想了想,帮符盈找补了几句:“那魔修为了一己私欲便对符盈姑娘动手,符盈姑娘也不过是为了保命,她估计也不想残杀同僚吧。”
留鹭没有对她的话发表意见,却道:“让她好好养伤,我去同羡鱼大人汇报。”
姜霖松了口气:“是。”
第108章 神灵 “山泽护佑、谋神权柄。”……
“我只需要等待就行了?”
地牢内, 徐远岫盘腿坐在地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问道。
在他对面是同样盘腿坐着的符盈。她刚刚露面时把徐远岫吓了一跳,那副凄惨的样子差点让他以为对方受刑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半天才知道这是她特意做出来的伪装。
“嗯。她今日就会来地牢。”符盈说。
这个消息是她前天从那三个修士口中挖到的。徐远岫只在这里待了几天,但那三位修士却是待了将近一个月, 虽然人逃不出去,可也仔细记忆过看守之人轮换的顺序。
她停顿一瞬, 看了看徐远岫身上的困灵锁:“需要我帮你稍微应付一下她吗?”
“不用。”徐远岫用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下巴, 轻松道, “只是从她的身上挖一点消息而已,又不是要把她这个人杀死。后者我不擅长, 前者可是炉火纯青。”
符盈盯着他看了几瞬, 随后眨了眨眼移开目光:“好吧。”
“知道‘钥匙’在哪里后你打算怎么做?”徐远岫稍稍向符盈的方向倾身, 压低了声音, “现在可以在外行动的人只有你,我只能帮你干扰或伪装。”
“挑个合适的时间动手。”符盈这几天睡觉都在思考着怎么出去, 很快便道, “按照我们几个人的修为水平, 即便是畅通无阻地逃了出去处境估计也不太妙, 他们很有可能再派人出去追杀。”
这个追杀特指符盈。据她观察,这些魔族似乎没发现徐远岫是璇玑阁掌门亲传弟子,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修士关在了这里。所以现在在羡鱼那里挂上姓名最难离开的人是她自己。
徐远岫手指稍顿。
经过这几天的磨合,他大概清楚了一些符盈的行事作风。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证明她已经有了结果。
果然, 下一刻他便听少女道:“我们最好趁魔族转移阵地的那天逃走。”
羡鱼已经从璇玑阁拿到“古神之心”,魔族即将从天虞池转移——这个情报还是他们从带徐远岫进来的魔修口中得到的。
徐远岫思考着。
的确,这一天魔族会忙着离开,即便发现有人逃跑可能也会有所顾忌不好动手, 这就给了他们机会。
但是有一件事情很重要。
他指了指自己,很诚恳地问她:“但是你觉得作为‘材料’的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羡鱼离开这里是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完成了,那她还带着徐远岫这些对她而言没用的废物干什么?他很怀疑按照那个女人的性格,为了抹掉痕迹她会在走之前直接把地牢里的人全杀了。
符盈就知道他会有这个问题。
她隔着栅栏伸手拍了拍蒙眼青年的肩膀,语气严肃:“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系你我的信任,不要撒谎。”
徐远岫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被她感染得声音中也难得带上了紧绷:“你说。”
符盈深吸一口气,额头抵着栅栏。四周嘈杂声音远去,她的声音近乎于贴在徐远岫耳旁呢喃:“你本就有出去的方法,对吗?”
“……”
徐远岫根本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
符盈手下的肌肉非常明显地一僵。徐远岫脸上的纱布遮住了他的大半情绪,语气毫无破绽。他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反问她,“如果我有,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里?”
符盈根本不为所动。
“我听说命修一派向天道寻求真实命理,代价则是永不可说虚言。”符盈笑了一声,目光如炬锁在徐远岫眼眸的位置,同样反问他,“如果你当真没有出去的方法,为何要反问我?”
