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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1章 波滔天下

    清江翻涌起巨浪, 哪怕仙门众站在两侧崖边俯瞰,这越来越高的浪似乎也能随时淹没此地。

    黑云裂开缝隙,一束天光垂落。

    白衣圣人缓缓降落在漆黑江面之上, 直到成为苍穹暗幕下,唯一的雪色光源。

    来自天外的妖物也在上浮, 集结后登陆岸上。有修真者的气息降落,它们受本能指引, 蜂拥而去, 搅动浑浊江水,暗影格外可怖。

    “我们就这样看着?”

    年轻的道门修士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十分紧张, 忍不住道,“就算是圣人,孤身面对这么多妖物,也实在是……”

    跟着圣人东巡至此,经历过鬼门一役的中洲修士, 则是用一副“没见过世面吧”“道友多心了”的表情看着他。

    道门修士恼了:“白帝城有我们宗门驻地, 难道就这样干看着?”

    白相卿拍拍他的肩膀, “道友, 不用急,你且看着。”

    极目望去,徘徊在周边水域的妖物都往谢衍身侧聚拢, 它们体型或是硕大,或是有坚硬外壳,或是喷吐毒雾,或是腕足缠绕,遮天蔽日, 正在围猎这名不知死活的修真者。

    谢衍微微振袖,山海剑余波一荡,将剑意融入到天地万物中。

    江面上,突然起风了。

    “嘁。”殷无极站在崖边,伸出手,风带来锐利的刺痛感。

    他弯起唇,轻声道,“这场游戏已经结束了。”

    圣人无处不在的山海剑意,已经融入这方圆百里的江风中。

    叶轻舟是天才剑修,此时他也皱眉,道:“风中有不寻常的气息,似乎是——剑意?”

    这似乎带给他极大的震撼,叶轻舟自言自语:“剑就是剑,是怎么融入风中的?无所遁形……”

    “圣人,究竟想做什么?”

    魔君神识延展,殷无极看见谢衍飘在江心之上,好似也融入风中,白衣在狂风中猎猎。

    披着伪装的魔君抚过唇畔,细碎的发挡住眼帘,也遮住他泛出猩红战意的眼睛。

    就在这风席卷江面时,圣人近乎完美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个桀骜又锋利的笑容。

    殷无极:“……原来如此,一个个斩杀总会有遗漏,若是让这些妖物返回水面之下,就会很难办了,所以在聚拢它们吗?”

    此时一声激浪破空,彻底打破了暴风雨前的寂静。

    白相卿忙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震撼人心的一幕。

    风云乍起,天地悍然变色。

    无数水柱同时从江面腾起,好似锋锐长剑,先是穿透浑浊的水面,势不可挡地横贯妖物身躯,余波不歇,直刺苍穹!

    极目之处,不断破水而出的激流,每一道都掀起狂澜,浊浪滔天。

    谢衍就在江心悬停。

    面对这暴风骤雨,他墨发白衣,傲岸如故,周遭却是天地颠倒,江水倒悬。

    那些被山海剑意搅碎的妖物血肉尸块,随着余波喷出,纷纷扬扬地坠下,融入腥浪之中,化为泼天的血雨。

    圣人临江,波滔天下,腥浪如麻!

    “剑修,万物自可化剑。”

    叶轻舟发出心悦诚服的感叹,“风融水势,江水,自然也成了圣人的剑。”

    崖上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有人哑声问道:“这些通天的水柱,有多少个,几百个,几千个?”

    “不止。”叶轻舟似乎找回了当年在仙门大比上,双目聚焦到几乎滴血,也数不清一圣一尊剑意的时候。

    融着剑意的水柱此起彼伏,有些化为水龙卷,随着狂风中变换方位,收割藏匿水中的妖物。时不时还有新的水柱破江而出,将随水波聚拢的妖物一网打尽,甚至每一道上都卷着妖物尸首,直到绞为残渣泥屑。

    圣人的剑,碰之即死,触之皆碎。

    没有妖物能够成功从江中孵化,登上陆地。

    浪涛在疯狂翻涌,直到妖物被彻底碾碎,浑浊血色浸透的水柱,才会消弭,化为漫漫血雨落下。

    圣人在血色滔天之中负手,微微笑着。

    腥浪不可沾染他的白衣,独避他而落。

    寒江怒浪,唯他立潮头,滔滔满江血。

    “还不够快。”谢衍声音清冽,杀戮并未让他有片刻动摇,越残酷越冰冷,他越坚定不移。

    他抬手,风萦绕在他的指尖。圣人漆眸深寒,却道:“山海剑,去。”

    大风起了,好似这奔流的江水也逆流回潮,将一切沉底的渣滓通通翻了上来。

    有法术降低存在感,殷无极走上前,眼也不眨地欣赏着解放出本相的师尊。

    他心想:“谢云霁好久不动用这么疯的招式了,仙门那么和平,平时也没有机会让他认真,这次难得活动筋骨,如此手段,也能达到他立威的目的。”

    再说,谢云霁这般暴烈又狂傲,宛如一场暴风雪,他的心脏砰砰跳的厉害,快被他白衣赫赫身姿迷死了,眼里哪还有别人。

    “这就是……圣人谢衍?”

    “令人绝望的差距。这就是,五洲十三岛,不可逾越的高峰吗……”

    在殷无极看来是激赏,在旁人看来,却是令人窒息的战栗与恐惧。

    毕竟,比起圣人平时的温润雅正,今日在江上,他的手段更接近一场残酷的屠杀。

    他的剑,对准的是妄图入侵此世的天外之物,但观摩之人无不寒胆。

    既是退敌,也是立威。

    若是圣人的影响不足以到达东洲,那么就用退敌的剑,教他们何谓“圣人”!

    即使是旁观,这铺天盖地的威势,远远凌驾于境界低于他的修真者。

    “谁敢去对抗这等人物?谁又是他一合之敌?”他们对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惧。

    “当时,我们居然觉得圣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真是可笑啊。”

    面对圣人,别无选择,唯有服从。

    “还好圣人,是我们这一边的。”叶轻舟低声说。

    沈游之看了他一眼,先前两人装不熟,并未说过一句话。

    此时他开口,语气生疏:“叶剑神,此话怎讲?”

    叶轻舟难得听他搭话,想从剑修的角度解释谢衍此招的可怕之处,却听到江上传来轰然一声。

    天穹上的黑云露出缝隙,天光落下,聚集在谢衍举起的长剑上。

    叶轻舟目睹这一幕,呼吸都轻了片刻,他拿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微微睁大眼,满目都是剑的光芒。

    “圣人,想劈开江水。”

    分江。这并非是常理可以揣度的力量。

    唯有魔君一笑,压低声音,轻声道:“山海剑嘛,斩山劈海,犹未可知。”

    谢衍的计划很简单。

    江中无论诞生了什么怪物,不要让他们登陆,困在江中,全杀了。

    若是还有遗漏,他就借助剑光劈到江底,翻出所有隐患。

    剑意融入到奔腾的江水中,将流经之地彻底净化。

    殷无极看着他的侧影,却想:“净化一江,不是一剑就能结束的。江水一直在奔流,想要让灵力遍布沿岸每一个角落,将残余种子彻底清剿,他需要持续不断地劈下去……”

    他淡淡道:“很暴力的手段。但是,这样最干净。”

    谢衍手腕极稳,再出冰冷悍然的一剑。

    劈江之剑将砂石翻出,还卷上无数妖物飘荡的横尸骸骨,一江赤练猩红。

    蔓延的灵力在水中扩散,速度远超于在空气中。原本漆黑腥臭的江水被净化,肉眼可见的澄清许多。

    “确实没有我们出手的空间。”道门修士们叹息,“恐怕只需要处理后续了。”

    一切偃旗息鼓后,孵化许多妖物的江水重归平静。

    再降下濛濛细雨时,江水化为的雨水,已经重归洁净,不染恶疫。

    当日,圣人行舟过江,曾与弟子饮酒高歌。

    众人来到江边,看见白衣纤尘不染的圣人执着伞,墨发飘荡,从臣服于他的清江水中走来,如履平地。

    “相卿,派人安排船只,在江中播撒净化灵药。”

    谢衍微微抬起伞面,露出冰冷寒冽的容颜。

    他的漆眸不见半点波动,是说给白帝城众道修听的,“清江上游下游,沿途各城,接连十日都得出航播撒,不得有误。”

    圣人说罢,吩咐弟子留下收拾后续,检查沿途有没有跑上岸的妖物,务必彻底除掉。

    “……这就完了?”众人面面相觑。

    经历过鬼门入侵的中洲弟子沉重点头:“结束了。”

    隐藏在人群之中的魔君,见他执着伞,孤身离去的背影,与他抬眸时,向他望来的那一眼。

    不过瞬息,他存在感极低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没什么人察觉到。除却对波动敏感的叶轻舟。

    他正与沈游之说话,殷无极如浮光消失后,他诧异道:“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细雨微微,降落的却是涤荡干净的水。

    谢衍的伞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也不意外,只是把伞面往右侧偏移,为化身少女的帝尊遮蔽风雨。

    前方依傍山边的白帝城上,漫出一道色彩明丽的垂虹,雨过天晴了。

    “经过此次立威,圣人的前方应该再无阻碍了。”殷无极牵着谢衍的衣袖,漫声道。

    他似笑非笑,既是试探,又是挑拨:“修真者虽然谁也不服谁,时时勾心斗角,但从来不是傻子。唯有实力,才是最好的说服手段。看来,儒释道之间,也是谁拳头大说了算啊。”

    谢衍握剑的手,此时却握着伞柄,带他走在朦胧的山间小道里。

    “是会轻松一些,但是,没那么简单。”

    他垂眸,似有心忧,道:“佛宗在加固六道轮回的封印,道祖去了妖塔。千年时未至,却灾劫频繁,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忽的,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竟是帝尊化作少女模样,攀上他的背,笑吟吟道:“要师尊背着走。”

    谢衍无奈,“这就走不动了?”

    “人家弱柳扶风,走不动嘛。”

    殷无极乐了,甚至捏着嗓子撒娇,“见到圣人方才那般寒冽慑人,人家看的目不转睛,都腿软了。”

    出剑时宛如暴风雪的圣人,被他这般痴缠着,心里温软着,身上的清雪寒意也削减几分。

    他叹了口气,先活动过有些麻痹的手腕,再微微倾身,试图再用些力道,把少女纤弱的身体抱起。

    他总是无条件地满足别崖每一个任性的要求。

    却不料,帝尊虚晃一枪,却是直接恢复本相。

    圣人这般温柔宠溺,反倒让他猝不及防地坠入帝尊怀抱,从单方面的背负,变成了温柔缠绵的相拥。

    “圣人若是累,就睡一觉吧。”

    殷无极轻抚过他的脊骨,把他拥在怀中,声音温柔,“您选择走回去,是不欲再动用灵力了,对吧?”

    “……”谢衍看他,瞳孔的颜色在光线下,似乎有些浅淡。

    殷无极的语气虽淡,却是笃定:“圣人表面的伤确实好了,实际上,灵气亏空仍然未缓过来。”

    他蹙眉,“先是驱逐天外天,再净化一江水,受了伤,时隔又那么短。谢云霁,你就算是金铁做的,此时也得休息了。你都做到这个程度了,道门有道门的造化,余下的事情,教他们自己去收拾去。”

    旁人皆敬仰他的无坚不摧时,他只关心师尊的灵力是否亏空,身体是否无恙。

    其他人眼里看见的是圣人,唯有他,永远只注视着谢云霁。

    第422章 背阴之月

    天道阴云笼罩, 皆须仰仗圣人。白帝城危机解除后,圣人载誉东行,前方再无障碍。

    道祖前往东桓洲北, 其中有三处妖塔需要加固封印。佛宗因为鬼门一时,暂时被绊在六道轮回处。

    偌大仙门, 能够调动仙门有生力量的,唯有圣人。

    一张布满阴云的序幕, 正随着他东行的轨迹, 渐渐从五洲十三岛拉开。

    北沧城位于东桓洲西南侧,通向佛洲的必经之路上, 道门负责封印的妖塔之一沧澜塔正坐落此地。

    与此同时, 道祖首徒宋澜也赶到了北沧城。

    北沧城长清宗驻地正堂,聚集在此的道门同侪,皆沉默着看向上首处。

    身着道袍的宋澜,站在黑蓝色旗帜的背阴处,脸色看不清晰。

    沉默许久, 且听他转身, 幽幽询问:“圣人东巡, 声势浩大……诸位道友如何想?”

    在座皆是不满儒道为仙门首座的道修, 闻言顿时你一言我一语。

    “沽名钓誉。”

    “繁花着锦,烈火烹油!”

