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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1章 卧冰求鲤

    心有忧怖, 所以渐生魔障。

    谢衍单手撑着桥边栏杆,俯瞰着寒水泛起的血色纹路,眼中微澜乍起。

    一对情人在桥上诉衷情, 胜却人间无数。

    谢衍从湖中看见他们的倒影,忽的想起曾经一句戏谑, “曾与美人桥上别”。

    如今,他却在心魔之城看见隐喻的果, 颇有种宿命的荒谬感。

    那声音从背后传来, 充满重逢的缠绵喜悦,“牛郎织女还能一期一会呢。我们离别的日子, 快要比相守的时日长了。”

    “若是能与夫君如凡人相守, 哪怕只是十年,教我下一刻就死去,亦是心甘情愿。”

    “与君生别离,已是太久,不知岁月催。”

    谢衍起初听了几句溜到他耳边的情话, 听到最后, 那声音进入他的耳畔时, 与殷无极本音一般无二。

    他灵犀洞彻, “……无来世,不往生。”

    谢衍听罢这熟悉的谶语,却如蒙重击, 忍不住身体微倾,双手攥紧了栏杆。

    他不回头,心魔的声音继续回荡,深埋他的脑海,如同尖锐锥刺, 让他耳鸣目眩:

    “圣人,您要杀我。我若疯了,你要杀我。”

    “谢云霁,你杀的了我吗?”

    “你拿剑的手,可还稳吗?”

    谢衍忍无可忍,蓦然回身,却见那演绎情人的一对影子消失无踪,留下的是诡谲的天道心魔。

    心魔产生的黑影,双手捧着一颗心,好似刚从人的胸膛生生剖出,还是温热鲜活的。

    那心魔古怪地笑了,带着恶意向他展示,说道:“他把心捧给你,任你冷落、逃避甚至弃如敝履。他甚至痴狂到敞开胸膛等你去剖,却独独不敢向你索求同样的一颗心。”

    “连一句爱,无论真的假的,只要你说,他都当真。”

    “这是天真痴愚,还是飞蛾扑火?”

    心魔的影子逐渐褪去模糊,如镜照出魔君的昳丽容色,面上却布满赤红魔纹,诡谲至极。

    这是天的警告。

    “圣人谢衍,你在骗自己能爱人时,占据着他的一切,让他毫无保留地当你的情人时,不如先摸一摸自己的胸膛里还有没有‘心’这种东西。”

    谢衍默念经义,心神动摇时,他不能再回心魔一个字。

    可圣人却想起这条越走越错的路。一次默认,后面就有无数次的无法拒绝。

    他默认了少年的跟随,从此山海跋涉,他有了徒儿相伴。

    当无涯君炙热的血泼在他身上,染红半身白衣,捧出全部亦然不恨,师父难道不会融化在这滚烫的情中吗?

    他在流离谷临别时,赌上了一条命,献出颤抖决绝的吻,他躲的开吗?

    入魔的徒儿像是委顿的花,伏在他怀中,身负天道的诅咒,被卡在肋下的魔骨折磨的生不如死时……

    谢衍环着他,快要静水无波的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是师长,难道忍心看他本该前途光明的爱徒……在天劫中魂飞魄散?

    一步错,步步错。

    谢衍割破圣人道体的手腕,用还未耗尽的血喂养他;

    他把元神敞开,悖逆伦常地容下他的放肆;

    他把胸膛扒开,掏出骨,融进爱徒的肋下,再拭去他痛楚的泪水,咽下他压抑的哭喊。

    直到两个人融为一个人,骨肉不分离。

    相连相融的血肉怎么割开?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情丝怎么斩断?

    做不到的。谢衍尚且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心,却心知:

    他就算自己骨上的肉寸寸撕开,根根剔去,也撕扯不开纠缠在一处的筋。

    就算他狠心舍下这身虚骸形,他与他融过无数次的元神,总不能碾碎再重组;相连的识海,总不能完全割开。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殷无极每每望向他,总是肺腑煎熬,烈火焚身,也不怨不逃。他向他祈求天的垂怜,给予雨露或是雷霆。

    万幸,他的师长就算情感压抑到极致,也对他有着惯性的疼宠,他得到的,多半都是醉人的雨露,让他可以骗自己,师尊爱他。

    谢衍也一度认为,这种盛宠,能够安慰他的动荡,抚平他的不安,让他快乐一些。

    但是,殷无极一直都知道,师尊迁就着他,他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炽热与不堪,再公平地给他合适的反馈。

    他假装不明白,还在试图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己是被爱的证明,用以说服自己,师尊还是师尊。

    天道心魔残忍地戳穿了真相,撕开他的伪装:

    “圣人谢衍,你在踏上这条圣贤之道时,曾立誓‘天下为公’。为了求道,你不是早就将凡人的七情六欲摒弃了吗?”

    “你早就不是什么‘天问先生’。现在,活着的是‘圣人谢衍’,而非身为人的‘谢云霁’。”

    “铸就了圣人金身,你还想做回人,还想去爱一个人?哈哈哈哈……春秋大梦啊,这大道之路上,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好事?”

    “你想爱他?无情天,那你就得去死啊。”

    心魔的诅咒徘徊着。

    “圣人死了,你就能动情了。”

    谢衍阖目,不去看复刻弟子面容的心魔,心里却想:

    殷无极就算是一滴水,千年如一日,他也能滴穿石刻玉塑的神像,让他产生裂隙,然后长出殷红的凤凰花来。

    心魔说的不错。

    圣人死了,金身碎了,神像塌了。

    待他有了大觉悟,勘破这大道的虚无,世间的无常,舍去世俗的一切——权位、野心、几千年修为甚至圣人虚骸。

    临死的时候,他就能作为一个人,真正动情了。

    缭绕回声中,天道心魔观察着他的神色,知晓已经让坚定不催的圣人动摇。

    祂大笑三声,将那颗赤红还在跳动的心丢下了桥,没入血色的湖水中。

    “你既然不要他的心,我就帮你丢了吧……圣人谢衍早就是没心的怪物,他却非得用自己滚烫的心去填补你的,用浑身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被世俗与命运碾成飞灰也是活该。”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啊,他真的以为谢云霁还活着吗?死了,早就死了。”

    “圣人无情,谢云霁死了。圣人有情,圣人也该死了。”

    “代行者,你不肯破道,失去一切——就不要违抗天命!”

    “天生圣人命,你的寿数在五千年以上,为何要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赌博,断情,绝欲,杀魔君证道!还来得及!”

    “……反正他,都要死了。”

    这句话,却是喃喃的低语,如锥刺向师长的心脏。

    谢衍的瞳孔一缩,露出幽暗锋利的神情。

    他连执剑威逼心魔都顾不得,径直跃过栏杆,向后一倒,身体向血湖坠去。

    赤血涨潮,湖水如天向他压来,没过他的白衣,再淹没他的头顶。他完全潜入湖面之下。

    吞下圣人后,沸腾的湖水终于安静了。

    圣人神识疯狂向湖下延伸,谢衍顾不得血浪染身,点起无限灵光,散入湖中,寻找那颗坠入湖中的心。

    在心魔的城池中,一切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往昔征服山海的圣人却一点都不敢赌。

    也许这颗心只是一个饵,但他怕这是真的。

    那颗赤心在坠下湖后,如泥牛入海,消失了踪影。圣人神识也寻不到它。

    忽然,本该毫无活物的湖中,多了一尾赤红的锦鲤。

    “过来。”谢衍忽然凝神,伸手召唤他。

    锦鲤却通灵似的,游到他的身边,啄着他纤长的手指,眷恋徘徊一阵,又向远方游去。

    谢衍随锦鲤而行,在湖水中漂流。先是在赤红血湖中,越过几个旋涡,湖水越发清澈,也越发冰寒,浸透肌骨。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湖上结了冰,冰面上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锦鲤向上游去,谢衍捏诀,随即跟上。

    殷无极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长发如水藻铺在冰面上,如同散入水中的墨。越美越是凋零。

    谢衍难以抑制下,竟然隔着冰面,好似要抚摸冰上倒卧,静静沉睡的魔君。

    刚刚接触到,谢衍就明白,这冰面极为坚硬,加了一层道的禁锢。

    除却殷无极伏着的一片冰面有数道裂痕,其他地方连山海剑也破不开。

    鲤鱼在他身侧绕了一圈。

    谢衍立即就懂了:“你是他放出的神识?”

    鲤鱼不答,只是游入他的怀中。谢衍像是与他心灵相通,抬手,用衣袖笼住他,予他圣人的灵气。

    赤红锦鲤身上融着圣人的灵光,向上一跃。

    锦鲤撞击冰面,如以卵击石,冰面再度裂开一隙。

    谢衍忙伸手笼住他,不用启唇,他就能与锦鲤对话:“让我来,别崖。”

    锦鲤在水中蹭了蹭他的手指,似乎是拒绝。然后,他再度往上撞击。唯有他才能唤醒自己。

    圣人的灵光替他抵挡大半冲击,但他还是掉了许多鳞片,每一片都反射着盈盈的光,像是散落冰湖里的星星。

    谢衍伸手,将那些掉落的鳞片收拢到手中,融成一点点光芒。

    圣人将这点星火温柔地捧在掌心,看向那撞破冰面的鲤鱼回到殷无极伤痕累累的身上。

    谢衍从那一人宽的裂隙上浮,接住了将要坠入冰洞的弟子,然后,珍重地把他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卧冰求鲤的执念,终究还是将他的至亲,带回了他的身边。

    第402章 逆流而上

    殷无极的一生始终在悲苦命运里挣扎。

    最初的锁链是师恩深重, 再后镣铐是君王重责,最终催命的是天道。

    百年千年,无论走出多远, 他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

    殷无极能主宰的并非是生,而是死。所以他一度灰心, 想要向死依归,却求死不得。

    殷无极来寻谢衍, 既是求生, 又是求死。

    悬命线连在他的肋骨之下,他离悬崖一步之遥。他既想让谢衍在危崖边拉住他的手, 又在期待他慈悲地赐他一死。

    “别崖。”谢衍跪在冰面上, 似乎克制不住灵魂的颤抖。

    他白衣披散,如霜凝华,遏制不住地抱住他的少年,却蓦然发现他身上满是伤痕。

    谢衍抬手,从颤抖指缝里濡染的血, 察觉出他玉石俱焚的决意。

    心魔之城是针对他的猎场。

    殷无极的意志被不断磋磨, 唯有自伤才能保住神魂不被侵蚀。

    倘若无法维持, 他哪怕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罅隙里, 如行尸走肉徘徊,也好过作为战争兵器降临于世。

    多么执着,又多么纯粹的一颗赤心。

    天道非要定他的命数, 把他炼作兵器,反噬于他深爱的人与世,简直是荒唐可笑,无耻至极!

    谢衍探入他的识海,才意识到天地命三魂, 殷无极的躯体里只有命魂归位。

    他垂目想:“原来如此,三魂不全。这是为师曾教他的‘梦魂牵引之法’。化被动为主动,假性离魂,实则将七魄拘于身中不散。三魂并未真正消磨,心魔不能夺取控制权。可心魔之城处于夹缝中,他主动离魂,如此胆大,难道真的不想活着回去……”

    与心魔对峙,既无主场优势,又是精神侵袭。

    殷无极令天魂与地魂及时逃脱,命魂却不及逃脱,被心魔所夺。

    他被化作一颗血肉赤心,投下血河。入水之时,他化为一尾锦鲤,在绝处与师尊相逢。

    “代表‘人性’的命魂归位,却不肯看一看为师吗?”谢衍抚摸着他的脸庞,懂了他的逃避。

    天生大魔的爱与恨极为浓烈,总是在黑白两个极端摇摆。如此大起大落,情绪鲜明,让他与谢衍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他在尊位之上未曾被剥夺“人”的一面。哪怕他身上的神性越来越重,这种激烈绝望的爱恨,让他保持了极为纯粹的人性。

    谢衍的人性,唯有在强烈刺激下才会显露出一二征兆。圣位固然通天彻地,但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谢衍垂眸,凝望他的孩子。走过数千年的时光,他明白求道之路上,他付出的真正代价。

    往日绝代风华的魔君,如今阖着眸,出奇的脆弱。他蜷缩在谢衍的怀中,骨骼缩小,渐渐化为昔日少年的形貌。

    千年前的少年别崖身量纤细,总是被他的宽袍大袖藏在怀中,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是敏感的新生小兽,睁着眼睛,蒙昧又天真,在师尊讲述的故事中渐渐被点化,不断地认识这个浩瀚广袤的世界。

    “必须尽快把天、地二魂寻回,否则命魂拘不住七魄。”谢衍给他输了些灵气稳固神魂。再将少年别崖背起,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腿弯,让他睡得更好些。

    “别崖,睡吧,师尊带你去找魂魄。”他很温柔,好似在哄他入睡。

    沉睡的少年挨着他的肩,气息绵长,睡颜静美,好似在做梦。

    水在时间之上。谢衍背着他的少年逆流而上,走过他这一生的汹涌长河。

    谢衍双足跋涉过冰面,冰下冻结着许多时间的碎片,又在暗流中被冲刷着。

    他走到了殷别崖的少年时。

    那时候,少年别崖总是用那样湿漉漉的眼,仰慕着高天明月般的师尊。

    对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的孩子而言,“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师尊是云中仙人。他稳定、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师尊将他从泥泞滩涂中拉出来,为他开蒙,教他诗书礼易,从此他从泥地里打滚的流浪儿,一步登天,成为师尊的弟子。

    师尊点化了他的情根,开了他的七窍,让如顽石一样的天生大魔感受到世间情动的震颤。

    少年深藏于心的恋慕,不该宣之于口。谢衍站在时间的河流上,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才真正看见他的眼神。

    当年的无涯君站在他背后,眼底的敬慕与痛苦并存。他想靠近却又缩回的手,逼近却又撤回的三步距离。无数次顺从后,他微微攥紧又松开的拳。

    魔天生的占有欲与野性,经过诗书立道基,化为含蓄隽永的情。

    无涯君这样凝望他,百转千回,好似万语千言难诉诸于口。

    “师徒是禁忌,是大逆不道。你就算发现了,也只能假装不知道……你当时,是看出来了,还是未曾呢?”