徐远岫面上笑容不变,只是下意识想要向后仰身,被符盈扣在肩膀的手使力按住。
符盈的手臂看起来纤弱得一只手就能捏断,可她是个剑修,正常情况下只要她想,徒手捏碎一个成年男性的头颅也毫不费力。即便此时没有灵力加持,也远不是徐远岫这样的命修能挣脱的。
他的表情微微变化:“你要对我动手?”
符盈却忽然放松了力道,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对他弯起唇角道:“不。我们可是还要一起出去呀。”
徐远岫微微蹙眉想要站起身,被少女再次按住肩膀。在他试图躲开时,对方下一句话令他硬生生僵在原地。
“你是故意被魔族抓进来的,即便没有我你也能出去,对吗?”符盈微微俯身,手掌下感受到了对方僵硬的肌肉,轻声慢语说,“你想通过我,找到羡鱼留在天虞池的原因。”
她的话音落下,一道无形的灵力在身周一圈环绕。她脸色未变,凛冽如冰的寒气逼近她的脖颈,可最终被它的主人停住了。
许久,她听到徐远岫呼出一口气,无奈道:“唉,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的。”
随着他的这句话,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倏地散去了。
他揉着自己被符盈掐得酸痛的肩膀,努力弥补:“我没有想害你,你绝对可以出去的。”
符盈不置可否。
徐远岫问她:“你是怎么发现我不对劲的?”
他觉得自己没露什么破绽吧?符盈说什么他就干什么,堪称是百依百顺,挑着灯笼都找不到他这么听话的命修。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陷入过困境?”符盈瞥他一眼,一针见血道,“你快死了,但你表现得像是来天虞池游玩一样轻松没有危机感。而且你太信任我了——我们其实不太熟吧。”
符盈认识很多像是徐远岫这样年少成名的天才。他们自小在他人的仰视中长大,从心理上就不太愿意把自己放在从属位置上。即便像是她师兄那样温吞的性子也有这毛病,更何况是徐远岫了。
好感和信任是不一样,前者她相信有人可以毫无缘由地交出,后者没有条件地交出她只认为这人别有所谋。
徐远岫挠了挠头,诚实道:“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符盈懒得纠正他的说法,直接道:“你原本打算怎么出去的?”
“叫人来救我。”徐远岫说,“我有一部分魂魄在璇玑阁,我师父可以通过魂魄定位到我的位置。”
符盈眼皮一跳,微眯起眼眸:“你——”
徐远岫隔着纱布都能感受到符盈利刃般的视线,他语速飞快补充了下半句话:“我不是故意拖延的。这个定位两个月才能用一次,两个月前为了救我已经用过一次了,直到昨天才能再次被定位。”
地牢当中每日都有人被带上去投入炉鼎,相当于一日没有人来救,一日就会有人死去。如果他手握可以救人命的手段却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拖延时间,间接就在让本不该死的人死去。
徐远岫不算多么善良,可他也没这么冷血。
他老老实实道:“我刚刚问你那个问题,其实就是想先听一下你的计划。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就会对你说:这些人由我来救。”
他没对符盈说过谎,他的确是在寻找药材时不小心被魔族抓了进来。只是在发现在外活动没有限制的符盈后他的心思才活络起来。
徐远岫本人非常倒霉,但他同时具有逢凶化吉的手段和能力。
他故意对符盈暴露出自己即便灵力被封、灵识也可以使用的事情,在符盈选择避而不谈不深究后,徐远岫就临时定下了这个计划。
符盈拿到钥匙在他的掩护下出去,而他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再叫璇玑阁来救被关在地牢当中的人。他们都可以出去,符盈也不会多嘴问他璇玑阁的人为什么忽然会来这里。
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他的演技不太好,外加这句话说慢了一步,由符盈这个当事人点出他隐瞒的事情后意味就变了。
符盈皮笑肉不笑地说:“可真舍己为人啊,徐师兄。”
她的话说得漫不经心,徐远岫听到她这句话却浑身一个激灵,唰地一下坐直身体如临大敌一样盯着她。
符盈:“?”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徐远岫像是也反应过来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惆怅叹气:“你刚刚这句话让我想起来你的师姐。”
符盈歪了下头:“哪个师姐,周怀斐师姐吗?”
