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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血色纪元(Ⅵ)

    暗日城堡——

    一轮皎月高悬于空中,斯威夫特大公站在阳台上,手撑在缠枝荆棘纹栏杆上,不知在眺望着哪里。

    一阵翅膀扇动发动的响声传入他耳中,他侧头看去,只见是一群蝙蝠正向着他飞来。有隶属于暗日城堡的血族护卫想要向前将其驱赶走,那群蝙蝠却完全忽视了对方,径直飞向斯威夫特大公。

    那群蝙蝠在斯威夫特大公身侧化为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他单膝跪下,“夜安,斯威夫特大公。”

    “将她送到霍尔亲王那里了吗?”

    刚刚由蝙蝠化成的男子谦卑地道:“已安全送到。”

    斯威夫特大公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半跪在地面上的男子随之再次化身为蝙蝠,消失在原地。

    ……

    黑暗议会中成员无数,但真正手握权利的吸血鬼只有最顶尖那一批成员,总共二十位吸血鬼,三亲王五大公十二长老。

    在三位血族亲王中,有一位由于过于漫长无聊的生命,自主陷入了沉眠中,一位因为被第十三任教宗重创过,所以他也陷入了沉眠中,只剩下一位血族亲王还长久的保持着清醒。

    曾被艾丽莎所救的吸血鬼巴奈特·霍尔,正是这位现今唯一还清醒着的血族亲王的后裔。

    在艾丽莎从房间里消失不见后,巴奈特根据房间里遗留下来的毫不掩饰的能力气息,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是斯威夫特大公的手下劫走了她。

    他既惊又怒,他抓住桌沿的手猛地锁紧,被他握住的桌沿化作粉末掉落在地面上。

    他鲜红的双眼里无声地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女仆瑟瑟发抖地瘫坐在地面上,“小姐她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梳洗打扮,我就暂时离开房间,去为小姐准备水果了。伯爵,我真的不知道阿丽莎小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这他当然知道。巴奈特有几分不耐,这个女仆不过是一个在被吸血鬼几乎吸净血液的情况下,好运的得到了几滴吸血鬼之血从而被转化的最低等血族罢了。他城堡里的众多血族护卫都没能察觉到对方的到来,她区区一个低等血族,又能察觉到些什么。

    不知道斯威夫特大公派下属将艾丽莎劫走到底有何意图?是看中了她的能力,想要将她转化成吸血鬼吗?一想到自己悉心看护着的少女,要被他人吸食血液,他的眼神就又冷了几分。

    若是直接去找斯威夫特大公要人,他是没有这个能力的。看来他只好先去找霍尔亲王,让他帮忙将艾丽莎从斯威夫特大公那里讨回来了。

    想到此,他走到窗前,手扶窗框,风拂过,白色的纱幔自他身侧飘然而起,遮住了他一跃而下的身形。

    巴奈特离开后,逃过一劫的女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霍尔亲王并不喜欢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长久居住,因此他的闲置城堡几乎遍布黑暗议会所有管辖区。他近期的落脚点,距离巴奈特的城堡并不遥远,其间只相隔了一个管辖区。这段距离,对于一名低等血族来说,或许要飞上两三天,但对于高等血族来说,两三天的时间在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再折返一次都绰绰有余了。

    几近无限的生命,使得吸血鬼有足够的资本去挥霍时间进行享受,舞宴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一种娱乐形式。

    但高级血族举办的舞会,却不是谁都能参加的。低级血族为了能参加高级血族的舞会,往往是费尽心机。而只要得到了参加舞会的资格,说不定就能在机缘巧合下,得到高级血族的赐血,这才是他们最希望的事情。

    巴奈特出现在霍尔亲王的城堡里后,立刻就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有两个低级女吸血鬼凑到他身边,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的风情。

    巴奈特略带嫌弃的一把推开他们。

    霍尔亲王看到他的身影,脸上带着一副略显夸张的慈爱,将他唤到自己身边来。

    当巴奈特说明自己的来意后,霍尔亲王好笑地说道:“不必紧张,斯威夫特他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这样一个神奇的小姐,他想与她见见面聊聊天什么的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是手段有些不对。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别在意。”

    “老实说,如果不是斯威夫特派人将她送到了我这里,让我见到了她,我都想要使手段将她从你那里掳来,好好见识一下这位让教廷栽了个跟头的小姐了。”霍尔亲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神色中显露出不愉的巴奈特,有几分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几句,“她是议会的,而不是你个人的。”

    巴奈特正为了霍尔亲王为斯威夫特大公说好话而感到几分不快,在听完对方后面的几句话,略带惊喜地问:“艾丽莎在你这里?”

    霍尔亲王:“好吧好吧,如果不是什么事情用到我了,你是永远也不会专程过来看我的。她在西面塔楼的客房里,自己去找吧。”

    巴奈特向他行了一礼,离开了舞场。

    巴奈特按照霍尔亲王所说的方位,找到了艾丽莎。

    面上带着些许慌乱的少女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眼中泛起了丝丝惊喜,如小鹿般扑到了他的怀里。

    巴奈特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在少女耳边轻声说道:“留在我身边吧,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的。我们会将教廷管辖区都划入黑暗议会手中,到那时你将是黑暗议会最大的功臣,再也没人敢对你不敬。”

    少女似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

    这日,乔安正在午后的太阳下小憩。

    突然间,她好像是听到一阵杂乱的翅膀扇动声,她抬头看去,天空上有一个小小的金点映入她的眼中,金点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只正向她飞来的金色蝙蝠。

    那只肚子圆滚滚有些肥胖的金色蝙蝠,在即将飞落下来时,翅膀陡然僵了一下,就像是扭到翅膀一样直直地从半空中掉落到乔安的手心里。它动了动翅膀,蹭了蹭乔安的手指,然后在她的食指肚上开口一咬,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落到了小蝙蝠的嘴里。

    乔安看着蝙蝠一脸幸福满足地晕倒在她在掌心,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它。“这就是‘信使’?”蠢成这样真的可以吗?

    银发骑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将它从乔安手里拿了过来。他用食指和中指拎起它的翅膀,在半空中抖了一抖。一节小巧玲珑,被卷得极其结实的纸卷从它身上的某处掉落了下来。

    乔安把它从地上拾起来,把它交给了候在一旁的另一位骑士,由他将纸卷转交给教宗。

    她完全能猜测出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无非是有关那个先知的事情。

    如果可能,教廷无比希望能够将吸血鬼一网打尽,但这是不可能的。

    谁也不知道黑暗议会里到底隐藏着多少吸血鬼,低级吸血鬼从不是教廷的主要打击对象,那些高级吸血鬼才是。但他们实在是太过于狡猾,他们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凭借着血脉威压驱使低级吸血鬼进攻教会管辖区,而他们本身却极少露面。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旦露面,即将迎接他们的就是圣骑士和大主教的围剿。

    他们可不傻,把自己命亲自送到敌人手里这种事情他们可不干。

    那个先知的存在,无疑是打破目前两方僵持局面的关键。

    教廷有多希望灭掉黑暗议会,黑暗议会就有多希望灭掉教廷,顺便将教会管辖区纳入囊中。他们若不利用先知的能力好好为此谋划一番的几率,几乎与吸血鬼从此不再吸血改吃萝卜和草的几率相等。

    同样的,教廷若是能够利用好这个机会,就能重创黑暗议会,至少能换来教会管辖区与黑暗议会管辖区交界处长达千年之久的和平与安定。

    乔安看了一眼天空上的太阳,复又低头闭目小憩了。

    黑暗议会又借着先知的能力,再次试探性地破坏了教会的一次行动,却不知这全是在教廷的默许下进行的。

    是夜,艾丽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教廷将在下一个满月的时候,准备集结众多神职人员,反击议会。”

    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划过。

    这个消息让黑暗议会内的不少吸血鬼纷纷窃喜,也许他们可以借着这次的事情让教廷遭受重创。有三位血族长老主张议会应该借着此次机会派出大量高级血族反围剿教廷神职人员,一旦成功,就相当于成功攻陷了大半个中央教廷。

    反围剿?

    斯威夫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究竟是围剿谁还说不准呢。

    年纪最长、经历了太多次围剿与反围剿、或失败或成功的霍尔亲王,无可无不可地赞同了这个提议,斯威夫特大公随之也同意了这个方案,最终超过半数的黑暗议会成员同意了这个提议。

    教廷准备围剿吸血鬼是真,准备反击议会也是真,然而却并不是在下一个满月的时候,事实上,教廷在上一个月就完成了人员集结。

    黑暗议会一定以为他们可以先一步在黑暗议会与教会管辖区交界处布下埋伏,等到下个月时,就可以将来到此处的神职人员一网打尽。但事实却正好反过来。

    即将被一网打尽的不是神职人员,而是吸血鬼,教廷比他们先一步就布好了埋伏。

    这个计谋实在是简单粗暴至极,但有的时候,起作用的正是这些简陋无比的计谋,而不是那些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制定出来的环环相扣的谋划。不,或许该说,这个计划,正是得以有教廷过去无数年间花费无数精力的精细谋划打基础才能成功。

    这一次,黑暗议会派遣出了大量的高级吸血鬼。连长老都亲自去了七位,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对付那些红衣大主教与圣骑士的。

    至于教宗,他的主要职责是坐镇中央教廷,他是不会出现在中央教区以外的地方的。完全可以不去考虑他造成的威胁。

    不过很可惜,看来这次黑暗议会要大大失算一把了。

    斯威夫特大公没有参加针对神职人员的反围剿。他当然不会参加,他怎么会去杀自己的人呢?

    自始至终,他杀的只有吸血鬼。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两三百年间,成为血族大公。

    他从棺材里捞出这位已经沉睡了接近千年的血族亲王,尖利的牙齿刺进他的脖颈,蕴含着浓厚能量的血液进入他的喉咙,他丝毫没有感觉到香醇之感,只有一种自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的作呕之感。

    这位血族亲王的背后,一个银发银眼身披金纹银甲的圣骑士,正手执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利剑刺穿了他的胸口。若非有他手中所持的这柄圣剑相助,斯威夫特大公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在没有惊动沉睡中的亲王的情况下,破掉他的城堡的防御,并将他制服从而可以吸食他的血液。

    不过是一瞬间,这位活了不知多久的血族亲王就化作了飞灰。

    如果这位血族亲王知道在这短短的几天内,已经有六位长老先他一步化作了飞灰,不知他会不会为有人与自己作伴而感到欣慰。

    银发骑士突然开口道:“不用解决那个先知吗?”

    斯威夫特大公摇了摇头,“她早已被我控制,杀与不杀都无所谓了,将她交由裁判所吧。”

    有人想要成新取回自己属于人类的身份,却无能为力,有人却毫不吝惜地想要脱离人类的身份,这才是真正的讽刺。

    银发骑士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十字架。

    斯威夫特大公歪头看了骑士一眼,“你在担心,你在想你所侍奉的那位大人?”