    他是否察觉出弟子的恋慕?谢衍幽微的情绪,早就随着时间的流过,成为了一道无法被证明的难题。

    无涯君的服从与叛逆,这两种欲望的对立由来已久。

    他既产生了大逆不道的欲望,但是礼法勒紧了他,伦常束缚着他,教他始终在痛苦。

    他不愿挣脱师徒关系的囚笼,沉默地让身体中长出叛逆的骨刺,压抑着恶欲,只为在他身边多呆个十年百年,最终一切不可挽回。

    随着谢衍往川上走,无处不在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蛊惑他给出答案:

    “谢衍,你待他不亲密吗?你发现并阻止过他的爱恋吗?你明确地与他保持过距离吗?你如何能假惺惺地说,你作为师父,从未对他有逾越师徒关系的引导?”

    “你所谓的爱,难道真的只是对待一个孩子?”

    “……”

    “你作为师长,徒弟生出妄念,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谢衍背着他继续往前,平视前方,却道:“吾不否认。”

    他明知道,这些萦绕耳边的低语是他最幽暗的一面。置身于此,他第一次不以道德礼法为由,巧妙避讳自己的欲望。

    当年的圣人谢衍刚刚踏入圣位的门槛,付出了七情六欲淡漠的代价。或许,他将这种代价,当作了一种践行“天下为公”之道的必经之路。

    他眼里有仙门,有圣位,有大道。这亦然是一名想要触碰天门的顶级修真者,不断扩张的野心与欲望。

    谢衍的心思如此透彻,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不正常吗?

    不,兴许他潜意识里是知晓的,但身为圣人的他,已经无法分辨感情的模样。

    他只有把殷别崖当做孩子,当做继任者,当做最宠爱的弟子。仅仅是弟子。

    他没得选。圣人没得选。

    他放过一次手,割过一次肉。这代价惨痛至极,他至今仍在疼。

    “现在,吾选择遵从欲望。”谢衍轻声自语道。

    “谢云霁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宽容的性格。圣人做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鞠躬尽瘁?凭什么,还要他丧妻亡子失友……凭什么剥夺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东西。绝无可能。”

    谢衍走在逆流的时间中,看着往事冲刷他的脚背。他背负着弟子的生命向前,仅有沉睡的一魂七魄,很轻,连呼吸都低下来,如游丝的生命压在师尊的肩上,无形中为他引路。

    他继续往川上走,看见殷别崖离开仙门,去往北渊洲。他真正成年了。

    不是修为上的飞跃,也不是时间上的煎熬。雏鹰真正飞出了师父的庇护,飞向广袤的天空时,也在与故乡与故人渐行渐远。

    冰面之下的记忆中,殷无极的肋骨下连出了三根线,与万里之外的谢衍系在一处。

    “第一条线,是经济。”

    刚刚成年的殷无极建造了自己的城邦,拥有了自己的臣民。他起步时,尚且离不开来源于师尊的操控。

    圣人既是师,又是父,凌驾于还是渡劫大魔的殷无极之上,源源不断的经济输血,让他在初时获得了救命的钱与粮。

    殷无极写下一纸借条,硬是咬着牙,还了。

    他已有为王的觉悟,所以那丝丝缕缕的依附,他要逐一斩断。

    “第二条线,是政治。”

    谢衍看着成尊的殷无极开始戴上身为魔君的假面,从不成熟地求助于他,再到独立解决事务,不再在他面前袒露身为君王的烦恼与纠结。

    哪怕经历阴谋与背叛,他依旧笑着,不与他谈起魔洲,只谈风花雪月。

    仙是仙,魔是魔。他不刺探谢衍,亦如谢衍不过问他。

    偶有失控下的逾越,竟是谢衍几分多情,怀有对他维护魔洲的执念的不解,或是看不惯他狼子野心的重臣。

    无论是冤是孽,结局是好是坏,这终是他自己的路。

    作为明主或是暴君而死,都是他自己选的。

    谢衍往前走,看见那足以独当一面的魔君,在斩断第三根线的时候,罕见的犹豫了。

    殷无极肋下延伸的第三根线,是情感。

    “情感是斩不断的。”谢衍听见殷无极自言自语。

    “我身体里还藏着他的灵骨,从血缘上斩断这一切……可能吗?”

    不可能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无论飞走了多久,翅膀有多俊健,在提起“故乡”二字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微茫山。

    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天问阁的烟波,梅花林的寒香,冰火洞里的日夜,舍昼夜下的川流。

    还有,圣人白衣的背影。

    家乡是什么?是师尊在的地方。

    殷无极放下匕首,笑而叹息。他斩不断这份血肉联系,亦被他的威权与温柔征服,最终以妻的身份回到他身边。

    这是他仅存的情感依附,却意味着忍耐。

    他要忍耐谢衍的淡漠无情,服从他时而的压迫与霸道,洗脑自己他爱欲尚存,亦要无条件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痛楚、占有与操控。

    这是来自于无情天的凌驾与压迫,唯有最接近圣人的位置,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形的笼罩。

    是温水,也是囚笼。

    殷无极品味个中的悲哀与痛楚,却骗自己,谢衍是爱着道侣般爱着他,他是他的挚爱与唯一。

    什么才是圣人之爱呢?占有,期待,欲望,还是奉献?

    他无法证明爱的存在。

    所以,无解才是情劫。

    第403章 杀妻证道

    “最无解是情劫吗……”

    谢衍本是锋芒出鞘的利剑, 世情频摧,百折不断。

    当他即将盛年夭亡的徒儿,如同被风雪撕裂的花, 凄凄委顿在他背上时,圣人道心哪里还能如白玉无暇?

    倘若踏遍千山, 上穷碧落下黄泉,能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通天彻地如圣人, 亦是凡俗痴人怨侣,尝尽焦灼煎熬。

    谢衍选择不去听道心裂开的声音。

    他在时间的河流中跋涉搜寻, 满心都是寻到殷无极的天、地二魂, 再把他拼起来。

    在人生的支流上,谢衍背负的少年躯体动了动,喉底发出沉闷的呻/吟。

    “别崖醒了?仅有一魂,难道也能够清醒?”

    谢衍顿足,忽然感觉徒儿的身躯皮肉寸寸绽裂, 好似他身上凝固的时间开始流动, 鲜血温热涌流, 霎时间洇湿了谢衍的腰背, 教他彻底僵住。

    赤血泼满他半身,正如猩红恶欲浇筑圣人神像。

    谢衍再也不能纤尘不染,如霁月清风, 而是在孽海情天的深潭泥足深陷。

    “别崖,你怎么了?”他当即问道,想要回头,却倏尔后心一冷。

    皮肉穿透的声音。

    圣人的身躯被利器洞开,刺骨锥心。

    事发突然, 谢衍眼前好似有大片昏黑,口舌腥甜,却咬住唇,硬是忍了下来。

    他的黑眸雾蒙蒙一片,低头,看见那透体而过的无涯剑上蒙着锈色,沉沉暗暗,后心贯穿胸膛,差点将他生生撕裂。

    “……谢云霁,我真的恨你。”少年的眼眸没有光芒,如蒙着暗红锈色。好似多年的浓烈不甘。

    “我有多恨你,恨你的权威,恨你的控制,恨你的自以为是。恨你义无反顾的‘为我好’……”

    少年的眼睫颤抖,如同蝶翼,花苞般柔软雪白的两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

    蒙昧、野性、痴愚又天真。

    殷无极说着恨,却偏执的像是爱语:“……圣人啊,我恨你像一面镜子,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照出最顽愚的我自己。”

    他幼时的憧憬,少年时的惶乱,青年时的隐忍,成年后激烈的爱恨与离苦。

    他如尾生抱柱,痴心不改;千年独对寒潭,他顾影自怜。

    他给自己造梦,编撰出属于“谢夫人”的完整一生,再从梦里寻找师尊爱他的证据,傻傻地骗着自己,圣人还会爱。他是圣人唯一的爱人。

    “……我好贪婪,内心深处,原是想和您一起死的。”

    殷无极的肋下血肉模糊,翻卷皮肉如同绽开的红莲花,包裹着似金似铁的剑身,如同吐露温柔的花蕊。

    剑从他被剖开的胸膛穿出,亦然刺透他的师尊,将两人躯体牢牢钉起,倒映在冰面上的剪影连为一体。

    血肉的缠绵,千丝万缕纠葛的并蒂莲。

    剑伤也是情人的私语。

    “很好的愿望。”谢衍阖目,却静静微笑,认可道。

    与心魔争斗时,殷无极为了不被夺走天生魔体的控制权,不惜自伤,以无涯剑刺入腹部,强行封住魔体,是豁出性命的自伤自毁。

    毁天灭地的剑被他深藏血肉之下,生生遏制住了心魔的扩散,企图在这座天道的猎场中争取一线生机。

    可是,如今这本该藏在他腹中的无涯剑,竟然如同他疯长的恶念与憎恨,不受控制了。

    “……不能这样,您并不是只属于我的‘夫君’,当不得真的。您是全天下的圣人啊,我……”

    圣人之爱太沉重,他不敢真的要,只肯骗骗自己。

    殷无极如幽昙,伶仃盛开在师尊的脊背上。剑锋穿出他的血肉,带着他滚烫的血,再贯入他最爱之人的躯体。

    少年大魔面色骤然惨白,垂下头颅,躯体被傀儡线勒紧,肢体上浮现出层层缠绕的红线,坠着累累锈色的铜钱。

    恶紫夺朱。

    “别崖,醒一醒。”

    “……唔。”

    长在圣人玉像缝隙里的花藤,终于要开花了。从最初的无害,到如今的疯长,刺破他的骨茬,撕开他的五脏,穿透他的肺腑,再将两人无解的命数连在一起。

    谢衍明白他不清醒。哪怕被如此重伤,他也没有一句责备,温柔问道:“别崖,你还清醒着吗?”

    “……师尊。”

    谢衍不欲把任何压力置于他的双肩,一如平常,带着淡淡的关切。“……好孩子,你疼不疼?”

    “不疼。”阴霾驱散些许,眸底血狱滔滔的大魔好似回神。

    他垂着头,牙齿轻颤着,却舐去谢衍脊上的血。他的身体簌簌颤抖,伸手环住谢衍的脖颈,敞开血肉模糊的胸膛,乖乖伏在他的脊背上,横贯的伤口似乎也要长在一起。

    殷无极唇边不断溢出血,眼眸忽明忽暗,混乱道:“……这么锋利的剑,疼的应该是师尊才是,我伤到了您……奇怪……我明明不想的……”

    “我不该恨您,我爱您……”少年的声线带着哭腔,惶惶然,似乎在祈求。

    “快杀了我啊,师尊……”

    命魂里锁着复杂的人性。化为人间七苦饮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天似囚笼,这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不要睡着,别崖,和师父说话,什么都行。”谢衍纵使被长剑贯穿胸膛,却稳住了脚步,背负着伤痛向前。

    “见过的人、美景,或者是今日的天气……这座城里没有天气,那就说说见闻吧。”

    他是师长,绝不可以倒下。

    “不想说吗,那就说些关于师父的。”谢衍的语调依然轻缓温和,“告诉为师……在我身边,觉得窒息吗?”

    “……”

    “不想回答,那就听我说。”

    谢衍眼前又是大片浓重的色块了,是心魔。他无法驱散幻象,索性阖目向前走去。

    白衣的血污渐染,在他的心脏处绽开恶欲之花。

    圣人道体不可侵夺。

    谢衍毫无弱点,情绪稳定到可怕,如同摧撼不得的山岳。谁也无法从无懈可击的他身上,寻到那条能杀死他的裂隙。

    除却他的爱徒。

    殷别崖的一滴泪,能够在他的圣人道体烫出一个偌大的空洞;他的一滴血,能够轻易腐蚀他无坚不摧的冰雪道心。

    他的爱与恨,根根都是尖锐的荆棘。冰雕雪琢的神像,哪里经得起这样长年累月的磨蚀。

    “你向我寻求一死,是想要斩断与我的缘。还是,想要向我索求哪怕一丝关联……”

    原本的师徒之缘,本该至善,如今已经扭曲为钉入骨髓的一段恶缘。

    “师尊,师尊……”回答他的,是伏在他背后的少年拨开他染血的发,在他颈后一吻。

    谢衍承受着殷无极载满憎恨与恶欲的剑锋,胸膛的血濡染,他只是点了灵脉大穴止血,就不再去管;

    少年花瓣似的唇覆在他白皙的颈后,温柔如春日的繁花绿柳,教最文采风流的君子也骨酥心动。

    冰与火的爱憎,在他魂魄离体,仅有命魂锁在躯壳里时,显的极为赤/裸/裸。

    血肉的黏连,骸骨的对碰。

    “谢云霁,你不疼吗?”殷无极抱紧他,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代表人性的命魂淋了血,从混沌中苏醒。他伸手抚摸穿透谢衍胸膛的剑尖,似乎能够透过伤口,抚摸到谢衍掩藏在重重枷锁里的心。他从未离谢衍这么近过。

    “不疼,反而高兴。”

    谢衍笔直的身躯,因背负着他而微微弯折。他却笑了,“别崖醒了,就可以给为师指路了,带我去找你的魂。”

    生命的重量很轻,但世情折磨,生死离别之苦,竟好似要压垮他的师尊。

    谢衍伤的这样重,第一反应不是责备,而是在为他的命魂苏醒由衷的喜悦。

    殷无极感觉自己浑身灼烫,快要融化在他的身上,然后透过伤口渗入他的心里。

    他压抑不住哽咽:“谢云霁。你别找了,就把我丢在这里吧。心魔之城影响不到外界,化为杀人兵器也没有关系,就让我徘徊在这里……”

    “别崖,这不可能。”谢衍看着温和,实际毫无商量余地。

    殷无极的眼泪簌簌落下,温热的,落在他的颈项间。

    “……还不明白吗,殷别崖已经疯了……他潜意识里,一直想要拉你一起毁灭。这样恩将仇报的恶徒,你还要救他?他值得吗?”

