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人前显圣
谢衍孤身站在白帝塔上, 高塔镇压着千万万的妖邪。
金光煌煌地照,照尽一切肮脏漆黑污秽,也照着他雪白无暇的衣袂。
以日晷倒影天意, 谢衍分明从那显形的幻象中,看见天意如刀。
“圣人之力终有尽头, 不可违抗苍天。”
倘若他一意孤行,非要逆天而为……
这高悬天际的绞索, 就是圣人的终焉。
但是, 谢衍破祟而出,鼎立于此, 作那仙门的高悬日月, 并非是为了屈从天意。
他布局千年,高阁调鼎,亦不是在等沧海兀自横流。
谢衍拂袖,慨然笑道:“吾之生死,只会由吾所愿, 从不由天所愿!”
“宿命, 何须天来定义。”
面对请他赴死的召唤, 谢衍的第一反应, 并非向天道下跪称臣,而是持剑。
他握住山海剑的剑柄,从身前一荡。剑意如白练, 如蛟龙,遁入天宫,直斩虚空!
顷刻间,九天雷鸣。
白帝城外的江水浩浩,竟是浪涛翻卷, 波谲云诡。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同时,天穹蔓延蛇形的天雷,正对城中逐步蔓延的疫病无计可施的修士们,见到这一异象,正在踌躇是否疏散城中百姓,外出避难。
很快有人道:“是圣人登了白帝塔。”
不明所以的东洲修士:“圣人?这一位来东洲做什么?”
“难道,是中洲唯他独尊还不够,他要将东洲也彻底纳入麾下吗?”
在白帝塔旁的山崖上,殷无极本想循日而去,协助谢衍将天幕的虚影破开。
却不料,师尊先他一步斩破天道幻象。
殷无极思忖,眉宇似有忧色:“若要断绝这疫病源头,首先要斩断天道降下的灾厄。他未曾将计划说与任何人听,只是自顾自做了。这灾厄根本等不到肆虐的那日,就被掐灭在襁褓里,这就是‘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吧。”
“仙门再次平静地度过一次灾劫。可是,谁又知道他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呢?”
谢衍不为自己表功,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胜计。殷无极不知为何,为他觉得不值。
谢衍径直踏上这贯穿白虹的剑意,乘风而起,宛如临江仙。
殷无极望向天穹,圣人如一片飞雪,宽袍广袖携着烈烈狂风,身影化为煌煌曜曜的利剑,在空中肆意而斩。
谢衍敛眸,眼眸再睁开时,漆黑深潭映着炽烈的金光,好似古今圣贤皆以他为媒。
挂在虚空中的天道倒影,正在借助日晷窥视此间。
祂竟是幻化成一颗浑浊的眼球,瞳孔中充满了黑与白的混乱线条,似乎正在组成混乱邪异的一幕。
这绝非常人可目视之物。殷无极心中悚然,登时回头,以魔气结界遮住三相的视线,厉声道:“闭眼,不能直视!”
此时,足踏虚空的谢衍旋身,躲过那些肆意舞动的黑白线条。
他单手并成剑诀,言出法随:“退!”
顷刻间,山海剑意穿透天的裂隙,剑影高悬,如潮高涨,再回潮打落,逼退从天幕后妄图染指此方世界的天意。
“山海剑——”
顷刻间,谢衍再执剑飞掠而上,好似每一步都踏着实质的登仙之阶。
谢衍的身影与那虚影之眼靠的极近,并不怕被那邪祟同化,以他为圆心迸发出万千剑辉。
无数山海剑的虚影,将那瞳孔刺的千疮百孔。
天空中徘徊在成型边缘的虚空之眼陷入混乱,祂本就受到重创,在撕裂边缘。
谢衍还嫌不够,在瞳孔中央划出一道长长的裂隙,如同剖开天隙。
在这近乎疯狂的穿透性剑意下,那虚像就从内部迸裂,化为破碎的阴影,散如浆液,半个天幕黑暗尽染。
人前显圣。
在扩散的黑暗面前,谢衍的存在,比日月还要光耀。
谢衍拂袖,昂首,向苍天挥动长剑。
浩瀚如天河的剑意再度铺陈整个天际,挡住了那倾倒如雨的黑暗,形成了一道维护世间的“壳”。
山海剑璀璨的光芒挡住了那散落的残影,避免凡人或是修士直视,或是化为灾厄之雨降落世间。
天幕后的阴影见到这一次无法向此世投注影响,只得不甘不愿地缩回了天的背面。
乌云散去,天雷也停了。在天道最后一丝触角退回时,异象就此消失在天际。
“谢云霁,你真是乱来!”
殷无极身形一晃,转瞬就从山崖上跃下,向着充当了另一层天幕的剑意中央飞去。
这时,三相眼前的黑暗才被帝尊撤去。
他们极目望去,却见殷无极的玄袍大氅在山风中掠过,如同蝴蝶振翅,又似一叶飘零。
殷无极借着圣人剑意轻身而上,腾挪间,他如履平地,好似在攀登绝顶高峰。
这条通向谢衍的路,唯有他能走过去。
当年,他初登尊位时,谢衍曾带他亲眼看过世界的本质。
这些年来,他正在对抗天道与自我质询中渐渐地明白“道”的真意,亦只有他,才能与谢衍大道同行。
天穹上,谢衍似乎力竭了。白衣如雪的身影,似乎在向后倾倒,他的眼里还酝酿着惊澜怒涛。
当他身化长剑破天,双瞳直视天裂时,那股徘徊于他身旁的磅礴怒意,几乎贯穿那苍穹的裂隙,竟是一瞬震慑了背后的天道。
“下落的时候,要稳。”谢衍阖眸,心中有数。
谢衍现在承载的力量堪比陨星,不能轻易落在地面,否则这片山林云海就全完了。他必须在收割完残影后,收回放出的无限剑意。
为此,圣人儒袍凌风,广袖飘散,他开始卸去过分磅礴的灵力。
谢衍抬手,无数剑光齐齐倒转,化为雪白的灵力激流,重新回到掌心,这等反作用力,更是加速了他的坠落。
“……是别崖吗。”坠落的那一刻,谢衍看见了帝尊的身影,无声地笑了。
在谢衍如流星坠至林海中央前,帝尊的身影如雾又如风,穿过剑意与风声的轨迹,伸臂去接从暴风眼向下坠落的圣人。
殷无极并未往外释放魔气,他将力量凝于一点,在揽住圣人的腰时,以手抵住他的脊背,为他梳理一瞬间被拉至巅峰的灵气。
“无事?”殷无极的声音醇厚,夹杂着耳畔的风声。
殷无极化风时,刻意虚掩身形,藏身于山海剑意之间。除却三圣,没人能窥探魔君帝踪。
“平安。”帝尊来了,谢衍就不担心自己坠落引起的连锁反应,淡淡一笑。
他卸了全身的力道,将神识凝聚于右手掌心,教天穹上盘旋寻不到出口的剑意回到他的身体里。
不多时,风烟扬起。殷无极带着谢衍降落在密林掩映处,漫漫林海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还没等谢衍点头示意,殷无极有点恼,凑上前去。
他的长睫垂下,显出几分多情,“谢云霁,你真是乱来,登白帝塔,用日晷照出天道的阴影,然后把其直接打回天幕后……”
谢衍往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在止不住地笑,“乱来吗?吾怎么觉得恰逢其时?”
“别崖,你也看见了,天道欲借吾性命,那吾如何不能斩祂一臂?”
他扶着帝尊的臂膀,到底是站稳了。
谢衍长至腰部的墨发披拂,发冠早已碎成齑粉。他再抬起冷冽凤眸时,拭去唇边的血,几分恣意,几分疯狂。
“千年在即,天道正在见缝插针施加影响力。来犯一次,吾就退治一次,绝不让祂染指……”
“无论是五洲十三岛,还是你。”
“绝不。”
儒袍白雪红梅,圣人苍白的唇弯起弧度,染上妖异的一抹红。
“圣人,您好疯啊。”
殷无极凝望他片刻,倾身吻去他唇畔的艳烈,尝到了圣人心血的滋味。
谢衍浑身灵气激荡,情绪波动异常,正没法平息。交战后的情人之吻,他自然笑纳。
他甚至还按着殷无极优美雪白的后颈,勾勒着他的下颌,把他咚地一声摁在了旁边的树上,噬咬他弧度优美的薄唇,直到咬出了血。
帝尊喘息一声,又被圣人失控按住,揪着衣领,吻的喘不过气来。
“这么厉害,您是要吃了我么……”
殷无极笑着拂过他的腰际,品味着其中令人怖畏的占有欲。
他似乎觉得,圣人这泓冰寒的深潭,都快要变成一团痴狂的火了。
到底是师徒,他们谁都不比谁正常。谁又比谁疯魔。
谢衍在齿列中嚼着他隽永的爱,再配以战意佐酒,饮下魔君如痴如狂的一颗心。
殷无极环着他强劲瘦削的脊背,反身将喘息不稳的圣人按在树荫里。
“您不要害怕,我暂时……还不会离开。”
他将谢衍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吐息温柔,“师尊摸摸看,还是热的,活着的,我还在您身边。”
赤眸墨发,他是妖异绽放的红莲。
谢衍漆黑的瞳孔微动,动荡的灵气忽然稳定下来。
他摸到了他,温热的,鲜活的,他的肩膀渐渐停止颤抖,他不怕了。
怕。真是微妙又独特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不晓得怕的感觉,独独在弟子的身上尝够了这滋味。
“师尊,您方才真是天下无敌,教弟子心里怦怦跳着,和头活鹿似的,你瞧,都要跳出来了。”
殷无极凑上去,舐去他唇边的血,渡去精纯的魔气,说着缠绵的情话。
“不过,在看顾这茫茫众生的时候,您也要顾惜您自己,不要再这样……”
殷无极垂着眼眸,吻过谢衍伤痕累累的掌心,他带伤染血的肩膀,他如暗室白玉的锁骨。伤痕亦是勋章。
“……后面会怎么样呢?”殷无极问,“天道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衍坦然道:“不知道。”
殷无极诧异,继而笑了,“天问先生也会说不知道。”
谢衍:“你方才揍过祂一顿,你占卦,祂会摒弃前嫌地告诉你下面会发生什么吗?”
“好像是这样。”
谢衍似乎真的觉得疲惫了,他环着帝尊,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在战后静静地拥抱一阵。
殷无极很安静。用吻抚平谢衍的伤口后,他乖乖地被师尊抱着,或是被梳理头发,或是被抚摸脊背。他感受圣人难得的、像个活人的一面。
谢衍动了动,山海剑嗡鸣一声,返回他掌中。
“那个天道的预言,圣人小心。”殷无极道。
谢衍阖目,淡淡笑道:“请我谢云霁赴死,还早着呢。”
“若是吾不得不殉道,那么死法,也得由我来决定。”
他就算是死,也合该死在逆天的路上。
他不会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第412章 君子逾墙
天象回归正常, 儒门三相在林海之外,迎回归来的一圣一尊。
谢衍负剑徐行,身侧苍翠向后倒退, 他却好似漫步云中。云纱流锦的雪白儒袍染着大片血色,似雪里红梅。
他将墨发随意拢在背后, 青丝披散及腰,随风飘荡。晚风偶尔撩起一缕, 遮住他如星如月的眼睛。
他顺势阖眸, 神情不似寻常淡漠冰冷,唇畔的弧度也温柔几分。
殷无极跟在他身侧, 腰间悬剑, 玄金色锦袍常服,腰束玉带,束着庄重帝冠,端得是姿容赫赫,威仪不凡。
魔君与圣人距离一步之遥。
殷无极随意伸手, 将谢衍乱飘的长发撩到身后, 促狭道:“风有点大, 圣人不束冠, 仪容不整。”
他方才逼退天道影响,玉冠早就碎成齑粉。
殷无极打趣他,显然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谢衍顿足, 看着帝尊意气扬扬的模样,随即旋身探手,从帝尊冠里抽出发簪。
帝尊猝不及防,头颈微微后仰,却未躲过。
“诶。”他侧头, 三千青丝落下,柔柔披在双肩,遮住半张昳丽容颜,神情有些发懵。
谢衍取走帝尊的发簪,随手挽发,将披拂长发松松束起。
“谢云霁!”殷无极发质滑软如丝缎,被他偷袭,绯眸埋怨似的瞧他,恼道,“你好记仇。”
谢衍侧眸,淡淡笑道:“这下仪容整洁了,陛下说不得什么了吧。”
殷无极拢着发,气得跺脚,恼道:“那是圣人窃走本座的玉簪。”
“读书人的事情,怎么算窃。”平原上风起云动,谢衍拢袖,白衣随风,仙气缥缈,“是借。”
“那你什么时候还。”殷无极撇头,看着青山点翠。
“……嗯,还要还?”
三相垂手肃立,等待师尊归来。此时见到这一幕,三人登时欲言又止。
有人污蔑圣人清名,他从来不放在心上,连解释都懒得。
魔君促狭他一句,师尊怎么就这么在意,还要当场报复回来?
