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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1章 风雪归人

    魔宫乍现新气象, 仙门亦然。

    五洲十三岛,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转动。圣仙佛杰辈出,不乏站在顶端的风云人物。

    不知何时起, 人们经常提起、将其并称的唯有“一圣一尊”。

    微茫山冬雪,满山飞白, 灯光熹微。

    “北渊的书信呢?”圣人步履轻快,白衣飘逸, 在夜色中步入天问阁, “相卿,今天没有?”

    白相卿抱着一叠信笺, 道:“……师尊, 最近虽然有很多涉及魔宫的事务,例如边境问题、往来互通等等。但是,这些事情,是不是见个面,一口气谈了效率高些……”

    白相卿负责帮师尊收信。这可是个苦活儿。

    谢衍要求高, 非要当天读到, 他时常东奔西跑, 专门去催促信使, 每封都当急件。

    最近事务繁多,来自北边的信函甚至会到一天三封,教人觉得那位帝尊每天尽写信了。

    或许是磋商频繁, 微茫山顶和北渊早就开通了一圣一尊书信往来的驿站,拨出专门的机关鸟负责书信传递,走秘密通道,才勉强处理掉积压的信笺。

    锦书长信,穿山越水, 寄托相思。

    寒冷冬岁中融着暖意,连微茫山也缀上红灯笼,在雪中微微摇曳,正是山下的年关时节。

    雪不停,夜未明。天问阁的灯火通明,通向楼阁的栈桥上积雪皑皑。

    谢衍踏雪无痕,从白相卿手中抽走他的信,拆开漆封,淡淡道:“相卿,你可以先走了,飘凌、游之还等着你。”

    白相卿欲言又止,心里凉凉的,快要哭了。

    拿了信就赶人,今天是年关呀!

    他不敢当面吐槽师尊的双标行为,想着师兄的叮咛,一定要试着把师尊请来。

    白相卿紧张地拢袖,轻声试探道:“师尊,今天真是年关,师兄准备了团圆宴,还备下佳酿仙果,您要不要也去和我们一起聚聚……”

    谢衍没答。他拆了信,逐一扫过帝尊谈及那些看似端正紧要的事务。

    直到落款处,他写道:

    “晚来天欲雪。适逢年关,本座欲拜访圣人,还望圣人备好菜,温好酒,扫榻相迎。”

    谢衍将信纸一折,心里顿时有事了。

    他看着盛情邀请,面露期盼的二徒弟,道:“……为师有要事,抽不开身,无法与你们守夜。你们三个玩得开心些。”

    谢衍向来不拘着弟子游玩嬉戏。

    在圣人门下游学,三相足够努力勤奋。作为师父,谢衍当然是鼓励为主。

    谢衍想的是天问阁的存货还有多少,得赶紧准备着。

    但是,徒弟的玻璃心也是要照顾的。谢衍思及此,温和道:“年节将至,明日吾会去你们那处瞧瞧,看看你等进益。今夜别玩太疯,饮酒适度,凡事过犹不及。”

    白相卿满脸茫然,眼睁睁地看着师尊踏入天问阁,然后合门,将他这个亲传弟子关在了门外。

    “……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紧急到让师尊非得夜里处理啊。”

    有师尊的孩子怎么也像根草啊。

    “还有,等等,师尊明天要查我们功课?”白相卿蹲在门前,忽然反应过来,发出灵魂一问。“……啊?”

    殷无极并非爽约之人。既然他寄出信件,只是通知圣人,而不是征求意见。他一定会来。

    谢衍将酒温好,亲手备下仙果和茶点,再过一炷香,他本斜坐小憩,忽然听到天问阁外更遥远处,隐约有魔气在接近。

    圣人不再像往常那样严谨端肃,他拂衣披发,倚窗而坐,难得的慵懒浸透他的神髓。

    他掀起眼帘,唇边一弯,循声走向门前。

    天问阁的门,此时为他敞开。

    微茫山的雪还未停,玄袍的魔君头戴斗笠,披着一山风雪,竟也是踏着无痕之雪,从满山飞白里走来。

    栈桥两侧的烟水凝冻成冰。

    殷无极停步,一肩雪未化,看向斜倚着门的白衣圣人,微微笑道:“微茫山雪大,圣人怎在这里等本座?”

    说罢,年轻的魔君握住他苍雪般的手指,放在掌中温暖,“您道体不畏冰雪……等等,怎么手这么凉。”他蹙眉,“您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谢衍替他拂去发上残雪,问道:“信今日送到,别崖何时启程的。”

    “三日前。”殷无极看向他,轻笑。

    “最近的事情确实多,本座偏又和圣人的想法相左,在书信里一定会吵起来,写再多信件也无意义。”

    “刚好本座在启明城巡视,索性直接拜访,当面与圣人解释,也省下书信往来的功夫。”

    谢衍端详,他的漆发如墨,细碎雪沫落在发上,像是丝缕的梨花白。

    在素淡的雪天,魔君那天地雕琢的容貌,与热烈如火的眼眸,更是倾城。

    这样的情人踏过千山万水,一步步向他走来,谁能不动容。

    谢衍自然不能免俗,执着他的手腕,说道:“美酒佳酿已温下,进来吧,边饮边聊,去去寒气。”

    “本座本命属火,不冷。”

    殷无极促狭着凑近,却被谢衍按着脑袋,在后脑揉了两下,很无理地道:“师父觉得你冷。”

    “好吧,那本座是冷的。”他说些玲珑小话,“师尊怎么不好好穿衣,您的外袍呢,不会方才正在小憩吧?”

    “……您在阁中小憩,莫不是本座叩门,打扰了您的睡眠。”

    他故作矫情着,明眸善睐,“这倒是本座之过了,还请圣人责罚——啊。”

    谢衍伸手抚过他的发,五指穿插进他浓墨似的发根,梳理帝尊半湿漉的长发,却被小狗凑上来亲了一记。

    缠绵的吻顺着向下,含住他的喉结,微微舔舐。

    谢衍被亲着脖子和下颌线条,微微的麻痒。

    “自己不躲雪,偏在我面前,闹着要师父怜爱几分……别崖难道不狡猾?”

    殷无极进天问阁,就和回自己家似的。

    也不等谢衍开口,他向后一仰,身体倒在圣人平时休憩的牙床边,腰身陷在温暖的织锦之中。

    谢衍看他抱着锦绣枕头,神情迷迷离离的,完全不想动,先是失笑,道:“累了?”

    “也没有吧。”殷无极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一想到他在家里,犯懒,还是蹬掉靴子,把自己塞到小窝里,拱了拱不动了。

    殷无极浑身都充满了摆烂的快活之意,抱着靠枕滚了滚,道:“这个地方归本座了,圣人另找地方坐去。”

    他甚至还在点菜:“本座要吃栗子糕、甜果子、再来杯雨前龙井。”

    谢衍推了推他的背,教他腾地儿,“挪窝。”

    殷无极往里侧滚了半圈,不情不愿地挪挪,却变成了扭动。这很没形象,但他回家,哪里需要形象呢。

    “信里教我备酒和吃食,刚进门就往床上躺,还在这里点菜,帝尊到底几岁……”

    “一千多岁吧,年龄这种东西,圣人不要问的这么细。”

    殷无极说罢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期盼的眼亮晶晶,“师尊……”这偏是带上些娇气了。

    谢衍好气又好笑,俯下身,认命地开始剥小狗那看上去就很华贵的玄色外袍,让他睡的更舒服点。

    殷无极又不是真的困,他勾着谢衍的腰,引着他也上来,与他厮混一处,甚至还扬着极美的容貌,红唇微启:

    “圣人还在矜持什么,见了本座,您该脱的不是本座的外袍,而是……”

    说着,殷无极面庞姣好,引他的手摸到腰带,充满了隐晦暧昧的暗示。

    “胡闹。”

    在谢衍微恼的神情里,他笑的乐不可支。“哈哈哈哈……”

    他双眸盈盈,满是促狭:“圣人怎么这样瞧着本座,难道是不饮天地精华,改吃本座了不成?”

    谢衍撩开他披在双肩的丝发,灵活的手扳过他的秀致下颌,毫不犹豫地咬住他的唇。

    “怎么不能?”谢衍与他唇分,容貌清霁如雪,神情依旧淡定。

    他温文尔雅道:“信里写那么些气人的东西,偏生送到为师面前,往怀里滚,就算被教训了,也是陛下活该,不是吾之过。”

    殷无极的身躯僵住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面前的可是掌控欲极强的圣人,作死哪有好结果呢?

    他忙蹬着腿,往里面拱,却被谢衍捉住手腕,拖回来,捏着后颈,压着唇,慢条斯理地尝了个遍。

    雪夜里的亲吻,欲情粘稠,热气腾腾。

    殷无极抱着师尊的腰,把同样慵懒的他扯到锦被里,他们胸膛相对,肢体交缠。

    雪气的冰冷在被里化开,融入两人相闻的呼吸声中。一同化开的,还有久别重逢的情丝。

    他们对视,轻缓的鼻息,到急促,再到全然紊乱。

    “……别崖。”谢衍扣住情人的肩膀,鬓发微湿,轻轻喘息。“……不要闹。”

    他不似往日冰雪威严,这细微的柔软之处,正适合被反复回味。每一分神情,也被情人含在眉间眼底。

    个中意味,真是旖旎至极。

    绽放在枕上的美人,容貌是幽昙的美丽,此时眉眼盈盈含露,双颊红润,鼻息更是凌乱细碎。

    “……圣人太坏了。”他斥责着,声音却渐渐低缓。

    一支含露的花枝,又带着蜜似的粘稠。

    “我还想着回家来陪您过年节,本座多好啊。”

    他身形完美无暇,不吝于展示风姿,嘴上却振振有词,“你看,师弟们都不来找您。还得是本座,才时时把圣人放在心上,怕师尊孤身寂寞,……”

    谢衍身体一颤,快服了他了,“别崖果真不饶人。”

    殷无极抱着谢衍不放,死活也不肯出来,占尽了便宜,却在很争气地开始徒弟竞。

    “……怕师尊枕边无人,觉得寂寞,特地来献身,等您临幸疼爱……”

    “你的师弟们确实来找过我。”谢衍觉得,还是得澄清一下,“那三个孩子,孝心确实是很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接到陛下来访的信,旁的安排,自然要往旁边靠一靠。”

    谢衍低叹一声,“明天去看看他们修为进步,勉励一番,也就足够了。”

    “……诶呀,也就是说,师弟们现在是一边在团聚,一边在熬夜修炼了?”

    “听起来有点惨。”他难得好心,替师弟们说两句好话。

    “大过年的,师尊今夜陪着我,明天过去,随便给他们个通过,教他们高兴高兴,也就罢了。”

    谢衍觉得确实有道理,颔首道,“也是,不必为难他们,修炼不急于一时。”

    殷无极趴在师尊枕边,腿却缠着他,不肯让他起来。

    “……他们的修炼不急。”

    殷无极眼眸顾盼之间,绯色流转,极是绮丽多姿。

    他勾住谢衍的脖颈,似笑非笑道:“……我们的,是不是多多益善?”

    第432章 别赋高唐

    微茫山雪覆苍山的季节, 唯有天问阁,余一室温暖。

    殷无极十分放松地阖着眼,绛色里衣包裹修长的身躯, 倚在谢衍的肩上,吹着他柔滑的长发。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 圣人得多陪陪我,不许去忙别的。”他连声音都软黏, “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好不好。”

    谢衍抚摸他的后脑,几近怜爱, “别崖当然是第一位。”

    在这凡人的团圆时节, 殷无极不辞万里地赶回微茫山,不过是因为一个驱动力——“回家”。

    情感从血脉里生长出来,又在漫长绵密的时光里,化作尖锐的骨刺,刺着那离家已久的少年。

    时过经年, 依旧隐隐作痛。

    他当年天下皆敌, 甚至对仙门沉疴深恶痛绝, 甚至立誓一刀两断, 来日报复。

    直到他离开越久,越是从骨髓里抽出丝线,乡情、乡音、故里, 故人,皆会迢迢入梦来。

    谢衍在微茫山。师尊在的地方就是家,他始终会跨山越水,奔赴而来。

    弟子的胸膛里藏着师父的灵骨,谢衍亦视他如血缘本身。越是亲密, 越背德。

    “这些日子,与您书信频繁,我心里高兴极了,却也总是提心吊胆。最近忧思多梦,又梦见师尊转身离开,我找啊找,没找到回家的路。”

    他轻声道,“年岁越久,我似乎越是软弱了,有时却会很想家。我是不是在您这里,永远也长不大?”

    谢衍抬手抚着他的后脑,声音也有些低哑:“旁人一夕之间长大,是因为不再有师父。没有人会再无条件护着他、疼爱他,自然而然,就要被迫长大了。”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那我宁可不要长大,永远在师尊膝下,做个少年人。”

    谢衍无声地看着他,听他妄语。

    他在政治上成熟了,经济上独立了,他功成名就,早就不是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但这股病态的恋慕,成为他们最后的联系。

    “唯独是情感的丝线,始终斩不断。”

    魔君抚面,轻声道:“我也不想断……故乡,亲人,师门……若是断了,我回到哪里去呢?”

    殷无极把玩着他的指尖,总是说些无端的忧愁。

    “我也知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他坦然,“我永远不能与您厮守在一处。谨慎、克制、保持距离……我知道,就是克制不住,只能拉扯着您,在深渊越堕越深……您陪着我么?”

