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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1章 圣人禁制

    谢衍说到做到, 把作死的帝尊管束在了身边。

    圣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这位“前世情缘”,俨然是把他牢牢拴在身侧, 全然把仙门侧目视为无物。

    圣人与仙门宗主们议事的时候, 一墙之隔,殷无极化作的少女马甲却被三个师弟守着,半步也不能离。

    花鸟水墨立屏下,红裙少女穿着谢衍为他备下的仙裙披帛,双腿并拢,乖乖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吃点心。

    看似是圣人无上恩宠,实则他佩戴的每一串首饰中都刻着圣人禁制,锦绣华衣里却是写满复杂术式的法袍。

    殷无极伸手抚过纤细手腕上的玉钏。圣人禁制有清心效果, 首饰法袍组合成一整套时, 效果绝佳。

    他手腕一晃,珠玉作响, 就能告诉谢衍他身在何处;绯色法袍裹身, 魔气的流向都被谢衍掌控。

    只要他心绪动荡,谢衍就能立即出现在他面前, 替他斩去缠身因果, 摁下倒行的魔气。

    如此严防死守, 既是疼宠,亦是囚笼。

    殷无极心想:师尊作为万法之宗, 这禁制可没那么容易解除。既是谢衍亲手替他戴上, 也只能他亲手一件件取下。

    如果他胆敢擅自摘下……

    恐怕,谢衍再给他戴上的可就不是无害的首饰,而是囚魔的锁链了。

    他抬眼,看着三名师弟与他共处一室, 轮番站岗,严阵以待。

    殷无极百无聊赖,捏着清脆的少女嗓音,装模作样道:“几位仙长,怎么这般看着人家?人家又不会跑掉。”

    “在下当不得姑娘一句‘仙长’。师尊吩咐,不得掉以轻心,定要时时看守,不能让姑娘离开我们视线。”

    风飘凌也不知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若是放跑了姑娘,师尊问责起来,我们担不起。”

    殷无极心想,果真是风师弟,循规蹈矩到有点迂了。但这样的榆木脑袋,最是难以糊弄。

    “仙长们这么盯着,我当然跑不掉。”殷无极道。

    风飘凌的修为最高,离大乘只有一步之遥,想必不日就能迎来雷劫。白相卿入师门时间不如他,修行速度不快不慢,但修为也在合体巅峰。沈游之更小,但天赋极佳,现在年纪轻轻,已有半步化神。

    殷无极想要糊弄人,只需要一个障眼法。他们压根窥不破魔尊踪迹。

    谢衍安排儒门三相与他相处,不是指望他们盯着他,而是让他多了解一下师门,即便对方压根不清楚他的身份。

    殷无极对占了他儒门大师兄之位的风飘凌,过去曾有点难言的竞争之感。现在观他修为已有他离开仙门时的程度,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

    他思来想去,打算稍稍放过这最容易起疑心的师弟,免得魔尊的身份暴露了,得不偿失。

    于是,殷无极起身,凑到抚琴的白相卿面前,试图寻二师弟开心。

    他凑近,眼眸忽闪着,笑盈盈道:“白仙长,你弹的这是什么曲子呀?”

    却不料,白相卿像是个炸了毛的猫,嘶了一声,连忙抱着琴倒退两步,连声道:“请止步,男女授受不亲。”

    “啊?”殷无极满头问号。

    “您是师尊的人,不宜靠的这么近,师尊会追究我的。”白相卿一身儒门白袍,这位温雅君子抱着琴,欲哭无泪。

    白相卿的修为不算高,只要对方靠近到他五步距离,圣人的灵气就会如寒芒般无差别威慑周遭。

    这是巅峰大能的标记,是绝不可染指的禁令。

    被圣人灵气完全笼罩住的殷无极,因为境界与谢衍在同一层,所以压根不会有这种上位者实力倾轧下位者的自觉。

    殷无极曲指,抵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向慌的连滚带爬的白相卿,笑的意味深长:“怕什么,小白,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这样亲昵地唤了声“小白”,让白相卿脊背一凉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是谁也这么唤过他。白相卿抱琴,有些发愣。

    殷无极煞有其事地模仿娇俏少女情态,双手合拢,羞红着脸作向往状:“还是夫君更厉害,哪怕是教训我,也让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说的太做作,用词却暧昧,引人遐想。

    白相卿:“……”

    准师娘冲到脸上秀恩爱怎么破,感觉听和不听都是一个死。

    很快,殷无极笑着转身,盯准了贴着墙根站着,随时要逃的红衣少年,轻快道:“沈小仙君,你怎么站的这么远呀?”

    这种被洪水猛兽盯上的感觉,沈游之头皮发麻,一时失言,竟是把平时他们私底下唤的称呼喊出来:“师、师娘……”

    “咦?”殷无极听了果真大为高兴,心想:不愧是他捡回来的小游之,就是上道,嘴甜。

    “……喊错了。”沈游之想起,谢衍还没有明确说明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顿时有点后悔嘴上不把门。

    殷无极也不恼他的反复,快快乐乐地折磨小师弟,道:“我待着好无聊,沈小仙君,陪我玩嘛。”

    沈游之快被他身上的圣人灵气给闪瞎了,抑郁道:“我倒是想,但是我修为低微……”

    殷无极奇道:“这和修为有什么关系?”

    沈游之心直口快:“你感觉不到?你身上的圣人灵气……哦,你是个凡人,没修为的。”

    殷无极抬起袖子,嗅了嗅,无知道:“除了染上点夫君身上的水沉香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啊。”

    沈游之:“……”这话太秀恩爱了,他没法接。

    师弟们被他折磨的痛苦不已,好不容易盼来师尊议事结束。

    却不料,听闻谢衍寻回前世情缘,百家宗主们大感兴趣,纷纷道:“圣人,前世那位‘谢夫人’您藏的紧。直至过世,我等也未能见到当面。如今,您可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今时不同往日,殷无极早已不是初登至尊之位时。他的变化术只有同为至尊级别才能看穿。

    墨非想起几百年前的圣人轶事,感慨道:“过了这么久,谢夫人经历轮回,饮过忘川水,居然也能凭着一个梦回来寻您,当真是爱您至深了。”

    “可某个人无情无爱,这位可怜的夫人痴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芳华夫人婷婷袅袅走来,指尖蔻丹如流火,她抚着唇,阴阳怪气道。

    围拢在圣人身侧的约莫六七名大能,既是他的簇拥,又是他的好友。

    他们正行在走廊上,听着芳华夫人辛辣毒舌,拼命忍笑。

    谢衍被她讥讽,也不恼,只是淡淡道:“那都是往事了。”

    “往事?”芳华夫人裙摆摇曳,笑了,“难道谢夫人死过一回,你懂了失去的滋味,就学会珍惜了不成?”

    “不会吧,‘天下为公’的圣人,也有偏爱某人的一日?”

    她话音刚落,一行人行至会客厅内,一眼就看到了那周身环绕的圣人灵气浓郁到闪瞎人眼的少女。

    都是大能,谁看不出圣人花了多少心思打造法器,又投注多少灵气,就为了护转世情缘一个周全。

    若是修为稍微弱些,又带有敌意攻击,怕是刚接近少女周身,就能被圣人灵气碾碎成灰烬。

    这是大能“动他者死”的标记。

    “……”起猛了,见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芳华夫人用团扇遮掩红唇,瞪大美目,震惊不已,良久才发出一声:“啊?”

    “这是圣人干出来的事情?”墨非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圣人有这般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再往前追溯,恐怕要到……”

    直到韩度从边上踩了他一脚,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危险的东西,识趣地闭嘴了。

    谢衍视线平淡扫过这些好友,也不置可否,径直走入厅内。

    他墨发白衣,背影孤直,冷淡如高山寒雪。照理说,这样孤冷的男人,从不会为特定的某人动容。

    那红裙少女见他,先是露齿而笑,灼灼桃夭的明媚。继而他站起身,像是小蝴蝶似的欢快扑过来,被谢衍顺手接住。

    “夫君回来啦。”

    “嗯。”谢衍颔首。

    “想你啦。”殷无极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浑然没把跟在后面的大能当回事,嚣张至极地宣誓主权。

    “下次会快些,不让你等这么久。”

    难以置信,谢衍竟然是会哄人的。

    “这是那个冷淡的圣人,不像啊,难道是被夺舍了?不对,谁敢夺舍他啊?”

    芳华夫人怀疑地打量着这一幕,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女人的第六感在莫名攻击她。

    “他这是多少年,没这么宠过人了?”

    她说罢,也是一愣,想起了墨非未尽之言。

    圣人在登圣之前,也不是孤冷到毫无感情的存在。

    本是来凑热闹的大能们,看着谢衍自然而然地伸手,替转世情缘擦去唇角晕染的胭脂,再牵着他,问他今日都在做什么。

    “和三位仙长玩得很开心。”殷无极茶里茶气,捏出娇柔的声线,眼也不眨地开始给三位师弟上强度。

    三相的脸色一下就异彩纷呈起来,试图解释:“我、我们没有靠近……”

    “哦?”谢衍瞥去一眼,眼眸幽黑,看不出喜怒。

    “……还聊得很开心呢!”

    “挺好。”谢衍的声音不带起伏,吓人得很。

    三相面面相觑,绝望脸。

    救命,准师娘的性格好混邪,师尊这种性格应该不会吃醋的吧?应该不会吧?

    第392章 幽暗之天

    百家宗主们为满足好奇心而来, 自然不会讨嫌。

    见小美人与他们甜甜地说几句话,就睡眼惺忪地倚在谢衍身侧,一副茫然困倦模样。

    再打扰就是不解风情了。没等圣人开口送客, 他们各找借口, 纷纷告辞。

    人走完了,只留下找不到理由跑路的三相和单手环着他,让他靠的更舒服的谢衍。

    殷无极这才睁开眼,不见半点睡意,话里有话地揶揄:“夫君真威风呀,这么多厉害的人都听你的话,哪里都缺不得你。”

    “长临城近日有场盛会,有些事务要交代下去……”谢衍主动解释。

    “所以会很忙?”殷无极矜着姿态, 还没端坐多久, 又贪他身上灵气,依偎过来, 语气软软的。

    “墨宗的主场, 不必喧宾夺主。不是必须出席的场合,吾会推掉。”谢衍剥开新橙, 喂他一瓣饱满的果肉。

    一圣一尊相隔万里, 仙魔避嫌, 每次见面都很珍贵。事情只要不是火烧眉毛,谢衍都是以帝尊最优先。

    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的三相见之, 露出震撼的神情:师尊竟然主动推掉仙门事务陪夫人, 这是天上下红雨了?

    帝尊向来都是这个待遇,他也没觉得不对,就着谢衍的手咬了一口果肉,清新香甜, 口舌生津。

    他看似矜持,舌尖却故意舐过谢衍的手指,纯真中带着勾引。“知道了。”

    “想去哪里玩?”谢衍似乎也忘了三个弟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说话。

    他抚过他松散滑软的鬓发,把歪斜的白玉发簪扶正。

    “有什么好玩的,夫君就在房里陪我不好吗?”帝尊的声音先是柔软,随即含蓄地停顿,尾音缠绵。

    殷无极保持着跪坐姿态,从背后环住谢衍,纤细双臂缠绕在他的脖颈上,软绵绵地撒娇:

    “……先前的,完全不够嘛,还想要夫君多疼疼人家。”

    满分暴击,这绿茶程度逆天了。

    儒门三相头皮发麻,差点一口气没顶上来:

    这是哪来的妖精,这般不知廉耻,魅惑仙主,败坏圣人声名!