    阿杰尔摇了摇头,说:“不。她现在在中央教区,那里很安全。”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其实你们都太小瞧这任神赐者了。”

    或许是因为乔安一直以来的表现,让其他人误认为她擅长治疗和防御,并不擅长攻击,因此教宗并没有让她随着众多圣骑士参与围剿吸血鬼。

    她照常游走在各教区,领着一群刚参悟圣力不久的低级牧师为大众赐福。

    在教会管辖区内,凡是有幸见过神赐者的人,都认为这一代的神赐者是一个性子温和且很特别的人。即使是教廷内部,这样认为的人也有不少。

    这并不是说前几任神赐者的性子暴躁骄横。人们这样认为乔安,主要是因为前几任神赐者将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了对抗黑暗议会上,将自己的一生都贡献在了与血族的对抗中。闲暇时间里,他们大多都在祈祷堂里做祷告,很少与其他人接触。这就造成了旁人眼中他们性子冷漠,不好接触的错觉。

    而对于乔安来说,转世数载,有些事情并不需要重新学习,由此节省下来的时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使得她有许多多余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她并不是一个性子孤僻,喜好独处不与人交谈的人。她秉持着自己一贯的习惯,在空闲时间,偶尔到街道上走走举手之劳为他人帮点小忙,机缘巧合下交上几个合她心意的友人。

    而与她交友的人,性别、年龄、身份、本领各不相同,这些友人中甚至有一位改行开旅馆的老船员。

    当时两人从近日的天气,聊到如何在海上辨别天气变化,又从如何利用风向在海中加速前进,聊到如何在船身破损的情况下快速修补,接着又聊到坏血病。

    虽说每次航海都有随船牧师和白银骑士,但圣力并非是全能的。以牧师的能力来说,他们能让人消除疲劳,治疗常规病症,但对于一些其他疾病,他们能做到控制病情和延缓病情,却无法做到根治,这是大主教才有的能力,而有些疾病,即使是大主教也无法做到根治。

    因此坏血病在这个世界仍然是让众海员无比苦恼的一种疾病。

    乔安在记下这件事情后,接着就利用教会的影响力,公布她所知的饮用橘子汁和柠檬汁可以预防航海时常伴随的坏血病的事情。

    她顺便根据自己的记忆,编写了一本书籍,这里面没有太多高深的内容,不过是一些神职者难以治疗,却能够通过一些日常食物治疗的病症。

    这本书一经发行,乔安所居住的教堂外,常常有人在地面上放置鲜花,或是直接跪地祈祷,然后又在影响到她休息和做祷告前,悄悄离开。

    大概她的好名声就是这样赚下的。

    这些生活在教会管辖区的居民,并不知道在教会管辖区与黑暗议会管辖区的交界处即将发生什么血腥残酷的事情,也不知道黑暗议会管辖区内部诸多高级血族陨落。

    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倾听着神赐者为他们诵读圣经。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大小的男孩,手捧一个用鲜花编织的花环,小跑到乔安面前。

    乔安弯腰,男孩将花环戴在她头上,她道:“谢谢,我很喜欢。”

    一百年后——

    一间酒馆里,吟游诗人正弹着自制的弦琴,闭目唱着曲调优美的歌谣,“……金色的圣血染湿土地,黑暗与污秽化为飞灰,阴影在神佑之地退却。无数圣者沉眠,换来世间千年安定。神赐之女留下圣洁之泪……”

    角落处,坐着一扎着金色马尾的少女,她一身骑士装扮,腰佩一柄细长剑。她转头看向她身侧的一位银发青年,她问:“我什么时候哭了?”

    银发青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用您的话来说,这叫做合理范围内的艺术夸张。”

    “好了,走吧。”少女在桌面上放置了两枚银币。

    银发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女身后走在乡间街道上,阳光在少女金色的发丝上跳跃着,正午的日光投射到她身上,少女整个人都好似与阳光融为一体。

    不是好似,而是就是。

    身为神职人员,要么在生命走到极限后被圣光吞噬,要么被吸血鬼杀死。

    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神职人员的唯二结局。

    银发青年驻步不前,一时间竟不知该前往何方。

    第72章 血色纪元·番外

    艾丽莎坐在房间里,神情呆滞。

    那个预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么一个预言。但它又的确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间,她只觉得手脚冰凉。

    更让她惊恐的是,黑暗议会竟然相信了她所做的那个预言。第一次,她无比反感他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预言。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艾丽莎稍稍回神,看向门口。

    黑发男子从外面猛地将门推开,门撞在墙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艾丽莎被吓了一跳,待她看清来人是谁后,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巴奈特,你怎么了?”

    黑发吸血鬼上身的衣物凌乱不堪,□□出来的皮肤有一部分呈现出一种仿佛被烧灼过的焦黑色,一只胳膊消失不见,鲜血染红了衬衫。

    黑发吸血鬼一步步走向艾丽莎,也许艾丽莎是被他这幅凄惨的模样吓到了,也许她是被他眼里那股狠戾的神色骇住了,艾丽莎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巴奈特走到她面前,用仅剩的那只完好无损的手一把掐住艾丽莎的脖子,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为什么要撒谎?”嗓音不复曾经的优美磁性,听起来就像是两张正在互相摩擦的砂纸发出的音色。

    艾丽莎用手掰着他的手指,艰难的呼吸着,“我咳……没有……”

    巴奈特恶狠狠地盯着她:“教会的走狗。”

    他终究是太虚弱了,艾丽莎抬起脚蹬了他一下,就成功的把他踢开了。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之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见巴奈特朝她猛地扑上来,尖利的牙齿刺向了她的脖颈。

    虽然她一直希望他能够将她转化,但她还没傻,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不对劲,她还能判断得出对方是要置她于死地。她已经顾不上保持形象了,尖叫着拉扯他头发,想要将他推离自己身边。

    噗的一声,像是什么锋锐的东西刺进了他人的体内,艾丽莎呆愣愣地抬头看,见到巴奈特身后站着一身披斗篷的血族。

    那名陌生血族的手正插在巴奈特的胸膛里,巴奈特因疼痛扭曲了一张脸。待陌生血族将手掏出来时,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个不规则的肉块。

    那是一颗心脏。

    随着陌生血族把心脏用手指碾碎,巴奈特也随之化为了一片飞灰。

    艾丽莎打了一个哆嗦,她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柔和而虚弱地微笑,“多谢先生了,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

    她没有得到回答,只见那名血族用充满厌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她便人事不知,昏死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她已离开了黑暗议会管辖区,出现在了教廷裁判所内。

    恍惚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问题就出现在斯威夫特大公身上,一定是他,绝对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他明明是吸血鬼,是黑暗议会的掌权者之一,他为什么要选择帮助教廷?

    自己帮助黑暗议会对付教会的事,教廷的人一定都知道了。裁判所的人既然抓住了自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不,这也说不准。

    她可是一名先知,这群神职人员不是最喜欢哄骗他人为他们卖命吗,他们一定不会漏掉拥有预言能力的自己的。

    想到这里,她有了几分把握。

    她扫视了一番周围昏暗的环境,心底产生了几分鄙夷,教会也就只会用这点恐吓的手段了。不过她可不是那等能被轻易逼迫的人,想要说服自己加入教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然而,艾丽莎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没能得到她预料中的过来说服她加入教会的人。就连为她送一日三餐的人她都没有见到,每次都是在一眨眼间,饭就摆放在那里了。

    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会在意她在牢房内的一举一动。

    开始几天还好,后来几天,艾丽莎再也平静不下去了,她在牢房内转来转去,每当看到饭菜出现在地面上时,她会尝试着向四周大声说话,但从来没有人回应过她。

    这个寂静的空间内,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什么都没有。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时,终于有人来与她见面了。

    来人并没有与她说闲话,而是直接把她拉到了审判厅内。

    这人在离开前,突然转过身对她说道:“你知道吗,黑暗议会的二十位掌权者死了十九位,只剩下斯威夫特大公还活着,这还要多亏你了。”

    艾丽莎浑身僵硬,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历史居然被改变了,明明在很早之前,她曾预见过黑暗议会的二十位掌权者全都存活着,并取得了整片大陆的统治权的。而现在,竟然只有一位掌权者活着!

    事情的发展好像与她事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自从被抓进教廷裁判所,她一个预言梦都不曾做过。

    她的心底一阵慌乱。

    不会的,她怎么会失去她的预言能力!

    艾丽莎完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预言能力,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没人瞧得起她,她也无法跻身于上流社会中,再也无法参加觥筹交错的舞会,仿佛一夕之间,她又回到了最初的平民身份。

    她明明不比任何人差,那些生活糜烂、娇生惯养、天真无知的贵族小姐哪有她懂得多。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巴奈特,他误会了自己,那并不是自己的错。她想起从前他送给自己的衣服首饰,又看了看自己现在这一身沾满灰尘的衣服。如果他没死,说不定自己就不会落到这钟地步了。

    要是那个吸血鬼没杀巴奈特,说不定自己就能向他解释清楚了,毕竟他是如此的喜欢自己。

    艾丽莎这样想着,却又升起了几分不确定,毕竟那时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骇人。

    ……他是的确想要杀死他的。

    一切都毁了!她的一切都没了!

    她的预言能力也抛弃了她。

    预言能力是她最后的自保手段,若她无法进行预言了,她会如何?

    艾丽莎咬了咬牙。

    全部思绪都被这件事牵扯住了的她,没能听到裁判所内的神职人员对她的宣判。

    良久,在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只听到一名站在最高处的神职人员向她询问道:“身为先知的你,有没有预见到自己的死期?”

    一瞬间,艾丽莎的脸上变得毫无血色。

    第73章 《聊斋志异》①

    淄川窎桥村外有一座土地庙,飞檐青瓦,柱刷红漆。数百年间,这座土地庙在战乱或天灾中不知被毁了多少次,也不知被重建了多少次,村里的老人说这座土地庙自前朝就存在了,只是这庙翻建了不知多少次,早已难从它的建筑风格中窥见一星半点的前朝痕迹。

    据村里年龄最长的老人说,这座土地庙里是真的有土地老爷在的,他小时候还见过他。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村里的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每逢佳节,都按照祖辈里传下来的习惯,由村正组织人手为土地神上供祭祀。

    ‘土地保佑,今年一定要风调雨顺,让我家有一个好收成,我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两亩地吃饭了。’

    ‘小生近来要去参加乡试,恳请土地神庇佑我一途,免受山匪大虫之灾、暴雨曝晒之苦。他日我若桂榜有名,定会将土地庙翻修一遍,并让家族子嗣来此再添一笔丰厚香火。’

    ‘求土地老爷保佑我父亲打猎平安归来。’

    数道声音一同在乔安脑海里回响着,却并不让人觉得繁杂。

    “她”伸手在半空中一抹,一面水镜出现在前方空无一物处。水镜映出的并不是一副少女容颜,而是一广袖长衫、风神秀彻的隽逸男子。

    初观之,便觉得此人周身气质如青松翠竹,再配上那双如渊似墨的眼睛,又让人觉得其内蕴锋芒。但真正望进那双眼睛里,并与之对视后,才会发现自己感觉竟是一股隐隐的宽博慈悲,再之后才是之前料想中的锋锐之气。

    水镜突然破裂,镜中的男子倒影也随之消失。

    虽然这一辈子由女变男,但乔安自我感觉还算良好。

    其实严格来说,这具身体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性。

    像是土地神、山神这类天生地养的自然神灵,他们的外形不过是根据人们寄托在香火中的期望所化。当人们大都认为祂是男子时,祂在化形时就会下意识的选择以男子身份出现。但也并非不可再化作女子,不过是全凭心意罢了。

    虽说乔安在转世千载间,大多时候都维持着女身,但偶尔化作男身也算是一次不错的体验。因此,他在来到此世后,也就没有再刻意换回女身。

    更何况,身体原主可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大麻烦的,他要是真换成了女身,估计就要坏事了。

    那个不是麻烦值得不是别的什么事情,而是身体原主的妻子,正正经经的土地夫人。

    原土地神与他的这位妻子感情并不好,已经貌合神离了许久,关系极为冷淡。原土地神在借用凡间香火修炼时,一时贪功冒进,香火信仰之力反噬己身,导致原主神识尽毁、灵智崩溃,直白点说,就是祂死了。而原主的妻子竟连自己的夫君已经身死换魂都没发现,夫妻二人的关系究竟冷淡到何种地步从中便可窥见一斑。

    既然有这位土地夫人的存在,他总不能挡着土地夫人的面,化为女身吧,否则那该多尴尬。

    祭典举行了整整一上午才结束,原本有些吵闹的土地庙里也安静了下来。

    在村民看来,村外的这座土地庙不过三间房大小,即使再加上外面的那座小院,这座土地庙也没有大到哪里去。

    但若得机缘,由乔安或是土地夫人领着来人进入土地庙,就会发现这座土地庙的内里完全不是从外面看上去的那样。

    红檐碧瓦,亭台楼阁,青砖绿树,小桥流水,正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完美世外隐居之地。

    庭中落花纷纷,乔安坐于一张石凳上,闭目养神。

    片片娇嫩的花瓣落于他肩头,越发衬得正坐于不知名花树下的男子风雅非凡。

    倏尔,他睁开眼睛,正看到土地夫人自他身边款款走过,土地夫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乔安眉头微蹙,没说什么。

    ……

    王炳是窎桥村中地主,这日,他与家中妻子吵了一架,心中烦闷就到村外走了走。路经村外土地庙时,见一女子从土地庙中走出。

    两人相隔有些遥远,他只能模糊地看见她的身形,他只觉得对方腰身挪动间袅袅娜娜的,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美态。单是看那袅袅的移步姿态,就让他的心醉了几分。

    他忙向前走了几步,想要走得更近一些看一看这女子。

    可他这一走岂是只走了“几步”,他干脆直接来到了这女子面前。

    对方梳着妇人髻,却是一副少女妍态,想来她刚嫁为人妇不久。她身穿一袭藕荷底云纹罗裙,皓腕上带着一副白玉镯,乌黑的长发用有一根攒珠银簪轻绾,显露出白皙的脖颈来。

    她的打扮看不出什么新奇来,王炳却仍是看痴了。

    因为她有一张沉鱼落雁的芙蓉面,艳色无双,方桃譬李。长眉连娟,眼波盈盈,她抬眼向王炳看了一眼,尽显柔情绰态。她眼角微微上挑,天生带着一股媚意,再这样娇娇俏俏地瞄人一眼,真是让王炳的骨头都酥了半边。

    王炳凑到她跟前,“小娘子真面生,你是哪里人?”