    谢衍向来纵着他,当即颔首,“只要你想。”

    殷无极支起身体,与情人亲密地交颈,唇吻着谢衍细白的耳垂,湿润的吐息。

    “我有时候也会想,您与我,师父与徒弟,这样扭曲的关系,不说旁人,就算师弟们猜出端倪,恐怕也接受不了……”

    情劫灼灼燃烧,殷无极珍惜着这样的相守,又会畏惧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他忧悒道:“是不是我得掩盖着点,不能写这么多信了。可我若是很久听不到您的消息,总会坐立不安,我果然是病了。”

    “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别崖。”谢衍的鼻尖轻碰情人的面庞,呼吸相闻。

    他向来冷静的眼神也不复平静,眸底藏着温柔的丝,“就算是错了,也是为师的错。”

    谢衍很少在床笫之间再提师徒关系。后来不管不顾地与他做起夫妻,却掩盖不了这份关系的底色。

    他也曾把殷别崖当做倾注心血的徒弟,甚至是亲子,才显得此时的缠绵厮混尤为堕落。

    他读过四书五经,深谙清规戒律。如今却与徒弟鱼水交颈,元神结合,如何不堕落?

    甚至,他们隐秘相合时,在灭顶的快感中仍有钝痛。

    血缘、同道、同源。越悖德越刺激,越撕扯越痛楚。渴望在他们的身体里共同生长。

    他们的默契与温情里藏着同样的回忆,回忆又本该属于师徒。澄澈的过往被搅上欲望与情爱的酸楚,面对这扭曲的情,谁都会问心有愧。

    殷无极感觉钝痛,谢衍亦然。他深知自己在逐渐背叛他设下的规矩,圣人不再是圣人。

    当年,别崖也曾千求万恨,青春错付,恨他冷血无情不回头。

    谢衍品尝过苦果,蹉跎过时岁,错过了流年,付出过心血,才终于与他在顶端重逢。

    时至今日,他的眼前依旧时不时虚晃,浮现他少年时簪花回眸的模样。

    岁月,岁月啊。

    “师尊,您怎么又晃神了?”

    殷无极扣住他的五指,如花如雾的容貌,在摇红烛影中分外朦胧。

    谢衍倾身过来,把他环在怀中,温声说:“……倘若某一日,天下人攻讦于我,也定是师父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为世人所恶,乃是咎由自取。”

    “届时,别崖若恨我,我亦无异议。 ”

    一夜过去,天地凝冻,微茫山的雪不化。

    殷无极端坐在琉璃镜前,面前摆着玉冠饰物,却不肯好好打理仪容。

    他看着镜子,只见由远及近,走来一个缥缈的身影。

    谢衍雪白中衣上披着外袍,垂至腰际的墨色长发也未束起,露出的锁骨上印着红痕,格外放纵慵懒。

    他手执玉梳,捞起一缕松散的发,细细梳理,道:“别崖回家一趟,这么惫懒,连梳头都要等着我来。”

    殷无极揽镜自照,矜持美貌,嘴上不饶人:“圣人身份贵重,哪里要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快快放下,您的手,拿笔执剑才是正经。”

    镜面如鉴,映照着谢衍修长的身形。

    他俯身,将手中一握长发梳到底,微微笑道:“在别崖面前,我既是情人,替情人梳发,自然是情之所至,分内之事。”

    殷无极的长发挽起,师父替他束起玉冠。他问道:“今天得去查师弟们的功课?”

    谢衍垂眸,道:“早间我已经去过,勉励了几句,顺便给他们放假。那几个孩子倒是松了口气。余下清闲的时间,还是陪着别崖。”

    帝尊每次回家的时间都很短暂,但他们总是不会非得要做些什么,只是这般消磨。

    “雪化了的那日,本座就要回去了。”

    殷无极看向窗外,天问阁前的湖泊结着一层薄冰,残荷也被封存。

    “嗯。”谢衍应了一声。

    “师尊不许作弊。”他侧头,狡黠地笑道。

    “……不能吗?”谢衍也知道,他百忙抽身回家,长留不现实。

    可是,他的指尖却背在身后,轻轻一勾,是某种时令术法的起手式。

    他随时都能让微茫山上雪,终年不化。

    “不能。”殷无极发冠束好,衣裳却散漫着,领口敞到腰际,露出美丽修长的躯体。

    魔君的手臂一勾谢衍的脖颈,把他的修长身躯抵在镜面上,凑近他的耳畔,吐息微微。

    “圣人,别离的时日,您会思念我吗?”

    谢衍的背部靠着琉璃镜,无端退无可退,“……”

    “‘对婵娟、醉里唤卿卿,不应’。瞧瞧,您信里写的情话,明明很动听,怎么亲口说,却说不出来了呢?”

    谢衍:“……”他竟然还会背。

    美人俯身,绯眸缱绻,眉梢眼角藏着秀气,面庞胜似鲜妍的三春桃李。

    他唇边浮起笑意,“本座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您说说看,您在醉里唤卿卿,是想说些什么?”

    晨间光芒流转,他用艳绝的容颜恣意勾引圣人,丹唇素齿,凤眼半弯,仿佛有绯色的凝光。

    殷无极说着,手指却滑进青年的儒袍内里,抚过他中衣裹着的腰,个中用意,可不像他的脸庞那样纯。

    谢衍纤长的指节抚过他的侧脸,却是反客为主,低声耳语,“吾梦见……朝行云,暮行雨,会合巫山之阳,高天之垂。”

    殷无极明显一顿,双颊好似敷了胭脂,慢慢地红透了。

    谢衍挑起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难道,陛下还要吾也赋尽高唐?”

    殷无极被反撩了一顿,脸上的热度迟迟退不下来,虽然还维持着压制谢衍的姿态,手却不自觉地放松了。

    他小声道:“您怎么好意思说这些。”

    “怎么不好意思。”谢衍坦然道,“既然做了,直面欲望,无有不好。”

    殷无极睁大了眼睛,有些开心,也有些不安,他的眼睫微颤,“师尊似乎变了许多。”

    “事随时移,人终究是会变的。”

    谢衍眉目清寒如昔,但是从他凌然的侧颜上,似乎能窥见属于“人欲”的轨迹,正在漫度冰雪之巅。

    他在神性之外,淡漠已久的人性,正在慢慢地浓烈。只是,他们当时还不知这是何等征兆。

    虽说是亲传师徒相对,雪化之前的这段短暂的日子,他们却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殷无极有一堆大事要办,来年开春将举办的,正是北渊史无前例的人才拔擢。

    仙门格局变化后,谢衍也有许多繁杂事务,但他统一推开,一切等年后再说。

    “梅花落了。”殷无极坐在岩上,看着溪水潺潺,不见凝冻,偏有梅花顺流而下,传来春讯。

    帝尊玄袍垂衣,看着落花,一时怔住,“雪化了。”

    谢衍在溪边弹琴,见满溪落花,琴声淙淙如流水,他亦发出一声长叹。

    “原是春天来了。”

    第433章 圣人情劫

    试问诸天圣仙佛杰, 面对天道降下的灾厄,谁能抵御诸天?

    站在此世之巅的人,唯一能够带领他们抵御天外天的人, 代行者亦是守界人……

    东巡路上,整个仙门都亲眼目睹了圣人谢衍的全盛实力, 没有人敢公然对这个答案表达异议。

    众道皆朝圣。

    圣人谢衍。

    新颁布的仙门律法,在圣人右手中, 如同天道之鞭, 笞向泥古不化的传统。

    圣人的左手,道德的尺度始终稳持。

    他以最普世的度量衡, 凝练精髓的仙门公义, 统一了偌大仙门的思想,形成了进一步的共识——“天下为公”。

    中洲仙门的鼎盛学风,在圣人东巡后越发传扬,绵延至迢迢大洲之外,乃至海外。

    与此同时, 伴随着五洲十三岛的互通有无, 资源的交换效率提升, 农家耕种、水利技术、墨家天工、灵材增产、矿石贸易、甚至是仙门所有的经济实体逐渐增多, 实权正在从散乱的各宗各派,收归仙门的中心。

    谢衍提出了仙门公产的概念,认为仙门主体应当不止拥有洞天的管理权, 而是应当把无主矿脉、灵山等等,统一纳入到仙门的经营之中,委派专人管理,并且使用其经营获利,扶持弱小或是成长中的宗门, 资助仙门后进,修缮城防与设施等。

    此外,从今往后,为了应对可能的天道灾厄,各家将常态化抽调精锐修士,加入仙门共同的防卫之中,不拘泥道统之限,三年一轮换。

    这是为了保证紧急事态之下,大能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可适应不同情况下的集体合作,不至于各自为政。

    定期组织仙门新秀探索仙门各大洞天的事情,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与此同时,仙门的徽记伴随东行的车辙,向远方,带去新一代的天工灵器,成为焕发的星星火种。

    器的作用,终于在仙门得到广泛的讨论,并且推广。

    一切都如谢衍所料想的那样。

    四月天,杨柳岸,惠风畅,春日宴。

    阳光横渡柳叶,落在岸边白衣书生的影子上。

    书生的玉冠高束,墨发丝毫不乱,背影如青松修竹,却是在吹笛送别这浩荡的东流水。

    春日宴半酣,佛、道、儒三家修士虽道统殊异,看模样却是好友,正在长亭惜别。

    妖修的度牒挂在天真少女的脖颈下,她正在和妖修同伴说话,眉飞色舞间,度牒正微微摇晃。

    魔修刀客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向一名修士打听:“离这里最近的仙门商会在哪里,能买到上品的仙门灵器吗?”

    “马上就是魔宫的拔擢试了,这一次,可是成为‘天子门生’的机会,我不远万里来到仙门,是要买到一把最好的刀,助我上青云!”

    桥洞之下,印着仙门徽记的乌篷船徐徐游弋,划出碧色的水波,却已可以自行摇桨,不须船夫摆渡。

    玉笛声声如水,正是一首“长相思”。

    一曲毕,白衣青年一转玉笛,收回袖中,再撩起衣袂,缓步走上拱桥。

    桥边青苔深,桥下碧波泛涟漪,正是广陵春好。

    圣人化身凡人,不带任何弟子,独身下山行走。

    如此,正好可以看见逐步落地的改革长出新生的绿苗。

    谢衍的身后,修士与凡人相错落。

    传入他耳畔的,有俗士的生计琐碎,亦有修士的进阶遥想。看着平淡,听着平凡,却是生机勃勃。

    谢衍眉目清寒,容貌雅致,薄唇看似无情,落在玉笛上,却吹出独属于情人的温柔曲调。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想起,这正是别崖喜欢听的曲子,正好适合广陵城的柳色,“……长相思,摧心肝。”

    上千年的历史渡过这座初遇的城,名字未改。

    人潮从他背后走过,澄澈空灵的乐声幽幽响起,谢衍忽然被什么人叫住。

    “谢先生。”少年的声音,还很稚嫩,带着些怯怯。

    谢衍蓦然睁眼,看向碧水清波,眼底一片幽暗。

    “……先生,先生。”

    声音又来了。

    许多年前的流觞曲水,白衣圣人执盏,在百家宗主的簇拥与打趣之下,曾漫不经心地吟道:“……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这一瞬,微风停,波澜凝,柳枝静止。

    “站出来。”谢衍的白衣却无风自动,声音不怒自威。

    圣人隐入红尘,白龙鱼服,又有谁能看破他的境界,叫破他的身份,甚至窥探他的回忆。

    他负手立在桥上,白衣端肃,却缓缓转过身,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桥面。

    谢衍伸出修长素白的手,穿透无边扭曲的幻象,从此世与彼世的间隙之中,用力抽出凌乱的黑色线条。

    天地颠倒。

    霎那间,周遭的一切都陷入混沌,唯有谢衍脚下的拱桥分为泾渭分明的两边。

    谢衍左脚踩在清风绿柳的红尘,右脚却踏在唯有黑白赤三色线条的夹缝中。

    此世与彼世,此岸与彼岸。

    谢衍站在交界线上,看着彼岸的混乱世界之中,黑色的轮廓从桥上浮起,缓缓地构筑成初遇时的少年。

    “谢先生。”

    他有着少年别崖的嗓音,混沌的影子,只会重复一句话,却在这空间中传播、共振、再回音。

    直到谢衍的耳畔,全然充斥着这句称呼。

    “……情劫,已经开始影响我了吗?”

    谢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每当他想起别崖时,他就能听到这股心里的回音。

    幻象时而唤他“谢先生”,时而唤他“师尊”,又或是“圣人”“夫君”云云,以各种黑影轮廓的模样出现,试图摧撼圣人的心境。

    这些不同阶段的称呼,成为了情劫混淆谢衍的武器。

    圣人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撼动的存在?

    谢衍身为万法之宗,根本不需要动用山海剑,不过抬起白衣广袖,携一道清风拂去。

    诡谲幻象就此无影无踪。

    谢衍静静立在桥边,周边又是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他伸手握住腰间儒卷,神识与红尘卷对话,道:“情劫初萌,还只涉及最表层的记忆,只会机械地重复一些称呼、模仿声音,形貌却还没有解读。”

    “谢云霁,这欺骗不了你。”红尘卷的声音在他脑海直接响起。

    谢衍垂眸,淡淡道:“是,这骗不了我。”

    仅是称呼和声音,瞒不过洞彻世情的谢衍。他意识清醒,冷眼以待。

    “倘若情劫只是这个程度,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但儒门三劫降临时,随着爱之深,情劫亦会越来越重,重到压垮他本身。

    倘若某天,幻象将他记忆中的爱憎与离别皆读了个通透,在他的眼前模仿着情人的旧日形貌,时时演绎着逝去的千年时。

    他该如何去不看,不听,不想,不念……

    也不悔?