    “圣人谢衍,泛泛之辈而已, 哪里比得上道祖德高望重。当年道祖让出仙门首位,是他年事已高,无心仙门政事,才有他的机遇。若非我们道门……怎么轮得到他谢衍?”

    “儒道百家本是一盘散沙,现在事随时移, 中洲出了圣人,现在都抖起来了。从上古论来,我们道门传承悠久,如何不如那传承数度断绝的儒道?”

    修真界的蛋糕就这么大,资源就这么多。儒道不断上升,道门、佛门就会被这光辉衬托的暗淡几分。

    高悬日月的背阴面,少不了暗流。三清像前,照出每个人物欲横流的脸。

    修真路狭,道门看上去超脱世俗,却无人能在大道面前免俗。

    道门内外,多半将宋澜视为道祖的继任者,在座被他召集的,皆是押注者。

    “白帝城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唉,实在是没脸,教那些个儒门的看了笑话。”

    “谁知道天道在这个时候降下灾难,若是事先知道是天道的缘故,也不会……”

    道门天师观的耿长老看向这位身份煊赫的道祖之徒,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道:“宋仙君,听说您的师弟也在白帝城。”

    人群中有人议论,“圣人这么快摆平白帝城,也多少有叶仙君的助力吧。作为东洲修者,哪有在中洲的人骑到我们脸上时,还胳膊肘往外拐的?叶剑神此举,怪不地道。”

    宋澜忽然转过身,静静看着他,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他淡淡道:“叶师弟年纪小,崇尚任侠之道,秉性直爽,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并非协助圣人。教诸位见笑了,贫道代师弟赔个不是。”

    耿长老听不出宋澜此言是维护还是厌恶,只得讷讷道,“叶仙君在乎我东洲百姓安危……”

    宋澜坐下,端起一盏茶,拇指摩挲着茶盏,“诸位宗主长老,也是喜欢叶师弟这般的少年天才的吧?”

    众人心里一跳。

    作为道门继任者,宋澜各方面都挑不出错,唯有这性格复杂难辨,教人不知是否得罪了他,心里打鼓。

    “圣人来到北沧城后,诸位不必设障,自然应对。”

    宋澜阖目,阴恻恻道,“仙门之主莅临,北沧城蓬荜生辉,得贫道亲自去相迎。”

    离开召集地点后,有几名道门长老走在一处,似乎在议论什么。

    “道祖有两个徒弟,宋仙君入门极早,修为又出众。道祖自从禅让以来,四海云游,不怎么出面管事,他早已是独当一面的话事人。”

    “至于叶轻舟……少年天才,剑法出众,前途不可限量啊。”有人感叹道。

    “是啊,他拜入道祖门下,这才多少年?”有人说,“他在第二届仙门大比成名。现在,他竟就有了‘小剑神’之称,甚至还有人省略这个‘小’字,直呼‘道门剑神’……这可是冠以‘道门’之名,非同小可。”

    修真界服从于威望与力量,却会偏爱天才。

    天才搅动风云,天才打破规则,天才会轻易达到普通人不可达到的高度。

    比起积累深厚,名望更高,看似无可争议的宋澜,叶轻舟的每一次进阶,总是打破常规,令人忍不住侧目。

    有人无意中说出最隐秘而禁忌的话题:“说不定,叶轻舟,会比在半步渡劫停滞几百年的宋仙君,更早达到渡劫期呢?”

    “甚至,比这更高,圣位也可以去争一争。”

    “若当如此,那就是我们道门的时代了。”

    他们说到这里,皆是识趣地闭上嘴,掩袖遮面,各自离开。

    道祖门下两名弟子,本该互相扶持。

    若是师弟的成长,成为了师兄的威胁,该怎么办?

    虽然无人宣之于口,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裂隙即将随之而生。

    圣人东巡的队伍已经抵达北沧城外,从重山掩映中,依稀可以看见高耸巍峨的沧澜塔。

    当然,队伍中不乏新加入的道门修士。叶轻舟就在其中。

    他牵着一头枣红色的骏马,微微压低斗笠,身形修长挺拔,腰佩长剑,格外俊逸。

    沈游之拢袖,一身轻飘飘的绯衣春衫,斜坐在他隔壁的马车上,怡然吹着山风。

    今天轮到他为师尊驱车,他终于可以不用应付那位“前大师兄”,着实松了口气,连心情都明媚不少。

    他向身边那青衣剑客搭话:“喂。”

    “在下叶轻舟。”青衣侠客无奈,“游之,我不叫喂。”

    “我们还没熟到直呼名字。”沈游之撇嘴,“别套近乎啊,叶轻舟你占我便宜呢?”

    “沈道友。”叶轻舟微微一笑,“听着怪怪的,还是小游之顺耳。再说,你我颇为投缘,如何不能直呼其名。”

    “啧,随便你。”

    他们又说了些天南海北的,沈游之是个思维跳脱的,看着前方已经显现出轮廓的北沧城,突然问道:“喂,叶轻舟,你老提你师兄宋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兄他……”叶轻舟似乎陷入回忆,轻轻道,“师兄对我很好,我少年时,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半都是师兄抚养我长大,照顾我,教我道法。”

    “在不违背心中道义的前提下,我不欲教他为难。”

    沈游之听的似懂非懂。

    “相较而言,儒门三相的关系,看上去单纯许多。”叶轻舟微微笑了,“很难想象,圣人门下的三名亲传弟子,会如此兄友弟恭,毫无芥蒂……”

    “这有什么奇怪的?”沈游之拢袖,依靠马车摇晃着双腿,意气扬扬地道。

    “我在风师兄脸上画乌龟,用白师兄珍藏的琴弹棉花,他们追着我打了半个微茫山,可没见他们顾忌师兄弟情,对小爷留手过。”

    白相卿本是在享受山道的晚风,听到小师弟抱怨,打马过来,笑骂道:“游之师弟,偷了我的‘大圣遗音’弹棉花,你难道不是找打?再说,师兄又没教你跪琴弦,帮我抄一百本乐谱就饶过你,还要怎样?”

    “一百本,我手都抄麻了。”沈游之道。

    “活该。”

    叶轻舟压下斗笠,眼底带着些遗憾和伤感,却故作轻松道:“关系真好啊。”

    儒门师兄弟,竟是能以“三相”合称,却彼此不存芥蒂。

    教导他们的师尊,定是关爱且不偏颇,教他们内心富足,淡泊名利,不慕权位,才有如此纯粹的道心。

    与此同时,马车之中。

    “……真热闹啊。”

    殷无极不能用真身露面,在白帝城中,他用术法将自身存在感压到最低。

    人们视线都会从他身上划过,认为他的存在理所当然,却不会产生任何好奇心。

    他是圣人光辉背面的影子。

    他听着车外传来年轻人的笑闹,绯眸眨了眨,有些惋惜:“可惜,我不能与师门光明正大的出游,只得藏匿在圣人的座驾之中,见不得旁人。”

    “委屈了?还是醋了?”谢衍本是在读一卷书。

    见倚在他膝上的帝尊抱怨,谢衍握住他的肩,转而舒展手掌,在他脊背上像是顺毛似的捋了捋。

    “圣人说笑了。”殷无极支起身,将垂落长发梳理整齐,故作矜持道,“本座都多大岁数了,哪里会和师弟们争这个,本座大度的很。”

    “别崖最大度。”谢衍在他面前向来耳根子软,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道门那对师兄弟啊,啧啧啧。”殷无极面色稍霁,又开始和他聊天南地北。

    “想当年,叶轻舟少年时候,宋澜那家伙对他的态度还不错,总是介绍着‘这是我师弟’,谁能想到,他们道门光是一个争权夺利,就够喝一壶的。”

    谢衍轻声道:“宋东明不必争,叶轻舟未必想争。”

    殷无极觉得他有些语焉不详,奇道:“什么?”

    谢衍随即住了口,平淡道:“道祖多半还是属意宋澜。”

    “我怎么觉得,道祖那小老儿,有点看好叶轻舟?”殷无极不赞同。

    “其中有缘法。”

    殷无极看不出他的喜怒,随即笑道:“但无论是谁,涉及到继任者之争,道门之行,看来是不会平静了。”

    第423章 无眠之夜

    “我可不见宋东明。”

    在北沧城休整时, 儒门三相垂首,立在两侧,殷无极歪在太师椅里, 颇有几分怡然。

    殷无极道:“宋澜那家伙,过去就对本座有敌意, 当年他与本座同为三圣门徒,却在修为、才能与成就上, 皆不如本座。”

    “如今, 本座早已到了尊者境,与圣人平起平坐。他几百年原地踏步, 本座何必与弱者计较。”他如此说, 显然是不太看得上宋澜了。

    谢衍不做更多评价,负手而立,道:“毕竟是道祖首徒,吾得露一面。此外,根据道门的规矩, 若要前往沧澜塔, 还须与他同行。”

    “随你的便。”殷无极闭目养神, 姿态慵然, 也不搭理他。

    谢衍弯身,替他理了理衣襟和袖摆,却不斥他坐姿不正, 仪态不矜。

    圣人吩咐弟子,“快要入冬了,炉火烧的旺些。”

    三相:“……”尊者境寒暑不侵欸,师尊到底在说什么。

    待到谢衍稳步离去,殷无极睁开毫无睡意的眼, 看着一脸憋屈地帮他烧炉火的师弟们,悠悠然道:“打个赌吧,宋澜定会怀疑本座的身份。”

    “此话怎讲?”风飘凌给他备好手炉,神情微妙。

    殷无极接过,把雕金龙首铜炉揣在袖中,似笑非笑,“有种冷,叫做师尊怕你冷。本座属火,只是最近在养伤而已,谢云霁小题大做。”

    风飘凌:“……”他还嘚瑟上了。

    不过,殷无极无论是地位还是师门辈分都比他高,这位严谨到有些刻板的圣人弟子只能忍气吞声,给这位“假师娘”端茶倒水,捏着鼻子忍着。

    殷无极才不管风师弟心里的别扭,“本座混在东巡队伍里,有术法掩盖,寻常弟子不会太在意我的存在。就算察觉异样,多半也会忽视过去,本座就能当个透明人。也就道祖那习剑的小徒弟敏感,才会察觉有些不对,但碍于境界,他也极难发现真相。”

    “这些小伎俩,瞒不过距离渡劫期只一步之遥的宋澜。”

    他说罢,又看向沈游之,道:“游之师弟,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来刺探圣人内院情况,可要把门守好了。本座若是暴露,圣人少不得染上一个‘与魔有私’的罪名。”

    沈游之被他唬住,如临大敌道:“我会好好看住那个姓叶的。”

    身在中洲,都在圣人势力范围,基本没什么人针对他。入了东洲却不一样了。

    殷无极失笑,谢衍的“前世情缘”一事,仙门知情者多半认为这位是圣人历劫时的遗留问题。

    区区一名凡人,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

    若与圣人谢衍没有关系,这凡人就什么也不是。

    若是得了圣人一分怜悯,二分情谊,说是白日登天也不为过。

    “离宫多日,本座身体也该大好了。”

    殷无极心中已有成算,看着满脸懵逼的师弟们,“不过,得找个契机,就是谢云霁可能会有点不高兴……”

    宋澜先谢衍一步抵达北沧城,先见了些簇拥者,再与叶轻舟汇合。

    他眼眸幽幽,看向身侧抱剑斜倚墙壁的年轻剑客,语气不温不淡:“师弟,圣人谢衍的身侧带了一个凡人,是他那什么‘前世情缘’?”

    叶轻舟顿了一下,言语模糊:“似乎有这么回事。”

    “似乎?”宋澜敏感地捕捉了他的字眼,反问。

    “我不记得。”叶轻舟坦诚,“是个凡人女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人妻子,我没直视过。”

    剑客的敏锐度摆在那里,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察觉,竟然能把一个大活人彻底忽视,甚至连面貌都记不清楚,这很反常。

    宋澜笑了:“这倒是有趣了。宛如透明人,甚至教你也忽视,却混入仙门队伍中,这是什么伎俩?”

