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间隙 “我要成为此世之间,唯一的神。……
“他说在‘天虞池’, 他得到了神灵护佑。”
说完这句话后,羡鱼松开了对符盈的桎梏,眼神直勾勾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与她面对面站立的少女第一反应是摸了摸喉咙, 她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一般,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羡鱼觉得她的反应有点意思, 饶有兴趣问她:“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说我的临终遗言吗?符盈心想, 将这种密辛告诉她, 要么是出于信任, 要么就是笃定了她绝对说不出去。
后者大概率是没想让她活着出去。
符盈全部心思放在一会儿怎么逃跑上面,只抽出半分精力应付道:“羡鱼大人想让我说什么呢?”
她很诚恳地说:“魔君、还有神灵护佑, 这些事情离我太遥远了。”
羡鱼笑的指尖托在脸庞, 歪头笑了一声:“好吧。”
她本就没期待着符盈给出什么答案, 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不过呢, 我却是对所谓的神灵护佑有几分兴趣。”她似是闲聊一般,托在脸庞的指尖轻轻点着, 笑道, “人也好魔也罢, 纵然是妖族, 也是从微末毫不起眼的弱小蝼蚁一步步成长的。天赋或许会让其走捷径,却不会骤然将其拔高至能与天同抗。”
“可是神灵却与‘我们’毫不相同。”
赤裸双足的少女慢慢走到池水的旁边,她右手微抬,掌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被纤细金色锁链隔空束缚旋转的东西。
符盈的瞳孔紧缩。
——这是璇玑阁禁地封印之物, 古神之心。
“祂们永生不灭、与天同寿、天生伟力。注定作为‘神’生、再以‘神’死。若非此世灵力枯竭,他们将依旧活跃于天地之间。”
符盈甚至根本没有能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半跪在水池旁边,神色认真到近乎虔诚地注视着掌心中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微微俯身, 双手将其放入清透池水中。
“——”
难以形容和言语的声音响彻后殿,又无可阻挡地穿透墙壁、贯入长空、借着呼啸而起的风传入天虞池的每个角落。
清透澄澈的池水自羡鱼接触的位置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金色锁链嘭地一声破碎,鲜血自她的指尖蔓延,呼吸间将整个池水染红。
她抬起眼眸看向符盈,眉心一点朱红越发鲜艳夺目,眼眸中燃烧着符盈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的不甘心。
“可凭什么只有他们生来便能得天地护佑、而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
符盈的耳边响起一声极为熟悉的破水而出的声音,像是某个地方破碎了,一股无形力量骤然而起,生生将她冲击得后退踉跄一步。
她很快稳住了身形,但下一刻大地震颤,树叶簌簌响动,枝条上向下坠着的灵石开始剧烈摇晃!
外面出事了。
符盈第一时间意识到。
是谁?徐远岫找到“门”的间隙将信息传递出去了?璇玑阁的人来得这么快?
脑中思绪万千,可现实之中她只是眨了下眼睛,声音平静道:“所以,您想成‘神’?”
羡鱼的情绪倏地顿住了。
脚下地面依旧在震颤,灵石碰撞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将手从池水当中抽出,那颗心脏已被池水吞噬消失不见,红色的血水滴滴答答沿着她的指尖坠落。
她回身对符盈弯了下眼眸,瞳仁中映照着惊人的光亮,某种荡魂摄魄的疯狂在眼底闪烁。
羡鱼轻声道:“我要成为此世之间,唯一的神。”
符盈终于清楚她和魔君贺野的本质区别了。
贺野得到了神灵护佑,率先做的事情是找自己能力最强的手下准备卧薪尝胆、重新谋得魔族辉煌。
可羡鱼冒着巨大风险在天虞池谋局,她不在意什么神灵护佑,她在意的只是这里有古神遗泽。
所以……
符盈不动声色用余光扫了一眼羡鱼身后依旧在沸腾的池水,心中了然。
她盗窃此物并非给魔君贺野重塑身体所用,而是为她自己所用的。就算这不是真正的“天虞池”,也应该是通向那里的入口吧。
所以符盈之前的猜测半对半错:外界难以真正找到这里,一方面是因为羡鱼将这里隐藏起来了,另一方面是她利用了‘天虞池’对外界的保护。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符盈被她指使着走到水池旁边,听到这句话时眉心一跳。
“嗯……留鹭和姜霖大约也很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姜霖前些日子还偷偷问我可不可以把你留给她做副手。”羡鱼嘴上说着这些话,脸上却停留着遗憾的神色,“如果你没有与古神之心产生共鸣、不是木天灵根就好了。”
符盈想也不想,转身就想逃跑。
可她的脚尖刚刚挪动半个弧度,胸口忽地一痛。
“……”
符盈缓慢地低头,看到一只没入她胸膛的右手。
“你是第九个。”羡鱼贴近她的耳旁,轻声细语说,“抱歉啦,只有得到你的心脏我才有可能见到‘天虞池’。不过我刚刚说的话可没有骗你哦,我会尽量让你不那么痛苦地被摘出心脏的。”
她的手指用力,隔着血肉捏住了符盈的心脏。
这颗心脏正在砰砰跳动,冲击着她的掌心,像是本人一般生机勃勃。
她真情实感地在心中闪过遗憾的念头,手上猛然用力——
“砰——!”
–
心急如焚的徐远岫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他在地牢中猛地站起身,在闹市般乱哄哄的声响中用灵力踹开牢门,快步向外走出,沿路放出灵识捕捉着自己熟悉的灵力波动。
他转过拐角时耳旁忽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封锁。”
灵力还有一半被封的徐远岫措不及防被铺天盖地的锁链缠绕捆绑,砸穿墙壁狠狠落到地上。
“咳咳咳——”
眼上的白纱掉落,他甚至来不及挣扎,扯着嗓子又急又块地叫了一声:“小纪——!”
上百道冰棱硬生生停在了他的面前。
嘈杂的地牢中,他只听到了沉稳轻缓的脚步声向他慢慢逼近。
有人蹲在了徐远岫的面前,身上清浅的竹香环绕身旁。
又轻又缓、嗓音带着微微哑意的声音说:“明亮。”
虚空之中的锁链咔嚓断裂,徐远岫眨了下眼睛,漆黑的视野重回光明。
他虚脱般躺在地上,对垂眼看着他的青衣墨发的女子长呼一口气:“谢谢你,小纪。”
纪聆竹毫无波澜的眼珠些微滚动,她回道:“没关系。”
说话间,她喉咙处代表“噤声”的繁复红色纹样微微发亮。
徐远岫揉着自己疼痛的肩膀坐起身,看向她的身后。
“我记着与我的灵识相接的是云真仙尊来着——他去哪里了?”
纪聆竹摇了摇头,示意她也不知道。
徐远岫就只好嘟囔一声:“算了,他应该是去找符盈师妹了。”
他被纪聆竹从地上拉起来,对方凝视他手上的困灵锁片刻,凭借归圣初期的修为硬生生给他斩断了。
“说起来,符盈师妹这个时候应该来找我了,今天是有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徐远岫思考着。
–
刚刚走到水镜殿中后殿门口的留鹭听到一声剧烈爆炸声。
她的面色一沉,抬手弹出格挡的灵力屏障,在硝烟灰尘散去后冲进高台上,只看到了半边身体染着鲜血的羡鱼。
面容俏丽的少女此时难得的面无表情。
她暗红色的眼眸阴沉,身后那棵苍天大树拦腰倒塌,红绳垂下的灵石一个不留、在刚才完全化作了攻击性极强的灵力直冲她的面门。
“不愧是苍掌门的徒弟呢。”
脚下陡然升起的阵法随着主人的消失而渐渐隐去,羡鱼抬起自己毫无防护下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右手,视野中似乎还停留着少女方才狠戾的神情。
面容冷峻的黑袍女子向羡鱼行礼后语速略快道:“羡鱼大人,有人闯进来了。”
羡鱼脸上还有着计划被破坏的愠怒,冷冷看向她:“谁?”
留鹭顶着强大的威压,不带任何感情说:“是问仙宗和天枢学宫的人。”
“喔,问仙宗还没放弃?”羡鱼瞥了一眼池水,对于问仙宗来的是谁已经有了猜测,“天枢学宫来的是谁?”
留鹭:“是少宫主纪聆竹及一众弟子。”
“……”羡鱼忽地沉默了。
好半晌,她轻笑一声轻飘飘道:“好啊,那就由你去拦截他们吧。”
羡鱼走下台阶,将手臂搭在了留鹭的肩膀上。
她的右手在飞速生长着,血肉似是有生命一般缠绕,几个呼吸间手臂重新回到了最初洁白无瑕的样子,只有破损的衣物还停留着方才的狼狈。
羡鱼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她耳上的银色耳坠:“你只需要帮我拦住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
她的手指捏碎了耳坠。
银质碎片嵌入留鹭的耳垂,丝丝缕缕的鲜血涌出,沾染上羡鱼的指尖。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注视着泛起波澜却不见人影的水池,唇边挑起一抹笑,眼底冰冷如寒冰。
“我提着他小师侄的头颅,亲自去会他。”
第112章 回溯 【凌冬不凋,越冬不死,涣然冰消……
符盈翻滚着摔在地上, 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将要被淹死的恐惧似乎还在她的大脑中停留,少女蜷缩着身体剧烈咳嗽起来,大脑一阵阵地发晕, 眼前几乎是下一刻就要陷入黑暗。
她狠狠咬住自己的虎口,将痛苦的闷哼声咽回喉咙, 努力睁大眼睛强迫自己清醒。
好半晌,她才扶着身边的树木站起, 用刚刚恢复的一丝灵力堵住自己不断流血的胸膛。
她先是回头看了看自己被丢出来的地方, 又转回身打量着四周。
树木繁茂、绿草如茵。大片大片的银华树洁白如雪, 月光沿着枝条滑落至鲜妍的花丛之中,叫不上名字的奇珍异兽在树下休憩, 呼出微弱的鸣叫。
这里应该是真正的“天虞池”吧。
符盈一边撑着树木向前走着, 一边断断续续地想着。
羡鱼的那处水池应该是通向天虞池的入口, 她自言自语那段话的意思应该就是通道早已打开, 但还差一部分的指引才能让她找到天虞池的具体位置。
她说符盈与“古神之心”有共鸣,还在可惜她是木天灵根——反过来说就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进入通道后找到天虞池。
符盈走了一小段路, 又停下脚步缓了缓才继续向前走。
她走进后殿的那刻就在观察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外物, 发现了树枝上悬挂的用于照明的灵石才松了口气。羡鱼不知道她自己把困灵锁解开了一部分, 所以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聚灵阵时才能攻击到她。
她被逼无奈把自己摔进血红池水之中, 但按照羡鱼对天虞池的重视程度,她不可能任由符盈这样逃跑。
所以虽然符盈之前对找到真正的天虞池、得到神灵护佑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现在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步入她的后路,开始找天虞池在哪里。
反正什么地图或指引也没有, 符盈完全在遵从着自己的直觉前进,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那一整片银华树林才被她甩到身后,进入了一处白雾缭绕的水潭。
符盈停顿几瞬,试探地伸脚踩了一下湿润的泥土。
下一刻, 一道雄浑厚重的声音响彻水潭。
“何人擅长我族地界?”
这道声音语气不善,自带着一股进攻性极强的灵力。全凭一口气撑着的符盈胸口一闷,再次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旷的水潭中一时只有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
白雾散去,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鸟煽动翅膀飞出,落在水面之上。
符盈没看清它的样子,只听到它嫌弃地说:“毛都没长齐就出来闯祸,你家长辈怎么教小孩的?”
符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
打不过先示弱观察,符盈非常有经验。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观察着这只鸟——体黑腹白、金眼锐利的鸟类审视着她。
这是伯奇?
符盈终于反应过来了。
与此同时,伯奇优雅地向前走了几步,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后说:“归元镜的血脉,来我天虞池做什么?”