而且,这毫不避讳的亲昵,对话时的从容,眼神的交汇,甚至是肢体相触……
可见,两人既不是单纯的决裂师徒,亦不是明面上那般水火不容。
风飘凌不敢妄加揣测,哪怕他们白叫了许久的师娘。
在魔君对身份不加掩饰后,师尊仍旧没有解释过他们的关系,魔君教他们继续喊大师兄,也未曾当面澄清。就这么不清不楚着。
“回去吧。”谢衍看着三相时,神情恢复寻常的淡漠。
“白帝城疫病源头已经斩断,不会再向外扩散。你们几个带人去协助东洲道友治病救人,平息疫灾。”
“是,师尊。”白相卿担忧地看着谢衍身上的血红,问道,“您的伤势……”
“小伤而已,休息一阵就无妨了。”
圣人无论到哪里,都是贵客临门。他在白帝城的住所,自然由当地最豪奢的世族安排。
他们低调回城。儒门师徒皆住在城东的临安小苑,可以看见依山的白帝塔。
殷无极披拂长发,听着一路上谢衍对三相的安排,好似在生闷气。
谢衍继续道:“……最近天道不稳,灾祸频频。此地又非中洲,我等作为盟友,应当履行……”
殷无极抱着臂,站在门前,开口就是阴阳怪气:“人家又不记着圣人的好,只觉得圣人要把手伸到东洲来,正在盘算着怎么合力遮掩灾情,塑造歌舞升平之世,把圣人好生忽悠走呢。”
毕竟隔着道统,儒道又是世俗道统,与道、佛路径相异。
就算道门表面与儒道一团和气,背地里的小动作却没少过,也有不少宗门世族与圣人面和心不和,对他阳奉阴违。
就连这次登白帝塔,他就算与道祖商议过,也把借用姿态做足,还是替东洲祛除天道影响,也不见得会有人记他好,多半觉得他多管闲事,盛气凌人,压了他们一头。
若是平常时期,谢衍也没必要干涉道门,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即可。
下一个千年在即,天道的影响力逐渐加深,灾祸更加频繁,人心各异,涌动也更激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谢衍见他不忿,停了停,似要开口。
风飘凌听着大为不满,话语里带着些质疑:“儒释道是为血盟,帝尊此言,莫不是要离间仙门?”
殷无极见他木头脑袋一根筋,略略挑眉,不吝点拨他几句:“风师弟常年在微茫山上修行,却少了下山入世。师弟先前陪本座去白帝庙,难道没听到这白帝城中的风言风语?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都是些小人之语,不懂师尊深意。”风飘凌沉默了一下。
“三人成虎。”殷无极冷笑一声,看向儒门三相。
谢衍关注实用,刚萌芽的灾厄容易处理,以他的能力,自然很快就平息了,当然不在乎这些。
但弟子不能不在乎。
帝尊似是在训斥,“做弟子的,不维护师尊名誉,竟是束手一旁在看,收你何用。圣人阻止你,是因为对此不上心,难道你就没点主动性,就这样干看着?怎么当大师兄?还不如……”
他顿了顿,把那句“还不如我来”给咽下去。
殷无极现在的身份,早就没法做儒门大师兄了,不得已,才这样教着风飘凌这个榆木脑袋,却心里顶得慌,很不好受。
风飘凌好似领悟了什么。他垂首不语,良久道:“受教。”
维护师尊名誉,为儒门争光添彩,谢衍辈分太高,不能出面,只有他们这些做弟子的来。
不过,谢衍似乎有意让他们专注修行问道,不怎么在意名望得失,也从未这样要求过他们。
见帝尊恼火,谢衍扯住他的玄色袖摆,耐心解释道:“吾此次是斩断源头,举手之劳而已,知道的人心中自然有数,不必大肆宣扬。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道门地界,低调即可,陛下不必为吾不平。”
殷无极拂袖,冷哼道:“你倒是晓得利害,又公平过了头,凡事因循法度,不会随意惩戒,才教有些猖狂蠢物觉得能爬到你头上来。”
谢衍也明白,自己东巡至此,许多事情都是强行干涉,不得已为之。
若是他风光太盛,势力划分复杂的道门各家,颜面上显然会很难看。
但碍于他仙门之主的身份,他们又得好生迎接着、捧着、伺候着,再悄悄收拾自己家的污糟事,摆一个花团锦簇的舞台给他看。如此,接着奏乐接着舞。
白帝城看似寻常无事,怕不是在圣人仪仗到来前,染疫的平民都被藏起来,声音都传不出几分,才有他们进城时的一切如常。
殷无极:“对圣人而言,逼退天道,反而是这些事中最简单的一项了。这道门山头林立,旁支复杂,世族大姓不比中洲少,各个都是土皇帝。您这仙门之主,虽然高高在上,却远在天边,鞭长莫及,若不是东巡至此,谁把您当回事?”
殷无极撩起墨色长发,别在耳后,露出半张容颜极盛的脸庞,红唇却微挑,讥讽冷笑。
“也罢,本座不多问了。圣人的事,心中自有筹谋,本座也配管吗?本座是您的谁啊?”
谢衍欲言,却被殷无极抢白。
殷无极赤眸凝血,拂袖就走,“哪怕停战结盟,仙门也是时时防着我们魔道,哪有儒释道来的亲近?是本座自作多情,说话难听了,刺耳了,圣人不想听,那就听那些奉承去。您这脾气,也就本座忍得了。”
说罢,殷无极也不理他的反应,径直推开房门,进去就带门落锁,当啷一声,把谢衍关在了门外。
谢衍:“……”
谢衍伸手覆在门上,却不敢下手推,怕惹恼了时阴时晴的帝尊,显得有些踌躇不定。
沈游之看着他们敬重的师尊被晾在门外,登时跳脚。
“岂有此理!殷师兄就算叛门了,也不能这么对待恩师!而且,这是师尊的房间,他怎么可以自己占了,却把师尊关在门外晾着……”
白相卿忙拉住年轻气盛的红衣少年,不顾他的挣扎,捂住他的嘴,道:“游之,小声点,祸从口出。”
这小祖宗,可别提醒师尊他是被帝尊晾在门外了啊。
风飘凌立即为师尊分忧,道:“师尊,无妨,就算帝尊占了主屋,苑中还有空房,弟子马上去收拾。”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输给魔道,哪有来求医的魔修占了仙门之主的房间,他们还得忍气吞声的,又开始卷袖子,誓要维护师尊。
“放着弟子来,弟子一定去劝服魔君陛下,师尊放心……”
帝尊也没设结界,只是关门落锁而已,谢衍若想进,有一百种方法。
谢衍敲了门,不应,怔了片刻。
“他真怠慢。”沈游之和白相卿咬耳朵,委屈极了,问道,“殷师兄以前也是脾气这么坏的嘛?”
谢衍很快有了主意,在弟子们的注视中,来到了还未落锁的窗前。
在他们眼里光风霁月、君子风度的圣人,竟然轻而易举地推开窗户。
紧接着,他踩上窗台,转瞬就翻了进去。
这动作,有够行云流水的。
三相:“……啊?”
窗户推开,再看屋内,殷无极玄袍宽松,长发披散,露出里衬的绛红,衬得他肤色白皙。他慵懒倦怠地抱着个手炉,似笑非笑地看着圣人翻窗的一幕。
“哪家君子会越墙?”殷无极歪歪头,怒意早就散去。
他乐了,“圣人,这是偷香窃玉。”
谢衍理了理衣袍,负手而立,理所当然道:“心中坦荡,即是君子,与越不越墙有何关系?”
圣人也没关窗,只是背身而立,窗外是暮色渐沉,圆月高升。
“师尊!”他的窗前趴着三个弟子,看着圣人不顾体面地翻墙,看上去三观尽碎,快崩溃了。
谢衍没觉得有什么。以前帝尊来仙门出席大比时,他私会都走的大门,那时还顾着些矜持体面,执意不肯翻墙。
现在哄徒弟是大事,翻墙就翻墙。
谢衍向来都是很会哄孩子的,他家的漂亮别崖也好哄的很,一点甜头就能眉开眼笑,分毫不记仇。
圣人站定,在袖里乾坤掏了掏,指尖摸到上次做的簪子。
他本是打算攒着,此时刚好拿出来哄帝尊。
三相看着师尊拉过魔君的袖子,递出一根精致华美的簪子,温言细语道:“借了帝尊的簪子,自是要还的,方才是吾冒昧了。……别崖瞧瞧,这根怎么样?”
殷无极转了转,发现是凤凰的尾羽所作,显然是圣人手笔,顿时爱不释手。
他的神情多云转晴,眼睛早就没了怒意,嘴上偏还矫情两句,道:“您这想起来道歉了。”
三相:“……”
他们看见了什么啊?
“师尊,殷师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少年沈游之心直口快,发出灵魂质问。
“师徒。”殷无极开口打断谢衍,似乎不想听他的定义,或者是怯于听。
谢衍沉默,或许是默认了。
“哪有师徒是这样的?”沈游之不解,也有点委屈,似乎在控诉师尊的偏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谢衍这样的一面。
殷无极俯身,敲了敲趴在窗台上的沈游之额头,似笑非笑道:“我只是在师尊的身侧,呆的比你们久……”
“因为,那时间足够长。”他的神情淡淡。
“一千年,罢了。”
第413章 耳鬓厮磨
魔道帝尊的身份高一截, 只是拿个乔,就在师门里成功卷赢,将试图膝前尽孝的三个师弟赶出师尊的门。
不对, 他们压根没被允许进屋。
殷无极斜倚在窗前坐榻的软枕上,将玄色外袍覆在膝上, 随意慵懒。
他的衣襟敞开,露出半边锁骨, 青丝如流淌的烟墨, 从绛色里衣外侧滑落。浓墨重彩的美。
殷无极笑着,红唇弯起, 脸色却苍白恹恹。
“本座替圣人掠阵, 魔气消耗太多,现在旧疾复发,圣人得负起责任来,替本座调养才是。”
说罢,他以手背抵着额头, 当场开始装病。
“哪里不舒服?”谢衍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脉上。
向来明察秋毫的圣人, 明明身上还有干涸的血, 却很容易被帝尊的茶言茶语骗到。
三相快崩溃了。
沈游之扒着窗户, 哀嚎道:“师尊,殷师兄是装的!不要被骗啦!怎么看您的伤都更重一点吧。”
谢衍淡淡道:“这等程度的小伤,休息几日就好了。”他对此不以为然。
“本座就是病体沉疴了, 你待如何?”殷无极似笑非笑,向他勾勾手指,“小师弟,你看不惯,进来咬本座啊。”
这模样, 简直让人几欲呕血。
风飘凌如鲠在喉,正想说话,却看谢衍站起身,在装病的绿茶帝尊和一心尽孝伺候他的三个弟子之间,很快就做了选择。
师尊不但没把殷无极赶出来,甚至还在三相眼巴巴的张望中,将唯一的窗户半阖,俨然打算关窗落锁。
谢衍觉得弟子们会体谅,甚至还温和解释:“别崖的身体虽然有些好转,但事关重大,还是不能轻忽大意。为师得替他梳理魔气,至于你们的孝心,为师心领,但是暂时不需要,且去歇着吧。”
师尊一碗水端不平。三相有小情绪了。
谢衍却不觉得这是偏心,简短吩咐道:“疫病之事的后续,你们协助道门处理。飘凌去找叶轻舟,你等配合道祖弟子,事情办的漂亮些。”
“这几日,无论有谁求见,不见。对外一律说为师正在闭关。白帝塔天道显迹一事,低调、淡化处理,儒门不得作任何评价。”
谢衍说罢,就毫不犹豫地关窗,设下结界。
咔嚓。
这是三相心碎的声音。
夜凉如水。关了窗,谢衍回身,却见帝尊支起身,那装出的病歪歪模样一扫而空。
他盘膝而坐,托着下颌瞧他,喜滋滋地道:“圣人,本座病了。”
殷无极嘴上矫情着,声调婉转多情,会说话的眼睛却带钩子:“您想好怎么替本座调养身体了吗?”
“魔气通畅,脉搏平稳……”谢衍走近,俯身,食指在他脉上一搭,无情揭穿了他的装病。
“从无忧城回来后,帝尊的心魔好转许多。虽说暂时还不能离去,但也不至于需要专门‘调养’。”
“哼。”殷无极撇头。
谢衍把他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袍往上拉,将他半遮半掩的锁骨挡住,无奈笑道:“别崖都几岁了,和这些孩子置什么气?”
“孩子?”殷无极转脸看他,挑眉,“也就沈师弟算是孩子,风师弟都是独当一面的年龄了……”
说罢,他垂着眼,委屈巴巴道:“圣人眼里,他们是孩子,弟子就不是?”
“……”谢衍半晌失笑,不觉得他茶,反觉得可爱。
当圣人看着魔君,笑时可爱,怒亦可爱。
在别人眼里,他多半是偏心的。但谢衍从来不会察觉。
谢衍理所当然地认为,殷无极压根就没缺点。世人责难,皆是对他的污蔑与诽谤。
殷别崖性子好,温柔又可爱;长得漂亮,最是绝代倾城;不但实力强,还慈悲仁爱,是天下独一份的君王。
他作为圣人,都未曾说别崖一个字不好,旁人怎配?
“圣人,回神了。”殷无极咬了咬他的耳垂,促狭道,“您在想什么,怎么这么专心?”
“不,没什么。”谢衍这才抽回思绪,应他一句。
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魔君一向是最美最体贴的情人。
殷无极知分寸,懂风月,从背后揽着谢衍削薄的背,挽着他的臂膀,让谢衍顺势坐在他的身侧。
一盏温暖的明灯旁,他的指尖轻轻掠过他带伤的肩膀。
“伤势,怎么样了?”殷无极的唇轻碰谢衍的颈后,呢喃细语。
被他的温热呼吸拂过,再亲吻,圣人玉骨冰肌的道体紧绷片刻,随即松弛下来。
谢衍伸手覆上左肩,搭住殷无极修长的手骨,轻轻摩挲,与他开了个玩笑。
“帝尊问的再慢点,伤就好了。”
他早就给出一块灵骨,现在并非真正的巅峰。但是谢衍依旧幽暗如渊,深不可测。
就连与天道数次对弈,目前为止,谢衍没有一次落于下风。
他既是代行者,又是守界人。
他不能败,败即是死。
他若是身死道消,谁来替他拒天道于门外,谁又能来替他看顾这茫茫众生?
谢衍突然攥住殷无极搭在他肩上,正在轻轻揭开他染血白衣的手背,用力到几乎捏碎骨骼。
好似压在他肩上的并非情人的手,而是来自无形天外的影响。
“师尊?”
殷无极没挣扎,而是由着谢衍紧握,轻轻唤他,“您怎么突然这么紧张,是我碰的疼了?”