    他来了兴致,将拂尘搭在臂弯间,道:“看来,是得派个钉子去打探打探。不过,眼下还有正事,师弟先随我去查看妖塔封印。”

    “这些年,仙门拨来了不少加固封印的封条和维持大阵的灵石,沧澜塔封印应当还算牢固。我方才见过谢衍,他既然非要查看,明日总不能出了纰漏。”

    夜色深沉,叶轻舟默默跟在他身后,却听师兄与他闲聊。

    宋澜不经意间问道:“轻舟师弟,听说你与儒门三相结识了。”

    叶轻舟心里一凛,忙压低斗笠,遮住眼帘,“曾经见过,却不熟识,只是共同处理白帝城疫灾而已。”

    “沈游之也是?”宋澜轻轻一提。

    “有人告到我这里,说你当街协助三相,教他们不敢上前,认为这是长清宗的意思。”

    叶轻舟低低道:“他会医术,总不能可以帮,却眼睁睁见着凡人受苦。”

    “因为大义?师弟心怀侠义之心,师兄为你骄傲。”宋澜听到了满意的回答,脚步顿住,夸了他一句。

    “不愧是师弟,许多宗主长老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以后是圣人之材呢。”

    叶轻舟感觉背后有点冒凉气,只觉越来越摸不清师兄心思。在权力面前,他们到底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无意道门权柄,也不欲与师兄竞争,道:“师兄才是圣人之材,师弟只想做云游一闲人,远不及师兄。”

    听到叶轻舟这谨慎小心的回答,宋澜神情晦暗,似乎很不愉快,他道:“罢了。”

    道门师兄弟并肩而行,却显的疏离。他们前方打着灯笼的长清宗弟子引路,不多时,就靠近了沧澜塔附近。

    在北沧城中,划出专门一块禁区,设置妖塔和大阵的复杂阵法,寻常时期无人可以靠近。

    今夜,就在宋澜即将前往时,那夜色中的妖塔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随即,烈焰冲天。

    巨响惊破了幻梦中的人们,纷纷往高塔方向看去,只见那疯狂的烈火充斥禁地,几乎将半边黑暗的天也焚成昏昏赤红。

    “沧澜塔着火了,怎么回事!”

    “那里可封印着许多穷凶极恶的妖物,就在今夜,怎么会烧起来,难道是封印已经破了?”

    在目之所及的烈焰之中,宋澜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他看着妖气弥漫的塔,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妖塔的封印到底有没有加固了。”

    他轻声自语,“仙门的灵石,应该也无法核准数量了吧。但是,我还得不得不把这一切给平下来,给那些个老狐狸擦屁股。”

    妖塔必然要破,这把火必须要烧,因为这样才能平账。

    别说仙门的灵石账本经不经得起查,让他们拿出库房的剩余,怕是都左右推脱,因为里面是空的。

    这才是那群老狐狸忙不迭来见他的原因,目的就是把宋澜架上战船,要他顶上去直面圣人。

    他为了得到道门的权力,就不可能出卖任何一人。

    这就是利益共同体。

    圣人居住的小筑内,今夜也无一人成眠。

    谢衍站在屋顶之上,白衣飘逸,看向妖塔的方向。

    在观测到第一缕妖气浮现时,他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是一袭玄袍的帝尊。

    “这一出,着实是精彩。”魔君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神情凝重。

    “谢云霁,你今日派去了几名儒门弟子,跟随北沧城主的人,先行去取打开禁地的钥匙,预备明日检查加固妖塔封印……”

    “飘凌去救了,但是,怕是凶多吉少。”谢衍的神色冷峻,漆黑的眼睫垂动。

    “这么大的火,若是在其中,早就灰烬都不剩下了。”

    “连同证据?”

    “不错。”谢衍颔首。

    殷无极看向夜色,知晓只要出门,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圣人的去向。

    正因为他在城中,才会有人胆敢直接炸了妖塔的封印,因为圣人能够为他们补锅。

    至于为什么封印必须毁一次,就要问这些年来,仙门特意拨下来,用于加固封印的灵石,被挪用到哪里去了。

    “圣人心中有数吗,是谁干的?”殷无极看着谢衍跃下屋檐,敛起袖摆,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不能出门,于是传音问他:“宋东明?”

    “不是,道祖之徒,不至于做这等满手腥的事情。”谢衍去妖塔一探究竟的路上,也在回帝尊的猜测。

    “捏着一只金母鸡,每年都有拨下来的大笔灵石,岂不是一桩钱生钱的好事?”

    殷无极见得多了,不以为怪,道:“至于查账的那一日,一把火烧掉就好。站在残骸之上,谁能拿出证据证明——封印从来没加固过?”

    “有时候,封印还要多封几次,实在不行,破坏之后再重新封,又是一大笔维护的灵石。”

    魔君站在屋檐之上,看着青烟徐徐上升,妖塔不可逆转地破裂,似乎是讥讽地笑道:“这样的好事,只要过手,就是一手油。何况,千年多了,沧澜塔都没出过事,这些灵石,谁能忍住不扣下来?”

    “赌圣人不能干涉,还是法不责众?”

    殷无极传音来的言语越发犀利,谢衍赶去沧澜塔时,神色就越凝重。

    冲天烈焰覆盖高塔,本该严丝合缝的砖石间,贴着的封条在燃烧,让高塔的砖体岩壁几乎裸/露。

    这是不祥之兆。

    “师尊,全死了,没有人活着……”从火场中离开的风飘凌掸去身上的灰尘,神情凝重。

    他道:“什么都不剩下,这把火根本不是自然起火,我无论用什么法术,召云唤雨,却怎么灭都灭不掉,只能等着它烧干净。”

    在漆黑幽影中,谢衍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高山。他思虑再三,最终取下了腰间的红尘卷。

    他长叹息一声,道:“恐怕,在那之前,得先把妖物除干净了。”

    第424章 长夜之火

    沧澜塔下的一把大火, 将城中大能尽数汇集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冒着黑烟的封印裂缝上,生怕有大妖破开封印,攻击城池, 造成惨剧。

    门外喧嚷,圣人落脚的小苑却一片寂静。

    殷无极作为魔君, 莫说北沧城,就是整个天下, 与他战力相当的也不过一手之数。

    他轻易把师弟们忽悠走, 盘算过时间空隙,转身化作少女形貌。此外, 他还刻意把结界敲开缝隙, 静静在小院里等着不速之客,主打一个钓鱼执法。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发出一声清脆的龟裂声,缝隙中伸出尖锐的利爪。

    那是一只死灵妖物,枯瘦爪尖甚至还有着陈年的血痕, 腐蚀的黑气侵染清正的圣人结界, 继而将其撕裂。

    身着奇异南疆服饰的巫族祭司浮现在透明的结界背后。

    他们戴着鬼面遮挡大半张脸, 或是兽形, 或是鸟形,手中执铜杖或是银环,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侵入小苑。

    巫族祭司铜杖落地, 圣人藏的极好的“前世情缘”,终于彻底暴露人前。

    红裙白裳,佩戴琳琅珠玉的少女微微仰起脸,看着陌生人鱼贯而入,懵懂茫然地道:“你们是谁?”

    铜杖泛出透明的波纹, 是巫族的催眠术式。

    披着画皮的魔君以手按着额头,眼皮沉重,不多时就身形一歪,陷入沉睡,倒在亭台边。

    “带走。”粗嘎刺耳的声音响起,来自祭司。

    那死灵妖物用爪提起沉睡的猎物,扔到背上,用骨牢囚住。

    巫族行事有条不紊,他们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具毁去脸部,身量相仿的女尸,再将殷无极佩戴的首饰粗暴取下,原样装扮好,就将尸首扔进了赤红的火焰中。

    祭司下令:“放火把痕迹烧干净,不留活口。”

    圣人还在封印沧澜塔,定然分身乏术,不能回身看顾他的历劫时的遗留问题。

    威胁圣人,只有寻找他的弱点。三相不仅修为出众,向来一起行动,很难找到空隙。

    这位被圣人刻意隐藏保护的“前世情缘”,与他历劫息息相关,定是重要角色,可以带回去,从她的脑海中搜寻信息,找出圣人劫难的详情。

    至于为何要隐藏抓捕痕迹,伪造死亡……

    当今世上,没有势力敢明面上惹怒圣人,更无法承受圣人不死不休的报复。将其伪造成无名悬案,甚至以此挑动仙门矛盾才是最优选。

    巫族来得快也去得快,得手之后,此地化为火海,他们就在妖雾的遮掩中消失无踪。

    妖物有翼,出城后,他们就飞在夜空之上。

    隐身的魔君端坐在那死灵妖物的头顶,看着骨牢囚禁的美人,轻巧地动了动食指。

    透明的傀儡丝缠在他五指上,足以操纵“少女”的身形举止,只要不剖开身体血肉,定然看不出,他们抓的是一具炼器大宗师制作的傀儡。

    “正好不必想,之后该如何脱身了。”殷无极听着巫族祭司们的交谈,心里却饶有兴致地想,“这次假死可不是本座的安排,谢云霁应当不会怪本座吧。”

    “真想看看他的反应。不过,也得等本座教训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子。”

    与此同时,城中数处也燃起大火。逃逸的妖物窜入城中,惊叫与哀哭声此起彼伏。

    长清宗派来打探情况的修士姗姗来迟,远远地,他们只看见那冲天的烈火,着实惴惴不安。

    “不对劲,总觉得进入了某个圈套……”

    为首的长清宗弟子看着前来围观的修士聚拢,猛然意识到什么,“快救火,救人!不然我们就变成纵火的凶手了。”

    沧澜塔上风起云涌,塔身贴着重重封印,缠着铁链,此时却因为火焰泛着烧至极限的赤红。

    很快,抵不住这热浪的灼烤,塔上蛛丝般的缝隙遇热膨胀,破坏随之蔓延,很快就变成一道道的狭长裂痕,千年的妖塔摇摇欲坠。

    无数黑烟从塔中冒了出来,落地化形,落子成兵。

    不多时就形成了密密麻麻的妖物大军。

    漆黑妖雾中,铁骑黑马的暗夜将军逐步成型,沉重盔甲遮挡着面容,森森然的长枪,竟是龙脊骸骨打造而成。

    白骨握长枪,挥动时似乎带着幽冥的气息。大军向暗夜将军身后聚拢,发出无意义的战吼。

    圣人墨发白衣,手执一卷红尘,站在最前方,巍峨如仙门亘古不变的高山。

    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仙门修士,大风起时,肃杀万分 ,他们唯独凝望着圣人的背影。

    儒卷展开,宛如水墨书。

    谢衍阖目,看不清喜怒,吟道:“红尘秘意。”

    话音刚落,漫天的光华,几乎将天幕映白。

    宋澜赶到时,看向泛白的东方,妖塔几乎淹没在这弧光中,连夜晚都被驱赶。

    有人摘下星辰日月,将太阳悬挂高空。

    紧接着,光芒猛然向妖塔下方长坠,如同金乌射落。

    “红尘卷,圣人谢衍打开了红尘卷!”

    不知何处,似乎传来人声,又辽远似在万里之外。

    宋澜置身其中,如同沧海一粟,几乎无法反抗。

    他身茫茫大海中,是不知方向的小舟,飘摇着,看不清前路,连自我都淹没在远超于他的境界之中。

    他汲汲营营,潜心修炼多年,第一次与“道”这样接近,近的如此战栗。

    宋澜的牙关咬紧,忽然心底蔓延起愤怒,好似周遭是一座玻璃牢笼,他需要去打碎。

    于是他执起拂尘,向这白光的边界鞭打而去。

    “凭什么,凭什么!”

    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漫涌,“凭什么,只有儒道,只有谢衍才能——”

    “这至高的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东西!”

    宋澜还没有发泄出心中压抑的愤懑,忽然,这足以吞噬一切的光芒淡去,那股扰乱人心的感觉不见了。

    宋澜汗流浃背,仰望高塔之上,却看见虚虚铺展的红尘卷,宛如流动的天之水。

    原来,那泛白的天幕是一幅画,画上是天星,是日月,那些坠下的星落之光,也是圣人的墨笔。

    这超越认知的荒谬一切,竟然未曾离开某人的掌中。

    红尘卷不断铺展,那些逃窜的黑雾形成逆向的龙卷风,从地上向天上,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到卷中。

    城中的群妖乱舞,却在圣人的卷中化作漫生春草,百花拂晓,一切都归于虚无。

    久久的沉寂后,天边浮现圣人的虚像。

    他的侧脸清寒冷静,伸手握住这铺满天际的红尘卷,将其徐徐卷起。

    这一瞬间,世界都在他的指尖腾挪辗转。好似这天下,无论圣仙佛杰,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咚,又是一声钟鸣。

    裂开的古老高塔沉默巍峨地伫立在那里。它抵抗了几千年妖物的冲击,忠实地坚守了使命,未曾让妖物越塔一步,祸乱世间。

    却不料,它没有毁在战争中,却毁在了阴谋里。千年的坚守,敌不过人心的叵测。

    正如巍峨恢弘的仙门,从外部是摧不毁的,内部却有着蛛丝般的裂痕,华美的外袍之下爬满了蚤子。

    倘若那股强行弥合仙门的外力骤然离去,仙门的垮塌,同样也会在一夜之间,轻易地如同推倒积木。

    红尘卷收起,沉沉夜色又回归城池中。

    “师兄,你醒一醒,师兄。”

    叶轻舟半跪着,摇晃倒在地上,几乎在“道”中迷失的宋澜,神色忧悒:“怎么了?刚才师兄一直在攻击虚空之中,陷入幻觉了吗?”