    不过还好,师尊断情寡欲,从来都是不解风情的代名词,也没见他正眼看过修真界的美貌仙子们,这般风月纠缠最是无用,师尊定不会上这妖女的套……

    “依你。”却不料,谢衍温柔拢过他的长发,淡淡应道。

    别崖不乱跑,正合他的意。

    “……”三相放弃治疗。

    谢衍像是此时才想起他们,瞥过一眼,道:“不必拘谨,当他是吾的夫人即可。”

    “师、师娘?”

    “也可以这么叫。”谢衍见殷无极非但没有反感,眼眸里还冒出小星星,显然是喜欢的意思。

    “仙君们也叫不了多久,毕竟我都十六了。”殷无极拽着谢衍的长袖摇了摇,却漫不经心地勾唇。

    “师娘是什么意思?”沈游之迷惑道。

    “等十八了,我就不在了呀。”帝尊扮作的少女眉眼弯弯,促狭道,“我都要死了,且让让我吧。”

    帝尊随口编撰的剧本,照出的是他及时行乐,视死如归的心态。他是真的打算陪他再走一段路,待到走不下去,就从此迈入死亡深渊的。

    不同于这个转世情缘的故事,殷无极将要迎来的死亡,是永远的寂静。

    他会魂飞魄散,没有来生。

    一瞬间,谢衍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啊?”沈游之没想过是这个答案,顿时手足无措地看向师尊,见他神色冰冷,却无错愕之意。

    难道是真的,他们这位凡人师娘,活不过十八岁?

    殷无极:“……夫君是大气运之人,与他这般人物在一起,享受了本不属于我的优待,当然得付出些代价。阎罗王说,上一世圣人用天材地宝替我延命,就是逆天而为,今生得还上辈子的账了,运气不好,可能得多还几世吧。”

    他心思深,面上盈盈带笑,实则是借着编撰的故事委婉地提醒圣人:延命一事,终有代价。

    “这一世,陪您到十八岁,您就放手吧。”

    两年,圣人东巡进度应该也大半了,这凡人身份自然不必再留,以死亡终结即可。

    这短暂的插曲,对寿数五千余年的圣人来说,只是沧海微尘罢了。

    那时若他心境稳定下来,就能回魔宫,让魔君出关了。若是出什么岔子,谢衍也能及时杀他。

    殷无极意味深长道:“若要改我的命,强留我在人世间,夫君如此,难道就不自私吗?”

    谢衍好似冰雕雪塑,静默在那里,久久不语。

    三相方才喊起师娘时还毫无实感,此时听闻两年这个时限,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师尊的神色。

    几百年别离,师尊这些年从未提起。若是相遇后还要别离,师尊又会作何感想呢?

    “你们先出去。”谢衍声音冰冷,眼也不抬,这句显然是对三相说的。

    三相带上门前回望,看见他们无情无欲的师尊攥着师娘的手腕,把他强行拖到膝上,再用宽袖儒袍遮住他大半身形,将他彻底笼罩。

    圣人低头,阴影扩散,如同幽暗无边的天。

    殷无极还维持着少女形貌,被他强行拖来,按在膝上,刻有圣人禁制法器限制着他的魔气流向,绘着法阵的衣裙更是让他笼罩在温水一般的灵气里。

    他像是茧房里被丝线缠绕的蝴蝶,越是挣扎,缠的越紧。直到他筋疲力尽,再难反抗。

    “放弃?”谢衍声音清寒,“别崖觉得,只要去死,就能逃离了?”

    谢衍不常露出这么幽暗的神情。他是清寒冷寂的山巅白雪,情绪波动不明显,心思也难以捉摸。

    他却会在帝尊面前被逼到极限,圣像的外壳龟裂,露出一二分真意。铭心刻骨。

    谢衍握住他腕上白玉,圣人禁制启动,足以让同为至尊的殷无极被禁锢在他怀中。

    “您还真的用禁制啊……”殷无极感觉到灵气灌入经脉内,锁住灵窍,让他一时不能动。

    “我还以为,圣人不会动用这禁制。”他笑着喘气,半点也没有危机感,反倒在品味圣人的异常与怒火。

    “一个谎言,就能让您恼成这样,就这样怕我的死吗?”

    首饰承受不了过多灵气,很快就碎为齑粉。

    殷无极被禁制强行控制,亦维持不住变化,法衣松散,露出真身强劲完美的躯体。

    殷无极的手肘撑在他膝上,笑着抬起身,揽上谢衍的脖颈,在他淡色的唇上咬了一口。

    血的滋味。

    “禁制碎了。”殷无极凑近,与他耳鬓厮磨。

    他若有若无的魔音里带着引诱,“本座还不能如常调动魔气,圣人若要乘人之危,就赶紧。”

    ……

    秋雨纷纷落下,尚贤山庄凉意透骨。

    “您的卿卿想的是,把陪着您的每一日,都当做自己的最后一日来活。”

    “所以,他循着梦来寻夫君,有一年是一年,有一日是一日。只要与夫君在一起,他总是高兴的,哪怕见不得光。就算轮回转世,无论夫君爱或是不爱他,认或是不认他,他始终都是要往南墙上撞的,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他受过您的疼宠,是再也接受不了旁人,只得不受控制地走向您,一次又一次。”

    “他等圣人回顾,等了多久,有千年吗?大抵是有的。”

    “圣人终于肯为一朵旧日的花驻足,流连,甚至是占有。”殷无极淡淡笑道,“但他还能盛放多久,圣人又能保他多久不凋谢?”

    殷无极把垂腰的湿润长发撩到玄袍后,双手拢在袖中,微微倾身,长发如帘,疏疏淡淡,垂在坐在窗前观花的白衣圣人面前。

    “如果凝固住时间……”谢衍眼睫一动,素白指尖点在花瓣上,试图停住时间的流逝。

    他是万法之宗,即便是世上没有这种法术,给他时间,他也大抵能创造出来。

    从枝头折下的一支凤凰花养在花瓶里,哪怕用灵露浇灌滋养,也是无根之木。

    谢衍试过几种办法,却只能掐住时间片刻。他一松手,时间就会加速流失,花朵难逃衰败命运。

    最是人间留不住。

    “您无论给我下什么禁制,严防死守,时时看顾,甚至把我养在圣人如温水般的灵气中……”

    殷无极抚摸着腕间的琳琅金链,缠绕了几圈,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圣人禁制。

    甚至,他这身玄袍内里,都被圣人叠加了重重阵法,也的确为他抵挡因果恶念,减缓心魔的发展。

    这依旧治标不治本,解不了他困顿的命运。

    “但是,您能挽住逝去的时间吗?”殷无极比谁都明白命运的无解之处,轻声道。

    “天生大魔这一身血肉魔骨,本就是为天道掌控魔洲而生,天然是天道心魔的载体。”

    殷无极看着与一朵花较劲的师尊,无奈笑道:“受天命,终是要还之血肉性命,虽然此时明白这些,显得我这一生虚无的可笑。但到底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得了圣人的看顾,这一路来时,有亲人,有好友,亦有臣民,已是很好。”

    他想打消师尊登天门的念头,至少在从凤凰阴灵口中知晓那些后,他一点也不想让谢衍去。

    “这如何能算很好?”谢衍侧头看他,漆眸冷冽,面色凛然,唯有一点唇珠透着丹朱色。

    “对你很好,对我不好。”

    谢衍负手,站在委顿的花瓣面前,眼眸里深深浅浅的光晕,此时尽数化为暗雨,“别崖,这些年来,你求死过多少次?当真是视死如归啊,好,很好。”

    “连丧妻,都要教我连着两次,我太宠你了是不是?”

    “……师尊一生顺遂,何必在意殷别崖这个过客。”

    “我一生顺遂?”谢衍拂袖,冷笑道,“两千岁不到,仙门之主,正是盛年,你教我丧妻又丧子?”

    第393章 不梦闲人

    盛会在即, 来自五洲十三岛的修士不远万里,奔赴长临城。

    墨家作为东道主,整个宗门忙得脚不沾地。为此, 墨非特地请来东巡途中的圣人, 为百家论道压阵。

    明日是百家论道的首战,谢衍似乎并无过多干涉之意,除了初时开了几个小会,把事情布置下去,余下时间全都在尚贤山庄闭门不出,陪着帝尊。

    城中太平无事,传到他这里的消息,都是一切有条不紊在进行, 谢衍信任墨家的守备, 也就不去插手。

    殷无极近日有些嗜睡,大抵是觉得最近长临城有些闷得慌, 无端压抑。

    正是晚间清风吹拂时候, 清风轩四下无人。魔君恢复真身,玄袍闲散, 美人如秋海棠眠于红木软榻上, 满头青丝散落, 如同烟云流水。

    幽暗的夜色扩张着,他梦的也不甚安稳。

    陆离的梦境呼啸而过, 殷无极玄袍逶迤于地, 端然跪坐于蒲团上,在早已焚于大火中的见微私塾里,独对深秋寒月。

    他捧着满怀的信纸,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情诗, 这思念却无从寄出。

    白衣先生提着一盏琉璃灯,如同幽影走过廊下。

    殷无极抬头,梦中的谢衍同样也投来漠漠的目光。

    他的容貌依旧年轻,白衣如雪飘飞,如闲云野鹤孤绝。他垂在脸庞两侧的长发,却染上丝缕霜白。

    这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

    “别崖,为师来看看你。”谢衍的声音有些温柔缥缈,像是捉不住的风。

    殷无极的呼吸都迟滞了,他尚且惶然:

    谢云霁怎么会老呢?

    他明明是圣中之圣,他不会老的!

    “……我忘了,于你而言,为师不过闲人而已。”

    白衣圣人伸出一指,点在他眉心,留下朱砂的痕迹,垂眸道:“莫思,勿念,不梦闲人。”

    殷无极陡然惊醒,他起身,才发现自己在袖里乾坤藏了许久的信纸,竟是不知何时解除了术法,层层叠叠覆在他的身上。

    这是以他人生为蓝本,写下的千年长诗。

    谢衍不知何时坐在他的身侧,正一张张翻看他的诗文与长信。

    “原来,帝尊非是不写信,而是写了不寄出。”

    谢衍展开一封烫金纸笺,上面写着他痴狂的爱语,狂妄,悖乱,痴念,几度删减,又折痕几道,作为废稿藏在了袖中,此时才意外呈现在他面前。

    殷无极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他垂眸,轻声埋怨:“这只是意外,明明藏的好,袖里乾坤……怎么失效了?”

    魔宫里,他为了青史避嫌,所以不留半点与谢衍有关的字迹,所以时时带在身边,藏的极深。

    他本以为袖里乾坤足够安全了,谢衍又不会贸然翻动他随身的东西。

    谁料到,这术法不知何时在梦中解除了,无数信纸差点把他给埋在里面,更是把心思全部卖给了师尊。一点也没剩下。

    谢衍抬眸,想起禁制波动时的情形,似笑非笑:“你在梦里魔气波动异常,吾自然要陪伴身侧,防止你出现意外。”

    谢衍性子霸道,并没有不能看信的自觉。

    何况,这些信的落款,写的都是他的名字,既是他的,为何不能看?

    “还有你成尊之前的信……这是什么,遗书?”