    女子像是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搭话,继而轻抿朱唇,温婉一笑,轻声道:“你猜?”

    “这我可猜不出。”王炳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是窎桥村人。你家里人也真狠心,居然舍得让这么貌美的小娘子独自出门,不如跟着哥哥我走,我定会好生疼爱你。”

    那女子双颊飞起两团红晕,睨了他一眼,“想得美。”

    虽被拒绝,王炳却是心下一喜。若是换做寻常女子,怕是在早就因他的轻佻言语对他大声呵斥,并与之划清距离了,然而对方却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眼神妩媚,毫无嗔怪之意。这大概就是所谓郎有情,妾有意了吧。

    身为一方土地神,与此方土地共生共存,此地的发生的任何事都会被他知晓,堪称事无巨细。

    “看着”这眉来眼去的两人,乔安:“……”

    待土地夫人和王炳约好半夜到王炳家幽会时,乔安恍惚间已经预见到了土地庙里那座神像的头上被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他身前摆放着一个白瓷茶碗,水面上正完完整整地倒映着土地夫人和那王炳见面时的场景。

    若不是原主遭受力量反噬,而他为了理顺这些四溢的神力不得走出土地庙一步,仅仅维持着此地的农作物生长作息便已耗尽精力,这两人哪有机会在这里勾勾搭搭。

    土地夫人见自己和王炳都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土地神也不出来阻止,心里有几分不屑,她这个夫君果然是个窝囊胚子。

    不过这样更好,省得找她麻烦。

    大概土地夫人的心里也是有几分自得的,能让男人如此纵容她在外胡作非为,哪个女人能不为此自得?

    她微微低头,含羞带怯道:“说好了,你可别忘了等我。”

    王炳道:“那可是我家,我又怎会不在家?”

    她犹豫道:“唉,就怕你夫人缠着你,不让你脱身,如果是这样就算我去了你家,又有什么用?”

    “不用担心那蠢妇,她自有我搞定。”

    临走时,王炳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手,那细滑柔嫩的触感让他心中再次一荡。

    王炳离开后,土地夫人并没有回到土地庙里。

    乔安也没去管她,当然,他现在是想管也管不了。

    他伸手在茶杯里沾了点谁,向身旁的地上一弹,地面上一株植物抖了抖茎上的椭圆尖长叶,然后像是一个笨拙的小孩般,从土里拔出了自己的根部。

    那从土里拔出的根部,竟有几分人形,原来这是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年的老参。

    乔安道:“陪我手谈一局。”

    那株老参化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刚才这株老参不小心散出灵识窥探到了些许茶杯中倒映出来的景象,土地夫人这株红杏到墙外翘春的画面也被他收入眼底,万一土地老爷迁怒于他就不妙了。

    老参心中叫苦不迭,心中忐忑难安的与乔安开始下棋。

    看着对面老参战战兢兢的样子,乔安无奈道:“我又不吃人,你那么怕我做什么。”

    老参斟酌了一下措辞,说:“可问题在于,我并不是人。”

    当此时,回到窎桥村的王炳正心心念念地牵挂着在土地庙外见到的那小娘子,想到分别时她向自己抛来的那个撩人心怀的眼神,不由得有几分心痒难耐。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还未落下山的太阳,头一次觉得这时日实在是太漫长。

    第74章 《聊斋志异》②

    夜渐深沉,王炳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遇见的那小娘子的一颦一笑不断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王炳之妻被他吵得无法入睡,关切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正沉入自己思绪中的王炳被她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回道:“你睡你的,别管我。”接着他从床上坐起身,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王炳之妻心中倍感凄凉,她娘家姓方,王方两家有旧故,当年王炳言辞殷殷上门求娶,她便嫁给了对方。谁曾想到这王炳是个喜新厌旧的,纳了一房又一房小妾,这日子过得也不过是勉勉强强罢了。

    不过待她转念一想,思及今日自己衣食无忧,亦有儿女伴身,比起那些不知饥饱、不识冷暖的贫苦人家已经好上太多,她也只得掩去心中苦涩,心想自己如今也该知足了。

    王炳偷偷摸摸来到后门处,来回张望着有没有人过来。

    等了一会儿,就见一女子迎着月光婀娜地走来。

    他目光着迷地看着她。

    “王郎。”那女子柔柔地唤道。

    王炳打了个机灵,再也忍耐不住将她搂到自己怀里。那女子欲拒还迎地推拒了几下,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王炳将手从她的衣襟处伸进去,土地夫人的身子轻颤了几下。他将女子的身子顶在墙上,亲吻上她的脖颈。

    ……

    自从王炳和土地夫人共行云雨之后,两人时不时见面,与新婚夫妻一般恩爱非常。

    唯一让王炳苦恼的是,不论他如何询问女子地姓名,她总是不肯对他说出自己名字。当然,他也能理解她的做法。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她出身大富大贵之家,行事自然要小心非常。

    他打定主意,待她完全对他敞开心房后,他一定要从她嘴里问出她的身份。

    这一日,王炳与他的妻子王方氏共躺在一张床上准备入睡。

    忽然间,王炳注意到床幔外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他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喊人过来,就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床幔,来人就这样暴露在了他的眼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土地夫人。

    王炳慢慢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悄悄看了自己妻子一眼,见她没醒过来,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怎么,我不能来?”土地夫人娇嗔道,佯装不满。

    王炳连忙小声道歉。

    之后,王炳就拉着土地夫人到侧房里欢好了一番。

    日子一久,王炳终于瞧出几分不对劲来。这女子常常来找自己欢好,有时她来找自己时,自己甚至正与妻妾躺在一切,但不论是他的妻子还是小妾居然都察觉不到她的到来。

    想起那些坊间闲话中所说的怪谈,王炳犹豫了一下,决定亲自向她问一问这是为什么。

    女子没多解释,只是道:“我是土地之妻。”

    听到这个回答的瞬间,王炳脸上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对方得知答案后的表现与土地夫人原先所想的完全相反,她气恼地瞪了她一样,“王郎,你摆出这幅样子是给谁看?!”

    王炳的腿都软了。

    在平民百姓心目中,土地神同样也是财神、福神,一旦得罪了土地公,这家子就别想安稳的活下去了。

    他睡了土地公的妻子,土地公焉能饶他?

    一时间,他感到天昏地暗。

    土地夫人像是看出他心中在做何想法,斥道:“你怕他作甚,他不敢来找你的。”

    王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角落处,一片嫩芽从土里钻出来,正是土地庙里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参的一片叶子。

    老参听着王炳与土地夫人两人的交谈,心里嘀咕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看了王炳一眼,发现王炳的头上笼罩着一片死气。

    土地神的绿帽子岂是那么好戴的。

    就算土地神什么都不管,这人也讨不了好。与土地夫人翻云覆雨,这可是要折阳寿的,这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关于这点,土地夫人又岂会不知道?

    他又看了土地夫人一眼,做高高在上的神灵做得迷失了本心,视凡人为蝼蚁,只要自己快活了,凡人的性命她又怎会真的在乎。

    他心中为这两人叹息一声,重新缩回土里,回到了土地庙。

    王炳自知自己犯下大错,却又无法与土地夫人彻底断绝关系。土地夫人来得日渐勤快,每次她来,王炳都要半推半就的与她欢好一番。

    在她离开后,他又开始担惊受怕,忧心土地公找上门来。

    长此以往,王炳日渐消瘦。

    王方氏心忧自己相公,便为他找来大夫为他瞧了一瞧。

    大夫为他把了把脉,问了一下近况,只是摇头说道:“思虑过重。”

    王炳终于病倒,然而就算在他生病期间,土地夫人仍是没有间断与他的联系。

    土地夫人怜惜地看着病床上的他,耐心地喂他喝药。

    王炳既痴迷又排斥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僵硬地咽着药汁。

    王方氏处理好前院事物,准备去照料自己的夫君,却没曾想她一推开房门,竟看到一陌生的妙龄少妇在喂她夫君喝药。

    她惊愕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土地夫人也有吃惊,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被王炳以外的凡人看见了身形。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一派镇定的神色,她回道:“与你无关。”

    虽然她心有不解,为何这些凡人会看到她,但想来也不过是土地神给她添的小麻烦罢了。

    不过他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只不过是这点小麻烦,又能阻碍到她什么?

    王方氏看着默不作声的王炳冷笑一声,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她直接甩门而出,反正他儿子已经长大了,她日后也有了依靠,既然如此,她何苦还要自甘下贱跟在他屁股后头摇尾乞怜。

    土地庙里——

    老参向着土地神作了一揖,口中道:“恭喜神君神功大成!”

    乔安总觉得这台词有哪里不对,他下意识的把“神君”二字替换成了“教主”一词,然后他语重心长道:“少看点话本,多读点正经的书没坏处。”

    他坐于一张石凳上,抬头看向远方。他视线尽头本应是一株枣树,然而他的目光却仿佛透过了时空,看到了一尊神像,正是被凡间香火供奉着的土地神像。

    浓厚的香火之力萦绕在神像周围,乔安从地面上拾起一根树枝,在虚空中划了一道横杠,就是这么一道不起眼的横线,却是直接切断了土地夫人的香火供奉。

    土地神是天生地养的自然神灵,香火之力对他来说可以算作一种补品,却不是必需品,若是没了它,也不无不可。身为后天神灵的土地夫人则不然,土地夫人被凡间视为“恶婆”,本不受凡间供奉,若非土地神将自身供奉分与她一半,她根本无法行驶神力。

    一旦往日积攒的香火之力消耗完毕,又没有新的香火供给,看她会如何。乔安好整以暇地摆好棋盘,招来老参,准备与他再手谈一笔。

    土地夫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事情,她只以为是土地神给她捣了点小乱,好逼迫自己与他重归好合,完全没想到是他直接切断了香火供奉,她也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做的这么绝。

    王炳一病不起,到他去世时,王家的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陌生的女子常来找他行苟且之事。

    真正让王家人吃惊的是,待王炳死去后,这陌生女子竟然还敢来王家。

    这女子还要不要脸面了吗?

    王方氏忍无可忍,怒斥对方,“王郎都去世了,你还来搅合什么?你若真思念他,干脆也随他投胎去好了!”言罢,更是直接拿着扫帚将她赶出了王家。

    在王方氏用扫帚驱赶土地夫人时,土地夫人曾想要动用法力给她一点小教训,却突然发现自己体内的神力几近于无。

    她愣了一下。

    也多亏了她这突然间的走神,否则王方氏就不能这么轻易的就将她赶走了。

    土地夫人呆愣愣地看着王家的门在她眼前关上,落栓的声音清晰无比。

    “夫人。”

    她似乎听到有人叫她,转过身去,只见一腰系白玉带的青袍男子正从一棵槐树下向她走来,衣带当风,气定神闲。明明他正脚踏实地不紧不慢地走着,却让人产生一种他下一刻就会凭虚御风攀高而去的错觉。他来到她面前,眉宇间潜藏着惯有的宽悯。

    她看着他那双眼睛,居然产生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感觉。随之,她的心底又有了几分悔意。

    然后她只听他道:“我看夫人很喜欢凡间的事物,便学着凡人写了点东西。”接着她看到他从宽袖里,拿出一个卷成筒状的纸卷。

    土地夫人突然间升起了几分期待,她微微垂目。

    那嗓音清朗润泽,语速不急不缓,“不知你喜欢何种文风,我只好把休书写了好几份——”

    “来,你且细细挑选一番。”

    乔安笑了。他就是如此的明事知礼、温柔体贴。

    不用谢!