    “无事……”宋澜支起身,这才察觉自己冷汗淋漓。

    他时常听说红尘卷的鼎鼎大名,听得久了,就不屑一顾。但是近距离直面冲击,他还是第一次。

    道子想起那自己远不可及的“道”,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灰败几分,勉强道:“不愧是‘半部天书’,红尘卷的力量,实在让人着迷……”

    如果红尘卷就是接近道的关键……

    那么,为什么红尘卷,不能成为他的呢?

    这在宋澜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总有一日,这种窥视与贪婪将会生根发芽,成为野心与欲望的温床。

    沧澜塔下,目睹着圣人展开红尘卷的修士,几乎此时都不能站立。

    待到一切砥定,谢衍伸手,从天幕上摘下红尘卷,将其合起,重新放回衣袖中。

    摇摇欲坠的沧澜塔,龟裂停止了,烈火也无影无踪,只因为塔中已经空无一物。

    唯有先前坠下的瓦砾与烧至漆黑的封印,在塔下堆成小山,地表坑坑洼洼,一片惨淡狼藉。

    谢衍转身,雪白的儒袍丝毫不乱,轻拂的墨色长发在夜风中飘扬。

    他淡淡道:“收拾残局。”

    这些后续的事宜,自然不必仙门之主插手,两名跟随他身侧的道宗宗主忙示意弟子上前。

    原本尽是集结的妖物大军的空地上,除却一个大坑之外,空无一物。

    谢衍转身时,不少修士下意识地跟随上去。

    却见圣人的神情极为不快,黑眸幽沉如寒雨,让人见之寒胆。

    “谁动了沧澜塔的封印?”谢衍顿足,先是俯视着看向那聚拢熙攘的人群,微微冷笑。

    自然没有人应答。

    谢衍合起眼眸,感受着不远处小苑的结界被撕裂,连他赠送的首饰都被摘下,魔君本人早已无影无踪。

    白衣圣人的情绪低到极致,幽微的暗影,迅速聚集到他的眼下,即将化为摧撼整个仙门的震怒。

    “你们之中,谁动了吾的结界?”

    第425章 灵位之前

    长夜余火烈烈, 被烧毁的圣人小苑还处于封锁中。

    白相卿抱琴匆匆抵达时,先到一步收拾残局的长清宗弟子面面相觑,神色颇为不安。

    “发生了什么?”白相卿抬眼, 见到人去楼毁的小苑,瞳孔顿时一缩。

    他顿时意识到, 他和小师弟是被那位殷师兄支走了。

    也不怪他们离开,殷无极待在圣人结界里, 整个仙门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不过一掌之数。不是他们护着“师娘”, 倒是魔君保护他们了。

    外面妖影重重,烈火此起彼伏, 城池危在旦夕。

    殷无极瞥来一眼, 似笑非笑道:“面临严峻事态,作为圣人弟子、本座的师弟,你们难道分不清轻重缓急,不知何人更需要救助?本座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你等在本座身侧耽误一刻, 就少救一人, 如何对得起圣人的殷殷嘱托。君子藏器于身, 待时而动。师弟, 此时不动,留待何时?”

    魔君这一番慷慨陈词,实在深明大义, 好似他们哪怕在结界里龟缩片刻,就十恶不赦了。

    白相卿收回回忆,抚着琴首,忧心忡忡地想:“看丢了,这怎么和师尊交代……”

    见三相现身, 为首的长清宗弟子走过来。

    他们本是肩负着打探圣人内院的任务,正好路过此地,还没见到目标本尊,就目睹了这片让人心惊胆战的大火,忙呼朋引伴地用道术灭火,这火却邪异的很,直到将此地烧的半点不剩才停止。

    长清宗弟子行礼,声音微微颤抖:“白仙君,您还好来了。您且去认一认,那废墟中的尸首……可是圣人的那位……”

    白相卿先是一懵,下意识道:“尸首,哪里来的尸首?”

    他被推着往前,见到断垣残壁中一具被火烧毁的焦尸。不,那已经不成人形,只能称之为残骸了。

    白相卿:“……谁死了?”

    长清宗弟子见他这般迟钝,还以为他是抗拒接受现实,委婉道:“料想是个凡人,但是圣人庭院里,向来没有凡人出入,唯有那位……”

    白相卿低头看着熟悉的首饰,心里戚戚。

    糟糕,殷师兄金蝉脱壳了,这是什么发展。怎么办,师尊的心情一定坏透了,不要这么坑师弟啊!

    白相卿还没忘记,魔君对外的身份是圣人的“前世情缘”。

    为了维护师尊名誉,是考验他演技的时候了。

    白相卿一掐自己大腿,想起古琴谱被游之师弟泡水的事情,忍不住悲从中来,对着残骸悲愤道:“师娘!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此仇必报!”

    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声“师娘”,把在场的道门修士吓得一哆嗦,差点抱头痛哭。

    连三相都认的师娘,八九不离十了吧。圣人在乎的存在,却在他们北沧城的地界凄惨被害,谁受得了圣人的盛怒与降罪?

    从废墟里好不容易挖出凡人全家,又施展绝学除灭妖物的沈游之,也在凡人一声声的仙君中迷失了自我,轻飘飘地回来了。

    夜色深处,烟云弥漫。覆盖圣人结界的小苑被夷为平地,聚拢着许多人。

    沈游之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以为自己走错了,刚想抬腿离去,却被分开人群的白相卿喊住。

    “游之师弟。”白相卿把他拎了回来,传音解释几句。

    “那一位金蝉脱壳了,现在废墟里是一具不知道是谁的尸首,现在不能穿帮。”

    沈游之仰起脸,迷茫道:“啊?”

    白相卿摁着他的脑袋,严肃道:“师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就现在,快哭。”

    “不然,等师尊回来,得知我们把那一位看丢了……”

    沈游之一个激灵,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

    他用袖子揩着眼眶,泪眼朦胧,哭的打嗝:“呜、呜呜呜,师娘,你死得好惨啊,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青春,师娘——”

    谢衍处理完沧澜塔的封印,即刻赶回小苑附近。

    他身影刚至,就有人道一句“圣人来了”。随即,聚拢的人群哗的一声散开,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很不对劲。

    畏惧,同情,叹息,或是都有。

    谢衍:“……”他总觉得猜到了什么。

    长夜未明,旁人执着火把,照耀道路两侧。

    白衣圣人疾步走去,人潮宛如分海,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直通深处的小径。

    仙门众修士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谢衍走进废墟。

    谢衍虽然猜中些许,但当他垂眸,看见被漆黑的布包裹起来的残骸时,还是觉得心中一刺。

    残骸化为焦炭,辨认不清任何特征,甚至连个人形都拼不出来,只能用黑布包裹着,不至于散落一地,与尘灰瓦砾混在一处。

    一副被取下的珍贵首饰压在黑布上。

    圣人亲手打制的灵器,哪怕经历过焚灭一切的大火,只要拂去灰尘,首饰依旧光华流转,完好无损。

    这长久的沉默中,需要有人出来为圣人解释情况。

    长清宗弟子必须要把宗门从嫌疑中摘出来,为首的清了清嗓子,“还没有确定遇难者的身份,圣人,这……我们不敢擅专,请您来定夺。”

    仙门自然有查验身份的术法。必要时候还能唤魂,让死者开口说话。

    可是见过那位夫人当面的修真者极少,即便见过,也回忆不起太多特征,就排除了绝大多数手段。

    倘若受害者是一名寻常凡人或是后台不大的修士,必然事急从权,从亡者身上下手,冒犯就冒犯了。

    但那是圣人的人,谁敢贸然施展神通?

    甚至他们生怕圣人看出留下谁的灵气印记,纷纷离得远远的,连最后的敛骨都是三相所为。

    谢衍俯身,揭开黑布看去,心里就明白了大概。

    亡者是一名未曾修炼的凡人,体态特征不明,气息在被焚烧前就断送了,俨然是一具早已备好,用于偷天换日的尸首。

    别崖不会戕害无辜,此事并非他的手笔,多半是有第三方势力趁火打劫,妄图绑走他的“夫人”,目的不明朗。

    谢衍的视线凝住,想起仙门的风声鹤唳,沉默片刻。

    如果一切编撰的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凡人情缘无疑是圣人的最致命弱点,又是软柿子,最是好捏。

    但这前提,是这位“情缘”的本体,不是帝尊本人。

    他们识海相连,谢衍调出他赠予的魔种去信,却迟迟不应,不知在何方作什么死。帝尊刻意切断联系,大抵是打定主意金蝉脱壳,怕他恼了。

    谢衍不愿再亵渎亡者,轻轻敛起黑布,郑重地遮住亡者的骸骨,不再惊扰安眠。

    谢衍不知自己凝望尸骸,神游天外时到底有多低气压,多么令人怖惧。

    他低声说:“设个灵位,安葬吧。生死轮回,命数注定……只可惜……”

    仙门众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总觉他的气场宛如暴风骤雪,又目睹圣人举手摘星辰日月的那一幕,恐惧还未散去,却见他如此沉默的敛骨,实在教人不敢直视。

    “以、以什么名义?”

    这等待答案的数息,几乎漫长。

    谢衍顿住,知晓自己又被迫丧妻了一次,却还得帮任性妄为的帝尊全着谎言,实在是不愉快至极,眼底的暴风雪快要无差别地席卷了。

    他咬着牙关,才克制住那股把帝尊逮回来的战栗。他微微攥拳,道:“吾的夫人。”

    仙门众人悚然:“……谢、谢夫人?”

    “总要有个名义。”

    谢衍敛过那可怜的凡人的遗骸,再将坠在地上的首饰拾起收好,白衣随着他转身,孤独地飞扬着。

    白相卿将遗骸放入准备好的檀木盒中,跟上了师尊的脚步。

    “如此血仇,来日必将报复。”

    谢衍的侧脸沉在阴影之中,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极为可怖的压力。

    “若是吾查出今日祸首,必将追杀到底。”

    “不死不休。”

    圣人亲口吩咐,丧葬之事办的很快,灵堂准备好了。

    枉死凡人的无名遗骨,谢衍超度之后,让白相卿另行安葬。

    第二日清晨,“谢夫人”的灵堂中缀满了白绫,金丝楠木棺里只有衣冠与首饰,其他皆是空的。

    堂上刻着写有“谢氏夫人”的牌位,却没有留下名姓,就这样轻飘飘地消逝了。

    好似这缕芳魂存在的意义,只是他的“谢夫人”。没有自我,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

    但在圣人面前,没有人会为一名凡人觉得不值。

    似乎,冠以“谢氏”之名,成为圣人的附庸,哪怕结果是死,也是凡人一辈子无上的荣耀。

    吊唁者鱼贯而入,故作悲伤,却各有打探之意。

    他们偷眼看去,见三相披麻戴孝,神色奇异,却是不太真心的模样,自以为懂了什么。

    “儒门三相何等心高气傲,若非师父有命,他们多半是不认这位凡人师娘的吧。”

    “是极,我就说这三相的反应有点假过头了。大概是伺候那凡人女子太久,终于不用伏低做小,解脱了,又不敢教圣人知道心思,触怒于他。”

    如此这般窃窃私语,三相虽然听到,也无可反驳,只得装作没听见,竭力捂着儒门密辛的盖子。

    怎么澄清,总不能说这位“师娘”压根不是什么凡人,是魔君本尊吧?

    他们师门已经够混乱了,师尊还为那位魔君不告而别心情不快呢,可不能这时候给师尊加把柴,还活不活了?

    谢衍的白衣不加修饰,在耳房的静思堂中席地打坐。

    他不知帝尊去向,识海的深潭对面,对方的元神活蹦乱跳的,识海也风平浪静的,就是传信没有回音。

    显然是在搞大事,不想理他。

    谢衍睁开漆黑的眼,双手置于膝上,却握住了摆在上面的山海剑。

    他抽剑,剑锋一段寒光。

    谢衍从容敛眸,心里明白殷无极为何没有制止旁人掳走“谢夫人”,甚至安排假死一事。

    这是一个最好的发难理由。

    “在吾东巡之际,仙门尽心竭力封印沧澜塔时,不但设计炸毁封印,还背刺于吾,对吾妻痛下杀手,甚至害其尸骨无存……”

    山海剑的明光,照出圣人如霜雪的眉眼,此时却比剑更凌厉无情。

    他淡淡笑了,越是温柔,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如此恶徒,如何不该死?”