    谢衍背着他走,没有回答这个值不值的问题,微微笑道:“我是你的师父。”

    他近乎偏执的拯救,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是师父。

    “我恨你。”殷无极在他耳畔道,吐息凌乱,“谢云霁,你就是这点固执最讨厌……”

    为人师长,他就要什么都为他扛。

    窒息的控制,无言的守望,师长的保护,却不是真正的爱侣。

    “我知道。”谢衍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前方,道,“恨亦长久,你且恨我。”

    “……但是,我好爱您啊。”

    殷无极将幽微的心事尽数说出,混乱的,不堪的,痛苦的一切。

    殷无极亲吻他染血的发,干涸的血眸氤氲痛苦,他轻声道:“……您是师父,我是弟子,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若不是您的弟子,或者不是魔修,仅仅是一介凡人,倘若今后相遇相知相爱,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您身边,用最美的年华……陪您走上一段人生路。”

    “离去时,您也能在我墓碑上留下一段话,为我生平作注脚。”

    他潜意识里,竟然认为做一个凡人,远胜过做那九重天上威势赫赫的魔道帝尊。

    但是,当初的凡人少年,已经是他回不去的过往了。

    他笑着哭:“……歧路穷途,仙魔道别。圣人啊,我要走到尽头了,您与我之间微末的那一点缘,也要断了……”

    似乎是正合他的欲望,穿透血肉的剑化为荆棘,将一圣一尊的躯体钉在一起。

    最是人间留不住。

    恶缘的荆棘在舒展,是从绝望中喂养出的幽冥花束,鲜血一簇簇地开花,开在心上,艳烈怒放。

    淋漓尽致的美。

    谢衍忍受了这一切,万剑穿身也好,只要这把剑能把他们贯在一处,穿身就穿身。死得好。

    他听见心魔的残响:

    “圣人没有弱点。如果你此时丢弃这个包袱,收回灵骨,独身涉江渡河,你依旧是圣人,是天道代行者,未来还能登天求道,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要死了,他是你的累赘,拖累了你千年,难道你还要一直带着他往前走吗?圣人谢衍,你为什么不放手?”

    “他想做你的妻,就合该教他如愿以偿。魔君最后的用处,便是供你证道,尸骨成为你最后一级天阶。”

    “登上这一级,你就能与天对弈,多大的诱惑,你不想吗?”

    “……”

    心魔的低语响起,代表着相同的恶欲从他的心中疯涨。

    “你若执意不肯杀妻证道,就必定要死于‘情’之一字了。”

    谢衍回答:“死又如何。”

    “千年又千年的清修,难道你要舍去吗?”

    “……清修。”谢衍重复了一遍,无声嗤笑。

    “修为是用来达成目标的,本末倒置。”

    “若是非要以别崖的尸骨为天阶,这天,不登也罢。”

    面对心魔的引诱,谢衍依然冷静理性的不可思议。

    或许他曾经还有所犹豫。如今的谢衍,已经是一个完全明白自己要什么的男人。

    圣人也有“圣”与“人”两面,并非真的无欲则刚,恰恰相反,人的一切追求都是欲求的外化,正是欲望才让人刚强。

    名为“谢云霁”的男人,深藏在冰面下的欲望是……

    殷无极听不见他的心魔,只听见他说生死,惶乱地环着他的肩背,对与虚空对话的师尊道:

    “您怎么了,怎么突然说死不死的事情……”

    艳绝天下的魔君重伤濒死,魂魄不全时,越是残缺越是美,越是疯癫不稳定,越是慑人心魂。

    他流云似的墨发披散在谢衍的肩头,红线与铜钱垂落,连同飘荡的玄色衣摆,似是鲜红的枝枝蔓蔓,流苏般摇曳。

    面前浓重的怨气已经布满长街,殷无极看见,那些残肢断臂组成的因果恶念,那是追着他不放的血债。

    “地魂。”入骨的绝望也传导到了命魂中,殷无极克制不住轻颤,“师尊,不要往前,前面是阿修罗道……”

    面对炼狱景象,谢衍无声轻笑,在美人苍白的手臂缠绵地圈住他时,偏偏头,与他刚好蹭过来的唇相隔半寸。

    暧昧的距离。不止是师与弟子。

    谢衍向来压抑幽深的眼眸好似活了,蕴着飞扬的神采,淡淡笑道:“卿卿莫怕。”

    谢衍用无涯剑化身的荆棘,将两人捆在一处,不至失散。山海剑在他的右手中浮现。

    他傲然一笑,风流绝代。

    “卿卿吻我一下,夫君带着你,杀过去。”

    第404章 阿修罗道

    如此近的距离, 殷无极轻轻侧头,就能亲吻谢衍看似无情的薄唇,他也如此做了。

    谢衍的唇不似他平日的凛冽, 而是柔软的一段春风。

    殷无极抿唇,先是蜻蜓点水, 舌尖微微勾勒他看似凉薄的唇畔弧度,宛如飞过沧海的蝴蝶, 静静停在伶仃的枝头。

    “愿您战无不胜。”他连声音都是甜丝丝的缠绵, 满怀敬慕与多情。

    得到一个来自情人的吻,谢衍笑了, 白衣风流写意, “自当战无不胜。”

    说罢,他抬手,轻轻按过美人柔软的发旋,目光却平视前方。

    圣人一念生杀,此时竟抱有杀穿六道轮回的觉悟。

    谢衍温柔地哄他, 像是多年前牵着他的手逛庙会, “不要害怕, 别崖。”

    他若不许, 修罗道收不了殷别崖。

    圣人命中的缘伏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颈。渺如轻烟的一段命数缠着他的指尖。

    殷无极道:“我不怕,师尊。”

    此时, 挡在谢衍面前的,是由漆黑因果恶念组成的阿修罗像。

    阿修罗本善,却心怀嗔怒,以争斗为道。一面三眼,三首六臂, 手托日月,身越须弥山。

    缠绕的恶念因果,化为层层茧衣,让神像深陷混沌不明。漆黑魔性自凶神体内的某处生长出来,仍然在不断扩大范围,直至侵吞天地日月。

    因果化为狰狞鬼怪,向谢衍背上的魔君扑来,又被清冽的白光挡在三步之外,不断哀嚎着,化为齑粉。

    谢衍漆眸一挑,哪怕面对好似无止尽的扑袭,他眉宇间的傲慢不羁,亦作绝强自信。

    他谈笑间许下诺言:“别崖,只要为师还活着一天,没有什么能越过我,伤你分毫。”

    越是魔性,越是倾城色。殷无极伤痕累累的身体被谢衍灵气滋养着,衰败边缘,却淋漓绝色,他笑了:“您好霸道。”

    “你信,为师就会证明给你看。”

    圣人向来清高,目下无尘,此时毫不忌讳罪孽。

    神像内涌动的因果宛如蛛网密布,向四面分叉,显得修罗内里尽是流不尽的血。

    圣人持剑,收剑,一地骸骨,非生非死。

    谢衍也不在乎白骨是否会复活,眼皮也不抬,就算尸首再起身,他索性再除一次。

    他为弟子的命途而忧虑,道:“地魂代表魔性。别崖,你的地魂怕是就在这神像内部……”

    殷无极的唇上仍然含着师尊哺给他的清正灵气,保他灵台清明一念。

    魔君仰望着恶念化成的魔罗,轻声道:“生而为魔,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地魂膨胀的魔性,是他心魔的一部分。天生大魔,魔性是他的本源,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救了。

    “无妨。”谢衍背负着他,缓慢而坚决,“我带你走,路是靠人走出来的。”

    “一条绝路。”殷无极叹息。

    “前方是绝路,那就劈山。”

    “倘若江水汹涌?”

    “死亦渡河。”谢衍淡淡笑道。

    说罢,谢衍扬起山海剑,剑锋荡出一段凛然的清光,直直破开因果。

    萦绕的恶念裂开一隙,露出魔罗狰狞的面目。

    “何为阿修罗?”沉郁的声音响起。

    “非天。”谢衍平视六道之一,批命。

    “果报似天而非天。”

    儒圣常与佛宗论道。佛宗拈花而笑,一念莲华;圣人却醉卧禅山,放浪形骸。

    谢衍与人清谈时,亦会话虚谈玄,说空空泛泛。但他本质实用,嗤笑对天命,不信往生来世与彼岸。

    他握住的是当下,踏足的是红尘。

    面对修罗逆命,圣人朗声而笑,纵情桀骜:“佛家向彼岸寻找答案,儒道不然。当世显学,答案自在心中,何必将希望寄托来世?”

    “儒道所求,不是来生来世,而是今生今世。”

    “君子之道,俯仰无愧。”

    谢衍心无迷惘,最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徒儿现在就伏在他的脊背上,若此时不救他,难道要等到他死了,再去彼岸寻他吗?

    谢衍背着丢了天地二魂的少年,如轻舟一叶,飘然向神像内部坠去。

    “师尊,行路难,莫前行。”少年的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脊背上,融入血肉翻卷处,好似要把两人熔铸一处。

    谢衍毫无敬畏,面对道之威能,天地横陈,他却笑道:“大道如青天。”

    “你与我,归去来!”

    说罢,谢衍执剑拂袖,涉入血色氤氲的前方,走进阿修罗像内部。

    白衣染血亦洁净,好似风雪盈满身。

    阿修罗像内,他置身六道轮回,四处皆是混沌,分不清方向。再看去,竟是尸骨堆叠而成。

    谢衍凝眸,脚下踩着森森的白骨,登时意识到这些是什么,“这是业力……”

    圣人极目望去,看见一座亡骸堆叠的山。山巅处,是一座白骨铸就的王座。

    王座上铁锁纵横,牢牢锁着一片魔气涌动的漆黑魂魄。

    帝王威严赫赫,身披玄金帝袍,头戴冠冕,双手握着天子剑的剑柄,玄铁剑身刺入骸骨山中。

    是镇压亡灵,亦是枷锁。

    沉默的阿修罗王,亦在白骨成堆上,高处不胜寒。

    谢衍道:“六道轮回,分为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在这半虚半实的心魔之城里,竟是能直面道的形态,倒出乎意料之外。”

    天道修到极致,无情无欲,万物如一,譬如圣人。

    修罗道修到极致,凶性难抑,杀戮如枷,血海沉沦,譬如帝尊。

    “帝王业力……既已踏上修罗之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殷无极的命魂似乎也受其感召,看向那无上帝王的身影。那是他散落的地魂,亦是魔性。

    往昔,他种种复杂极端的情绪都集于一身,如今三魂分离时,他才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真正看见自己所承受的帝业。

    命魂即是人魂,他承载着无数情绪与回忆,极端的情感造就他丰富的人性,让神魂残缺的殷无极显得敏感而灵动,温柔又多情。

    仅有命魂锁在躯体中,他虽然神智清醒,却无法操纵身体,只得由师尊背着走。

    地魂却是真正无情帝王,他身负枷锁,却俯瞰众生,眼底赤红如淤血,映照着炼狱的模样。

    “……仙门叛徒,你为何灭掉我们的城邦,将我们的领土归于你的魔国?只因为你要统一魔道,成就你的千秋万世名?”

    “王,你为何不去实现那个名为‘启明’的理想,您还要再等多久,碑上的英魂白死了吗?您辜负了我们!”

    “陛下,您变了,您变得优柔寡断,开始与现实媾和。”

    “……陛下疯了,他要杀死我们,全部!”

    “这是清算功臣!是大清洗!如此残暴不仁,怎可做魔道帝尊!”

    “无血无泪,无爱无恨,天道傀儡,战争兵器,这是你无解的宿命!”

    白骨王座上的帝王,眼底依旧没有丝毫光明,只有累累的血。

    他的剑锋,正贯穿着跪在他脚下的一具无头尸首,从脖颈的断口穿透,将其钉在白骨山丘上。

    尸首生前大抵是个将军,俊健高大,穿着甲胄,配金错刀,头颅却不翼而飞。

    “……只要能通向那个未来,本座不在乎杀多少人。”帝王合起眼眸,淡淡的疲惫。

    “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青史不必记得我。”

    帝王维持坐姿,竟一动不动,双足被尸骨掩埋,森森骨节扎入他的小腿,淋漓的鲜血。

    帝王的血,既是慈悲,又是恶咒。豢养出无数狰狞的恶鬼,反噬于他。

    那些冤魂厉鬼发出似哭非哭的音,“陛下、陛下……”

    很快,陆离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口吻。

    “别崖。”

    帝王的眼睫轻轻一动,被修长有力的手强行抬起下颌,再与谢衍幽暗如深潭的眼眸对视。

    圣人白衣临风,背着他的躯壳,浴血而来。

    “等着,别崖,为师把你身上的枷锁砍断。”

    谢衍看着被困的魂魄,抬起山海剑,试着斩向把他囚禁在王座上的锁链。

    当啷,纹丝不动。

    山海剑竟然有斩不断的东西。

    “放弃吧。”承载帝王业力的地魂,此时气若游丝,“即便是圣人,也斩不断这因果恶念。”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谢衍看出,地魂不承载记忆,却是恶欲、业力和魔性的集合。

    这些负面的集合,照理说,会轻易打造出真正的修罗。

    但是,殷无极的地魂依然把自己束缚在了王座之上,哪怕伴在身侧的,只有白骨与风声。

    帝王静静地垂着红眸,没有任何情感的涟漪,“圣人慈悲,何必来救一个修罗恶鬼。”

    他是天生的魔罗。修罗道从他的魂魄上生长出来,寄宿的因果膨胀,反而将他囚困于此。

    谢衍再度用剑斩锁链,又一次失败。

    这并非是天下至锐能破开的诅咒,缠绕他的因果恶念从他的记忆里长出来。

    这些年的一切,他历历在目,从未忘却。

    殷无极的躯壳里只寄宿命魂与七魄。不过,只有命魂会浑身虚软,难以控制身体。

    殷无极拦不住谢衍,他眼睁睁的看着师尊将他从背上放下,将链接两人身体的荆棘扯出伤口,重新化为无涯剑的本体。

    “……唔。”深埋躯体里的剑被扯出,殷无极再能忍,也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谢衍却面不改色,浑然不顾他胸腔处的一处窟窿。圣人的冰雪塑像破开,可以看到鲜活的血肉。

    无涯剑和山海剑并立,刺入骸骨之中,形成了一方小小的结界,暂时阻挡了因果恶念成型。

    谢衍让殷无极的躯体靠在剑边,然后赤手再度走向白骨王座,走向他的地魂。

    “……连剑都不用,师尊想做什么?”