    随着时间的推移,圣人的积威愈重,实力越盛,从他身上离去的影子,也就越多。

    当年的谢衍,尚未挣脱境界影响、还在为天道限制、道统匡正,走不过自己心里的道德规矩,亦没有足够的权力面对天下之非议。

    他有不得不,有伤离别,有留不住,有无限的憾恨。

    现在的谢云霁,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白衣墨发,身形如寒渊本身,剑的冷光迤逦过桥的阴影。

    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白衣影子就是名动天下的圣人,而是纷纷越过他的身侧,却熟视无睹。

    人潮如分海。

    “是我控制规则,而不是规则控制我。”

    “是我制定三纲五常,而不是三纲五常框死我。”

    他的神情泠泠,有着幽暗的寒水似逆天河倾倒而来,倾入他的眸底,化作漆黑的涌浪。

    越偏执,谢衍越笃信自己,“吾只想挽住一段即将流逝的春光,有什么错?”

    一段飞逝的春日,从柳稍头离开,再穿梭过无形的彼岸,却被桥上的白衣青年生生攥住。

    谢衍苍白的手背陡然泛起青筋。

    他仰起头,看着波谲云诡的天穹,如霜雪的容颜上,露出了一个宛如刀锋的微笑。

    “天道?”

    就在这一刻,桥上的凡人与修士,步伐定格,宛如凝冻。

    天地如对峙。

    “……试试看罢了,没想到真的能行。”

    在这近乎漫长的一瞬中,圣人轻笑,微微松手,放走了那时间的尾巴。

    春光从他手中惊慌失措地逃窜,岸边绿荫垂柳,也似乎衰败几分。

    “时间,空间,造化……以人之身,涉足神的领域,吾还没有那么疯狂。”

    不过三息之间,步履落地,露滴入水,风在流动。

    世界如常。

    圣人又恢复了孤高淡漠的神情,就好像前一刻疯的直接攥住时间的他,并非是那位天下为公的圣人,而是隐藏在背阴面的暗影。

    半晌,红尘卷这才出声,“谢云霁,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谢衍且行且观景,长风渡过他的衣袂,教他素衣流云,飘逸不群。

    “疯子才会尝试停住时间,何况,那一瞬间……”

    红尘卷未尽的话,已经渐渐消弭在空中。

    在方才那一瞬间,北渊。

    玄袍帝尊愕然,他发现无端心慌时掉落的茶盏,并没有当即发出碎裂声,而是宛如凝固。

    滚烫的茶水在空中纹丝不动,三息后,才骤然泼洒在魔宫的黑曜石砖上。

    那股悚然感,让殷无极心悸,冷汗涔涔,“……方才,是怎么了?”

    “……谁留住了时间?”

    第434章 太微殿试

    北渊的拔擢考试将至。

    在魔宫盘根错节的时期, 魔门向任何有才之人开放,但是修得文武艺,却无法货与帝王家。

    九重天帝京偌大, 却令寒门举步维艰。向上遴选的通道名存实亡,大量有志之士无法叩响大魔权贵门扉, 只得沉沦下僚,碌碌一生。

    魔宫动乱后, 大魔氏族血洗, 株连无数。如今,魔宫大半朝堂空出, 急需补缺。

    魔君殷无极亲自主持平时走过场的拔擢考试, 甚至将其更名为“太微殿试”。

    最终试的举办地点,就是在魔宫里专司祭礼、加冕、大宴的太微殿前广场。

    醒目拍案,折扇合上,茶馆的说书人滔滔不绝,“太微殿是什么地方, 帝王之所!这一届为什么是特殊的, 其中的政治含义, 不需要言明了吧?”

    “若能亲眼面见陛下, 在陛下面前展示毕生所学,甚至……得到陛下赞赏,简直是无上的光荣!”

    北渊并非仙门这样文风儒学盛行的地方, 许多人终生不识字都很正常。

    所以,魔宫的许多政令都是通过说书人之口,上传下达,为魔民百姓所知。

    有茶客听罢,心中澎湃激昂, 擦拭生锈的刀,人至中年的沧桑面孔,陡然泛起少年时的鲜亮。

    他感叹:“当然要去,哪怕只是试一试,这可能是我们毕生唯一一次,离通天阶这么近。”

    魔门散学的少年呼朋引伴,正打算前往武馆练练拳脚,他们笑着讨论:

    “万一能去太微殿,我可要摸一摸殿前的龙首,据说有陛下的紫气笼罩,人都会变幸运——”

    “真没出息,要我能去太微殿,我就要让陛下给我封个官当当,这多光耀门楣,娘亲一定高兴极了。”

    有人来自偏远村落,一副土包子进城的模样,兴奋畅想着:“在太微殿试混到哪怕最后一名,在俺们家,都能族谱单开一页了。”

    无疑,“太微殿试”已经成为了当下北渊最热门的话题。

    茶馆里,一名腰悬唐刀的年轻少女抬起斗笠,用澄澈的眼睛看着茶博士,道:“‘太微殿试’……这个考试,在哪报名?”

    “既然是殿试,自然要经过初选。”茶博士看着少女不谙世事,好心指点。

    “九重天帝京里有许多魔门,魔门弟子只要向门内报名,就能拥有初选资格。如果是散修,也有途径,实力足够,就上门自荐,选一个魔门挂靠,也能参加。”

    九重天魔宫,太微殿。

    刚刚从紫微殿下朝,殷无极身着繁复广袖帝袍,徐行在通往太微殿的路上。

    他的背后,不远不近地跟了个身披金色鳞甲,武袍红披,腰佩龙泉剑的年长大将军。

    萧珩平时能偷懒就不上朝,能躺着就不坐着,但此时却灼灼盯着君王背后,行走间金属盔甲碰撞。他将手随意搭在剑柄上,警戒拉满,好像生怕他开溜跑路。

    殷无极浑身一僵,拂袖回头,冷笑道:“萧重明,你闲着无聊?别跟着我。”

    “陛下,这可就不妥了。”萧珩也和他混不吝,“臣这是在上班。”

    他声音散漫,“臣犯了错,从元帅降到大将军,才调任京畿军统领没多久,椅子都没焐热,当然得老实干活,行走在御前,把陛下给看住、啊不,保护住了。”

    殷无极气笑了,他从腰间连着剑鞘拔出无涯剑,用剑柄点了点他覆着铠甲的肩头。

    他矜傲冷漠的帝王威仪,此时有点绷不住,带着点恼意:“萧重明!本座容你剑履上殿,带刀御前,不是教你平时跟着本座闲逛。再说了,论武力,你一对一打得过本座么,好意思说保护?”

    “陛下在魔宫的外围来回绕了三圈了,是看臣不耐烦,还是为了甩掉臣出宫?出宫干嘛,想去玩了?”

    萧珩依着栏杆,魔宫难得的白昼,明晃晃的光坠在他的盔甲上。

    他今天难得刮了胡茬,萧疏俊逸的容貌,俊健高大的身材,让他挺有威风凛凛那么回事,可惜开口就破功。

    “陆相托我带话,你宫里堆着一堆要批阅的奏折呢,敢跑出去,他下回告病假,不帮你批折子。”

    殷无极头皮一麻,“别听陆机瞎说!”

    随即,他轻咳,端着姿态,反将一军,“没事就去忙你的,京畿军整顿完了?”

    萧珩哪里是轻易忽悠得了的,索性整个人摆了,单剑不出鞘,却是手腕一转,剑柄一横,愣是挡在君王必经的出宫回廊上。

    他懒洋洋道:“陛下想跑路出宫,也行,把臣带着,臣的职责可是‘保护’您的安危,在哪上班不是一样上。”

    “京畿军那里也一个头两个大,臣先放放,等‘太微殿试’结束后,陛下给我调几个人,要背景干净的,老子这里正缺中层将领。”

    他甚至还开始预定人了,开口真是不讲道理的。

    萧珩在背叛之夜向他一边倒,主动上交兵权后,殷无极把他调至京畿军里,做大统领。名义上是降了一级,实际上却是天子近臣,御前行走。

    他若是简在帝心,迟早官复原职,这一级的升降,区别不大。反正,他不当元帅,现在北渊也没有元帅了。

    实际上,原先的心腹都是萧珩的亲卫,为了防止围绕萧珩再形成狼王军党羽,肯定是不能让他把心腹如数被带进京畿军。

    但是,他手下能人将领颇多,殷无极也要用,就打散了去各地轮职,拆散了原本颇为紧密的联系。

    殷无极既要借助他的能力整顿京畿军,也是把他放在身边测试;修复君臣关系的同时,也要削弱四方大营里萧珩的影响力,让北渊不再过度依赖某个军头,而是向帝尊本人臣服。

    这是阳谋,摆在明面上的帝王心术。

    萧珩既然没有反心,殷无极也不会把他逼上绝路。这条路,看似是收权,亦是君恩浩荡,保他体面。

    将军不傻,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自然得受着。

    萧珩失了实际的兵权,也得占点无关痛痒的便宜,例如杵在殷无极面前,损他几句,找点乐子。

    这教一对在时光里两看相厌的君臣,一但开始重新磨合,也得不得不重新习惯这种,对方既是损友,又如骨鲠的感觉。

    “你怎么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给陆机那小子告状,他一哭二闹,本座头疼。”

    殷无极也不在他面前摆架子,用剑鞘挑过他手中龙泉剑,两人暗自过了一招。

    萧珩一咧嘴:“很简单,陛下要翘班,臣要上班。微服私访啊,带着老子去。”

    殷无极是利落的人,端详他片刻,当即道:“成交。”

    说罢,君臣二人默契掉头,互相打掩护,同时往出宫方向走去。

    萧珩佯装无事,甚至还和迎面走来的羽林军打招呼,“哟,巡逻呢,忙你们的去,我陪陛下散散步呢,哎呀,不是出宫,就逛逛,看看风景。”

    将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倒是一绝。殷无极无声笑了笑。

    刚一出宫,殷无极略作变化,化作少年身形,腰间悬剑,繁复帝袍变作剑客的黑色武袍,勾勒出他修长矫健的身材。

    披挂戎装的将领挑起眉,抱着臂,一副作壁上观模样,“老子可不擅长这些术法。”

    殷无极顿了下,知晓怎么刺激他的好胜心,淡淡道:“赫连以前总是陪我微服巡视,体察民情。”

    “操。”萧珩捂着脸,骂了一声,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啧,也不是不行。”他顿时就好说话了。

    他反正是不会输给那个一条路走到绝的家伙。

    殷无极直奔主题,“先去附近的魔门看看,初试报名的,都是些什么水平。”

    萧珩跟他低调出来,自然也是打算提前掌掌眼,看有没有好苗子能搂到军中,当然不会有异议。

    上三重天的魔门多半都是熟脸孔,没什么好看的。他们一路往下,到了三重天。

    他们刚走进魔门“刀阁”,就见到那门前设着比武的擂台,一侧有人负责登记名姓。

    “合格。”

    “不合格。”

    魔道散修想要参加初试,就得先挂在某个魔门之下。魔门的修行方式也天差地别,一般散修会选择与自己擅长功法搭边的魔门。

    “刀阁”,就是九重天帝京里所有修习刀术的魔修的最好选择,所以来往者络绎不绝。

    突然间,人群传来哗然声,“是柳城主,柳城主竟然也来了?”

    “启明城主,柳苍穹。”

    踏入刀阁的柳苍穹,自魔洲之南而来,他未带随扈,亦身着武袍,佩刀,俨然是一副前来比斗的模样。

    殷无极和萧珩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的实力,足以像水一样融入环境,不惊动任何人。

    “那小子也来了。”萧珩倚着墙壁,懒洋洋道,“都到他这个位置了,怎么还想着参加太微殿试,这不是闹吗?”

    殷无极脊背挺直如松,锐利的绯眸看过去,道:“他递过折子,向本座解释:修刀之极意,遇到瓶颈,想要和全魔洲的才俊比一比刀术。”

    “准了?”

    “嗯。”

    萧珩笑了,“他家传渊源,修为虽然不错,但放在整个北渊来看,比他强的还有许多。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可不要被哪个老妖怪打哭啊。”

    柳苍穹不用验证实力,他习家传刀法,没有入魔门。

    如今想要挂在刀阁门下,以他的身份地位,刀阁当然十分欢迎。

    他在名册上签下字,还未搁笔,门口又走入一名戴着斗笠的高挑少女。

    “刀阁,是这里吗?”她随手抓了个弟子,问道。

    “散修?”那弟子忙得不可开交,扫她一眼,没见过这号人,登时不耐烦道,“去去去,那里排队,等着上擂台。”

    少女武服修身朴素,头戴破旧斗笠,微微仰起脸时,露出素净姣好的面容,腰间的黑金唐刀算是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队伍排的老长了,少女抬起澄澈的眼,她性格直来直去,道:“这都要等到黄昏了,为什么他能直接登记,我就不能?”