“不是。”徐远岫摇了摇头,说,“问仙宗二长老的大弟子,山潼。”
山潼。
符盈的记忆还处于说到什么想起什么的阶段,她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陈之黎在愤恨宗门大比的魁首本应是他的师姐,他要向天枢学宫的纪聆竹报仇雪恨。
“如果我刚刚那些话被她听到了,我现在大约已经躺在地上了。”徐远岫非常有自知之明,“如果小纪不拦着她我活不过今天。”
符盈只从他的话中听出来两个信息:一个是她这位山潼师姐应该是个心慈好善普世意义上的好人;另外就是他们三个关系应该都不错,尤其是山潼和纪聆竹。
只是世事难料,如今却是这样令人唏嘘的光景。
符盈停顿一瞬,将话题重新扯了回去。
“羡鱼最近很少出现,她近来总是在水镜殿待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知道徐远岫想通过她知道羡鱼的动向,也没让他再试探,干脆直接说出来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徐远岫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水镜殿?”
符盈:“你的灵识前天有放出去过吗?有强烈灵力波动的宫殿应该就是水镜殿。”
正是前日的异常才让留鹭被临时叫走。
徐远岫:“不知道,我的灵识没感受到有强烈波动。”
这就没办法了。
符盈又不能带徐远岫出去告诉他水镜殿是哪个宫殿,只好捡着旁边的石子给他在地上大概画了个方位,让他如果想去探索至少找对地方。
“除此之外呢,最近羡鱼有让人送进来一些奇怪的东西吗?”徐远岫问道。
符盈:“‘奇怪’是指什么?没有大致范围吗?”
天虞池应该算是魔族最大的聚集地,前几个月被云真仙尊和玉衍仙尊联手搅了个天翻地覆,对魔族来说其实不算安全。但羡鱼从璇玑阁夺得秘宝后依旧回了天虞池,这就说明对她来说,回天虞池的利益远大于暴露的风险。
如果说只为了魔君重塑血肉的炉鼎,事实却是她本人很少来地牢,不像是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
但天虞池除了这件事情,还有什么让她在意的地方吗?
符盈着实搞不懂羡鱼的心思。反正在她如今零碎的记忆中没翻到相关的信息,没人和她说过这件事。
徐远岫尝试给她举例:“嗯……比如说特别的水、或者特别的灵兽。”
符盈:“我只知道这里天虞池有伯奇。”
徐远岫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符盈没搭理他,安静等待一会儿后听到他自己主动说:“羡鱼留在这里,大约是想找‘天虞池’在哪里。”
符盈眨了下眼:“‘天虞池’?”
“‘天虞池’这个名字是从玄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据说那时候天虞池还不像现在这样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而是草木茂盛、绿荫如盖。”徐远岫缓缓道,“虞是山泽草木的神灵,他死后身躯化为拥有天道某个法则的池水,故称此处为‘天虞池’。”
徐远岫认真道:“在天虞池找不到一处池水,很多人都以为这个故事只是个传说。但是从魔君的经历和羡鱼对这里的重视来看,我不觉得这只是个传说。”
符盈有些好奇问道:“所以‘天虞池’的法则是什么?”
徐远岫:“山泽护佑、谋神权柄。”
第109章 寻找 “你想让我赌她会不会死?”……
漆黑而暗无天日的洞穴中, 衣衫破烂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原本还不时响起的凄厉惨叫声在男人慌不择路冲进洞穴时就已经消失了,他的身后是诡异的寂静,只有淅淅沥沥的水滴坠落声音近在咫尺般响在耳边。
他摸着断壁摸索着前进,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怦怦跳动的心脏几乎要破体而出。
“不、他找不到我的。”
他喘着粗气, 在空旷的诡异寂静中自言自语着:“我的戮仙图无人可破,即便是岐宁李家也难以匹敌……一个数百年修为没有精进的“仙尊”,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盛陆的喉结滚动, 他强忍着疼痛从怀中掏出仅存的一道缩地成寸符箓准备瞬移离开, 下一刻瞳孔紧缩,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向一旁狼狈扑去!