符盈的身上确实有一半归元镜的血脉,她想这应该是她和“古神之心”有共鸣的原因之一。
她犹豫一瞬,挑挑拣拣地和这只伯奇说明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着重强调自己没有打扰它的想法,如果前辈能放自己出去就好了。
“按照你所说情况,我的后辈被魔族抓去,被她驱使着四处寻找可以与‘古神之心’产生共鸣的人?”
伯奇完全没有理会符盈的话,只抓住了这一点情况敏锐问道。
符盈:“……大约是这样。”
“呵。”上古十二凶兽之一的伯奇冷呵一声,肉眼可见地动怒了,“好,很好……”
为防自己也被迁怒,符盈见缝插针说:“您的后辈如今在我问仙宗上,您不要担心,我们一直在好生照顾着它。”
伯奇让符盈给它描述了一番羡鱼的体型样貌,准备一会儿好好教训一顿这个欺负自己族群幼崽的魔族。
它看了一眼用一缕灵力艰难维持着自己生命的符盈,又移开了视线:“你只能找到天虞池的位置才能出去。”
符盈试图垂死挣扎一下:“就算我没有想得到神灵护佑,也不可以让您为我指另外一条道吗?”
伯奇:“不要得寸进尺,归元镜的后辈。”
伯奇是天虞池的守护者,只有合它眼缘的人或者某些族群的血脉能通过它的考验、进入天虞池,无人有例外。
不过……
它想,一开始没见到人时就伤了这个小辈,现在就当做给她些补偿吧。
符盈垂着头准备老老实实走进水潭继续前进,身体忽然一轻,天旋地转间被扔进水中。
伯奇看着少女消失在水潭之中的身影,又回到了自己数百年如一日待着的巢穴,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前来。
我把你送到了天虞池的附近,至于能不能通过考验,就看你自己了-
摇晃、坠落。
跌入水潭当中的少女在心口撕裂的疼痛当中回忆起来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一小段记忆。
身体上的疼痛几乎让她分辨不出记忆与现实,可当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时,颠簸摇晃的墙壁让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她还没抵到天虞池、刚刚被羡鱼抓到时的记忆。
她当时做了什么呢?
符盈像是在看留影珠记录下来的画面一样,悬浮于不见天日的黑暗空间中,看见蜷缩在角落中的少女抬起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握住了自己脖颈间滑落掉出的吊坠。
她的双唇颤动,三个字无声地、颤抖着被她轻轻念出。
她说了什么?
莫大的茫然袭来,符盈试图凑近几步听清少女口中在说着什么。可她的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船舱的门忽地被人打开了。
灿烂日光倾泻而入,眉心一点朱红的少女踩着日光走进来,轻轻瞥向角落中握着什么东西的少女。
“诶呀,想要通风报信吗?”
眨眼间她来到了伤痕累累的少女身前,略微弯腰,轻轻松松地将她手中的吊坠摘了下来。
在这一刻,紧随羡鱼而至的留鹭恰好将身后的门关上,光明与黑暗交替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瞳不适应地轻眨一瞬。
就在这眨眼的一瞬间——
奄奄一息的少女肩颈处的衣物破损,心口处忽地亮起极为微弱的一点银光,某种印迹浮现一瞬,又很快隐于皮肉之下。
——除了紧紧盯着她的符盈之外,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羡鱼拎着吊坠的银线将下方的玉石提至自己的眼前,莹蓝色的光芒映在她的眼底。她好奇地端详了片刻,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将吊坠收起来,蹲在没有反应的少女面前,一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虽然有记忆的你才是‘符盈’,但是既然‘古神之心’选中了你,那还是失去记忆、稍微听话一点的盈盈更讨人喜欢吧。”
羡鱼手中亮起刺目红光,她掌下的少女瞬间发出痛苦的声音,试图挣扎起来,却被她用另只手轻松按住。
嗡地一声,符盈的大脑蓦然响起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凌冬不凋,越冬不死,涣然冰消】
【当前状态:重伤(大脑、心脏、手臂……受伤;中毒;灵识破裂;失忆)】
【当前进度:负面效果净化中(进度:1%)】
她静止在原地。
明明处于一种谁也无法见到她的虚空状态,可当符盈恍惚着看向那个因为疼痛而在尖叫挣扎的少女时——两人四目相对。
她在不受控制地流眼泪。
清透的湿润水意在她冷澈的眼眸中弥散,可只有符盈——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隐藏于眼底之下的幽冷沉静。
你可以瞒过她吗?
她在叩问着未来的自己。
没有任何人帮助、所有人都想让你去死、孤立无援之下——你能救下你自己吗?
面前的所有画面扭曲,赤裸着双足的少女脚步轻快离去,黑袍女子沉默注视着角落中的少女。
符盈轻轻抚摸自己空荡荡的胸膛,她心想:原来当真是我自己给我选择的这条路啊。
她穿过暗无天日的房间、穿过戒备森严的船舱、穿过浩渺辽阔的海洋……她立于虚空之上。
困灵锁无风自动,在她抬手间自然地破碎掉落。
前所未有的充盈灵力在身体经脉之中流淌,属于镜妖的灵识升起,转瞬之间延展至整个空间之中。
她抬眼望着虚空,眼中流光溢彩,像是星河在眼中流转。
她抬起手指,掐出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法诀。
“阴阳归流阵。”
翠色阵法旋转着升起那刻,虚空之中如江河滚滚流淌着的灵力静止。
一瞬、两瞬、三瞬——
在少女微微掀起眼眸那刻,灵力扭曲着破碎的声响振动天地,五彩斑斓的光芒破碎升起在她的眼前,漆黑不再,明亮到几欲令人落泪的光芒争先恐后地挤入这方空间。
被强行抽离出灵力的空间倒塌,她站到了冰壁之下、清澈如明镜的池水旁。
难辨男女、难辨年龄的声音缓缓响起。
“有缘人,你来这里所求为何?”
第113章 攻势 “有与她很相似的灵力波动。”……
“小纪和云真仙尊怎么会来天虞池?”
徐远岫毫无心理负担地站在青衣女子的身后, 跟着她向前走着,一边问道。
两人走出地牢,殿外风雪依旧在肆虐, 可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现了数道青色身影与驻守的魔族缠斗在一起,满天是眼花缭乱的灵力光芒。
徐远岫揉了揉自己不太舒服的眼睛, 纪聆竹却是眼睛眨也不眨,神色毫无波动地将一时不察被魔族当胸击飞的弟子拎着胳膊拽住。
那弟子天旋地转间措不及防和她面无表情的脸对视, 吓得一个哆嗦苍白的脸色完全变为惨白, 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少宫主”。
纪聆竹没应他的话, 一掌将其推至身后同时点地跃起,毫无滞涩地填补了那弟子的缺口, 立于五人中央冷静而简短说:“布阵。”
原本因为忽然缺了个人而出现些许混乱的弟子像是抓住了主心骨, 几瞬间就已稳住阵型, 神色肃穆地同时掐诀, 手势动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徐远岫站在他们的身后,轻轻挑眉。
修仙界这四大仙门中, 天枢学宫多以“典籍”问道, 最出名的却是他们的阵法——特指多人连阵。
当世最强的阵修的是问仙宗的云真仙尊晏回青, 但最强的阵法不出自他, 而是出自天枢学宫。
纪聆竹站在阵眼的位置,临时顶替受伤弟子的位置却丝毫不见慌乱,灵力穿插在其余五人之间,转瞬间汇成一股比之方才更加强大的灵力!
刚刚打乱他们阵型的魔族脸色微变, 四五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咬牙喝道:“他们的阵法还未形成,趁现在打乱阵型!”
身形高大健壮的魔修一马当先,举□□向距离最近的弟子!
“铛——”
魔修虎口一麻, 几乎像是撞上了坚硬无比的金钟,长枪差一点脱手而出。
纪聆竹不为所动,冷静说:“开。”
听从她的号令其他人同时双手结印,刺目灿烂的灵力光芒瞬间将风雪掩盖,湮没所有四散奔逃的魔族!
光芒落下,冰原重回寂静,冰雪上连鲜血都没有停留,无声而可怖地吞噬了所有的目标生灵。
徐远岫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背,他身旁是已经看呆了的天枢学宫弟子。
“原来、原来六方灵阵可以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他吸了吸鼻子,喃喃着,“这个掐诀的方式、这个一丁点也没有被浪费的灵力……我要练到何年何月才能达到这番地步啊……”
他恍惚着看着向这边走来的纪聆竹,青衣墨发的女子扫了他一眼,对他这幅丢人样子没多说什么,只面无表情道:“你的督学是谁?找他去领功课。”
前一刻还在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少宫主一样轻飘飘剿灭十数位敌人的弟子:“……是。”
他灰溜溜地去找前辈了,徐远岫目送他离开,视线重新落到纪聆竹身上:“我知道了,你带弟子出门历练是吧?”
和其他门派多是弟子单独下山历练不同,天枢学宫的历练习惯貌似就是师兄师姐带师弟师妹的方式。
纪聆竹颔首:“路上遇到云真仙尊。”
徐远岫自动帮她补充了下半句话:所以顺道和云真仙尊来了天虞池。
那云真仙尊到底为什么来天虞池的?
晏回青走了另外一条路直捣巢穴,徐远岫问不到他,只能暂且将其归为问仙宗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恰好此时纪聆竹难得开口提问:“你来这里,为了什么?”
两人相识这么长时间,徐远岫也没想用别的话搪塞她,况且这件事情他本来就是在犹豫,若是小纪知道了……
徐远岫考虑再三,还是说:“我找到一些关于她的线索。”
目不斜视径直向水镜殿走去的女子骤然停住脚步。
身后是天枢学宫弟子压低着声音的细碎话语。大部分的魔族都已经撤离,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在方才已经被他们剿灭,空旷的冰原中只有烈风呼啸而过时的声音。
纪聆竹甚至都没有开口问“她”是谁,她一寸寸地转动脖颈,漆黑无光宛如玻璃石的眼珠盯着徐远岫。
“是什么?”
她的这幅样子若是被那些弟子看到,只僵在原地还算是心理承受能力强的,有些人甚至当场就能哭出来。
可徐远岫却只是平静说:“有与她很相似的灵力波动。”
八年前,问仙宗二长老大弟子山潼在宗门大比时离奇失踪,直到现在也没有有关她踪迹的任何线索。
即便是在对于时间长短没有过多清晰概念、动辄就要闭关数十年的修仙界。八年了无音讯代表的含义也不太乐观。
换句话来说,即便问仙宗的所有人依旧在寻找着她,可在绝大部分人的心中,他们都已经默认了她的身陨。
——除了纪聆竹和徐远岫。
他们一点都不相信那个惊才艳艳的姑娘,会死得这么轻易。
徐远岫是个和他师伯一样特立独行的命修,为了寻找山潼的踪影他常年独身在外,去过不少地方、见到过不少与她相似的人。
他将关于山潼的信息倒背如流,像是作为她再活了一世一样。
他曾收集到很多虚假的情报,他的希望曾经数次破灭。
但在天虞池他毫无防备地感受到那股一瞬间升起的熟悉又陌生的灵力时,他再次义无反顾地转头就奔向那里。
即便命修的直觉告诉他那里是不祥之地,他的命运会在此发生偏转——
可那又如何?这里有山潼的线索。
“我从未见过……这么与她相似的灵力。”徐远岫说,“不是她,却又像她。”
纪聆竹:“……”
纪聆竹想转身看他,眼眸忽地一闪,毫无征兆地拎着徐远岫飞身而起。
脚下坚硬土地柔化为水,两只金银异色的巨大鱼类跃出,姿态优美而灵动,轻柔地撞向纪聆竹——
霎时间两股强大灵力掀起剧烈气流,慢了一步的弟子直接被气流掀飞,纪聆竹抬手格挡时同样硬生生被逼退数里!