    第75章 《聊斋志异》③

    不管土地夫人此时的表情如何惊愕,乔安在说完这话后只是自顾自地向她作了一揖礼。

    土地夫人牙齿紧咬,“你!你怎么能……”

    话语还未完,就见对方手中的那卷纸筒凭空消失不见,再下一瞬间,无数写满字迹的纸张,自半空中如片片雪花般飘然而下。

    土地夫人紧咬着唇,颤抖着手想要抓住一张纸看个究竟,却接连抓空了几次都落了空。直到一张纸正好落到了她头上,她这才成功拿到一张。这休书白纸黑字,骈四俪六,写得清明,一笔一划横竖撇捺间,端的是飘逸潇洒,其中又暗含决然凌厉之意,字迹飞扬,几欲破纸而出。

    没等她细看这上面的内容,就听到对方朗笑出声,她抬头一看,只见对方已经转身扬长而去。

    刹那间,土地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

    窎桥村旁有一座无名山,山高数百丈,山中树木丛生,峰顶终年云雾缭绕,无人可窥其真面目。山中采药人常听闻野兽嘶吼,却鲜少被猛兽攻击。不过据村里流传的故事来看,这都是土地庙建成以后的事情了,土地庙未建成之前,这座无名山对于村里的樵夫和深山采药人来说几乎可以算作禁区一样的存在,谁敢进山,就要做好死于猛兽之腹的准备。

    于是村里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土地神和山神是哥俩,村里请来了土地神,山神也就不好意思再对自家兄弟庇佑的村民下手了。

    而事实上,山神是假,窎桥村得土地神的庇佑却是真,这才是窎桥村村民进山很少受野兽攻击的真正原因。

    老人参在山脚树林中等候着土地神。

    话说今早,乔安取“人参”二字的谐音,用“任申”一名为老人参命名。得名任申的老参苦恼地揪掉了自己好几根胡子,哪有这样取名的。取这个名字岂不是一下子就能被人看出跟脚来。

    他纠结于此,直到乔安走近,他都没注意到。

    乔安拂了拂袖子,道:“走了。”

    声音不大,却因为用上了神通,这轻轻的声音钻入人耳中,好似一股冷泉浇在心尖。

    老人参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对土地神行了一个礼,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乔安踏着山间长满青苔的石阶,步步向上。那步伐不紧不慢,就如同常人般那样正常的行走,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步中,他已登高数十米。

    老参亦是如此。

    这日,有窎桥村采药人在山上采药,一时大意,脚下踩空,直滚而下。视野中猛地闯入一棱角分明的岩石,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它撞个头破血流。

    也就在这时,一阵清风自他身下吹过,采药人的身体被这阵清风扶正,放在了一棵古树前。采药人用手按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此前的惊惧仍旧萦绕在他心头。

    接着,他掰着自己的脚踝,将错位的骨头纠正回原位,然后他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真奇了怪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青袍广袖的男子正顺着台阶向山顶走去,他身后跟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怕是年有古稀,但登山时的动作却全无老迈之态。

    待草药人欲要细看两人,却发现这两人身后弥散出一阵朦胧的白雾,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仅仅是在几瞬间后,这白雾就散去了,但那身形飘渺的两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采药人愣了半晌,心道自己是遇见活神仙了。他麻利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乔安来登山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有目的的。他来此,是为了助此山的山神能够成功诞生。

    他登临山顶,将地脉之力凝聚在山脚,并顺手将今早采下的朝阳散发出的第一道紫气封入山体中央。

    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在他的神识观察下跳动了一下,无形的波浪自山顶扩散开来,像是冰层在暖风的吹拂下乍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花朵在春雨的滋润下悄然绽放,又像是幼鸟破壳而出,更好像婴儿自母体中刚刚孕育成型时心脏跳动的第一声。

    昔年,原土地神路经窎桥村,曾与窎桥村一凡人引为知己好友,在凡人去世后,土地神自愿庇佑窎桥村接连数百年。

    乔安自认自己无法永久的代替原土地神将窎桥村庇佑下去,但他也不会让原土地神最后的希望落空,至少他会选定另一人接替他庇佑下去。

    这也是他相助此方山神诞生的主要原因。法力再弱的山神,也有能力庇佑方圆百里,足以将窎桥村纳入羽翼中给予保护。

    感受着那个稚嫩又懵懂的山神意识,乔安可不敢现在就抛却“它”就此离开。

    他想了想,然后对着老人参道:“你且寻一处地方自行休息吧。”

    闻言,老人参就朝着阴凉处走去了。

    话说先前那位采药人在回到家后,把自己在深山里遇到神仙一事告知了家里人。此事被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是周围数个村镇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丝毫不信。也有不少人对采药人碰到神仙了这件事深信不疑。

    有人呼朋唤友打算去山里瞧个究竟,却总是在山脚下被一阵雾拦住去路,在这阵朦胧轻薄的雾里行走一会,就会迷失方向,然后再在不知不觉中走回原点。让人大呼怪事。

    不过人们确是借由此事确定了这山里的确有神仙居住,说不定就是那位一直只在话本传说里出现的山神。

    一时间,前往深山的的人们竟是猛增了数倍。

    这土地夫人自然是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这是要讲道?难不成是要收徒?不对不对,不可能是在收徒。”

    土地夫人冥思苦想,继而展颜一笑,她明白了。这分明是他已经后悔了,想要借着讲道一事,召自己回去。什么讲道,不过是他为自己找的台阶罢了。

    好歹是无数年的夫妻了,她就给他这个面子如何?

    失去神力的土地夫人,坐着凡人的牛车来到无名山山脚下。下车时,她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脏兮兮的牛车。

    赶车人气乐了,怪道:“我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外行走不易,不要她车钱好心拉她过来,她还有脸来嫌弃?”

    旁边有人认出乐土地夫人,低声道:“这不是那个和王炳行苟且之事的妖精吗?”

    “是她!就是她!”

    土地夫人面色一白,今日之耻,来日她必尽数奉还!

    她向着那拦住无数人的白雾走去,心底冷笑,不过是一点障眼法罢了,也就只有这些凡人看不穿。然而就在她迈入白雾的那一瞬间,原本轻薄的白雾突然大盛,变得浓稠厚实起来,这白雾竟是将土地夫人原模原样的弹了出来。

    旁边一阵哄堂大笑,“你这妇人是被山神直接赶出来了!”

    土地夫人此时哪还顾得上凡人的嘲笑,她心里正为土地的绝情惊惶不已,想到自己如今再不复之前的荣光,心中忍不住一阵悲切。

    别看之前有这么多的人,都欲爬山与神仙一见,但仅有区区三人真正穿过了那片薄雾,来到了山顶上。

    山顶边缘处长着几棵盘曲的古松,不知已生长了多少年,一派苍劲之意,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纷乱杂草和嶙峋的巨石罢了。并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寒风烈烈、罡风阵阵,更没有什么仙音袅袅、灵泉珍馐。

    唯有一盘膝而坐,正在讲话的青年男子和一白发苍苍的老者。

    不过这三人并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若他们求的是佳肴仙酿、祥云缭绕、仙子环膝的所谓仙家气派,他们是无法穿过那片薄雾来到此地的。

    那正在讲话青年一身青衫,满山的生机都仿佛凝聚于他袍袖间。他微微垂目,不知在看向何物。虽然三人与他是第一次相见,却莫名的感到一种亲和之感。这亲和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那青年并没有看向三人,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似是而非,明明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听得懂,但连起来,就只让人感到一片茫然了。

    他们三人学着青年和老者的样子,也席地而坐。他们虽然从没见过那青年,心底却奇异又清晰的明白,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那位采药人口中的“神仙”。

    好似有一种冥冥中的意志,告知他们对方正在叙述的事情乃重中之重,一旦理解受益无穷。

    一人听了一会儿,实在是无法理解对方口中的话语,只觉得百般无聊,最后干脆倒头大睡起来。青年兀自悠悠地说着什么,就像是根本没看到这人的行为。

    一人若有所悟,紧皱着眉头,显得有几分苦恼,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最后剩下的这人,在听了一会后,只觉得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凭空炸响。

    紧接着,仿佛一切都变了。

    青年口中吐出的话语,入他耳时,还是一道属于男子的人声,待这声音入他脑时,竟全然变了个彻底。

    那是风声,忽急忽缓,又有如雷霆落九天,霹雳作响,还如波涛汹涌澎湃。这人真正的呆愣住了,却又忍不住沉迷于此。一会儿,那声音好似林间婉转啁啾的鸟啼声,又一会儿,他好像来到了一处喧闹的城镇,人声鼎沸,却又丝毫不让人觉得嘈杂。

    可是,就在他想要继续听下去时,脑中的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耳中也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

    说来也奇怪,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之前感到不解疑惑之处,居然豁然明朗。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老人参抬眼向四周看了一圈,只见西边古松上栖着一只黑隼,北方巨石旁盘着一条筷子粗细的翠蛇,还有三三两两的动物潜藏在四周。这些动物与寻常动物不同,它们的眼中透露出已开灵智后所独有的灵光,而非普通畜类的蒙昧。

    他心道此地山神真是好大的福气,竟然能让土地老爷亲自为其讲道。而此地诸多生灵也借此受益,这份机缘真是不小。

    太阳从东方运转到天空正中央,继而又来到了天地交界处,这个美丽而又体态浑圆的妇人轻颤着自己的身子,有几分意犹未尽地看了几眼自己照料着的万物,然后才猛地坠下。几朵生长于峭壁上的花朵,悄无声息地合上了自己的花瓣。

    ……

    “我为土地,是为道宗正神。今传道于尔等,望好自为之。”

    一直都在与周公相会的那人,因这句突然在脑海中响起的话,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她抬头看去,那青年和老者已不知在何时离去,心知自己错过了大机缘,心中懊悔不已。

    一只毛发洁白的山羊,从一棵古树后蹦出来。它曲起两只前腿,向着之前青年所在的地方俯下身,有如人类一样行了一个跪拜礼。然后跳起身,几个起跃间,消失在林间。

    “这山羊真成精了。”一人喃喃自语道。

    自此,来山上寻找仙迹的人络绎不绝,但再也没有人能像这三人一样遇到机缘,只能失望而归。很久之后,这股寻仙热潮才渐渐平息下来。

    第76章 《聊斋志异》④

    就在人们不厌其烦的上山寻找仙迹时,殊不知,那位在坊间传说中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青衫男子,早已一路南下,来到了洛阳一带。

    洛阳封府——

    封老爷向坐在对面的青年一举杯,“小友,你我何不畅饮一回?”言毕,一饮而下。

    乔安闻言同样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封老爷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满意,今生今世,自己若能有一子如他这般,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能睡个安稳了。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假设。

    话说这洛阳封氏一族,祖上曾有长辈高中二甲传胪,官至从一品,可惜后代子孙力有不逮,这封家也日渐没落。现任封家家主膝下又只有一女,女子无法科举为官,这封家眼看就要没落了。

    当此时,正是洛阳牡丹始盛开的季节。

    封老爷嗜爱牡丹,理所当然的,封家花园里栽植了满满的牡丹花。每到四五月份,满园艳丽芬芳,雍容华贵,一派芳华。

    两人饮酒的位置正位于花园中的凉亭内。

    封老爷问道:“这牡丹酿的味道可还入口?”

    “堪称人间绝酿。”乔安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牡丹从中一株艳如火焰的红牡丹,真心实意道。

    两人又饮用了几盏,直至天色渐暗,乔安开口说:“今日前来拜访,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小友请说。”

    “不知封老爷可愿舍予我贵府中的一株牡丹?”

    封老爷笑道:“我还当是什么难事,竟让小友如此为难。小友随意选取就是,你看那株魏紫可好?”

    乔安推拒了封老爷的好意,从石凳上站起,大步走出凉亭,站在一株红牡丹面前。“封老爷将它赠与我就可。”

    封老爷摆了摆手,“这不过是一株火炼金丹,小友不再选取别的了?”