    谢衍恼了,“当初,快要渡天劫了,却不写信给我,是早就备好了遗书?帝尊可真是任性,反复无常……”

    殷无极久违地找回了挨训的感觉,讷讷不语。

    谢衍又翻出一张,还没来得及细看,殷无极却凑上去,撩起他一缕鬓边的长发,细细揉搓着,确认没有一根白发。

    梦里谢衍两鬓霜白的样子,好似确实是个梦。

    “真的是个梦啊。”他才松了口气。

    殷无极的思绪从那看不见出口的漆黑巷道里走出来。流离不定的魂魄依偎在尚且年轻的师尊身边。

    他终于寻到几分实感,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尖,试图用手遮掩那些信笺,无奈道:“圣人不要再看了,丢人。这等黑历史,且让本座烧了吧。”

    “帝尊明明是魔道至尊,怎么自比思妇,还作些怨词,用些相思红豆的典故。”

    谢衍搁下纸笺,唇角微弯,笑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帝尊是思乡,还是思我?”

    殷无极没回谢衍,只是唇覆上去,哀求似的碰了碰他凛然的唇线,好似封缄。

    百家论道的盛会拉开帷幕,首日,谢衍必须列席。

    盛会忙碌,尚贤山庄里的墨家弟子被抽调许多,奔赴盛会现场维持秩序。

    殷无极的身份是凡人,不涉仙门事务。他化身少女姿容,身着绯红金丝碎花彩凤长裙,披着月白色的外裳,像是往常一样走在空荡的山庄里。

    忽然,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些许异样,神识无声地外放,好似在找寻哪里不对劲。

    越是无风无波,背后却是惊涛骇浪。

    殷无极转身,看向尚贤山庄四壁浮现出的厉鬼踪迹,神情冷峻,笑容不达眼底。

    还披着少女伪装的殷无极轻盈地落在假山石上,看着地面化为赤红泥沼,如同俯瞰着血池地狱。

    魔君好似找回了当年在鬼界山庄里扮猪吃老虎的过去,他甚至还拎着裙角,轻抚着长发,微笑道:“你们,是来找本座索命的吗?”

    尚贤山庄好似被笼罩在奇异的颠倒空间里,天际不断开出旋涡似的门扉,接连不断地钻出厉鬼。

    好似融在一处的厉鬼们发出嘶吼,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血池泥淖中沉浮。

    同时,正在百家论道现场的谢衍,也在同时抬头望着变化的天色,神色微微沉下。

    他轻拂袖摆,落在他手中的法宝“鬼门关”一阵炽热,那是来自鬼界阎罗王无间的急信。

    “方才,轮回异动,枉死城鬼门大开!本王发觉不对,立即封住枉死城,但这次鬼门开的不寻常,仅吾一人,从鬼界这边只能缩小缺口,无法彻底封住鬼门,还需圣人从人间协助。”

    “另外,这次鬼门开启的地点,就在近日举办百家论道的长临城内!”

    这世上的确有通过献祭打开鬼门的邪法。但这种术法只能把生人拖到鬼界,而非把万鬼放到人间。

    就在这个节骨眼,鬼界枉死城的鬼门突然失控,甚至还把通道开在了长临城内。

    但凡是“巧合”,背后必有天命的操纵。

    谢衍拂衣起身,冷笑一声,看向不知何时漆黑的天穹,神情幽暗冰冷。

    “圣人,这是?”墨非本是用心筹备许久,此时见到突然出现异象,他心里颇为打鼓,忙问道。

    “出了些小问题。”谢衍执着山海剑,平淡道,“枉死城鬼门失控,把厉鬼放进人间了而已。”

    “啊?”墨非一哆嗦,这难道是小问题?

    百家论道时,在这个时节来到长临城的修士数不胜数,要是因为鬼门失控,长临城被一锅端,盛会变血腥惨案……

    这可是百死难辞其咎的大问题!

    “鬼门开之前,城中或多或少会有预兆。或是生灵暴死,或是有邪法痕迹。墨非,你报给吾的是一切如常?”

    谢衍先平淡地提了一句,墨非神情难看,承认道:“是我之疏忽。”

    谢衍心中知道,天道行事怎会教他看出征兆,如此灾厄,选的就是这个中州仙门全部都在的时机降临。

    “鬼门开启且在初期,发现及时,开口尚窄。”

    谢衍道,“如此,百家论道的第一场,不如更改为‘守卫长临城’。”

    谢衍当机立断:“鬼界一道门,城中不知多少个传送出口,释放恶鬼,需要逐一封印。现在改为四人一组,目标是保护百姓,封印鬼门出口。”

    “立即执行。”

    圣人一下命令,原本的赛程是一组四人,此时直接原地转为封印鬼门的小队,半点也不质疑。

    对于中洲仙门而言,圣人的命令就是绝对的,在危急时刻,压根不需要自己思考,只要听从圣人,一切都能化险为夷。

    此时,他们仰起头,却见白衣圣人轻飘飘飞上天穹,双手平展开红尘卷。

    “红尘三千里,尽在一卷中。”他展卷,声音传遍全城。

    浩瀚的山川日月星辰在他掌心流泻,正如仙人倾倒银河。玄妙的“域”扩散,直到笼罩全城,将浩渺红尘人间攫于斛中。

    此时,被笼罩在红尘卷的“域”中的修士,能够明显感觉到城中与城外的不同之处,好似此处临时被塞入了一个异空间。

    他们甚至感觉到,身上泛起柔和的灵光,那是圣人的庇护。暖洋洋的,助他们邪祟不侵。

    叶轻舟站在宋澜身侧,他抱着剑,仰望着天穹上的圣人,“师兄,这是什么感觉?我感觉我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空间,这是……”

    “是红尘卷的‘域’。”宋澜也紧紧盯着那个近乎无所不能的青年,说不出是向往还是嫉恨。

    他复杂至极,终而道,“幻世神兵,儒门圣物,红尘卷。”

    这样恐怖的力量,这样绝世的异宝,却被谢衍掌握。

    凭什么?就凭他是天生圣人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谢衍当机立断开启红尘卷,直接封了长临城。

    “截断鬼门与外界的关联,鬼门只会开在城中,即刻起,全体仙门弟子以封印鬼门为最高任务。”

    “红尘卷范围内,生灵皆受吾之庇护,若有危及生死时,吾之域会协助诸位。”

    “谨遵圣人之命。”

    大能们见到谢衍打开红尘卷,心里就安稳了许多,有条不紊地下派任务,组织仙门弟子。

    “临危受命,不封鬼门,誓不离城。”

    “誓不离城!”

    宋澜看向周遭,心中恻然:中洲仙门的可怖之处,在于他们的灵魂人物——圣人谢衍。

    如此的号召力与向心力,让全仙门整齐划一地跟随他行动,向着同一个目标,不加任何异议。

    他是多么传奇的存在,才会让人如此交托身家性命?

    尚贤山庄里抽调走了不少人,但是风飘凌随着师尊出席盛会,白相卿和沈游之却留在此处。

    他们有着更重要的任务——保护他们的小师娘。

    此时,白相卿抱着他的琴,昔日幽静美丽的尚贤山庄,瞬间沦陷为百鬼的斗兽场。

    他方才还在山庄里弹琴,此时却被困在迷宫里,迟迟无法抵达小师弟和师娘所在的清风轩。

    自从鬼门开后,这里充满了幻象。想要完全破除,以白相卿的修为也得颇费功夫。

    “小师弟,师娘……你们在哪里?”

    他拨弦,逼退即将扑上来噬咬他的倒吊鬼,似乎想要找出一条路。

    幽咽的玉笛声传来,大抵是小师弟的求救。

    “游之师弟!”白相卿精神一振,打算先去把才是化神期的小师弟捞出来,却顿住。

    他们的小师娘,只是个凡人啊。

    师尊那么在意小师娘的安危。若是师尊发现师娘在百鬼横行中枉死,会不会影响师尊道心?

    白相卿正在奋力赶往清风轩,他却不知道,他口中的凡人师娘不仅没事,反而在优哉游哉,向着被蜘蛛鬼缠缚在网上的昏迷小师弟走去。

    “一个凡人?”厉鬼人面蛛身,八足行走,怨气织网,将猎物牢牢缠在网上,留作储备粮。

    她的蛛网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数十名尚贤山庄的墨家弟子,包括他的小师弟,沈游之。

    一名画皮鬼长发如瀑,正在树下梳发。

    她像是穿脱人皮似的,把脸皮剥下一片,娇笑道:“你长得美。我如果脱下你的皮囊,穿在自己身上,我也会像你一样美。”

    “等等,他的身上,有很浓厚的灵气。”

    蜘蛛女陶醉地吸了一口,“浓郁,醇厚,令人震撼的凛然美丽……啊,凡人,这个保护着你的男人是你的姘头?他在哪里?我要吃了他!”

    “这样凛然的男人,多想尝尝他的血肉啊……”

    圣人的禁制正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起作用,殷无极没有第一时间陷入疯狂,而是能自由活动。

    他弯起唇,淡淡笑道:“对啊,是人家的夫君,可疼我了。”

    殷无极转动手腕上的白玉环,墨色长发猎猎飘扬,红裙如同赤莲业火,在地狱里绽放。

    他笑着走向前,步履悠然,随意地摘下了刻着禁制的白玉环。

    突兀间,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被圣人灵光笼罩的少女,手中突兀地托住一簇焚天灭地的黑火。

    他的声音倏尔低哑,显的妖异又冷酷:

    “他是我的猎物。旁人,不准染指。”

    第394章 无上大道

    与此同时, 鬼界枉死城怨气缭绕,赤地千里。

    “鬼门开了。”

    在森然寒幽的城池之间,无间阎罗身披黑色裘袍, 云鬓青丝, 足不沾地,漂浮在被结界笼罩的枉死城中,看向万鬼嚎哭的场景。

    鬼门上降临的“意志”,并非来自鬼界掌管者,而是来源于九天之上。

    天道影响世界的方式有局限,但是当灾厄降临时,无间即便是鬼界唯一的大阎罗王,也难以从源头掐灭这等突发灾厄。

    “阎君。”鬼侍跪在她身侧, 声音嘶哑。

    “枉死城的局面暂时控制住了, 但人界的门不关上,始终无法彻底制止厉鬼通过鬼门罅隙前往人间。”

    “那就要看我们的人界盟友, 何时封住人界的鬼门本体了。面对天道的降罪, 那位名动天下的圣人到底会如何做呢?”

    无间阎罗手执烟斗吸了一口,丹唇微张, 吐出一缕浓郁的苍白鬼气, 将试图隐蔽着穿过阎罗的结界, 闯入鬼门的厉鬼困在一团烟雾中,任凭其凄厉哀嚎。

    “又是个妄图越狱的。”这位名副其实的鬼界女王媚眼如丝, 实则心狠手辣。

    她赤足往前走了一步, 平地起罡风,万鬼震慑。

    “本王不喜欢多管闲事……啧,罢了,谁叫本王欠着人情呢。”

    “带下去, 既然没耐心在枉死城消磨戾气,就直接投入第四狱,也省的本王亲手碾碎他。”

    无间执着烟斗,衣袍摇曳,旋即转身,看向蛰伏在鬼门周围,却碍于她的存在不敢靠近的厉鬼。

    禁制只管一时,随着人间的诱惑逐步增强,万鬼迟早会失去理智,试图突破防线,前往人间。

    难得一次的鬼门失控,还是发生在遍布厉鬼的枉死城,怎么会是巧合?