    她不解,纤细的指尖指着柳苍穹的方向。

    登记完打算离去的柳苍穹循声望来,似乎注意到了角落里小小的冲突。

    “柳城主声名在外,又是城主之尊。”

    那弟子打量她,看不出她到底境界如何,只以为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离家少女。

    他的眼神略带轻视,“你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来这里凑热闹,刀剑可不长眼,快快回去吧。”

    少女直面着那刀阁弟子,扬了扬下颌,骄傲地道:

    “我不是谁家的女儿,我是我自己。”

    柳苍穹性格亲和,他本想走来调解一番,却听到这一句意气扬扬的宣言,一时怔住。

    少女看向柳苍穹腰间同样别着的刀,握住刀柄,认真道:“喂,要不要比试一下,我不太想排很长的队。”

    “我赢了的话,就让我也像你一样登记。”

    第435章 青云直上

    柳苍穹秉性宽和, 他失笑一声,开口堵住刀阁弟子的斥责,朗声道:“我和你比。”

    “刀阁今日忙碌, 无法匀出擂台,我们一招定胜负。”

    柳苍穹将魔兽皮毛制成的斗篷取下, 被人双手接过,捧到一侧, 腰间的长刀寒光凛凛。

    他是英烈之后, 是铁杆的魔宫嫡系。魔君殷无极将他提拔为城主,镇守启明城。

    他讲解规则:“姑娘出刀, 我来防守。这一刀倘若够漂亮, 不用旁人言语,你自然能像我一样,得到刀阁特殊待遇。”

    腰佩唐刀的少女挑起眉,打量着身形高大的刀客。

    在北渊用刀的魔修里,柳苍穹也是一流高手。当然, 不能和站在全北渊顶点的将夜比。

    柳苍穹此言不算托大, 颇带指点后进之意, “如果姑娘没有强到让人为你破例, 还请遵守规则,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落日时分也就差不多轮到你了。”

    “会错过饭点。”

    唐刀少女思索片刻, 率直地道:“是不能破坏别人的地盘啦,师父说我赔不起。嗯……再确定一下,出一刀就可以了吗?”

    “不错。”柳苍穹并不轻敌,抽刀戒备,刀如秋水。

    少女看着身量纤细, 手腕一转,黑金唐刀出鞘半寸。寒光乍现时,她的气质陡然变了。

    她抚过刀刃,眼眸灿似星芒,“这把刀的名字,‘蔑王侯’。”

    “此刀不迎无名客,报上名来。”

    柳苍穹在少女抽刀时,原本随意的神情就渐渐变了。那是刀客的敏锐。

    “在下柳苍穹,刀名‘朔风’,请赐教。”

    殷无极袖手在侧,看见少女内敛到极致、甚至与刀化为一体的气息,唇畔微微扬起。

    “……有趣。”

    寒光一闪,少女的身形快到仅剩残影。

    少女凌空越起,身形遮蔽住柳苍穹眼前的日光,唯有刀光如雪。

    柳苍穹凭借战斗经验,下意识横刀格挡,却被她悍然一刀劈面而来,径直逼退,力道惊人的可怖。

    磅礴魔气平地而起,柳苍穹卸不掉余力,快速调动魔气护体,却被这千钧力道逼退数步,他不得不将左脚踏碎石板地面,陷入半寸,才堪堪站住,不至于被囫囵撞进刀阁的墙壁中。

    一刀结束,他大汗淋漓,如同相隔一生。

    倘若这是在战场上,她再出一刀,他一定会站不住。

    “天生的武者,真是年轻。”殷无极轻叹。

    “柳苍穹天赋纵然不错,但是遇到真正的天才时,磨炼、理解、武道直觉,还有天生魔气……哪一样都不够看。”

    他继续道:“柳苍穹有分神后期修为,本座指点过,他很勤勉。这个女孩儿,嗯……比他境界低一点,分神前期,但是骨龄却小得多,全身的魔气收敛极好,人刀基本合一,让人看不清虚实。”

    当然,也仅是同境界。以他和萧珩的修为,当然是能一眼能看穿的。

    靛蓝武袍的将军倚在墙边,腰身紧绷,在少女出刀时,他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

    “老子第一眼看去,还以为这小姑娘主修速度,行走时和小猫似的,轻盈。却没想到,不仅速度,她这力量也相当不错,简直是老天赏饭吃。”

    殷无极淡淡道:“谁说女人只能修速度,不能修力量?连你也看错眼,认为她擅长快刀。看来,多半有很多敌人,在与她照面时,就会大意轻敌,最终白白送了性命。”

    越是战斗时,越要有缜密心机。

    殷无极的目光落在交击的刀身上,虚虚抬手一指,道:“将军,你看她手中的刀。”

    萧珩登时抽了口气,道:“用的刀背啊?”

    “不错。”殷无极冷静道:“这是切磋,不是私斗,刀客不以利刃示人,不斩无谓之首。绝对的自信。”

    “倘若方才那一刀,用的利刃一端,指不定柳苍穹那小子就被劈成两半了。”

    “果然是‘蔑王侯’。”

    萧珩嘶了声,随即大笑道:“足够沉着克制,率军的料子。陛下,让给我吧。”

    “嗤。”殷无极抱臂,斜睨他,“急什么,还没到殿试。再说,本座还没发话,你就挑上了。”

    “看来,这一届颇有看头,本座越发期待了。”

    “我可以登记吗?”在另一边,少女轻描淡写地将唐刀归位,声音轻快道。

    “赶快些,我还要去二重天东头吃汤饼,去晚了就没有座了。”

    “当然可以。”柳苍穹既是佩服,亦是后怕不已,登时一抱拳,敬重问道:“不知女侠名姓?”

    少女背过身,随便扬了扬手:“池非鱼。”

    殷无极与萧珩又逛了几个魔门,见到好些不错的苗子,却没有再遇到像这名少女般惊艳的武者。

    回宫路上,君臣并肩缓行,聊些寻常事。

    萧珩:“凤妹子这些年可真没白干,只要给予公平的教育,相等的修炼途径,女子的表现亦不输给男子。”

    “女修在术法天赋上高于男修,这是不争的事实。”殷无极淡声接话,看向夕阳摇落的余晖。

    萧珩不愧是老辣的将领,已经想到未来的方向:“如果有大量擅长此道的女修肯从军,臣可以编组一支专精术法的队伍。有这么一支队伍,用得好,会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

    接近九重天,殷无极恢复了颀长的成年身形,行步甚稳,失笑:“太微殿试还没开始。”

    “想法不嫌多。”萧珩摸摸鼻子,理直气壮。

    殷无极道:“如今仙魔和平,北渊常备军力不宜越过临界线,否则多的是人说我们尚武好斗,磨牙吮血。”

    萧珩却蹙眉,直言不讳道:“陛下,话可不是这么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等你要用的时候再训练,哪里来得及?再说,备战是为不战,兵在手,总是心不慌。”

    殷无极:“此话倒也不错。”

    将军纵横沙场多年,早就窥见战争的本质,开始游说他的君王:“兵员,即是威慑,陛下想要在与其他势力的谈判中获取优势,唯有魔兵铁骑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挥戈万里,踏平一切,我们……北渊洲才能受人尊敬。”

    “错了,是受人畏惧。”

    殷无极摇头,绯眸沉静,却说出残酷的真相:“我们无论如何表现出向善的一面,我们的盟友……仙门,也会觉得魔修性格暴烈,尚武,嗜杀,好斗,且地位卑下。”

    “这是根深蒂固的歧视。”萧珩皱眉。

    他很不满意这一点。

    殷无极不否认,唇角渐渐拉平,神情淡漠道:“等我们彻底超越仙门时,观念才会渐渐改变。这需要多少时间?快则是一场胜利的功夫,慢却能千年再千年。”

    萧珩皱眉,双手负在身后,道出一句真谛:“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这件事,当年在九重山上,本座就知道了。”殷无极阖眸,黑袍逶迤,剑悬腰间。

    他向着夕阳笼罩的魔宫走去。

    “不过,将军,你说得对。”

    “现在不需要的是冗余、腐败又效率低下的兵力,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裁撤精英。”

    “相反,我们还要选贤任能,真正完成魔兵的改革和换代……那些尘封的火器,当年没有条件推广,是因为兵员的修为始终跟不上,效率不及人力。如今,如果魔兵的整体水平能够再提升一截,它们就能被从库房中拿出来了,工坊也可以大规模地修建了。”

    “战争是原罪,亦是经济利益的延伸。”

    殷无极拂过玄袍,踏入九重天魔宫的那一刻,他的身影渐渐拉长,重新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

    地脉龙气悠久,在他身上栖息。但哪怕有龙气守护,因果亦然从君王的影子里生长出来。

    他没有回头,唯有声音轻缓坚决,道:“……对战争保持敬畏,却不可畏惧决断。”

    “替众生承担性命、仇恨、原罪,这才是帝王。”

    如火如荼的初试,在全北渊各地举行。

    经过二十余天的筛选,最终进入“太微殿试”名单的魔修将会有资格面见魔君。

    他们将会在北渊真神的面前,展示绝学,谋求大好前程。

    太微殿试当日,阳光舒朗,惠风和畅。

    殿前广场上搭起高台,魔君亲自设下结界,保证无论何种程度的战斗,都不会殃及魔宫建筑。

    初试中仅诞生了一百名魔修,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有资格站在魔道帝尊面前,向他展现实力。

    “名单已经确定,请陛下过目。”青衣白裳的陆相站在他身侧,将名单递上来。

    殷无极翻看名单,也不意外,道:“一共要打七日。魔宫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也请朝臣们来观摩。”

    陛下不爱繁琐的流程,在例行勉励后,漫长的赛程就此热热闹闹地拉开序幕。

    名利、地位、财富、前途、声望……

    太微殿试能够给予生于草莽的魔修一切,这是一条确定的通天之路。

    端坐在太微殿最高处,王座上的魔君俯瞰下方的擂台,看着雪亮的刀光映入他的眼帘。

    出身风雨楼的红衣少女商小棠,承自凤流霜的绝学,两条红绫水袖舞动时,场上杀机遍布。

    不多时,她如轻灵的飞燕在场中腾挪,红绫编织出天罗地网,将对手逼入角落,再无翻盘可能。

    “胜者,商小棠。”

    凤流霜作为魔宫高官列席,见她轻松胜下,平素清冷的眼里也流露出骄傲的笑意。

    柳苍穹常年镇守边境,他轻易胜下一局,正听到隔壁刀光交错声,循声望去。

    那名为池非鱼的少女刀客,正一脚把她的对手,一名男性魔修踹下擂台,摔了个狗吃屎。

    “你说谁年纪小,提不动刀,不如回去嫁人生子?”

    她单脚踏在擂台边,俯瞰那摔下去的男人,说道: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回。他们说,女子不该修以力量见长的刀法;他们说女子不需要太强,修为差不多够用就行;他们还说,女子不需要有太高的地位,相夫教子才是立身之本。”

    她扬起头,直率道:“我偏不。”

    “我有凌云志,不肯为凡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响彻太微殿前。

    走到这里的魔修皆是过关斩将,皆心怀梦想,对此深深触动。

    他们皆望向太微殿上,那位坐在最上首处的魔道君王。

    殷无极双手置于王座两侧,玄袍肃穆,端坐高天,背后是星盘之辉。

    这样绝世的风姿,竟是煊赫华美到令人不可直视。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蕴含帝王的无限威严。

    “你若为最终胜利者,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王座之前,本座,允你青云直上,大道无阻。”

    “现在,殿试继续。”

    第436章 他的影子

    他年, 我若青云直上……

    年轻的刀客少女裹挟罡风的一刀劈下,她仿佛站在万人中央,看着四方投来的视线, 耳畔是宣告胜者的擂鼓声,她忽然一阵恍惚。

    池非鱼向太微殿的最顶端望去, 王座上的北渊之神,此时亦向她看去, 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赞许的目光。

    “池非鱼, 上前来,陛下要见你。”陆相的声音响起。他是个青色锦袍的文官, 面容俊俏。

    他咬文嚼字, 对她说:“池中非鱼,可化龙矣。真是不错的名字。”

    “是吗?有这么多寓意?”池非鱼面容清秀,她想了想,笑道,“师父给我取的, 他老人家原来这么有文化啊。”

    王座上, 帝尊轻轻掀动眼睫, 听着走向阶下的两人谈话。

    “……师父说, 他天年已到,不能再陪我出人头地了。我把他埋在龙隐山下了。”

    “师父还说,这辈子最想见到的不是我嫁个好人家, 而是看到我做天下第一流的刀客。这样,他死也瞑目了。”

    “我是来实现他的愿望的。”

    说罢,少女眼眸熠熠生辉,仰头看着端坐高天的玄袍帝尊。

    “汝追求武道的目的,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殷无极赤眸抬起, 静静望去,“或是为了青云直上?”

    一场出人意料的问答。

    “你的武道,为他人而存在吗?”

    池非鱼并未觉得畏惧,盖因帝尊身上的压迫感虽高,却并未以凌驾的姿态压来。

    “不,我追求武道,是为了我自己。”

    池非鱼低头思考了一阵,说道:“或许,最初是师父领进门,是他给予了我刀意。后来,刀与我一同成长,我已经从我走过的路上,领略了不同的风景。渐渐地,我成为了我自己,而不是师父眼中的徒弟。”

    “从我摆脱师父影子的那天起,我就成为了我自己。”

    “我的武道为我自己存在,我亦为我自己而活。”

    忽然,殷无极唇角微弯,他笑了起来,朗然而开怀。

    他笑着问:“你如此急切地想要脱离师父的影子,就不怕他在泉下伤心?”

    “我记得我的来处。”池非鱼眼睛澄清,不畏不惧地说,“但我不会活成他的样子,永远不会。”

    “天下没有第二个独孤刀客。”

    “天下亦只有一个池非鱼。”

    听罢,殷无极背后残缺不全的星盘,也随着他神情的舒展而渐渐点亮。

    虽然星盘亦有星芒暗淡,但是无数不知名的群星辉映着,启明早就并非孤星。

    “很好的回答。”殷无极微笑了,“作为太微殿试第一名,我会给你一条通天之路。”

    他说着,将视线投向萧珩,淡淡道:“此人可领一支金吾卫,御前行走。萧大统领,就交给你了。”

    众人顿时抽气,陛下竟然直接让她领一支亲卫军,这是多么泼天的富贵?