    殷无极的命魂想要控制身体,可连刺穿血肉的剑都控制不好。他费劲至极,哪怕身体起伏了一下,很快就摔在骸骨上,半晌也爬不起来。

    这些尸骨给他熟悉的感觉。一路艰难走来的帝王,伶仃躺在骸骨山上,回忆涌入他的脑海。

    不知何时,魔君苍白的面庞上血泪蜿蜒,“……原来如此,你们,是在九重山上替我挡过剑的士兵。”

    “没有用的。”地魂无法解脱,淡淡劝他放弃。

    “这帝王之位,亦是业力的集合。在走上这条阿修罗道时,本座就是祭品了。”

    谢衍将殷无极命魂的人性脆弱、地魂的灰暗冰冷尽收眼底,忽的笑了。

    他毫不犹豫地把右手刺入自己尚因为剑伤敞开的胸膛,取出一根圣人的骨,化为长剑。

    地魂与命魂同时错愕,继而瞳孔缩小,“圣人/师尊,您干什么?”

    谢衍待自己狠极。他取肋骨化剑,甚至不顾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用沾染鲜血的手握紧苍白的剑柄,生生将肋骨塑成剑骨,炼化!

    圣人骨最接近于神,可以净化一切阴霾。

    谢衍抬起剑,面色雪白,眼如寒星,目中只有那些困住他弟子的锁链。

    他不可能让殷别崖呆在这白骨堆成的祭台上,化为阿修罗,成为天道的祭品。

    谢衍平淡一笑,好似伤痛与血与他无关,哪怕他身上濡染的血都要将白衣化为血衣,也不见他有半分后退。

    他道:“既然山海剑斩不断这因果,那么,就换一把能斩断的剑。”

    剑起沧澜!

    第405章 普渡万魔

    圣人以骨化剑, 斩杀因果之恶。

    白骨王座上的锁链被截断,殷无极被困于王座的地魂仰起头,凝视着至高至明的圣人。

    逆着微弱的光芒, 谢衍的神情分辨不清,却低身, 伸手扶住那流着血泪的君王的后颈,把他单手揽在肩头。

    无声的拥抱。

    “修罗恶鬼, 屠遍万魔是魔性。”帝王将下颌搁在圣人肩上, 好似寻到心灵的依归。

    他轻声道:“当初本座越过幽河时,以为那是杀戮的终结, 这片土地终于停止了流血。却未曾想过, 那只是开始而已。”

    魔道的君王轻抚华贵的玄袍,十指无暇,看似干净,却是恶债累累。他不去触碰谢衍,却静静地把手缩回袖中。

    圣人以骨劈开铁锁, 血却是天下最高洁, 净化在他身上蜿蜒的因果, 逼退赤红的魔纹。

    他的血却是累累血污, 不可沾染他。

    谢衍窥见帝王的重重心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扣住指缝。“怕什么?”

    帝王叹息:“恶欲是从人心中长出来的, 不会因为披上了和平的画皮,恶就会停止生长。圣人啊,我们当初的争论——性善还是性恶,如今,您的答案是什么?”

    谢衍随手将剑骨重新融回胸膛, 敞开的伤口还在缓慢复原,那是圣人难得露出血肉的时候。

    倘若殷无极将手刺入他的伤口,甚至能真正触碰他柔软的内脏,抚摸他的血与骨。

    他没有,而是在圣人染血的手指上落下一吻,笑着化为面目模糊的魂魄形态。

    “给我一个答案吧。”殷无极魔性一面的迷惘与困顿,向他的师尊寻求答案。

    他的声音徘徊,这是滞留此地的执念:“……‘我’在哪里。”

    谢衍半揽着他,等待他化为魂魄本相,像是师长在为孩童解惑,道:“吾的答案与当年一样。人之初,性本善。别崖亦不例外。”

    他问道:“为什么?本座为天生大魔,诞于混沌,天命就是恶徒,难道也符合圣人这‘性善论’?”

    “本座却是认可荀圣的‘性恶论’,正是性本恶,为了压制恶欲,人才需要教化。”

    魔性的一面说道:“圣人教化了我,我才会去选择善而非恶,选择守护,而非毁灭。可我心里明白,魔依旧是魔,心如深渊,神仙难救。……哪怕再严厉地压抑心魔,短暂地表现出正常模样,我也心中知晓——那恶的天性,迟早有一日会占据善的那一面。”

    “良知、约束与教化后的自我,最终,还是会回归‘性本恶’的本我。”

    “如此,在本座尚有一丝慈悲善念时,将我的生命终结在此时此刻……如此,就可算是不变了么?”

    帝王笑而叹息:“把魔罗困锁于体内,连同天道的干涉,就此一并带走……圣人啊,这般死法,像个英雄吗?”

    高洁无暇的死,他求而不可得。

    如今,他只想对得起自己。

    谢衍终于知道了,殷无极这些时日在他身边的徘徊不去,这是他生命里难得的闲暇,又是心存怎样一段执念。

    关于求死与往生的探讨,藏在绝望背后的求救与呼喊,反复渴望的爱语,肆意释放的天真任性……

    神性、魔性与人性的三魂,皆有追求与执念,种种矛盾构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自言自语:“本座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无欲无求’的仙人境界。殷别崖,他执迷、惘然、瞻前顾后、爱憎激烈……千年的饮冰卧雪,也改不了他这偏执的性子。圣人啊,我很麻烦,是不是?”

    “我总是对圣人有所求,向您求爱,言恨,或是求死。您慈悲,怜悯我,总是会给我些许回应。至今,我依旧在向您提要求,很自私、很过分吧?”

    殷无极刻意模糊着死亡的边界,似真似假地与他订下约定,是早已有了大觉悟。

    他想要完成自己的遗愿。

    殷无极想要无忧无虑地呆在他身边,哪怕一刻一分一秒也好,恶紫夺朱,他会把一生终结在堕落之前。

    “陛下难道是认为,恶的一面才是‘本我’?”

    谢衍看向山海剑与无涯剑构筑的结界,那些反噬的因果攀爬上结界,支持不了太久。

    地魂如果得不到答案,始终执念未消,无法从这祭台似的白骨王座上解脱,回到只有一魂七魄的躯体之中。

    谢衍见他迷惘,在因果反扑的修罗道内,他居然也能与他论起道来:“所以,问我‘性善’与‘性恶’,陛下是已经从自己的一生中,得到了一个答案,所以,并不认同我的观点。”

    “……请圣人指教。”地魂轻轻说,他已经归于魂魄的混沌形态了。

    谢衍俯身,把一片魂魄轻柔地拢在怀中,用染血的长袖遮起,无言的保护。

    白骨王座再度动荡,生出荆棘般的骨刺,似乎要扎穿那妄图离开的祭品。

    “惩罚吗,冲着我来。”

    谢衍明白这以一换一的本质,径直撩起长袍,毫不犹豫地坐上白骨王座,用背后生生替殷无极的地魂受了这荆棘之刑。

    他像是不会痛似的,不出声,只在血肉撕裂时,有些许沉重的喘息。

    谢衍轻声道:“倘若这王座上必须要有一个祭品,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

    “倘若登天必须要一个人做另一个人的台阶……”

    那么那个做最后一级台阶的,为什么是徒弟,而不是师父?

    师长为弟子铺路,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若是用别崖的尸骨为天阶,才能在阶上与天对弈……

    这局棋局,他宁可掀了。

    圣人的血肉被穿透,恶缘在生长。他的灵气却凛然清正,教一切因果恶念褪去。

    苦海慈航,他不吝以身渡魔,也要让殷无极解脱。

    “师尊!”命魂与地魂同时唤道,“您怎么样!”

    镇压着白骨王座的地魂,完全变成混沌漆黑的魂魄模样,轻的像是一片云,眷恋地窝在师尊的怀里。

    他不再是帝王,而是回归本相,是饱受折磨的孩子,安睡在师长的怀中,听他讲帝王将相的故事。

    谢衍心想,他合该被温柔地拥抱,而非独自面对白骨荆棘。

    谢衍再度安抚这片伤痕累累的魂魄,长袖濡染,他一身鲜血尽数喂养大魔。“不要害怕,别崖。”

    圣人静静的,倏尔露出一丝笑意,像是深潭梅边的积雪融化,“魔性并非是不可化解的,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别崖。你的本性是善的。”

    他把殷无极承载命魂的躯体扶起,半环着他,让如荼蘼盛放的魔君枕在他的膝边。

    “此言何解?”美人眉眼忧悒,眼眸微阖,睫羽细细颤抖,泼墨似的发散落满膝,宛如天下绝唱。

    命魂代表人性,他的情感丰富许多,甚至在师尊膝下,他忍不住显露出些许持宠生娇的姿态。

    “我教化你时,早已知道你命盘有入魔之相。”

    殷无极一僵,再用脸颊轻轻蹭过他的手。他明显紧张了,甚至还有些许乞怜:“师尊,我并非骗您,我只是……”他当年生于混沌,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命数?

    谢衍梳理着他的长发,见他不知所措,淡淡笑了:“那又如何,我还不是收你为徒?”

    他是精通天衍的天问先生,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他肯收殷无极,当初就是做好了替他周全一生的准备。

    谢衍抚摸着他绮丽的眉眼,道:“那时我在想,这么一个玲珑通透的孩子,又与我有缘,入魔实在是可惜了。再说,天命入魔,难道你真的非得入魔,难道这命不可改吗?”

    他的声音里隐隐带这些狂傲,“若是我谢云霁的徒弟,这一生,我定要保他平安顺遂。”

    “既然你拜师那日,对我三叩拜,你往后的所有一切,既是我的责任,亦是我的缘分。”

    谢衍含着笑,洞悉一切的漆眸,此时流光溢彩,道:“再者……你若当真心有恶欲,满心污秽,为师当年会收你?”

    “师尊……”殷无极伏在他的膝上,被他轻轻抚摸了下颌与脖颈。两人的血都融在一处。

    谢衍说是替他周全,就从来身体力行。他一边用灵气与这白骨王座对抗,逼退这荆棘骨刺,稳稳的不落下风,一边还在给膝下承欢的弟子讲道。

    圣人弟子,理所当然地在他座下聆听教诲。

    他只要听着就好。始终挡在弟子面前的,是师父。

    谢衍镇着白骨,却如端坐霜天,含笑道:“若要追溯前尘往事,以圣人之名起誓,我当时见到的你并非恶欲所化之魔,亦没有天生邪性。”

    “……而是一块纯粹,无暇,未经雕琢的璞玉。”

    “那时的你,善恶之念已经初发,需要细细引导,谆谆教诲。教得好,你会成为当世神佛;教得不好,你会化为邪魔。”

    谢衍似是有凌绝天下的自信,笑道:“你之天分,谁来教都是作践,唯有我,堪当你的师父。”

    殷无极眼睫轻轻颤了颤,地魂正在回归,与他的躯体交融在一起,“师尊竟是这般认为的吗?您并不后悔收我为徒,一直被我这样麻烦着,拖累着,甚至还自断道途……”

    谢衍看他的血泪止不住地流,伸手拭去他的泪,“别崖,你并非只有魔性,亦不是注定了为魔中之魔。”

    “荆棘载途而不退,万剑穿身而不悔,普渡万魔的大宏愿。如此慈悲愿,谁说你是邪魔?”

    第406章 师长之道

    “慈悲愿吗……”

    殷无极的地魂听罢, 笑而叹息,终于融入魔君躯壳之中,与命魂合一。

    殷无极魂魄不全, 命魂多情激烈,爱恨分明, 总是展现出少年的天真偏执。

    此番再苏醒,迷惘扫去, 帝王的本相重归, 他的赤眸中徒留下一片清平。

    修罗道走的越远,殷无极越是理解杀戮的本质。烈火焚身, 也无半点后悔。

    以杀止杀, 修罗之道。当年他跨山填海的孤勇,如今已是满肩风雨,一地寥落。

    帝尊回头望去,来时路杨柳凄凄,竟是面目全非。他依然要走下去, 直到尽头。

    “圣人, 何为慈悲愿?”

    殷无极被他揽着背脊, 他似是倦怠极了, 从伤痕累累的圣人怀中抬起头,苍白的唇擦过他的耳畔,喁喁的私语。

    哪怕是深陷泥淖, 身为最顶级的修真者,在接触到道的时候,他们总是抓住这灵犀一念,不惜代价的求真。

    能剖开对方的胸膛的时刻,不多, 此时刚刚好。

    “大仁不仁。”谢衍垂目,如深深静水,却在抬眸时决然。

    他道:“‘仁’之一字,并非悲悯一事一物。帝尊之慈悲,在于天命造化。”

    “大仁不仁吗?哈哈哈哈哈,原来本座,早就与圣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殷无极纵然浑身染血,却倾身,环住端坐于白骨王座上的圣人,恣狂不羁道:“世人庸碌百态,人间万事炎凉。此生,唯有圣人知我。”

    论道至此,已是剖开肺腑,触及灵魂的底层。

    圣人为天道代行者,自然有释经的权力,所以他开口阐释:

    “列土封疆的时代,你终结了它,你为天命,杀亦是仁。若有人挡在你面前,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有何理由,阻挡你,皆是违背天命。杀之。”

    若是按照圣人的说法,修罗亦是慈悲。多好的诡辩。

    谢衍奉行的绝对实用,在殷无极困于道德规训时,他亦能跳出窠臼,为他指点迷津。

    或许,他在论道时,仍存有隐秘的私心:一切让别崖痛苦的事情,都没有存在的理由。

    若有朝一日,他为天道,自然不会将这般残忍天命,压在他的双肩。

    殷无极心中早有答案,听到圣人这般劝解,只是笑笑,“圣人执迷了,不必曲解‘道’,天道追魂索命,天命如何在我呢?”

    谢衍心想,这如何是曲解,嘴上却说,“若某一日,天命以你的道为基呢?”