    她丹唇微启,再度向人界传出一道讯息:“圣人,本王只替你拦上十二时辰,期间必须从人间关上鬼门。若是得知鬼门失控的厉鬼蜂拥闯入枉死城,本王拦不住,可就不管你了。”

    届时,鬼界恐怕会空置大半。

    此时,长临城内。

    百家论道定期举办,中洲仙门的有生力量皆聚集于此,偏就在这般盛会之际,鬼门出了大乱子。

    放眼近百年,灾厄越来越频繁。山崩、地裂、洪水、妖邪……异常的背后,是天道越发不稳定。

    未至千年一战的节点,天道虽有异常,但烈度较低。近年来,不知为何灾变兴起极为暴烈。不过,有谢衍压阵,整个五洲十三岛倒是没出什么大事。

    人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谢衍总是能把灾厄在源头掐灭,他几乎从未动用全力,久而久之,自然就没有人理解真正的他到底有多强。

    红尘卷的域展开时,谢衍双手捧着展开的红尘卷,漆眸一凛,白衣凌风,看向面前腥风阵阵,不断涌出鬼气的鬼门。

    圣人并非第一次穿越人界与鬼界边缘。

    当年从鬼门捞回殷无极时,他与野心勃勃的无间阎罗结盟,离去前曾助她合力杀死其余阎罗,让她也得到想要的,成为鬼界主宰大阎罗王。

    鬼界女王与圣人的盟约从此延续下来。仙门凡有盛会,无间麾下的鬼修也必不缺席,彰显着鬼界的存在感。

    “要在十二时辰内封印鬼门吗?”谢衍阖眼,神识几乎覆盖全城,瞬息间消息传达给城中每一名仙门修士。

    红尘卷覆盖的领域,他就是主宰。

    只一瞬间,所有城中修士皆抬起头,得到来自圣人的指示,甘愿成为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

    这并非是纯粹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凌驾,而是一种耳濡目染,深入人心的威信。

    听到圣人真言,仙门修士几乎会下意识地从心底产生服从感,由衷相信他无所不能。

    “有什么好惊慌的,和上次妖祸入侵一样,全体出动,扫平城中厉鬼,这是我们的城池!”

    墨非正在号令墨家弟子,在接到圣人的命令后,所有宗主没有任何异议,各归其位:“有圣人压阵,小崽子们,你们怕什么。”

    没有任何一句话的魔力,比得上“圣人压阵”。这就是仙门的最强动员令。

    长临城中的墨家弟子最多,他们身着宗门制式的黑色短打,如同烟云散入城中各地。

    “法家弟子听令,协助墨家弟子,封印城中各地的传送门。”韩度也紧随其后。

    “医宗弟子,搜寻伤员,进行救治。”医宗白术再道。

    “这可是我们阴阳家的主场,可别输了。”

    此次圣人为客,跟随的儒宗弟子不多,却各个是精英。

    “儒宗弟子从旁策应。”风飘凌作为儒门大师兄,此时有条不紊地指挥,“我们的目标是驱逐厉鬼,为道友开路。”

    中洲仙门平日里看似互怼,但是危难前的凝聚力与组织性,在出身道门的宋澜看来,几乎不可思议。

    他心中暗暗想道:“道门崇尚无为,师尊也从来不管事,道门总是各自为政。中洲仙门长此以往,定是要把我等道门远远甩在身后,届时再追逐,哪里赶得上儒道这种世俗道统半根指头……”

    宋澜已是半步渡劫修为,在城中是修为第一梯队。他作为道祖亲传,出门在外代表道门。

    他见儒道都行动起来,为了不违背血盟的誓约,才点了头,让来参加百家论道的道门弟子协助盟友。

    道、佛两道统,在封印与驱鬼上别有心得,此时事关拯救长临城甚至人间,他们就算各怀心思,在此时也得以盟友为先。

    谢衍主导下的仙门,总归是血盟铁誓,多过门第之别。

    他承担了最重的责任,应对鬼门本体。散落在城中各地的小型封印门,需要仙门弟子们逐一封印。

    此时,他们眼中如同高悬日月的圣人,正在天穹上与那最大的鬼门对峙。

    谢衍面对的,是“天”的意志。但他作为天道代行者,从不服天。

    圣人灵力彻底外放时,天边放出万千澄清的明光,本该阴云笼罩的天,迷雾驱散,寰宇为之清明。

    他是仙门日月,是无上大道。

    “这就是圣人谢衍。”每一个抬头凝望着他的修士,连憧憬都显得浅薄。他们几乎都不会有自己能追上他的幻想,因为个中差距令人绝望。

    他们大抵会这样想:

    此间之天,若有人之形态,大抵就是圣人这般模样。

    此时,圣人身侧寒芒凛凛,万千光华化为剑芒,又整齐划一地指向鬼门。

    “山海剑,归。”

    山海剑意如风起,随后似雨落,再后如山崩海啸,向着鬼气四溢的鬼门倾泻而去。

    天若流瀑,万剑刺穿天幕,几乎将鬼门撕裂。

    一时间,长临城的高空遍布千万万剑芒,全是山海剑的虚影,彻底封锁了整座城池。

    在这样的压制之下,鬼门中一旦探出半个厉鬼的脑袋,连嘶吼都来不及,即刻间就能化为齑粉。

    这是来自上位者的全面碾压,没有剑修还能在他的面前站立。

    叶轻舟踉跄几步,按着怀中躁动的剑,背部抵着墙壁,才能勉强承受住这种被近乎压迫的剑意笼罩的感觉。

    他喘出一口气,只觉这比起当初观圣人与帝尊比试时,还要更加恐怖,更加压抑。

    “师兄,这就是圣人的剑意……”他感叹,“这是何等的威能,连天都为之颤抖。”

    宋澜面若深雪,他捏诀封住面前的传送门,抬脚顺便踩碎厉鬼凝实的头颅,让其再度化为黑气散去。

    “师弟,别忘了我们的道统。别说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师尊亲口说过,你有才能。你精研剑道,假以时日,如何不能打败谢衍?”

    “打败,圣人?”痴迷剑道的天才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他严厉的师兄,苦笑道。

    “师兄,你也太看得起师弟了。”

    谢衍露的这一手太震撼,只有修剑道者,才能知晓其中近乎绝望的差距。

    此时的尚贤山庄里,扮作少女的帝尊却轻盈地踩在已经被魔焰烧成一具空壳的蜘蛛女身上,微勾指尖,就无声无息地把蛛网烧成灰。

    其他人横七竖八地掉下来,殷无极独独单手拎着昏迷的小师弟的衣领,懒洋洋地笑道:“小游之别睡了,这次出门,你怎么这么倒霉?”

    他的语气轻松诙谐,看着天际上近乎绞杀一切的山海剑意,依然我行我素,行止自如。

    同为至尊,他最明白谢衍有多强。仅是封住全城的剑意,还不是他的极限。

    “谢云霁但凡想做什么,总是没有做不成的。”

    殷无极笑着说罢,再把白玉环乖乖地套回去,压住少许动荡的魔气,免得师尊后来检查时生气。

    他甚至心里盘算:“不能动太多魔气,要给谢云霁一些保护我的机会,乖乖当他的小娇妻,他那副骄傲执拗的性子,才会满意几分嘛。”

    继而,他理了理衣服,甚至撕烂了裙摆的布料,扯乱了长发,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打了个响指,唤醒沈游之。

    “醒了?沈仙君。”绯裙少女泫然泪泣,推一推他的肩膀,“好多鬼,人家好怕,你终于醒了。”

    “师娘,这里是……我记得,我被一只人面蜘蛛袭击了,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可怜沈游之年纪尚轻,哪里看得穿前大师兄的套路,忙把他护在身后,“师娘莫怕,我一定保护好你。”

    “也不知道白师兄去哪里了?”他迷茫片刻,又看着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蜘蛛女与连骨头都化成灰的画皮鬼,迟疑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殷无极眼睛乱瞟,捏着娇娇嗓音:“也许是分赃不均,内讧,打起来了吧。总之,不用在意这么多。”

    沈游之被轻易地欺骗了:“他们内部还挺不团结的,不像我们师门……嗯,还有师娘。”他忙补充。

    殷无极假笑一声:“呵呵,仙君真是说笑了。”

    尚贤山庄的沦陷速度很异常。

    照理说,鬼门开后,将此地化为鬼域需要时间。

    但是殷无极方才用神识探过周遭,长临城其他地方未曾有太多改变,偏偏是尚贤山庄出了岔子,连鬼界植物都开始长出来了。

    “难道是想围猎本座?”

    殷无极走过湖边,看见了芦苇枯萎的地方,竟然长出了幽冥花。

    娇艳的花盘垂下,却是捕获猎物的最佳时机。

    帝尊看向迷雾中央,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那是被困在迷障中,似乎在和虚空对峙的白相卿。

    “让路,我要去找小师弟和师娘,这是我的责任。”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中了招。

    就在白相卿与虚空划拉的时候,背后升腾起一株巨大的血色藤蔓,无数海葵般的软体触肢同时展开,好似要从背后将他捕获,吞入布满粘液的体内。

    “师兄,我来救你!”

    鬼面葵,那不是他打得过的厉鬼。

    殷无极看着小师弟莽撞,无知无觉地往前送,微微眯起了暗红色的眸。

    “真是让人操心。”说罢,他们美貌的小师娘徐徐走上前,拔下发间的一根白玉簪。

    第395章 蝴蝶之吻

    殷无极拔下玉簪代剑, 在指尖灵活一转,柔软丝发随风拂,如氤氲的墨散落双肩, 美艳杀人。

    帝尊扮成看似脑子缺根弦的小美人, 多数时候都是娇气又绿茶,总是折腾的师门鸡飞狗跳。

    有时,他还故作无辜,在师尊面前撒娇卖萌告小状,让儒门三相时常血压拉满。

    他一点也没有儒门宗主夫人的端庄,更不具备做仙门之主道侣的从容大度。

    他毫无修为、骄纵、不识大体,甚至蛊惑仙主。减分项太多,狗见了都摇头。

    这么多的缺点, 敌不过一句圣人偏爱。

    “师娘, 不能靠近!”沈游之急了,想要伸手去拦这无知无畏的凡人师娘。

    “那只大鬼看上去很厉害!就算您身上有师尊设下的禁制, 也会很危险——”

    他话还未说完, 却见师娘抬手,把玉簪投掷出去。白玉簪一脱手, 就化为一道新月似的山海剑意。

    在剑意没入浓雾时, 魔君带着些恶意地曲起指尖, 魔气压缩到最极致,埋在厉鬼体内, 再陡然炸开。他竟然凌空捏爆了厉鬼的触肢。

    不消片刻, 再至的剑意似镰刀割草,把那早已没有反抗能力的厉鬼海葵似的触手剃了干净。

    浓郁如浆的鬼气爆裂喷溅,差点被厉鬼吞进去的白相卿中途被吐了出来,漆黑的鬼气淋了他一身。

    白相卿还有些恍惚, 他抱着琴跪在地上,茫然看着被剃秃了的厉鬼,懵了一瞬:“游之……咳咳咳,这是你干的吗?”

    沈游之扶着额头,伸手颤巍巍指向扔了根簪子的凡人师娘,道:“不,是师娘。”

    白相卿:“啊?”