    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天底下,知名的将领都是男人,哪有让女人来领军的?

    哪怕只是一支,也是破了规矩。

    但是看着陛下瞥来不冷不热的目光,哪怕有人心有反驳,也终究是咽了回去。

    人皆散去后,凤流霜看着商小棠回到她身边,咬着唇,很是不甘地小声道,“只夺了第三名,给凤姑姑丢脸了。”

    凤流霜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太微殿试前三,竟是有两名女子,小棠没有为我丢脸,反而为天下女人长脸,我该感谢你。”

    柳苍穹不巧又撞见池非鱼,最后只排在第六,他也不难过,却对身边人道:“我本就有实职在身,肩负重任,陛下允我来参赛,已是为我格外开恩,我没有抢夺他人机缘的道理,这个名次刚刚好。”

    池非鱼被萧珩领走的时候,那位目前肩负魔宫守备职责的将领,很随意地丢给她一块令牌。

    池非鱼还有点懵,手忙脚乱接住,满脸问号。

    萧珩抱着臂瞧着她,道:“喂,想做将军吗?”

    “啊?”小鱼迷惑。

    “当个会领兵打仗的女将军,怎么样,想不想干,老子教你。”

    “听起来,好像不错。”她笑了,双手捧住金吾令,说道,“教我吧,陛下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除却当场被钦点去处的池非鱼外,殷无极还将许多中层的魔宫实缺分了出去,魔宫缺少的人手终究是填补了些。

    “这次筛选,主要标准是实力,但是文官又是另一套标准,这点由陆相安排。”

    殷无极督促陆机出卷子,这位文臣忙得脚不沾地,忍不住抱怨:“不是原来的也能用吗?”

    “脑子里都是陈旧的东西,不好用,只是白白浪费供奉。”殷无极想起他们在魔宫动乱里的到处添乱的废物表现,忍无可忍。

    他阖着眼眸道,“都分派下去,该降的降,该贬的贬,尸位素餐的,全清出去。”

    陆机捧着卷子,颤巍巍:“陛下想要以什么标准筛选?”

    殷无极提起笔,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一道题目。

    “藏富于民。”

    在北渊的人才拔擢正如火如荼时,仙门正在经历一场思想的涌流。

    又是一年春,云端城。

    百家在圣人面前立了擂台,吵起中洲仙门未来发展时,革新和守旧吵翻了天。

    “圣人,他俩吵得真是聒噪,很快就抄家伙了吧?”

    医宗白术是个和事老,忍不住到作壁上观的谢衍身侧,悄声说,“韩宗主和墨宗主是老对头了,怎么这还互怼。”

    “如此,怎么不算‘争鸣’。”

    谢衍坐在正中央,轻轻地用杯盖在茶盏边缘抹了抹,浅品香茗,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争着滋儿哇,也算百家争鸣啊?”白术哭笑不得。

    谢衍却很看得开,白衣端正,孤坐着,眼眸沉静。

    他道:“既然能吵起来,就说明有辩的空间,真理越辩越明。”

    再望去,只见二人围着“器的出现,是否令修真者依赖外物,而非提升自己”这一道题,快要打起来了。

    墨门自然持“器是进步”的论点,法家非得反着说。

    谢衍也不是来当和事老的,他杵在这里,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要做个见证,百家的想法就千奇百怪地涌了出来。

    除此之外,百家相持不下的问题里,还有诸如“过去是门派代替了家族进行传承,未来,门派的存在会恒久稳定,永续存在吗?”

    谢衍当然觉得不能,但是也不排除有奉行“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人。

    “倘若,能够建立真正的‘大学’……”

    谢衍的手放在经史典籍上,摩挲那古老的字迹,忽然一顿,为自己的心思微微一笑。

    “那一日,定是没有门派的存在了。”

    门派的制度,好在它能者居之,比起以血缘为唯一判定标准的家族继承先进。

    但是,随着门派的发展,很快其本身就会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强盛煊赫,站在最顶端。

    百年,千年,宗门的门生故吏,将会遍布四野,成为其影响力的延伸。

    最典型的例子,如今圣人治下的儒宗。

    正道第一宗,因为圣人谢衍,声名远播,煊赫显耀。

    可光辉之下仍有危机,再鼎盛的王朝也总会湮灭,何况只是一宗、一门、一道而已。

    谢衍思及此,轻轻瞥向跟在他身侧的三相。

    他们纵然修为高超,但是在圣人身侧做弟子,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少,教他们追求道的心思更加纯粹。

    谢衍的拇指轻抚杯壁,想道:“倘若某一日,儒宗也会不再鼎盛,成为平凡宗门的一员……”

    “儒学之思想,自然该从当时的世界中退场。至于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呢?”

    回山之后,谢衍照例返回天问阁,处理未完成的事务。

    红尘道从儒卷中现身,虽然还是孩童模样,却在打量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白衣圣人,神情颇为凝重。

    谢衍并不会时时发现自己的异常。

    不如说,他因为道的原因,在步入圣人境之后感情起伏极小,几乎微不可见。

    但是,红尘卷看着他执着笔,转身,对某个地方,蓦然开口说话,声音温柔:“别崖,莫要在那里睡,要睡就去窗下的榻上。”

    他视线的落点,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谢衍忙完后,有一段惯常的写信时间。私函不涉及仙门事务,他就写些寻常小事。

    “窗外的荷花开了。别崖常说,思念家乡的滋味,等到莲子熟了,我给你寄去一些,尝尝微茫山的鲜货。”

    又或者是:“花落满庭,我确实觉得,阁中有些空了。”

    这股萧索的滋味落笔时,让人读出几分落寞寂寥。

    谢衍随即又写信,问道:“阁中空了,该置办些什么,显的充实一些,温暖一些。”

    帝尊会回信,说道:“本座最近打制了些木制家具,随手做的,不值钱,一点也不稀奇。本座没地方放,回头送予圣人,摆在天问阁里罢。”

    简直是欲盖弥彰。

    不多时,北渊的节礼准时来到,空间芥子囊里,打开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在北渊魔宫,炼器室难得敞开了,灯火通明。

    玄袍的帝尊蹲在炉子前,认真地烧着什么。炼器大宗师不轻易开炉,但是师尊可是向他讨礼物了。

    第437章 此乃天命

    天底下的炼器大宗师本就不多, 帝尊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不长眼睛,觉得能够求到北渊帝尊开炉炼器。刻有小篆“殷”字纹章的炼器作品,除却闲置魔宫外, 就是摆在圣人的天问阁了。

    其他炼器作品,要么是被大能珍藏, 口耳相传,用过的都说好。少有几件流入市场的作品, 更是能拍出天价, 给修真者带来无与伦比的增益。

    但是帝尊的作品太珍稀,墨家多半包揽了定制的活计, 出了许多大师之作, 在修真界也是闻名遐迩。

    魔宫昼短夜长。漫漫寒夜里,殷无极批完当日的奏折,就会关在炼器室内,独自一人琢磨应该如何炼器。

    殷无极在手记上写:“炼器有两个大方向。一是用稀有昂贵的材料,锻造能够提升修真者上限的神器。另一个, 则是如何用最便宜最寻常的材料, 锻造最广泛最实用的器。”

    炼器师为了最快出名, 把作品卖出高价, 往往会走第一条路,甚至有意限制产量,十年磨一剑那是打底。如果遇到更难驾驭的材料, 百年一剑也不过寻常事。

    殷无极早已不需要考虑名与利,他需要最快制作出能够快速推广到魔洲上下、使最普通的魔民也能使用,大幅提高生产力的灵器。

    这些时日,他不但自己尝试,还专门招来民间炼器师, 在魔宫的工坊里研究,尝试改良现有的器物。

    当年他从仙门带来的技术,放在当时还算先进,至少能让刚刚从奴隶制解脱出来的北渊提高生产力,但是放眼现在,这些技术已经迟滞落后了。

    想要把几百年前的基础设施都升级一遍,远远不是一道中央政令下去就能完成的。

    魔君炼器时,向来闭门谢客,不允许旁人打扰。

    “劳烦通报一声,我有要事面见陛下。”陆机站在炼器室外,向守卫强调,“事关仙门。”

    他很快就被引入炼器室,在偏室等待。不多时,主厅轰然一声巨响,陆机探头看了片刻,见殷无极呛咳几声,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从冒着浓烟的室内退了出来,手上还握着一卷手札。

    他还没等收拾仪容,就埋头用炭笔记录:“在炼器后期,尝试优化掉魔晶石,不可行。”

    “这样成本降不下来啊……”他很苦恼。

    陆机一脸惶恐,忙迎上去:“陛下,您这是发生什么了?”

    殷无极迅速将本子揣回袖中,“没事,就是炸炉了。”

    “炸炉为什么连天花板也没了?”陆机指了指炼器室。

    “……咳,这次用的材料,本座也不知道具体性质。”殷无极颇为尴尬,小声道,“这不是在试吗?”

    “最近先遣队正在探索古战场边缘,内部仍然进不去,却也有不少收获。许多存在于上古的材料,现在还埋在古战场里,本座没忍住,就往里丢了一块。”

    陆机看着他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形状奇异、颜色透明的石块,很激情地介绍这种材料的特性。

    他滔滔不绝:“这种材料质地非常坚硬,而且通过魔力探查,本座发现,这比魔晶石的能量密度要高,只是太珍贵了,才发现几块,本座也就掰了一小块丢进炉子里,试图代替魔晶石,没想到炸了……”

    “要是能够发现新的能量来源,或是将其分解……不用都烧魔晶石,北渊才能真正提高……”

    陆机按着眉心,竟然没有先捧一下还在兴奋的上司,快速道:“先不说这个,陛下,出事了。”

    殷无极看他神情不对,迅速从这种求知的快乐状中抽离,恢复寻常的威仪,问道:“什么事?”

    “天道结界,发生偏移了。”

    殷无极蹙眉,拂过玄袍上的龙形绣纹,问道:“怎么回事?”

    天道结界常年笼罩五洲十三岛,隔绝仙魔两洲,同样也在无形中划分领土。

    适宜魔修生存的,唯有北渊这片贫瘠之地。

    魔修常年被困死在这片土地上,进入仙道的地盘就会承受不同程度的削弱。

    对更加古老时代的魔修而言,他们时常会对仙门边境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劫掠,却对完全占据仙道三洲兴致缺缺,也是因为仙门的地盘充斥灵气,没有魔气可供修炼。

    两项权衡,掠夺仙门的资源更划算,土地却是负资产,打的下来,却守不住,用来置换利益更有效率。

    “结界发生偏移的地方,在北渊南部、东部,正是与中洲、东洲接壤的地带,这一片向来是三不管的地方,就算结界越过界碑,所以我们也很少去勘定,说白了,这种模糊地带,如果没有利益,也不会去管。”

    “但是,这次不一样。”

    陆机的神情不甚好看,“我们有一片矿场,约莫有四分之一的地方,被天道结界划入仙门了。”

    北渊的魔晶石,在仙门名为灵石。那可是矿脉,能够开采出修真者通行货币和修行材料,在哪里不是最一等一的资源,哪里容的下旁人伸手。

    殷无极顿时知道了陆机的来意,他道:“是仙门有人向我们主张矿场的所有权?”

    “毕竟仙魔还是盟友,暂时还没有闹到明面上,但圣人那边大抵也知悉了。”

    陆机收到线报时,立即知道这其中暗藏的危险,才这么急切地深夜入宫,向帝尊报告。

    “从来是我们的东西,哪里容的下仙门主张。”

    殷无极神情一沉,“天道结界偏移,那是天灾,难道盟友要罔顾事实,下手来夺不成?”

    陆机愁眉不展:“可是,那一带……就算是仙门,恐怕也没有强制管辖的能力,您也知道,仙门山头林立,散装的很,三圣威望虽高,也不能一个个申饬底下的‘土皇帝’啊,所以这类争端,多半是和稀泥。”

    中洲仙门由圣人实控,虽然在东巡后,对东洲、西洲的控制有所加强,但也没那么快。

    随即,他建议道:“不如陛下去找圣人谈谈,如果他承认了我们的所有权,即使他未必管得到那里,就教他作壁上观。我们出手教训胡搅蛮缠者,也就不至于与仙门整体闹不愉快。”

    随即,陆机又压低声音,“此事最好不要让朝中知道,否则……”

    “嗯,北渊正在一心发展,不必树敌,但是仙门对我们大刀阔斧地改革军制,颇有微词……”

    殷无极负手,突然想起了最近仙门里甚嚣尘上的一股言论,他望向半遮半掩的月,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最近,仙门似乎有人在大肆渲染‘仙魔宿敌论’‘北渊威胁论’……”

    没等到殷无极约到谢衍,很快,那天道结界偏移的边陲地带,又生了事端。

    “……因为越界问题打起来了?谁先动的手?”

    帝尊神色不愉,疾行在魔宫的回廊里,他身后,文臣一路小跑,追着他的步伐,向他报告:

    “仙门那边说,是魔修先动的手。而我们这边回报,是他们先越的界,甚至还言语挑衅,魔修道统受不得激将,就直接动手了,一死三伤!”

    “死的是谁?”