她霍然抬头看向慢慢走出的黑袍女子。
暗红色眼眸的女子注视着她,金银两仪双生鱼环绕在她的身旁,庞大的身躯遮住身后的宫殿。
“抱歉,请在此止步吧。”她轻声说。
无人应答。
纪聆竹冷冷看着她,掌心处似乎还停留着方才那股极为熟悉的灵力,不用徐远岫开口解释,她已完全清楚了情况。
“你和山潼,”她一字一顿地、像是将每个字都碾碎般说,“究竟是什么关系。”
留鹭甩手脱出一把柔软如绢的软剑,被碾碎耳坠嵌进的伤口不知为何依旧在向外渗血,她用另只手摸了下耳垂,细细密密的疼痛钻入神经。
她抹掉指腹的鲜血,一字未发。
纪聆竹:“……”
徐远岫任劳任怨地抬手升起星辰,揉了揉眉心。
他不太喜欢打架,对修为没有什么想法,师兄师姐也足够出色优秀不需要他支撑起璇玑阁,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依旧在元婴中期停留。
可纪聆竹不一样。
她是自出生起便备受瞩目的天枢学宫少宫主,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在波谲云诡的京城当中,她若没有强大如定海神针般的实力,早在幼年时便会早早夭折。
所以——
墨发青衣的女子抬手轻触喉间印迹,同时声音平静说:
“我会让你亲口说出答案。”
两人同时逼近攻来!
–
【你小师侄不愧是原书作者亲妈认证的白月光。】
晏回青正行走于瀑布雷贯直下的峡谷之中。
他面色冷峻,只循着感知到的符盈的灵力飞速前进着,任由系统在他脑中絮絮叨叨的感叹。
【就算什么都没有被扔进反派窝都能混成名义上的老板心腹,幸亏她还没被洗脑叛变,要不然你这个小师叔第一个被她捅刀子。】
【原书结局是“龙傲天带领修仙界众人打败了反派”,该不会这个反派就是死而复生的魔君吧?】
【你说你在原书当中有戏份吗?我觉得应该没有,估计是平行世界偏差。】
“羡鱼追上去了。”
晏回青的灵识感受着一草一木上留下的痕迹,冷不丁说。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晏回青没理它的沉默,或者说他知道系统一直在他脑中不停歇地说话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过对他来说效果甚微。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心口处的青玉石越发灼热,在灵识当中他也越发逼近符盈最终停留的位置。
晏回青观察四周,精准无误地踩中传送节点。
天虞池内场景千变万化,耳边瀑布的轰鸣声逐渐远去,淅淅沥沥的水滴掉落声音近在咫尺。
男人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氤氲而起的雾气缭绕冰壁。
【这里是真正的天虞池?】
他脑中的系统借助着自己宿主的眼睛观察着四周,忽地语速极快道:【小心后面!】
不用它说,游走于生死边缘、绷紧神经一刻也没有松懈的晏回青先一步觉察到了危险。
他头也不回劈手抓住袭向他的利箭,灵力顺着箭矢划过的痕迹攻向袭击者的面门!
一声穿破血肉的闷响。
一个双足赤裸的少女狼狈地跌出阴影。
她像是刚刚从某个地方紧急撤离,浩渺充盈的灵力此时混乱而无序,甚至在攻击着自身经脉,俨然是灵力逆行的危险状况。
晏回青微眯起眼眸。
羡鱼抹掉自己唇边的鲜血,扯出一个冷笑。
“苍喻当真是好算计,为了彻底杀掉我,不惜让自己的小徒弟亲自做诱饵?”
第114章 愿望 “魂魄不入轮回。”
系统:【?】
系统:【她在说什么鬼话?她以为问仙宗在给她联手做局?】
它在这里兀自惊奇感叹, 它的宿主在看到羡鱼的第一时间便欺身攻去,一招一式直冲她的命门!
羡鱼反应极快地抬手格挡,顶着灵力逆行的疼痛强行劈碎晏回青的阵法, 同时迅速抽身向后撤去,脸色难看至极。
她来这里远比符盈更加艰难。
进入天虞池前她动用秘术伪装了自己的血脉, 然而那只守关的伯奇不知是否是因为符盈多说了什么,在见到她的那刻二话不说便向她攻来, 任凭她给出多少代价也执拗地想要杀了她。
时间紧迫, 羡鱼只好拿出自己全部实力抢先一步将伯奇杀掉, 以一换一被对方濒死前的最后一击击伤,现在灵力逆行。
符盈只知道通过这里可以离开, 但她不知道的是进入这里的人会进入不同的空间, 即便他们身处同一个位置也不能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并且只要其中一个人得到了天虞池的承诺, 无论哪个空间全部都会倒塌, 待数百年过去入口通道会更改位置,等待下一位有缘人的进入。
羡鱼不知道晏回青为什么没有单独处在一个空间而是遇到了她, 但无论怎么说现在局势对她不太有利。
两人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羡鱼还要抢先符盈一步夺得天虞池的承诺, 直切了当对晏回青说:“我以贺野复生而重塑的躯体作为你来到天虞池的补偿, 或者你还想要什么?”
她和魔君的上下级关系本就摇摇欲坠,为了获得天虞池的这次机会,她什么都可以给出。
况且以她的角度来看,晏回青是符盈的小师叔不假, 可他同时也是问仙宗的仙尊,是掌门苍喻的师弟——他难道会为了符盈而舍弃削弱魔君力量的机会吗?
无数人对她恨之入骨,可那又怎样?他们照样只能咬着牙亲手将她放走。
这么多年来羡鱼在修仙界了无讯息,无人知道她的踪迹, 顶级的隐匿转换灵力的能力固然居于首功,可更令那些敌人心不甘情不愿依旧答应为她抹掉痕迹的原因,是她令人恐惧的取得他人把柄、利益交换的手段。
怎样拿捏这些自诩大义的仙门正道的命脉,羡鱼一清二楚。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晏回青这样冷心冷意的人,多半是受她师姐的委托才答应帮忙寻找符盈的,他想要什么呢?这些年他好像也没有对某个东西表现过感兴趣的样子。
然而系统听到她的这句话,默默给羡鱼默哀一秒。
她对晏回青的性格猜得大错特错。
它的宿主根本不会觉得这两种情况是个选择题。只要他出现在了这里,就意味着羡鱼不再有第二条安安稳稳的退路。
在她对符盈出手的那刻,她在晏回青这里已经上了不死不休的名单。
果不其然,晏回青慢慢抬头看着她,那双漆黑中透着些许猩红的眼眸似是野兽盯着猎物,极强的压迫侵略性迎面袭来。
“好啊。”他忽然掀起唇角勾了勾唇,眼底却是无比冰冷,“交出你的性命,我们之间的债一笔勾销。”
毫无任何先兆,羡鱼的脚下眨眼间升起了一阴一阳的太极图,上千道剑意倾泻而出同时向她攻去!
剑意的光芒将整个洞穴淹没,羡鱼躲闪间被穿透肩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她挥手招出一把巨大的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长弓,在极近的距离下横弓阻断剑意,空无一物的弓弦在她将手搭上去时凭空出现了一只燃烧着火焰的箭矢。
“唰——”
燃烧着火焰的箭矢脱弦而出那刻,无数与之无二的箭矢同时出现于虚空当中,势如破竹速度极快攻向刚刚落地的男人!
然而无论是晏回青还是羡鱼,他们都是极为少见的多道并修的修士。在箭雨落向晏回青的那刻,两个人同时动作——
羡鱼试图摆脱他接近池水,手指刚刚动作便被一连串的符箓炸在身前,在她抽剑格挡时晏回青带着硝烟缭绕的血气近身逼来,浓郁到接近墨色的蓝色灵力席卷,硬生生将她击退数步!
“杀了你,我与你之间的债了结。”
晏回青的瞳孔收缩到几乎一线,冷凝的神色在此时有种非人的压迫,他一寸一寸地、即便手掌渗出鲜血也毫不在乎地将面前的剑身捏住,同时一字一顿说:
“符盈与魔族的恩怨,她会亲手了结。”
另一边。
符盈依旧在和那个疑似是早已陨落的山泽之神“虞”对话。
在从祂的口中得知羡鱼追不到这里后符盈松了一口气,终于有时间关注之前忽略的那些问题了。
她的考验其实已经通过,只剩下从对方这里拿到想要之物便会立即被传送离开,符盈简单思考一瞬,决定开始套话。
“前辈,这里只有您存在吗?”
“唤吾‘虞’便可。”祂说,“按照你们人族的说法,这里存在着千千万万个‘吾’。”
符盈琢磨着虞的话:“也就是说无论天虞池开启多少次,您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是的。”
之前符盈就发现了,可能是因为好几百年没见过除了伯奇之外的生灵,通过祂的考验后虞非常好说话,几乎称得上是有问必答。
符盈:“虞前辈,我可以知道上一位离开天虞池的人从您这里拿走了什么吗?我想参考一下。”
虞毫无停顿说:“他想永生不灭,然而此世灵力匮乏,不会再有神的权柄降下,吾替换了他的愿望,为他降下魂魄不入轮回的庇护。”
“魂魄不入轮回?”
符盈心中咯噔一声。
按照修仙界目前已知的情况,魂魄虽说可以脱出□□单独存在,但这种存在并不是长久的,因为这是不被天道轮回所允许的情况,所以只要存在一天,就会受到天道加持的磨损,要么最终灰飞烟灭,要么再入轮回。
这个愿望显然就是贺野许下的,再以他的控魂术加持,他完全可以实现在不同人的身体当中任意替换,魂魄脱出身体也不被天道磨损,间接达到永生不灭的效果。
数百年过去,他依靠这种手段到底替换了多少人?
这个想法暴露出来的信息令人不寒而栗。
但符盈思索着这句“不入轮回”的深意,慢慢琢磨到一点隐藏的信息。
既然虞说此世不会再有神的权柄降下,那就意味着贺野的“魂魄不入轮回”不是神的权柄,也就是说——
他的魂魄可以被术法攻击,并且如果他的魂魄再次被毁灭,将是彻彻底底的灰飞烟灭,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符盈心中稍定。
她转而问第二个问题:“虞前辈,我如果想再入天虞池,准备条件依旧是拿到一颗‘古神之心’吗?”
“你不会再有第二次进入这里的机会。”虞一个一个回答她,“是的。”
符盈哦了一声,长长睫毛垂下,掩住了眼底的冷意。
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是:贺野在上一次进入天虞池,也是拿到了一颗“古神之心”吗?
而虞的回答却是:是的。
这就有意思了。
据她所知魔君“生前”可从未有过任何寻找“古神之心”的行动,天虞池围剿之后他的魂魄破碎,也更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拿到“古神之心”、找到“天虞池”的入口。
唯一的解释就是,曾有人在暗地里为他做好了这一切准备。
羡鱼对此感兴趣,但显然,有这种机会她绝不会让贺野先行一步,她绝不会给他做这个准备。
那么除了她,到底是谁拿到了“古神之心”,同时拿到了贺野的一缕有意识的魂魄,并且找到了天虞池送他见到了“虞”呢?
这个人必定心思深沉而隐藏颇深。
无端的,符盈回想起羡鱼将她带离千钧潭时的原因:她有一个叛入魔族的同门。
能让羡鱼特意提起,对方要么和她地位相当,要么与她关系亲密。符盈之前猜不到人选是因为她着重在关注第二个原因。
但如今看来,或许她可以从前者入手。
地位相当离不开实力接近,从偌大一个问仙宗中找和羡鱼实力相近的人,可比找与她有特殊关系的人简单多了。
“有缘人,你所求为何?”