    殷无极捂着马甲,掩饰他随手捏爆厉鬼的事实。他故作无辜道:“看人家做什么,是夫君说,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脱个首饰丢出去,看上去效果还挺好的嘛。”

    白相卿抖抖身上残留的鬼气,用术法清理干净,狐疑地看着他:“就算是师尊的禁制,但是一击就把合体期境界的厉鬼净化,这也太……”

    殷无极睁着眼说瞎话:“夫君那样无所不能,又那样宠人家。他给我戴的首饰,能是什么便宜货嘛?看样子,这还蛮好用的呀。”

    他声音娇滴滴的,一个劲往谢衍身上推,顺利糊弄过去。还好厉鬼死掉后就会消失,不然白相卿定能看出些端倪。

    师娘是师尊的宝贝,白相卿和沈游之一左一右,把他护在了中间。

    “我们先出尚贤山庄,去找风师兄,他今日跟随师尊出去,现在应当在指挥儒门弟子。只要到仙门大能聚集的地方,师娘就不会有危险了。”

    白相卿明面上是他们之中最能打的。他横抱瑶琴,在前方开路,如临大敌:

    “现在的尚贤山庄,不知为何变得很异常,连我都中了招……游之师弟,你一定要保护好师娘,她是凡人,就算有师尊的禁制傍身,也是很柔弱的。”

    少年沈游之一脸认真:“知道,我来殿后,要保护师娘。”

    殷无极见师弟们这般上心,抚摸着腕间的白玉环,惋惜道:“可惜了我的簪子,回头向夫君再要一支,方才那支多好看,是盛开的梨花呢。”

    白相卿听闻,也是失笑,觉得女孩儿爱鲜亮,大抵是巧合。他行礼:“多谢师娘割爱,救在下一命。”

    “不客气啦。”殷无极听出他这声师娘叫的挺正经,忽然恶劣地扬起红唇,软绵绵地补了一句,“小白也算是我徒弟嘛,要好好疼爱。”

    白相卿:“……”怎么觉得怪怪的,好像被占便宜了。

    殷无极明面上是被两人护着,实际上暗地里捏死了不少来找茬的厉鬼,只放了师弟们能处理的货色过来,稍微替师尊带带徒弟。

    即使是这样,总是在和平的仙门历练的白相卿与还没怎么下过山的沈游之还是左支右绌。

    “笨,戳他们眼睛啊。”这是观战的殷无极凉凉的声音。

    “没有形态,小白,你用琴音弹死他。”

    “……”

    殷无极为救白相卿失了一根簪子,圣人禁制削弱不少。他得主动将魔气压制在极低的水平,自封修为,才能勉强维持正常,所以一直动口不动手。

    按照师娘的指点屡屡成功斩杀厉鬼的白相卿陷入思考,与这位小师娘相处的感觉,怎么越来越接近……

    不,不可能。那个人的身份何等尊贵,姿容风仪都是顶尖,怎会屈尊在师尊身侧扮作他的夫人……

    鬼界对殷无极来说很危险,扩大的七情六欲,对他的心魔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养分。

    殷无极一路走来,小心地避着各种小型的传送门,避免被鬼气沾身,再去一趟黄泉道。

    要知道,唯一能把他捞回来的圣人,现在正控制着城中最大的那一扇鬼门,镇着仙门,实在抽不开身。

    殷无极仰头,看向天穹上光辉璀璨的圣人,分出一缕神识。

    谢衍意识到了什么,也没阻拦,从天穹处投来遥遥的一瞥。

    殷无极微微阖眸,外放出一丝触角的神识,突然间加入了圣人意志驾驭整个仙门的频道中。那一丝神识化形,成为振翅的纤弱蝴蝶,融入这浩渺烟波的沧海。

    谢衍对一切的掌握精细入微。

    殷无极停在圣人展开的神识之网中,看见红尘卷覆盖的领域中,谢衍的神识正在指引着城中动员起来的修士,掌握着每一条线的进度。

    有人找不到鬼界传送门,一抬头,甚至还能看见灵气凝成的箭头,如同指引方向的明灯。

    谢衍布满了天穹的山海剑意,如天河倾倒,却控制的极为精细,没有一道剑意伤到这只脆弱的蝴蝶,让其轻易地掠过剑意汹涌,飞到谢衍的身侧。

    白衣圣人高悬于天际,一手执着山海剑,身前漂浮着红尘卷,如此居高临下,凛然如仙神。

    可是最凛然的男人,却有着低眸一瞬的温柔。他伸出左手,让轻盈的蝴蝶停在他如凝玉的指尖。

    “二百七十一道门。”谢衍垂眸,不动声色,却能与他神识交流。

    “在十二时辰里关上,吾才能封印鬼门本体。”

    “这么多,看样子您还不能离开鬼门附近。”

    殷无极掀动五彩斑斓的翅膀,轻盈地从他指尖飞起,盘旋片刻,然后这缕神识幻化的蝴蝶,竟然停在谢衍的唇上。

    “……”谢衍错愕,却没有躲开。

    “本座见圣人这般威严凛然的风姿,心生倾慕敬仰,所以忍不住,前来亲亲您。”

    殷无极化作的少女提着裙摆,如常行走在已成鬼蜮的尚贤山庄,身侧还带着两名严阵以待的师弟。

    谁也不知,化作蝴蝶的神识,正与圣人的唇一触即分。

    当着全天下的面,他隐秘又浪漫地送去一个吻,入骨缠绵。

    没成想,谢衍也没拒绝,默认了这个大不韪的吻。

    只属于他们的神识网络中,隐隐传来帝尊温柔醇厚的声音:“圣人放心,本座无事,但是尚贤山庄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小白和游之都在本座这里,平安,勿念。”

    “尚贤山庄那边可能有异,且拜托陛下了。”谢衍眼睫轻颤,凌厉神情也有微妙的松动。

    随即,他又淡淡道:“别崖,少了一个禁制,注意身体,小心行事。还有,回去教训你。”

    走在前面的白相卿一回头,看向不知为何绯红了脸,用手背靠着脸颊的师娘,奇怪道:“怎么了,师娘是感觉热吗?”

    先是被谢衍温和却不失强势地问禁制,再被师弟撞破他隐秘的小心思。

    小师娘脸上的热度还没散,提着散如菱花的绯色裙子,抿着唇道:“别问了,你们师尊真的好坏啊。哪有那么教训人的。”

    白相卿:“?”

    借助那只蝴蝶,殷无极明明身处尚贤山庄,却拥有了与圣人同样的视野。

    他看见,长临城各地的鬼界传送门正在被陆续封印。

    在红尘卷的域中,圣人神识完全笼罩,仙门封印进度纤毫毕现,尽在掌握之中。

    谢衍不但压制鬼门本体,灭尽所有从鬼门里闯出的大鬼,更是在不断给仙门大能实时下达命令,不断调度着城中的仙门修士,让其各司其职,各归其位。

    他执着棋子,以城池为棋盘,以人为棋,与这幕后之天悍然博弈。

    竟是在上风。

    “谢云霁这种精微到极致的操纵能力,在战场上,不但没人打得过他,还没人算的过他。”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大概就是与他为敌吧。”

    殷无极踩过才探出一个脑袋的鬼界蘑菇,刚走过,蘑菇孢子就原地自燃,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接下来,就是看看这座山庄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了。”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还披在身后,如风拂帘,衬得他看似娇美的容貌多了几分魔魅。

    他们终于来到鬼气最浓郁的湖边,看见那湖心亭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洞开的门。

    “这里也有鬼门,而且,很不寻常。”

    “师娘,您在说什么?”这一路上,沈游之也看出不对劲了,他们的小师娘不简单,无论何等厉鬼,他都能极快看出弱点,并且指点他们战斗。

    这样的战斗经验,绝非寻常修士可比,他们只在师尊身上见到过这样的洞察力。

    殷无极看向已经变成赤色的湖水,湖中蛰伏的厉鬼实在太多,几乎塞满。

    若是放厉鬼顺着活水离开尚贤山庄,恐怕城中就危险了。

    仙门如何,于他的关系不大。但这会给谢衍造成很大的麻烦。

    殷无极看了一眼师弟们,眸色陡然转为深绯。他伸出食指,摆在唇畔,淡淡笑道:“嘘,要替我保密,可别告状。”

    白相卿抱着琴,看见娇美的小师娘脱下双腕上的白玉环,随手丢给他。

    “帮我保管,待会还要戴回去,否则师尊会生气的哦。”

    美貌少女弯着唇,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玉臂,纤纤五指上不知何时托起了一簇魔焰。

    “全藏在湖里,正好省事了,一把火全烧了吧。”

    凛冽的风吹过绯色衣裙,倾国倾城的祸世魔君撕开娇柔无害的少女外皮,从黑色的烈火中走出,玄色鎏金帝袍裹着他修长的身躯,当真是风华绝代。

    “大变活人?”沈游之懵住,“白师兄,他是谁?我见过他吗?”

    白相卿虽有些大胆的猜测,但是真的看见这一幕,他还是瞳孔地震,忍不住捂着脸,道:“殷师兄……”

    他居然叫了魔君一路的师娘,简直是不要命了!

    “真不礼貌。”殷无极负手,淡淡笑道,“游之师弟,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第396章 山海横剑

    他们真情实感叫了半天的师娘, 真实身份是魔道帝尊是什么感觉?

    白相卿已经麻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帝尊随手立了个结界,再轻描淡写地往蛰伏厉鬼的湖心丢了一缕漆黑的火种。

    随着魔火融入湖中,先是沉寂, 继而发出刺耳爆裂声, 噼里啪啦。那是鬼气被引燃,随之炸成烟花的声音。

    “挺悦耳的,对吧?”

    魔君的指尖跳跃着一簇魔焰:“鬼气,说白了是鬼修浓缩的力量,只要给本座一个引线,结果就是——”

    说罢,殷无极顺势打了个响指,“啪——”

    魔焰登时窜高, 吞噬一切, 摧枯拉朽。厉鬼连影子都未曾浮出水面,就接连消失在湖底。

    “问题解决了, 真是轻松的让人有些讶异。”

    殷无极站在岸边, 五指收拢,将一切烧灼殆尽的魔火收回, 留下黑洞洞的湖底。

    魔君笑倚着湖边一棵枯萎的树, 玄袍广袖随风飘动, 端的是威势重重。他却不束帝冕,慵懒随意, 任由墨发散落双肩。

    白相卿才想起, 殷无极化身小师娘时,为了在厉鬼口下救他性命,才将发簪化为剑意随手轻掷,一去不回。

    “那可是师尊送给魔君的簪子, 想必是意义重大。”

    白相卿莫名有种糟蹋定情信物的愧疚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道:“殷师兄,你为何……”

    “嘘,今日你未曾见过魔道帝尊,亦然未曾见过‘殷师兄’。”

    殷无极用食指抵在唇边,作噤声状。

    他这些天观察师弟们的行事作风,确定他们可靠,才不怕脱马甲。

    殷无极双手拢袖,悠然道:“若是仙门知晓,谢云霁的前世情缘竟是魔君化身,恐怕会引起滔天风波。师尊的一世英名保不保得住,可就要看师弟们的嘴巴牢不牢靠了。”

    白相卿:“……”

    师尊到底在玩什么很新的东西?

    “等等,殷师兄?”沈游之懵了。

    红衣少年急的跳脚,道:“我不是只有两名师兄吗,魔君怎么成了我的师兄?师尊与魔君,还是师娘……啊,这是什么情况!”