“砰——”
洞穴怦然倒塌, 巨石破开层层石壁砸落, 轰隆响声似是地龙翻身。
盛陆躲开翻滚而下的巨石,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眼前掠过影子, 四根漆黑长钉直接贯穿手脚将他狠狠钉死在地面!
“啊!!!”
来自魂魄的剧痛让他惨叫出声,挣扎间痛楚越发强烈, 摇晃而模糊的视野中一道白色身影走了过来。
晏回青的脸上带着被利剑割破的血痕, 半身白衣浸血, 漆黑眼瞳深处摇曳着一抹猩红, 似是从深渊中杀戮而出的恶鬼。
——不,能从他的戮仙图中出来的人就是行走于世的恶鬼。
“我说、我什么都说!”盛陆在魂魄炙烤的疼痛中口不择言,涕泪横流,“邬灵镇的事情有我的参与, 三泉宫的灭门是我令人做的……但是、但是问仙宗和我没有关系!我没动过你们问仙宗的人!”
晏回青不顾对方瞬间撕裂的伤口,在他凄厉的惨叫声中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极具压迫侵略性的眼眸眨也不眨注视着他。
“羡鱼在哪里?”他的语气堪称温和。
盛陆几乎要疼晕过去,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被对方再次抬手甩在墙壁上时才惨叫着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去哪了!!”
盛陆也不过是最近几年才取得的这个名字。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弟,别说见过羡鱼了,他甚至都没听过几次她的名字。
可面前这个仙尊显然不想简单放过他。
“你参与了邬灵镇的事情,盛贰死后你和他的手下绝大部分都分给了羡鱼。”晏回青一字一顿,声音平静地盯着他,“连定位手下在哪里也做不到吗?”
盛陆战战兢兢摇头痛哭:“我不知道!那个女人的行踪即便是魔君大人再世也难以追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莫说是他了,所有无辜被杀的魔族都不知道晏回青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以璇玑阁为中心地毯式地清剿四周魔族,甚至还去天虞池和停留在那里的盛叁、盛肆两位大人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动静大到直接削平了十数座冰峰和雪山,整整半个月天虞池附近的天空都被他的阵法所笼罩,鸟雀都无法进入。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即便一身白衣也难掩浑身的煞气。盛陆不久前见他时看岔了眼,差点还以为是他们魔族哪位大人亲临,结果劈头盖脸地就被他掐着脖子问羡鱼在哪里。
他这架势搞的像是被人带走了至亲之人一样,可他云真仙尊是出了名的避世不出,他哪来的什么至亲之人啊?!
他在这边兀自胡思乱想着,脖颈一松。
盛陆愣了一下,多年来阿谀奉承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地换上了一副笑脸:“谢——”
他的话还未说完,脖颈间忽地一凉,视线摇晃着斜倒在地。
系统看着自己的宿主一刀抹了魔族的脖子,转身离开时却细微地踉跄一瞬,终于忍不住道:【至少在龙傲天主角出场前,符盈是不会死的。但你再这样杀下去难保不会被他们影响。】
晏回青的意志力和控制力极强,谁道心破碎他都不会破碎。
但他这一个月以来和魔族接触太多,常常来不及躲避或者根本不躲避他们自爆时逸散出来的魔气。这东西会诱发人内心最阴暗残暴的一面,长此以往下去,晏回青就算不入魔也会不受控制地行事作风偏向暴戾。
他现在已经有点被影响了。
晏回青抹掉自己脸上的伤口,就这么带着一身鲜血向外走去。
“在她拿到系统的那刻,剧情就已经开始偏移了。”他语气平静说,“你想让我赌她会不会死?”