像是知道了符盈心中已有了答案,虞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第一句话。
符盈抬起眼眸。
她身上的伤口其实没好全,就连灵识也还是破碎状态,只是被她强行忽略了。
此时身上各处的疼痛依旧在拉扯着符盈的神经,习惯这种疼痛后,她脑中反而越发清晰。
她启唇,说出了几个字。
“——”
羡鱼嘭地一声撞碎冰壁,跌入冰冷池水当中。
清透澄澈的池水当即就被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晏回青的鲜血染红,丝丝缕缕地扩散。
她狼狈地从水中站起,湿透的长发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水,湿润的水色越发衬得她神色阴冷。
站在岸上将她击飞的晏回青的状态比她稍好一些,可也只有一些而已。
因为二人实力相近,所以他的打法完全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哪怕被她一手捅穿肩膀也要同时斩断羡鱼的手臂,比她这个混迹魔族之中的人打法还要残忍。
但是打到现在,羡鱼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和晏回青会处在同一个空间。
因为他们互为对方的考验。
除非她杀死了晏回青,否则她永远也无法通过天虞池的考验。
思及此,她勾起自己的手指,眉心处的朱红越发鲜艳。
系统:【她像是要放大招了,你还能撑住吗?】
晏回青抹掉自己唇边渗出的鲜血,心口处的玉石灼热,隔着布料几乎都要将他的肌肤灼伤。
他扯了扯唇角:“你应该问的是,她还能不能撑住我的一击。”
狭小空间之中,似是一瞬,也似是过去了漫长时间,两股灵力轰然相撞!
“咔——”
这是晏回青数百年以来第一次将丹田内所有灵力耗尽。
他久违地觉得大脑钝痛,眼前的光明亮得刺目,他的眼前模糊一瞬,连带着听觉都似乎慢了半拍才听到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
是他们的灵力让这里坍塌了?
他恍惚着思考着,一个多月的紧绷神经在这短暂的眩晕当中奇迹般地被抚平,思考也开始滞涩。
他听不到系统的声音,耳边只有失聪般的嗡嗡声响。可当他恢复了视力,下意识抬头时——
他看到半身鲜血的羡鱼立于原地,神色怔怔而透着几分不可置信。她缓慢地低头,握住了自心口穿过的手掌。
这只手掌的指缝间甚至还有着心脏的碎片。
符盈微垂着眼眸将手从羡鱼的心口处抽出。
她甚至都没有再看跌落在地的少女,而是微抬起下巴看向那个怔怔望着她的男人,神色冷淡。
晏回青:“……”
第115章 重逢 原来,他爱着她啊。
“你……”
羡鱼睁大眼眸, 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她下意识地想要调动灵力延缓生命力的流逝,然而她的灵力本就逆行阻塞,在方才和晏回青的一战后更是所剩无几。
她的灵力填入心脏的缺口, 面对迅速流失的生命力只是杯水车薪。
纵然是入神期的修士又如何,面对这样的致命伤也只能半跪在地上, 眼前视线摇晃模糊,死亡的气息追到她的身旁, 前所未有的痛苦笼罩住羡鱼。
这种痛苦跨越数百年, 陌生的感觉几乎让她产生不了任何恐惧的情绪, 她只是完完全全的感到不解和茫然。
为什么……她要死了吗?
天虞池内的洞穴在符盈说出自己的请求后便破碎了,此时他们跌进了一整片银华树林之间。
慢慢坍塌的天虞池自远方而向中央推移, 边缘破碎成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 被牵引着汇入霞光万丈的遥远天际。
符盈坐在漆黑而不规则的巨石之上, 柔软的草茎随着微风轻轻碰撞她的脚踝, 月光般的树枝蜿蜒曲折地撑在她的身旁,似是拱卫着它们的神灵。
“羡鱼大人, 你要死掉了。”她说。
你要死掉了。
羡鱼在生命力飞速流逝的过程中心想, 八百年, 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呀。
明明是曾经一天能听到十多遍的话, 八百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听这句话她却生出一种荒唐而陌生的感觉。
她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掺杂着内脏的鲜血,抬头死死盯着居高临下平静注视她的少女。
“你也像贺野那样,获得神灵权柄了吗?”
所有人都说她明天就会死,但最后却是他们先离开了这世间, 只有她活过了一个又一个明天。
她不想死,又听说修为水平越高寿命就会越长久,于是她拼了命地修炼、闭关、突破……金丹、元婴、归圣、入神。她的寿命又一次地延长,可很快又陷入一种新的困境:
她的修为止步在入神中期, 即便再如何努力也没有那样的天赋可以步入大乘、甚至羽化飞升成仙。
她不知道成仙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窥见那陌生世界的一角了。
她的寿命依旧是一个不断在倒数的数字,她永远也无法阻止死亡的逼近,她最终会被死亡吞噬。
羡鱼不想死。
她想,唯一逃出有限寿命这一诅咒的只有神明。
她不想得到什么神灵护佑,她要成神。
符盈看到了她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和欲望。
可她的愿望注定无法实现。
“此世之间不会再有神灵诞生了。”符盈声音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羡鱼:“……”
羡鱼:“……你说什么?”
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她的身体忽地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她不顾一切地扑到符盈的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声音尖锐逼问她:“怎么可能不再有神灵诞生?!你难道没有拿到祂的权柄吗?!”
“噗嗤——”
蛰伏的树枝藤蔓在羡鱼冲上来的第一时间便向她攻来,毫不费力地贯穿她的血肉破体而出,数十个血洞在腰腹肩膀处破开,藤蔓拧断了她的双腿。
于此同时,一股排山倒海般强势的灵识威压升起。
头顶阴云翻涌,狂风穿过树林发出呼啸响声,破碎升起的银色碎光被搅动四散,漫天飞舞着在天空中明明暗暗地闪烁。
天虞池之外,万千生灵同时放出属于自己的感知。一粒尘土、一颗石子、一滴水……难以计量的感知拼成一张巨大的网,欢欣雀跃着触碰一瞬间铺展数千里的灵识。
距离最近的徐远岫最先抬头。他惊愕地看着自己一瞬间全部暗下的星辰,像是有某个他不知道的东西完全覆盖了他对星辰的控制。
接到自己师侄讯息向天虞池赶来的解啼山在山峰之上止步,似有所觉地看向脚下忽然开始剧烈摇曳的树林草木。
无数人的灵识似有似无地闪出一丝微妙的感觉,这个感觉凭空而生,不知缘起,像是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一粒尘土汇入沙漠,任何一人都没能察觉其中的变化。
然而符盈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看见面前被她用灵识搅碎一半身体的羡鱼。
她只是很清晰地、看到了山川草木看到的世间。
——那是一个辽阔、浩渺的天地-
曾经立于高台之上轻飘飘打量着符盈的少女此时浑身浴血,身上可怖的伤口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存在一般,柔和微圆的眼睁大,专注到近乎癫狂地锁住符盈的面庞,眼底闪烁着那微弱一点的希冀。
“告、诉我……”
符盈回过神看向她。
她声音很温和地告诉了羡鱼:“因为此世灵力开始枯竭了;我也并未拿到祂的权柄。”
多么奇怪呀,曾经她很疑惑为什么无论是盛贰还是羡鱼,他们总是可以在她的面前维持着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像是对她多么友好和善一样。
可如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羡鱼,她的歇斯底里、她的执拗疯狂……这些强烈的情绪只是让她在心中划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时,符盈终于明白了:
因为他们可以肆意掌控她的生死,所以对蝼蚁的挣扎宣泄毫无波动。
这些友好和善的根本缘由,是他们实力足够强大。
符盈的话打碎了羡鱼所有的希望。
“……那我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呢?”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空无一物,“到头来、不还是没有逃脱命运吗……”
她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慢慢的,就连那一点微弱的声音都悄悄地消失。
空间之外,神色冷峻的黑袍女子毫无征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耳垂。
她右耳的耳坠被捏碎,此时左耳上的耳坠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同样破碎了。
纪聆竹抓住她这一瞬间的怔愣,挥手劈碎那只巨大的金色两仪鱼后抛出卷轴。
在方才的交手中纪聆竹已经摸清楚了这个女人的修为水平,她抛出的云龙图足以将留鹭牵制在原地。
但是——
徐远岫瞳孔一缩,头顶星辰瞬间亮起光芒,险而又险地将留鹭忽然爆发攻来的灵力拦下!
他的脸色变幻一瞬:留鹭的修为怎么忽然提高了?!
那破碎的耳坠似乎是解开了黑袍女子身上所有的束缚,她抬起眼眸看向徐远岫和纪聆竹。
“就到这里吧,”她像是在和他们商量一样,很平静地说,“我要走了。”
躲在纪聆竹身后给她隔空布阵的天枢学宫弟子几乎被气笑了。
“你这魔族好大的口气!”他咬牙痛骂,“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你当你是来集市闲逛的吗?!”
纪聆竹对这番话的回答是一言不发地继续攻击。
然而此时局势颠倒,不久前还处于下风的女子轻松挡下她的攻击。
留鹭轻甩软剑,鲜血淋到洁白雪地上落下一长串的痕迹,转瞬又被她自己碾碎。
“你们拦不住我的。”她说着,唇边极其罕见地微微勾起,这是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和两位见面我很高兴,只是……”
骤然爆发的灵力淹没了所有声音,待漫天扬起的雪花坠落,原地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坑洞。
她离开了-
树枝藤蔓自觉将羡鱼拖走了,符盈两手撑在身旁,看向从一开始便沉默盯着她的男人。
他的容貌条件生得很优越,只是五官有些过于锋利。就算身上受着伤、脸上还有着深深浅浅的带血伤口的狼狈样子,这样直勾勾盯着一个人时也带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性。
但符盈在他这种目光下却没升起多少警惕心,她好像无端地就知道,她不需要畏惧害怕他。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认识这个人的。
空间的坍塌已经快要波及到这片银华树林了,符盈用余光扫了一眼慢慢升腾而起的银色碎光,开口说:“前辈是璇玑阁的人吗?徐远岫师兄不在这里,他还在外界,我可以带您去找他。”
一片静默,就连树叶娑娑声响都隐去了。
在符盈思索着要不要再问几句时,男人向她的方向走来。
一步、两步……他站在了符盈的面前。
他很高,之前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还不明显,现在符盈坐在石头上时只有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绷紧流畅的下颌线条。
她不太喜欢仰着头看人,可这人大约是她的前辈,符盈撑在身体两侧的手掌用力,准备站起身。
可他曲起膝盖,半跪在了少女面前。
这个动作非常自然流畅,像是曾经做过了无数次一样。符盈看得一愣,措不及防便与他那双漆黑中带着点猩红的眼瞳对视了。
符盈很难形容他看自己的眼神。
像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人站在悬崖边缘,忽地看到坚硬石壁裂隙间,执拗倔强地挤出一朵鲜艳漂亮的花。
他看着这朵花,终于唤醒了自己过往对世间的所有爱意。
我、是不是和他关系很亲密?
大量的记忆碎片开始冲刷,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无数个神色各异、衣着不同的“他”交叠。“他”或是伸手捏住了她的发梢,或是抵着她的肩膀垂首……可无一例外,他都是这样在注视着她。
符盈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胀痛忍不住蹙了下眉。
而在下一刻,原本只是一寸一寸看着她的男人忽地伸出手抵在石面上,在符盈怔愣的视线中向前倾身,另只手环住了她的肩膀。
他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喑哑、缓慢地说:“不要忘记我,盈盈。”
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冷冽清淡味道,紧贴在符盈脊背处的手掌却是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灼热。他抱得很紧,温热的呼吸蹭到她的脖颈,符盈只觉着二人相贴的胸膛鼓噪颤动,却不知到底是她过快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
或者是,二者兼有。
这个拥抱过于直白地昭示了二人的关系。
符盈有些混沌的大脑慢了半拍才意识到:
原来,他爱着她啊。
第116章 树林 这是一个落在唇边、一触即分的吻……
时间慢慢流逝, 空间的坍塌已经到达了银华树林,那些月光似的枝条化作星星点点的银光飞起,重新投向高悬于空的皎洁明月。
随着符盈沉默时间的拉长, 晏回青看着升起的银色碎光,心一寸寸地沉下去了。
她……真的完完全全、一点也不记得他了吗?
男人环住少女肩膀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收紧, 又在下一刻克制地松开她。
他还有什么好贪心的呢?