    “死的是一个在矿场工作的魔民,没什么修为傍身,是被倾塌的矿山波及的……压在底下了。”

    殷无极攥紧了拳,他有预感,随着天道结界的异常,这类的小型摩擦会越来越多。

    他缓缓道:“先抚恤,余下的事情,本座来处理。”

    与此同时,来自仙门边陲的书函联合递上微茫山,圣人书案。

    他们盘踞在仙门最外围,平素想不起来朝圣,现在伤了三名仙修,且不是动手的那个,他们自然要来找圣人诉诉苦,顺便把自己摘出去,把问题丢给圣人解决。

    边境散修不受门派制约,但仙门却不能不把他们当回事,该出头时仍然要出头。

    这次来见谢衍的,是边境曜日城的城主。

    仙门的城主,多半是在某个宗门挂个虚职,都是有依傍在身。

    随着圣人收拢权力,与他不对付的势力自然会向中洲外围迁移。

    几百年的微妙变动之下,与北渊接壤的地方,许多都是一些世家大族的领地,比起当年煊赫极盛时,已经衰落许多。

    无他,这也是自然规律。仙门更核心的地方,是三位圣人的影响辐射之地,是没有他们的腾挪空间的。人总得学会退而求其次。

    “圣人,我此时登门,前来陈情,也是万般无奈。”

    曜日城城主名为君飞卿,是君家的一名大能级人物,修为大乘,却迟迟不得寸进。

    他固然在自己的城池呼风唤雨,但是在微茫山,他还是得收敛往日傲慢,登问天阶,朝圣。

    谢衍越过屏风,缓缓走入待客的静室。

    那坐立不安的男子起,向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行礼,声音沉稳:“拜见圣人,圣人今日安好?”

    谢衍走出山水立屏背后,身姿挺拔,漠漠看着他,眼底是浓郁的漆黑。

    白衣圣人落座时,指尖在紫檀木座椅的扶手上慢慢敲打,哪怕他气势并未外放,也给人以深沉的压迫感。

    “吾记得,曜日城并没有矿场,那本属于北渊。”

    谢衍的声音清寒,漫声道:“城主原是向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却来登吾的门,所为何事?”

    君飞卿面容俊朗,看上去像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实际上,他年逾一千七百岁,却迟迟未能突破大乘,难免会缓慢衰老,甚至显出几分暮气。

    但是,比他年岁稍长的谢衍,修为在圣人境巅峰,容貌也是青年模样,儒雅清寒,风姿如霜雪。

    在他身上,似乎永远没有镌刻分毫岁月的痕迹。

    君飞卿为代表的世家大族,与圣人早已面和心不和。他们在第一次仙门大比之后,就不朝圣已久,所以许久没见到圣人当面。

    此时他抬眼,见到圣人如旧的容颜,他还是忍不住震撼片刻,心中想:这个男人,难道从来不会老吗?

    无形的灵流充斥静室,让他生不出一丝反抗的意识。

    君飞卿忍不住又想道:糊涂了,到底是久无进境,无情天怎会老去呢?

    “君城主?”谢衍见他恍惚失神,蹙眉不愉。

    君飞卿这才抽回思绪,向着这位声名遐迩的圣人低头,道:“此次事端,只是个意外。族中少年是为了寻找走丢的好友,误入了魔修的领地。他们年轻气盛,又不知天道结界偏移一事,就以为误入的地方,合该是仙门的地盘,才动手开采灵石……”

    “圣人,天道结界的事情并没有公开。如此,就算生出事端,不慎闯入了他魔修的地方,难道不算不知者无罪?”

    君飞卿递上一折信,说道:“这是族中小辈的说法,请圣人一观。”

    他的解释的确合情合理。谢衍按着眉心,这样的小型摩擦,以后定然会很多。

    君飞卿开口,意味深长道:“圣人声名显赫,儒道亦如日中天。我们家族已经尽量往中洲边缘迁移,不碍着圣人的眼睛。还请圣人手下宽容则个,莫要逼人太甚。”

    “仙门明明强于北渊,但是在两道事务上,我们却要平白让他们一头,圣人也不怕胳膊肘往外拐,不能服众?”

    谢衍抬眼看他,却见那名大能修士作了一揖,率先把好话孬话都说了,扬着笑脸,说道:“圣人贵人事忙,在下告辞。”

    如此,确实骑虎难下。

    谢衍按住书信,心想:看来,得约见别崖,当面商议了。

    这种隐然的争端,正在暗处不断扩大。

    “很明显,天道欲通过制造矛盾,来挑拨两道关系。简直是怕仙魔大战打不起来。”

    红尘卷的声音响起:“人与人的争端,本来就一直在发生,根本不用挑拨。”

    祂甚至有些奇怪,说道:“当初就是以天道结界划分的疆界。如今结界变动了,难道还要坚持原来的边界不放吗,仙修过不去,魔修也过不来的,既然迟早要变动,为什么现在却不行?”

    谢衍无法和他解释其中的微妙之处,“没有那么简单。”

    他收到殷无极的一份急件,上面写到:“见上一面。”

    同时,圣人案头摆着的书函,皆是对于此事的看法。

    “我等无错。”

    仙门江山半壁,皆是如此态度。

    “天道结界证明,此乃天命。”

    第438章 别崖知我

    看似是一件边境的小范围摩擦, 背后却是天道结界异动。

    此事最终惊动了一圣一尊,十五日后,仙魔至尊在辰天峰寻仙宫会面。

    上次来时, 还是殷无极初登尊位时。

    当时三圣居上,向他威慑而来, 俨然有压制魔道之意。

    如今北渊崛起,他也能与至高至明的圣人平起平坐了。

    没有重大契机时, 两人书信往来频繁, 能够见面的时间却不多。

    等到见了面,他们又是坐在谈判桌的两侧, 各自代表道统利益, 不得向对方屈服半分,唯有两相沉默。

    重要场合下,有从属、臣子在场,没人会轻忽大意,或是向对方一味忍让。

    当然, 牌桌上的对决, 和局下的交易, 始终是得分开来看的。

    一圣一尊没说话, 没人敢插嘴,哪怕接触开始了,也只得怒瞪着对方。

    仙门的审视里带着谨慎, 魔宫的神色含怒,显得锋芒毕露。

    不多时,谢衍率先打破沉默,道:“……此次天道结界偏移,陛下的看法是?”

    “并非是单纯的变动。”殷无极阖着目, 似乎在闭目养神。

    等到圣人发出明显的征询之意,他才视线轻扫,神情冷淡,“天道真是怕仙魔大战打不起来,破了传统。”

    他戳破了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为什么一圣一尊对一桩看似微小的边境摩擦那么重视?

    无他,仙门和魔道都不想打仗。倘若因怒生战,在座的每个人多半都会做仙魔大战均衡气运的牺牲品。

    他依旧保持着独属于一名帝王的冷静,谢衍的眉目微释,神情也放缓,“陛下洞若观火。”

    殷无极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笑意,他重申了边境的划线:“仙魔的边境线,自上次仙魔大战就划分明确。我们的地盘常年住着魔民,已经成为数千、乃至数万魔民的故地。难道天道结界变动了,他们就得抛却故土,集体迁移,把家园白白让给仙门不成?”

    谢衍本不想那么快谈起最敏感的话题。

    但是,殷无极没有给他片刻缓释的空间,开口就是最尖锐的质疑。

    想来也是,魔修本就好端端地住在祖宗故地,也没招谁惹谁,突然某一天被人告知:“你家以后就不是你的了”。

    这种晴天霹雳,换谁受得了。

    殷无极轻嗤一声,冷笑道:“仙门难道作风如此骄横霸道,旁人的地盘,说占就占;旁人的资源,说挖就挖。真是不把北渊魔宫放在眼里。”

    他固然盛怒,言语间却并未把战争作为选项,是留了息事宁人的口子。

    殷无极明白,一旦和强势的仙门硬碰硬,以北渊现在的实力,恐怕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不但会被打断正在向好的发展,更是会失去一代人。

    他尽心竭力、用心呵护的一代人,不能还未成长起来,就毁在仙魔战争的深渊里。

    跟在他身侧的副手是陆机。魔君带来的是文臣,而非武将,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萧珩镇守九重天,在君王临行前,极为慎重地送了他一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那位百战纵横的老辣将领,看向晨曦中还在整备中的魔兵,道:“陛下,你无论心中如何愤怒或是不甘,也要摒除所有情绪,从‘利’字出发。”

    “陛下,您心里也明白,哪怕是动用武力,如今的魔道,也是无法从我们的强邻身上讨到便宜的,代价会很惨重。”

    萧珩十分清醒,“陛下赴约的本意,是为了争取北渊的利益,而不是葬送大好的局势。”

    殷无极忽然想起这一段对话,心想:“萧珩都说打不过了,那我们的筹码,就不是真正地动武力这柄刀,而是让它悬于头顶,作为威慑。”

    “仙门也不欲为天道结界异变轻易与强邻动干戈。这个理由没必要,而且他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被战争这艘战车拖下水,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仙门固然强盛富饶,但是这建立在三圣的威慑之上。当年的战争能力,放在如今,犹未可知。

    何况,现在的仙门背地里还十分不和。谢衍也不想在此时去尝试,纸面实力是否能百分百地转化为战争潜力。

    在无言的博弈中,谢衍很快就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关于这次仙门弟子误闯魔宫矿场一事,吾代表仙门,向帝尊及北渊魔民诚挚致歉。”

    “天道结界的问题,是天定,并非仙门刻意为之。”

    他解释道,“因为天道结界多年不变动,寻常修士皆是以结界划分边界,而非是拿着地图核对法理边界。最后,几名年轻修士出门历练时误闯,虽然行为不对,但是也情有可原。”

    谢衍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不会非得和他颠倒逻辑关系,或是找理由狡辩,他只会……

    “圣人的意思是,这件冲突就这么轻易地被定性为误闯,不作太深入的追究了?”

    不愧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亲传弟子,殷无极在抓师父的言下之意时,最是一针见血。

    魔君随即冷笑一声,“误闯……呵,一句误闯就结束了?难道就没人站出来,担个责任?”

    “曜日城会择日把赔偿送到北渊。”谢衍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

    “这就结了?以后天道结界再变动,仙魔起了摩擦就这么处理,难道仙门以后杀了魔修,最后赔点钱就算了?”

    殷无极话锋一转,讥讽笑道:“那么,魔修若是不慎杀了仙修,也可以赔钱了结?我以为,仙门弟子的命,会更值钱一点。”

    谢衍闻言,神情明显淡了下来,言语间似有愠色,“帝尊如此不依不饶,意思是,要向仙门要人?”

    圣人这个态度,显然就是要钱好商量,要人没得谈。

    殷无极也知道谢衍不会交人。

    谢衍是仙门之首,天下第一。仙门的纸面实力,甚至还远远强于北渊魔洲。

    倘若在对外交涉之中把仙门弟子交出去,这是何等的失态,何等的颜面尽失。

    而且……

    “整个仙门,恐怕没有把杀伤魔修当一回事吧,自然谈不上什么以命偿命。”

    殷无极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冷厉而森然。

    “圣人,别忘了,本座也是在仙门呆过的。许多年前,仙门视魔修道统为卑贱,唯仙道是上等。就算几百年盟友做下来,仙修这骨子里的傲慢始终没有变。”

    “……让本座猜猜,尔等在想什么呢?”

    他扫过圣人,再扫过其他列席的世族、宗门长老,越是笑意盈盈,越是脾性莫测,“莫不是,区区堕魔之辈,也配与我等同席?”

    许多仙门修者的神情,陡然难看几分。

    “魔君慎言!”

    殷无极的攻击性极强,冷笑地戳破他们的虚伪,“魔修的命卑贱,自然可以用钱财赎买。仙修生而高贵,前途坦荡,怎可轻易损伤。”

    如此,殷无极的直白,又是刺穿一层隔着盟约的假笑,暴露出根深蒂固的歧视。

    对,歧视。

    魔修过去曾是不被仙门看做“人”的,甚至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他们也不被高位大魔看做“人”,只是奴隶罢了。

    北渊的根系被他斩断了,仙门不然。

    几百年的岁月,多的是仙修活到现在,纵使忌惮魔尊的存在,但遥远至今的认知也从未改变。

    这股刺入骨髓的凉薄与倨傲,才是殷无极在仙门时畏惧入魔,无立锥之地,甚至想一死了之的源头。

    “魔君,你——”有人勃然变色,“你是尊位大魔又如何,别欺人太甚,仙门的尊严,可不是你能侮辱的,难道你要战——”

    “王长老,慎言。”谢衍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看向魔君,竟是扮了那个唱红脸的人物。

    他安抚同样激动的魔修,道:“吾无意争夺本属于北渊的资产,亦不欲与北渊交恶。”

    他无意,却不代表生活在边境的那些宗门大族无意。

    仙门之主的位置,是权力,也是束缚。

    就算同属仙门,谢衍也不能按着他们的头去教他们做事,更不可能为了避免得罪盟友,先开罪同为仙门的道友。这才是他此次左右为难的地方。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情绪,差点喊出了战争,顿时一身冷汗,敬重又畏惧地看向毫无波澜的谢衍。

    仙门能与北渊那群魔修坐在同一张桌前谈,就是不想、甚至是不太敢和他们交恶。

    面对过去割据的北渊魔洲,他们尚能付出较小的代价获胜。

    但是面对崛起中的大一统魔国,他们也不愿走向战争。这也是共识。

    谢衍回归到本质问题,声音低缓,道:“如果十年、百年,这结界的边界也始终没有退回去,魔修当然可以继续主张旧时的领地,但是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一直生活魔修不易生存的地方。”

    他轻描淡写,“仙门地界当然对仙修更好,排斥魔修。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帝尊打算把哪些魔修发配至此?”