    “若是人成为道,那可真是……太悲伤的事情了。”

    殷无极不赞同,“本座没有那样的天分,可以剥离思维、道德、情感与灵魂,成为‘道’。”

    “我以人为傲,不愿成仙。”

    殷无极两魂归位,唯有代表神性的天魂还未回来。不过,对于他们这般境界,缺少一魂已不影响行动。

    殷无极的魔躯霸道,若无承载修为最多的天魂压制,地魂酷烈嗜杀,命魂多情紊乱,他极容易失控。

    如此,还得向前走,寻回天魂才是。

    谢衍以肉身镇在白骨王座上,为弟子抵挡了太多因果,失血比想象中多。

    圣人两鬓鸦黑,面色冰白,双眸清寒幽深,唯有唇上有一点朱红,教如玉雕的圣人,却留有一丝人的柔软。

    “圣人,我最恨您的一点,就是逞强。”

    殷无极俯身,噙住他唇上那一点朱红。他说着恨,眼底却蕴着无限情意,款款渡来魔气。

    “说着恨,身体却诚实。帝尊嘴硬,但尝起来竟是软的。”谢衍淡淡笑了。

    他顺势抬起头,扯下他微低的脖颈,与献吻的美人魔君交换一段气息。

    “……饶是再无坚不摧,在您怀里,谁不会化掉啊,都怪您才对。”

    他刻意埋怨着,眼睛却多情如水,光芒潋滟,“圣人,您真是坏透了。”

    殷无极在他面前,向来是温柔可爱的模样。

    谢衍无声笑了,揉揉他一段雪白的颈,觉得他这般矜持又鲜活的情态,才更接近往昔的帝尊几分。

    片刻调息后,两人呼吸沉重些许,伤势好了不少,缠绵的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殷无极伸手擦拭唇边朱红,将血晕开,好似一笔婉约的胭脂。

    他腕骨上缠着红绳,铜钱的锈色更重了。他轻笑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在铜钱锈死之前,得找到天魂啊。”

    说罢,他将回归本相的无涯剑取下,别再腰间,再伸手去拉谢衍。

    谢衍也不拒绝,顺势借力,握着他递来的手,重新站起来。

    圣人剑骨笔直,卧时如倦松,立时如雪竹。其中钢铁意志,巍巍然,教人见之怖畏。

    “天地二魂拼了起来,你也该知晓,天魂到底在哪里了。”

    他转过身,肩背绷紧,穿透血肉的伤口正在复原,深深浅浅,大片沾染白衣,如同雪地红梅。

    再看帝尊,亦是满身血污,胸腹狰狞的剑伤血痕,被他用玄袍轻描淡写盖住,遮掩道,“您别看了,且顾顾自己吧。”

    “您是为我伤成这样的……”帝尊的威仪端住没多久,眼神却追着他走,潋滟的眸缠绵眷恋,蕴含无限柔情。

    他矜持了没多久,又三步并作两步,从背后轻轻揽住他,小心地吻他脊背正在愈合的伤痕。

    “我哪怕陷在心魔之城,您都会闯进来救我,硬是把我拼了起来……千年师恩重如斯,我该如何回报……”

    圣人步履稳健,将山海剑拔出,“别崖。”

    结界彻底消弭。

    谢衍平视前方,淡淡道:“弟子陷入危险,却自怨自艾,说什么救不得,从而放任自流,是为懦弱;或是纠结于正邪仙魔,或是顾忌那所谓师道颜面,瞻前顾后,心中有衡量盘算,是为虚伪。”

    他振袖出剑,剑锋如一道当空白练,气贯长虹。

    “那些是废物,不配为师。”

    殷无极凝望他的背影,如同看着一座巍峨的高山。

    谢衍冷冽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师长有教导之责,却非意味着弟子未来成就会低于师长。”

    “我来救你,并非是指望你未来有何种回报,仅仅是因为——你传承我的道,自会走的比我远。”

    “走的比您远?”哪怕身为帝尊,依旧在道途上跌跌撞撞,他迷惘片刻,谢衍却不给他回答了。

    就在结界消失的瞬间,因果恶念如瀑布倾泻,向两人席卷而来,几乎要以大浪之势,将他们打下白骨之山。

    圣人负手,白衣凌云,站在迎接风浪的最前线。

    “拔剑。”

    帝尊无言一笑,继而旋身抽剑,与他背对背。

    两人的脊背相贴,如同严丝合缝的一对玉蝶,各自交托一半视野,共同面对滔天风浪。

    一圣一尊的默契,压根不用言语表示。

    阿修罗道的内部充塞因果,化为漆黑风浪,似乎要倒灌注满这虚无的神像,将站在白骨之山上的两人彻底掩埋。

    “山海剑来——”

    “洪荒三剑——斩山劈海!”

    谢衍捏诀使起山海剑,殷无极故意用起了那名为“斩山劈海”的剑法,气势更为刚猛暴烈,好似在挑战师尊的威严。

    谢衍也不生气,侧眸看去,饶有兴致道:“且让为师见识见识,何为‘斩山劈海’。”

    神光起处,他如山海浪涛的剑法,几乎将那漆黑的逆浪彻底逼退。

    帝尊魔气倾泻之处,无涯剑气好似从宇宙洪荒而来,浩荡无垠,摧枯拉朽。

    师徒剑道本就承继,双修过,神魂贯通。所以,二人双剑合璧,竟是逆势将天道倾泻的因果破开一处窟窿。

    谢衍毫不犹豫,先挑剑,剑指向唯一的通路,道:“别崖,你先去。”

    这道空隙的存在时间不会太长。

    殷无极轻身跳上他的剑尖,足尖轻盈,谢衍顺势向上斜挑,无言的默契。

    谢衍敛眸,继而沉声道:“用你最自豪的一剑。”

    山海剑为跳板,殷无极旋身,无涯剑划出一道漆黑的半弧,他再双手握紧剑柄,向着那裂缝处十字旋刺而去。

    “天地同悲!”

    澎湃的魔气完全注入剑锋,攻其一点的剑势,自内部刺入那阿修罗像的咽喉之处。

    谢衍染血的衣摆随着风浪飘飞,宽袍大袖正遮天蔽日。在他旋身出剑时,连天河倒灌,也要为之退避三舍。

    无涯剑的剑锋破开神像后,殷无极玄袍与墨发皆猎猎飘扬,他的身形如沧海蝴蝶,轻灵地避开无穷无尽的风浪。

    再回身,他伸手抓住同样如一片流云飘来的师尊。

    两人的手在半空交握,无声对视,皆是一笑,继而借助剑气,逆着狂乱的风浪向外飞去。

    在他们重新回到心魔之城时,背后那阿修罗的虚像如同银瓶乍破,被漆黑的因果肆虐其中,即将四分五裂。

    “怨鬼合该呆在鬼门里,既然跑出来,就别怪吾把你们碾至彻底魂消魄散。”

    谢衍转身,眉宇间蕴着的冰冷怒气,近乎实质化。他雪白双袖平展,山海剑祭出时,正莹莹横在他面前。

    他的背后,如同天地漫光的万万道山海剑意,竟是在同一时间对准了那阿修罗的虚像。

    谢衍声音清冷,如无情之天。

    “黄泉路遥,吾送尔等一程!”

    第407章 菩提无尘

    剑如雨落, 阿修罗像轰然倒下,连同承载的因果恶念,共同回流鬼门, 归于黄泉。

    谢衍波澜不惊,背后是那山崩地裂的场景, 他却转身,满眼只是帝尊眉间的轻愁。

    “业力、恩怨、因果……你若是无法从旧日中解脱, 如何抵达未来?”

    谢衍将祭出的剑重新背负在身后, 冷冽道:“别崖,那些对你有期待的人, 就算死去, 也不会成为包袱,拖累你往前走的脚步。你且往前走,一直走,不要回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殷无极沉默片刻, 继而笑了, “忘却历史, 我存在的根基又在何处呢?忘却来时路, 当真是对的吗?”

    谢衍知道言语无法说服他。

    他的少年内心柔软,容易被世情牵绊,不顾惜自己, 将一切荣光与罪孽肩负。

    纵使他成为魔道帝王,也始终学不会真正残忍冷酷的作派,情与义化为两把尖刀,至今仍插在他的肋下,痛彻心扉。

    “先去找天魂吧。”谢衍转头不去看黑气弥散的场景。

    因果就算一时散去, 往后还会聚集。唯有解决了天道心魔这个根源,他的别崖才能真正解脱。

    殷无极抬起手臂,看着苍白腕上系着的红线,青绿锈色的铜钱缀满,随风摇晃,红线尾端无风自动,似在寻找恶缘的方向。

    他身上垂落的红绳与铜钱,如附骨之疽,深深压在他华贵的玄袍上。他走动时,铜钱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锈色却越来越深,这是被污染的证明。

    “这是我欠的债。”殷无极轻声道。

    “每一枚铜钱上都刻着我的杀孽。锈色为因果,恶念今日找上门来,向我索命,不过是一饮一啄,定数罢了。”

    谢衍伸手,似乎想要拨开这些垂落的红绳,却扯不下来,“就没有办法除去吗?”

    “在这座‘无忧城’里,它们是恶念的具象化,除不下来的。”

    殷无极终于肯提及一点魔宫之变,淡淡笑道:“一次改朝换代级别的杀戮,能够担得起罪孽的,唯有君王。即使在圣人身侧,隐姓埋名,百般躲藏,本座也终究是被这因果追上……”

    “本座无意为自己辩解,无论理由,杀了就是杀了。”

    他赤眸血腥散去,化为淡淡的悲意,自语道:“我在白骨王座之上,看着那具无头的尸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向现实低头,与世情和解,再也不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少年。”

    “本座开始接受灰色地带的存在,默许一些利益的交换,对曾经无法容忍的逾越,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为了北渊江山稳固,或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安定。”

    “这些娴熟的政治操弄,到底是让当初拥立我的人失望了。”

    殷无极始终没有走出来,轻声道:“我是不是变成了,我当年最讨厌的那种样子?”

    谢衍却不赞同,道:“乱世需要砸毁一切的革命者,盛世需要的是修修补补的改革家。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政治。”

    “别崖,你不必怀疑你做的事。在你即位之后,北渊洲的和平,已经长达近四百年了。”谢衍似是在提点,亦有无名郁愤。

    他语气急促些许,不似圣人往日的冷静:“那些对你倒戈相向者想过吗,若非你四处奔走,外部与各势力修好,向内平衡利益,维持这么久的清平盛世,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圣人是这条路上的先行者,他最了解个中不易。

    谢衍说罢,亦是感同身受,殷无极却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转过身,挂上寻常的笑意,指向右侧,“圣人,寻找天魂,该去那个方向了。”

    他们向右侧走去,先是漫无边际的迷雾,待到拨云见日时,映入眼帘的是莽莽无尽荒原。

    白骨成灰,残碑无数,无数剑柄斜刺入荒原地表。

    残阳斜照,竟是如血。

    “原来是这里。”殷无极似乎不意外,他的识海中亦有这样的场景。

    沿着残碑分部的轨迹,他们向荒原深处走去。不多时,谢衍看见了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

    菩提树下,似有一人盘膝而坐,垂下慈悲目,神情如莲,似在与什么对话。

    谢衍负剑,停在三步之外。

    殷无极停驻,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被分离出的神性。

    天魂似乎处于一个空灵的境地,不见外物,眼中无他,亦无我。

    他的容貌比起帝尊如今的疯癫模样,显得静美许多。

    天魂双指拈花,似有禅意蕴藉。

    佛偈一声,虚空有声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施主本不信佛,魔性深重,身渡万魔,却非如来。施主为何要向佛家寻求答案?”

    天魂面上浮现慈悲神色,他伸手接住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道:“向佛家求禅问道,是问往生。”

    “施主想要往生?”

    “我不往生。”天魂道,“本座问的是,万魔之往生,在何处?”

    他声音落地,那声音寂静片刻,似乎无法回答。

    魔道非仙道,在道统之中属于异类,或许说,低贱。他向道、向佛,皆是问不出答案。

    诸天神佛,皆不愿渡魔。

    “这世上没有渡魔的桥。”

    他自语,“魔修在当今天道里,总是被放弃,被牺牲,被杀戮……为什么总是魔呢?从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吗?”

    “天不渡我,唯有自渡。可是,那座通向彼岸的桥在哪里?”

    天魂拂衣起身,他披发跣足,帝袍松散,一段淋漓尽致的绝色。

    他垂眸看着这荒原中央的菩提树。

    它所笼罩的地方,光明,佛性,纤尘不染,宛然一片极乐之地,救赎之所。

    这血海泱泱,难道只有能抵达这里的他,能得以往生?

    他若离去,那些留在被天弃置的北渊,在最贫瘠的荒野中挣扎求存的魔,又该去往何处呢?

    天魂的玄袍逶迤在沙地,身形寂寞,神色始终带着淡淡的悲悯。

    那并非禅宗宣扬的佛法无边,世事皆苦;而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洞彻。

    “我若离去,何人能接替我,将万魔渡往彼岸……”

    天魂走过菩提树下,看向无尽荒原的残阳,听见血海涨潮的声音。“时候到了。”

    天魂想罢,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檀木佛珠。

    那是他常年供在大慈恩寺,用以镇压心魔的法器。

    天魂纤细的睫羽如蝶翼掀起,赤眸无垢,本该无喜无悲的面容上,泛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若是抵达此处的只有我,不染纤尘的只有我,那伐了这菩提树,又如何?”

    说罢,佛珠在天魂手中化为金刚钺刀,威严赫赫。

    黑袍凌风的年轻君王神情慈悲,他执着法器,步履沉稳,走向这棵金光璀璨的菩提树。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刀,对着菩提树拦腰斩下。

    大树倾倒,金光暗淡,唯一的救赎被他亲手毁灭。

    正是斩去一切执妄。

    “道家有斩三尸,禅宗有破执妄,唯有儒道,教我入世。”

    他道:“师尊曾教我,为万世开太平。世道浇漓,我不能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才是执念。”

    谢衍静静站在一侧,亲眼看着天魂将菩提树砍断,斩下枝条,再将树干劈成木板,堆叠起来,用恶念的红绳系住,负在背上。

    “菩提木的年轮吗……”

    天魂弯腰,看向那树墩之上,轻轻抚摸那断裂的伤口,微笑道:“真是漫长的千年岁月。”

    “寿命如树中年轮,可惜,就斩断在此时了。我也再难有更长的寿数了……实在对他不起。”

    那棵代表光明与救赎的菩提树倒下后,这足以他一人独善其身的极乐之地迅速漫上血水,与荒原别无二致。他没后路了。

    血水染至他们的脚踝,谢衍攥紧了拳。

    天魂阖眸,复又睁开,玄袍微微飘荡在风中。

    他不去看周身缠绕的恶鬼,而是背负木板往前走去。

    谢衍牵着承载地魂和命魂的帝尊的手,不知何时,像是怕他走失似的,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

    殷无极本尊不发一言,眼眸亦是空灵,循着魂魄之间的本能牵引,跟随在天魂身后。

    不多时,他们穿过荒原,抵达一条浩荡的血河前,似乎可以望见彼岸的风景。

    血河中满是沉浮的恶鬼,天魂停住脚步,他的背后亦然有无数魔的亡灵从残碑之中爬了出来。

    无论是善是恶,是感恩或是寻仇,他们都追随在君王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魂的声音清冽悦耳,道:“昔年天道封禅时,万魔曾赠我一段紫气东来,渡我一生。”

    殷无极是炼器大师,天赋的能工巧匠。不多时,天魂就凝起魔气,将木板一一钉起。

    他竟然开始搭桥了。

    “今日,我以菩提木为桥板,为万魔搭桥,能够教他们渡过这条河,抵达往生彼岸吗?”