    第426章 巫族树海

    从东洲到南疆, 需要横渡瀛洲海。

    海上风帆如一个白点儿,好似要融入苍茫大海。一艘轮渡斩开波涛,天蒙蒙亮时离开东桓洲, 向着隔海相望的南疆而去。

    从这艘轮船外观来看,不过是寻常商船。

    南疆巫族封闭, 隐于山林。但是龙凤二族统治的妖族与人族时有往来,有官方度牒的商队载着物资, 穿越在两地之间。

    海上风波动, 朱袍祭司紧皱眉头:“大祭司要见那个与圣人有关的凡人。今天的饭送了吗,还是没吃?”

    在南疆巫族, 颜色代表等级, 身着绿袍的不过是底层的随扈,朱袍祭司的态度自然轻慢。

    绿袍巫人正守在贴着封条的船舱中,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吃了几口,但是那凡人晕船,又吐出来了, 现在搁那哭呢, 烦死老子了。”

    朱袍祭司:“那就给她弄点药治治, 不吃就灌进去, 别饿死了。”

    他继续补充,“大祭司要的是活人,可不是死人。只有活着, 才能从她口中掏出圣人的喜好、劫难的详情、来历,找到圣人谢衍的弱点。这是我族大兴之关键。”

    “巫族复兴,回归中洲,圣人谢衍无疑是最大的障碍。可惜圣人境界太高,我等无法正面对抗, 也只有迂回行事,你且警醒着些。”

    祭司吩咐两句,随即又走了,没发现这名绿袍巫人遮掩在面具之下的眼睛早已无神,显然是被控制了。

    帝尊站在门口,门扉上倒映出他颀长的身形。

    殷无极牵动食指上无形的魔气丝线,穿过门扉,连接在杵在门口的绿袍巫人身上,将其化为掌中提线傀儡。

    “原来如此,巫族居于瘴气幽厉之地,向来觊觎中洲富饶。近来天生异象,仙门妖塔频频出事,南疆巫人认为是个好机会,纷纷坐不住,想来仙门趁火打劫,看看有没有偏门可以捞。”

    自然而然的,他们会向圣人身侧所谓的凡人投注目光。

    却不料,他们以为自己是捕鱼,结果钓上来的是条鲸。

    殷无极看向还躺在床上“昏睡”的少女模样傀儡,施施然走出门,打探情况,顺势混入巫族老巢看一看。

    或许是境界过低,船上巫族皆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如入无人之境。

    “快要抵达千秋渡了。”

    海上闲来无事,他们闲聊起来,“只要能完成巫族的复兴伟业,无论百年,千年,我们都得为此奔波,直到巫祖大人回归——”

    “听说,隔壁妖族与圣人交易,得到了六千年前失落的凤凰传承,如何让人不急迫?”

    “哪里来的凤凰传承?”

    “仙门有座凤凰林,常年闭锁着,被那群可恶的仙修占着。我们也不是没有试图挖洞,看看能不能通往那座小洞天……这不是没成功过吗。”

    “也就是说,圣人东巡的路上,顺便帮妖族把他们先祖的墓掘了,哈哈哈哈……”

    “笑啥,都六千年了,谁在乎先祖的墓不墓的,当然是传承重要,不过,我不相信凤凰一族在拿回传承时,没有付出代价……”

    闲谈中,巫族祭司摇了摇头,说:“以那位圣人的作风,很快咱们巫族就得被强盛起来的妖族咬下一块肉了。”

    “圣人谢衍为了控制南疆,从前就派那位‘无涯君’前去妖族修好。‘无涯君’后来在魔洲称帝,这份关系还维持在了魔与妖之间,上次魔君返程时坠入风波海,回去之后,竟是将魔宫大清洗了一遍,最终也并未追究妖族。”

    祭司这一番话实在语重心长:“我们巫族本就处于劣势,这些年圣人持续联妖抗巫,蚕食我们的地盘,我们面对的,已经不止复兴大业,甚至攸关生死。”

    殷无极面色平淡,心里却不屑,“巫族戕害凡人乃至仙修,手段险恶,认为巫族身处南蛮之地,实乃流放,一心想着‘光复巫族,回归中洲’,哪有什么梦中的中洲可堪回去,难道要从神话里寻找踪迹,以教义背书么?”

    他们捕来圣人家的“金丝雀”,正志得意满,却不知深渊正在凝望他们,还在吹着海风眺望地平线,看着南疆之地隐约的轮廓。

    “等等,船漏了个大洞,进水了!”

    “怎么会,船在往下沉,这明明是我族工匠打造的宝船,如何会沉!”

    “还有没有飞行法宝?”

    “这一段海域靠近我族腹地,灵气紊乱,是禁区亦是天然屏障,不能飞行!”

    在一片混乱之中,玄袍魔君微笑着,伸手从背后掐住了那红袍祭司的喉咙。

    簇拥着祭司的几名绿袍巫人早就倒在甲板上,黑火窜起,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船底进水,风帆燃起,引擎也彻底罢工。

    “杀掉尔等,倘若在陆地上,多少会留下痕迹。猜猜看,最好的动手地点在哪里?”

    魔君的姿态矜贵优雅,单手把红袍巫族祭司的脑袋卡在船头的栏杆处,笑意盈盈。

    殷无极不等他回答,道:“当然是海上禁区。只要船沉了,什么痕迹也不会有。”

    朱袍祭司的脸色逐步变得惊恐。

    他显然认出了,这位无声无息出现在他面前的死神,究竟是什么人。

    “魔、魔君——”

    “本座的杀人手段很特别,这个锅就交给圣人背吧。左右是在替他清除隐患,嗯……不过,本座还需要你的记忆,就这样决定了,化作你的模样,去会一会巫族当代的‘大祭司’吧。”

    一条返回南疆的商船沉没了,没有离岸记载,甚至没有通关的痕迹,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半日后,南疆巫族领地,千秋渡边。

    海上常年弥漫大雾,商船卸货的关口,一名墨发赤瞳的少年从渡口离去。

    他在路边摊摘下鹿角面具,随手丢下灵石,再覆上自己秀致的脸上,遮住容貌,迅速融入到熙熙攘攘往来的南疆巫人之中。杳无痕迹。

    殷无极上次与龙凤二族首领会面时,得知巫族异动,新一任的巫族大祭司上位。

    新任巫族大祭司继承了老祭司的作妖能力,和年轻大能的勃勃野心,正在仙门的底线边缘试探。

    盗窃仙门资源都是小事了,据说前些年他们还时不时抹去巫族标志,化为海上盗匪,让人不辨来处,方便骚扰仙门之南的海岸。

    对于这群宗教狂信者,龙凤二族不堪其扰,请他去议事。

    不过当时魔君顾忌北渊政局,也暂看不出巫族动向,只联络了一下感情,更实在的东西却没有应承。

    后来他直接卷入魔宫动荡,心魔急转直下,巫妖之事也就搁置了。

    南疆巫族虽然隐于山林树海,瘴气笼罩,却也在险恶的环境中诞生了自己的文明,以神权与宗教统治部落,形成了以颜色划分巫族身份的等级制度。

    大祭司,也别称大巫祝。

    其中,在大祭司的神权之下,紫为最尊贵的颜色,其次为赤、蓝、青、绿等,学徒巫人是白色祭司服,以示白身。

    被巫族祭司统治的巫族子民,不可着祭司服装,根据部落传统穿衣着服,佩戴受过祝福的首饰、象牙或者是翡翠石,辨认部落身份。

    除此之外,南疆巫蛊之术也分为许多流派,巫医擅医毒,也是很受欢迎的选择。

    殷无极以前了解过巫族的组织架构,但那也都是大几百年前了。

    仔细观察之后,他选择变化为一名穿白色祭司服饰的学徒,得知自己所在的地方名叫“巫珠部落”,从这里向北,穿过迷雾树海,就能抵达巫族神殿。

    南疆的飞行术法传承远不如仙门御剑完整,所以,巫族驯服野兽,在笼罩瘴气的树海中穿行,速度也很快。

    少年模样的魔君熟门熟路地坐上狼车,拨弄着从朱红衣袍的祭司身上搜来的信物。

    他心想:“承载一艘船的巫人失联,神殿必然知晓。作为修为最高的红袍祭司,带着任务去仙门,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殷无极的袖里乾坤放着傀儡,低语道:“那就带着所谓‘圣人前世情缘’,去拜会一番那位大祭司吧。”

    这位可怜的新任大祭司还不知道,他捕的鲸很快就要敲他的门了,还在因为消失的船只大发雷霆。

    就在魔道帝尊披上朱袍,化作那被他杀死在海上的祭司模样,给大祭司带见面礼的时候,仙门也不平静。

    无他,圣人的怒气席卷了整个仙门,定要清查到底,将仙门内奸全揪出来。

    谢夫人的“灵堂”还在那摆着,白绸素缎,棺木要停灵七日才能下葬。

    一行人没事就诚心诚意地去拜拜那个没名没姓,却命好到成为圣人天命的女子,祈求夫人赶紧显显灵,把圣人给劝住。

    道门的老狐狸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想搞得这么大。

    圣人东巡经过此地时,他们选择一把火烧了妖塔,既可以掩盖封印的松动,把灵石的帐平了,让圣人重新封一遍,塔还更坚固,何乐而不为?

    就算引起了什么严重的事态,也可以推诿到别的势力上,什么南疆、妖族,魔修,都是很方便的背锅对象。

    再不济,道门那积极做话事人的道祖弟子,只要想上位,也不得不帮他们兜底。

    圣人一袭白衣不染尘,坐在灵堂里,他面上无喜无怒,真如同一座皑皑的雪山。

    “查出来了?”他低声问,声音寒冷,“有南疆的痕迹?”

    “有。”白相卿垂手,呈上一片妖物的爪子碎片。

    “这是在废墟中找到的,这种妖物非自然所生,而是炼化的‘妖祸’,由先天不足的妖种孕育孵化,亡骸也能用巫术驱使,是独属于南疆的物种。”

    “北沧城可是圣人东巡必经之地,还常年有许多道门修士来往,沧澜南疆巫人居然来去自如,背后真的没有勾结吗?”

    “怕是不然。”谢衍将置于膝上的剑握在手中,漆眸扫过呈上的名单,微微冷笑。

    “倚老卖老而已,只会坏事,于仙门何用?”

    “无用之人,如何杀不得?”

    第427章 敲山震虎

    听闻此言, 儒门三相皆是一停,问道:“我们身在东洲,师尊打算如何做?”

    谢衍摩挲着剑柄, 淡淡道:“宋澜要求见吾?”

    风飘凌垂目:“是,他说, 是来代表道门向圣人致歉,希望能够弥补。”

    谢衍一眼洞穿他的目的, 微微冷笑, 道:“是来捞人的吧?也罢,吾且去会会他。”

    当时宋澜派来打探圣人内院的长清宗弟子知道被阴了, 临时参与救火, 甚至十分拼命,当时才没有被发落。

    但是,他们出现在那里本就不正常,也对来意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被羁押在牢中候审。

    拿住了人, 长清宗自然摘不干净。

    宋澜要么就弃卒保车, 把自己摘出去;要么就得向圣人坦白, 甚至作出让步, 圣人才会给他体面。

    谢衍拂衣起身,灵堂烛光照着牌位,香火浓烈。

    牌上不写真正名讳, 仅是冠以谢氏之姓,避免影响活人气运。

    圣人师门都知道内情,三相谁也不当真。私底下议事时,面上并无悲痛之意。

    沈游之环视四周,小声问:“殷师兄把我们支开, 到底跑哪里去了?师尊应该知道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衍扫他一眼,没答,神色逐渐不快。

    风飘凌自动接话:“师尊当然知道,应该是事关重大,不能说,师弟别问了。我们应当商议,最好的发难借口有了,该如何这些发落这些挟沧澜妖塔威胁师尊的刺头?”