    “这株就可以。”乔安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那花瓣似是轻颤了一下。

    封老爷叫来仆人,把这株牡丹细心地挪移出来。

    两人复又坐好,再次对饮了一番。

    待到太阳西下,月上梢头,乔安才手抱牡丹离开封府。

    封家老爷大概只以为这是一株普通的‘火炼金丹’,却不曾想这却是真真正正的“火牡丹”,为昔日太上老君下凡时,腰间葫芦中的金丹落地沾土所化。

    这封家小姐搅蛮任性,凡事一不顺心,便跑到牡丹园大肆□□园中花朵。这火牡丹为庇佑麾下众花,煞费苦心。乔安在洛阳游玩时,无意间察觉到封府中的灵力波动异常,他前去一看,就发现了这株传说中的火牡丹。

    可怜“她”昔年天上人间冠绝群芳的名头,今日面对一凡间女子的欺凌,却无可奈何。

    乔安向托于手中的牡丹输入一丝香火气,引导它吸收月华。艳如火、骄似阳的花瓣轻轻合拢,紧接着,他手中陡然一轻。

    火牡丹自他手中消失不见。

    一缕幽香随风而逝,一身着红色宫装,头戴红钗,腕配红玉镯,唇如丹漆的女子虚幻身影出现在远方,再浓重的也夜色也无法阻挡这烈焰般的红色。她向着乔安遥遥一拜,“花神绛妃这厢有礼了,土地大恩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乔安道。

    绛妃盈盈一笑,身形化作虚无而去。

    ……

    老人参觉得自己若是再跟在土地爷身边,怕是要减寿百年。这土地公本是一路向南而行,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又在半途折回北上。这位道宗正神的行事风格未免太过放诞不羁,真乃天地间一朵奇葩,所作所为实在让他这把老身子骨吃不消。

    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眼皮不自觉地一抽。

    凡世间,一棵品相上佳的百年老参有金难求,这种救命良药,即使是偶尔寻得一棵,若不是急需钱财,谁会舍得变卖?更别说是只在传说中才有的千年老参之流了。

    之前途径某地,此地流匪为患,兵民一同剿匪,负伤惨重。他虽为土地公,却不好直接插手此事。他在事后剪了老人参一把胡子,并扮作一富有的善心商人,雇人熬了几大锅参汤,分发下去。

    众多负伤士兵和平民百姓在喝下参汤后,身上的伤口皆在两天内治愈,众人皆大呼奇迹。又有见多识广的大夫,尝了一口之前剩下的一点参汤底,纳罕道:“不过是一点药渣,药力就如此厉害,难不成是千年人参?也不对啊,即使是千年人参,这里面也不过才加了少许参须,丁点根须怎会达到这种地步,这人参难道成精了不成?”

    当众人再想寻找那富商青年时,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仔细回忆他的音容相貌,竟也想不起丝毫。

    经此一事,老人参心中时时担心,生怕自己的头发步入胡子的后尘。

    可惜凡事有一就有二,没过多久,他的头发也消失无踪,看着跟个和尚似的。

    植物成精,难觅大道,虽寿数绵延,然雷劫亦是遥遥无期。乔安有意对老参提点一二,只可惜这家伙的悟性实在不堪造就,他只好从“功德”上入手。但常言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他不能明着对老参说你去积累功德吧,只能从侧面入手了。平日里借着参须的功效多多布施,也算是替老参行善积德了。

    可怜老参被蒙在鼓里,整日提心吊胆,只怕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缺了根胳膊少了个腿。

    ……

    晴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霹雳,渐渐地,天空被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遮住,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几个今年刚刚通过殿试的年轻人,被雨水打了个正着。

    曾进士抱怨道:“这天公恁的不作美!”

    想他刚刚高中进士,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邀请了几位同为进士的友人一起到郊外游乐,顺便交流一下感情,也好日后在朝中有个照应。谁曾想突然下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在郊外县镇吉祥楼里订的一桌酒菜看来要白白浪费了。

    同行的进士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趁着雨还没下大,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又一人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方不远处有一破落寺庙。”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点过去吧!”

    雨越下越大,待到几人抵达寺庙时,几人皆被雨水打湿了半个身子。

    一个进士站在屋檐下,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脖子,曾某认出那手绢用的是上好的江南贡缎,这一眼,让他原本伸向自己怀里,同样想要拿出手绢擦一擦雨水的手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他怀里只有一块普通的白布手帕,自然是羞于拿出来见人的。

    之前他无意间瞄到了那手帕上的绣花,又不自觉地想到自己手帕,他将两者的绣工比较了一下,虽然他对绣艺知之甚少,但也知道自己手帕上的绣工是万万比不上对方那块手帕的。

    不争气的娘们,连个绣活都做不好。曾某在心底暗骂了自己的妻子一声。想起妻子,他又想到对方只给自己生了一个赔钱货女儿,曾某心中不由得怨气满满。

    曾某和同行的诸进士一起走进寺庙,见到里面早就有人,不由得一愣。那是一个未穿僧衣的老和尚,和一个道士打扮的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年轻得很,看起来不过刚过弱冠之年,生得一副眉目清朗,身姿周正的好模样。

    其中一位进士恍然,他对着身侧的同伴道:“这位大概就是近来风头正盛的那个算命先生了!”

    另一人道:“这么年轻!”

    曾某不屑地看了一眼这个算命先生,他早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头了,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青年人当以读书治国为己任,这个被众人吹捧得上了天的家伙不过是个庸庸碌碌之辈罢了,有哪点比得上自己这个进士?

    想到这里,他的面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自得。

    那算命先生显然注意到了曾某隐藏得并不怎么好的情绪,他轻笑出声,恭维道:“这位相公真是好相貌,卓尔不群,风流倜傥,想来才学亦是不差。”

    这话说得曾某浑身舒坦,他摇着扇子,问道:“你观我面相,可有位极人臣、封王拜相之貌?”

    算命先生目光清明,好似直入人心。他不紧不慢的回道:“得过且过,三十载多,一十载少,我看你能做二十载的太平宰相。”

    曾某大喜。

    同行的进士也来凑热闹,纷纷以宰相之名称呼他。曾某当即允诺,若是自己封王拜相,必提拔在场诸人。

    寺外雨水一直连绵不绝,一进士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

    几人的视线在寺庙里扫视一圈,发现角落处搭着几个破旧的床板,也不知是在何时由何人搭建的。

    曾某躺在床上,心里思量着之前算命先生给他的批语,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在几位进士都睡下后,那一直未曾出声的“老和尚”开口道:“做官真这么有趣?”

    “算命先生”稍怔,然后回答:“对于有的人来说,大概是有趣的。”

    “既然有的人觉得不有趣,为何还要为此汲汲营营?”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事事称心。”

    寺外雨水渐歇,水珠顺着屋檐掉落到地面上,打落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忽然间,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寺庙的门被人推开,两个身着华服的官员走进寺庙。庙内的人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曾某愕然地看着两人走到自己面前,当先一人恭敬地行礼,道:“给曾大人贺喜了。”那声音尖细无比,竟是一个太监。

    另一人也走上前,笑说:“今日起,该称大人为太师了。”

    说着,他拿出一张明黄卷轴,在场众人浑浑噩噩地听他宣读完毕。太监见曾某毫无反应,急忙提醒道:“曾太师快快随咱家进宫,圣上已候您多时了。”

    曾某大笑出声,快速地穿好鞋,随着两位太监向寺外走去。临出寺庙之前,他向算命先生一拱手,“承兄台吉言了!”

    算命先生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曾某朝见完皇帝后,皇帝赐蟒袍玉带,赠宝马府邸,出任宰相,真可谓是一步登天。

    一日,他一边亵玩着山西巡抚供奉上来的十位乐女,一边回忆着往事。那几个曾经对他有恩的士人,可以提拔一下。不久,朝中又多了几位大员。当然,为了空出这几个实缺,他弹劾贬斥了几个曾与他敌对的官员。

    这曾某家中妻妾成群,奴仆前呼后应,公卿大臣莫敢不从,好不逍遥自在!

    足足快活了二十年,一封弹劾奏疏直达天听,上面列数曾某几大罪状,字字诛心。一夕之间,曾某蟒袍玉带加身,同样也是一夕之间,他身败名裂,刑锁加身,在进京赴审途中,被流寇所杀。

    他心中哀叹,二十年!真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啊!

    曾某原以为他会进入阴曹地府,却不曾想自己居然会带着上一世的记忆直接转世为人,而且还是他曾经最最瞧不起的女人。此世,他为乞丐的女儿,后来嫁与他人为妾,日日受正妻的欺侮,最后更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下被判凌迟处死。

    曾某大哭出声,“我冤啊!”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推搡,“曾兄,曾兄!你快醒醒!你做噩梦了?”

    曾某猛地打了个寒颤,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正是他在刚考中进士时,与同伴在郊外躲雨的那座破庙,寺外依旧风雨大作,不曾停歇。

    曾某恍恍惚惚的从床榻上坐起,只觉得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借着地面上那堆火堆的光亮,他将每个人的面孔都看了一遍,那几个进士的面容,让他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

    那算命先生坐在阴影处,正倚着墙壁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籍,也不知他是如何在黑暗中看清字迹的。

    最后,曾某看向那个老和尚,巧的是老和尚也看向了他,两人对视上了。

    老和尚微笑着说:“他的占卦灵验否?”

    曾某面露骇然之色。

    那坐于角落处的算命先生缓缓合上书籍,慢慢站起身子,向着门外走去。老和尚也随之站起了身子。

    在其余几位进士疑惑的眼神中,曾某对着两人大喊道:“还请高人留步,在下有事请教!求高人为在下指点迷津!”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迈入雨帘当中。

    一道霹雳当空劈下,照亮了半边天地,人的视野中在那一瞬间只充斥着白色。闪电转瞬即逝,然而那两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唯有耳畔传来一番话语:“修德行仁,唯此四字耳!”

    另有歌谣穿过雨声钻入曾某耳中,曾某辨听了许久,终是只听出一句——

    “黄粱一枕梦,人生一场空。为官二十载,不如田舍翁……”

    第77章 《聊斋志异》⑤

    “黄粱一枕梦,人生一场空。为官二十载,不如田舍翁……”

    闻言,曾某一下子潸然泪下,他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大叹道:“好一场黄粱大梦啊!”这功名利禄、凡世奢华、人间疾苦,他一一体验。不论纵横朝野,还是混迹市井,更不论是富贵加身,还是欺侮覆体,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庙内其余进士,见他自醒来后就行为怪异,心中不免担忧。

    “曾兄莫不是被魇住了?”

    “曾兄?”

    曾某抬起衣袖一抹眼泪,收起脸上悲切的神情,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洒脱之意。他转身对着庙内的众位进士,作了一揖,然后道:“承蒙诸位照顾,今日曾某先行一步,日后有缘再见吧!”

    说完,他没去看众人的神情,直接大步迈入雨中。

    之前还让他心烦意乱的雨水,此时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感到自己脑袋里一阵清明,却越来越说不清那徘徊在心底的究竟是个“怅”还是“畅”字。

    京城内一处小院落里,一年轻的妇人正坐在屋内绣花。

    曾某推门而入,那妇人见他浑身雨水,急忙拿了套新衣物,“何必赶着雨回来!”

    一幼女从内屋里悄悄露出脑袋,怯怯地看了曾某一眼,然后又带着几分畏惧飞快地缩回了脑袋。

    曾某换好衣物,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他顿了顿,然后走到内屋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摸了摸她的脑袋,“乖。”

    曾氏拿出一块干布,“快擦擦头发。”

    曾某接过干布,并没有先擦干头发,而是对着曾氏问道:“夫人,可愿与我一同离京?”选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建几间茅屋,开一座学堂,如此也算是逍遥自在了。

    至于那些权势财富……

    为此汲汲营营一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不过如此。

    曾氏只是温柔一笑,“一切随你。”

    曾某先用干布抹了下湿漉漉的脸庞,遮住了发涩酸红的眼角。

    几日后,有与曾某相熟的人前来找他,竟发现曾某原先的住处中已不见屋主人的踪影,私下一打听,竟无人知晓曾某去向何方。

    自此,京城中少了一个姓曾的外地进士,音信全无。

    ……

    一处宽广的厅堂内,一青衣男子与另两位头戴旒冕的男子绕桌而坐,这两位头戴冕冠的男子,一人身穿黑色王袍,身材干瘦,一人身穿赤色王袍,身材富态。

    青衣男子抬手在虚空中一握,一坛酒凭空出现被他托于掌心之上,“前些时日,我有幸结识一位牡丹花仙,我厚着脸皮从她那里取了几坛花酿,来来来,两位阎罗不妨品尝一番。”

    原来另两位男子,竟是阴曹地府十殿阎罗里的其中两位。

    闻言,秦广王一笑:“这次有口福了。”他一挥手,桌面上出现了几个白瓷碗。

    阎罗王听到有酒喝,大笑一声,道:“土地快快把酒坛都摆出来!”

    有道是阴阳有隔,地府中的神祇时常收到阳间人的供奉的不假,但大多是财帛之物。酒之一物,至阳至烈,在阴间,酒水往往会失去其本来的味道,如饮馊泔。除非被人特地用法力保存,才能保其原味。

    青衣男子在三人面前的碗中倒满酒,然后先饮而尽。

    随之,秦广王也尝了一口,赞道:“好酒!”

    阎罗王想起一事,问:“近来阳间可是大涝?”

    乔安点了点头,“雨水连绵不绝,江河改道,水上浮尸不绝。”

    就算他此世身为土地爷,也对此无计可施。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躲到地府里讨清闲了。

    来地府之前,他倒是曾找过龙王。然而龙王也是一脸无计可施的表情,甚至用比他还要郁闷的表情道:“我受命于天庭,若是可以,我早就回龙宫享乐去了,如今要一连降雨三七二十一天,苦也!”