谢衍目光从涣散到聚焦,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的钝痛。
这么久过去,他脊背的伤,竟然没有完全好透。
他仗着灵力强盛,伤势恢复得快,但天道的冲击毕竟不比寻常伤口。他带着殷无极从无忧城出来,伤势刚好一些,又紧锣密鼓地预备下一场对弈,纯粹是在靠极强的底子耗。
殷无极也是看出他的异样,轻叹一声,小心剥下他的白衣,见到了还未愈合的血肉,在圣人脊背上留下几乎透骨的伤痕。
他的坐姿端正孤直,有一副白玉锻造的剑骨。
雪衣从圣人双肩落下,料子是最柔软的云,如花瓣层叠从肩头垂落,露出他的纤薄不失强韧的白皙背部。
谢衍嫌长发麻烦,随意撩到一侧的肩上,将背部的伤完全呈现在魔君的面前,似乎不曾畏惧是否会遭遇背刺。
“您之前的伤才恢复不久,又这样乱来!”殷无极也没料到这么严重,眉峰蹙起,“我去寻些伤药。”
说罢,他就要翻身下榻,足弓刚落地,却被谢衍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了。
“寻常伤药没用。”谢衍侧头,平静地问他,“能感觉到‘道’的痕迹吗?”
殷无极咬着牙关,垂眸仔细看向伤势,像是被扎痛了,道:“能。”
谢衍道:“现在,撕开这些伤口,把道的痕迹剜出来。”
殷无极抽了口气,道:“谢云霁!”
谢衍不知何时取来一把炼制过的银刀,在火上燎了燎,微微笑道:“吾总不能指望那几个孩子来,陛下知晓利害,这东西不能留,你来下刀,动手快些。”
殷无极看着谢衍转过头来,瞳孔微颤,随即凝聚出他如雪的容颜。
谢衍的神情锋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剑。那如寒霜冻雪的容颜,在灯下竟是极美、极凛冽的。
“用背后对着您的宿敌,圣人当真不怕。”
殷无极先是判断过他的伤,并未有过多的儿女情长,而是很快就冷静下来,甚至还故作轻松地道。
“照这么说,吾把陛下留在枕边,岂不是更危险。”
谢衍将簪子取下,随意用殷无极递来的发绳缠住长发,免得影响他下刀,叮嘱:“手稳住,你平时怎么拿剑,就怎么割。”
“剜去之后,新的血肉自然会长出来。”他甚至还轻描淡写地安抚他,“不是多大的事情。”
“不需要圣人指点。”殷无极嘴硬了一句,神情却沉静下来,他变得更专注了。
“本座明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圣人的牺牲、受难与不得不,我都明白。”
谢衍眼睫一动,没说话。
殷无极比任何人都明白谢衍的责任。哪怕他再恼怒。
换做他在谢衍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他们是一类人。
当刀锋割开圣人皮肉的时候,殷无极的眼眸一颤,手腕端平,如平日雕刻炼器时那样稳。
一切有条不紊,无声无息。
沾染“道”的血肉被又快又好地剜去,落在托盘中。谢衍的脊背血肉模糊,几处深可见骨。
殷无极的掌心燃起漆黑的天生火,极为精细地燎过他脊背的伤口,确保不会残留一点。
在无忧城里,他几乎能伸手触碰谢衍的内脏。如今,他又可以这样接近地抚摸他的脊椎。
这种越过表象皮囊,直接接触对方血肉的感觉,极是赤/裸/裸。
谢衍始终挺直脊背,没有出一句声。
殷无极根本没问他疼不疼,这当然是疼的。但是此时问了,他总觉得浅薄,侮辱了圣人的决意。
“好了。”许久之后,殷无极的声音低沉。银刀落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
沾了“道”的血肉,即使离开躯体,也似乎还活着。
待到告一段落,圣人白色的灵气渡上脊背,覆盖了那层燎灼。
殷无极看向谢衍的后背,祛除了天道影响,新生的血肉,终于可以正常地长出。
“结束了?”
“嗯。”殷无极颔首。
谢衍动了动肩膀,似乎是牵扯到伤口,轻轻抽了一口气。这是疗伤过程中,除却微微沉重的呼吸,他发出的唯一声响。
银刀放下后,殷无极将他微湿的发拨开,跪在他身侧,在他后颈吻了吻,舌尖温柔地舐去血迹。
魔君的唇沾着赤红,艳的不可思议。
他扬着眼睫,赤眸映着着他几乎被剜出空洞的躯体,甚至是森森骸骨,却依旧满眼偏执与痴狂。
殷无极指尖轻抚他的肋骨,想起他掰断骨头化剑,斩去他身上锁链的那一刻。
“师尊,我好痛。”他垂着眼眸,像是软绵绵的小狗,弯下头颈,让发旋轻轻地蹭到谢衍抬起的掌心下。
谢衍摸摸他的头,动作有点滞涩。
他温声道,“哪里痛?”
谢衍太强韧了,他能忍,亦不肯表露一点痛楚。
即便圣人躯壳破碎,露出柔软的血肉,他也不肯承认他有任何弱点。什么也打不垮他。
哪怕殷无极伸手碰到他滚烫的心脏,谢衍还能端着一副如冰如雪的样子,神色不动分毫。
殷无极也不告诉他,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他素白的指尖,亲了亲他的指骨,
他有点哽着声:“……就是好痛,痛的我都要哭了。”
谢衍也懂了他的未尽之意,先是拭去他唇边的血,觉得那像是温软的胭脂。
他勾了一笔,满意地点点头,想道:帝尊甚美。
谢衍如此想,亦如此做了。他声音清冽,“若是觉得疼,就靠过来些。”
殷无极挪过去,与他正面对坐,双眸相触。
灯光柔和,他看着谢衍披散墨发,面容温雅,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此时也有着一缕光芒。
再怎样的端方君子,在与爱侣关起门来时,谢衍也不免肆意几分。
他竟是托着殷无极的下颌,唇触上去,先是轻轻碰了碰,再吮去血的滋味。
或是大战后的温情,或是暴露出圣贤清冷躯壳下,流露的一丝欲情。
殷无极托着他的后颈,送上这个吻。他动作很轻,怕碰到师尊的伤口,舌头却凶得很,扫过他唇舌的每一寸,直到缠绵入骨。
“不问?”良久,谢衍忽然低头,与他鼻尖轻触,声音很低,呼吸也有点不稳。
他温柔地问道,“也不恼了?”
殷无极方才恼的是他不顾惜己身,非伸手去管道门的事,甚至还阴阳他,与他置气。
但他同时明白,面对苍生劫难,谢衍绝不可能隔岸观火,什么也不做的。
“有什么必要?”殷无极敛眸,在他清寒眉目上再轻吻。倒是耳鬓厮磨,缠绵的紧。
他声音也有点嘶哑:“难道,本座还要现在问圣人,道门值不值得您如此做吗?”
“你谢云霁心怀苍生,心无外物,所以不肯袖手旁观。难道本座会这么不长眼,非得否了圣人之道?”
谢衍无声笑了,道:“别崖知我。”
说罢,谢衍将干净的白衣取出,轻轻披在肩头,宽袍松散,也不束腰系带,遮住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口,尽是萧疏狷狂。
几息间,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圣人。
第414章 礼乐大同
私下相处时, 谢衍行事作风没有对外那般肃穆,此时他儒袍不系带,飘逸出尘, 一派贤士隐客的风流。
圣人高寒冰冷,或是狷狂不羁, 殷无极都不以为怪。
帝尊亦有正反两面,在臣民面前的肃肃威仪, 或是师尊面前的痴缠情态, 都是他。
不如说,他们在彼此面前, 才会剥离给世人参拜的表象, 显露真实的自己。
谢衍沉默遮掩伤势,等同不要询问。
殷无极在他面前向来知进退,明事理。他打了个响指,将带着道之残余的血肉烧尽。
他率先打破沉默,笑道:“师尊考虑周详, 师弟们也该历练历练了。”
圣人东巡这一路, 虽然也有些突发事件, 师弟们应对不错, 但毕竟都有师尊兜底,不算真正的独当一面。
这次谢衍低调处理,就是不打算出面的意思, 到底如何办,全凭三个师弟拿主意。
谢衍见他开始慢慢接纳师门,欣然道:“游之选了医毒双修这条路,多经历些,对他没有坏处。”
殷无极曾是儒门大师兄, 虽说早就离家远行,但心里还是在意儒门未来。他忧心忡忡,“风师弟耿直有余,变通不足。白师弟温润不争,性子太软和。沈师弟年轻气盛,行事恣狂……”
他话锋一转,竟是有几分试探,“关于儒宗,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如果他还在仙道,圣人心里的继任者,非他莫属。这点自信,殷无极还是有的。
但现在说这些,也都没什么意思了。
谢衍也不着急,只顾着灯下看美人一颦一笑。见他神色忧悒,谢衍轻抚他的手背。
“难道现在必须要选一个继承儒宗吗?吾现在还能撑一撑门楣,且不忙,让他们潜心修道,精研学术罢。”
“……当年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谢衍倏尔叹息。
他的眼眸似乎染着一点熹微的灯光,证实了殷无极的猜测,“当年,儒宗……我原是想让别崖……”
殷无极心里想“果真如此”,却回避了他的视线,轻巧地道,“师尊哪里有错?错的是弟子,辜负了您的心血,违背了您的教诲……叛师入魔,您还能原谅我,甚至总是应我的无理要求……我该感激。”
谢衍默然。
谢衍并没有错。殷无极想,千年前,他们最终的僵局,难道是师尊想要让他当儒宗继任者造成的吗?
事随时移。师尊的处境变了,他的心境亦变了。
原有的道路早就走不通,他们却刻意忽视了这些,像是过家家似的扮演着师慈徒孝。
越到后来,他们争吵越烈,冷战越多,越难直视对方的眼睛。
他们问心有愧,最怕惊破这个岌岌可危的梦境,才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地去维护这大厦将倾的师徒关系,直到倾塌的那一日到来。
师徒当到尽头,是两个人的削足适履,相顾无言。
殷无极的眼底晦暗,再回神时,他拉住身侧谢衍的手,用力扣紧,直到骨节泛白。
“抱歉。”他意识到冒犯,忙松开手,谢衍却反手捉住他,一时拉扯住。
半晌,殷无极都没松开交握的五指,他用拇指摩挲谢衍掌心的纹路,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衍失笑,掌心亦迎上去,最连心的地方熨帖在一起,两人皆触碰到对方的体温。白皙匀称的手握在一处,指尖纠缠时,竟是奇异的缠绵。
“……不必道歉。”
从过去千年飞来的流光,越过沧海,掠过巫山,在此时正中圣人的眉心。
他终于道:“不是别崖的错。当年师徒……当不下去,也就当不下去吧。一段人生,总会被下一段取代。对帝尊而言,师徒,不过是一段曾经,你却在不断前进。”
最无常是变化。即使通天彻地如圣人,也不得不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被无形的命运推着走。
直到在人群中,他与他最爱的弟子失散,各自走向殊异的尽头。
师徒关系早就终结了。当年,谢衍对着天道起誓,斩断他们的师徒缘分,昭昭白日。
师门里早就没了殷无极这号人。圣人座下弟子,也不会有“无涯君”的名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永远地死在了千年前的风雪里。出走的少年,再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河流。
也偏是他们多情,还会念旧,才口口声声唤着“师尊”“爱徒”。或是殷无极自称大师兄,或是谢衍的几分偏爱,不过徒生情恨罢了。
静室无声,唯有灯光摇曳。
今夜,圣人变得有些不像圣人了。殷无极躲闪着,不敢看师尊深邃的眼,里面蕴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气氛过于黏稠,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唇是湿润的,呼吸是温热的。直到他们鼻尖相碰的时候,殷无极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个吻发生的太过自然。忘情忘我。
谢衍不知何时抚上殷无极的后颈,手指穿过柔软的墨发,专注地接吻。
他们终究不再躲避。
一切规避、隐忍与克制,都在罪欲中分崩离析,连同早就崩坏的师徒日常。师不像师,徒不似徒,各怀心事,难以言表。他们最终以身体与魂魄的结合,将一切伦理纲常的虚像全部击溃。
无从解释,无从愧悔。一切都付诸于吻。
良久唇分后,谁都没有立刻说话,都在平复喘息。
“我离开师门,时间有这么久了?”殷无极靠着窗边的坐榻,将谢衍正面拥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几日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回归师门,说不准也是帮师尊带师弟的命。”
他笑着道,“见师弟们犯蠢,总想着欺负两下,当然,我欺负就行了。总不能给外人欺负了去。不过,在继任者方面,师尊还是考虑考虑吧。儒宗担子太重,您已经做到极致,对后人是何等的压力。”
谢衍却道:“兴亡百代,潮起潮落。儒门的未来,难道一定要有过于强势的继任者吗?”
殷无极蹙眉:“师尊创下儒门如此基业,若是后继者不够强势,怕是要被扑上来的狼撕了……”
却不料,谢衍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政治化的儒教,结束在吾这一任,才是最好的。”
他话音刚落,殷无极半阖的赤眸陡然睁开,如刀锋刺向凝望他的谢衍。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一点就明。
“圣人春秋鼎盛,哪里到了‘结束’的时候……您到底在说什么?”
谢衍环着殷无极,倚靠在他温热的怀中,顺势避开背后的伤势。“陛下认为,儒是什么?”
他今日与天道对弈,在天之上的对抗中,旁人无法意识到的角落里,他似乎又从洞察中有了新的认知。
殷无极曾修儒道,深知这种道统塑造人格,又禁锢人心。
虽然他早已叛道,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来处。他道:“约束,或者是……秩序。”
谢衍话锋一转,说起从前故旧,“当初,吾自号‘天问先生’时,曾走过无数废墟遗迹,寻出上古失落的典籍,并且整理修订,提炼出一整套儒道的修真体系,才有了儒门草创。”
“后来,百家归儒。”殷无极道。
谢衍赞许地点点头,“各家的道统皆是残缺不全,想要更进一步,必须拧成一股绳。道统殊途同归,吾建立的修真体系,举一反三,自然可以成为整个儒道的体系。”
殷无极经历过那一段时期,谢衍风云奔走,他亦伴随左右,陪他慢慢将一盘散沙的道统凝聚在一起。
谢衍仙门之主的位置是天命所归。
中兴时代,百家归心。先有圣人,才有儒道鼎盛的雏形。
殷无极琢磨一阵,竟是大胆猜测道:“或许,只要能建立修真界的秩序,好用就行。您不在乎您的道统,是道、佛还是儒?”