晏回青心想,符盈的身体没有大碍, 已经比他预想当中的情况好多了, 就算不记得他又如何呢?他还奢求什么?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心中的那股郁气依旧难以驱散,似是蚂蚁在一点一点地啃咬着他的心脏, 带来绵延的疼痛酸胀。
长久被魔气侵染所勾起的负面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晏回青瞳仁中央的红色在慢慢扩散, 甚至隐隐有了吞噬整个瞳孔的趋势。
他脑中的系统在吱哇乱叫着让他先给自己疗伤, 赶快找个地方休息。晏回青本就疼痛的大脑被它吵得嗡嗡作响,烦躁地一个念头将它屏蔽了。
他抿着唇, 习惯性地在符盈面前隐下了这些情绪, 面色看不出异样说:“先离开这里吧。”
男人后撤一步准备站起身。他的目光停在符盈微微垂下的发顶, 只看到了因为动作而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脖颈, 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是在他即将站直身体时,沾血的衣领忽地被少女扯住了。
这个动作措不及防,晏回青被她拽得向前微倾,在最后一刻手掌按住自己刚刚撤离的石面才没有被她拽倒, 呼吸擦过她柔软的面颊。
这个目光相接的对视远比方才的拥抱更加亲密暧昧。
两人的面庞几乎只有半指的距离,亲密到晏回青甚至能看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下方是装着他全部身影的清透琥珀色眼眸,鼻尖只需他微抬下颌便能相撞, 温热潮湿的呼吸相撞交缠。
晏回青弓起的脊背弯出紧绷的弧度,他屏住呼吸:
“你……”记起我了吗?
少女扯住他衣服的手指上移,柔软却有着微微凉意的指腹划过说话间滚动的喉结,抚上他的侧脸。
她的指腹最终按在了男人的唇上,堵住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我上次没有对你说假话,小师叔。”符盈和他对视着,温吞开口说。
她手指柔软微凉的触感还清晰印在晏回青的脑中,他满脑子都是这根手指,慢了半拍才听清她说话:“……什么?”
符盈盯着被自己手指按住的、略微有些干燥的双唇,轻轻道:“我没有你想象当中那样冷血,我也会心软的。”
“……”
四散的银光有几点飞到他们的眼前,刹那间的光亮让晏回青回神。
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哑:“……你现在在心软吗?”
符盈稍稍弯了弯唇角,那几点银色碎光映在她的眼瞳中。她点了点头:“我在心软哦,趁此时机,小师叔可以向我要个补偿的。”
直到此时,晏回青好几百年的人生经历终于让他在这场暗流涌动的暧昧气场中找回清醒的大脑。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没见过。
他也微微勾起唇角,开口说话时唇瓣开合,符盈压在他唇上的手指带上了一点潮湿水意。他不答反问,将问题抛了回去:“比如?”
符盈肉眼可见地愣了一瞬。
她将手指收回,无意识地抵在唇边,歪着头像是在苦恼思考着。
弯腰这个动作让晏回青的发梢顺着肩膀滑落,有一些垂在了两人之间,随着风微微摇晃;也有一些蹭到了符盈的肩膀上,与她自己的发丝交缠。
晏回青的视线落在二人分不清彼此的发丝中。头顶延伸而出的树枝在他清晰凌厉的眉骨上落下阴影,他盯着符盈时的晦暗不清尽数被掩藏,只有瞳孔深处猩红色的光在幽幽闪烁着,沉默地在散发着压迫感。
符盈从未做过这种事,不过她很有大胆尝试的探索精神。
她将手指放下,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向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男人勾了一下手指,示意他稍微凑近一些。
晏回青微微挑眉,依言弯了弯身体。
此时两人的距离不到一寸。
符盈用眼睛找了一下位置,然后略微扬起下巴——
这是一个落在唇边、一触即分的吻。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虽然耳朵上的绯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但眼中的好奇远远大于羞涩。
符盈做好决定之后的所有动作都交给了本能支配,此时才有时间回忆刚刚那轻柔的触感,觉得自己不太讨厌。
她问被亲的人:“这样如何?有什么感觉吗?”
她的小师叔没有说话。
符盈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想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喜欢她亲他吗?可是他们刚刚挨近时,他的目光总是似有似无地在看她的唇呀。
空间的破碎追赶到身旁,铺天盖地的银色光芒几乎要将他们淹没。符盈抽出一丝注意力扫了眼坍塌的边缘,准备和晏回青一同出去。
“砰。”
这个声音近在咫尺,符盈下意识低头看向声响处——
晏回青把他手边撑着的石头捏碎了。
符盈:“……”
符盈:“……嗯?”
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茫然的疑惑声,脑袋刚刚动了一下就被一只炙热的手掌按着后脖颈抬起了头,被迫仰头看向晏回青。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她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
符盈其实见过很多次小师叔面对敌人时的神态的。
他很强,这种高于此世间绝大部分人的实力让他天然在对峙关系中处于高位。于是就像符盈曾经从羡鱼身上感受到的那样,他的抬眼弯唇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漫不经心。
但如果掩住他的下半张脸,只看那双眼眸时——那是一双极为冷静专注,因为缺少眼神波动而显出强烈压迫感和侵略感的眼睛。
符盈觉得他现在看自己就很接近这种神态。
晏回青现在的确在拿看敌人的眼神看着符盈,只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
他的手掌下就是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后颈的碎发蹭在他的掌心,带起些许的瘙痒。
他压低了身体,额头抵着符盈的额头,很轻很轻地问她:“从我给你的话本上面学的?”
很久之前,为了不让人随便就能把她骗走,也为了自己能偷懒,晏回青随手给过符盈很多二十一世纪的娱乐读物。
符盈诚实点头。不如说她的绝大部分的理论知识都是从这上面学到的。
男人的手掌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时会蹭到她的脖颈。这种触感让符盈不自觉地缩了下身体,下意识向旁边躲了一下。
然后下一瞬视线摇晃、天旋地转,她被人垫着后脑按在了石面上。
符盈呆住了。
晏回青用另只手揉捏着她的耳垂,看着它慢慢红得几欲滴血,好心告诉了符盈一个事实。
“那些话本其实并不完整。”他笑了一下,“你当时还没十八,我给你看的是删减版。”
凭借极佳的领悟能力和默契,符盈在他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
她的心中警铃大作,翻身就想从男人的胸膛和石面间溜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晏回青一只手按住她乱动的胳膊,灼热呼吸扑在符盈脖颈时让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稍显尖锐的犬齿紧接着咬在通红圆润的耳垂上。
银华树林间寂静,只有动作间带起的衣物摩擦声。
他没用多大的力道,也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然而符盈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抓着他肩膀的手指僵住。
晏回青松开她时看到她的眼中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拇指蹭过她的眼角,停了半晌才哑着声音说:“补偿太大方了,小师侄。”
他眼中的情绪翻涌,可还是什么都没做,只道:“如果还没想好,就不要给我得寸进尺的机会。”
“毕竟,”他闭了闭眼睛,贴在她的耳旁叹息一声说,“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忍住的。”-
徐远岫在天虞池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符盈在哪里,倒是发现了不少没来得及逃跑的落单魔族,几个拼命反抗的刺头被他杀了之后,剩下几个魔族非常老实地束手投降了。
有个身形和符盈很像的女人最先放弃了反抗。
徐远岫盯着她看了几眼,觉得她的灵力很熟悉。他思索了一会儿后问她:“你是那个医师?”
姜霖没受太多伤,但瞧上去也很狼狈,早就没了之前她在地牢中面对徐远岫时高高在上的样子。
但此时她将两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从容道:
“我叫姜霖,是羡鱼手下的医修。地位虽比不上离开的留鹭,但也知道一些魔族的密辛,如果这位仙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您。”
作为一个仙魔两派都待过的医师,姜霖很快就接受了她被那些瞧不起修士的魔族丢下的事实,毫无心理负担地卖了他们。
徐远岫对她的能屈能伸表示称赞,然后问:“这些事情可以稍晚一些说。你知道符盈在哪吗?就是那个被你们从千钧潭带回来的问仙宗弟子。”
姜霖:“羡鱼之前令我将她带到水镜殿。”
徐远岫:“水镜殿一个人也没有。”
“那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她说。
“她让我而非是留鹭将符盈带到水镜殿,大约就是想瞒着留鹭把她杀了吧。”姜霖解释道,“之前有几个和她有点像的人被带进了水镜殿后就消失了。”
徐远岫皱着眉,心中生出几分不妙,匆匆让纪聆竹派人看住他们后自己再次冲进了水镜殿。
他凭着直觉去了那个让他觉得有些不适的后殿。
他刚刚迈进门内,就看见消失了半个时辰的云真仙尊神色有些无奈,对旁边的少女说:
“我知道你成年了,回去就把那些完整的版本给你,好不好?”
徐远岫:“?”
第117章 伤痕 “符盈师妹,你的耳垂是不是被划……
不得不说, 有什么样的魔将就有什么的手下。
羡鱼本人对魔族的事情兴致缺缺,她手下的魔族有些见势不妙也直接卷铺盖逃跑了,走得非常干脆利落, 一点也没纠结要不要去救他们的魔将大人。
这倒是给修仙界——特指来的人最多的天枢学宫——节省了时间。
能被他们的少宫主纪聆竹亲自带着出来历练,这群弟子就是天枢学宫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眼下那些仙门前辈们还没到来, 他们自发地便开始帮忙搜查此处,找出来不少有用的东西。
……当然, 难以接受的东西更不少。
就像符盈第一次踏进地牢时就认定了自己和羡鱼绝对不是一路人一样, 明明在徐远岫的提醒下做好了心里准备, 这些弟子在真正看清内里情况时还是全部傻在了原地。
反应过来后,有人一脸菜色的开始干呕, 心理状态稍好一些的人也脸色发白, 被气得嘴唇哆嗦了半天, 万千话语汇成了一个词:
“丧尽天良!”
徐远岫点头表示支持。
符盈看了他一眼。
说起来他在天虞池当真像是来观光了一圈。他没暴露自己的身份, 被抓来的时间也较晚,除了一开始反抗魔族时受了些皮肉伤外, 这么多天过去竟然毫发无伤, 和符盈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沉默片刻, 觉得自己不应该和这种天道眷顾的诡异运气一般见识, 问他:“你是怎么联系到我师叔的?”
他们当初想了很多联系外界的办法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最后反而回归了最原始的方法:等。
等魔族主动转移阵地,等璇玑阁的人来到天虞池。这两个事情可以同一时间发生,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两件事情之间的隔膜撕开。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魔族还没准备转移阵地, 徐远岫他师伯也还没赶到天虞池,他们反而先一步出来了。
徐远岫:“我察觉到‘门’被打开了,这次打开的时间比之前稍长一些,我趁此机会用灵识越过‘门’恰好发现了云真仙尊。”
这个决定有很大一部分赌的性质。门被留鹭把控着, 就算徐远岫可以通过空隙联系到外界他也同时会被留鹭发现。若是当时来的不是晏回青这类可以直接杀进来的人,他自己就先一步被抓起来原地处决了。
但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就不会有第二次,命修多多少少都有些唯直觉论,比如徐远岫就绝不会质疑自己出于直觉的判断。
符盈对他这种行事作风不做评价,只问:“‘门’是从外打开的,还是从内打开的?”
徐远岫一愣,被她问住了:“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了?”
符盈捏着自己的下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
就像是之前发现徐远岫来这里并非巧合一样,她现在有着同样的感觉:所有的时机卡得都太过于精准了,精准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提前算计好了这一切。
可到底什么人既能把握晏回青的动向、也知道魔族这边的情况、又清楚徐远岫会赌那一瞬间的漏洞呢?
她思考时眼中不会有过多的眼神波动,且习惯性地垂着眼掩住自己的情绪,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在盯着某处发呆一样。
徐远岫这几日已经渐渐习惯了符盈的思考方式,没听到她的回答也没再多问,转而提了另个话头:“你和留鹭相处时间相对长一些,你知道她的修为大约在什么水平吗?”