    沈游之听过北渊至尊踏着血与火成尊的故事。

    从旁观者角度,他还挺欣赏这位魔君的行事作风,却没想过对方会变成师娘。他尚年少,师兄们为了避嫌,甚至从未给他讲过魔君与师门的渊源。

    红衣少年仰起头,看着威仪甚重的魔道至尊走到他面前,倾身,戏弄似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小游之,本座与师门的渊源,你不如去问问风师弟。”

    殷无极笑了,带了些促狭:“他知道的最多。”

    还在城中调度儒宗弟子的风飘凌,忽然寒意刺背,无端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殷无极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一池的隐患,才捋起广袖,露出苍白修长的手臂,向着白相卿伸手:

    “好了,小白,先把簪子给本座,若是圣人禁制离身太久,恐有意外……”

    他话音刚落,忽觉阴影笼罩。这股惊悚感令他瞳孔微缩,背后竟浮现出一道鬼门。

    腥风乍起,黄泉血气透体,万鬼好似要爬出黄泉道,向他索命。

    殷无极陡觉不对,厉声道:“快扔给我!”

    白相卿见这一幕,不敢耽搁,顿时用灵气护着,向殷无极掷出白玉环。

    却不料,成千上万的新生厉鬼从鬼门关中爬出,向殷无极袭去。

    它们堆叠纠缠,成为灾厄,柔软无骨的苍白腕足缠住魔君的小腿,侵蚀他的修长魔躯,黑烟缭绕,甚至还在牵扯着他,试图把他拉进鬼门之中,送他再进一次黄泉道。

    一对救命的玉环,殷无极却只接住了一只。

    另一只被狰狞舞动的鬼影骤然打落,转瞬就沉入黄泉道中,消失了踪迹。

    厉鬼不成人形,是一团团的恶念,是追上魔君的罪孽。

    他们的嘶吼声自黄泉传来,殷无极全听清楚了:

    “陛下,为何杀我?为何杀我?为何杀我?”

    “我为北渊洲立过赫赫功劳,我为君王流过血流过汗,为何株我全族,亡我姓氏?”

    “君王刻薄寡恩,杀人如麻,人屠成狂,枉为至尊!”

    殷无极的神情幽暗不明。

    面对这浓稠如血的憎恨,他低着头,把仅存的一枚白玉环戴在手腕上。

    发簪、一双玉环、额间朱砂与禁制法衣组成的圣人禁制,现在已有两个缺口,他的灵台已有些许混沌。

    良久,混乱魔气平息几分,殷无极眸底晦暗如血,才勾起唇,平静道:“杀了又怎样?”

    语气薄凉,他并未后悔。

    缠绕在他身上的厉鬼由因果恶念化成,极是邪异。

    他身负圣人护佑,这法阵禁制,既是禁魔,又是驱邪,保他一线清明。

    殷无极肃立,双膝以下被厉鬼束缚,暂时无法移动。

    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摘下全部禁制,他自然能恢复至尊修为,别说是这点阻碍,就算鬼门本体,也拦不住他去留。

    可摘下禁制后,他有心魔侵体的风险。

    万一失控,伤到师弟们,或是毁去整个尚贤山庄,乃至长临城,后果都不堪设想。

    容不得他思考,鬼门虚影还在向他逼近。上一刻还在三步之外,这一刻,已经紧贴着他的背部。

    他身后就是黄泉道,再坠下去一次,他还出不出得来?

    “殷师兄!”白相卿按弦,弹拨琴曲,试图帮他驱邪。但那些恶鬼目标不是他,只从他身侧穿过,他的努力皆是徒劳。

    见师弟有向前靠的迹象,殷无极厉声道:“白相卿!呆在那里别动。”

    “退下,祂的目标是本座,不是你能处理的局面。”

    白相卿的腿登时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和沈游之被排斥在魔君结界之外,眼睁睁看殷无极半身陷在扩散的血色中,侧脸浮现赤如滴血的魔纹,绮丽诡谲。

    万魔之魔,越是魔性重,越是美丽不可方物。

    却不见他扮作师娘时,戏耍他们时的诙谐有趣。个中痛楚晦暗,难以言说。

    殷无极脊背冷汗涔涔,面上却风波不动,道:“原来如此,独独是尚贤山庄百鬼横行,是因为此地亦有一扇真正的鬼门。”

    “这是一场针对本座的围猎。”

    他甚至能听出那些厉鬼嘶吼,分别属于他亲手砍下头颅的谁人。他们都恨他。

    殷无极略微垂下赤眸,却负手而笑,“如此激烈的恨意,你等在黄泉道上,也在诅咒本座吧?”

    他的声音倏尔柔和几分,恻恻然,“诅咒本座什么,千刀万剐,还是魂飞魄散?说来听听?”

    被狩猎,被逼迫,直至如此境地,殷无极还在笑。

    他连命都如悬丝一线,青史诟病,他早就不在乎。

    但是鬼门越逼越紧,殷无极亦不打算轻掷性命,不得已抽回放出的神识,做好了再解放禁制的打算。

    他心道:这下师尊真的要生气了。

    此时,魔君额心的一抹朱砂浮现,这是圣人戏谑时为他点下的定魂印记,隐隐发亮。

    在殷无极动了这等心思时,在天穹之上与鬼门本体拉锯的圣人察觉不对。

    他凝眸,停在他指尖的蝴蝶如烟云消散,转瞬无踪。

    “敢碰他,找死。”圣人陡然意识到什么,神情寒幽如渊。

    尚贤山庄,危在旦夕之间。

    “师娘……那、那位殷师兄,他没事吧?”

    沈游之踢开向他扑去的小鬼,却破不开魔君屏障,登时有点着急:“殷师兄看上去脸色不太对,我们有办法帮他吗?”

    白相卿咬着泛白的唇,挫败道:“我们不够强。”

    千钧一发时,圣人的凛然清光乍现,照亮已成鬼蜮的幽暗之地。

    缠绕在殷无极膝下到足踝的苍白触肢陡然炸开,鬼哭幽厉,转瞬化为齑粉。

    白相卿定神一看,在鬼门彻底触到魔君脊背之前,竟是一柄剑,横在了他与鬼门中央。

    本该在圣人手中的山海剑,不知何时从苍穹之上飞往尚贤山庄,径直冲破重重结界,抵达战场中央。

    再迟片刻,殷无极就会坠入黄泉道。

    随后,圣人虚影在他背后凝实,似是护在他背后,是亘古不变的山川。

    虚影仅有苍白的线条轮廓,连衣袂的飘动,都复刻正在天穹之上的圣人本体。如此飘逸超群。

    “师尊!”白相卿登时失声唤道。

    谁料到,主要心思在封住鬼门本体的谢衍,还有余力分出虚影,在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魔君。

    天穹上,高悬如日月的圣人阖眸,他的神识之网中,偌大一座长临城发生的种种,竟是纤毫毕现。

    “围猎……”谢衍再睁眼,冷笑道。

    他的五指曲张,杀意尖锐至极,“什么东西,也敢在吾的领域围猎他?”

    心随意动。

    圣人虚影忠实地履行了本体的命令,当即旋身,为他抵挡血腥冰冷的永恒黑暗,再按着殷无极的的脊背,在万鬼侵袭的中央,拥他入怀。

    白昼驱散了黑暗。

    他的光明来了。

    圣人虚影右手抬起,握住飞来的山海剑。随即,他行云流水地挡住那些猛烈反扑而来,妄图侵吞魔君的因果恶念。

    “圣人……”殷无极望着他,舌尖涩然,眉心朱砂如血。

    被圣人虚影的白光笼罩时,殷无极是被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庇佑的凤凰儿,收拢翅膀,从此依偎在名为谢云霁的枝头。

    无论森罗十殿如何召唤,天道幽影如何盘旋在他背后……

    圣人哪怕逆天而行,也要把他强留在人间。

    谢衍的虚影没有回答,侧身,径直向那鬼门横剑。

    山海倾波,清光乍起,载着圣人的盛怒。

    只是一剑,定乾坤!

    当铺天盖地的圣人剑意散去时,鬼门颤动了片刻,终于从门扉寸寸龟裂。

    黄泉道的通路先消失,随后散为黑烟的,是那些将要进入凡间的催命厉鬼。不多时,那些从鬼门里伸出的因果触角也被光明逼退,重新缩回暗影之间。

    不多时,这道专程埋伏在尚贤山庄,围猎魔君的鬼门,在圣人的剑下完全碎为齑粉。

    殷无极脊背冷汗淋漓,抵抗心魔太耗心神,他滑坐在地上,尚在喘息。

    圣人虚影微微倾身,从背后无声地抱住他,发出莹莹的白光。

    殷无极从血肉到经脉都沾染他的灵力,连骨髓也浸透他的气息。

    师长的保护,既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也是令人窒息的禁锢。

    “谢云霁,你可真是……”魔君单手覆住侧脸的绯红魔纹,轻喘几声,幽幽地嗔怪。

    他向后撑着身躯,墨发蜿蜒如流水,披散在玄袍上,却是仰头,看向天穹上的明光,笑的酣畅淋漓。

    “……太霸道了吧。”

    明明圣人虚影没有说一个字,但这无言的一幕,足以让白相卿和沈游之,都明白了魔君在师尊心中的分量。

    第397章 天地棋盘

    仙门动员效果极好, 不过五个时辰,鬼门封印进度已过半。

    但是,随着尚贤山庄鬼门崩裂, 尚未完全打开的鬼门异动, 不多时就彻底洞开,黄泉气息倒灌人间。

    若再持续,仙门弟子尚能抵抗,长临城百姓却迟早受不了鬼气侵袭。

    届时,生人化为厉鬼,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长临城的一间低矮民房后院中,周边几乎早已疏散。

    宋澜和叶轻舟这对道门师兄弟结伴, 宋澜擅道术, 封印鬼门;叶轻舟使剑,斩鬼平乱, 是强力的外援。

    “师兄, 这道鬼门要失控了。”叶轻舟用名剑“千里”穿透厉鬼的胸膛,顺势将其钉在鬼门上, 转头对师兄道。

    他看出宋澜的消极怠工, 提醒道:“师弟还能撑一炷香, 师兄,你别看风景了, 帮师弟一把。”

    “急什么, 圣人都没着急,时间还早。”宋澜看他一眼,看着师弟龇牙咧嘴,一副坚持不住的样子, 才可有可无抬手,作出了封印姿态。

    宋澜似乎感觉到什么,仰头凝望天穹片刻,将拂尘搭在臂弯上,径直向后退了一步。

    “师弟,松手罢,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宋澜神情不定,幽幽道,“圣人谢衍的能耐,比想象中还要大的多。”

    与此同时,焦头烂额的墨非正在指挥墨家弟子。

    因为是墨家地盘,他们扛着重大责任,时不时弟子传来负伤的消息。若是平日里,独他一家遭遇此等灾厄,非得付出惨重代价。

    万幸,今日不但有圣人压阵,随着各方盟友的努力,残余鬼门的数量更降至八十余扇。

    但是,余下鬼门的力量增强许多,不是初期仙门低阶弟子依靠封印法诀就能处理的了。

    “这是……”作为宗主的墨非都出动了。

    墨非看见一扇即将崩溃的鬼门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威仪甚重的白色虚影。

    虚影执剑,形貌虽不分明,但见过他的人,一定能唤出他的名字。

    墨非登时失声:“圣人!”

    此时,谢衍的本体还悬停在天穹上,衣袂飘飞,“余下八十扇鬼门。”

    灵气铸成的楔子足足九十九根,钉入这扇黄铜刻铭文、雕镂十大森罗域、饰有九十九鬼面的门扉之中。

    血色的异变正在形成,铜浇铁铸的门似乎也要化为血肉活物……

    霎那间,圣人捏诀,禁咒流转,璀璨耀目。

    他正与天道角力,制止这场天定的万鬼灾厄。

    与此同时,在长临城中,圣人虚影也逐一出现在城中残存的鬼门面前,

    “鬼门异变,所有人,退下!”