系统一听他的话就知道劝不住了。
行了,苍喻昨晚给他传音又被他当做了耳旁风。
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青玉石被晏回青珍视地放在心口,他将青玉石拿出来,眼眸映着这微弱一点的光芒。
“况且,”他的声音轻缓,似是担心吹灭了这微弱一点光芒,“不会死,就不会痛吗?”
这是支撑他最后的念想,如果青玉石破碎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多么可笑啊,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在这陌生世界。符盈的出现不到两年,他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可他竟然已经对曾经熟悉的没有她的日子感到陌生了。
仙舟到达千钧潭的前一刻,他还在想着和她见面的第一句话说什么。
她可能猜到了自己会来,也可能没猜到他的出现——但无论她猜没猜到,晏回青都自愿输掉那个赌约。
他会将他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诉她,曾经的经历、曾经的喜怒、曾经的爱恨……她对一切未知之物抱有好奇,那他就会敞开心扉任她索取。
她想要告诉苍喻,他就亲自去凌云殿见她,即便被他的师姐清理门户也可以;她不想让苍喻知道,那他就暂且将这些爱意压下,他们依旧是外人眼中的师叔和师侄。
——可这一切在看到断裂的璇玑阁浮空岛时,都破碎了。
晏回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借助这个动作将翻涌而出的悔恨痛苦尽数压下一般。
他问系统:“之前让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系统:【不太乐观。你当初走得太干脆,现在过去好几百年了,再想和主系统联系有些困难。】
它停顿一瞬,说:【你当真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你和主系统最后闹得那么难看,你如果主动去找它,难保不被它——】
系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它的宿主打断了:“我知道。”
但多拖一秒,符盈在羡鱼手中就可能被多折磨一秒。
系统听出他语气当中的断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幽幽叹了口气。
它不能联网,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符盈身上的系统不知为何被外力损坏后他们更加找不到她了。现在晏回青甚至不惜回头去找他的老东家。
系统:【你接下来去哪里?你再向北走就到京城了,天枢学宫不太可能再让你像现在这样找人。】
晏回青冷笑一声:“他敢拦我?”
系统闭麦了。
晏回青将青玉石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走出洞穴那刻恰好阴云驱散,天方破晓。
他微眯起眼眸看向北方的天空,隔着数千里远,似乎再次看到了冰雾缭绕的雪山。
“有人向问仙宗提供线索,说天虞池似乎依旧有魔族活动。”
系统:【天虞池?你之前不是去那里找过一趟吗?羡鱼还敢回去?】
晏回青:“无论真假,我会再去一趟。”
他还是忘不了和那两个魔族打架时心中不受控制升起的焦躁-
毫无缘由的,符盈忽然抬手抚上心口的位置。
另一旁聚精会神提取信息的徐远岫没看到她的动作,隔了两瞬抬头时却瞥见了她有几分怔愣的神色。
徐远岫谨慎地环顾四周一圈。他自认为自己的行动足够干脆利落,没让魔修发出任何一声动静,此时地牢中依旧是阴沉沉没有旁人的样子。
“怎么了?”
符盈从心口处一瞬间的冰冷刺痛回过神来。她犹豫一瞬,问道:“在你的灵识视野中,我是什么样子的?”
徐远岫顺着她的话将头转向符盈所在的方位。
事实上,徐远岫到现在都不知道符盈长什么样子。他只知道她的身高大约只到他的下巴,手臂纤细但非常有力量,凭体术能一个人打两个他。
他当初能第一眼认出符盈全凭她小师叔身上佩戴的青玉石。这青玉石有一缕符盈的灵力波动,让徐远岫在瞎了眼的情况下也能精准无误地认出符盈。
在他漆黑的视野中,眼前翠色的灵力光团灿烂耀眼,即便被看不见的困灵锁束缚在原地无法向身旁逸散,也依旧持之以恒、格外有生机与活力地挣扎,像是坚韧不拔的野草。
……唉,之前就说了,她和山潼不愧是一个门派出来的。这股子生机勃勃的韧性简直如出一辙。
徐远岫隐下了后半句话,向符盈大致描述了一番他眼中的景象。
“是么。”
符盈不知道他的想法,兀自出神思考着。
她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但这当中分毫没有关于她心口处那莫名其妙的忍冬花纹的部分,可她就是有一种直觉,她的记忆没有被羡鱼完全消除应该就是和它有关系。
羡鱼和留鹭看不出来,说明这东西不是类似于法器的外物;徐远岫的灵识也看不出来,说明这不是存在于她体内与灵力挂钩的烙印。
她从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摸到了一点出去的希望,中间无不是靠她一点一点的观察、思考以及试探来完成的。
虽然像是在半空中走钢丝一样艰难、一步踩错就前功尽弃……但如今回过头重新审视她的行动,是不是有些太过于顺畅了?