    说完,一摆尾继续苦哈哈地腾云驾雾降雨去了。

    秦广王拿着生死簿,苦笑道:“地府猛增冤魂无数,更有无数魂魄滞留凡间,大批阴差不得不赶赴阳间,实在忙不过来。”

    就在这时,一位衣着华贵,一副乡绅打扮的花甲老者一脸茫然地走进厅堂。

    厅堂内谈话声渐渐入耳,他见三个男子坐于厅堂中,言谈往来,自有一番逸然风度。

    一人打扮清贵儒雅,像是凡间的士子一流,一身青衣不显素净,反倒透露出一种峥嵘如松竹的萧疏轩昂之感。

    当他看到另两人时,心中不由一惊。

    那两人一人身着墨衣,一人身着赤衣,但这两人的衣袍袖口衣摆处,竟绣有赤金蟠龙纹。这……这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举!他眨了下眼,又看了一下,这次只看见一片金色的不知名纹路。

    他心底失笑,想来是他第一眼看过去时眼花了。一般人怎么可能敢用蟠龙纹作为衣服纹饰?

    花甲老者连忙走上前去,出声道:“敢问三位此地为何处?”

    秦广王只看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人为凡人死后的魂魄,他说:“你阳寿已尽,此乃阴曹地府。”

    花甲老者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这厮如此无礼,怎么张口咒人去死,他定要好好教训一下。真是笑话,几十年来,已经鲜有人敢在他面前撒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当然,教训得太过过火,拔掉他的舌头就可以了。

    他心底怒意非常,准备发作一番,他刚准备叫来自己身边最得意的小厮,却突然停住了。在这时,他终于回忆起生前最后的景象,是了,他是因缠绵病榻药石无医而死的。

    他的确是死了。

    待他彻底反应过来后,眼底的怒意竟是一瞬间消失不见,就像是之前从未有过似的。他急忙向三人见礼,心底暗自思量着,莫非这三人就是阎王爷之类的角色?

    乔安不由得感叹这家伙的变脸之快,若不是他一直在注意他,也许根本不会发现这位花甲老者之前心中带着几分嫌恶的怒意。

    阎罗之前一直在饮酒,在花甲老者向三人见礼后,他才正眼看向他。他见这花甲老者面目慈祥,不像是生前为非作歹之人,便笑着招他过来,“你怎么独自到这来了,阴差呢?不过既然来了,喝碗酒再走也不迟。”

    阎罗王一挥袍袖,花甲老者面前出现一个碗,花甲老者连忙将其接住。

    那花甲老者摇头,“我未曾见什么阴差。”说完,他瞄了一眼自己的碗。

    只觉得自己碗中的酒水与另外三人所饮的并不一样,他又是一惊,难道自己碗中的正式话本中常说的什么迷魂汤、忘川水?

    他心中一紧,突然间计上心头。他假装喝掉碗中的酒水,手不经意间一抖,碗中的酒水尽数倾洒而出。

    花甲老者把碗放回原处,心底松了一口气。应该没有人看到自己之前的举动吧?

    乔安和秦广王默默对视一眼。

    一如惯例,阎罗拿出一卷竹简,他查阅着花甲老者的生前记录。

    秦广王玩味地看着老者。

    老者在其目光下,不由自主地慢慢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完全不敢与其对视。

    乔安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

    老者听在耳里,只觉得刺耳无比。他来回想着这人是什么身份。那两位一赤衣一黑衣的男子,必然是十殿阎罗中的人物了。可是这位的身份,却完全无计可可循。

    突然间,在阅览老者生平记录的阎罗王勃然大怒,“我还当你是什么良善人家,没想到你竟犯下如此多的祸事!杀兄夺妻,毁人双目,坏人前途,掘人祖坟,霸占良田……阴差何在?快把这大奸大恶之人拖下去,免得污了我眼睛!鞭身一百,炸其双手,投入畜生道,为马十年!”

    花甲老者被这突然响起的怒吼声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他实在没想到面前之人是如此的喜怒无常,更没想到自己生前所做恶事居然被一一道尽,他急忙磕头求饶,哀声叠叠。

    一头白发因磕头的举动,而显得有些凌乱。再加上那消瘦干枯的身躯,凄凉哀求的神情,倒真显得有几分可怜了。

    相对来说,在秦广王、阎罗王以及乔安这三人中,大概属乔安看起来最为和善。

    老者向前膝行几步,想要扯出乔安的衣摆裤腿,“饶老朽儿一马吧!老朽儿知错了!”

    乔安一挥衣袖,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两人中间,老者怎样都触摸不到他的衣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然后,无论老者如何哀求,三人只管充耳不闻。

    在花甲老者被突然涌入厅堂的阴差拖下去后,乔安才说:“他把你倒给他的迷魂汤全倒了。”

    阎罗一愣,“他傻了不成?自作聪明。”

    秦广王拿出生死簿,纸张无风自动,然后突然停在一页上,“哈,找到此人的记录了,他带着记忆投胎转世,先为马,后为狗,再为蛇,怕是要受尽煎熬了。”

    阎罗纳闷,“我只罚了他一世为畜,后面那两世是哪来的?”

    乔安猜测道:“他不曾忘却前尘往事就投胎,曾为人,现为马,必然无法忍受这种苦楚,为了逃避这种痛楚,想来会故意寻死,由于刑期未满,只好继续投胎为畜,后两世大概是这样积累而来的吧。”

    阎罗冷哼一声:“自作自受。”

    说罢,三人不再理会之前那人。

    乔安又为三人满上酒水,他端起酒碗,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眼底的一抹思绪。

    第78章 《聊斋志异》⑥

    迷魂汤,又名孟婆汤,也有人称其为黄泉水、忘川水,反正都是从同一条河里舀出来的水,到底叫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自刚才起,乔安的脑海中突然就有了一个极其大胆又出格的想法。

    此时此刻,秦广王与阎罗王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与他们共坐在一张石桌上,这个化作凡间青年人的模样,看起来仪范清泠,风神轩举的土地神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虽然在外人面前,乔安总是摆出一副风致雅正、淡泊恬然的样子,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要让他真正做到那种彻彻底底的清静无为,那根本是在做梦。

    最初的最初,在他第一次穿越时,他就敢在一片懵懂、茫然与无措中,为了改变原著中自己悲惨的结局,利用脑海中那丁点模糊又贫瘠的记忆与知识,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他也很幸运的获得了成功。

    之后的之后,只因为他想尝尝戴着王冠的滋味是怎样的,他就试着把国王赶下台,把自己捧上王座。

    兜兜转转,他又因为看羲和、望舒两剑不顺眼,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把这两柄凝聚着琼华派三代心血,无数门人弟子前仆后继取得种种天材地宝又施以秘法,才打造出来的的仙剑给毁掉,虽然过程比较曲折,出了大差错,但最终目标倒是一丝不差的完成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做过多少了。别看他时常以道家弟子自居,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道家老祖宗若是听到他自称道家弟子,怕是要用见鬼了的眼神看他了,他的所作所为可与“清静无为,玄虚冲淡”中的哪个字都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他装模作样的本事一向比较高超罢了。

    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总结一下,无非就是这样一句话:想了,就去做了。

    这话就连乔安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嚣张,不过反正他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安分守己的人,嚣张点就嚣张点吧。

    乔安与阎罗王、秦广王三人喝完几坛酒后,就相邀而行,漫步于阴曹地府中。

    这阴间与阳间自有不同,但也并非常人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地府中亦有城池、街坊,更有阴间人生活在其中,当然,生前那等大奸大恶之人是没资格居住在此的。

    整个阴曹地府都处在两大帝、五鬼帝、六宫神、十王的统治下,一切都显得秩序俨然,乔安也算是开了眼界。

    路经酆都大帝殿,行不过百米,就见一静谧幽深的大河拦于前方,河面宽广平静,营造出一副无风无浪的假象。细看也稀奇,这河水明明清澈至极,却又给人一种晦暗不明的感觉,显露出一种诡异的血黄色。河水里生机全无,没有任何阳间的河流里该有的生命。

    秦广王伸手一指,道:“走,我们到望乡台上一观黄泉之景。”

    乔安:“好。”

    他的视线在忘川上多停留了一瞬。

    要问他之前在和秦广王、阎罗王饮酒时想到了些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他就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跳进忘川河里试试而已

    在不断的轮回转世中,乔安从未发现过第二个拥有自己这般际遇的存在。长此以往,他也难免在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喜爱追本溯源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大到探求宇宙起源、物种起源,小到一些日常琐事。他也想知道自己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其实……咳,这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假话。

    乔安很诚实的表示,他就是突发奇想,想试试罢了。也许还有一点“我也是在黄泉水里洗过澡的人了”的无赖心理,或许还存了点心思想要比试一下究竟是这久仰大名的黄泉厉害,还是不管轮回多少世都保留有记忆堪称BUG一样的自己厉害。

    他这个念头要是被秦广王他们知道了,怕是要三魂吓掉了五魄。

    忘川,忘川,忘却前尘,了却是非,任那承负因果如河川般滚滚而来,也可用水洗净。任你是身负滔天之恶,还是富贵满身,也不管你是仙福永享,还是身具通天彻底之能,忘川唯一能做到的不过是让一切事物返璞归真,就算是地府中地位最高崇的东岳和酆都两位大帝,也得不到忘川河的特意垂青。

    闲来无事,往这忘川河里一跳,与自尽何异?任秦广王与阎罗王如何才思过人,经验丰富,也不会想到他们不过是与土地神喝了一顿酒,就让他生了毁去一身神通法力自裁的心思。

    可怜全然不觉的阎罗王和秦广王,正一副兴致勃勃地拉着乔安为他介绍阴曹地府中的种种。平日里若非要事,那些生活在阳间的神仙纵有贯彻阴阳之能,也轻易不会踏足地府一步,如今好不容易来一个土地神,真是难得体验一回身为东道主的感觉。

    乔安站于望乡台上,来自阴曹地府中的罡风吹得他衣袍猎猎,散在背后的青丝轻轻飞扬,风姿卓然。

    他向下看去,只见忘川河横亘在望乡台下,沉默地流淌着,那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河水吞噬淹没了一切生魂死魄的欢喜烦忧,无波无澜。

    阎罗王正想开口对乔安说些什么,只见乔安做出一番正在掐算的模样,然后就听到他略带歉意地开口说:“今日多谢两位百忙之中亲自相陪,我心欢喜至极。身为土地,我不好久留于此,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阎罗王心中惋惜,“如此,我也不好强留土地。我们兄弟几个若无要事不得擅离地府,只盼土地来日不要忘了再来地府与兄弟见面。”

    乔安既没有应下,也没有不应,而是模棱两可地说:“今日一别,有缘再见!”

    说罢,他施施然向望乡台外跨了一步。

    谁也没有料到的,他干脆利落,潇洒无比的从望乡台上跳了下去。衣带当风,飘然落入忘川河中,而时值此刻,他的脸上也无一丝紧张无措的神色。

    那抹青色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河水中,水面上再也寻不到一丝涟漪。

    “土地!”

    这一切都不过是发生在转瞬间,秦广王和阎罗王眼前一黑,几乎想就这么昏厥过去。

    土地神这毫无预兆的举动让他们连施展法术都来不及,他们俩人连忙派摆渡人到忘川河中搜寻土地的踪迹,可是又怎么可能从这流淌了无数年的忘川河中寻找到土地的身影呢?

    ……

    转眼两百年过去——

    世间朝代更迭,不知有多少往事淹没在这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光阴中。但终究还是有一些事情,由于被人口口相传或是被用文字记载下来,得以流传下来。而这其中,要属一个从前朝流传下来的带着浓厚神话色彩的故事最广为人知。

    一个名为窎桥的村庄,村口处有一株大柳树,一个穿着有些毛边的文人服的中年人正歇在树下,一个□□岁的孩童依偎在他怀里。

    中年人:“话说前朝时,有一年积涝成灾,江南处处水祸。老天爷一连下了几十天的雨,歇都歇不下来。恰巧当朝皇帝昏庸,官员舞弊,朝廷发现来的赈灾物资竟被贪墨得分毫不胜,百姓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啊。”

    “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土地爷正打盹,结果被一阵哭声吵醒了,这哭声还不是一个人的哭声,而是一群人在哭。土地爷顺着哭声离开土地庙一看,哎呀,这可出大事了。雨下个不停,地里的粮食全都被水浇坏了,上好的良田也都被水泡坏了,江河改道,泥石乱滚,土地爷当时就急了。”

    中年人怀中的孩童疑惑地问:“叔公,土地神在自家庙里打盹你是怎么知道的?”