符盈一心二用说:“元婴大圆满到归圣初期之间。”
说来魔族这边的修为普遍不是很高,大概修为高的那批魔族在之前就被羡鱼带去璇玑阁当炮灰去了。
“她的实力被被限制了。”徐远岫带着她向上方正殿走去,准备和纪聆竹会和,一边说,“如果你感知到的是还有着元婴大圆满的影子,那么她其中一个耳坠破碎后修为就完完全全达到了归圣初期;两个耳坠都破碎后就达到了归圣中期的。”
符盈只见过给她和徐远岫这类“敌人”上困灵锁的,为什么留鹭的修为也要被限制?她甚至摸不准这种限制到底是羡鱼强加给留鹭的,还是说留鹭因为不限制自己的实力会有什么负面影响而自己给自己加上的。
她想到自己之前偶然发现姜霖需要定期给留鹭做检查,难道说这件事情和她的修为被限制也有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冒了出来,羡鱼这个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她还是给符盈留下了许多谜团等待解开。
楼梯转角有些狭窄,恰好此时有弟子正要从上方走下,徐远岫顺便向旁边靠了靠让他过去,再向上走时符盈走在了他之前。
因为刚刚提到了耳坠,徐远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快他一个身位的少女身上。
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了问题。
他随口道:“符盈师妹,你的耳垂是不是被划伤了?”
走在前方的少女身形一僵。
徐远岫没看见,他还在没话找话接着说:“你要不先休息片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
符盈身上确实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但这些伤口大都是羡鱼留下的,在她从天虞池出来后就好了大半,尤其是心口处的致命伤现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但是耳垂上的“划痕”,是她从天虞池出来后被晏回青咬的。凭借符盈的体质这道伤早就结痂脱落了,只留下了很浅的一道痕迹——除了徐远岫这个闲的没事干观察她耳垂的人,谁能发现啊。
她眼神不变、面色也不变地说:“嗯,不小心被划到了。”
“哦。”徐远岫毫无所觉,“当时是不是很危险?差一点就要划到脖子了。”
符盈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在回忆当时的混乱。发丝缠绕时蹭到脸上的痒意,呼吸扑在脖颈皮肤上的滚烫湿润的触感,像是在用呼吸烙下一个又一个灼热的吻。
……别想了。
她欲盖弥彰地拢了拢身上的外袍掩住脖颈,在满腔清浅冷香中她又想起来连这身外袍都是她临时从小师叔那里薅来的。
符盈:“……”
徐远岫奇怪地看了一眼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泛红脸庞的少女,自认为发挥前辈责任感地关心了一下她:“你冷吗?要不要我再去帮你找件衣服?”
唉,符盈师妹身上还有伤,却因为魔族的事情没处理完只能暂时留在这魔族驻地,瞧着惨兮兮的,脸都给冻红了。
“冷?”
徐远岫正这样暗自心想着,听到云真仙尊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之前说话间已经走进了正殿。纪聆竹正在和晏回青交流着什么,不知道怎么一转眼云真仙尊就站到了他们面前。
这句话显然是对符盈说的。
把自己身上那件外袍给了符盈后,他在这寒冷天气中只着鸦青色宽袖薄衫,面色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
符盈略微仰头看他,给他使眼色示意转移话题。然而晏回青却只是看着符盈泛着不自然红晕的脸颊微微皱眉。
“着凉了?”
他说着,顺手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气肯定:“发热了。”
他的体温属于正常偏高的范畴,然而此时符盈额头的温度比他还高,应该是骤然的着凉加上重伤让她的身体一时没恢复过来。
“发热?”徐远岫有些为难,想了想说,“天虞池附近没什么门派可供我们歇脚——要不要我让姜霖过来帮你看看?”
晏回青眼珠微动扫了他一眼,咬字很清晰地问:“姜霖是谁?”
徐远岫毫无防备地说:“羡鱼的手下,是个很识趣的医修,之前负责照顾符盈师妹。”
符盈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晏回青的动作,只觉额头微微一凉,再回过神来时这两人已经三言两语定下了计划。
她抬手按住晏回青要领她回去的手:“等等。”
符盈的身体状况她自己是最清楚的。她好歹也是个修士,普通的伤寒不会有事,现在这情况应该是她之前用灵识搅碎羡鱼半个身体、顺便开启了共感的结果。
但这话没法当众说出,她只能推着晏回青的胳膊含糊说:“我没什么事的。”
晏回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身上穿着他的外袍,袖口长出了一大截连指尖都盖住了,他耐心地向后挽了几道露出少女伶仃细白的手腕,用另只手给她把脉。
符盈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老老实实任由他动作。
算了,小师叔大约还处于应激期,不和他计较。
片刻后晏回青松开她的手腕,符盈用眼睛扫了他一眼:“没有骗你小师叔,我真的没有事。”
把完脉后晏回青对符盈的身体状况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大约也明白了她为何会发烧。但知道归知道,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这里只剩下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需要处理,不是很重要。你若是身体不适可以先去休息,不必强撑。”
“我知道,”符盈嗯嗯点头,越过他的肩膀就要向等在前方的徐远岫走去,“等找到给魔君重塑的身体我就去休息。”
晏回青本要转过去的眼睛重新看向她,按住了符盈的脑袋。
“那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他在符盈看过来的询问眼神中面不改色说,“这事已经交给玉衍了,等他来还要到明日早上。”
他们在这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被藏起来的身体在哪里,不过晏回青倒是也没太着急,左右没有被提前运走,那他们何时找到都一样。
符盈听出他语气中的随意,也没再坚持,点点头说:“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临走前她忽地心念一动。
符盈看了一眼周围。徐远岫还在和纪聆竹聊天,两人的身形完美被前方的柱子挡住,正殿内除了他们也没有其他人。
她伸手拉住了晏回青的衣领,在对方弯腰的同时踮起脚——
刚和纪聆竹说自己这几日过得有多么惨的徐远岫正说得起劲,忽然感受到身后升起强烈的灵力波动,随后是少女幸灾乐祸的清脆响声。
“拜拜小师叔,我走了!”
他从柱子后探头看去。
只见地上的锁灵阵闪烁着翠色光芒,锁链般的藤蔓缠住了云真仙尊的脚。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云真仙尊注视着殿门的方向,伸手似是捋了一下自己的右耳耳垂,半晌后冷呵一声。
作为命修的徐远岫本能地打了个冷颤。
他想问纪聆竹发生了什么,还没开口就被对方干脆利落地捂着嘴强行把脑袋掰了回来。
纪聆竹斩钉截铁:“别好奇。”
徐远岫:“?”
你们怎么都这么奇奇怪怪的?
第118章 失常 天授吾权
符盈回到自己的住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晏回青的那件外袍搭了起来。
她盯了这件衣服片刻, 才开始收拾自己。
备好热水、准备好新衣服、将破烂沾血的衣服扔掉。
她将自己浸入温暖的热水中,身体所有紧绷酸胀的部位霎时间放松下来,疲惫和疼痛慢慢被驱散, 像是重新回到了母亲柔软的怀抱。
符盈在腾起的湿润热气中忍不住喟叹出声。
修仙者的生活很便利,但生活如果只图便利反而会丧失一些乐趣。
比如她完全可以用一个净尘术清洁身体, 快速且高效,但永远也无法替代沐浴带来的放松与惬意;金丹期的修士已经可以辟谷, 可事实却是绝大部分的修仙者都不会放弃美食从舌尖经过带来无上满足的体验。
甚至有些修士为了“找回初心”, 比如问仙宗的二长老, 他虽已达到归圣后期,却数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凡人生活, 符盈从未见他动用过灵力。
没有他人的虎视眈眈, 符盈更加不想离开温暖舒适的热水中。她趴在池边, 懒洋洋地开始思考事情。
她刚刚特意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虽然因为伤得很重所以被贯穿的伤痕还没消下去,但漆黑的忍冬花图案不见了。
回忆起所有事情的符盈对此并不惊讶。
她的身体其实被恢复过两次。
第一次是系统所为。
系统是小师叔给她的, 但因为符盈当时对他好感有余信任不足, 晏回青也不可能贸然地就和他小师侄说“我在你脑子中装个东西”,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要扇自己一巴掌。
所以系统的载体就是那个吊坠, 吊坠离开符盈身体的一定范围后就会与她断联。系统不再能和她说话,她也不再能使用系统道具。
但这件事有一个漏洞:如果是在之前就已经使用了道具,道具效果依旧会存在——这也是为什么符盈认为所谓的系统道具其实就是某种因果论灵器。
因为它被使用了,所以它必定产生相应效果。
无论它的来源是什么, 在它被使用的那刻它就已经被天道承认了。这种因果论凌驾于天道加诸于此世生灵的规则之上。
总而言之,符盈之前偶然发现了这个漏洞,于是在被羡鱼拿走吊坠前,她当机立断使用了【一粒种子】这个道具。
若【种子】已提前得到了充足灵力灌溉并已成为【忍冬花】, 那么它就会缓慢净化掉道具使用时被使用者身体上的所有负面效果,这就是这个道具的因果论。
直到现在,符盈在当时受到的伤——包括羡鱼不知道用什么邪术让她失忆了——都已经被净化完了,于是她心口处的【忍冬花】消失了。
而第二次的恢复是“虞”所为。
她在当时许下的愿望是:天授吾权。
既然不能成为神灵、既然不能直白地索要神灵权柄,那就换个身份,成为祂在这世间的代行者。
她依旧是人,依旧会被天道轮回所支配,只是被天命派遣任务,代替祂管理山川草木而已。
既然是代行者,那么当然可以更快速且纯净地汲取山川草木逸散而出的木系灵力;当然可以更快地恢复身体;当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借着草木生灵的眼睛看到遥远地方所发生之事。
不过事情当然不可能十全十美,她到底不能算是掌握了神灵的权柄。
她所能支配的能力会被她的修为所限制,若是使用时间长了可能身体遭不住,表现出就是符盈现在的发热不退。
但是反过来说,这个能力也会随着她修为水平的提高获得更大的提升。
比如她的灵识。曾经因为谢疏竹的血脉原因,符盈的灵识就远超同修为的所有修士。如今在沟通山川的能力加持下,灵识更是已经达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程度。
她能轻松将羡鱼这个入神期修士的身体用灵识搅碎一半,所见范围几乎是尚东国的五分之一——这两件事情分开来算或许有人能做到,但能两者同时能做到的此世间只有符盈一人。
这还只是修为尚且在金丹初期时的结果,就连符盈自己都不知道此后等她修为水平提升更多了会怎样。
但无论怎样,这对她想要杀掉魔君都是极大的帮助。
拂青山的事情他或许亲自动手了,也或许没有,但这都不妨碍他就是符盈父母身死的主谋这一事实。
曾经符盈不知道他还活着,即便再恨之入骨也不能拿他这个罪魁祸首怎样。可既然他没有死——
符盈心想,那我会杀他第二次-
符盈第二日起床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概是还在发热,这种状态应该还要再持续几天。
她早就习惯自己总是不在健康状态的身体了,本来准备直接去找晏回青问问他玉衍仙尊到了没有,看清镜中自己苍白的模样时又转了个念头。
算了,还是先去拿些药吧。小师叔最近精神状态貌似不太好,还是不要老是刺激他。
符盈出门后随便揪了个弟子打听存放药材的地方在哪里,对方很爽快地给她指了个方向,说:“云真仙尊大概还没走。”
她轻轻挑眉。
等她走到目的地时,晏回青果真没走。
他守在小火炉旁,火上放着个咕噜咕噜冒热气的药锅,温暖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男人正随手拿着一本书散漫翻阅着。
符盈站在门口没进去,只是这样看着他。
男人将手中书籍翻了一页,头也没回就道:“站在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符盈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看颠倒的书籍。
很难得的,她竟然一个字也没看懂,
符盈不信邪地又走到他的身后从正面看书,除了个别几个字外依旧没看懂这书在写什么。
“小师叔,你在看什么?”她只好老老实实问。
晏回青:“让我心平气和的书。”
符盈:“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因为这几日总是打打杀杀,看些书防止我杀心过重误入歧途。”晏回青说。
系统在他脑中冷呵一声。
符盈也不太信,可小师叔的面色非常正常,就连符盈拿着这本书向后翻了好几页他也是一幅任她翻阅的表情,身体微微向后倚靠着,单手支颐微笑着看她。
符盈把书还回去,暗自心想她阿娘说的果真没错,男人就是小心眼。
身后药炉煎的药好了,晏回青让她去拿个碗来,自己将药渣过滤出去后接过碗向里面倒苦涩的药汤。
符盈皱了皱鼻子向后退了一步,准备找找有没有治风寒发热的药,还没转头被他叫住了:“别走,这是给你的药。”
“给我?”她怔了一下。
“你来这里不就是要来找药的吗?”晏回青隔着碗壁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有些烫,随即便用术法将其降到了符盈平日里习惯的温度,“不错,这次还知道自己来找药吃。”
符盈小声反驳:“不要说得我好像一点也不顾及自己身体一样。”
她捏着鼻子将苦涩的药咕咚咕咚灌下,苦得眉毛拧在一起,被晏回青向嘴里塞了块糖。
喝完药后两人向外面走去,符盈含糊问道:“玉衍仙尊到了吗?”