顺畅得像是已经有人替她开辟出来一条路,她只需要沿着这条路不被路旁荆棘绊倒就能成功一样。
可这又的的确确是符盈自己根据现状调整出来的计划,除了她自己没人猜得到她不断变化的想法,不像是被旁人规划过的样子。
而且在这天虞池,除了同样想逃出去的修士,谁会想放她离开?
符盈紧锁着眉头,心中古怪的感觉怎么也难以驱散。
徐远岫不知道符盈在沉默着什么,他正分享着从魔修那里得到的消息。
“嗯……如果你想通过钥匙离开的话,可能会有些困难。”
符盈没听他说话。
她的视线落到徐远岫身后昏暗无光的牢狱,心中忽地重重一跳。
在她重伤被羡鱼带到天虞池,一直到她被魔修发现硬塞两粒丹药为止……
在无人发现的时候,她是不是醒来过一次?
第110章 水镜 “他说在‘天虞池’,他得到了神……
“根据魔修的记忆, 他们进出这里都是通过一个令牌。”徐远岫说,“这个令牌只有本人的灵力或魔气才能驱动,如果被其他人使用的话会直接向一个叫‘留鹭’的魔修传送定位。”
他问道:“‘留鹭’是谁, 你有把握在她手中逃脱吗?”
“是羡鱼比较信赖的一个手下。”符盈有点奇怪他竟然不知道留鹭是谁,随口解释了一句后说, “她的修为大约在归圣期,我打不过她。”
徐远岫抓了抓头发:“拿到‘钥匙’再出去有点困难……你要不要等我师父来和我一起走?”
符盈眼神微妙看了他一眼, 直把对方看得浑身不自在才慢吞吞地开口说:“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解掌门会根据你的定位来天虞池找你, 但她真的能找到你吗?”
为什么找不到?
徐远岫下意识想反驳这一句, 话到嘴边想起来不久前她师叔在天虞池上空打得天昏地暗的一架,神色有些微怔。
“你是想说, 即便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 但如果没有身在其中的人将‘门’打开, 外面的人依旧找不到我们吗?”他想起来两人之前关于这个地方是否是羡鱼结界的讨论。
符盈点了点头:“我不觉得这么多天过去没有一个人对天虞池产生过怀疑。但我们还困在这里, 唯一的解释就是即便他们当真来天虞池探查过了,也依旧没发现羡鱼的踪迹。”
“还有……”从徐远岫口中得知了留鹭对出入结界的把控, 符盈已经大概确定了一件事情, “你之前说自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灵力波动, 我想, 暴露在外界眼中的灵力应该是属于留鹭的。”
“不可能!”
徐远岫忽然站起身,不假思索地绝口否认,语气带着符盈从未感受过的冷硬决然,
这次换成符盈怔了一瞬, 随后神色古怪地看向紧抿着下唇的蒙眼青年。
她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她猜测异常的灵力波动是因为留鹭在给魔族开“门”,就算猜测是错误的,他这么大的反应干什么?