    中年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说:“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大概是那人瞎编的,不过……也没谁能证明他当时没打盹啊。乖,别打岔,听叔公讲完再说话。”

    他继续道:“可惜土地爷他能管得着地,却管不着天,天要下雨,他也没法子土地爷仁善,他不忍心看凡间这般凄惨的景象,他亲自护送着一批在洪灾中枉死不愿离开故乡的阴魂来到了阴曹地府,他看着那一个个登上奈何桥的阴魂,心中悲痛不已。思来想去,无计可施下,土地爷只身投入了忘川中,决定以神躯祭天。”

    “说来也奇怪,就在他投入忘川河的刹那间,阳间那数条毁坝决口的河流一下子变得水势和缓了。街道上积蓄在地面上的水,几个呼吸间就渗透到了地底之下。田地里原本被雨水打蔫了的庄稼一个个青翠茁壮,漫山遍野鲜花簇簇。任凭这天上的雨水还要下多久,只要落到地上,眨眼就消失了,雨打在庄稼上,就和雨水没落下来一样……”

    这件事在诸多史料以及民间话本中都有记载,当时的场面可真称得上是春回大地,到处皆是一副翠芽破土,粉蕊吐芳的景象,实属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奇景。

    民间为此不知立了多少座土地庙,一时间,土地香火繁荣盛极,为土地神著书立说者不知凡几。

    可谁又能想到这位可敬可亲的土地老爷,当初跳河时根本没想这么多。乔安顶多就是想在忘川河里泡个澡而已……

    第79章 《倚天屠龙记》㈠

    元至正六年——

    一艘长约十八丈的宝船航行在江面上,船上设有小型雀楼,四周站着带着矛戈等兵器的士兵,一眼望去便知这不是普通的商家船只。江面上偶尔路过的其余船只,在这艘宝船面前,个个被衬托得像是见了凤凰的鹌鹑一般,都非常老实的选择了避其锋芒。

    宝船上满载着货物,正是为那位刚被当朝皇帝敕封为汝阳王的察罕特穆尔准备的贺礼。

    宝船在水面上疾行,江水几乎都要被割裂开来。

    突然间,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手,从船的外部自下而上地搭上了船檐。那手湿淋淋的,刚从水里抽|出来似的。可不是刚从水里抽|出来的嘛,要从船体外面攀上船檐,这只手的主人自然只能是刚从江水里爬上来的。

    只是,虽然这艘船吃水比较深,但船檐距离江面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起码也有大半丈了。最重要的是,船只目前正处于疾行状态中,要想在此时种种情况下从水底爬上船,就算是江湖上的那些功夫好手也不一定能做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只手,吓得正巧站在附近的一个士兵倒退了一步。

    那只手在船檐处拍打着摸索了几下,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劳驾,搭个顺风船。”

    下一刻,那只手的主人轻轻一跃,翻身而上,一下子就跳到了甲板上。

    士兵手中的矛一下子掉到了地面上,差点砸到来人的脚趾。

    乔安:“……”

    士兵:“……”

    之前被吓了一跳的士兵定睛一看,注意到来人竟是一个被水浸透,满身狼狈的女子。对方的胸口随着呼吸缓缓微微地起伏,显然是活人一个,他心下稍定,他大声喝道,“来者何人,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他这一嚷,几乎惊动了在船上当值的所有人。

    那从水中跳上来的女子无奈一笑,试着为自己解围,“这位……兄台,我——”她还没说完,就又被另外的人打断了话。

    “哪来的水匪?竟敢劫到汝阳王的头上,活得不耐烦了吗?!”

    站在船中阁楼上的押运官,打开窗户,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甲板上对峙场面,语气冷漠地说:“肃静!看看有没有同伙,有的话一同杀了就是。”

    话音刚落,就见那个站在甲板上的女子不急不缓地抬起了头,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了他。

    不知为何,押运官被这双明明没有任何不悦情绪的眼睛骇得喉头一紧,继而他马上安定下来。不过又是一个仗着身负武艺,就来船上闹事的武林人士。为了押送这一整船献给汝阳王的贺礼,你当他事先不会做好准备吗?船上自有高手坐镇,哪容得这些宵小来犯。

    押运官一手负在身后,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他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解决掉麻烦,这点小事何须大声喧哗!”

    “是!”

    至于这女子到底是水匪,还是因为原本所乘的船只毁坏了,幸而有武艺傍身才在水里坚持到这艘船的到来并登上了船的无辜之人,身为押运官就管不着了。

    为了给汝阳王准备这一整艘船的贺礼,这其中牵扯到的人命案子难道还少了不成?比她无辜的多了去了,他要保证的只有把这艘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完完整整的运载到汝阳王府这一件事而已。

    押运官高价聘请来的一位武林高手从二楼一跃而下,来到了甲板上,他招式狠辣地朝女子一掌击去。四周的士兵也举起自己的武器向女子袭去。

    然而就是在这种危急关头,押运官注意到那女子居然还有功夫朝他笑了一笑,这笑容如春风拂柳,他却只觉得一股冰冷顺着脚底沿着脊柱攀沿而上。

    乔安说:“今天让我来教教你,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事与愿违’。”

    ……

    “啊!”

    “救命!”

    “哎呦!”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我狗眼不识泰山,女侠饶命啊!”

    “是长官让我动手的,与我没关系啊,疼疼疼!求大侠放我一马!”

    “女侠!大侠!祖宗!姑奶奶!是我错了!放我一马吧!啊——”

    “饶命啊!”

    ……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众士兵,此时已是四仰八叉地躺倒了一片,之前那个一出手就是致命掌法的所谓武林高手已经龟缩到了角落里。

    那名水里来的女子,衣服上的水渍已被她在打斗中用内力烘干。她身材纤细,一身素净寡淡的灰蓝色衣衫,仔细看去倒是带点道袍的样式,双手纤纤,谁也想不到这一双手中蕴含着足以让人分筋错骨的力量。

    她气定神闲地站在甲板上,全不见与其身材相称的柔弱之感,更没有与她外貌相符的弱柳扶风、娇花照水之态。

    押运官颤颤巍巍地站在乔安面前,心惊胆战地问:“不知女侠高姓大名?”

    乔安随口应付道:“陆仁葭。”

    陆仁葭者,路人甲也,押运官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假名,却又不敢有分毫不满指责。他脸上硬扯出个笑容,干巴巴地说:“好名好名!”

    乔安懒得理会他这假得不能再假的演技,而是用掺杂了内力的声音,道:“阁下旁观已久,不准备到船上一聚?”

    这时,一道同样用内力传过来的笑声响起。

    “姑娘好身手,我本打算瞅准时机上去帮忙的,没想到这次倒是我多事了。”

    只见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舟影影绰绰的跟在大船后方,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站在小舟上,小舟在他的内力操纵下不断逼近大船,渐渐地竟追赶了上来,甚至超过了宝船的船头。他踏了一下小舟,凌空飞到了大船的甲板上。

    他生来一副英俊潇洒的好相貌,着一件月白色锦袍,腰系蝠纹带,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他上船后,先是轻蔑地看了一眼哀嚎遍地的元兵,然后说:“还是把这些鞑子杀了为妙,留着凭增祸患。就算姑娘你武功高强不怕麻烦,但那些不通武艺的普通人就不同了。”

    四周的士兵哆哆嗦嗦的求饶声再次响成一片,刚来到船上的男子,嗤笑一声,道:“为了这船献给汝阳王那老狗的东西,你们祸害了多少人家,轮到你们自己,你们倒也知道求饶保命了。”

    大概他被周围的求饶声吵得有些烦了,他从甲板上拔出一柄不知道主人是谁的剑,向哭喊得最大声的元兵刺了过去。元兵再没一人敢发出声音了。

    乔安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她只是问道:“不知这位兄台为何而来?”

    孤身一人靠着一叶小舟行在茫茫江水上,并对一艘宝船紧跟不舍,若无所图,那才是笑话。

    男子淡然一笑,“我正是为了这一整船货物而来。”他虽是笑着,神情中却自带一股傲气,好似这满船的货物已经尽入他掌中。

    “姑娘可是要在这整船的宝物中分一杯羹?”他如此问道,但语气却全然不像是有让这满船的宝物见者有份的打算。

    而事实上,如果如果不是他之前说的那两句话,乔安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船上装满了宝物。然而她从不是一个贪财之人,带着这么多的宝物也不适合行走江湖,于是即使她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也不想打它们的主意。

    她只是伸手一指,“兄台只需要把那条随你而来的小舟赠予我就可以了。”

    男子一愣,即使他早料到她最后必然会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他不碰这船上的任何货物,否则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但他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他也想到对方也许会提条件,但却想到她提出的会是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要求。

    乔安问:“怎么,兄台连一叶小舟都不愿舍予我吗?”

    男子回过神来,说:“自无不可。”

    乔安点了点头,说:“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就此别过。”

    她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平白惹人猜疑。

    她看了一眼那条小舟,失去了男子内力的操纵,小舟目前与大船相隔了一段距离。她脚下轻点,运起轻功翩然地跃起,足尖在水面一掠,如一抹惊鸿临水,身形飘若九天孤云,逸然轻妙,轻轻松松的来到了小舟上。

    以男子的眼里,自能发现这小舟,由始至终都没有因为女子的到来产生上下颠浮,就仿佛刚刚落到它上面的只是一根轻若无物的鸿毛。

    站在大船上的男子不禁赞道:“好轻功!”

    他用内力高声道:“在下明教范遥,不知姑娘贵姓?”

    乔安回道:“免贵姓乔,单名一个安字。”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足下运上内力,几息之内,轻舟已如离弦之箭般远去。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在江面上只余下一个遥远的黑点,再然后,就连这枚黑点也捕捉不到了。

    徒留下范遥一人在大船上心中纳罕,这等武功精妙高强之人,怎么至今都名声不显?

    范遥当然不曾在江湖中听过这个名字,毕竟身体原主人又不与乔安同名,但乔安思忖着,决定此世还是先用回自己的真实姓名比较好。没办法,身体原主人的来头太大,虽说原主人为人比较低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遇上个听过她名字的人,那就有乐子瞧了。

    更何况,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这数年里行走江湖时,也一直是在用假名行事。

    乔安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身体原主人学习,不要闲得没事自找麻烦为好。

    要问这个大来头的身体原主人到底是谁,居然让乔安如此谨慎。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的把她的名字报出来,估计很多人都是一片茫然不知其人,但若是把她的师父与徒弟的名号以及门派的称谓报上一报,估计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其师,乃郭静与黄蓉之女,郭襄。

    其徒,大名鼎鼎的灭绝师太是也。

    本人,正是峨眉派第二代掌门人,郭襄亲传弟子、灭绝师太之师——风陵。

    虽然她本人的名号报出来,看似不如其师其徒两人的名号来得响亮有气势,但不管怎样,她本人的身份师承以及武功境界摆在那里,她在江湖中的地位绝非单纯能用武林中名气的多少来衡量的了。

    当然,如果她只是江湖地位高,那也没什么要紧事。

    麻烦的在于,在明面上,这位峨眉派第二代掌门人其实是个已经圆寂的死人了。

    嗯,没错,就是死人。

    当年风陵本人瞒天过海,连她徒弟灭绝都不知道她其实没有死。而是借圆寂一事假死脱身,以便暗中完成其师郭襄的遗愿,将郭靖大侠在守卫襄城时遗失的屠龙刀寻找到手,让屠龙倚天两把兵器重聚。因此,自她假死后,就一直隐姓埋名,到处搜寻屠龙刀的踪影,可惜一直以来毫无所获。

    乔安操纵着小舟,体会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她就遇到了一个渡口。

    她在此上了岸,进了一家客栈,先是洗漱了一番,然后下楼点了几盘小菜,开始就餐。

    她旁边那桌坐着三个大汉,皆身带兵器,一副武林中人打扮。

    乔安坐下的时候,这三人看了她一眼,她看起来大约二三十岁的年纪,身材纤瘦,不像是会武之人,也就不再关注她。

    殊不知,峨眉派的内功心法,自《九阳神功》改编而来,保留下了《九阳神功》中些许疗伤自愈、内力循环自生的特点,在这点上,同样改编自《九阳神功》的《武当九阳功》也是如此,练到高深精妙处,可使躯体保持最佳习武状态,当然可使容颜不改。

    别看武当派的张三丰真人已年逾百岁,现今看起来也不过才五六十岁的样子,更何况是本就比张真人要年轻几十岁的她。

    她正吃得开心,就听旁边那桌大汉中有人说道:“你们听说了吗?魔教杨逍与峨眉派孤鸿子进行了一番打斗,你说那孤鸿子手持峨眉至宝倚天剑,怎么还输给魔头了!还不止如此,孤鸿子最后居然被那杨逍魔头给活活气死了!”