    这个问题太扎心了,殷无极没法回答,只是暗自咬牙。

    圣人不愧是最了解他的对手,太明白他心软的毛病。

    天道的划界,或许本来是为了固定仙修与魔修的活动空间,让世界保持长久的宛如一潭死水的稳定。

    时间久了,他们就像笼中的蟋蟀,离开自己的土地,就是客居。时间不长还好,长居基本是不可能的。

    不但会被结界限制实力,还难以汲取魔气,修行困难,无疑自断前途,怎能不算是“流放”?

    “长远看来,魔修仍旧会迁居。这并非是仙门要占这片疆域,而是出于生存考量,魔修或许可以在这里再居住一年,但十年、百年后,一定会渐渐空心化,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谢衍看着面色微沉,绯眸翻涌的魔君,又抛出了一个现实问题。

    “吾并无得罪盟友之意,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烦请帝尊考量。”

    “就算人走了,土地也不可能让给仙门分毫。本座可以派驻魔兵镇守巡查。”

    殷无极声音也冷了冷,“别忘了,圣人,我们之间还有盟约,可别逼人太甚。”

    谢衍也毫不相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和耐心,和他慢慢磨此事。

    “正是因为盟约,吾才会直言不讳,请帝尊考虑。”

    “千年在即,今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

    谢衍当然是有备而来,他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的方案。

    “既然我们双方都认这个盟友关系,不愿轻易兴师,就要考虑如何处理这类矛盾了。”

    谢衍按着早已草拟好的文书,向对面的帝尊推去,殷无极顺手接住,扫了一眼。

    “仙魔交界地共治方略?”

    “一年勘定一次结界边界线,如果发现有边界变动的区域,都划入交界地,仙魔双方各自派遣人员实行共治。”

    这看上去,确实是一个折中的方案。

    “如果两道疆域划入的面积不均呢?”殷无极颇有些冷淡地询问。“仙门想要用这种方式,分得我们的矿脉资源?”

    “那么就按照份额,而非管辖权。而且,这只是大方向,具体当然还要再谈。”谢衍扫他一眼,不软不硬地回怼,“在帝尊眼里,只有北渊的灵矿是资源?”

    圣人提出折中方案,能让两边不至于动手,或者是因为一系列的后续问题矛盾扩大。

    看上去能够解决边界问题,但是魔君神情却很不愉快。

    “本座还要再想想,今日先到这里。”殷无极随意翻了一下方略,心里就大致有数了。

    他和他这位心机深沉的师尊,有的掰扯。

    殷无极拂衣起身,冷淡道:“本座见到圣人实在头疼,先失陪了。陆机,我们走。”

    见魔君起身离席,陆机及魔宫使团纷纷站起,用眼刀狠狠剜了下隔壁强邻,追着帝尊的步伐离开寻仙宫主殿。

    “谈崩了啊。”谢衍指尖轻点那拟好的文书,漫声道,“罢了,也是意料之中。”

    “圣人,他们会同意吗?”

    “有的磨。”谢衍也施施然起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不急,吾也没想过能这么轻易谈成。”

    留下满座仙门高客心里犯嘀咕,纷纷交头接耳:“两位至尊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啊?”

    “看着觉得要打起来了。”

    “但总觉得,圣人也太了解对面那位了……”

    “废话,也不想想魔君曾是谁门下的弟子。”

    墨非这次是跟着圣人来的嫡系,此时也嘀咕,“你们是没见过圣人当年那作派……”

    无论带着无涯君去哪里,圣人都把他护的死死的,那一位至尊,当年还会和圣人闹别扭呢……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又想起场合,顿时把嘴闭上了。这些话说出去,可是要命的。

    寻仙宫向来是谈正事的地方,自然是有住处的。不多时,他们各自安置,预备明日的持久战。

    这次的矛盾极难处理,想要把仙魔大战的火苗按在刚窜起来的时候,让五洲十三岛的和平持续下去,两边都得保持克制。

    寻仙宫月色下,花园里,长乐亭。

    殷无极正坐在亭间小憩,却见白衣圣人缓缓路过石板路,踏着夜露和晚风,走向花园更幽深处。

    他想起白天的冲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圣人怎么深夜还在外面闲逛?不去想个主意,逼本座就犯?”

    “不至于用‘逼人就范’的说法。”谢衍神情怡然,随手接了一朵飘散的花,“是协商。”

    “仙门强势,虽说是协商,也那么盛气凌人,真是教人不快。”

    “帝尊若是不肯答应,仙门又有什么办法呢?”

    殊不料,他拿谢衍没办法,谢衍亦如此。

    殷无极冷笑一声,“说给本座听,合适吗?谢云霁,你在告诉你明日的对手,你畏惧与之开战,甚至愿意让步。”

    “只是不愿,而非畏惧。”

    谢衍走上前,轻轻抚过美人帝尊的鬓边,像是变戏法似的,把花簪在他的发间。

    “名花赠美人。”圣人的指尖掠过他的侧脸,声音清雅柔和,“别崖莫气。”

    白日把他气的不行,晚上又来安抚他,到底是谢云霁。

    白日谢衍是以仙门之首的身份坐在他对面,就得针锋相对。哪怕让了一步,都是不敬,亦是不负责。

    夜晚,作为情人的谢云霁,自然会白衣飘拂,轻袍缓带,走入他的梦境。

    “圣人的立场决定了你该说的话。”

    殷无极摸了下鬓边的花,蝴蝶般盛开的绯色兰花,与他的绯眸交相辉映。

    他固然有气,但是换他在谢衍那个位置,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会为了利益说出几乎相同的话。

    若是谢衍背后是强大的仙门,他还是交了人,不等他回微茫山,仙门就能喷他一百遍软弱无能。

    更有甚者,定会拿他和谢衍曾经的师徒关系说事,认为他媾和魔道,不代表仙门利益。

    “别崖知我。”谢衍叹息。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分毫不能让。”殷无极道,“换你,你也不会让。”

    “当然不会。”

    殷无极与他一个抬头,一个望地,俨然是闹了些别扭。

    奇怪的是,他们还能挨着坐,正常交流。

    两人沉默了片刻,谢衍犹豫片刻,伸手搭上情人置于膝上的手,用掌心握住他的手背。

    见他没反抗,谢衍似乎松了口气,指尖穿进指缝,与他五指相扣。

    “……谢云霁,你做什么?”殷无极显然紧张了几分。

    谢衍很淡定,扣紧了手指,温热的体温传来。

    “今晚,就这么吵。我和你握着手,总不至于气急败坏,动手拆房子,闹出动静来。”

    “……”这怎么吵的起来。

    第439章 此夜月色

    谢衍夜里在花园“偶遇”帝尊, 自然也不是来吵架的。

    他们白日火药味极其浓郁,甚至不欢而散。徒弟阴阳怪气他几句,谢衍也得受着。

    “圣人平白来找本座, 难道就是为了听本座骂你的吗?”

    殷无极顿了一下,他搜刮光了腹中词汇, 也没找到几句能骂出口的话。

    军旅或是北渊俗语,都太难听。他听得多, 以他的涵养却说不出口。何况是对着他名为宿敌的恩师。

    最终, 殷无极负气道:“傲慢,霸道, 目中无人。迂腐又讨厌的仙门作派……”

    “嗯。”谢衍看他, 竟颔首承认。

    “圣人这唯我独尊的风格,再过三千年恐怕也改不掉。”殷无极又刺他一句。

    “是我与你。”谢衍竟然巧妙地转了个弯,当做字面意思理解,“我们都是至尊,不是吗?”

    “……”

    殷无极很快就没词了, 他忙着垂头思索, 试图在这场单方面的控诉中占据上风。

    但是他们掌心紧紧交握着, 亲密无间。这种举动, 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哪怕是天道的异变,也无法打碎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盟约。

    还没等殷无极思考出个一二, 谢衍却俯身,唇贴在他的唇畔,轻轻一触,既分。

    “还恼不恼,有没有出气?还有多少句词没骂出口, 我听着。”他的声音轻缓温和。

    “……谢云霁!”殷无极先是一愣,脑子足足空白了三秒,随即摸着下唇,“你这是在犯规!”

    不料,谢衍呼吸拂在他脸上,黑眸微带笑意,“我听别崖控诉的正起兴,心里也有些不平,想还嘴,替自己辩解两句。但是一想,今夜不能打起来,别崖听我找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怕是会不高兴,让你心里更加恼恨,所以还是换种方式来解决。”

    “就这么还嘴?”殷无极抿了抿唇,还有温热的触感。

    圣人看似无情的薄唇,竟然不是凉的。温度,不但体现在了他的唇上,更是举动中,话语里。

    “就这么还。”谢衍颔首,很确定,“陛下现在也不想动手了吧?”

    “……”这谁能动得了手啊。

    谢衍的吻打断了他无端胀满的情绪,此时满腹恼恨泄了劲儿,无力感占了上风,殷无极反而不想和他动手了。

    他打算看看圣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要对我说,圣人只是路过花园。”

    殷无极终于不僵着神情,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挪动右手,依旧被谢衍扣着指缝,抽不出来,索性就不管了。

    他掌心有些汗湿,却还是板着看不出情绪的脸,试探他的深浅:“私底下来找本座,有什么话,不能摆上台面,非得单独说?”

    “在那之前,我想请别崖做一件小事。”

    谢衍的指尖微凉,本是缠绵的紧绕,此时缓缓松开。

    “什么事?”

    不多时,谢衍袖摆轻拂,在殷无极掌心放了一枚灵石。

    “这是……”殷无极一握,能够感知出灵石的尖锐棱角,这是一块上品的灵石。

    他再看去,谢衍手上亦握着一块灵石,与他相差仿佛。

    谢衍淡淡笑道:“我想给别崖看的是,两枚同样坚硬的灵石互相碰撞,会发生什么?”

    说罢,谢衍握住灵石,与殷无极那枚电光火石间相碰。

    他那枚灵石最尖锐的棱角,重重地擦过另一枚的锋刃,好似要剖开对面。

    一触即分。

    两枚灵石互相切割的地方,各自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殷无极看着灵石上不可逆的深深伤痕,静了片刻,他立刻懂了谢衍的意思。

    “两败俱伤……”

    他低声道,“圣人是想告诫本座,以北渊和仙门当前的实力,倘若起了摩擦,互相消耗,最终没有谁是赢家。”

    “战争,何种时候可以作为有效筹码?”

    谢衍道:“一是战争仅用于威慑,没有真正发生时。二是实力数倍于对方,可以极快地碾压战局时。”

    “这是基于理性,而非基于情绪的判断。”谢衍的声音如流水,稳定而平静。

    “天道结界偏移,是仙门的错吗?不是。是北渊的错吗?亦不是。既然不是我等的错,为什么要崇尚争斗,彼此消耗,为这种突然而来的矛盾买单?”

    “事端乍起,我们都措手不及,但能坐下来谈,就说明我们当下没有开战的欲望。仙魔已经平静了许多年,是盟友,而非敌对。”

    月光如水,谢衍的漆眸里盛着一轮满月,凝视他同样幽深的绯红色眼眸。

    “事情没有变得更坏,别崖,我们还有更多空间与时间来腾挪。”

    殷无极此时能耐心地听完谢衍的陈述,不将个人喜悲置于利益至上,说明他早就是个成熟的君王。

    “圣人真正的态度,本座知悉了。”他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

    在五洲十三岛的牌桌上,这对师徒,演绎的都是“至尊”的角色。

    既然是别人眼中的至尊,台面上一圣一尊,当然谁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但是,圣人现在还没有领会,本座最恼怒的点在哪里。”

    殷无极话锋一转,将还被握着的手缓缓收回,收拢至广袖中,他学聪明了,不让谢衍有以情动人的空间。

    “请陛下赐教。”谢衍见他肯开口,当然愿意聆听他的看法。

    却不料,殷无极向他讲述的,并非是仙魔的争端,利益的权衡或是魔宫的条件。

    “被卷入那场争斗的死难者,是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魔民。他叫做张崇明,四十二岁,住在启明城外围的张家村,家中有结发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月色像是流萤倾倒,缓缓地浇在繁花之中。

    此时万籁俱寂。

    仙魔两道的至尊共坐亭间,一人讲述,一人倾听,听一个很不起眼的凡人蜉蝣般朝生暮死的一生。

    “由于是启明城下辖,我吩咐了柳苍穹,要将他的白事办的足够体面,还要亲自送去魔宫的抚恤,保证遗孀和孩子的生活。”

    “在来与圣人会面之前,我变化成路过的少年,去了一趟张家村。我很想知道,被无辜卷入的张崇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的谈判桌上,仙魔两道的精英彼此对峙,冷嘲热讽,死咬着利益不放。

    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数字。

    伤亡也是一种数字。

    零或是一,或许是成千上万,那都是一串数字。

    或许,在修真者的眼里,虽然都建成了足够稳定的秩序,在其约束下,他们要保护凡人性命,却潜意识地将凡人的一生当做易逝之物,不值一顾。

    能够代表仙魔两道的修真者,也都是站在顶端的天之骄子。没有人去听一听死难者的名字和故事。

    “我从张夫人口中听说,张崇明是个务实顾家的汉子,北渊的水土不好,务农不是个好活计,启明城周边产矿,要矿工,他就去封闭式的边远矿场谋生,大概三四个月才会回一次家,就定期将工钱寄回家中,让妻子抚养儿女。再过不久入秋,今年的收成好,魔门也要开始招新,一双儿女也到了测试根骨的年纪,万一天分好呢,说不定就走出村子,出人头地了…… ”

    “……张夫人对我说,今年年关,矿上放假,他回家了一趟,黑了不少,人更壮实,背回来了腊肉和蹄髈,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她还给我展示了一条铜链子,上面串着他亲手打的平安锁。手艺不好,但是胜在真心,平安如意……还有一束干花,他的夫君走前花了一整天,在山坡上采的,还很完好,最终被张夫人流着眼泪,和缝制的寒衣与布鞋一同烧在火盆里了。”

    谢衍听他絮絮说着,也在心里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形象,而非是文书上的单纯的数字了。

    “我表明身份后,张夫人听说我欲向仙门讨个说法,顿时泪流满面,在我面前长跪不起。”

    殷无极顿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她是悲痛于丈夫死于引发的山崩,要我替他夫君报仇,或者是教仙门擅闯者偿命,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却不料,张夫人长于山村,此生未曾见过启明城以外的风景,却有凌然大义,道:‘农妇虽无见识,但也知晓,不能将私人恩仇置于北渊之上。亡夫若泉下有知,恐怕也不想成为灾祸的源头’。”

    “……深明大义。”谢衍叹息一声。

    “连我的人民都知道,现在的北渊不能一怒而兴师,我又怎会轻启战端?”