    谢衍:“……”

    被徒弟圆场的感觉,感觉又气不打一处来了呢。

    “此事错综复杂,涉及儒、道两方的关系,我等虽然占据道义高地,也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别崖离去一事,并非是我授意,他怕是自有成算,借机做些事。”

    谢衍缓了缓,才把那股不明郁气压下去。“我等保持自己的节奏即可,不必去管他。”

    谢衍所说的“道义高地”,自然是妖塔封印一事。

    前脚圣人在帮他们封印被炸毁的妖塔,后脚就有人在戒备森严的道门腹地城池杀害他重视之人。

    这等同背刺,倘若轻轻放过,才不符合谢衍的作风。

    实际上,谢衍作为仙门之主,对内调配仙门资源,甚至是分配天下宗门的利益,调停争端;

    对外则代表仙门,主导仙门发展战略,指明方向,在仙门已经是超越历任的实权人物了。

    但是,比起南疆完全的神权体系,妖族的血脉宗族秩序,甚至是北渊的集权帝制,权力的集中度完全不够。

    圣人东巡,背后是仙门之主谢衍将影响力向外辐射的过程,其他道统的非暴力不合作,甚至是公开抵抗,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儒道道统的中洲百家,常年处于圣人庇护中,有同源的文化、修真体系和追求,自然对他归附向往。

    作为世俗道统,追求天下大同的儒道与隔壁一心求仙的道门,向往彼岸西天的佛道,就没什么共同点了。

    几千年来,这也是仙门之主不好干的原因:底下山头林立,强者云集,各有各的地盘。

    正如中洲有百家,彼此之间联系紧密,相互游学。道门也有青城道、长清道、茅山道等流派,彼此抱团很紧。

    甚至,他们之中实力强盛的,更会私自收税、铸造灵石、为城池提供保护,如何服众就成为最大的难题。

    倘若手段不够高明,仙门之主甚至会被架空,当个空有修为的吉祥物,谁也叫不动,遇到坏事背锅却得第一个顶在前面,很不好当。

    谢衍坐稳了仙门之主的位子,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宋澜等在偏厅,看着香一点点熄灭,化为灰烬,神情难免不复方才稳定。

    他在道门呼风唤雨,表面上众人都捧着他,推举他为道门的代表,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挟持的滋味。

    “都是一群老东西。”宋澜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桌上,咬牙切齿。

    “嘴上和我说得好好的,一边用师弟威胁我,暗示我还有其他选择;一边背地里搞大事,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衅东巡的圣人。”

    “真是有恃无恐,师尊早已不管事多年,还有谁会护着他们?”

    他联想了最近儒门办丧事的种种:虽然,那过世的凡人女子被冠以“谢”之名,但也是有名无份,三相的表现也没有太悲痛。

    身着黑白游鱼纹路道袍的男人咬牙发狠,心想:“此事之上,道门实在不占优,但是轻易就出卖也不行,我固然全了一时体面,但是好不容易获取了这么多内部支持,岂不是付诸东流?”

    屏风映出颀长的身躯,来者宛如一阵冰原上的寒风。

    宋澜敛容,立即起身行礼:“圣人。”

    谢衍在上首落座,睨他一眼,漫声道:“希望道祖之徒,是来给吾一个满意答复的。”

    他没耐心全颜面,单刀直入,威势极强,俨然是非此即彼的威慑。

    宋澜在这等压迫下,不自觉地汗湿重衣,低头道:“师尊吩咐我来迎接圣人,我初来乍到,经验不足,只看了些表面文章,就以为无事了。是我……是小子失察之过,还请圣人降罪。”

    他看似是在道歉,字里行间却把自己摘出来,失察之罪,显然比抱团取暖背刺圣人轻得多。

    至于祸首,他怕是打算扔出几枚弃子,周全此事,保住大多数人的位置。弃子的命运,可想而知。

    谢衍显然洞穿了宋澜的心思,“仙门有仙门的规矩,哪有一道魁首只肯得到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道理?”

    白衣圣人也不和他兜圈子,意味深长道:“你固有狼顾之心,窥视你师尊的位置,却还是太年轻,只想着自顾,殊不知,断尾求生时,活下来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那个‘尾’。”

    宋澜低头不言,他莫名想起,当年被道祖带到还未成圣的天问先生面前时,那个聪明近妖的男人,是如何一眼看穿他的本质的。

    宋澜闭目,在这等沉重的压迫之下,被迫吐露一二心声,“小子当真不知情,却无端被架在此处,还请圣人指点一二,为小子周全。”

    谢衍却笑了,温和道:“你一心周全,交付代价,让此事轻轻放过,吾又岂是你能随便周全之人。”

    “倘若仙门之主不因循仙门律法行事,而是挟私报复,或是同意以一二人顶罪摆平此事,吾往后如何服众?”

    谢衍言下之意,无疑是要依照律法,从重处置,甚至不排除诛杀手段。

    果不其然,谢衍道:“毕竟,烧毁沧澜塔一事,等同于危害仙门,罔顾凡人性命,其罪当诛。”

    “圣人,修真者生命何其可贵,何况凡人……此事也并未造成严重伤害,‘诛杀’也罚的太重了,而且,会让旁人觉得圣人徇私,发泄愤怒……”

    宋澜还是有些修士的傲慢,在他的观点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甚至还捅破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道:“培养一名修士,需要好的根骨,至少百年的时光,许多天材地宝,宗门的重视和培养,怎能等同凡人性命,甚至随意消耗……”

    谢衍也不欲与小辈争论,道:“天地众生,万物平等。仙凡、等级、种族、贫富,不过是后天赋予的概念。倘若道祖之徒今日认为,修士不应为危害凡人付出代价,来日就会支持修士踩着凡人的骸骨得道。”

    “倘若汝终得此道,此道,是道耶,非道耶?”

    一盆冷水浇在宋澜的头顶,他不敢答了。

    这千余年里,支持着仙门延续发展的是共同的价值观,最广泛的道德认同。

    残杀凡人是绝对的禁忌,有圣人压着,谁都不能表示异议。

    “今日吾东巡至此,并不意味是儒家道统要压倒道门传承,让道门向吾称臣。”

    “……”宋澜阖目,心里却想:不是逼迫上门,让道门称臣,还能是什么?

    当年,仙魔大战之后,谢衍在儒道范围内画了个圈,将整个中洲框定。

    儒道体系之外的门派家族,势必往外迁移,而归附儒道的宗门,也在向中洲靠拢,依附于圣人麾下。

    倘若仙门只有一名圣人,中洲自然会是绝对中心。

    但是仙门三圣的存在,即意味着仙门有三个圣人席位。

    儒释道各据一洲,选出一名仙门之主,联盟松散的格局,自然是最合理的。

    “千年已矣,仙门这样自扫门前雪的松散联盟,已经不合时宜了。”

    谢衍看宋澜面色变换,显然还有不服,却是语气一缓,用教导老友徒孙辈的态度,温和道:“南疆服从大祭司,大祭司代‘巫祖’行事,等级森严,令行禁止。”

    “妖族的龙凤族群,则是依靠血脉延续,无益于妖中之‘皇室’,在妖族中有绝对的威严。”

    “北渊之制,在于大一统。帝尊之命就是绝对的,其动员能力远超仙门,虽然魔兵已经从百万级别的编制削下来,但也常年维持三、四十万魔兵的数目。”

    “倘若仙门与一南一北两个邻居起了摩擦。仙门虽强,但各自为政,一团散沙,也不过是他人案上鱼肉罢了。”

    谢衍话锋一转,又缓缓道:“近日天道异动,鬼门开,妖塔封印松动,更有天外来客,灾劫频繁。东洲自己的土地上,灾劫一会靠捂,一会靠盖,你若还为了些许支持,当这个出头鸟,替人周全,才是害了道门。”

    宋澜知道自己哪怕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未能强过圣人谢衍,长叹一声,道:“听凭圣人。师尊若不出面阻止,小子不敢有异议。”

    道门时无英雄,全在汲汲营营。宋澜既寄望于叶轻舟能快点成长起来,又担心他强势后会抢了自己的位置,心绪复杂,暂时按下不表。

    但是,没有宋澜的维护,一切牵连进沧澜塔封印纵火案中的道门之人,到底是下狱了。

    与此同时,谢衍将长清宗被扣押的弟子送了回来,完好无损的。

    明明宋澜没有开口要人,但圣人竟如此手段,告诉这批长清宗弟子,是宋澜向圣人据理力争,将他们换回,不仅让他们痛哭流涕,向着宋仙君表忠心,更是涨了一波他在宗门中的声望。

    “……原来如此,双刃剑。”宋澜安抚过他暗中派出去的弟子,让他们下去之后,才意识到此举的背后含义。

    “我去了一趟圣人面前,下狱的是我原本的支持者,但是回来的,却是长清宗弟子。”

    但是,宋澜又不能说要牺牲长清宗弟子,毕竟亲疏远近,更别说他们是宋澜派去的,只得吞了这哑巴亏。

    “这是敲山震虎。”

    叶轻舟看着师兄懊恼的样子,心中虽然明白圣人手段如何,只是这么轻巧地就让师兄一败涂地,也是长叹。

    “师兄,你是被裹挟进去的,本不是你的错。”叶轻舟安慰道,“何况,烧毁沧澜塔封印一事十恶不赦,让主使者得到应有的代价,才是正义,师兄不必耿耿于怀,用他人的错误惩戒自己……”

    “师弟,不止如此。”宋澜按着眉心,他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开了明镜堂,圣人亲自主审。办事效率真是快,我方才听闻,已经有数人被定了首恶,由圣人亲手诛杀。其余人等或是废除修为,或是罚没家财,或是直接摘除了一整个门派的资格……”

    “本是以为法不责众……却不料,圣人谢衍本就抱着一锅端的想法,当然不肯轻轻放过。那死去的凡人,连死亡都被利用的如此彻底。呵,谢衍这种没血没泪的男人,果真是圣位之上,没有一个有七情六欲的……”

    “……”叶轻舟无法反驳。

    在生死面前,他看到的那些纵容疼爱,或许是高高在上的圣人,给予小宠物的几分宠爱,排遣寂寞,而非真正的动情。

    喜爱的宠物死去,位高权重者或许会不快一阵,但在其过世时给一个体面,投注几分怀念,时过经年,也就过去了。

    “他再度强调了仙门律法的威严,达成目的,再往前,整个东洲,无一人敢质疑他的威严了。”

    在旁人猜测中被妖魔化,或是被赋予绝对权威的圣人谢衍,刚刚结束了明镜堂的审理。

    他亲手弑杀胆敢焚烧妖塔的祸首,衣袂飘飘,袖摆染了半扇血,血腥中带着雪山般的凛然。

    谢衍踏入房内,蹙着眉头,不知多少次开始试图联系帝尊。

    但是似乎是地域太远,魔种的传音无效,识海里的喊话也没人回,他堂堂仙门之主,竟是被徒弟晾着了。

    “……这也不回,吾不要面子的吗?”谢衍走到屏风后,沐浴更衣,刚刚换下染血的白衣,却听到一句回话,小心翼翼的。

    “师尊,我若是做了些小事,您会替我背锅的吧?”

    “……”谢衍轻轻抽气,第一句话就是叫他背锅,徒弟到底干什么了?

    第428章 罪恶之证

    “所以, 你做了什么,才这样忙不迭地找我来坦白?”

    帝尊的识海终于有了反应,圣人这几天被他晾着, 自然心情不太美丽。

    谢衍渡过寒潭,缓缓涉过水泽, 鲛绡白衣下摆沾染氤氲绯烟,最终来到赤红艳烈的凤凰花树下, 落座。

    殷无极早就等他许久了, 他备好茶酒,先观察他不动喜悲的脸色, 在圣人底线边缘反复横跳, 试探道:“您先保证不责备我。”

    他连平时的“本座”自称都不带了,显然是心虚。

    “那要看陛下做了什么。”谢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压压火气,“吾考虑考虑。”

    他的底线在帝尊面前,总是低上很多。就算他踩上去, 谢衍寻思, 大不了再往后挪一点。

    殷无极双手绞缠轻点, 抬头看他一眼, 又迅速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像个犯错误的学生。

    “我把南疆那位大祭司杀了。”

    “……什么?”谢衍啪的一声捏碎了杯子, 声音微微提高。他难得这么不淡定,“谁?”

    殷无极抿抿唇,心虚的不行:“这个篓子捅大了,本座也心里知道,就是知会圣人一声, 我自然会承担责任……”

    谢衍按着太阳穴,只觉得青筋在直跳,“陛下不过离开了半个月,吾还以为你借此金蝉脱壳,回北渊闭关了。”

    “谁想到,你竟是嫌这五洲十三岛风云不够多,孤身深入南疆,还杀了南疆大祭司?别崖啊别崖,你就算求到为师这里,为师如何替你兜底?”

    南疆在此事中掺了一脚,帝尊哪怕是套着马甲,但是“谢夫人”身份被觊觎,他也不是面人,自然会回敬。

    谢衍是料到了,但是殷无极天生就是来破他的天衍之术的,总会给他惊吓。

    殷无极做好了乖乖挨训的准备,耷拉下脑袋,才听了两句斥责,却没声了。

    谢衍深知徒弟虽然荒谬,但毕竟已是一道至尊,不能责备太过,叹息一声。

    殷无极听不见他拐弯抹角的讽刺,反倒浑身不适应:“圣人,您不骂了?不是应该说我做事荒唐么……”

    “别崖并非无知幼童,知晓其中利害。既然你决定要杀,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吾现在不该责备你,而是细细听你的解释。”

    谢衍伸手抚过他流丽的长发,观察他元神,见他神情清明,没有心魔加重的迹象,也不似受伤或者中毒,才缓了缓气息。

    他温声问道:“南疆巫人手段邪异,很难对付,别崖伤着哪里了么?疼不疼?”