殷无极的揣测,实在犯了天下之大不韪。哪有一道至圣会否定他建立的道统呢?
可他与谢衍说话向来百无禁忌,圣人自然不会生气。
“为什么不行呢?”谢衍笑了。
他反问,“儒是什么?是四书五经,是三纲五常,还是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学问……”他竟是开始和帝尊掰扯起定义来了。
“这都是表象,不是内核。”殷无极来了兴致,他直起身,欲和圣人谈一谈其中的道了。
他随即颔首,淡淡笑道:“圣人与本座,不过是披着这一层儒教学说的皮,在自顾自做事罢了。若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多么的‘儒’,恐怕也未必。”
谢衍当年教导他的时候,多半都是脱离经义的。他从没有用陈旧的知识与迂腐的道德来禁锢他,反而,教导的帝王之术占了上风。
最终,他选道基都选了《诗经》,浪漫不死。
而他身为北渊帝尊时,结合实际,才深切明白儒道的好用与禁锢之处。
天人合一、忠君爱国甚至是尊卑礼乐,都是有限经济条件下维护统治权威与秩序的良策。此外,魔尊身份还有一层天然存在的神权。北渊的稳定,多半依托于此。
当年,北渊洲实行政教合一体系,构建了初步的秩序,比沉疴弊病的奴隶制来的要先进许多。
但在如今,却未必能如此说了。
“陛下构建的‘帝制’,是依托魔修的等级制度,形成来自世俗地位的约束。看似与世俗朝代无二,实则差别甚大。”
谢衍结合当年他们在海底时阅读的典籍,指尖点中帝尊的手背,轻轻一划,就与他心有灵犀。
殷无极一笑,道:“或许说,是阶级。”
不容否认的是,修真秩序下,当然有阶级存在。
圣人尊者,宗派大能、都是最顶层的修真者,长期盘踞最顶层,享用最多的资源与供奉。
倘若修真大能攫取资源,让一切集中于上层,截断通天之路。那么,大量走投无路的修真者就会依附宗门,逢迎讨好,以祈求可怜的一点资源。如此世界,更不存在凡人翻身的机遇。
“魔宫的存在,成为了北渊之上盘踞的‘秩序’。”殷无极轻叹一声,“我们的寿命太长了,稳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无望。”
“没有赶上魔宫草创的时代,搭上时代的东风。后来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公平。”
“如此看来,本座反倒是屠龙者成恶龙了。”他浅浅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揶揄,又似是表明心迹。
“如此,本座实在不愿‘长生’。”
他现在还不能死,可未来,他也不该活得太久。他若是活成一个象征,一个代名词,才是真正的禁锢。
“以宗门、家族、血缘、故旧维系的修真界,始终是少数人的世界。”
在最初的小国寡民时期,修真者太少了,所以不入世,不干涉红尘,自顾自地修仙,或许还好些。
等到圣人诞生的时代,一切都在激流中走向不如人意。大能与宗门对资源的集成能力极强,稍微弱些,或是输了,就合该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
强者的狂欢,弱者为案板鱼肉。
谢衍当年要改变的,无非就是这种情况。
他反对修真界早年的“弱肉强食”,主张订立秩序,修订仙门法规,合理地分配资源,畅通人才拔擢的渠道,共建一个“礼乐大同”的仙门。
有了法度与约束,修真者看对方才是道友,而非敌人。
不同的道统才有和谈的空间,而非以争斗增加罅隙。
他不但放殷无极入魔洲,又在三界间合纵连横,在幕后作执棋之人。
谢衍想要的,从未是一人得道。
“不拘于门户偏见,不囿于道统之别。求的是‘大同’,自然能容的下‘异见’。”
谢衍支起身,曲起一条腿,单手搭在膝上,白衣飘逸不群。
殷无极看向他,道:“师尊以为,儒教的政治化,合该在一段时间起到应有的作用之后……退场?”
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何谢衍选择这样教导儒门三相,教他们走遍天下,潜心治学,脚踏实地了。
殷无极道:“最终的最终,您希望看到的儒宗,是一个寻常的、与百家同样的,研究先贤学说的普通宗门?”
谢衍颔首,看向帝尊,眼中有着万千神采:“吾并非否定儒宗,或者是儒道。如果吾只在乎一宗之得失,一道之兴衰,那么吾尽可以为儒宗攫取利益,甚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如此,吾可以让儒宗千秋万代,永世不衰……”
谢衍摇了摇头,道:“可如果吾如此做了,圣人,怎么算是圣人?”
第415章 情不可藏
圣人的心思藏的深。世人理解的他, 不过是一个圣贤君子的模版,与真正的谢云霁相去甚远。
谢衍修儒道,却不师古, 不法常可。
他执仙门牛耳,儒宗鼎盛之时, 旁人以为其千秋万古,他却想到下一代如何激流勇退。
谢衍披衣而坐, 伤势未愈, 他的仪容却显得惫懒许多,阖目养神。
“圣人何其大公无私, 可惜想得太简单了。”
殷无极起身, 衣摆垂地,长发松松挽着,青丝散落如烟云,勾勒他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抬手解下挂在悬钩上的纱帘,回眸一视, 当真是锋利无双, “仙门暗流隐于水面之下。圣人若是卸任, 儒宗当真能退下来, 成为一个寻常学派?”
“圣人在其位,谋其政。但在旁人看来,却是成仇。怕不是儒门在退下的那一刻, 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届时,若是圣人不亲自看顾着些徒子徒孙,可别指望本座帮衬……”
他嘀咕一声,“等您退下来那日,都多久了, 指不定我都不在了。”
“胡说什么?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谢衍先斥他一句。
他模棱两可,“正如陛下设想过禅让帝位后如何闲云野鹤,悠游天下,吾为何不能把宗门丢给弟子,泛舟五湖,寄情于山水呢?”
谢衍斟茶,以袖掩唇,却见美人双眸莹莹,凝望来。他一笑,“届时,别崖与我同行否?”
殷无极毫不介意这虚无缥缈的画饼,喜滋滋地拢袖,矜持几句,“既然师尊都这么相邀了,弟子若说不肯,岂不是不解风情?”
他似乎觉得自己答应的太快了,一点也不得体,忙给自己澄清:“这可是圣人金口玉言,并非本座上赶着求来的。”却是越描越黑了。
玉山雪松般的圣贤君子定定看他半晌,向那卷帘的美人伸出手,淡声道:“来。”
殷无极不情愿,甚至埋怨着,“被您一喊,就凑到您身边,岂不是很不值钱。”
一转眼,魔君嘴上说着不要,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动了。挪挪蹭蹭,站在离他三尺外,矜着这一点距离,偏头不瞧他,好生别扭。
谢衍盘膝端坐,本是如圭如璧,清雅绝尘。
此时他见山久久不来,径直拂衣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竟是执住他的手,温雅宽慰,“陛下千金之子,哪里不值?”
“圣人惯会哄人。”殷无极被他拉着手腕,温柔小意地哄着,他自觉有了台阶下,是谢衍主动,不算他掉价,才转恼为笑,促狭道,“这可不像圣人。”
他似乎从早已成为无情天的男人身上,看到昔年笑傲天下的天问先生的影子。
殷无极说不上是怀念还是惆怅,只道过往的影子已经风飘云散。
如今些许流露,也不过是偶然所至,转瞬即逝。
却不知,他窥见了封闭七情六欲的圣像裂开一隙,谢衍抛却已久的人性一面,正渐渐跋涉千年的时光,回归这早就剥离情感的圣人之躯,再度回到他面前。
谢衍揉过他的手骨,格外强势,把与自己身量仿佛的情人拥在怀里,温声道:“别崖能开心,这有何不好。还是,我说几句体己话,难道就不是圣人了?”
“圣人不徇私情。”
殷无极半推半就从了,指尖在他心口画圈,“这私情,足够天地不容。您这圣人,当的可心虚么?”
谢衍轻咳一声:“陛下取笑。圣人也是人,不是苦行者。几分懈怠,几分逾越,几分情不自禁,都是情理之中。”
“大节无亏,俯仰无愧,难道还不够?”
他辩解,“上古时‘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实在违背本性……”
圣人应当践行的道德标准,反倒成了情人相处时的枷锁。
他纵情忘情时,这不伦之恋刺骨锥心;难掩多情时,又得端着姿态。越压抑越受罪,越禁忌越刺激。
殷无极看着谢衍低低地说情话时起伏的喉结,觉得性感,于是大着胆子凑近吮咬。
他掰过谢衍的脸,迫使他正视自己,轻声低喃,“既然圣人有懈怠,有逾越,有情不自禁……那么,圣人且看着我,眼中映的出我的影子么?”
谢衍觉得喉上温热湿润,不觉得这是被控制命门,反而顺势屈从于这引诱。
他抚摸他的脑后鬓发,手指缓慢梳理长发,让小狗啃的更肆无忌惮些,
谢衍叹息一声,低眉垂目,与攀着他身体的魔四目相对。
好似有一簇星火从冻土破开,在此燎原。
“我究竟是不是两眼空空,别崖,你看的见。”
“是,我看的见。”
性命双修过的修士,做不到斩情丝。强说是师徒或是知己,竟是欲盖弥彰。
情到浓处,他们连指尖偶尔相碰,都会魂悸魄动。
殷无极的手臂不知何时绕住他的腰,谢衍也不知何时扶住了他的背。
如此,从师徒的距离,变成情人的缠绕。
灯烛摇曳,疏影横斜。相拥的身影映在山水立屏上,揉皱了衣摆,纠葛了长发。抵死缠绵。
光影如同水波横渡,在屏风上勾勒出摇晃的弧;又是漫涌的海浪,冲刷过交叠的身形。
丝履长衣弃置,腰封环佩滚落。真是多情。
殷无极触碰谢衍时,未曾将他的雪色外袍完全褪下,只因那遮住他带伤的肩背。
相拥时,他们或许会彼此舔舐伤口,却不会向对方真的示弱唤痛。
圣人有他的骄傲,殷无极也有。他不会触及禁区,正如谢衍不会逾越雷池。
“陛下,当真过火。”谢衍抚过他的耳廓。他似乎在笑,凑近,又有些鼻音,“满意了?”
“圣人简直坏透了。”
殷无极咬着朱唇,鬓边汗湿,两颊微醺泛红,连垂下的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他吞下谢衍细碎的喘息,眼眉蕴着欢情,却半恼半笑,“我都要被您折磨哭了。”
谢衍扳过殷无极的脸,抚摸他满是咬痕的红唇,怜爱,又不乏掠取之意。
在帝尊还因为元神刺激双眼迷蒙时,谢衍轻笑,俯身给了他一个近乎刮骨吸髓的吻。
……
双修后,殷无极懒得挪动自己,心满意足地抱着师尊,合衣慵睡在榻上,好似一束含愁带露的花枝。
他伸手环住躺在他肩上的师尊,闻到些许血腥味,“伤裂开了?”
方才,他温柔缱绻,小心避开了他的伤,此时忧悒地蹙眉,“我弄疼您了?”
谢衍也在享受如水波翻涌的绵长余韵,闻言,嫌他不解风情,“在愈合,不妨事。”
美人在怀,吃他家漂亮徒弟才是要紧事,这点伤碍不着半点。
相拥片刻,谢衍支起身,才觉不适。他随手捏了个清洁术,圣人无暇的道体再度不染纤尘,疲倦一扫而空。就连他松散披在肩上的白衣,本来浸染了血痕,此时也无影无踪。
殷无极见他情动时欢愉,与他悱恻缠绵;抽身时还是一身清冷高洁,好似不沾染半分欲情,实在不爽。
魔君修长的身体藏在或白或玄的布料间,隐隐绰绰,在灯下看不分明。
他曲起一条腿,脚踝勾住谢衍的膝弯,把他引到身边,言语间促狭道:
“圣人光风霁月,是皎皎君子。倒是本座,被圣人采补了魔气,百般折磨,您吃干抹净了,倒是负一负责呀。”
谢衍披着外袍,半敞着胸膛,被帝尊勾着转过身,似笑非笑,“陛下真是嘴上不饶人。”
他也不恼,看着占了便宜还卖乖的魔修,修长合度的手如弹拨琴弦般落下,轻拂过他的弱处,竟是掌控力满满。张扬着表现美貌的帝尊登时惊了一跳,紧绷着身体,像是小兽般蜷缩起来,不敢闹腾了。
谢衍哼了一声,转身笑道:“你倒是学不乖。”
殷无极唇边蕴着着笑,眸底流横波,轻快地撩他一眼,又状似无辜地垂着眼睫,委委屈屈,“难道我表现的不好,教您不快乐?”
他又开始翻旧账,说起谢衍当年斥他这等功夫“一塌糊涂”“再回去练练”的事儿来。
谢衍不肯听那些臊人的,揉了下他的唇,道:“我是亏待别崖了?”