    殷无极倚着栏杆,神情似乎有些疲倦,当一切激烈褪去,留下的是平静。

    “圣人啊,当久了上位者,是什么感觉呢?”

    他自言自语,“看那些白纸黑字的文书太久了,就觉得什么都是数字,经济是,人命亦是。什么都是能用来交换利益的东西,底线是,尊严是,人亦是。”

    “……”

    谢衍在这个位置比他还要久的多,此时的他,固然知道标准答案是否定,但他一时竟说不出口。

    或许,这种麻木的感觉,他与他皆感同身受。

    殷无极见他久久不答,又道:“圣人啊,我来之前想,如果真的起冲突,可能是北渊无法承受之重。不知道有多少魔兵,要在长夜之前提前写遗书,也不知道我会送多少人去战场,只为填一道战线……倘若真到了不得不的那一天,我不会等在后方魔宫,至少要站在最前面。他们的最前面。”

    “但是,现在明明没有到那个地步,那一天。”他顿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谢衍,“……是吧?”

    谢衍阖上眼眸,叹息。

    他今夜根本没必要劝说,也不必讲任何道理。殷无极什么都明白。

    他早就是个成熟的上位者了,他如何能再把他看做孩子,试图再以师父的身份,教他应对之策呢。

    恐怕,再过些日子,他就什么也教不了帝尊了。

    谢衍收敛翻涌的思绪,掩去那一丝不甘,叹息道:“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陛下的期待恐怕是,仙门摒弃傲慢与偏见,真正地致歉,与北渊真正达成一个足以管控今后类似争端的可行之策,让类似的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谢衍明白,这对于山头林立的仙门是很难的。但是,再难他也不能说半个难字,先做了才是。

    殷无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放松的笑容,他端起一盏置于桌上的酒,为谢衍满上。

    他们执盏,在长夜熹微中对望。

    酒杯相碰。

    “致此夜月色。”

    “致和平。”

    第440章 一封剑帖

    经过漫长的磋商, 这件发生在边境的摩擦,最终被定义为事故,以两边各退一步的方式, 告一段落。

    为了应对天道结界的偏移,共治成了必要的选项。

    结界仍在变动, 未来尚未可知,他们只能竭力维持当下的和平。

    如此, 相安无事渡过七十年。

    在北渊埋头发展, 蒸蒸日上时,迈入天元历415年。

    与此同时, 仙门东桓洲发生了一场隐晦又牵连甚广的斗争。

    紧随着步入渡劫期, 一跃成为道门佼佼者的宋澜,叶轻舟后发而至,一脚踩在了渡劫期的边缘。

    就差一个契机,“道门剑神”将会实至名归。

    伴随着谁是道祖接任者的争议,一场暗面的交锋开始了, 足以裹挟两名关系要好的师兄弟。

    宋澜根基深厚, 修为更高, 在东洲有着许多簇拥者。

    但天才的号召力, 亦是光辉夺目。更有甚者,认为叶轻舟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比宋澜更有登圣的可能。

    站队正在静静开始, 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他们小心地谈论道祖门下的两位天骄,说他们师兄弟终有阋墙之日。

    面对涌动的暗流,三圣出奇的一致。

    他们作壁上观。

    听闻长清宗近日的变动,谢衍不置看法,将儒卷收起, 对着儒门三相叹道:“道祖老了。”

    “圣人也会老吗?”沈游之不知为何而忧心。

    他问道,“师尊为何这么说?”

    谢衍道:“圣人之暮年,并非是容貌、体态或是寿数的老去,而是心的衰败。”

    “当野心如潮水褪去,与世无争的那一刻,圣人就在渐渐变老。”

    “身在圣位之上,固然十分高远,教人崇敬仰慕。但是我们分明知道,天外仍有天。圣人之老去,就是满足于如今的地位与声名,放弃了仰望天门的梦想,只想安然渡过天命的寿数……”

    “彭祖虽高寿,也犹有尽时。如此,安能与天齐平?”

    谢衍抚过摆在剑架上的山海剑身,光明与阴影在圣人的背后交错,张牙舞爪。

    “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其乐无穷。”

    “时至今日,吾尚能感到个中乐趣,而……”

    他的声音淡如深水,观剑锋蒙尘,徒留一声叹息。

    “道祖、佛宗,二位圣人,如今还有与天道相争的勇气吗?”

    这场道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前后历时十年。

    最后,以叶轻舟离宗游历,追寻剑道真谛告终。

    他向道心起誓,永不与师兄相争。宗门有召,他无论身在何处,必归来襄助,以报师门养育之恩。

    从此,宋澜成为实质上的道门掌权人,呼风唤雨。道祖不再过问长清宗事务,从此长居清净山。

    “老道也算是卸任了,未来,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哪怕是权力更替,道祖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如常来微茫山蹭茶喝,“圣人,你如何看?”

    “道门也是仙门的一部分,还得问过圣人的意思。”

    随着谢衍年岁渐长,步入圣人的盛年,声名煊赫如日月高悬。

    道祖也越来越老,已经不再戏谑地称他为“小友”。

    “道祖觉得这样好,那么就如此办,衍无异议。”谢衍无意插手道门内部的新老交替。

    道祖是否有偏向,是否有私心,他不知道,也不必去问。

    正如道祖知道,圣人的逆鳞是远在北渊的那位帝尊一样。不点破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他思及此,撩起袖摆,为道祖斟茶。

    “若是再年轻个一千岁,老道还有心争一争。现在,我是真的老了,管不动了。”

    道祖叹息,“轻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不适合做道门的魁首。那一个个老狐狸,心眼比蜂窝煤还多,他若是坐了那位子,还不得被欺负死。”

    “如此看来,倒是宋澜适合得多。”

    谢衍颔首,“叶轻舟在剑道上颇有天分,且去修剑吧。”

    “是吧,圣人也这么认为。”道祖见他认可,笑眯了眼,“天生一副侠骨柔肠,他得去江湖啊。”

    谢衍低眸看着舒展的茶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叶轻舟最近,向吾递了一封剑帖。”

    谢衍天下无敌太久了,久到这至高的巅峰之上,早就堆满了皑皑积雪,少有人迹。

    除却偶尔与他交手、却总是点到为止的帝尊,他还是第一次接到后生的挑战书。他有些新奇。

    道祖闻言,似乎有些哑然。

    很快,他慈和的眉目舒展开,竟是抚掌笑道:

    “那孩子,和师父说要去游历名山大川,找寻对手,用毕生去参悟剑意。怎么,他莽莽撞撞的,竟是把剑帖发到圣人这里来了吗?”

    灰袍道人似乎为少年意气所感,明显老态的脸上也泛起了几丝红光。

    “圣人如今的实力,连老道观之,都不会生出一较高下的意思,轻舟那孩子,到底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他很为徒弟骄傲,谢衍听得出来。

    到了道祖这个年岁,他更像个颐养天年的老人,欣慰地看着膝下儿孙成长。

    “道祖认为,这一帖,吾接还是不接?”

    谢衍无论是身份还是辈分,都比叶轻舟高的多。他接下剑帖,无疑是欺负后生,胜之不武。

    谢衍固然有心提点,还得先问问叶轻舟师长的意见。

    道祖抚着长须,笑道:“时过经年,轻舟在剑道上也算是小有成就。可惜,他没遇到过更好的对手,见过更大的天地……既然他都求上了微茫山,老道就豁出老脸,劳烦圣人,让那孩子见一见山海剑意吧。”

    十日之后,圣人接下叶轻舟的剑帖,与之约战九华山。

    日头正好,洒在牛车铺满的稻草上。叶轻舟用斗笠微微压着脸午睡,遮挡住过盛的阳光。随着老牛抬蹄,他悠然过南山。

    红衣少年循着术法指示寻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叶轻舟,你起来!”他的声音清冽。

    “唔,做梦吗,怎么听到游之的声音了?”叶轻舟睡得迷迷糊糊。

    “……你疯了,居然想起来挑战师尊,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啊。叶轻舟,我得说你什么好?”

    沈游之跳上牛车,揭开他的斗笠,让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皮上,急急道:“快别睡了,十日之后,九华山,师尊应战了!”

    叶轻舟昨夜和几名萍水相逢的侠客畅饮通宵,黎明才分别。

    他本来昏昏欲睡的,忽然听到这句话,酒全醒了。

    “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叶轻舟坐起身来,高兴的像个孩子,不断抚着战栗的名剑“千里”。

    沈游之嘴上毒,心肠却软,横他一眼,最终还是别别扭扭道:“……你别逞强,该认输就认输,不要太拧巴了。我多少还能抢救一下你。”

    他主动包揽离山送信的活儿,还向师尊旁敲侧击,生怕师尊会不小心把友人劈死,他救都救不过来。

    谢衍说,只是指导战,他才松一口气。

    叶轻舟眼眸发亮,道:“我还给北渊魔宫发了一封,果不其然,被北方那位帝尊拒绝了,理由是控制不好,会杀了我。”

    “我刚才还在想,圣人是不是也会拒绝我,毕竟他日理万机嘛。”

    他跳下牛车,青衣斗笠,轩朗俊逸,好似清风。

    “……连北渊也没放过,非得挑战那位剑中帝君,你赶着投胎啊!”沈游之闻言,登时目瞪口呆。

    他本想说“你和我师门是杠上了吗”,但想了想,那位前大师兄名义上早就不算师门中人了,才住了口。

    叶轻舟遗憾道:“帝尊的剑法天下霸道,当年仙门大比,我有幸见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少年时我就想,等到我剑法小有所成,定要向他请教。”

    “可惜,我的境界还没有到能挑战帝尊的程度,败即是死。帝尊不愿应战,并非是怕了我,而是怕错手杀了我,他现在不想与道门起冲突。”

    沈游之听罢,拍着胸脯顺气,恼火的直跺脚,“姓叶的,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专门挑比自己强的多的人发剑帖,你再作死,我不管你了啊!”

    “好了好了,小游之,饶我一次吧。”

    十日后的九华山,听说圣人破天荒地应战,许多大能都纷纷围拢至此,把山脚挤了个水泄不通。

    “道门那位新出炉的剑神?”众人议论纷纷。

    “近日,突破渡劫期大关了吧,刚出关就来挑战圣人,真是不怕死。”

    “圣人心中有数,碍于道门的面子,不会怎么样的。但是,就算圣人点到为止,这场较量依旧值得一观。”

    “圣人的实力毋庸置疑,叶轻舟是深是浅,这个剑神之名立不立得住,全看他能够接下圣人几招了。”

    九华山奇崛险峻,为了今日之战,圣人甚至还提前设了结界,避免引起山崩,遭殃山脚的村庄农田。

    御剑和御器显然是禁止的,唯有大能修士,才能在圣人设下结界的山峰自如行走。

    如此千载难逢的热闹,五洲十三岛久未遇到,其他势力自然也隐姓埋名,前往观战。

    “陛下,咱们不打招呼就过来观战,真的好吗?”陆机嘀嘀咕咕,“圣人不会恼吗?”

    陆机很久没有深入仙门腹地了,此时放下手中事务,和上司一道凑这场全修真界都在凑的热闹。

    “本座向圣人打过招呼了。”殷无极声音清冽,“再说,谢云霁有什么好不同意的,怕本座见他输给小辈?”

    帝尊化身少年,黑色武服,腰悬长剑,头戴斗笠,遮住过盛的容貌,隐于泱泱人海间。

    殷无极嘴角一勾,话里有话道:“陆平遥,你不是前几日就坐立不安,一副想请假的样子嘛。原来不是想来凑这个趣?本座记得,你可是很推崇圣人的……”

    “谁推崇了,没有!臣推崇的肯定是陛下!”陆机当即矢口否认。

    圣人结界笼罩山峰,雾气缭绕。许多大能已经沿着山壁而上,步若清风,如履平地。

    “走,混进去。”殷无极轻身提气,转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今日各家道统都来了人,仙门也不以为怪,宽容地忽视了那些妖气、魔气和鬼气。

    九华山顶是一座巨大的试剑台。

    试剑台通体洁白,寒冰白玉铸就。传闻中,唯有剑道大成者,才能在试剑台上留下剑痕。

    几千年来,此地约战者多,但留下痕迹者寥寥无几。

    修真大道残忍无情,此间多是身与名俱灭之人。

    不包括今日站在九华山巅的两个人。

    面对一袭白衣如霜的圣人,青衣剑客向他执剑行礼,声音朗朗。

    “圣人出山海,剑意动五洲。山海剑,当为当世之顶峰。”

    “叶轻舟不才,愿请教圣人山海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