    谢衍并未怀疑胜负结局。在南疆上古传说中,大祭司是巫祖的地上化身,以大祭司的口舌,说出巫祖的箴言。

    但是,南疆大祭司修为再高,也高不过尊位。

    帝尊绯眸明亮,露出少年般的快活神色,笑着蹭到师尊怀里,尾巴都摇成桨了。

    “本座就知道,圣人是关心我的。”

    殷无极好快乐,原本矜持雍容的君王姿态也端不住了,很快就黏到圣人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我犯了什么错,您都会给我解释自己的机会。就算我倔着不肯说,您还是会帮我平事,再慢慢等我开口。弟子料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圣人更好的师父了。”

    谢衍被他双臂扒着不放,白衣凌乱,温雅君子也显的疏放几分。

    “您剩下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解释自己了。”殷无极控诉,“圣人心思缜密,洞彻五百年。有时候,您不说给我听,我如何明白您的心思?”

    他无奈,“一会说师父坏,教你伤心;一会又把为师夸到天上去,陛下的心思可真是变幻莫测。”

    谢衍心知肚明,帝尊跑到他面前又是频频提师徒情分,又是小心翼翼认错,也是明白此事重要。

    当然,没到圣位的大能,在圣人和帝尊眼里,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谢衍伸手环着小狗,说道:“好了,别撒娇,说说情况吧。”

    殷无极从他进入南疆时说起。

    “本座那日在结界里,就感觉到有人在盯梢。既然不知其来意,于是本座故意把结界敲开一个口子,支开师弟们,打算卖个破绽,引蛇出洞。”

    “他们也不在东洲停留,直接上了船,试图把本座的化身送回南疆,给大祭司施法,寻找圣人的弱点。”

    “本座在海上,反手黑吃黑,弄沉了船,还把一名红袍祭司的记忆提取出来,化作他的样貌,提着制好的傀儡,打算去南疆神殿中会一会这位新上任的‘大祭司’。”

    殷无极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我最终决定杀他,也是有原因的。”

    “此话怎讲?”谢衍看着他面上多余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雪的冷静。

    “此人必须死。”

    殷无极唇角压平,他丝毫笑意也没有,“本座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历任南疆大祭司,是同一个人。”

    谢衍:“……此话当真?”

    殷无极的修为高于南疆大祭司,他并未看出这名前来复命的红袍祭司早已非他派出的那个。

    南疆大祭司得知他抓来了与谢衍有姻缘牵绊的凡人,十分满意,要殷无极背着那凡人随他去一个地方。

    殷无极手上提着以假乱真的傀儡,抹上些圣人灵气的痕迹,不用术法验证,就与真人无异。

    “本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跟了上去,能得到些情报也是好的。南疆向来封闭,若不是有这项任务,就算是本座也没办法靠近这南疆神殿,能探明一些是一些,就算真的暴露,也无所谓,本座自然出的来。”

    当然,殷无极隐瞒了一些事实。

    他当初虽然在谢衍的命令下与巫族对着干,个人也比较倾向与妖族建立友谊,但他实际上是没有站队的。

    南疆巫族是仙门的敌人,却并非魔洲的,更是与北渊魔洲毫不接壤,素来无冤仇。

    他不能轻易对巫族动手,这意味着选边站。同时,巫族也忌惮他,不敢将他彻底推往妖族一侧。

    就算他这个不速之客造访,除非有信心把他坑杀在南疆,否则南疆大祭司不能碰他一根汗毛。

    殷无极:“师尊见过蛇蜕皮吗,褪下死皮,长出新皮。南疆大祭司的传承,恐怕也是依靠这种方式。”

    他的眼底似乎还蒙着血气,冷冷道:“上一任大祭司,根本不是老死,我在六欲浮屠塔中,看到了他的皮……还有很多的皮。”

    殷无极一进六欲浮屠塔,浓烈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宛如身在墓道之中。

    他随着那披着年轻男子皮囊的大祭司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一盏灯照着两侧的壁画,那是南疆的神话传说。

    进入六欲浮屠塔的地下一层,两侧的刑架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人皮,腐朽发皱的老人皮,还有青年男子、女子,甚至还有幼童的皮囊,触目惊心。

    殷无极阖起眼,想起那戴着鬼面遮脸,身披紫袍巫服的大祭司。

    修为深厚,却陈腐,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他是如何恢复年轻的,到了大限之年,先褪下老旧发皱的死皮,露出腐烂发臭的身体,再套上年轻漂亮新皮囊……如此,就算做下一任‘大祭司’了。”

    “南疆邪术血腥残虐,本座早就知晓。但是将活人的皮从头皮生生剥下,套在自己身上,还是让人厌恶至极。”

    谢衍突然猜到了殷无极动手的原因,他看着徒弟垂着眼眸,眼里却透着铁一样冰冷的杀意。

    “南疆既然无法从这种人周而复始的统治中解脱,就由本座来亲手终结。本座……我,做不到见到这么多尸骨,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去。”

    谢衍已经不难猜出,那位南疆大祭司为什么听说他宠爱一名凡人,就非得派人去掳来,还要的是活人了。

    “……他不介意换一张少女的皮囊,博取我的信任,或者是引我露出破绽后,实施刺杀。”

    谢衍注视着情绪明显波动的殷无极,缓缓道:“南疆夺取中洲最大的阻碍,是我。”

    他要活的,自然是要读取记忆,找出弱点,然后剥了那凡人少女的皮。

    谁能料到,他眼中的那凡人本就不存在,不过是帝尊的一重身份。

    当那紫袍的南疆大祭司持着银铃,背对着看似谨小慎微地走在他身后的红袍祭司时,大计得逞的自满微笑,浮现在他覆盖面具的脸上。

    “啊,我们巫族迟早会在巫祖的带领下光复,回归中洲,回归我们的沃土。”

    “巫祖啊,巫祖,我们在这阴暗潮湿的雨林里已隐忍千年又千年了。您的荣光,保佑我们追逐烈日,奔赴太阳。”

    本只是打算探听情报的帝尊,听到狂信者的自语,又看着两侧立着带着斑斑血迹的长刀时,在电光火石之间做了决定。

    殷无极的瞳孔微微缩小,他的杀意凝练,却又充斥在识海的风里,连水泽也荡起血色的波光。

    “如此辱没圣人,本座怎么会让他活着?”

    殷无极的声音倏然缓下来,缓缓抬起绯色的艳烈眼眸,嗓音柔和,“如此污秽浑浊的存在,合该碾为肉泥,烧为尘灰,才算干净。”

    六欲浮屠塔中,腐朽之物留在这里,谁也不知他来过。

    在焚灭骨骼的烈火歌唱中,殷无极丢下沾血的黑炎长刀,站在塔中最高的祭台上,仰头往上看。

    随着塔顶结构绘出的壁画上,绘着飞天舞阕,天宫瑶池。

    六千年前,神鸟逐日的场景,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栩栩如生,好似随时都能飞出来。

    昔日的璀璨在上空,无尽的黑暗在下面。

    终落不了地。

    第429章 金石盟约 圣人东巡

    谢衍从他轻缓的叙述中, 无端品到了他的心境。

    魔君自登位以来,灭乡野淫祀,取缔邪道术法, 让北渊洲血腥残酷的传承在时间里慢慢绝迹。

    或许殷无极先前在巫妖两族的恩怨中,还有些许摇摆不定。

    自他对南疆大祭司动手, 已经一条路走绝,必须要与圣人保持一致了。

    “既然杀了, 本座就没什么好解释的。”殷无极双手平放在膝上, 神情逐渐淡泊。

    若问巫与妖二族,谁更适合统领南疆。殷无极宁可选择龙凤二族领导之下的妖族, 而非更接近人族的巫。

    这样的选择, 不是基于情绪,而是基于道义。

    在政治上,殷无极看似道统是“魔”,却显的过于正人君子了。

    这在政治上不成熟,谢衍却极为欣赏, 并且深感自豪。

    “今后, 北渊会襄助妖族, 与南疆巫族敌对。届时, 如涉及巫妖制衡一事,若有什么决定,烦请圣人, 务必通报盟友。”

    谢衍白衣垂落,如端坐烟云之间,微微颔首,“明智之举。”

    但在涉及南疆的话题上,圣人更为谨慎周全, 侧眸询问:“陛下悍然出手,确信已经让对方神魂寂灭?”

    “本座确实亲手杀了南疆大祭司。”

    殷无极蹙眉,有些不快,“圣人此话何意?这种明摆着的事情,本座总不至于看错。”

    “不是怀疑陛下说谎。”

    谢衍先解释一句,继而沉吟,“据我判断,南疆大祭司的真正修为应当在渡劫期上下,虽然境界也低于你,你又是抢了先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松解决,恐怕有别的后手。”

    殷无极定了神,缓缓道:“圣人是怀疑,那并非是南疆大祭司本体,而是一缕分神?”

    他此时回忆交战场景,抽丝剥茧,发现些许端倪:“这么说来,他虽然是仓促间反抗,但是显露的水平甚至不足大乘,此等修为,不足以凌驾南疆全域。”

    “本座当时以为是因为反复‘换皮’,不在全盛时期,才教本座打在七寸,也并未深究。检查完六欲浮屠塔后,本座时间紧迫,不能在南疆停留,旋即动身返回北渊。如此回想,怕是留下疏漏之处,圣人认为……”

    谢衍撩起素色衣摆,为他斟茶,“南疆邪术甚多,陛下消灭的说不定是他的某个分神。比起本尊,分神境界认不出陛下本尊,妄自尊大,才在突如其来的接战中被击杀,未能返回本体。但换句话说,他以半数修为换得性命苟全,让陛下未再怀疑,也是划算的买卖。”

    “狡兔三窟的老东西。”殷无极叹气,“是本座欠缺考虑了,若真如圣人猜测这般,恐怕夜长梦多。”

    他不觉惧怕,反而弯起唇:“不过,北渊并不怕事,南疆妖人想要找本座麻烦,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能不能越过中洲天然屏障,遥击与他并不接壤的北渊洲。”

    “别崖要为师背的锅,原来是等在这里。”

    谢衍失笑,苍白指骨覆在他的手背上,拢进掌心揉搓,热度渐渐升腾。

    虽然各自端坐矜持,不知何时,他们的膝挨在了一起,些微的触碰。

    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心神飘荡着,又不知觉地靠近些许。

    他促狭道:“南疆是中洲仙门的邻居,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先打败圣人,才能威胁的到北渊洲。打败圣人,这怎么可能,本座难道不是高枕无忧?”

    在座的一圣一尊,皆是五洲十三岛的翻云覆雨手。当他们牵起手时,一切危难困局,皆灰飞烟灭。

    殷无极与谢衍对坐棋盘前,落子无悔,谈笑间决定前路。

    殷无极指尖黑子翻飞,紧接着,黑色的蝴蝶落在棋盘上,砥定如磐石。

    他敛容,缓缓启唇:“上古时代已远,祛除邪道,剿灭淫祀,断绝传承。蛮荒愚昧的时期,早就该结束,也永远不该回来。”

    谢衍落下白子,随即接上一句:“吾辈修行之人,应当秉持‘正大光明’之道,以苍生为念,不得践踏凡人,欺凌弱者。”

    圣人谢衍在仙门施行外儒内法,以律法约束超凡脱俗的修真者,以道义匡正他们的行为,才有凡人与修真者的和谐共生。

    谢衍让明镜高悬仙门之上,恰似凌驾于凡人的修仙者头顶之上,还有昭昭白日。

    随着圣人东行的轨迹,圣人的理念,也会成为当世的显学,天下的思想。

    殷无极注视着他,谢衍漆黑如深潭的眼底没有任何动摇,映出的亦是白日青天。

    圣人就是这般,笃信自己的道,并且付诸于实践,永不停止求索脚步的男人。

    “圣人啊,您的道,本座并不完全认同。”

    殷无极话锋一转,“但是,本座会选择最符合北渊实际的方法,去试一试。”

    魔君的道发源自圣人之道,结合北渊魔洲的实际,又有着延展与思考。

    或许在实现路径方面,二者路长而歧。

    但师徒二人都相信,他们最终抵达的,定是相同的彼岸。

    正是这样坚韧的信念,构成了一圣一尊的盟约,无坚不摧,堪比金石。

    观照如今,似乎没有什么矛盾可以分开他们交握的手,打破这牢不可破的盟约。

    中临、北渊、东桓三洲交界地,曜日坡。

    返回北渊途中的帝尊车驾在此歇脚,浩浩风沙拂面,漠漠斜阳照耀着黑金色的马车。

    与此同时,圣人结束了在东洲的行程,向西佛洲继续前行,终点大抵是六道轮回。

    “真是蔚为壮观。”殷无极站在曜日坡上,观赏着落日的霞光铺在银沙上的场景。

    极目望去,四处都散落着沙丘堡垒,荒漠中的城市隐隐绰绰,绿洲在天幕下格外显眼。

    曜日坡附近笼罩着很不稳定的天道结界,这一带星罗棋布着不少城池或者家族驻地。

    得益于多年来的仙魔结盟,此地过往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安宁许久,未起争端。

    此地为何是兵家必争?观其地缘便知晓。

    向西北行一程,穿过流离谷,去往北渊启明城的路上,除却龙隐山脉,几乎无甚天险。往东北则是天枢城,更是辽阔平原。其南边,更是接壤中洲世家聚集的三大湖地带,和东洲的许多大族与宗门,是第一道防线的前哨。