殷无极咬着他的食指,竟还用舌尖勾了勾,得寸进尺,“好嘛,不说了,圣人恼了。”
他着实磨人又多情,谢衍看了又看,觉得不够,随意笑道:“真该画下来,教陛下时时回顾,你这折磨人的情状。”
他本是随口一言,殷无极却来了兴致。
他道:“圣人要摆在天问阁里?如果这样,本座也不是不能认真作些姿势,给圣人画上一画。”
殷无极笑着挽谢衍的手,从身侧凑上去,与他鼻尖相碰,眼波迷离,声调也低下来。
“您若是想我了,就展开画卷,瞧上一瞧,也可聊解相思。”
“……”
长夜消磨,殷无极登时拿出几分认真,竟是在窗边找了一处景致静美、背景和谐的地方,敛起襟袍,施施然落座,试图让自己更端正些。
却未料,魔君容颜秾丽,眼眸流波,正是余韵未销的模样。
哪怕他摆出端然的姿态,却别带一种独属于情人的风姿。
“圣人,这样可以么?”殷无极撩过一缕发,瞧过来,看着磨墨的圣人,笑意盈盈。
“侧些脸,向左。”
谢衍用笔蘸取檀墨,平铺纸张。
他善丹青,风雅妙笔,自是知道美人以何种角度作画,最是风情万种。
虽然,帝尊的美是没有死角的。
他们难得这样闲暇无事,又不欲再提仙魔政事,那风花雪月就是消磨长夜最好的手段。
一切都归于安静。
画中人微微笑着,似秋水凝睇,看着画外人。
画外人的墨笔,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与眉眼,落笔都是温柔。
“不知圣人笔下,本座是个什么模样。”
殷无极点检回忆,却发现了不对,登时不高兴了,“当年,师尊画过山川市井,草木花鸟,却是独独没有画过我,这算是个什么事。”
谢衍正在用心描摹他的轮廓,还未绘上他的面容,此时提笔一顿,道:“还翻旧账?”
殷无极果真耐不住寂寞,虽然还维持着仪表风姿,眼眸却流转。
“翻肯定是要翻的,圣人作画时也是能一心二用的,不如与本座聊聊,当年您怎么就不画人像?难道,是因为不擅长?”
“不对呀,圣人在画艺上亦是大家。在工笔描绘市井风物时,寥寥几笔,就能将人物画的极为传神,怎会不擅人物呢?”
谢衍沉默片刻,没答。
他并非没有画过别崖。
相反,在红尘卷的试炼里,他凭借记忆,绘过他的工笔画像,简直纤毫毕现。
只不过,这都是用于塑造躯体的禁术而已。
面对帝尊毫无戒心,满心欢喜的容颜,他将一切冰冷阴暗藏回心底。
谢衍垂眸,淡淡地道:“先前觉得别崖不会离开,看着真人就好,何必看着画像呢。”
殷无极的笑容微僵,然后渐渐消退了。
“……以后,可能就要看画像了。”
魔君静静呆坐在那里,良久,他轻声细语,“也对,现在赶紧留下画像,教圣人还能记得我的脸。”
谢衍落笔,才渐渐地发现,他当真画起别崖时,与往常绘画时的不同。
藏不住。完全藏不住。
或许他可以敛去神情,伪装心硬如铁,但是他落下的每一笔勾画,都蕴着无限的温柔情丝。
丝丝缕缕的线条,极为流丽地勾勒着昳丽多情的魔君。
他落笔至情,用心至深,好似在描摹着一朵盛开的、极为灿烂的花,永远地凝固在这一刻。
帝尊藏在他的阴影里,是他不见天日的情人。但他坐于暗室,点着幽幽的烛灯。
在谢衍的笔下,他的风姿,却是这无限的春光。
“……画完了?”
看着圣人静静肃立,搁笔。殷无极以为他画好了,拢着袖凑过来,玩心不减,似乎想看看自己在他笔下的模样,却在看到的那一刻,忽然屏住了呼吸。
他是谢衍教出来的儒门君子,琴棋书画都是必修课。
只要他不瞎,他就能轻易看出,这幅画与谢衍往昔作品的不同。
每一道笔触,都好似情丝织成,绵绵如细雨,勾勒出宛如春花秋月的美人。
殷无极展开画卷,看着阖眸叹息的圣人,忽的笑了。
“谢云霁,在你的眼中,我竟是这般漂亮么?”
第416章 圣人忘情
谢衍若不动笔作画, 竟是不知自己心中蔓生春草,竟已经肆虐成灾。
他似是初次认识自己,视线描摹过纸上美人。却觉得, 哪怕笔墨已经用到极致,他还是未能绘出别崖全部的风姿。
“不过拙劣笔墨, 不及别崖本人半分灵动。”谢衍此言并非自谦。
他情难自禁,伸手抚过美人朱颜, 眼底盈着一簇滚烫的火, 漫声吟道,“一片真心画不成。”
殷无极似是被他指尖烫到, 被抚过的面容泛起浅浅的绯色, 一时间忘了言语。
良久,他别开眼,似乎在逃避什么,“圣人着相,一具漂亮的皮相, 也值的圣人如此描摹?”
“表象声色, 很重要吗?”
谢衍漆眸望来, 殷无极分明看见, 他的眼里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装进了比画更胜三分的春光。
红尘里的多情客,是天底下最美的情人。
殷无极微顿, 含辞未吐,气息如幽兰,“若表象声色不重要。圣人现在,眼里为何不是空空?”
谢衍却笑了,淡色的唇微启:“重要的并非表象声色。”
“谁的表象声色, 很重要。”
如他这般无情天,说起情话来,却比任何人都动听三分。
他淡淡笑着,似是替他勾勒胭脂,细细描画过他的唇线,声音温润如淙淙流水。
“我若唤一声卿卿。别崖,你道我,唤的是阿谁?”
“圣人,忘情了。”殷无极忽然不敢细问,问他是否真的动了情。
谢衍身体猛然一震,他才意识到,他方才忘情之余,究竟说了什么。
“……失态了。”谢衍阖目,将不经意流出的失控藏回心里,神情恢复如常 。
“无妨。”殷无极望着他,眼中好似有星辰。
良久,他弯起眼眉,好似藏了蜜似的,又抿着唇,轻声道,“……无妨。”
殷无极怕自己太认真,所以不问。
谢衍看不清自己的心,于是沉默不答。
最终,不过一句模棱两可的“忘情”。
“这幅画?”殷无极拉扯着谢衍的袖摆。
谢衍垂眸,将美人画像卷起,收回乾坤空间。他道:“虽然并未描绘出别崖十分神髓,但如你所言,带回去,聊以慰藉相思。”
殷无极好哄的很,一想到师尊想他时会看他的画像,他就高兴起来了。
“慰藉相思……本座也想有一副圣人画像。本座丹青不如圣人,画不了您这么好,但在天工墨学上,本座自诩无人出其右……有了,替圣人雕刻一尊小像,这样如何?”
谢衍收起画卷,将挽起的儒袍广袖放下,无声微笑,“都好。”
殷无极猛然意识到,他面前的可是举世无双的圣人,他哪里缺这些呢?
他的声音一缓,没方才那么快乐了,轻声道:“谢云霁,你的画像有无数版本流传,替你塑金身的是世上万万人,刻一尊小像,对你来说,也是不稀奇的事情……”
殷无极想起两人身份之差,不可为圣人招惹麻烦,兴致也低了几分。
“罢了,魔宫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瞧见,编排成流言传出去……”
他此时还未想过以后,他会在怎样无声的崩溃中,盈着血泪,用力从记忆中翻检谢云霁的容颜,试图雕琢出圣人神髓。
但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次日清晨,在师尊门外蹲了一夜的三相,纷纷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谢衍开了门。
“师尊!”三相十分紧张,在他面前排排站好。
“您没被大师兄……欺、欺负吧?”
谢衍看他一眼,雪白的儒袍不染纤尘,似笑非笑,“怎么算欺负?”
“大清早的,师弟们听墙角呢?真可惜,没什么好玩的能让你们听。”
殷无极玄袍墨发,慵懒随意地模样。昨日乱山昏明,此时他衣上流云,青丝如瀑,眼尾带着淡淡的绯,笑着瞥去,“……圣人可真是妙手回春,本座的身子骨松快许多。”
谢衍见他施施然走到庭院里,落座在青松下的石桌前,在晨光中支着下颌,浅笑着瞥来,明眸好像会说话。
圣人顺势看向赋闲的徒弟们,负手肃立,淡淡道:“无事可做?为师昨日的交代,都当耳旁风?”
白相卿一个激灵,立正站好,忙道:“这就去。”
殷无极漫不经心,“道门的地界,圣人不打算出面,白帝塔一事就足够得罪人了,若是再以救世的姿态来道门平息疫病,这叫道门修士如何想?有些事情,只能你们几个小辈去做,师兄说到这个份上,难道还听不懂?”
“……好像很有道理。”
“照我说,道门这些牛鼻子……”殷无极讥讽一笑,似乎还想教训两句。
谢衍却俯身,给他塞了块栗子甜糕,堵住他的嘴,道:“陛下这张利嘴。”
他吃了满嘴的糖粉,被迫停止了谴责,眼眸却流转着,好似在控诉他。
“……如帝尊所说,吾不适宜出面。对外,就说吾闭关推演天命,其余事情,你等自行琢磨,不必问我。”
这是教他们做主呢。三相面面相觑,很是不适应,但师父有心让他们独立,他们只好从命。
待到三相离去,这一方院落里,只剩下他们对坐石案前,案上摆着一方棋盘。
殷无极也不欲下,就是拣了颗棋子,在指尖灵活腾挪,眉眼俱是笑,“圣人东巡,所谋甚多啊。”
谢衍替他斟茶,悠悠然道:“圣人东巡,是为了威慑。帝尊白龙鱼服,是为了看见。”
“看见?”
“庙堂之上,总有看不见的东西。”谢衍意味深长,“回北渊后,不如去走走看?”
殷无极朗声一笑,显然与他心照不宣,道:“北渊的问题,与仙门的可不一样。”
他说罢,又噙着笑,偏头望向圣人。
“不如,我们交换着说。本座来说仙门的,看看和圣人心底的答案是否一样?”
谢衍颔首,应承这一提议,“可。”
殷无极将半盏茶泼向青石板地,懒洋洋地笑道:“水泼不进。”
谢衍弯起唇,与他眼神交汇,一碰即是心灵相通,他道:“准确。”
殷无极将黑子落在棋盘上,沉吟道,“在东洲边缘,您就遇阻。前路还不知有多少个山头,多少个封闭的大族世家,他们嘴上认您这位圣人,实则不把您当回事。遇到难题了,他们叫支援时比谁都急;一到要履行责任时,却各有各的‘为难之处’。如此自扫门前雪,又各自守着地盘与利益不放……”
“仙门太松散,有好处,亦有坏处。”谢衍在棋盘上跟了白子,将这个话题截断。
“北渊如何,请教圣人答案。”殷无极知道后面的不必再说,谢衍心里有数,于是笑道。
圣人随手取了一根筷子,随手向石板地里掷去,入石三分,尾部还在微颤。
“一根筷子插不到底。”谢衍抿了口茶水,平静道。
殷无极一愣,随即抚掌大笑,道:“对,不愧是圣人。”
“北渊各城的城主,虽然由陛下任免,对陛下负责,但仅到城主一级。”
谢衍说话一针见血,“陛下管不到,也没法管束城主级别以下的官吏。就算频繁调动城主,让城主无法在地方坐大,但这也只是更换一人,无法动摇百年形成的地方体系。就算陛下用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尖刀,也无法触到底部。”
当年殷无极根除的地方世族势力,如今却凭依在魔宫的体系中复活了。
甚至,更加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徘徊不去的幽灵啊。只要有权力存在,他永远不会消失。
“圣人知我心忧。”殷无极叹息。
庭院松下,两人一边对弈,一边漫无边际的聊着仙魔的格局。
他们并不问,对方打算怎么做。指出问题,却不坦诚思路,是他们交流政事的边界。
谢衍的身份,不该给帝尊支招。帝尊亦然。
“追随圣人东巡的脚步,本座的收获颇多。”
殷无极闲聊似的,与他笑着提及,“儒释道之间,虽是血盟,也是利益链接。当年,我还在仙门时就看透了,和这些谈玄说法的道修佛修讲什么仙门共同体,就和对牛弹琴似的……”
“求同存异。”谢衍却不这么认为。
他解释道:“儒释道的道统不同,就用更大的概念去包裹住他们,这就是‘仙门’。”
“没有共同的道统,那就建立文化的,政治的,情感的认同。”
谢衍轻敲棋子,漫声道,“仙门大比也好,入世历练也好,讲道论法也好,都是润物无声间构建链接。通过蛮力打不开的门,交流却能叩开。”
“这很松散。”殷无极构建的修真帝制,让他天然避免了谢衍遭遇的问题,如今颇有些隔岸观火的悠然感,“您费力的很呐。”
谢衍无奈,轻声道:“谁叫仙门没有‘君’呢。”
殷无极猛然凑近,在他脸侧亲了一记,再从容抽身,看着偏头凝望他的谢衍。
他笑意盈盈,“在仙门,圣人难道不是无冕之君?”
谢衍用手背轻触帝尊亲过的地方,竟是怔了半晌,才轻声道:“没有帝冕,是不算‘君’的。”
“仙门之君,当了也是受气。这么多山头和道统,怎么都叫不动,一个虚君,没什么意思。”
殷无极垂眸,明明言语带笑,笑容却达不到眼底。
“君王的罪责,圣人还是不要去背负了。”
第417章 少年初识
白帝城位于江边, 占据交通要道,四方来客向此地汇聚。
城中有三大楼,胡玉楼是其中之一, 往来多豪客,自古就是繁华之地。
今日, 胡玉楼只有寥寥修士往来,门可罗雀。
一场来势汹汹的恶疫, 让城中风声鹤唳。
凡人不知这是怪病还是诅咒, 只能归因于鬼神,户户闭门不出;或是寄托仙神, 希望仙人布施, 所以城中道观香火尤其鼎盛。
白帝城本土的宗门世家联手封锁消息,试图将疫病捂一阵,至少把东巡的圣人伺候走了,再另想办法解决。
本地道宗世族一是怕事,二是排外。
听闻圣人东巡的消息, 他们一开始还挺高兴, 欢宴都准备好了, 意图圣人面前献宝。没成想出这桩意外, 他们改了主意,想着赶紧把谢衍伺候走,可别揭穿他们的老底。
他们在本地呼风唤雨, 在三圣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道家崇尚清静无为,向来不管太多凡间事务。若非圣人东巡至此,他们有所顾忌,需要维持表面花团锦簇, 指不定还会处理的更潦草些。
圣人何等锐利,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
儒门三相被师尊打发出来,如何安排东巡队伍,如何说服当地道宗让他们协助,更甚者是如何扫除疫病。一桩桩,都是棘手事。
中午刚过,他们在胡玉楼中要了个包厢,凑在一处开了个小会。
沈游之少年天才,医毒双修,还被谢衍送去药王谷给药王打过下手。
他方才伪装成医修去城里医馆看过,外边不排队,是为保持表面的平静祥和。
医馆内躺满了病人,沈游之逐一俯身查看,揭开粗布麻衣后,他们的皮肤有黑斑似的疫患,更严重的,患处如蜂窝,抓破处流着恶臭脓水。
整个医馆里烧着艾草,坐诊的医修忙得脚不沾地,病人在痛苦哀嚎。
不过据他从医馆里打听,这病症虽然看着可怖,但城里死亡人数不多。
大抵还在早期,多半人都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沈游之医者仁心,很是不满,道:“他们胆敢如此拖延,也是因为这病致死需要半月左右,传播方式也不明,所以道宗修士才大意轻忽,以为可以等圣人走后再处理,却把人都聚在一处,压着消息。”
“强龙不压地头蛇。”
风飘凌跟随谢衍最久,揣测他的心思也很准:“师尊碍于道统之别,无法当面申饬道宗盟友,亦不好越俎代庖,驳了道祖的面子。”
“所以,师尊先以个人名义借用白帝塔,截断疫病来源,对外却推说是为推算命数。与天道有关的事情,该懂得人自然知晓,不懂也就不懂了。至于后续斡旋一事,师尊就不能直接出面了。”
沈游之年纪尚轻,对儒释道之间微妙的关系理解不深,诧异道:“我听不明白,师尊为何不能出面?师尊不是仙门之主,大家都要听他的吗?”