    红尘卷漂浮在谢衍的面前,助他神识散如流星,化为雪白虚影,逐一行走在这张纤毫毕现的城池图中。

    展卷之际,城中的每个异动,谢衍都了如指掌。

    哪怕是一只飞鸟坠落,连羽毛的颤动,都能印入他的识海。

    这样海量的信息,完全超过了“人”能承载的极限。

    就算是相同境界的殷无极,或是其余二圣,也难以从同一时间袭来的纷繁信息中瞬间提取出有效部分,在识海里形成图影,在控制圣人虚影同时,处理地点、异变阶段与程度完全不同的鬼门。

    这对于识海的广度、精度与神魂的强度要求极高。

    谢云霁能做到这种层次,大抵已经是“非人”,接近于天了。

    他今日控住的是全长临城的盘,此时来看,尚游刃有余。

    若是来日,他的“域”彻底延展开,极限在哪里,尽头在哪里?

    倘若与他为敌,日行万里,就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吗?

    “每一次看见圣人神通,都会感慨,圣人的存在简直是非人。我等得修到什么程度,才能触碰到圣人的脚背?”

    仙门驻地边,韩度收回法印,听过法家弟子的汇报后,当即就明白了这种术法背后的艰难程度。

    韩度:“我曾听说,上古洪荒时有大能‘斩三尸’,但圣人这般分神,这得有多少?听弟子回报,八十余扇鬼门前,都有一个圣人虚影。他本体还封着最大的那扇鬼门呢,分出的虚影得有八十多吧,还是更多?”

    “能拜入圣人门下,可是天大的造化。”药王决明子捋着胡须,笑眯眯道。

    “谢小友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不知道呢,飘凌啊,你可不得好好学啊。”

    风飘凌心悦诚服:“……师尊的神通,我等只学到皮毛,至今仍在上下求索。”

    就在刚刚,风飘凌派出的儒宗弟子回报:“圣人已经控制住局面,教他们退下”。

    此次,仙门弟子及盟友的任务到此完成,接下来就看圣人的了。

    “也不错了,不如说,最好就是学个皮毛。”

    决明子感慨:“如果学了他的道,可不就得像那个谁一样,成尊后也折磨的很,要死要活的。”

    “谢小友的道,那可真不是人走的。如果要继承他的衣钵,迟早要成为这天地一炉的柴薪。唉,人有多少条命,能禁得住这么烧?”

    风飘凌似有所悟,道:“药王前辈,您说的是……”

    药王决明子拄着拐杖,似是教导,也是叮咛:“圣人谢衍维持的仙门,可是几千年来,前所未有的盛世。”

    芳华夫人带着一干合欢宫女修莲步轻移,款款走来,悠然道:“再往上追溯一千五百年,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哪有什么秩序可言。”

    “有人比你强,杀人夺宝都是寻常事,各家大能只管优秀后辈,师门也分三六九等,只有家法,没有仙门律令。区区外门弟子失踪或是被杀,都和吃饭喝水似的,每天都在发生。还指望有仙门寻公道,省省吧,做梦都比这块。”

    谢衍为仙门之主时,制定规则,匡正仙门,扶危济困,构筑了一个永远风平浪静,和平稳定的仙门。

    兴许是太久了,秩序像是一直都存在着,如同山川恒久不变,又似松柏万古长青。

    仙门的年轻一代,似乎永远生活在没有灾厄、纷争与战争的环境中,一切目之所及的混乱,都被隔绝在触及范围之外,湮灭于微末之间。

    他们只偶尔在前来仙门朝圣的魔修、鬼修、妖族口中听到,何为“赤地千里”“荒魂鬼哭”,何为“妖相噬,人相食”,才惊觉五洲十三岛也不是处处和平。

    他们所经历的,永远是交流、切磋与盛会。

    这段盛世,久到让人忘却了修真界的弱肉强食,大道至艰;亦然忘却了仙魔大战的残忍无情,气运之争的酷烈。

    尚贤山庄中,魔君再度幻化为少女模样,两名师弟心情复杂地跟在他身后,神情快要纠结成麻花了。

    殷无极将仅剩的玉环乖乖戴好,不欲让谢衍在关键时候分心,嘀咕道:“真的不作死了,不然谢云霁要恼我。”

    “魔君……呃,帝尊、陛、陛下……”白相卿想不出该怎么叫他,总不能继续叫师娘吧。

    “方才唤‘殷师兄’不是挺好听的。小白,你咬着舌头了?”

    殷无极漫不经心:“魔君是在正式场合的身份,在师门里,本座到底算作你们的师兄,乖乖叫一声,不教你们吃亏。”

    沈游之跟在白相卿背后,脑海里还盘旋着那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整个人都是晕头转向的。

    白相卿还未宽慰他几句,少女模样的帝尊旋身,笑眯眯地对他道:“也不止是你,小游之。在小白的小时候,我还把他抱在膝上喂点心呢。”

    沈游之听到,精神一振,登时开朗起来:“白师兄,你原来也是啊!”

    白相卿:“……”别提了,求求。

    “呀,圣人这次,还挺认真的嘛。”

    殷无极负着手,身形纤长,绯色撒花裙摆在风中飘荡,似繁花吹乱。

    他话音刚落,全城修士都在仰望天穹,圣人所在处乍现璀璨灵光,城中鬼门边的圣人虚影与本体顷刻间同步,成为一个个节点,联入神识网络,将长临城都笼罩在巨大的灵气屏障中。

    以圣人本体为起始,城中每一道圣人虚影同时将剑意刺入鬼门,满溢的灵光连成一片,形成天罗地网。

    殷无极绯瞳中映照的,已经不是真实的景色,而是谢衍数次带他去看过的,以抽象线条组成的须臾空间。

    他道:“剩下的鬼门,必须要同时封印,才不会遗漏。”

    殷无极说罢,城中的鬼门腾起黑气,似乎要往高空逃窜,但是每一道都被剑意钉的死死的,固定在原本的坐标上,再难腾挪。

    “谢云霁,他用山海剑意为坐标,把所有鬼门都连在一起。”殷无极解释,“在红尘卷中,神识分魂可以即时安排到任意一处,成为他的‘棋’。”

    说罢,殷无极随手勾勒,长临城的俯瞰图浮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座方正的棋盘。

    他顺势替师尊教起了师弟:“若是每一道鬼门都是一颗黑棋,他的分魂就是白子,不但每颗黑棋边有一颗白子,还在其他地方有布置,堵死了鬼门所有的退路。你们看,白子呈现出什么态势?”

    “……攻守易型。”白相卿失声道。

    “看似是封印鬼门的争夺战,实际上,背后是师尊与天博弈的棋盘。”

    “长临城为棋盘,仙门弟子,乃至本座,都是他的白棋。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精密演算,腾挪棋子……”

    殷无极轻巧地跳到尚贤山庄的大门之上,看向遥远天边的白衣圣人祭出山海剑,就此落下最后一子。

    刹那间,明光笼罩了整座长临城,最耀眼的白昼,驱散了天边的阴云。

    全城的鬼门,连同天穹之上的那一扇鬼门本体,在第七个时辰到来时,从人间彻底退去。

    殷无极轻声自语:“最可怕的是,这一局,天道没能下过他。”

    第398章 坚冰融雪

    人间的鬼门被封印后, 枉死城这一侧,鬼门也消失无踪,万鬼归于平静。

    无间阎罗执着烟杆, 幽幽地在断垣残壁上敲了敲, 道:“还挺行的嘛,盟友。”

    “能赢天道一局,确是不错。”

    “但这是一场不公的对弈。你若输一次,就是满盘皆输。”

    “盟友,你能不能一直赢下去呢?”

    长临城上空盘旋的阴云散去,众仙友疾步走向城中的仙门议事厅,参与商讨鬼门封印后续事宜。

    当圣人从天穹上归来时,人已经到齐了。

    一见到谢衍白衣如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与他较亲近的宗主尚稳得住, 但对圣人如今的实力又有更新的认知;

    许多小宗宗主、长老完全被镇住,纷纷失态站起, 满眼崇敬, “拜见圣人。”

    墨非起身,忙迎圣人上座, 道:“多亏圣人, 否则长临城惊逢此难, 某还不知如何收场。”

    “与你墨宗无涉,是天道降下的灾厄, 吾都未曾算到。”谢衍平淡道, 给了墨非一个台阶下。

    是天道的意思,非他墨宗失察。

    墨非狠狠松了一口气,盛会被搅了就罢了,不至于被仙友责备, 影响墨宗利益就好。

    万幸的是,这一场鬼门入侵后,各家点检损失,伤亡人数在三十人左右。在这种程度的灾厄面前,算是损失极小,是场令人振奋的大胜了。

    谢衍坐在最上首处,支着侧脸,看似随意,却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太阳穴。

    听罢纷杂讨论,他浅浅蹙眉,觉得头隐隐作痛,还是一切如常道:“后续处理,由东道主墨宗主持,医宗配合。接下来……对了,佛宗到了吗?”

    “还没有,佛宗收到鬼门降临的消息,遂传信,打算先动身去检查六道轮回是否有疏漏,加固鬼门封印,再与圣人单独一晤。”

    “考虑周详。”谢衍道,“替吾回信,多谢佛宗援手。”

    “是。”

    仙门事务千头万绪,谢衍又提了几件善后处理,还要再吩咐什么。

    白相卿突然悄悄从侧门进堂内,走到谢衍身边,悄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去办吧。”

    这位威严赫赫的仙门之主突然垂眸,略直起身,虽不露疲倦之色,语速却快了几分。

    “千年一战时间虽还未到,但是天道明显动荡,灾厄频发。各宗回去练兵,吾要看到仙门时刻保持状态,高度警惕,修士不会在安逸中废弛修行。”

    “忘战必危。望诸君知悉。”

    “是,圣人。”

    谢衍说罢,随口扔下一句散会,就随着白相卿走出仙门议事厅。

    圣人可没开过这么短的战后议事会议,这才坐下说几句话来着?

    众宗主迷茫片刻,刷刷看向几名更接近圣人的大能,似乎在用眼神询问。

    芳华夫人瞥去,指了指门口,没好气道:“没眼睛吗,自己不会看?”

    众人看去,只见墨色长发披散,绯色衣裙也凌乱的美丽少女被沈游之带来议事厅,翘首等在门外。

    少女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垂着头,娇娇怯怯的,在威严冷肃的仙门之主刚跨出门槛时,小蝴蝶就飞扑到圣人怀中,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谢衍微微倾身,顺势接住他,扶着他的肩,温声问道:“怎么了?”