    他不知道,但是愿意试。

    谢衍看着他赤足走上自己搭建的桥,每每向前探索一步,他就向前铺一块木板,然后踩实。

    他走在菩提木上,竟然风浪不侵,如履平地。

    有着帝尊在前探路,困守在荒原残碑里的万魔,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这座血河上唯一的桥。

    桥上挤满了魔,殷切地看向前方逆着光的帝尊背影。

    菩提木为桥面,风浪无法侵袭这座桥,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万魔,在这条渡不过的河上,走得更远了一些。

    在原本的命数中,他们原本不该有这条路,但如今有了。

    谢衍肃立在桥边,目不转睛,看着那毫不犹豫地走向血河,躬身为万魔搭桥的瘦削青年。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衍听见的叹息:“……在面临决断之时,宁可断绝自己的生路,背负所有的罪孽,也要为臣民,再搭上一段渡河的桥吗?”

    天魂边走边搭桥,行至河中央时,本想再取下菩提木,却蓦然发现,背上早已空空如也。

    他停滞在河中央,凝望着不远处的彼岸,倏尔叹息:“明明,已经看得见未来了……”

    魔道统一之后,万魔归服,泰平盛世。

    三百年如一个轮回。殷无极本以为,一切都将平静地发展下去。

    即便魔宫内部存在矛盾,只要他还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就将渐渐地弥合这些裂隙,抚平那些伤痕。

    谁料到,中央失权,地方膨胀,党羽集团,欺上瞒下……看似稳定,实则臃肿不堪的王朝,正在和平中渐渐溃烂。他还是太轻视这种权欲的侵蚀。

    船大难掉头,直到帝尊仪仗坠下风波海,天道的操纵浮出水面,预示着某些事情将不可逆转地发生。

    随后就是魔宫之乱。

    这场逆臣主导之下,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的迷局,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殷无极想要彻底清洗劫后的魔宫,让一切回归最初奋发进取的风貌,岂能那么简单?

    一场兵谏之后,留下来的,唯有满目狼藉。

    “人心如水,最是易变。”天魂无喜无悲,“可惜了,当年追随我的人,终究还是无法走到最后。”

    他说罢,血河中伸出无数苍白的肢体,如同水草摇曳。最终一根根缠住了他的脚踝,阻挠他前进。

    帝尊天魂一身玄色帝袍,披发跣足,盘膝坐在了半截桥上,似乎在和血河对话。

    “我若要渡万魔过河,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此身为桥,就可以渡万魔过河了吗?”

    他笑意朗朗,“竟是如此简单啊。”

    说罢,神性的天魂双足浸入血河之中,然后血水没过小腿。

    他垂目看着倒影,魂魄的部分正在变成桥梁,向前不断延伸,于是他笑着,整个身体没入河中,过了头顶,血河吞噬了他本身。

    他感觉自己正在化作一座桥,连接着历史与当今,过往与未来。

    而后,他的身上走过万万魔修,他们向彼岸奔去。

    直到,一个身影走到桥面上,盘膝而坐,伸手轻轻抚摸着桥面,道:“修桥补路的感觉如何?”

    是圣人谢衍。

    在他的抚摸下,桥面轻轻颤抖着,好似要在他的掌中化为魂魄的混沌形态。

    “帝尊身上的神性,已经触碰到无上大道的内核之一。你与我,早就行走在这条路上了。”

    谢衍白衣逶迤于桥面,他伸手,将一簇灵力融入血河之中。

    “破执迷,承业障,渡万魔……帝尊如此大公无私,亦是大道之行。”

    这一瞬间,那些万魔的虚影消失了,血河里的水鬼消失了,甚至连罪孽的河水都重归清澈透明。

    天公在此低眉,唯余圣人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风过,又化为层层涟漪。

    那是一张清寂如雪的容颜,不死不灭不老,宛如无情天。

    前方的桥消失了,漂浮在水面之下的美人帝尊从水面之下渐渐浮起。

    他的黑发如瀑,黑袍如流云,双手并拢置于胸前,眼眸安静地合着,好似在永远的安眠。

    这是殷无极的躯壳,宛如天地雕琢,美到令人屏息。

    “别崖,且回到你的身体里。”

    谢衍伸出食指,向水面灵犀一点,清澈的河水荡漾碧波,随即,长出接天莲叶。

    经过谢衍点化,这些莲花根茎,竟是殷无极身上的红绳所化。

    含苞待放的艳红莲花,则是快要锈死的铜钱,每一枚,化一朵,层层叠叠地簇拥着他。

    这些艳绝的红莲从水中伸出花苞,迅速抽条,盛放。

    殷无极的身体被莲花簇拥,轻轻托举出水面。禅意的花朵,此时亦然带着慈悲之愿,竟是被净化了。

    水波寂静时,美人如芙蕖,盛开在藕花深处。

    谢衍足踏凌波,轻盈地倚靠在莲叶间,潇洒桀骜。他屈身,托起藕花上沉睡的美人,将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该醒了,别崖。”

    谢衍毫不迟疑,径直吻在了帝尊苍白的唇上。

    第408章 莲花相送

    映日红莲, 遮天蔽日。

    他们藏在莲叶田田之间,暂时听不见心魔的引诱。无休止的围猎中,二人终于有了一方喘息之地。

    谢衍端坐在莲台间, 让殷无极枕在膝上,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擦拭他湿漉的眼眉。

    他单手托着殷无极的脊背,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贴着唇畔渡一缕灵息, “别崖,该醒了。”

    圣人向来身披三重雪, 此时血染白衣, 低眉垂眸,却比往日淡漠寡情的模样更鲜活,明光曜曜。

    美人魔君安睡在他的臂弯里,莹白面庞倒映红莲艳色,浓密睫羽阖着, 玄色的宽袍大袖垂落在澹澹碧波。涟漪一圈一圈, 吻着他湿漉的漆黑发尾。

    芙蕖青碧之间, 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难得的闲暇, 谢衍指尖缠住他的一缕发,将三千青丝从碧波中撩起,一圈圈绕在自己苍白的腕骨上。

    看似随意, 甚至有些玩心不泯,却是无声的契阔。

    世事跌宕,红尘难渡。

    谢衍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想让他再度坠落红尘里。

    不多时,殷无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继而,游丝般的呼吸逐渐绵长,面容泛起一丝红润。

    散魂濒死的魔君,此时正逢枯木回春。

    “……师尊。”

    殷无极醒过来时,眼前只有黑白红三色。视线尚涣散时,他有些惶然失措,伸手向身侧探索,五指虚张,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在。”谢衍立即握住他纤长手指,温声回应。

    掌心的温度传来,殷无极心定了,笑着阖眸,魔气再度活在他的经脉里。

    这点指尖相触的温热,教他心跳如鼓,面上也浮现微红。“师尊竟然真的把我拼起来了……”

    他歇了片刻,五感恢复正常,才意识到自己枕在谢衍的膝上,不知多久了。

    殷无极仰起头,见到谢衍平视前方,宽袍大袖,侧脸如玉雕无暇。

    白衣墨发的圣人,似乎永远这样存在着,是皑皑的雪山,亘古的青天。

    他千年的饮冰卧雪,跋涉过时间的长河,终于换得枕在圣人膝上,得片刻安稳。

    “魂魄稳住了吗?”谢衍凝玉般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

    他蹙眉,“这般自伤一千的术法容易伤根基,帝尊以后警醒着些,莫要不把自己当回事,否则……”

    “否则,圣人要惩罚本座?”他无所谓地笑着。

    “罚你也不长记性,小崽子,尽教我操心。”谢衍骂他一句,语气忍不住染上亲昵。

    他对这般变化还无知无觉,却见殷无极连眼眸都弯起,赤眸流淌甜蜜如浆的情感,嘴上却非得矫情两句。

    他笑道:“圣人嘴上再骂我,亲我的时候也不耽误,怎么,本座是甜的么,您都把本座的唇咬出血了……”

    “痛就对了。”谢衍后知后觉地尝到铁锈味,又觉得这血的味道甜蜜。他扫他一眼,见他微微支起身,腹部濡染的血已经干涸。

    他毕竟在散魂边缘转了一圈,元气大伤,依偎在谢衍身侧时,他依旧像是徘徊濒死边缘的蝴蝶,连振翅的力气都没有。

    殷无极也不在乎,任凭魔气修复伤势,喘息沉重些许。

    谢衍背着满身是血的他走到这里,才终于想起自己的洁癖习惯。他开始用术法有条不紊地清理白衣上的血。

    殷无极瞧着他,圣人肤色越发苍白,连修长的手指都没有半点血色,好似一折就断,浑然看不出他动手拆阿修罗像时,漫天星落如雨的霸道。

    他们皆伤痕累累,一身赤血,两肩风雨。目视对方时,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着。

    “圣人,好疼啊,您亲亲我。”殷无极凑上来,眼眸缱绻,意在勾引,“这样我就不疼了。”

    美人投怀送抱,谢衍自然笑纳。

    “帝尊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他顺势扳过殷无极的下颌,低头,含住他的唇畔细细碾磨。

    谢衍将这些超出寻常的亲密视为寻常,一丝拒绝的意思都没有,这已经行走在危险的边缘。

    悖伦的情爱,圣人的偏私。他不该如此,却一次又一次越轨。

    “圣人多少年没这般狼狈了。”殷无极拾掇好玄袍,盘膝坐在他身侧,矜着姿态,红眸流转着粼粼波光。

    “您战无不胜,身上的伤,竟是都是为我承担的。”

    “些许皮肉伤,很快就好了。”谢衍没把这贯穿道体的伤势当回事,随手在伤口附上一层灵气,就不去管了。

    他可以流血,独独不流泪。

    圣人至尊,这千年又千年,向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殷无极知晓他不肯露出伤势,是要师长的面子,却无端想起他用手触碰圣人血肉脏腑的感觉。那般接近。

    所以,帝尊伸臂从背后抱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促狭道:“本座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谢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帝尊这句‘以身相许’都喊了多少年了,心虚时说,贪欲时也说,尝了无数便宜,百试不爽。也都是我平素惯你,教你恃宠生娇,才那这些话来促狭我。”

    师尊往日都是默许的,怎么还和他对着呛。

    殷无极似乎察觉出他的些许改变,心里轻轻一动,又与他诙谐打趣:

    “师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徒儿合该嫁给师尊,做师尊的新娘。不过,本座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了,您若想要娶走魔道君王,至少也要三书六礼,把聘礼下到魔宫去才行,若是轻了,可不给您进九重天的大门。”

    谢衍听他说罢一顿浑话,还没矜持片刻,就牵引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秀丽的面庞。

    “您瞧瞧徒儿的容貌身段,可还喜欢?您讨回来,给那三个小家伙做师娘,怎么着都不输给旁人吧。”

    谢衍:“……”

    大战后的闲暇,情人间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小话,左促狭一句,又呛声两下,却能你来我往,毫不厌烦。

    谢衍轻点莲叶,叶片舒展,化作一叶扁舟,逆流而上。

    他们对坐扁舟之上,身侧掠过的是一簇簇莲花,好似送别。

    小舟不知前往何方。

    “这是去哪?”殷无极问道。

    “去江河湖海。”谢衍玄之又玄地回答他。

    殷无极支着下颌,看不够似的端详他,笑了,“好吧,既然圣人心中有答案,那么本座跟着圣人走,您总不会害我。”

    谢衍见他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无奈道:“走到莲叶尽处,我们就从无忧城出去了。”

    他早就看出,这些莲花分开的水路,是出城的唯一通路,所以才选择沿着莲花行舟。

    “这些红莲是……”

    殷无极从魂魄里系着的红绳与铜钱,随着玄袍垂落,坠入碧波,落而生莲。

    他微微睁大红眸,看向周边向他垂首致意的莲花。熟悉又陌生。

    倏然间,他听见迷雾之中传来一句句声音:

    “城主待俺们好,俺们心里有数。要是启明城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

    “志士仁人,该做出决断了。上重天,上重天!”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愿陛下长生!”

    殷无极盘膝坐在小舟上,伸手抚摸过那些原本是因果恶念,此时却是自莲池生长出来的莲花。

    赤红的,雪白的,嫩黄的,一朵又一朵,在风中摇曳,与他唱送别。

    殷无极阖眸,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衍手中执一支玉笛,放在唇边,悠扬的旋律响起,亦是镇魂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殷无极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随着乐曲,唱起婉转的小调,与他们告别。

    过去的,未来的。死去的,活着的。

    水在时间之上,小舟在波光中浮动,走过他漫漫的人生路。

    他来时的方向,血池恶念,万魔厉鬼皆化为映日荷塘,恬静地沉在雾霭与暮光中。

    殷无极侧眸,与吹笛的白衣圣人对视,笑了,“多年未闻,师尊的乐曲造诣,已然步入仙人境界了。”

    若非真仙,如何能教血河化莲池,恶念化芙蕖,将这些追魂索命的因果恶念净化呢?

    谢衍却摇头否认,道:“这并非归功于我,而是你。”

    “是我?”殷无极有些诧异。

    谢衍道:“你以身化桥,将他们渡向彼岸。他们的恶念消退,留下的是对帝尊的敬仰与追随,真正渡了万魔的,是你。”

    “我所做的,只是最后一步点化而已。至于化莲将你托举出血河,或是此时的十里送别……”

    谢衍转眸,似有异彩连连。

    “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殷无极片刻哑然,静默地看向这些安静的莲花。千人千面,他已经分不清名字,留下的唯有高歌。

    谢衍执着玉笛,墨发垂腰,淡淡道:“正是这一池莲花,隔断了天道的影响,教你我得以离开此地……你看。”

    他用玉笛一圈,殷无极向迷雾对岸看去。

    赤地千里,业火灼烧。那些他曾杀死的敌人化为血肉傀儡,徘徊地狱,皆用血红的眼瞪着他,却无法越过这重重莲池。

    但凡涉入水中,就会被融化一身血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莲池之中。这是护佑。

    “你这璀璨辉煌的一生,留下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谢衍此时目睹这一幕,心中亦有激荡,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别崖,你一生逆水行舟,纵与天违背,也不肯退让半步,你破开藩篱,劈开一个新世界,才有后来的万民皆拜东来紫。唯有你,堪为魔道帝尊。”

    谢衍深深地看着他的弟子,一字一顿,道:“就算天道催命,就算心魔深重,但是哪怕还有一丝可能,你凭什么放弃自己?”