风飘凌解释:“道祖长居清静山,向来奉行‘无为而治’,从不管事。东洲道门,向来是以山头宗派划分领地,各自封闭,一家一姓,如同一座小国。”
风飘凌如此了解,也是因为身世。他出身东洲某个已覆灭的王朝皇家,最了解东洲作风。
“东洲修士,向来奉行‘孤’,自扫门前雪。”
“因为道祖的缘故,他们尊长清宗为道门第一宗。但是,他们虽然听从师尊,也只是听从‘仙门之主’而不是‘儒家圣人’。这是为了依附在‘仙门’体系中,心里未必如何认同我们儒道。”
白相卿一合折扇,“也就是说,师尊注意到天道的异常,才去借的白帝塔。此事虽然道祖应下,但是他若是对外说‘帮道门解决疫病根源’,等同于道门修士百无一用,连这都无法解决,还要师尊兜底。岂不是很得罪人?”
谢衍当然不怕得罪人。
但是要把事情做到妥帖,既点醒对方,又要大家都有台阶下,硬来是不成的。
如果谢衍强行揭破表面和气,只会让当地道宗与他撕破脸,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不熟悉城中情况,地头蛇联合起来给他使绊子,只会把他架起来,什么也办不成。
他并非要动道门的根,与之相反,要将对方往仙门的体系里拢。
无论是贤士仁人,还是土皇帝地头蛇,只要能团结到一处,认同“仙门”的理念,有些私心他可以容忍。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谢衍向来是明白的。
“圣人东巡,既是‘恩’,亦是‘威’。”
三相跟随圣人东巡,听其言,观其行,终于真正理解了谢衍的目标。
“东巡,既是为仙门除弊病,治沉疴,发掘洞天遗迹;也是为了教导后辈,聚拢人心,让圣人之威种在每个人的心底。”
“东洲的作风,我比你们了解,我去拜访当地道宗,一定说动他们。”风飘凌坐起身,率先说道。
白相卿随即颔首,接下了任务,“我去城中探查,找疫病的传染源头,游之师弟,等我消息。”
沈游之医术最好,他义不容辞:“城里的医馆交给我,再多看几个病人,我就能配出特效药方。”
风飘凌和白相卿即刻动身,沈游之倚着窗口,从胡玉楼的二层看向隔壁大门紧闭的医馆。
他看得出来,医馆里面已经爆满,还有许多求医者围在门外,或是哭号,或是叫门,皆是求救命的声音。尽是人间百态。
若是医术靠不上,他们只能祈求拜神或是巫术。
胡玉楼一侧,来往的修士渐多。
在部分道门修士眼里,生老病死是凡人命数,他们已经脱离了其中局限,不宜插手太多。
沈游之在窗口坐了一阵,见到有妇人抱着孩子跪在修士脚下,祈求仙君赐丹。
凡人不知,修道者也并非每一个都擅长医术。
脾气好的,或能好心解释一句,‘贫道不会,且去医馆排队吧’,脾气不好的,径直起身离去,凡人也不敢多言。
医馆前,有使役开了门,张贴一则告示。
上面分明写着:“本馆铺位已经不足,余下三十席,一席十金。”
重金买命。
这无疑是说,如果付不起钱,就得不到治疗,只能回家等死了。
在萧瑟的秋风里,富贵人家的轿子停在医馆前,竟是有大夫提着药箱钻出来,转眼就欲上了轿子。
这是被豪族重金所诱,去给人专程看诊去了。人家并不需要来医馆,更有甚者,还能请到城中修者。
许多贫病者,却是裹着草席,披散头发,试图遮住脸上蜂窝似的黑斑,在医馆外打地铺。
这天气乍寒,他们冻的瑟瑟发抖,拿不出这十金,又不肯放弃生的希望,有家人在侧的,更是哭成一片,格外惨淡。
“让开,别传染我,你们这些穷鬼,看什么病!拿不出钱就走开。”
那上轿大夫护着药箱,撅着两撮小胡子,一脸不耐烦。
他甚至还踹了一脚那抱他腿的病患,“腌臜玩意儿,放开老夫的靴子,别把脓水蹭上来。”
红衣少年坐在二层观察情况,此时凤眸一眯,冷笑道:“嫌贫爱富,算什么医者仁心。”
他游学时,经常在药王谷和医宗来回跑,药王决明子与医宗宗主白术都赞他医术出众,假以时日,定能修成大家。
他不挑病患,专捡疑难杂症治,此时见这医馆闭门,心里顿时有了章程。
“不就是几个臭钱,至于绝人生路么?”
沈游之倚在胡玉楼二层栏杆侧,嗤笑一声,刚好夺过所有人的眼球。
戴着一顶斗笠的青衣少年剑客,本是坐在茶肆边。
看到这一幕,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剑柄,正欲出手,却被绯衣少年出声截断。
沈游之手中握着一把金豆子,笑着往下洒去,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
“——还复来!”
此地寥落,除了求告无门的病人外,没多少闲人路过。
他们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意识到这位财神爷撒的是救命钱,纷纷在地上捡,口称“恩人”。
青衣剑客抬起斗笠,容色清俊,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那轻巧地从二楼跃下的绯衣少年。
少年有一张桃花春风面,笑与怒皆风流,性格却烈的很,当即就踩住那顶权贵派来的轿子,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想要做什么?”
叶轻舟心里想,将剑背回身上,随着涌出茶肆的人流,向着那众人中央走去。
沈游之先是轻巧地踢倒了那人高马大的轿夫,一脚踩在了那吓坏了的大夫脊背上。
“见死不救,谄媚权贵。就你,也配称医者?”
沈游之先撒金施恩,又展示一手武力,最快的方式夺得了话语权。
如此,旁人在轻视他少年容貌前,会先高看他三分,他就更好踢医馆的场子了。
叶轻舟青衣斗笠,长剑别在腰间,静静打量着他,在围观的凡人中,格外鹤立鸡群。
“你,还有你,来搭把手,帮我把摊子支起来。”
沈游之不认得他,虽然瞧了一眼,却轻描淡写地掠过,再对两名拿了金的病患家属道:
“医馆不治的病,我来治。小爷最爱看疑难杂症,这有助于我修行,你们拿了我的金,就来给我诊脉。待小爷看完,你们不信,随后爱去哪里求医,我才不管。”
他这一番说辞,更加贴合人性。
众人纷纷想: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若是这不差钱的小仙君如此撒金,是想多看些疑难杂症提升医术,那不如试试,也不算是白拿贵人的金,万一他有真本事呢?
再者,就算看不好,还可以用金去医馆看。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不多时,医馆对面的摊子就支了起来,沈游之坐诊,他面前的病人大排长龙。
他搞的如此轰轰烈烈,当然是做给当地道宗世族看的,还把理由宣扬了出去:“花钱买病人看诊,用以修炼医术。”
管他们信不信,总之算作他个人行为,和儒宗无关。
叶轻舟无声地笑了笑,他压低斗笠,站在了绯衣少年的身侧。
沈游之见这无名剑客不知趣,非得凑上来,先是眉毛一挑,道:“道友,你作甚么?难道也染了疫,想找小爷看病?”
“并非如此。”青衣剑客声音温吞,他道,“小仙君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我辈行侠,遇事当然搭把手。”
“你会看病?”沈游之用镊取下一块黑色的痂,放置到药水里保存。
他颇为怀疑,“你就杵在这里,能有什么用处?”
叶轻舟是道祖弟子,若是风飘凌在此,定能认出这位道门的少年剑神。
他的名声在东洲一向很大,甚至有时,风头都要盖过他的师兄,在东洲行走直接刷脸。
有他杵在这里,和定海神针似的,本该来找沈游之麻烦的本地修士,哪里还敢妄动?
道门剑神没想到还要证明自己的用处,他看着有条不紊施针的绯衣少年,沉吟片刻,竟然老老实实地说:“我剑法好。”
“剑法能治病吗?”沈游之笑了。
叶轻舟沉默一下,道:“不能。”
“那你就打打杂吧。”
沈游之也没想着为难他,难得有道友一腔热忱,虽然看上去呆了些,除了剑法啥也不会,“道友,去帮我维持下秩序。”
“好。”叶轻舟笑了笑,视线平静地扫过藏在街巷的眼线,很听话地去维持队伍秩序了。
青衣剑客执着剑,脊背挺直修长,像个少年游侠,衣袍上却有道家的太极游鱼。
在城中居住久的凡人多半都知道,这个纹路是惹不得的。
觉得他惹不起的,还有藏在暗处的眼线们。他们纷纷哭丧。
“怎么回事,不是要看着圣人弟子的行踪吗?为什么那位道门剑神会在这里?”
沈游之摸起脉来又快又准,沉浸进去时,向来是不管外物的,不多时,他摸清了这疫病的来路。
“你们喝的是什么水?”
“喝、喝了,我们家都是喝的无根水……”
“雨水?……可有什么不舒服?”
“腹痛?”
“还有想干呕,大概是太凉了,毕竟现在天寒,柴火也很贵,都是用水缸收集,舀起来就喝。”
沈游之问了几个病人,看向便宜劳动力叶轻舟,也不客气,直接道:“道友,帮忙弄点雨水来,我要验一验。”
第418章 世外之人
白帝城暗流汹涌, 唯有圣人居住的一方小院独避风雨之外,最是清净。
谢衍端坐树下,似是难得赋闲, 正调试琴弦。
他一边调音,一边抬首, 看向靠在树边闲坐的殷无极,淡淡问道:“宫音如何?”
“准。”殷无极琴艺不及谢衍, 音感却很好。他单手抚膝, 似在打节拍,模拟着琴音的旋律。
音乐从圣人双手间流淌, 他却从音律中猜出圣人心思, 漫不经心道,“担心那三个孩子?”
“修为不错,心眼却少了点。”谢衍一顿,坦然承认,“虽然为师不欲把重担过早压上去, 但至少得抛却天真, 立得住才行。”
仙门看似和平, 背地里却暗潮汹涌。也就是他们在圣人门第, 才能潜心治学,与明争暗斗绝缘。
殷无极也是一哂,“毕竟不是在中洲, 圣人威望如日月高悬,人人都得卖圣人弟子的面子。在道门那群牛鼻子眼里,圣人都不算什么,何况儒门三相?”
他笑着抬手,落在他手背上的百灵鸟有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 叽叽喳喳,很不怕生。
他随手把活泼的小鸟放在肩上,当了他的树枝。不多时,百灵鸟呼朋引伴,竟是接二连三落在他肩上,探头探脑,招人的很。
殷无极这下不动了,他半恼半笑,“……圣人怎么奏起了《凤凰引》。好啊,本座就说,哪里来的这么多鸟儿,竟是圣人引来的。”
谢衍当然不承认,瞧着他,轻笑,“是帝尊招惹生灵喜爱,可不是吾的错。”
殷无极哑然:“真不明白这些小东西,本座身上这么重的煞气,竟是不怕?”
“生灵敏锐,看的是本质。”
谢衍此言,又是在说本善论。殷无极付之一笑。
琴乃正声。
谢衍往日弹琴时都焚香更衣,正襟危坐,君子不言。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唱和。
“只有琴音,未免太寂寞。”殷无极索性盘膝,背倚在树下,衣袂自然垂落百花丛中。
圣人弹拨古琴,似是奏天外之音,虽呼龙引凤,却似空谷绝响,弦音中是空空的寂寥。
殷无极静听片刻,不知何时,他取出一把箜篌,拢在怀中。
他轻拂,箜篌的弦音,无缝衔接住瑶琴心事。他朗声笑道:“圣人此时在想,‘高歌谁和余’。”
又被猜中心思,圣人抬眸,神情有些无奈,“陛下促狭。”
殷无极说破他的思绪,又不肯教他舒服,笑道:“比一场?”
寂寥的空谷清音,不知何时,多出几分低昂激越。
殷无极促音,谢衍拨弦,两人以音律争短长。
谢衍勾弦,主导这音律的走向。《凤凰引》刚刚奏完,帝尊身上停驻的百鸟随之惊醒,纷纷飞走。
他起的调原来是《十面埋伏》,如此杀伐之音,难怪吓跑了百鸟。
“真是吓人。”殷无极迎战,一边打趣。
“若是此时有来客,听见圣人之音这般杀气腾腾,怕是得在门外就跌个趔趄。”
“跟不上,帝尊就认输。”谢衍轻描淡写。
“谁要认输?”