    这片三不管的交界地,混居者,有仙有魔,都是道统边缘人物。

    他们不被圣人或者魔君重用,行走黑白,在夹缝中搵食,也生存至今。

    当然,这三不管区域的政治生态不太稳定,是因为最初的边界划分是以天道结界为基准。

    近百年来,天道结界时常有偏移,原本是仙的驻地,总不能划进魔洲。一个魔修的聚落,总不能因为结界变动划入仙门,所以边界争端长期存在,并且一直难以解决。

    何况,此地族群十分散乱,甚至有妖族和南疆踪迹,连圣人的手都无法触及此地。虽然这些家族聚落分布散乱,各自圈地,形成不了大患,却是一块陈年的心病。

    玄袍帝尊站在坡上,俯瞰古往今来的战争陈迹。

    “当年,魔尊赤喉曾经挥戈此地,南下东洲、中洲,兵祸四起,杀人盛野。”

    “再往前追溯,历任魔尊皆征战过此地。三洲交界,边界不明,永无宁日。”

    他沉吟,继而道:“若是本座与圣人、仙与魔的盟约可以长达千年,此地久久混居,促成融合,再无仙魔道统、种族的隔阂,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目视之处,四野茫茫,殷无极深感兴亡注定,依旧发出感叹:“圣人的中兴时代,一个契机,一场盟约。这样的理想,是否能在本座与圣人的携手下,真正实现呢?”

    魔君徐行两步,看见坡上有一石碑,本刻有“曜日坡”三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刻文早已磨灭。

    兴之所至,殷无极当即拔出无涯剑,在落日西斜时,光芒落在他的肩背上,折出长长的影子。

    一束光凝聚在剑锋上,他以剑为笔。

    殷无极把曜日写在天之上,正如圣人于他,比此间天道更加高远。

    “青天之上,白日高悬。”

    “曜日坡。”

    待到日暮昏昏,帝车启程,悄无声息地穿过结界,返回北渊洲。

    西临佛首,禅宗之地。

    千重寺,万重山。圣人疾步徐行,携着许许多多的仙门弟子,向着遥远西洲而去。

    期间,禅宗大会,慈航寺、苦海寺主持与圣人论道;后又遇到高僧舍利子失窃,大光明寺僧人修佛成狂,立地成魔,如是种种,皆是处理得当。

    圣人的名声越播越远。

    他的终点是六道轮回,佛宗已经在此,检查鬼界的异样。

    “圣人,天道结界开始偏移了。”佛宗慈眉善目,双耳如弥勒,向他念了句佛号。

    “千年期还未至,天道的干涉,已经如此明显。”

    在鬼界与人界的夹缝前,六道轮回的不稳定,映入了白衣圣人如苍雪的眼眸。

    谢衍负剑,看着混沌的鬼门,微微冷笑。

    “此间生灵不再内斗,彼此消耗,反而试图走出自己的道路。在天的眼中,这条路竟是如此十恶不赦吗?”

    第430章 通天之途

    以圣人东巡为界, 仙门权力前所未有地向中洲收拢,仙门进入了新的阶段。

    不服从圣人谢衍的门派或是家族,随后被排挤出权力中心。

    他们在资源的争夺中处于下风, 不得不渐渐向与北渊接壤的边境聚集或是移居,隐隐作出听调不听宣的姿态。

    毕竟没有明着反, 只是偶尔冒出来恶心人,不成大患, 圣人很忙, 暂且搁置不理。

    与此同时,在天道异动下, 鬼门被三位圣人合力封锁, 鬼界暂时与人界中断联系。

    一向总是喜欢火中取栗的南疆反常地安静,好像受了什么重创,在五洲十三岛说话声都小了不少。

    据说,圣人东巡之后,在魔宫动乱后大开杀戒、闭关已久的魔道帝尊殷无极, 最近出关了。

    北渊魔宫, 紫微殿中, 群臣垂首肃立, 恭迎帝尊归位。

    玄袍的君王高居王座,背后是北斗星盘。

    原本明亮的七星,如今已有几颗暗淡, 正如阶下再也聚不齐的人。

    “……动乱之后,魔宫需要补缺。”

    原本百年不变、死气沉沉的魔宫里,熟悉的影子几乎去了半,空出来了许多实缺。

    这是出关后他第一次视朝,殷无极翻看名册时并未抬头, 他明白自己杀了多少人,却不肯去看血淋淋的现实。哪怕他们死于不忠君王。

    殷无极静静垂下眼眸,问群臣:“如今北渊青黄不接,需要重新选拔人才……诸位怎么看?”

    “臣以为,可以举办魔门遴选考试。”

    宛如清冷冰雪的凤流霜向前一步,她等待这一天已经许久了,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凤流霜向高高在上,仿佛一座象征的君王拜下,道:“当年,陛下初创魔门时,不问出身贵贱,不问男女老少,只要有天赋,皆可选择修魔之道,做‘天子门生’。”

    “臣以为,原本的魔门选拔制度,已经不适宜如今的发展。最初的魔门蒸蒸日上,的确使得魔修之法可以公平地普及到中下层的魔民,让普通魔修也能接触到更精妙的修行途径。”

    “但是,几百年下来,选拔的中间关节被层层设卡,大魔们把持上升通道。有渠道的魔修通过拜座师、送礼、饮宴等方式升了上来,最终聚拢到了大魔麾下,成为前些日子魔宫动乱的根源。许多有才能却出身卑下的魔修,只能长期沉沦,一生籍籍无名。”

    “在此制度下,魔门固然是魔宫选官来源之一,却很少诞生能惊天动地的天才,多是些热衷到处活动,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凤流霜此言,俨然是针对已经不在魔宫列席,被流放出九重天的前右相程潇,就连陆机也觉得芒刺在背。

    她可不管男人们的看法,实缺在前,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臣斗胆举荐,风雨楼中亦有才情、修为与智谋皆不输于男子的女修,她们亦愿意进入魔宫,为陛下效力。”

    殷无极垂眸看去,凤流霜眼中的勃勃野心,璀璨至极。

    “善。”在一片寂静之中,这是魔君的首肯。

    继而,殷无极拂过凤流霜早就呈上的奏折,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女子参政议政”。

    实际上,北渊的女修公平进入魔门、接受魔修教育早就实现了,出类拔萃者甚多。

    无奈,她们有了修为,却没有匹配的地位。这既是因为北渊整体意识上始终落后于仙门,也有魔宫始终没有空出位置的缘故。

    大魔的寿命太长了,没有合理的退出制度,魔宫上层只会固化为一块铁板,坚守当初的结构,连魔君本人都动不得。

    没有合适的理由,他的刀无论落到哪里,都显得苍白无力。

    魔宫内乱,是一场失败的颠覆,又是一次重置的契机。

    虽然有大魔欲反驳,但是见陆机紧接着接话,无形中暗示着魔君的倾向,“臣以为,此举大善。”

    萧珩看似大大咧咧,把自己摘出去,实则帮她说话,“臣也觉得不错,不如就这么办。魔宫也是时候举办个热热闹闹的比赛,教小子们活跃活跃。”

    “既然是举办比赛,哪有把女人排除在外的道理,能不能行,真刀真枪打一架就知道了。”

    “是这个道理。”帮腔的也渐渐多了。

    陛下发话后,这两位也都无条件拥护,明眼人难道还看不出风向?

    “魔门也该改制了,本座不再以名义上的魔门领袖自居,既是‘天子门生’,本座将负起‘师长’之责,亲自选拔人才,将有才能者纳入麾下。”

    比照仙门,这是一条更为确定的“通天之途”。

    殷无极合起奏折,不再孤坐于高天,而是拂衣走下长阶,看着零落的群臣。

    他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道:“仙门的权力,正在不断集中到仙门之主的身上,这种情况是空前的。”

    他跟随圣人走过一段东巡路,心如明镜,沿途发生的种种,谢衍的野心不言自明。

    仙门正在剧烈变动中,北渊,难道不可变吗?

    散朝之后,九重天的夜色仍旧寥落。

    殷无极站在紫微殿前,看着鱼贯而出的魔宫臣子,背后却是隐藏在幽暗之中的将夜。

    将夜向来沉默寡言,殷无极也不回头,仿佛自言自语道:“本座与圣人,虽然实现的方式并不一致,但到底走向了同一条路。”

    “中央集权。”

    昨日之日不可留,造神的时代过去了。

    那个充满澎湃激情与梦想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

    正如谢衍面对着水泼不进的仙门,他亦然无法将天子剑刺到底部,哪怕他们身为至尊,个人实力无比强横。

    何况,天道还在频频异动,前路难以预料。

    倘若要面对的是动荡的时代,作为北渊的帝王,他不能再呆在神坛之上,而是要牢牢攥住世俗的权力,让“魔道帝尊”的“帝”,变为至高无上的“尊”。

    哪怕他并不喜欢这样,甚至有些本能地畏惧这样的结果。

    陆机和萧珩并未走,而是见他在此,也从两侧拾级而上,分立在他的左右侧。

    “陛下。”陆机拢袖,向他微微一揖,笑道。

    “纵然星辰一时暗淡,但启明不是孤星。”

    “星辰向您聚拢,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您在怕什么呢?”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轻抚腰间悬着的长剑,道:“我当然怕。”

    他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用有些彷徨的语气,向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们说:

    “我怕最后,被权力腐蚀和异化的,会是我自己。”

    中临洲,仙门。

    平息的灾祸,封印的鬼门,一剑定妖塔,清江平风波。

    圣人东巡的传说,早就播传千里,家喻户晓。

    一名白衣书生孤身跋涉在山水间,牵着的小毛驴上挂着书箱,天高云淡,正是好天气。

    “书生,你往哪里走?”老汉打猎归来,见他一人在山间行走,好心说道。

    “最近山间不太平,有妖物横行,夜间尤其猖狂。乘着太阳没下山,快快回去吧。”

    “……多谢。”白衣书生微微颔首,神态温和,但他并无折返之意。

    老汉叹了口气,为他遥遥指路,道:“书生,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山中有圣人庙,诺,就在那里,最适合夜宿。”

    “咱们凡人,只要进了圣人庙,妖物自会退避。”

    书生一怔,似乎也没料到,沉默片刻才道:“真有这么灵验?”

    “圣人东巡都不知道,书生,你落伍啦。”老汉哈哈大笑,“圣人的名声摆在那里,他的庙宇,妖魔鬼怪退避,最是安全不过。”

    与山间老汉辞别,白衣书生走到山间庙宇前,看着庙宇柱子上贴着一幅楹联,不知是谁写的。

    “圣人东巡百邪寂灭,山海剑出千锋辟易。”

    谢衍踏进庙内,看着一幅凡人想象中的儒圣雕像,大抵是照着儒家先贤的形象改造的,与他简直两模两样。

    这无疑意味着,不止仙门,东巡之后,俗世的信仰正在大幅向他集中。

    夜色降临,谢衍幻化的书生在这所修建不久的山间庙宇栖身。

    “我果然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谢衍盘膝坐在蒲团上,与这所木雕泥塑静静对视。

    圣人并未为这份供奉与信仰微笑,而是轻轻叹息。

    “集中权力与信仰,就意味着要把一切都背负在身上,如此责任,只要行差踏错哪怕一步,反噬就会随之而来。”

    “权力,固然使人心醉,却也是对自身的禁锢。倘若迷失于此,会疯狂吗?或许会吧。”

    “偌大仙门,若是想以一己之力控制,吾就要赌上更多,名誉,尊严,修为,责任,因果……”

    “可惜,时间已经不多了,吾早已别无选择。”

    谢衍在圣人雕像前静坐,仿佛深雪,风轻云淡,心中却想:“今日新修的庙宇,再过百年,千年,就会风化腐朽,届时的我,该是何种面目,还会在吗?”

    无论如何,他都踏出了这一步,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夜色阑珊中,谢衍点起蜡烛,忽然在静思中想起了他的脸,内心忽然就不那么平静了。

    “……在权力的诱惑面前,真正令我迷失的,原来另有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