她说这句话不过是顺口,符盈的灵识恢复后就一直在监控着天虞池的一切,只要解啼山踏进这里她第一时间就能感受到。
而在此时,她嘎嘣一声咬碎自己嘴中的糖,微微抬起眼睛似有所觉地向身侧的位置看去。
同一时间身后男人忽然拽了一下符盈的胳膊将她挡在身后,弹指扔出一道术法。
莹蓝色的灵力光团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斜前方的位置攻去,被一只忽然出现的手用扇柄挡住。
“你小师侄都已经找到了,怎么还这么大的杀心?”
仙人之姿的玉衍仙尊用合起来的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扫了一眼眼神冷冽盯着他的晏回青。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晏回青了,只是对问仙宗云真仙尊近日的失常有所耳闻,尚且不知这“失常”到底到了何番地步。今日一看……
他那双黑白颠倒的奇异右眼轻轻一眨,扫了一眼被晏回青挡在身后的少女,展扇掩住自己上挑的唇角。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再多说几句,被晏回青截断了话头:“别废话。”
两人对视着,符盈被晏回青挡住根本看不见两个人的神情,只能从周围越发活跃的灵力波动中感受到他们的对峙。
良久,是解啼山率先移开视线,语气轻松道:“好吧,算我理亏。”
在来的路上徐远岫就已经传信与他说明了事情经过,包括请求他帮忙寻找被羡鱼隐藏起来的魔君身体。
他姿态放松站着,手上轻巧快速地结了个印,整套动作不过一瞬,像是随意为之。
可符盈却在一刹那间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灵力在他的体内爆发而出,随即天虞池明亮的天空暗下,缓慢升起万千星辰。
她抬头看向这璀璨夺目的星空,随着解啼山命相术的驱动,这万千星辰在不规律地闪动着。
曾经符盈的灵识在命修的星空什么也感受不到,可此时她站在这闪动的星辰之下,无比清晰地发觉自己在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
这种微妙的注视感如影随形,好像再专注一些,就会连同她的所思所想也一并看穿,只要她还站在命修术法之下就永远无法摆脱。
难怪有人很讨厌命修。符盈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小师叔,从他不自觉轻转指间扳指的动作中觉出情绪上的压抑不爽。
难不成,小师叔和玉衍仙尊不对付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
符盈发散思考着,还没得出结论就被后者打断了。
“找到了。”解啼山手腕上搭着的扇坠摇晃一瞬,被他用另只手按住,“藏得可真够深呢。”
第119章 温暖 “睡吧,小师叔。”
东北方位的星辰在闪烁, 解啼山带着他们慢悠悠地向着他测算到的方位走去,最终在地牢的宫殿门前停下。
在这里吗?
符盈记得因为炉鼎就被置于正殿之下,所以小师叔在昨天就彻底搜查了一遍这座宫殿, 但是没有结果。
难道说还有遗漏的地方?
他们走入正殿,解啼山打量着四周矗立的灵力柱, 以他的眼力很轻易地便发现了其中的阵法。
他向晏回青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微笑道:“麻烦云真仙尊将阵法开启一下。”
晏回青没有看他, 抬手掐诀放出灵力。
符盈知道正殿内绘制着许多阵法和符文, 且大部分都是只要一次错误就会遭到反噬的类型。她之前见过留鹭打开正殿地板的施法动作, 但以她的实力还做不到完美复刻。
然而昨日晏回青只是观察了正殿内的阵法符文片刻,就抬手精准无误地打开了此处所有阵法, 用实力证明了退休仙尊也还是要被尊称一句“仙尊”。
符盈脚下微微颤动, 地面消失, 露出下方隐蔽的容器。
和第一次见到的翻滚血水相比, 此时容器已被天枢学宫的弟子清理完毕,露出炉鼎底部。
它原本大约是青铜色的, 但是现在底部和内壁上浸染着无法擦掉的暗红, 浓郁到接近漆黑, 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
“你们昨日是不是只找到了这里?”解啼山指了指空荡荡的炉鼎。
符盈点头:“嗯。小师叔还探查了炉鼎下方的空间, 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你们当然在这里找不到。”
他说着,将那把绘有一只仙鹤的金银双色扇子合起,手指灵活地转了两圈,忽地毫无征兆地扔进下方炉鼎之内。
符盈的目光追逐着扇子, 长长扇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撞到炉鼎坚硬底部时却像是陷入了柔和水流之中,眨眼间被吞没了。
解啼山的神色完全没有意外。
“因为他处于‘门内’与‘门外’的中间地带。”他说,“从这里不断向外深挖什么也没有;在外界对应的地点向内探究也只会一无所获。但两者之间的中间地带是客观存在着的, 只是随着一方的施压而灵活地向另一方移动,所以你们即便是把这里打穿了也找不到他的身躯。”
符盈听懂了,她很给面子地问:“那玉衍仙尊您要如何破解呢?”
解啼山笑了起来,那只黑白异色的右眼稍弯,眸中闪烁着些微亮光。
“更改命数。”他风轻云淡说,“既然是客观存在,那就可以被我更改状态。”
更改命数。符盈对这个词语最深刻的印象还是邬灵镇中,被盛贰操控的吴夫人更改了吴家后人的命数,可她自己也反噬而死了。
“羡鱼更改了魔君身体的界定,让他等同于那个无法被真实触摸的‘中间地带’。”他合起手掌,银白的灵力微光在指间流淌逸散,“破解之法很简单,再改回来不就好了。”
他们此时站在宫殿之内,看不见头顶一千四百六十四颗星辰正在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烁着,因为暗下的时间太过于短暂而表现出一种恒久明亮的状态。
星辰移动着,在解啼山口中念出晦涩难懂的词语时同样在黑幕之上划出符文。
炉鼎暗红色的底部似是水波一般翻涌着,它的下方不断有某种东西在向上顶着,撑起鼓胀的弧度。
解啼山注视着下方,伸出右手。
符盈耳中像是响起了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眼前划过金色的弧线,解啼山捏住向他飞来的扇子,甩手展开扇面。
“喏,你们要找的东西。”
一个仅着素白里衣的人闭目躺在炉鼎底部。
在场三人此时不约而同地跃下炉鼎走过去。
魔君的新躯体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发丝眉毛都是灰白色的,骨骼纤细得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可符盈的灵识告诉她面前躺着的人魔气强大到与她身旁两位仙尊持平。
没有得到清虚秘境山元仙尊仙骨的躯体修为就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如果当初符盈没能阻止盛贰,一具完美状态的身体修为会如何呢?
符盈发散思考着,顺口问道:“魔君原来长这个样子吗?”
晏回青:“不太像。”
解啼山:“比他原本的样貌好看些。”
看来这个身体是按照羡鱼的审美造出来的。符盈毫无滞涩地得出这个结论。
解啼山说完这句话后扇了扇周围空气,有几分嫌恶道:“我走了,这里魔气太浓郁了。”
他走了,符盈看向晏回青:“玉衍仙尊就这么走了?”
他就这么信任小师叔和她不会做什么手脚吗?
“他各欠你我一份人情。”晏回青说,“况且他人走了,头顶星辰可没收起来。”
晏回青之前救了徐远岫一命,如今符盈算是变相又救了徐远岫一命。这份人情不管徐远岫还不还,至少解啼山作为徐远岫的师伯要先有这份态度。
只要他们没把魔君的身体带走或者保留,随便干什么解啼山都会当做没看见不知道。
晏回青用下巴点了点魔君的身体,语气平淡道:“我不需要这个,你想要吗?”
符盈摇摇头,犹豫一瞬后又点了一下头。
晏回青轻轻扬眉看她:“什么意思?”
“我想杀掉他。”符盈仰头看他,眸光澄澈干净,“可以吗?”
晏回青按了一下她的脑袋,轻哂一声:“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差点让晏回青以为符盈要留着魔君的身体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了——他都已经开始思考怎么瞒过解啼山的命相术了。
符盈重新看向脚旁的男人。
魔气逸散而出的第一时间符盈便确认了一个事实:
魔气的主人贺野,曾经去过拂青山。
这是杀死她父母之人将要替换的身体,或者说,是万千生灵死亡凝聚之物,是魔族滔天罪行的证明。
无数人为他能够存活,杀掉了无数人。
也有无数人为他能够魂飞魄散,宁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魔君并非只有一位,多年过后或许会有新的搅弄三界的魔头诞生。可此时此刻、此时此地——
他代表着万千罪恶的源头。
符盈手中长剑出鞘,与此同时脚下升起阴阳归流阵,翠色的灵光在她的身侧跳跃。
她的瞳孔映着魔气环绕的身体,恍惚间似乎看到惨败肤色的男人慢慢睁开了一双灰色眼睛。
她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眸光平静,无悲无喜。
在剑身没入脖颈、阵法将魔气与生机吞噬的同一时间——
灵识搅碎了这具身体。
符盈收起自己连一丝鲜血也没沾染的长剑,慢慢站起身。
仙骨、血肉、魂魄——她一个也不会让他留下-
“小师叔,你和玉衍仙尊是怎么结仇的呢?”
在向回走的路上,符盈问道。
“我不喜好奇心太强的命修、他讨厌所有与璇玑阁有竞争关系的人而已。”晏回青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我之前闯秘境时与解掌门交手过,当时是混战,下手有些重。”
小师叔不喜玉衍仙尊的原因符盈猜到了,可玉衍仙尊对小师叔的仇符盈着实没想到。
她能看出玉衍仙尊虽然也是个嘴边常年带笑、实际性格冷淡疏离的人,可这和璇玑阁有什么关系?