    殷无极怔住,凝眸看向圣人,瞳孔微微颤抖着。

    谢衍拽过他的衣领,似乎已经难以忍耐:“你想死,我允许了吗?”

    灼灼的心火正在千年寒冰的内部燃起,烧光他的五脏六腑,烧尽他的骸骨血肉。

    即使现在还没有融化圣人冰雪的躯壳,但是他的两肋已经生出裂隙。

    迟早有一日,什么暴烈的东西会透体而出,圣人将不再是圣人。

    等到那一天,他光耀万年的圣像会风化,悠久流传的神话会破灭,人们的敬仰来的轻易,走时也轻浮。他毁尽大道,散尽修为,连身前生后名也风流云散。

    那时,真正的他能如何活着。活成墓碑上的名字,或者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吗?

    莲叶遮蔽了他们交叠的身影,谢衍在花下吻住他的唇,彻骨的缠绵。

    殷无极被师尊拎着领子,强行按在了莲叶舟上。谢衍目如寒星,墨色长发却垂落如帘,遮下一片阴影。

    “有人看着……”殷无极抱着谢衍纤瘦的脊背,无法从幽暗之中挣脱,他也不欲离开师尊的影子,身体发软,连反抗都不努力。

    他小声提醒,却笑着勾起眼,丝丝缕缕地撩他,“您可别做太过分的事情……”

    小舟穿梭过低垂莲花,谢衍冷笑一声,道:“怎么,帝尊既然做出引诱仙首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怎么又畏惧人看。何况,你之因果牵绊合该去彼岸往生了,留不了记忆,要看便看,怕他们作甚。”

    谢衍只打算给不断作死的徒弟一个教训,结果殷无极这么哀哀戚戚一叫唤,反倒显的他这个做师父的看着衣冠楚楚,却不为人师表似的。

    若是过去,他或许会顾忌些师道颜面,摆出正人君子作派,甚至还会替他拢好衣襟,斥几句胡闹。

    现在,殷无极恼时唤他大名“谢云霁”,高兴时又挽着他的手腕唤“夫君”。

    月有阴晴圆缺,他的心思却和月亮似的,时圆时缺,难辨的很。

    谢衍还没想到该怎么教训他,却不料殷无极揽上他的脖颈,故作惊讶,“啊,师尊,背后……”

    “哪里?”谢衍抬眸看去,却不料被徒弟翻身摁在身下,愣是输了一筹。

    “您怎么这么好骗啊,我一诓骗,您就中招。”

    殷无极笑着亲他朱色的唇珠,这是如水墨画的圣人身上,难得的一缕艳色。

    “因为是我说的,所以您就不分辨了吗?魔可是很坏的哦。”

    随即,软玉温香的美人躯体就覆上来,臂膀缠着他的腰,小腿勾着他的脚踝。

    丝缕墨发蜿蜒在他的白衣上,旖旎绝色,连圣人刚硬的剑骨都发软,又被魔君笑着吻住脖颈。

    “别闹的太过。”谢衍也没见愠色,默许了他的亲吻。

    他看见莲叶的尽头,“别崖,待会出去,你还得变化掩饰一番。”

    殷无极乐了,他想起自己假扮的身份,笑倒在圣人膝上,又仰头,促狭道:“圣人千里寻妻,不失为一段佳话啊。”

    谢衍似笑非笑,把他按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旋,道:“反正圣人的传闻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条。”

    在相拥中,他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活着的,还会呼吸,有温度,会笑闹,会和他矫情或者诓骗他,鲜活又明丽的小徒弟。

    他的魂魄没有散成拼不起来的样子,他的身体还完好无缺,他身上的因果恶念,没有把他吞噬,或是让他堕入看不见的黑暗里……

    他的少年,至今还存在于他看得见的地方,还能欢笑,还未变成冷冰冰的一片骨殖。

    如此寻常,就好。

    谢云霁会为了这样的寻常,付出任何代价。

    第409章 百舸争流

    无忧城遗址, 七日夜。

    此前,圣人离去后,这座沙漠中的废城中浮现出海市蜃楼般的景象。

    许多仙门弟子产生幻觉, 错以为自己是两千年前的城民,在此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风飘凌踏入半步大乘,心性坚忍, 很快就脱离了幻象。

    他一丁点也不想承认, 他在幻象里看见的是师尊和前大师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场景。

    看到往日冰霜般的师尊握着魔君的手, 露出柔情似水的笑, 含情脉脉地说情话。

    他虎躯一震,好像看见了世界末日,直接吓醒。

    “……太可怕了。”

    风飘凌以头磕墙,试图把那些奇怪的画面从脑子里撞掉,一脸绝望, “还是毁灭吧。”

    他再怎么不能接受, 也得担起大师兄的责任, 收拾好思绪就开始寻找师弟们。

    在风飘凌寻到白相卿时, 温润如水的青年正抱着一截断木默默流泪,边哭边道:“琴、我的琴断了,这可是师尊替我斫的‘太古遗音’……”

    “琴在人在, 琴断了,我闯大祸了,没法和师尊交代,呜呜呜呜……我也不活了……”

    说罢,白相卿抹抹眼泪, 就要一头撞柱子。

    他还没撞出去,就被师兄的剑鞘给拦了回去。

    风飘凌忍无可忍,剑鞘一转,对着他的后脑拍去:“白师弟,你清醒一点!乐修最擅幻境,你功法不精进,怎么抱着一截断木,就糊里糊涂要殉本命琴?”

    白相卿被他拍了个趔趄,蒙在眼前的心魔幻境终于散去。他清醒些许,怔怔道:“……师兄,我怎么了?你为什么揍我?好疼啊。”

    风飘凌闭目,嫌他丢人,“揍死你得了。”

    待他们两人找到沈游之时,他正捏着一把碎石子,坐在二层楼高的废墟上。

    他以石子作千金乱洒,扬声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沈游之最年轻,身上总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气。他单脚踩上石块,挥袖举盏,意气风发道,“今天小爷我包场了!在座的道友们,满饮一杯!”

    风飘凌看不惯他这纨绔作态,拎起少年衣领,愣是把这倒霉孩子拖走了,“沈师弟,你可是圣人弟子!总是这般张扬,实在是丢人现眼。”

    红衣少年被他拖行,拼命蹬腿,手里还举着“酒盏”,大怒道:“风飘凌!你怎么老是管这管那的!整天端着个死人脸,一点都不懂豪侠之道,放开小爷!”

    风飘凌冷笑:“师弟,你要不再看看你手里的是什么?”

    沈游之再看向“酒盏”,却见那是个早就风化的头盖骨。

    “什么东西!”沈游之汗毛都竖起来,一哆嗦扔了。

    “心魔幻象。”风飘凌面无表情,“沈师弟,你六根未尽,迷恋红尘浮华,修行不够啊。”

    血月当空,正是无忧城幻象最盛时。入城的前几日,陷入其中的仙门弟子几乎无人醒来。

    后来,幻象似乎在逐渐减弱。直到第六日,多半城中的仙门弟子都清醒了,呼朋引伴,集结在无忧城中心的空地处。

    城中心曾立过一座雕像,历经千年,早已风化。

    石像卧倒城中,埋葬于时光,断面被风沙侵蚀出坑洼,唯余莲花基座还完整地保留着。

    有仙门弟子忧心忡忡,“圣人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在遗址里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出城的路……难道圣人不回来,我们就从此困死在这里了?”

    沈游之怒道:“师尊怎么可能不回来?七日必归,这才第六日,净说些丧气话。”他的桃花目扫过,方才质疑者纷纷避开他的眼神。

    有人开始追究责任,“圣人离去时,我们还没入城呢,到底是谁说要进来探索的?”

    他们面面相觑,皆是记不得:“不晓得,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阴阳家弟子诸葛明蹲在城中心,正在观察卦象,郁闷道:“这里磁针乱转,疑似有‘道’的痕迹,我和师父去过一个类似的地方,差点困死在里面……一切与‘道’相关的地点,磁针都是这个模样。现在只能等圣人,道友们,凭咱们压根出不去啊。”

    跟随圣人东巡的队伍总能遇见千奇百怪的危机。

    从凤凰林试炼、鬼门入侵到现在与“道”相关的幻境,随行的仙门弟子从各不熟识,到放下戒心合作,到底也算是风雨同舟一程。

    第七日,黎明时分,无忧城遗址内雾霭渐起,似有死生一隙洞开。

    茫茫的大雾中,似乎有一盏摇晃的风灯,照亮归程。

    少女外披玄色罩衣,雪色内襦,朱红描金的褶裙随着行走摇曳,像是黑暗长夜中静静的一朵昙花。

    “这大雾辨不清方向。”

    少女正护着风灯,守着那微弱一线的明光,又抬眸,笑着看向身侧,“圣人,方向对吗?”

    “对,继续前行。”将长剑反手背在身后的儒袍青年微顿,刻意放慢步速。

    青年向左侧挡住黄泉吹来的大风,绝对保护的姿态。他垂眸,问道:“风大么?”

    少女笑弯了眉眼,仰头瞧他,声音清冽:“纵然寒风凛冽,有圣人挡着,这灯不会灭的。”

    “好,跟紧我。”

    说罢,白衣青年抬袖,轻描淡写挥开前方雾气,两人相携而立,似从千古走来。

    短促的一问一答中,众人竟是听出清冷背后的一线温柔。

    云消雾散,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降临时,海市蜃楼般的奇景消弭殆尽,一切回归正常。

    此地的罅隙已经弥合,空间不会再紊乱。

    待到天边白昼时,谢衍捏诀,让这座尘封在沙漠的城池重见天日。

    东巡队伍离城,千年前的碑铭从流沙中浮现。

    谢衍挽了个剑花,再沿着上古的痕迹,剑尖为笔,银钩铁画,重新写下锋芒毕露的“无忧”二字。

    他似是亦承载了当年无忧城主的决意,要倾尽所有,护一人“无忧”。

    无忧城静静地伫立在沙漠中,是东巡的必经之路。谢衍希望它成为一座链接中临洲和东桓洲的沙漠绿地。

    圣人的势力想要蔓延至东桓洲和西佛洲,产生如中洲这般的号召力,首先要打通前路。唯有把道、佛的势力都织入这座细密的网络,才有天下朝圣之时。

    看着背剑在后,决然向前走去的白衣圣人,伪装成少女的帝尊藏在师弟们身后,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却悠然拢袖,笑弯了眉眼。

    他似是最懂他不言自明的野心:

    众道朝圣,天下拜服。

    谢云霁所求,绝非为天道之臣,而是……

    殷无极的视线落在谢衍反手背在身后,却始终剑锋朝天的山海剑,轻声自语道:“……逆天。”

    剑指苍天。

    谢云霁之图谋,他心有灵犀。

    自无忧城离开,圣人东巡的队伍越过东洲边界,已有三日。

    云舟杳杳,穿过云海,从天际平滑降落寒江之上时,天水正一色。

    随后,无数自云端落下的小舟,顺势在云舟身后滑入水中,不知何时,形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扬起千里烟波。

    楚天横碧,山水浓绿。随着天光穿透,云中君纷纷而下,华彩兮若英。

    仙人横舟江中,又闻远处玉笛声,穿过平卢穹天,惊起白鹭一片。

    “已经进入东桓洲地界,渡了江,就到白帝城了。”

    风飘凌撩开云舟内室的帘子,先是礼貌性避开,不去看恢复帝尊形貌的前大师兄,语气僵硬。

    越过此地曲折的水路,不远处就是清江崖,再往前百余里就是白帝城。

    白帝城是道门长清宗的下属城池。近日,道祖亲传弟子、被人称为“小剑神”的叶轻舟正在城中静候圣人,也是代表道门,探问圣人东巡来意。

    可饶是道门也料想不到,此番圣人东巡队伍中,竟是还有一位北渊帝尊。

    “到了白帝城后,师尊自有要事。”风飘凌端来师尊吩咐的药,再摆上一叠蜜饯,抿着唇道,“陛下既是来向圣人求医,与仙门相关的事情……”

    画舫的珠帘内,正点着清幽的水沉香。斜倚在美人靠上的帝尊本在看外面江上的景色,此时支着侧脸,懒懒地瞄了一眼风飘凌,矜持又华贵。

    他似笑非笑道:“本座有求于圣人,自不会让圣人为难。风师弟,你这般,是在教本座规矩?”

    “不敢。”风飘凌硬邦邦地道,“陛下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可没见得让师尊省心到哪里去。”

    殷无极笑了,“师弟真是没礼貌。依照师门长幼次序,风师弟该唤本座什么?”

    风飘凌快被他这在师尊面前装绿茶,背后却阴阳怪气的性格折磨死了,又不敢赌气摔了师尊备的药,只得受着他这性子。

    “大师兄,师尊嘱咐您按时喝药。”风飘凌忍气吞声,将药碗递到这尊大佛面前。

    “这才对。”殷无极坐正,单手抬碗,将药一饮而尽。

    虽然,因果恶念在心魔之城内被殷无极超度大半,缓解了越发严重的心魔。但他身上有不轻的伤,谢衍留他在身侧观察,暂时还不会放他独自一人回北渊。

    现在的帝尊被迫赋闲,虽然对外总是披着少女的马甲,但是在仅有师门几人的船舱里,他时不时会变回原身,缠着谢衍不放,毫不避讳快要疯掉的儒门三相。

    白相卿正在对着窗户弹棉花,显然是在伺候大师兄时已经生无可恋。

    他眼神死,喃喃自语:“殷师兄,我真的下不过你,已经看到棋盘就想吐了。”

    “要多练练。”帝尊清了清嗓子,放过了可怜的白相卿,矜持地用黑子敲敲棋盘。

    “风师弟,来一局吗?圣人可喜欢和本座手谈了,一旦下起来,那可是昼夜不眠……”

    风飘凌登时退后三步远,怒瞪他:“陛下不要太过分。”

    在儒门三相听来,帝尊这嚣张作风,不仅把他们忽悠的团团转,还对师尊意图不轨,言语间必牵扯师尊清誉,实在是用心险恶。

    殷无极正打算继续忽悠风飘凌,却听窗外传来一声悠扬的琴音。

    白相卿顿时停弦,闭目聆听一阵,笑道:“琴,君子之器。这是师尊在弹琴!”