“输给你的师父,不冤枉。”
“又搬出师父的架子。”殷无极刺他,“圣人怎得如此幼稚,非得和弟子争短长。”
谢衍主导旋律,时不时会被帝尊的魔音所慑,连音律间都有绵长的拉扯与暗战。两种不同的弦乐器混杂在一起,交锋亦是融合,斗争也是合作,浑然天成。
“有歌相和,也不至于寂寥,圣人应当感谢本座。”殷无极视线转到小院门前,乐了。
殷无极拨了最后一个音,谢衍的琴弦余响不绝,师徒间的比斗暂停。
“谁赢谁输,不如叫那位来客评价,如何?”
谢衍也注意到了来客,随手扫去音波,小院门前的结界泛起透明的波纹,可以通过。
若是寻常来客,当然不值得谢衍相见。
鹤发白须,一身灰色道袍的老道拄杖走入院中,见到一圣一尊同时望向他,也不意外。
他朗声笑道:“老道来的不是时候?”
“道祖。”谢衍起身,垂衣拢袖,向道祖微微颔首。
殷无极先前在白帝庙前见到道祖,此时也不意外他的出现,拂衣起身,却不相迎。
他神情平淡,负手笑道:“怎么,道祖是来做裁判的吗?”
道祖捻须,笑眯眯地道:“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殷无极挑眉:“真是个谁都不得罪的作派。”
他少年时,谢衍与道祖、佛宗会面时,多半会带着他去。两位圣人观他,久而久之,也算半个小辈。
但是,毕竟隔着道统,他们不算亲厚,也不算见面即成仇。遇到正式场合,坐下说几句话是没问题的。
至于当年他叛出仙门,道祖与佛宗秉持仙门立场,劝圣人杀他。在其位,谋其政,也是情理之中。
时隔千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到他们的境界,情绪尤其稳定,不会轻易因为旧事而冲动,凡事多思多虑,才是成熟的上位者。
道祖也未曾因为魔君在此而发难。他早就看穿,师徒二人虽然断了师徒之缘,但亲缘上却断的不干净。
再观魔君满身因果,恶兆缠绕。曾为师父,圣人疼极了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当然,圣人有把柄,道祖也有弱点。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不如坐下谈。”圣人率先道。
仙魔两道的三位巨头也不做些无用寒暄,极有默契地落座,各自斟茶倒酒,倒是闲谈模样。
不欲纠缠这些仙魔之分,道祖将拂尘搭在臂弯,灰袍上的阴阳两极似在流动。
他抚须笑道:“关于最近白帝城中疫病,圣人如何想?”
“无根水。”谢衍端坐,如凌霄端云,气魄巍然。
他双眸洞彻,早已看穿了恶疫从雨而来,“劫不在此世,而在天外。”
“圣人看见了什么?”道祖紧接着询问。他今日来访,意在追问天外天。
“道祖想知道什么?”谢衍淡笑着,却将话题抛回给了他。
道祖顿住。
殷无极支颐,倦懒地瞥来,“道祖怕是想问,又是天降灾劫,这天路之上,我等还有希望么?”
道祖超脱世俗,醉心问道,他所关心的事情,殷无极自然一猜即中。
没有修道者不想登天,圣人寿数在五千余岁,道祖已经四千有余。他想要更进一步,自然要向上走,他要做世外之人,哪里有闲工夫管道门的俗务。
至于听闻谢衍要借白帝塔,道祖立即答应。既然儒家圣人肯先探天道究竟,何乐而不为呢?
道祖笑了,坦然道:“正是。”
谢衍握着茶盏的手抚了下杯壁,沉吟,“不知。”
道祖紧接着问:“圣人不知?”
三圣道统各有侧重,如今的谢衍,确实是最接近天道的圣人。
他若说不知,就是如此浅显的探查,压根不能窥见真相。
“天降恶疫,固然不错。但是,对天道而言,何为善恶?”
谢衍平淡道,“只有人有善恶之别,以此来判断天路是否容人通行,不成立。”
道祖叹息:“果真如此。”
天外天到底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但是上古时期大能皆殒命,足以看出这条天路的险恶。
但是,谁也不甘心困死在此界,让圣人境界成为真正的终极。
所以,除非真正看见,他们总会抱有希望,万一这天路虽然难走,却还有一线生机呢?
谢衍阖眸,透露了一个关键情报,“但是,吾观之,不止我等欲前往天外,天外亦有意入侵此世。”
“怎讲?”道祖抚须,眉头却深锁,“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照理说,天道应该不干涉此间世界……”
谢衍:“先有鬼门入侵,再有天外恶疫,道祖以为?”
道祖无言片刻,从而长叹,“风云将起啊。”
殷无极托着腮,幽幽道:“有圣人压阵,天外天暂时退却。但是,如今城中恶疫,道祖打算如何处置?”
道祖笑了笑,意在言外,道:“谢小友家的那三个孩子,不是已经放出去了吗?”
谢衍向三相表示不可越俎代庖,最大的原因,自然是道祖在城中。
殷无极向他随口提过一嘴,以谢衍之谨慎,没有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他自会周全礼节,迂回处理。
道祖此时直言,是不介意默认了三相在其中的周旋。
“老道家里也有个好孩子,圣人与尊主也见过,那个喜欢剑的少年——”
殷无极挑眉,想起当年那前无古人的仙门大比,指尖划过唇畔,眼眸带笑,悠悠然,“本座记得名字,叶轻舟,对吧?”
道祖颔首,微笑道:“入了尊主的眼,是轻舟的荣幸。”
殷无极抵着下颌,心想:果然,道祖派来叶轻舟,也是为了处理白帝城的恶疫。
道祖超然于道门,弟子代他处理事务。道祖虽在世外,长清宗却不然,是道宗各派的领头羊。
这么说来,道祖也有意培养亲传弟子,成为下一代道门魁首,至于是哪个……
比起修为更高,拜师更早的宋澜。道祖似乎,更属意叶轻舟?
谢衍依旧不适宜亲自出面。
不过,有道祖亲传弟子在,白帝城中的道门修士的态度,也没那么重要了。
“小辈们能不能好好相处啊……”魔君支着下颌,看向四方院落之外,饶有兴味。
道祖临走前,白帝城又下了濛濛细雨,有残留的恶疫裹挟而下,污染着一切。
灰衣老道将斗笠戴上,细雨却避开他身侧。圣人境界,污染自然不能侵体,但是道祖却从清净山上下来了。
“圣人尊主,自然可以避这场雨,凡夫俗子却避无可避。”
“我等修行之人,既然已经修到这等境界,在往上即是通天,又何必拘泥于一家一姓一门一道,将精力花在无谓的内耗之上?”
“道祖大度。”谢衍微微笑了,“是衍心存顾忌。”
殷无极挑眉,道:“你们仙门,到底是能折腾,本座看着都累。”
“殷尊主说笑了。”道祖依旧乐呵呵的。
说罢,道祖蓑衣拄杖,笑道:“佛宗先前去了六道轮回,如今,老道也该去加固妖塔封印了。”
“圣人东巡,这一路上的灾劫,就拜托谢小友了。”
圣人贤者,本可以独避风雨外。但是如此,就不能称作“圣人”了。
谢衍垂衣拢袖,向道祖深揖,“道祖高义。”
道祖向他颔首,捻须,淡淡笑道:“世外人,既然入了世,就为世中人了。”
第419章 风花雪月
白帝城医馆门口, 沈游之闹出的动静极大。
他以为很快就会被喝止,或是上门寻衅。却不料,待他看完了这些排队的病人, 也没见到半个寻衅者的影子。
青衫剑客方才去巡了一遍队伍,不知他做了什么, 病人们居然不吵也不闹,乖乖等沈游之给他们看病。
沈游之一忙起来, 就顺手使唤起这便宜劳动力。他把药包随手丢给剑客, “道友,去熬药。”
叶轻舟单手接住, 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该怎么熬?”
“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灵气过滤一遍煮沸的井水。”
沈游之又往他臂弯里堆了好几个捆好的药包,也不管他能不能搂得住。
沈游之也不客套,只说最有效的医嘱:“这一副是内服的汤药,镇痛, 也可以缓解患处的麻痒。这一副是续命的, 遇到重症快死的病人, 给他灌下去就能醒过来。还有这个……总之, 道友记住了没?”
叶轻舟不会看病,但听着这位意气飞扬的小神医唠唠叨叨,他忍不住轻松起来, 应道:“好。”
很快,率先服药的病人惊喜地说:“哎,我的手不痛了,感觉身体又是我自个的了。真是药到病除,药到病除!”
“只是缓解。”沈游之卷袖, 用发绳绑住。他利索地施针,愣是把一名快要昏厥的病人给救醒了。
“……这恶疫来路不明,想要根治,还缺一味药引。但这药引到底是什么——”
沈游之诊断疑难杂症的经验丰富,所以从药王谷往昔案例里迅速忆起相似的病例,决定先保守治疗,稳住病情再说。
有人饮下汤药后,觉得麻痒的地方缓解许多,忍不住感激道:“仙君的药方,比起我在医馆里开到的千金方好多了,唉,不瞒您说,我差一点就去观里求香灰了。”
叶轻舟将千里剑摆在桌上,剑锋藏于鞘中,含而不露,却极有威慑力。
看到他腰带上的阴阳游鱼纹,领取汤药的队伍意外的安静,施药之事也稳步推进。
求仙氛围更浓厚的东临洲,道门修士在外行走,等同于地上真仙。
长清宗纹路更是人人尽知,在此地是神一般的存在。
沈游之当然看见这门派标志,却没问他的名字。正如这位道友,并未过问他名讳一般。
施药差不多,天已擦黑,宵禁时间已至。
“明日,同样时间,我还会在此处支起摊子施药。”
沈游之收拾好药箱,对着明里暗里注视着他的人抱着臂,坦然冷笑道:“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儒宗沈游之,诸位寻衅,可别走错门。”
那名道门修士将剑系在腰间,心里虽然猜出大半,但也失笑:果然是他。
听闻,儒门三相中,沈游之擅医。
叶轻舟见过几次风飘凌和白相卿,独独未曾见过这位圣人的关门弟子,今日一见,他行事果真桀骜不羁,路见不平必拔刀,颇有侠义之风。
沈游之背过身,考虑到儒与道的关系,他捏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
“道友今日若是不便显露姓名,那小爷就当从未见过道友。来日再会,你我再算相识。”
沈游之先报出儒门身份,再出此言,显然是不欲让他这个长清宗弟子为难,暗示他今日作陌路人最好。
叶轻舟本欲通报姓名,但听出了沈游之言下之意,不欲给他招来祸患。
他虽身为道祖弟子,没有这个烦恼,但也领情。
“道友,来日再会。”
青衫斗笠的剑客少年对他作揖道别,沈游之回以一礼,清淡如水的交情。
继而,少年人各自转身,消失在白帝城的夜色里。
与此同时,白帝城外清江崖边,白相卿盛出一碗水,启动天工仪器,竟是见到澄明江水中缭绕的黑气。
“这条江水,是多少城池的命脉……”他忧心忡忡,“必须要告知师尊,这问题越来越大了。”
白帝城中,被风飘凌堵了个正着的本地道宗与世族掌门人,皆是因为这位圣人弟子严厉的作风冷汗直流。
“诸位明明知道师尊东巡经过,却试图掩盖城中恶疫,混淆是非,蒙蔽圣人视听……”
风飘凌一拍桌案,神情出奇的冷厉,道:“在下是不是可以认为,诸位是想把拖延疫病的恶名推到圣人身上,不怪尔等,要怪都怪‘圣人东巡’,是也不是?”
“难道你等觉得,圣人不经过此地,你们就不必掩盖……所以,一切都是师尊的错了?”
风飘凌声音冰冷,“今日掩盖城中疫病,罔顾凡人性命,明日,尔等还要掩盖什么?”
他如此发问,谁敢作答?
厅堂中,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认这个罪名。
忽的,一名世家家主背后站着的子弟忍耐不了身上的冷汗,他头晕目眩,倒了下去,失声道:“好疼,我忍不住了——”
众人惊愕之余,纷纷看去。风飘凌疾步走上前,拉开那倒地的年轻修士的袖摆,露出小臂。
一片蔓延的黑斑。
众人悚然,“怎么可能,难道不是只影响凡人吗?修真者无病无灾,早已超脱世俗——”
“这疫病,已经能影响修士了!”风飘凌厉声道,“尔等还不明白,这是何等严重的事态?”
“不分高低贵贱,不分财富多寡,甚至不分仙凡,甚至刚开始时还极具欺骗性,只在凡人中传播,也不会迅速致死……”
“若是这疫病会从白帝城传到整个东洲,整个东洲哗然之际,你等就是罪人,届时还想活命吗?”
此时,在庭院中赋闲的圣人,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了砥定乾坤的一子。
“时候到了?”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看向神情淡漠无波的圣贤,说中了他的心事。
“游之传信,说此疫极为棘手,需要惊动药王、医宗等老友。”
“相卿说,江水里也掺了染有恶疫的雨水,还很稀薄,其他城池也需要警戒,最好早些找出根治的药方,给临近城池施下去。”
谢衍看着棋盘,漆眸中倒映着棋局的全部轮廓,淡淡道:“飘凌回话,恩威并施之下,本土道宗与世家本是不以为然,现在见到修士亦不能幸免,着实怕了,想来很快就会来求吾。”
“修士也会被影响?”殷无极不通药石,但他知道,天道布下的恶疫并非那么简单就能驱逐的。
“当然会。”谢衍阖目,淡淡笑道,“你亲手替为师剔除了沾染‘道’的血肉,为何觉得,这恶疫沾染不了修士?”
殷无极怔了怔,忙抓住他的手腕,逼近,询问道:“是那个东西?”