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惑,晏回青补充道:“他的妹妹是璇玑阁掌门解闻水。”
他这样说符盈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玉衍仙尊讨厌一切可能对他妹妹造成威胁的人或事物。
符盈忽然明白了方才与对方相处时,他时不时扫过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羡鱼重伤解掌门,按照玉衍仙尊的性格必定会不死不休。可他刚刚得到羡鱼的踪迹,千里迢迢赶来后却得知符盈杀了自己的仇人。
符盈自己代入了一下都觉得郁闷,并且她还间接救下解掌门的徒弟徐远岫,玉衍仙尊倒欠她一个人情。
符盈决定没什么必要事情绝不在玉衍仙尊面前出现。
晏回青说治病的药至少还要再服三日,领着身旁少女又去了一趟早上煎药的地方。
在他架药炉的时候,符盈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托腮看着他的动作,眼睛追逐着他。
“解掌门的伤势怎样了?”她问道,“解掌门被取走了一只眼睛,眼睛对命修来说应该挺重要的。”
晏回青将分好的草药按步骤放入药炉,说:“伤势还好。眼睛是挺重要,不过也不是非常重要,要看这人到底处在哪个修为。”
“到她的修为水平,眼睛不过是术法的辅助而已,无论有没有都不影响她的命相术施展。”
他盖上药炉盖子,裹挟着一身草药苦涩气味坐到符盈的身旁躺椅上。
“失去了眼睛,只意味着以后她窥探天机能够支付的代价筹码又少一个。”
晏回青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后半句话放轻:“命修毕竟带一个‘命’字,既是‘命运’,也是‘寿命’。”
这是一个烧命的修为派别。
符盈看着他有些疲惫的神色。小师叔的身体自从和羡鱼打完应该就没有恢复,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就算是修仙者也会感到疲惫的。
她没再多说话,只是抬手帮他抚平微微蹙起的眉心,轻声道:“睡吧,小师叔。”
她的身上是晏回青无比熟悉的柑橘清香。
窗外的风雪又开始肆虐了,撞到窗子上时发出碰撞声。然而温暖的屋内,药炉在咕噜咕噜闷闷响着,炉膛中的木柴噼里啪啦在火焰中断裂。
药香随着药炉腾起的热气逸散在屋内,符盈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趴在小师叔的腿上打了个困顿的哈欠。
男人的手指自然垂落在身侧,她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掌放在脸侧,呼吸放轻,慢慢睡着了。
一室静谧。
第120章 恐惧 他轻轻吻上了她的眼尾。
【亲爱的宿主, 你再睡下去药就要煎糊了。】
系统冰冷无机质的机械音在晏回青的脑中无限循环着这句话。
他被系统吵醒,低气压地施了个术法将炉膛内噼啪作响的火焰削弱几分,用小火慢慢煨着。
术法带起的灵力波动极为微弱, 然而他膝上的少女还是不自觉皱了下眉,含糊低哑地说:“我没有走……”
晏回青忽地一滞, 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的手指还被她握着,指腹贴在少女柔软的脖颈上。这是一个极为信任的动作, 她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交到了他的手中, 跳动的颈动脉一下一下地轻轻撞击着他的手指。
“……”
男人没有挣开她松松握着的手掌, 只是垂眼静静注视着膝上侧着脸沉睡的少女。
温暖的火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在瓷白肌肤上晕染出柔和的光, 颜色浅淡的小痣缀在她柔和下垂的眼尾旁。
没有得到回应的符盈发出含糊不清的鼻音, 薄薄的眼皮颤动, 像是下一刻就要睁开眼睛一样。
晏回青回过神来, 用另只手安抚性地盖住了她闭着的双眼,感受到少女的睫毛扫在掌心的酥痒触感, 轻声说:“我知道。”
符盈换了个姿势, 握住他手指的手向上拽了拽, 贴住脸颊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晏回青的脊背稍弯, 依旧垂着眼注视着毫无所觉的少女。
——不,她这样聪明的人,应该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和缺少记忆的符盈不同,晏回青是实打实地度过了许久心上人生死不知的煎熬痛苦日子。
他的意志完全被劈开两半:一半依旧在冷静思考捕捉线索、一半陷入了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见过她鲜活灿烂的人, 又怎能忍受将其葬于黑暗呢?
当他终于知道了爱是怎样的,又怎能忍受将其割舍的痛苦呢?
符盈没有踪影不过数月,可在他的观感当中却仿佛已过去了数年。
晏回青终于明白了:他就是不能失去她。
正是这样差点失去她的痛苦才让之后的重逢那样深刻。
在这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他总是会想:她真的回来了吗?她真的没有她离开吗?
他清楚符盈的身体情况, 也知道简单的风寒发热根本不会对她有多么大的影响。
可曾经差点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对一切都感到不安。他多么怕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啊,风寒也会带走她的生命吗?
直到此刻,他触碰着她跳动的脉搏,终于将那片浸着恐惧的白雾撕开了。
她还是鲜活的。
她没有离开他。
晏回青轻轻呼出一口气,深深映在他瞳孔周围的猩红色沉静下来。
符盈的动作蹭散了她自己的发鬓,几缕发丝散在脸庞。男人耐心地将其一一别到耳后,拇指摩挲着少女眼尾那颗可爱的痣,慢慢俯身。
他轻轻吻上了她的眼尾。
“系统,”晏回青在心中说,“帮我再给主系统发一封信件。”
–
符盈再一次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喝药。
旁人都说喝习惯了就没有感觉了,但她觉得自己再喝多少次依旧苦得想吐出来。
她咬住晏回青塞到她嘴里的糖,原地蹦跶两下像是驱散了自己神经当中残留的痛苦,终于清醒了。
“小师叔,师父说我们什么时候回问仙宗?”
“明日。”
晏回青早已联系了苍喻说明情况,对方二话不说直接派来仙舟就要接他们回去,甚至叫来了不少在外历练的弟子充数。
“那些被俘虏的魔族怎么办?我们带回去,还是让天枢学宫带回去?”她随口问道。
按照符盈的猜测,修仙界中魔君并未死亡这件事就算没有家喻户晓,至少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也应该知道了消息。
这些俘虏可不是普通的俘虏,这可是魔君座下排行第一的魔将羡鱼的手下,是距离魔君最近的人之一。
这些俘虏的价值不言而喻,若非天虞池距离中原实在过于遥远,早在今天这天虞池就会被无数门派踏足。
天枢学宫绝对给过纪聆竹一些吩咐。
符盈简单思考了一下。
理论上来说,此时的天虞池中天枢学宫的人数最多,就连他们的少宫主也在,这几日也是由着他们在调查搜集情报,这些俘虏应该被天枢学宫带回京城。
但实际上,天枢学宫虽然人多,但地位上问仙宗和璇玑阁各有一个仙尊在这里,重要亲历者也是这两个门派的人,如果问仙宗或者璇玑阁想要争夺也不是没有机会。
她一边想着,一边简单几下拆开自己散乱的头发,笼在脑后分开两拨盘起,绕出一个相互缠绕的环。
“这就要看你师父的能力了。”晏回青盯着她灵活编发的手指,停顿一瞬才说,“她这几天没有回信,应该是在和另外两个门派吵架。”
好吧,很有师父的风格。
符盈心想着。她梳发的动作很快,熟练地驱动灵力将放在一旁的簪子固定在发鬓上,正要转身时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按住了肩膀。
“等一下。”
他好像在她的头上插了个什么东西。
符盈晃了晃,听到了一点清脆的玉石磕碰声。
晏回青随手把镜子递给她:“喜欢吗?”
镜中的少女容貌轻灵脱俗,眉如新月弯弯,眼似春水盈盈。一只缠丝银叶发钗斜插进乌黑发鬓之间,两颗精致小巧的绿宝石坠着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她轻轻啊了一声,摸了摸发钗:“喜欢。”
她跟着晏回青向外走去,还是没忍住晃了晃脑袋,脸上肉眼可见的开心:“什么时候买的?好漂亮。”
晏回青确实不太记着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这只发钗,只记得当初买下大概是因为符盈曾经有段时间很喜欢戴一对翠玉耳坠,但后来不小心被毁掉了。他搜寻多久也没找到同款,就只买下了这只发钗。
–
天虞池正处于冰寒季,狂风暴雪是常态,鹅毛大雪撕破天际飘下,将天地隐没在白茫茫色彩之中,只有宫殿上的灵石隐约可辨方向。
符盈的灵识在雪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灵力波动。
她循着灵力走到正对着墙耷拉着脑袋的白衣青年旁,凑近了才听到他嘴中反反复复念叨着几句话。
“徐师兄,你这是……?”
她看了一眼殿外的大雪,视线又重新落到对着墙的徐远岫身上,古怪地挑了下眉,心想这是命修的特殊冥想方法吗?
然而徐远岫听见她的声音后一顿,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她:“符盈师妹,幸好你来了。”
“嗯?”符盈不明所以。
“师伯罚我面壁思过背门规,直到有人来找我才能停止。”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有余悸,“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差点以为要被罚到晚上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分怀疑道:“我的人缘真的很差吗?为什么就连小纪也不来找我。”
符盈顺口安慰了他一句只是大家都在忙不是纪师兄人缘差云云,问他:“徐师兄你为什么被罚?”
说到这个,徐远岫的表情沮丧下来了。他叹息一声:“因为我孤身犯险,让本来就在养伤的师父担心挂念。”
符盈:“……确实是玉衍仙尊的作风。”
徐远岫垂下手,叹息一声和符盈对视:“符盈师妹,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符盈和晏回青同时看了过来。
晏回青微微眯起眼眸,眼中的审视不加掩饰。徐远岫却像是感受不到他凌厉目光一样,只是看着符盈,等待着她的回答。
三人保持诡异的寂静许久,符盈唇角抿起一个笑:“好啊。”
她再次走进了水镜殿的后殿。
这里依旧藤蔓环绕,绿树高耸,似是冰原中的温暖绿洲一般。只是树枝上破碎的灵石和树下完全被晏回青炸开的池水格外瞩目,显出不久前情况的危急。
“这里应该是天虞池隐蔽性最好的地方了吧。”徐远岫第二次认真打量着,“我想,通往真正的‘天虞池’的入口大概就在这里。”
他来这里的目的之一就是那则“山泽护佑、谋神权柄”的传言,能够识破池水的异常并不奇怪。
符盈微眯着眼睛:“徐师兄是想和我单独谈什么呢?”
“‘谈’有些太正式了,”徐远岫想了想,诚恳开口,“我只是想和你交流一些事情。”
符盈挑眉:“比如说?”
他眼上蒙着的白纱早已取下,此时那双明亮双眸直视着符盈:“比如说,羡鱼是被符盈师妹所杀的吗?”
符盈:“……”
在沉默之中,那个面容年轻的师妹忽地笑了起来。
关于这件事,符盈和晏回青有过讨论。
因为当时天虞池中只存在着三个当事人,羡鱼作为被杀者不会说话,谁杀的她、在哪里杀的、当时情况如何全看另外两个人怎么说。
后两个问题他们达成了共识,却在第一个问题上有所矛盾。
羡鱼是入神中期的修为,符盈是金丹初期的修为,前者抬抬手指就能将后者碾压,事实却是后者杀死了前者。
晏回青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将事实说出去,一部分人可能会不信,另一部分人就会思考符盈是否身携绝世灵器,动起抢夺杀戮之心,符盈的处境会更加困难。
无论是作为师叔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关系,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将这口锅全丢到他的身上,给她延续出她应有成长时间。
然而符盈态度很决绝地拒绝了他的意见。
她说:“小师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所有人都承认她的天赋异禀,所有人都认为她终有一日会成为此世之间又一位仙尊。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步一步、稳健地、正常地成长。
在符盈的父母被杀害那一刻起,她那可笑的“龙傲天的垫脚石”的命运就开始转动了。
晏回青曾说世界意志有修正能力,祂会将偏离既定命运的人物拨回正轨。所以他曾经给符盈提过一个参考意见,为了改变她自己的命运,她可以将大量原本的剧情改变、破坏。
但符盈至今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自己到底是怎样走到最后一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原书的剧情是什么,这一点她根本做不到。
她也并非一直都是这样坚定不移的,她也曾迷茫不安过。
可有一次她灵力耗尽,力竭地躺在云灵阵的旁边,注视着头顶璀璨的莹蓝色海洋时忽然顿悟了。
只要棋子足够有分量,谁又能轻易将棋子随意摆设呢?
只要她成长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在结局到来前碾压一切,谁也无法强行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修为远超同龄人,修为水平进展飞速,其中固然有天赋机遇加持,可谁也不能忽视她几番在生死边缘的挣扎。
她没有那么时间给自己慢慢成长,她想在短时间内修为提升,只能选择走最危险的那条路。
她要名声鹊起,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羡鱼是被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杀的。
她要让更多的人注意到她,或许有修仙者也或许是魔族,选择她亦或是想要杀掉她。
无论怎样,符盈都会将其转化为自己成长的养料。只要养料连绵不断、持续不绝,她就可以做到修为的快速提升。
这条路荆棘丛生、泥泞难行。她奔跑着,在悬崖的边缘起舞,失足便会坠下万丈深渊。
但同时,它是一条通天大道。
符盈笑了起来,对面前的青年轻声道:
“没错,羡鱼是被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