    帝尊披着玄色大氅,绛红里衣宽松,襟袍不束,赤足行于窗前,行止似有流光。

    他微微撩帘,看见船头有一白衣身影,焚龙脑香,挥手拂弦,肃肃如江上清风。

    乐声传来,一时万籁俱寂,唯有江上清风。

    为首的圣人云舟之后,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无数仙门弟子都登上船头,翘首远望前方,聆听圣人的琴音。

    独属于仙门盛世的华彩,尽在乐章之间流淌。

    促弦,弦声泠泠。

    谢衍垂眸,如高山之巅,清寒神色不动,眼底唯有一台修好的九霄环佩。

    殷无极倚门,端详片刻,笑了,“高山流水。这首曲,若是无人相对静听,岂不是可惜?”

    他用真身走出船舱时,仗着圣人云舟不可窥探,眉宇间尽是飞扬华彩。

    他在谢衍身侧端然坐定,伸出手,轻挑香炉中的线香。

    谢衍听见脚步,就知道他来了。他拂弦,抬眼与他对视,默许了帝尊随他坐在船首。

    圣人无情无欲的瞳孔里,除了照出琴之外,亦然照出了他的影子。

    殷无极亦然从这对视中,看见了清晰的他自己。

    他似有释然,坐落船头,笑意朗朗,吟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儒门三相听罢,似有所悟,随后也跟出船舱,席地坐在二人身后,忽的在这种奇异的交流中得到了答案。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谢衍抬起头,微微一笑。

    青山埋入黄昏暮色,天穹上,一轮秋月高。

    殷无极似是在琴音中魂颠梦倒。他坐在圣人身侧,枕着江上清风,与秋月同归。

    他倾酒入江中,看着水波中的明月,淡淡笑道:“这一杯酒,与天下共饮!”

    第410章 天问先生

    白帝城, 四月春。

    江上迎晚风,湖畔绿杨阴。漫步城中烟柳,处处可见道家清幽, 香火绵延。

    中临洲繁华富庶之地,儒家作为世俗道统, 时常入世,甚至与凡人混居, 并无受香火的习俗。许多庙宇也在逐步没落、拆除, 唯有圣人庙的香火鼎盛。

    凡人求仙为的是功利,他们拜儒家圣贤, 自然多求科举仕途。

    来自中洲的仙门修士一踏入道门地界, 登时觉出几分东桓洲独有的道家气质。

    “道家城池多有典故,各自信仰神君。”白相卿看向庙中的白帝像,威严端庄,不怒自威。

    庙里的香火味重的让沈游之掩鼻,甚至教他觉得有些奇怪。“师尊去办事了, 其他人也都去玩了, 咱们为什么要来白帝庙?”

    “师尊嘱咐我们跟着‘那一位’, 教他别离开视线范围。”风飘凌看向混迹在香客之中的玄袍青年, 时时紧绷,如临大敌。

    “就算仙魔仍维持盟约,但是魔君踏入仙门地界, 这还是太超过了……”

    白相卿抱琴走来,安抚炸了毛的师兄,“照我看,陛下不过是回师门求医,倒也没这么严重。”

    “不严重?”风飘凌提高了音量, “我们喊了多久的师娘才晓得真相,相卿,你道不严重?”

    魔道帝尊微拢广袖,风仪绝代,他似乎听见后方的争论,嘴角微挑,“真是有活力的孩子们。”

    他有如此不流于俗的美姿容,踏在庙宇之中,如真君临世,来往香客却熟视无睹,从他身侧穿过。

    殷无极眸一敛,心中思忖,香客多的有些异常。

    他拢起广袖,先瞧了眼旁人求签,“道人,你这白帝庙里,求什么最灵?”

    轮到他时,他玩心大起,丢一块灵石,俨然是打算试试:“财运?权势?……”

    小道士修为低微,只觉他面目模糊,也不觉有异,道:“白帝当然是什么都能保佑,最近城中有疫病,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不少居士心里不安定,都来为全家人求个平安。”

    “原来如此。”殷无极记在心里,又拿起签筒,打算随大流摇个签,“那我就求个姻缘吧。”

    出乎意料的,他抽出一根“大凶”。

    “天主孤煞,盗名窃运。”殷无极念出那泛着金光的字,语气平淡,眼神却冷了,“这签何解?”

    小道士欲哭无泪:“……不对,我明明把大凶全抽出来了,最差也是小吉啊。师父说,为了咱们庙里的香火,咱们得有觉悟,所以签筒里压根没这根签啊!不行,居士,您再抽一根,这次一定行。”

    竹签落地,还是大凶,签文都泛红了。

    沈游之见殷无极唇角的笑意淡了,“写的什么?”

    签文上好似滴着血,烫着殷无极的手。

    他捏紧,一字一顿念出。“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何解?”

    小道士眼睛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谁放的签?这是害我。呜呜呜……居士,我不会解,我找师父来吧。”

    “不劳烦小道长。”殷无极语气温和,这等不详与他无关,多半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反手捏碎了签筒,签子落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做过手脚的签筒,明明全装着清一色的吉。

    殷无极拿起一根大吉,那上上签转瞬改变,形成血红的“大凶”。

    那行字烫着他的眼眸:“悖伦逆乱,天将诛之。”

    诛之!

    他用力一握,立即把这根罪证似的签烧成灰,再看了一眼沈游之,淡淡问道:“师弟看见什么?”

    沈游之立即摇头:“没看见。”

    殷无极不再去看那些签,将那两根“大凶”收入袖中,道:“不必劳烦小道长,本座自能找到解签人。”

    说罢,魔君再看向白帝道君的像,扬声大笑,“木胎泥塑,沽名钓誉,怎配为本座批命!”

    他拂袖,转身走出庙门。

    求佛问道,无一人能给他答案。

    他之命运,何须由天来定义?

    白帝庙外香客熙攘,他面无迷惘,向着那不知何时升腾的雾气走去,隐隐有些预感。

    山寺桃花始盛开。不多时,他抵达一棵桃花树下。

    树下有一老道,身着灰色道袍,手执拂尘,面目慈悲祥和,正静静等他许久了。

    三相追了出去,却停在他身后。他们认出了道祖本尊,接下来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会面了。

    魔君境界与道祖仿佛,他懒洋洋地踱到道祖面前,背着手,执着两根血色的签文,笑道:“什么风把道祖吹来了?”

    道祖念了一句道法自然,“殷小友造访东洲,老道自然要来看看。”

    仙门三洲各有各的道统,儒释道三家圣人因果与自家道统的势力范围相连,是为根基。

    魔君一踏入东洲,一身因果罪孽,像个黑暗里明晃晃的大灯笼,自然瞒不过道祖。

    他在中洲畅行无阻,因为他身侧就是儒家圣人。有圣人允许,中洲哪有地方能拦得住他。

    道祖平和地一笑,道:“殷小友想要知天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解的……”

    “道祖是来多管闲事的?”

    道祖也不恼,意有所指地往天上看去,雷云动荡。

    “殷小友身为魔君,即便是随手抽一根签文,也与因果缘法挂钩,自然会牵动天道,哪能从庙中轻易求得答案?”

    殷无极的脸色一阴,随即舒展眉头,“原来道祖是来替本座解签的。既然道祖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他将两根签文排在半空中,又随手一指,签文浮在道祖面前。

    殷无极不屑轻笑,“天道如此批命,难不成在说本座是欺世盗名之辈,真是有趣。”

    道祖浏览过这两根签文,神情凝重片刻,指向那“天主孤煞,盗名窃运”的签文,道,“这是过去谶。”

    老道的视线落在另一根“恶缘情债,逆天替命”上,道:“此为未来谶。”

    殷无极的脸色骤然一白。

    “殷尊主,这签文,你抽了几根?”

    道祖说,“……奇怪,看这签文,当时‘过去、现在、未来’,合该有三根才对。”

    “没有。”殷无极矢口否认。

    他欲隐瞒那些悖德情/欲的罪证,将手中木屑碾成粉灰,血色的签文却印入他的掌心,将罪孽烙印至骨髓中。

    销尽血肉,都抹不去的印记。

    道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和蔼笑道:“圣人此来白帝城,曾给老道来信,说有一要事相商。”

    “圣人,欲窥天意。”

    城里有一座白帝塔,俯瞰全城。塔落成于三千年前,是为镇压天下邪祟而建,其中空间混沌,凶险异常,并非人可踏足之地。

    谢衍此来白帝城,除却面见本地道门修士外,还有登塔之意。

    在白帝城澜殿,他逐一见过前来拜会圣人的道家大能,寒暄片刻,在他们的试探戒备中,坦然说明来意。

    “白帝塔上有一座天道日晷,吾欲借来一用。”

    “欲登白帝塔?”常在白帝城修行的道家大能面面相觑。

    “白帝塔历来是道门镇压邪祟的圣地,原则上只进不出。圣人欲登塔,开启日晷,虽说用一用无甚妨碍,但开塔之事……我等实在做不了主,还请圣人询问道祖。”

    谢衍道:“吾已去信道祖说明,道祖并不反对。”

    他与道祖交流过,本可自行其是,但专程与白帝城道修说明,是极有君子之礼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人反对。

    三日后,宜登高。

    圣人登白帝塔前,屏退无关人等,先焚香祝祷,三祭拜。

    “师尊为何登塔?”风飘凌看着他的背影。

    “问天意。”谢衍将线香插在香炉里。

    他并未回头,语气平和,带着些循循善诱,“你等在白帝城中,难道未曾见到异常?”

    “……香客很多?”沈游之道。

    殷无极眉头深锁,似乎有些忧悒,他的赤眸迷蒙片刻,视线落在谢衍的背后,道:“祂的影响,变强了。”

    “疫病。”殷无极道,“这大抵也是一种灾祸的先兆。”

    谢衍转身看他,视线胶着片刻,颔首道:“陛下所说不错。过一阵,天边如有异象,还请陛下替吾观测。”

    白帝塔虽危机重重,殷无极却不认为会难住谢衍,所以神色是最淡然的。

    他先垂起眼眸,看着恹恹,却弯唇道:“如果圣人呼救,本座勉为其难入塔,搭救圣人去。”

    谢衍见他披着一袭华袍,玄色大氅逶地,似是因为重伤未愈,脸上缺少血色。

    殷无极却还不服输,顶着和他叫板,“圣人号称‘天问先生’,可别问着问着,把自己绕进去了。天之言,不足听。天之意,不可问。圣人牢记。”

    “知道了,别崖若在塔下,见到不同寻常的轨迹,记得画给我看。”谢衍与他寥寥数语,旁人却是插不上话的,甚至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报酬?”帝尊又与他矫情两句,撩起眼眸,懒懒地勾他一勾。

    见谢衍当真欲开口,他又莞尔,以指尖抵住唇,“玩笑之语,如此举手之劳,本座还不至于和圣人过不去。”

    谢衍的几句嘱咐,皆是给了帝尊,说罢便转身踏入白帝塔内,身影融入封印之中。

    塔中三千年未有生人进入,沉寂多年的邪祟被灵气一冲,好似从沉睡中活过来,发出异常的吼声。

    三相的脸色苍白,殷无极却八风不动,道:“慌什么,以圣人的能耐,里头的都是杂碎。”

    说罢,他飘飘然飞上白帝塔相对的山崖边,玄袍广袖,立于流云之上,视线与塔顶齐平。

    白帝塔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空间,只有从塔底往上走,从外部是无法接近的。

    殷无极在此盘膝而坐,日升与月落都在他身侧。

    “听到圣人所说了吗?疫病该如何处理?”

    殷无极从白帝庙得到线索时,就随意放出些神识,探查过白帝城中的疫病。

    三相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我们入城时,明明白帝城一切正常……”

    “修真者无灾无病,可是凡人呢?疫病初发之时,城中反应迟钝,或与风寒混淆,才影响不大。圣人已发觉此事不对,自然要灭于萌芽之际。”

    殷无极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圣人东巡,本就是四处救火。在灾厄还未扩大之时,将其消灭于摇篮里,一向是他的惯常做法。很多事情,唯有走到此地,目之所及,才能真正看见,而不是靠一纸文书。”

    “仙门如此风平浪静,谢云霁到底有多么鞠躬尽瘁,你们难道不知?”

    殷无极盘膝而坐,微微仰望东方天际,瞳孔中映出了一道天的裂隙。

    旁人看不见,唯有圣人与尊者境界才能接触到的,大道的真意。

    “他已经登上塔顶,启动了日晷。”殷无极道,“只用了一个时辰,谢云霁果然很强啊。”

    “……不过,他到底想问什么,非得大费周章用这座天道日晷。寻常问题,他自己起卦不就好了吗?”

    站在白帝塔顶端的谢衍,看着光芒落在日晷之上。

    他虽然从心魔之城中走出,但是他深埋的疑问,终究还是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教他时时不能释怀。

    谢衍白衣临风,走到白帝塔的最边缘,看向天穹的裂隙 ,问道:“……此间世界之出路,究竟在哪里?”

    这样满世界的救火,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千年又近了,他始终有力不从心的一日。

    他维持着仙门的盛世,如同小心地维护一座琉璃的造景。

    “天似囚笼,世人向何处求解脱?”

    风起了,残云挡住了他的视线。

    圣人的眸光漠漠,再凝聚之时,那道天的裂隙越发清晰,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幻象,刻在问天者的脑海里。

    隐喻,谶言,或是命运。

    他看见天际的裂缝中,垂落下一根绳索的幻影。

    浑浊,混乱,摇晃的绳索,好似在欢迎谁引颈就戮。飘摇的雪白在空中飞扬,好似要将谁凌空悬吊起,以此昭示天下,悖逆者的结局。

    “请圣人赴死。”

    “请圣人赴死。”

    “——请圣人赴死!”

    谢衍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双袖从拢起,转为张开,似乎在拥抱着白帝塔上腥烈的风。

    仙人俯瞰天下,哪怕面对如此威胁,依旧青眼高歌,笑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天命啊。”

    殷无极的赤眸一缩,看向那问天者问出的答案,当即失控站起,向悬崖边踏了一步。

    “师尊——”

    他忽的想起那未来谶。

    逆天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