符盈没有说话,徐远岫也像是在平复心情一样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几瞬过后,徐远岫手指压在栅栏上,向她微微垂首:“抱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只是,”他的声音发紧,攥着栅栏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这种状态符盈很难用一个词语描述,更像是各种情绪的混合,最后强逼着自己在唇边扯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我只是、我只是……”
可能是想起符盈还算是他的后辈,他沉默着,将后半句话也咽回喉咙。
符盈环胸抱臂站在他的面前。她脸上长久带着的笑意慢慢落下,微凉的视线审视般落在徐远岫身上。
在稍显冷寂的气氛中,少女声音平静地开口了:“徐师兄,如果你有秘密不想被我知道的话,最好在一开始就藏好,不要漏一个尾巴给我。”
“我不能保证每一次、我都可以及时收手。”她轻声说,清透冷澈的视线落在沉默的青年身上,“如果哪天我真的揭开了你想要隐瞒的事情,那就是我有点生气了。”
比如现在,符盈知道徐远岫来这里并不完全为了羡鱼,他还隐瞒了符盈一部分事情。
她现在之所以没有直接与他挑明,不是因为她需要等璇玑阁的帮助,只是因为他的隐瞒还没踩到符盈的底线上、没有波及到她——否则,她一点也不会心慈手软顾忌他的面子。
徐远岫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他无话可说,只能又说了声抱歉。
符盈定定看着他几瞬。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命修不能说谎言,所以徐远岫虽然年长符盈很多岁,却不像他的同龄人那样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模糊自己不想说的事情。
虽然算是个修为天才,可他好像还挺习惯于和他人道歉的。
符盈揉着眉头叹气,替他转移了话题:“总之,我会试着找找水镜殿的线索。这里应该一直有人进出,也就是说‘门’有开合的空隙,你的灵力和灵识能用,就试试能不能趁着空隙向外传递信息吧。”
理论上来说,符盈的灵识更适合干传递信息的工作;徐远岫的修为水平更适合潜伏进水镜殿。但如今这番处境也没办法,只能这样分工。
魔修依旧在昏迷,但算算时间应该快醒来了。
和徐远岫沟通好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后,符盈不再久待,起身熟门熟路地摸着无人的路线回去了。
她褪下衣物,将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温热的水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她心口处的忍冬花纹的冰冷刺痛依旧存在,符盈已经将其视作提神醒脑的利器了,一边向自己裸露的手臂上撩水一边思考着。
虽说要去打探水镜殿的事情,但符盈不打算真的去找羡鱼。
羡鱼想让她真正与修仙界决裂,手段绝对不会仅限于前日的考验,她不会只因为一次失败而放弃。
这两日的风平浪静可能是她被别的东西绊住了脚步,也可能是在筹划下一次考验——总而言之,符盈不想在这个时候过多表现出她的存在感。
一连三日,符盈过着作息极为规律的生活,时不时外出闲逛。水镜殿的情报没打探出来,倒听了不少劲爆的八卦,只能感慨在一个地方憋久了精神确实会出问题,难怪你们魔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脑子有问题。
至于徐远岫,他像是为了维护这段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这几天表现得非常积极,盯着掌控“门”的留鹭从早到晚,连眼都不合。
但她不想找羡鱼,不代表对方不想找她。
这一天,符盈吃过午膳,正在思索着一会儿的定时放风要去哪里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略微扬高声音问:“符盈姑娘,你在吗?”
这个时间谁来找她?
符盈开了门,是神色有些倦怠的姜霖。
“姜医师?”符盈微微睁大眼眸,有些诧异,下意识问道,“今日这么早吃药吗?”
姜霖打了个哈欠,擦掉眼角溢出的眼泪。明明是晌午,她看上去却像是刚刚被人从被窝里硬拽出来一样:“不是吃药,羡鱼大人有事情要找你。”
符盈心中微沉,面上装作有些不安的样子,她揉捏着自己的衣角,试探道:“难道是魔修的事情?”
她这几天和对方套近乎的努力有了成效,姜霖进来时顺手帮她带上了房门,斜倚在墙边懒洋洋地说:“放心,羡鱼大人没怪你杀了那个魔修。是别的事情。”
看样子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
符盈换好衣服和她出门,在路上装作不经意的问她:“之前都是留鹭大人带我去找羡鱼大人,怎么这次换做姜医师了?”