“连圣人都能影响,此疫简直是——”
谢衍见他心忧至极,微微笑道:“看见当日那个瞳孔的虚影吗,我背后染上的,是那浑浊瞳孔迸裂时飞溅的汁液。这等浓度的‘道’,才足以依附圣人道体。”
“跟随雨水降落到地面的,都是稀释至极的疫。”
谢衍道,“看似是一种东西,其实对修士而言,远没有直面天外天那样凶险。”
殷无极亲手烧掉那些染着“道”的圣人血肉,他下手利落,确信没有残留一点,此时却被他吓怕了。
“圣人,不如您除下外袍,教我再看看……”
“已经好了。”谢衍无奈地看他。
“总之,本座得看了才放心。”殷无极才不信他,径直坐在他身侧,动手就要为他宽衣。
谢衍和他拉扯了一番,见他执着,也就背过身,由着殷无极小心地扯下他肩背上的雪白衣袍。
圣人脊背挺直,无暇如白玉,不见半点伤痕。
殷无极放心了,从背后抱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肩上,委屈撒娇道:“圣人真是会吓人,什么也不说明白。”
谢衍的心思深沉,涉及仙门的事情,他们各自不打探,只有该说的时候谢衍才会开口。
在殷无极吻他后颈时,谢衍感觉到些微酥痒,他轻阖眼睫,“天外天的影响已经驱逐了,接下来的收尾,需要两道合作。”
他将这疫病称作“收尾”,显然是心中有了章程。
“如何处理白帝城的后续?”殷无极自问。
随即,他又替圣人回答,“圣人客居,借白帝塔已是多事,寻常不该管太多道门内务。”
“此时,既有道祖托付在先,再有弟子彰显能耐,最后由白帝城各家掌门登门请愿,圣人出手,是被‘请’出来稳定乾坤的,可不是主动逾越,觊觎他们道门势力,阻力就小得多。”
仙门事务复杂得多。很多事情,就算三圣商议过,圣人也不能不考虑影响。
毕竟,圣人威望虽隆,但是圣人令的强制性,却不如帝尊一道敕令的效力高,这是由仙门体系决定的。
他想要做成事情,就平白多了许多牵绊掣肘。
谢衍含笑,揉揉殷无极的耳廓,“陛下心思转得快,此话不错。”
“药王那边?”殷无极想起决明子,颇为感慨,“许久未见到他老人家了。”
“吾早已寄去‘无根水’,药王谷上下,近期都在忙于配制特效药。”
谢衍似乎看穿他的怀念,“后日,药王会抵达白帝城,若是要见……”
“罢了。”殷无极似乎是想起那“悖伦逆乱,天将诛之”的谶语,摇了摇头。
他执起谢衍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的侧脸上,温声笑道,“本座的身份见不得光,圣人私藏就好。”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有人齐声道:“白帝城诸派,求见圣人,此事十万火急,万望圣人援手!”
谢衍支颐,墨发白袍,尽显矜傲风雅。
“该来的人,这不就上门了吗?”
他抚过倚靠他肩上的魔君的脸庞,温声道:“别崖,先去里间,我去去就来。”
殷无极也回过味了。
这些时日谢衍看似与他风花雪月,不问世事的模样,不是作壁上观,而是成竹在胸,就等着今日呢。
他似笑非笑,“好啊,怀里搂着本座,又等着江山送上门来。圣人,您可真是悠哉的很呢。”
谢衍一笑,漆眸泛着波。
还未等他开口解释,或是说一两句哄孩子的情话,殷无极的食指就抵着他的唇。
“嘘,别说话。”
殷无极撩起他的黑发,看着他白璧无瑕的修长颈项,与他那副清霁如雪的容貌,绯眸凝视片刻,却笑了。
他取出袖中谢衍为“谢夫人”画唇的胭脂纸,在唇上抿了一下。
然后,魔君低头,在圣人的脖颈与衣襟上,坦坦荡荡地印了两个吻痕。
“……别崖?”谢衍猝不及防,被他偷袭成功。
殷无极抚过他褪过一次看伤的白衣,往日儒袍不见一丝褶皱的圣人,是最高雅的君子。
此时,他支颐闲坐,衣袍宽松慵懒,雪白颈上带着胭脂唇印,莫名多了几分天纵风流。
殷无极攀在圣贤的颈间,幽幽吹了口气,笑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圣人,不问世事,只问风花雪月,唯有这样才算真呢。”
第420章 圣人临江
圣人议事, 殷无极向来回避。
他掩起门,转身回到书房中。机关鸟衔着一封绝密信件,停在桌上, 正是陆机从魔宫定期传来的。
他此次出门,对外说是闭关, 但陆机、萧珩、将夜等人都明白他真正的去向——仙门。
殷无极离宫之前,处理完一切后续, 情绪压抑到极致。他看似行止如常, 满身因果恶念却出卖了他。
魔宫近臣却一致认为,他几乎到极限了。
陛下是何等重情之人。经历如此巨变, 他还强撑着将魔宫重新带回正轨, 才隐隐有崩溃之兆。
拿定主意的是萧珩。他清楚,天底下唯有一个人救得了他。
萧珩说:“圣人正东巡,陛下的心魔,唯有求医于那一位。既然是盟友,圣人慈悲, 多半不会拒绝援手。依老子看, 不如劝陛下去仙门散散心, 总比闷在魔宫强, 这样迟早出问题。”
明明是商议他的事情,殷无极当时坐在帝位之上,眼神毫无焦点, 除却政事,他对什么都不关心。
但是,听见“圣人”一词,他突然有了些反应,向提议的萧珩看了一眼。
好似濒死的鸟雀, 突然振翅,透出一丝求生的渴望。
“……北渊一切如常,如此甚好。”
殷无极迅速看完政事密折,对需要他拿主意的几件事写下批示,让陆机去办。
他写下敕令,嘱咐群臣:“近日,天道异动,你等务必留意天灾,例如疫病、虫害、妖祸、河道泛滥乃至地动,提早备粮备荒。各地的古老封印,派专人去巡查一遍,尤其是古战场一带,加强看守。继续打击邪祟淫祀,破除腐朽愚昧习俗,对于妄图动用禁术召唤神降的,杀一儆百……”
“如察觉不对,不许隐瞒不报。第一时间传信,本座必然赶到。”
他折起信,塞回机关鸟腹部,施法,让其消失在原地。
不日,这封密折将秘密送回魔宫。
殷无极处理好政务,窝在书房里发呆。
他倚坐在太师椅上,玄袍逶迤于地,静静垂着眼。他多变活泼、爱笑爱闹的表象渐渐褪去,化作一座冰冷的雕塑。
帝君那一面,美则美矣,却过分神性,没有什么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终于推门进屋。
他一进门,就看见殷无极孤身斜坐,夕阳泼在他的身上,却无法为他带来丝毫暖意。
永夜的寂寥冰冷,几乎把他淹没。
缠身的因果已经被超度大半,殷无极暂时脱离了那险象环生的局面,却依旧未能从过往中彻底解脱。或许永远也不会解脱。
此时,他如在静息模式,连情绪的开关都关上了。
那个喜欢鲜亮,活泼快乐、任性撒娇的漂亮情人,宛如阳光下融化的泡沫,似乎只在谢衍的面前存在过。
“别崖。”谢衍疾步走上前,强行打破了这种孤寂。
他把处在待机状态的小徒弟揽在怀里,轻抚着他柔顺的墨发,“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和为师说说?”
殷无极埋在他怀里,动了动,眼睫轻颤,“师尊回来了?”
他伸手揪住谢衍染着胭脂的衣襟。那股属于红尘的香,硬是搅散了清冷的水沉香,也把高高在上的圣人带回人间。
生机在渐渐被点亮,殷无极放松着紧绷的身躯,也在圣人圈着他的温暖臂弯里,重新变回正常的模样。
好似他一半的人格,都寄托在谢衍身上。
师尊若归来,他就开心快乐。他若离去,他就冰冷残缺。
如此离不开,他多么无药可救。
圣人忽的克制不住疼惜之情,低头,抵着他的额头,温言细语:“下回,我议事会再快一些,不让别崖一个人呆太久。”
殷无极对自己的异常没什么知觉,他奇怪于谢衍的突然焦虑,甚至还噗嗤一声乐了。
他笑着抬头,迎上半环着他的圣人,快乐地与他耳鬓厮磨,“本座又不是祸水,怎么教圣人连议事都不听了?恶疫临门,圣人肩上担着苍生呢,本座只是来逛逛,做个客而已,好得很呢,不必把精力都耗在本座身上……”
谢衍深深地望着他,箍着腰,死也不肯放手的模样。
“师尊?”殷无极又唤他一声。
“在我身边,你永远是安全的。”
谢衍掩住他的耳,漆眸决然,好似要把天外的阵阵雷鸣阻挡在外。
“别崖莫怕,师父会保护你。”白衣圣人安抚着他,言语温和,“一直,直到永远。”
殷无极忽的沉默了,他不知师尊为何提永远,却知道自己离永远差的远。
但是,圣人的承诺,总是会兑现的。
初期的掩盖与猜疑暂且揭过。谢衍布置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办着。
先前,白帝城中的消息封锁,变成了每日通报。修真家族与各大门派驻地开放,用以接纳病人。如果有修真者不慎染上,也不得隐瞒,须上报。
城中医馆由远道而来的药王谷一行接管,药王亲自主持会诊,联合道门中擅长医术的太素九针一脉,共同寻找解决之法。
疫病来自天外,化为雨落入水源与土壤。寻常生水不能再饮用了,水源需要净化。
种种要事,自然由圣人定夺。
谢衍看过传信,对着来听他命令的三相道:“白帝城外的江水,是沿途多座城池的命脉,已经有被污染的迹象,就会滋生不妙的东西。”
白帝城内的地下水,可以从井中投下净化的药剂,一遍又一遍地过筛,或许影响还会小些。
清江水的体量,若是被这恶疫侵染滋生,种下来自天外天的种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帝尊恹恹地坐在一侧,当个闲人,听谢衍陆续把任务布置给三相。
听说谢衍要去清江畔,他抬起眼眸,淡淡道:“圣人既然要动手,本座勉为其难,也跟去一趟。”
他看见三相瞥过来,似乎很诧异,于是底气不足地解释:“可不要误会,仙门和本座有什么关系?本座只是想去见识圣人手段,研究他的弱点……”
这只是欲盖弥彰。
先前在白帝塔下,三相亲眼见到这位前大师兄表面一副“圣人关我何事”的模样,实际从旁掠阵,保护师尊时,比谁都积极。
“帝尊浑身上下,就嘴最硬。”谢衍分派好任务,闻言,也是笑了。
“谁嘴硬了。”殷无极撇过头,不和他视线相对,“圣人尽拿本座开玩笑,本座要恼了。”
“可以和我去,不过,不能以魔君身份。”
谢衍也不避忌,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旋,“为师在,用不着别崖出手。”
在这不对劲的气氛中,风飘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的想起那天。
几名道门修士散会后拦下他,战战兢兢问:“圣人是不是和夫人关系很好,蜜里调油?”
风飘凌问:“此话怎讲?”
那道友尴尬极了,支支吾吾道:“我似乎见到,圣人衣襟上有胭脂印子。”
风飘凌闻言,差点当场厥过去。
此时,他见师尊不避讳,不但整天把魔君带在身边,还用这样亲昵语气唤着“别崖”,哪里是纯洁的师徒了?
偌大修真界,哪家师徒会成双入对,甚至演戏时还戏称“前世情缘”的,这完全是怼着脸秀恩爱啊!
“风师兄,醒醒,别晕过去了。”白相卿忙接住摇摇晃晃的师兄。
他猛掐师兄人中,“现在人手不足,你现在不能晕倒!师弟可不帮你干活啊。”
沈游之听着师尊的叮嘱,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时隔一日,他再次见到了那位萍水相逢的道友。
只不过,不是在市井茶肆,而是在白帝城的议事厅。
“原来是道祖弟子。”绯衣少年抚摸着茶盏的杯口,心中却想,“道门剑神,叶轻舟……竟然是他。”
圣人东巡的船队自清江崖来,其下清江水。
来时,清江水澄清,千帆竞发,万里无云。
却不料,今日谢衍站在清江崖之上时,这江水却浑浊如泥沙,掀起汹涌的浪涛。
黑云压城,白日昏昏。
风飘凌与药王守在白帝城处理沾染人身的恶疫。
追随圣人脚步的中洲修士与道门中战力出众的修士,则是为了保卫白帝城,跟随圣人来到江边。
他们亲眼看见,江水之下徘徊着无数幽影。
当初随着雨水坠入江中的恶疫之种,不知催生出了何等妖物,在这昏然大雾中看不清晰。
唯有这江水中的嘶吼声,震慑着他们的心神。
“圣人,有妖物盘踞江中?”叶轻舟握住腰间长剑,他已经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也是来自天外?”
“诚然。”谢衍白衣负剑,唯有长风掠过他的身侧。
叶轻舟还是传统修真的观念,问道:“我有一事不明,天道为何要播下恶疫之种,伤害生灵……”
“天道并没有‘伤害生灵’的概念。”谢衍平淡道,“不要用人的思维去揣测天。”
他声音清冽,“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语出《道德经》,道门之人,应当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叶轻舟及道门修士闻道,皆是默然。
“来了。”谢衍站在如同拱门的清江崖上,看向昏黑的江水中,呈现出巨兽的影。
“那是什么东西?”有修士踉跄一步,似乎为那气息所慑,“十日,不,五日之前,我经过此地,分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里到底长出了什么?”
谢衍拂袖,将年轻修士们挡在身后,淡淡道:“来自天外的种子,怎可用常理揣测?”
“若要成气候,莫说十日,三日、甚至一日就足以。”
“小白,你退后些。”白相卿身侧,存在感极低的“师娘”拉扯着他的袖子,低声叮嘱。
“谢云霁要认真了。”殷无极轻声道,“你知道,为何圣人曲水临江之时,最是可怕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泥涛似的江水翻涌。
极目所见处,无数漆黑混沌的妖物钻出浪涛,触肢遍及江中,表皮黑斑腐烂腥臭,污染着一切。
谢衍却笑了,足尖一点,就轻身浮起,飞到江水之上,儒袍白衣在风中烈烈,如同飘荡的流云。
昏黑天幕中,乌云蒙蔽光明,他却宛如高悬日月。
无数修士屏息凝神,看着白衣圣人手执长剑,从天穹上缓缓降落,独身面对这风浪。
圣人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