    “什么?不会吧!”

    “是真的!听说就连倚天剑也不知所踪了!”

    听说倚天剑也不知所踪了……

    倚天剑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

    乔安被呛着了,不得不咳嗽了几声。

    真是好样的,屠龙刀还没找到呢,倚天剑又没了。

    第80章 《倚天屠龙记》㈡

    要说屠龙刀全然没有踪影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全江湖的人都知道目前屠龙刀正在明教金毛狮王谢逊手中,可有一个所有武林人士都想知道的问题,那就是——

    谢逊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除去武当派张翠山与天鹰教的殷素素这两人,恐怕没人知道谢逊的藏身何地了,可是这两人当初是与谢逊一起失踪的。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屠龙刀的去向还是一个谜。

    而如今,倚天剑又在孤鸿子败于杨逍之后,消失不见。

    这两柄神兵利器的去向,也就彻底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当然,凭借自己曾经的记忆,乔安是知道谢逊的藏身之地的,这个地方除了冰火岛还能是哪里?可她却只知道这个岛屿的名字,不知道它的具体地理位置,等于什么都不知道。乔安只得暂时按捺下取回屠龙刀的心思。

    而倚天剑,按照剧情的发展进度推算一下的话,它现在应该是被朝廷拿在了手中,日后会被皇帝赐给汝阳王,最后被灭绝师太秘密夺回。然而,这其中的变数太多,汝阳王府中高手层出不穷,稍有差池怕是不仅拿不到倚天剑,还会把自己的性命也交代在王府中。

    理清楚思绪后,乔安最终决定与其担心现在无论如何都拿不到的屠龙刀,还是先考虑怎样把倚天剑拿到手比较好。

    只是说得再多,想得再细,屠龙刀、倚天剑终归是两件死物,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起来,又怎能相提并论。乔安更关心的是另一个消息。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转身看向旁桌那三位大汉,道:“打扰三位了,敢问之前峨眉派孤鸿子的死讯确切与否?”

    见邻桌女子与他们搭话,三位大汉怔了一下,其中一位先是说了一句:“没想到姑娘也是武林中人,刚才我们兄弟仨却是看走眼了。”

    普通百姓鲜有敢与武林中人搭讪的,生怕惹上什么江湖恩怨。而且元朝廷与武林的关系一向恶劣,也难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轻易不敢与武林中人攀谈了。

    乔安闻言,倒没刻意解释什么。

    那位大汉继续道:“那消息倒的确是真的,这个我敢保证。”

    乔安又问:“……我刚才听着这位兄台说他是被魔教杨逍活活气死的?”

    听她这样问,大汉来了兴致,他说:“本来孤鸿子就已经败了,结果又被魔头夺了倚天剑去。那魔头看了看剑,直接放话说:‘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废铁一般!’孤鸿子当场吐了一口鲜血,杨逍扬长而去之后,孤鸿子不出三天就离世了,可不正是被那魔头给气死的吗!”

    乔安:“多谢告知。”

    “不妨事不妨事。”

    虽说这件事原著中就有发生,但亲耳听到后,终究还是有点怅然惋惜。

    风陵师太一生教导弟子数人,但亲传弟子只有两人,其一正是孤鸿子,其二就是灭绝,除此以外,再无第三个亲传弟子。

    很难想像在原著的世界里,当风陵师太听闻自己爱徒的死亡以及倚天剑失踪的消息后,到底是何种心情。

    是愧疚于自己不在孤鸿子身边,无法日日教导他让他得以拥有一身高强的武艺,还是后悔自己从前没有打磨掉他心高气傲的性子,亦或是深感自己有负于师父的嘱托,非但没能找回屠龙刀,还弄丢了倚天剑,让师父的遗愿又一遍落空?

    大概三者皆有之吧。

    与风陵这副岁月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的容貌不同,风陵她其实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

    没有亲朋,没有好友,只身一人日复一日隐姓埋名的寻找屠龙刀,除了是在完成其师郭襄遗命外,又何尝不是想要利用屠龙刀和倚天剑中的武穆遗书、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来壮大峨眉派。可还没等她完成师父遗愿并壮大峨眉派,她为峨眉派留下的两名火种已然熄灭了一枚。

    也许在后悔与愧疚之外,还有浓浓的无法消除的质疑吧。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有没有价值,如果自己一开始选择了相反的道路,会不会就能得到不同的结果。

    乔安大致上明白为何原著中直到灭绝死亡,并未真正圆寂的风陵都没有再露面了。说不定早在得知了孤鸿子的死讯以及倚天剑遗失的消息后不久,她就在种种自我折磨之下踏上了孤鸿子的老路,自己把自己逼死了。

    乔安在客栈里又歇息了几天,就结账离开了。她决定买匹马代步,结果到家畜市场转了一圈,别说是马了,连坨马粪都没见到。

    这年头马匹还属于战略物资的范畴,本就不怎么好买,不过仅是如此的话还不至于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买卖马匹的商人。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是元朝廷为了遏止江湖势力发展,马匹买卖的生意被官府一手操控。要想买马,要先上衙门做个记录,按个手印,你要是没给衙役塞点钱,或是户籍上有疑点,甚至干脆是江湖中人,就等着盘盘剥削吧。

    当然了,大户人家以及名门大派,自有买马的路子,自家就养着马匹也说不准。对于元朝廷管制马匹买卖的政策,影响比较大的,也就是乔安这种散户了。

    不得已之下,乔安只好买了头毛驴。

    看着面前这头呆呆笨笨的毛驴,得了,她就暂且体验一下张果老骑毛驴的滋味吧。

    ……

    元至正六年七月,汝阳王平定江南叛乱有功,荣升太尉,掌管天下兵马,人称兵马大元帅。元皇大喜,金银珠宝各种珍奇古玩如流水般赐给汝阳王府。

    当此时,天上下着些许毛毛雨,她手里执着一柄油纸伞,却没有打开,而是横放在驴背上,显得悠闲至极。

    驴子慢悠悠地走着,进了城门口,乔安图方便当即就把毛驴卖了,然后找了一家旅馆客栈,交了足够呆上四五天的银钱后就住了下来。

    她听着客栈里的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皇帝赐给汝阳王的一件件宝物,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

    他说的到底对不对她不清楚,但她清楚的是,峨眉派丢失的倚天剑一定就在这批赏赐之中。

    对于是否要把倚天剑取回来这件事,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至于有何计划……她根本就没有计划。

    也没有阳谋,更没有阴谋。

    归根结底,不过是三个字:没必要。

    ……

    峨眉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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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灭绝师太跪在师父风陵的灵牌前,说:“师父嘱托,弟子一日不敢忘。弟子生平唯有两愿,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然前些时日得意忘形铸下大错,竟让倚天剑丢于弟子之手,弟子心中悔愧难当,一直犹豫害怕前来面对师父,实属错上加错。”

    她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直起身,直视着师父的牌位,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掉在地面上。

    “经过多方暗查,倚天剑疑似在汝阳王手中,弟子决定几日后前去汝阳王府一探究竟。弟子深知汝阳王府中有绝顶高手护卫左右,而弟子的武功却堪堪登堂入胜,唯恐败落于鞑子之手,弟子不怕一死,但一日不追回倚天,一日未实现师祖、师父生平所愿,弟子就一日无颜面对师长。在此,弟子厚颜恳求师父在天之灵庇佑我身,让弟子有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接着,她又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良久之后她才慢慢地站起身。

    ……

    汝阳王府——

    这座王府虽是在皇帝命令下短时间内速建的,但瓦檐飞棱、亭台楼阁、湖溪板桥个个精雕细琢,处处雕梁画栋。即使是在一片浓稠的夜色中,也难掩其华丽。

    后院女眷居所中,星星点点的烛光从一个个灯笼中透出来,想也知道倚天剑不太能被放置在这些布满脂粉气息的厢房中。

    巡逻的卫兵在府邸中来回走动,又一队卫兵从另一侧走来,就在两队人马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道异样的响动,两队元兵警惕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没有发现任何事物。

    汝阳王书房外站立着几个身着铠甲的元兵,但他们呼吸匀缓,站姿挺直,却又显露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就好像是在随时准备着出手迎敌一般,眼神湛湛,毫无懈怠,显而易见的,在场的每个人都是武功好手。

    此时,蒙着面的灭绝就站在书房里,外面的那几位武功好手大概根本想不到有人能在他们的守护下,进入书房重地。

    书房外挂着几个灯笼,灭绝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少许烛光扫视了一眼屋内,然后视线被死死地粘在了正对面墙壁前的一个木质长条方桌上。

    方桌上拖着一个木架,一柄长剑被横置在木架之上。一层青气隐隐笼罩在剑鞘上,内蕴神芒,只是一眼看去,就能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锋锐之气,剑鞘上被人用金丝嵌了两个字:倚天。

    灭绝走过去,把倚天剑握在手里,往上一抬,把它从木架上取了下来。木架因为突然失去上方承受的重量,晃了一下,发出一道木制品常会发出的轻微“嘎吱”声。

    这道换做平时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声响,却让灭绝的眉头微皱。

    下一刻,隔壁房间传来一道爆喝:“谁?!”

    灭绝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直接破窗而走。

    然而她刚离开书房,就感到一道剑气袭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她毫不犹豫地拔剑而起。银芒闪逝,犹如星辰坠九霄,速度之快让人无法捕捉剑招的踪迹,下一瞬,拦路之人的颈间已多了一道红痕。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灭绝运起轻功,脚下踩着假山湖石,但凡有人前来相阻,皆用倚天剑迎敌,剑法轻灵,滴水不漏。

    就在她即将逃出汝阳王府时,一阵迫人的掌风袭来,那掌风中透露出阵阵阴寒之气,好似连人的内力也能冻绝一般,灭绝一剑斩去,那人险之又险的躲过。

    可紧接着却又是一根短杖向灭绝击去,用掌者与用杖之人一同向灭绝攻去,这两人正是玄冥二老。

    “哪来的贼子,现在速速跪地求饶,我还能留你一命!”

    灭绝冷笑,若单打独斗,鹿死谁手还不可知。然即使她现在已左右枝梧,却也不显任何退缩之意。她灭绝何时要靠向鞑子的走狗跪地求饶才能苟活于世了!若她真这么做了,日后身死,她又有何脸面去见九天之上的师父师祖!

    汝阳王府中的巡逻卫兵不敢掺进这等武林高手的打斗中,只好隔得远远的,免得被殃及池鱼。

    又过了十几招,灭绝一时不查,差点被玄冥神掌打到,虽说及时躲过去了,但还是被掌风刮了一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闪躲腾移的步伐已经变得有些狼狈了。

    “还不束手就擒!”

    随着一身掺杂着内力的吼声,一根短杖眼看就要落在灭绝身上,若这短杖真的打在人身上,非死即伤,而灭绝已是躲避不及。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在灭绝身上,只见一柄无甚出奇的长剑轻飘飘地架住了那根本该打在她身上的短杖。

    这柄突然插/进来的陌生长剑,带着一股山水泼墨般的写意之态,如清泉过石,寒雪覆玉,峥嵘青葱,毫无厮杀血腥之气。

    它轻轻一摆,剑尖顺着杖身一挑,鹿杖客手中的短杖居然“当”的一声掉在了地面上。剑如游鱼戏水般,画了一个圈,将玄冥二老从灭绝面前震了出去,剑鱼再一摆尾,玄冥二老竟是倒地不起,如果有人为他们输入内力疗伤,就会发现两人的心脉皆被震断,已入黄泉。

    远处的汝阳王府士兵见新加入战斗的剑客轻描淡写间解决了玄冥二老,个个惊颤无比,无一人敢上前继续迎战。

    灭绝顺着这柄突如起来的剑,逐渐向上看去。

    那只握住剑的手纤长匀称,灭绝却毫无由来的心中一滞。

    她猛地抬起视线,看向那人的面孔。来人没有向她一样带着遮面,即使有着夜色的阻碍,她也认得这副坦然相露的面容,熟悉到她几乎不能握紧倚天剑。

    来人就这样站在原地,没有走近,也没有远离,眼神清清凉凉,眉宇间自有一股出尘之意,气魄自生,手执一剑,便好似世间万物皆为土鸡瓦狗,一切的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毫无二致。

    灭绝的嘴唇轻颤,艰涩地出声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