今日又是风雪交加的日子,呼啸的寒风卷起地上白雪,白茫茫的视野中只有宫殿上镶嵌的灵石依旧显眼夺目。
姜霖的困意被这寒风吹去了大半,连带着脑子也清醒了。
她没正面回答,含糊其辞地回答她:“这要看羡鱼大人的意思。”
符盈自动在心中翻译了一遍:留鹭去干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抓了姜霖当壮丁。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宫殿门口,待守卫检查无误后,符盈踏进了她不久前还在思索怎么进去的水镜殿。
姜霖在正厅止步,示意符盈要自己向后殿走去。
符盈没什么意见,脚步不紧不慢地沿着走廊向内前进,用余光扫视四周环境。
这里应该不是羡鱼平日里休憩的地方,来来往往有很多魔修,大都是神色匆忙的样子,没人向符盈多看一眼。
只是她越向着姜霖给她指的方向前进,周围环境就越发怪异,像是在向着黑暗谷底前进一样,光线微弱、空气中逸散着湿润的潮气,暗绿的藤蔓攀在墙面上。
冰原中还有这种地方吗?
符盈暗自琢磨着,还是说这是羡鱼自己改变了宫殿内的气候?
她走下石阶,所谓的“后殿”在她的面前完全铺展开来。
宫殿内,一棵古树屹立于中央,树冠繁茂苍郁,直接将宫殿上方的空间完全笼罩,棕褐色的粗糙枝条上向下坠着数道挂着灵石的红绳,宫殿内明亮如昼,墙壁上是符盈看不懂的黑色纹样。
古树前方是一个边缘镶嵌玉石的水池,池水清澈如镜,一名长发披散在身后的少女托腮盘腿坐在一旁。
她皱着眉,看起来十分专注,直到符盈走到台下时都没有发觉,而是有几分苦恼地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可以呢?明明已经将通道打开了呀……”
通道,这个水池连接着什么地方吗?
符盈略微垂眼,余光瞥了一眼平平无奇的水池。
羡鱼绕着自己的发尾思索着,忽然向旁边的符盈招招手:“身体好些了吗?”
为了不让羡鱼觉得她太清闲,符盈这几天一直在装病来着。
“已经好些了,多谢羡鱼大人关心。”她适时表现出不解,“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和符盈相比,羡鱼穿得堪称单薄,几乎是除了里衣外只在外面敷衍地披了件白纱。
此时她从水池旁边站起身,居高临下微笑着问道:“你对贺野了解多少?”
“……”符盈眨了下眼睛,说,“我听别人说,魔君大人似乎在四百多年的天虞池被那些仙门正道的人杀死了。”
“是啊,肉身湮灭、挫骨扬灰。”她拖着长音说,“纵使我帮他挡下了定风镇魔琉璃铃的部分攻击,他的魂魄也可怜兮兮地变成了碎片,完全拼不起来呢。”
定风镇魔琉璃铃的事情是羡鱼做的。
符盈从她的话中归纳出重点。所以当年魔君的魂魄的确是破碎了,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羡鱼三步走下高台,她的身高与符盈相仿,两人正面而立时眼眸恰好相对。
她用暗红色的眼眸注视着符盈,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在我思索着是否要扔下烂摊子甩手不干、拜入问仙宗门下时,一个身形佝偻、瞧着奄奄一息的男人找到了我。”
“他说,他就是贺野。”
符盈没有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眼中被震惊和茫然充斥。
这是我这个身份可以听到的事情吗?
符盈危险的直觉滴滴作响,她本能地想阻止羡鱼接着说下去,刚刚启唇就见少女抬起一根手指竖在唇边。
她像是被扼住喉咙般失声了。
羡鱼弯起眼眸,轻声补充了最后一句。
“他说在‘天虞池’,他得到了神灵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