    “呜呜呜好可怕啊。”少女抬眸,泪眼汪汪,“夫君,人家好怕鬼,一个人睡不着。”

    众宗主:“……”原来是谢夫人来了。

    他们自以为明白内情,却不知,化身少女的殷无极环着他的脖颈,还在谢衍耳畔悄无声息地说了一句话:

    “圣人耗费灵气太多,此时不该劳累,先去调息片刻。本座陪着您。”

    与他同境界的殷无极,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从谢衍垂眸倦怠,兴致不高的样子,就能看出他消耗不小,急需休息,而不是被善后琐事消耗精神。

    圣人就算最接近仙神,但他终究还是人。

    他为之鞠躬尽瘁的仙门,将圣人捧上神坛;

    殷无极却要让圣人能在他的身边,做回最纯粹的谢云霁。

    “所以,哄我睡觉嘛!”殷无极蹦蹦跳跳,拉着圣人的衣袖摇了摇,实则暗暗扶了他一把。

    谢衍察觉,脊背僵了一下,微微摇头,示意不必。

    殷无极蹙眉,似乎恼他逞强,嘴上却故作绿茶娇气:“您一直不在,只有仙君们陪着我,好害怕呀。”

    沈游之扶额,露出崩溃的神情。

    他的神情兴许是过于扭曲了,还被小师娘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沈游之一激灵,登时立正站好,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殷无极一个眼神解决了小师弟,又转头,半是嗔半是笑:“好不好嘛~”

    谢衍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颊,沉寂片刻,淡淡笑了:“好。”

    他随即主动解释,“要吩咐几句的,才不到半柱香,不妨事。”

    扒在门上十分八卦的仙门各宗主,闻言瞪圆了眼睛:“……那个寡言少语的圣人也会解释这么多?他不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吗?”

    “他也会哄夫人,就那个,圣人谢衍?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哦,出的鬼门,没出太阳啊……”

    “太可怕了,我要静静。大白天遇鬼了都。”

    “别说,今天还真遇鬼了。”

    谢衍无视这些过于吵嚷的八卦声,径直牵着帝尊的手,走出仙门议事堂。

    他道:“尚贤山庄百鬼横行,暂时不能住,先去城中儒门驻地吧。”

    说罢,谢衍传音入密,和帝尊道:“佛宗行程暂缓,可与我等错开。”

    殷无极心里有数了,却当着跟随身后的两名师弟的面,笑道:“圣人就不怕本座再惹出事端来?”

    “不怕。”儒门驻地就在前方,谢衍与他说些琐事,道,“看样子,你与相卿、游之相处不错?”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白相卿和沈游之一听,毛都要炸开了。

    应付魔道帝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还会被他摁着头喊师兄,太可怕了,师尊还被魔君蛊惑,这算哪门子的相处不错?

    “是啊,师弟们很可爱。”殷无极意味深长。

    风飘凌早就在儒门驻地准备迎接大胜归来的师尊。

    此时,他尚不知晓小师娘的真实身份,怜他命不久矣,鬼门惊变之后难免会害怕,很体贴地没单独安排住处,而是打算助攻,增进师尊师娘的感情。

    等到风飘凌带着宽慰的微笑,目送师尊师娘相携走进房中,白相卿欲言又止,戳了戳师兄的腰,示意他附耳过来。

    “干什么?”风飘凌严肃,“师弟,我等修君子之道,行事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能坦坦荡荡说的!”

    白相卿无奈,向他使眼色。

    风飘凌一无所知:“师弟,你怎么眼睛一直抽搐,方才鬼门入侵时被揍了?”

    白相卿面无表情:“你师娘叫的挺开心的啊,知道他是谁吗?”

    风飘凌:“师娘难道不是师娘?”

    白相卿大写的呵呵,微笑道:“不,只是告诉你,我们还可以叫他师兄。”

    “等等,师兄,那不就是……”

    风飘凌脚下一滑,差点直接跪倒在师尊住所前。

    常年的隐秘担忧和最坏的结果反复冲击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脑子还在嗡嗡的,下意识道:“啊?”

    沈游之蹲下身,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补了一刀:“你刚才欢欣鼓舞送进房的师娘,是北渊那位魔君哦。”

    “……”这个消息太刺激了,风飘凌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两位师弟凑过来,一个猛摇他,一个掐他人中,“风师兄,你醒醒!别昏倒啊!”

    房门刚刚关上时,殷无极随手设下结界,化为魔君原身。

    他顺势扶着师尊的肩膀,魔音沉沉,带着致命的蛊惑:

    “……门关上了,就算袒露些脆弱,除我之外,没有人看的见,您且放松些吧。”

    谢衍掀起漆眸,瞥他一眼,似是看穿他的用意。

    殷无极抵着他的肩膀,握住他已经有些暴出青筋的手背,做好了接他入怀的准备,才微微笑道:“别诓我了,师尊。”

    “您与天道正面交锋,如何全身而退?而后,分神封印鬼门之前,还不忘抽身来救本座……如此劳神耗力,您支持到现在不露疲态,是否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殷无极轻轻环住他,满怀敬慕与狂热。心中忐忑,让他寒热煎熬,患得患失道:“还是,本座如今还不够强,不配看见您的另一面?”

    “并非如此。”谢衍阖眸,现在确实没有强撑的必要了。

    身为魔君的他已经够强,他早就不是孩子,而是与他平等的至尊。在他面前,早就不需要端着师长无坚不摧的姿态。

    心防卸下,谢衍的倦怠感如潮水袭来,眼前也有点发黑。

    与天道对弈太耗心神,他身上确有隐伤,急需休养。

    圣人太无坚不摧了,其他人压根都没有意识到,行止自如,游刃有余的圣人,原来也是血肉之躯。

    谢衍放松躯体,向他怀中微倚,终于教他承力。

    殷无极环着的身体本是锋利如剑刃,渐渐的,坚冰融雪,圣人的神像终于在他怀中化开一点。

    仅仅这一点,殷无极就透过神像的裂隙,伸出手,惊奇地触碰到作为人的柔软一面。

    “这样才对。”殷无极垂下赤眸,笑吟吟道。

    他继续设下圈套,附耳低语,幽幽地蛊惑他:“圣人呀,您现在灵气消耗过多,不如用本座补魔。正巧,本座的魔气动荡,水满则溢,难以控制,您尽取之无妨,也算徒儿尽些孝心。”

    殷无极如此诚心地装做孝顺徒弟,向他献出自己,给他补充缺失力量,谢衍没有理由拒绝。

    谢衍解下玉冠,墨色长发散在殷无极的肩上,随后,手臂从他脖颈处圈上来,唇贴上他脖颈。

    明明是致命冰冷,殷无极却微笑,将其当做化骨温柔。

    “好孩子。”谢衍捏着他的下颌,猎取的黑眸盯住了他的丹朱色的唇,说不尽的侵略欲。

    他声音略低,强扯着他的衣襟,迫他低头:“让师父尝尝味道。”

    第399章 无忧无怖

    他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时辰,一天,还是十年?

    殷无极很难分清现实与幻象。为此, 谢衍不惜以禁制压制他动荡的魔气, 把他留在现实,而非迷失幻梦。

    但他还是走失了。

    城池即是荒诞本身。殷无极漫游城中,来往者行色匆匆,漆黑或是赤红,不辨面目。

    他们的心声接连浮现:

    “城主宴尔新婚,听说他娶的夫人竟是一名凡人,城主试图为她延寿,正在四处求医问药……常言道, 仙家薄情, 如此痴情的修仙者实在不多见。”

    “最近城里好像有些奇怪的事情,人也变少了……”

    “不管了, 城主的修为那么高, 怎么会害我们呢?”

    殷无极循着絮絮的心声向前走去,拱门层叠, 似犬牙交错;曲径通幽, 前方将明未明的红光, 把他引入奇崛陆离的幻境里。

    他走过弯月似的拱门,绞起红绳如细长辫发, 根根垂落在他面前, 系着一串串铜锈色喜钱,随风摇落阴戾的光。

    殷无极赤眸掀起,似乎从刻着“喜”字的铜钱上看见笑或哭的脸。

    他轻声自语:“本座方才还在圣人东巡的队伍里,目的地是……什么来着?”

    他记不得了。

    不详的城池里, 四处都是怪声,尖利的、哀哭的、诱惑的。

    墙壁从四面压来,殷无极退远两步,围墙如狰狞的巨网,在他背身时捕猎,又在他回头时恢复正常。

    “是心魔搞的鬼吗?”殷无极驻足沉思,“只有本座在这个世界里,当真是梦境?还是……”

    映照在墙上的黑影似是凶兽,却有三身八头。殷无极凝神看去,凶兽正用腹部的裂口吞吃类人的肢体,刺耳的嚼骨声。

    他饶有兴致地看去,明明知道这很怪诞,却莫名觉得这些景象司空见惯。污染,或许如此。

    是冷静还是癫狂,他分辨不清:“奇怪,这里当真是仙门吗?中洲怎么会有这等地方,还是说,我身处过去的夹缝里……”

    殷无极见多识广,他猜测着,循着墙壁向前走,眼眸陡然一缩。

    他看到了一个半身黑雾笼罩,半身显出人形的“东西”。

    殷无极神识一直笼罩附近,他很确信,面前的东西非人非兽,甚至不算活着的生灵。

    或许,那可以称之为祂。

    祂低着头,从一个人形黑影的腹腔中拽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如果那漆黑的剪影也算得上是“心”的话。

    祂无视了殷无极的存在,埋头吞吃那缠绕黑气的混沌肉块。

    殷无极凝神观察片刻,祂只会发出野兽的嘶吼声,与灵魂共振,却非任何鬼物。

    这种令人疯狂的声音,他只从识海中闭锁的棺木中听过!

    “天道……心魔!”

    殷无极当即咬紧牙关,右手按上腰边,却意识到什么,蓦然顿住。

    如果这个东西是心魔,那么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很快,祂抬起头,露出布满血红魔纹的脸庞。

    殷无极看到,祂与自己的容貌宛如复刻,但那蒙昧混沌的眼中,只存在着破坏一切的癫狂。

    殷无极完全确信,祂是一种混沌中诞生,或许说,是堕落的“道”。

    心魔是他逃不过的宿命,但他确实厌恶极了这种寄生的病变,第一反应就是用魔气攻击天道心魔。

    可在他手中凝出魔焰的同时,“祂”的手中也浮现出一簇魔火,只是更为黑暗冰冷。

    祂作出的攻击态势,甚至是他动作的一比一复刻。

    殷无极向前平伸手臂,对方亦然如此,动作不差一厘,宛如镜面照影。

    “……原来如此,如果攻击祂,就等同对镜子挥拳,所有的伤害会反到我的身上吗?”

    殷无极攥拳按灭火焰,自语道:“不,我无法彻底消灭‘祂’。心魔寄生在魔欲之上,汲取养分共生,已经和我的识海长在了一起。攻击也是徒劳而已……”

    所以,这些年谢衍想过无数种办法,助他压制心魔,让他在与天道的斗争中处于上风。

    事实上,天道心魔也偃旗息鼓了几百年,让身在魔尊之位的他,有种挣脱了命运的错觉。

    但是,自风波海后,天道的间接干涉浮出水面,祂正在无形中操纵着五洲十三岛,无论是圣是魔,都无法完全摒弃这种影响。

    殷无极正在走向疯狂,只要他的内心有一丝缝隙,心魔就会逼近。

    他将无涯剑抽出一寸,同样看着那如镜面的影子,作出同样的拔剑姿态,只是手中没有无涯剑。

    “本座与心魔拉锯多年,除却在笼中困住他的虚影,就是与化成鸟的心魔对话,真是聒噪……”

    随着天道心魔的种子长成,殷无极吃过渡劫天劫的苦头,得了谢衍的一根灵骨,才勉强压制。待他步入至尊境界后,他得以站在不同的高度,走过五洲十三岛,才对天道有更深的了解。

    这是附骨之疽,是他逃不过的梦魇,亦是逼近死亡的足音。

    腥烈的风吹起,拱门上缠绕的红绳摇曳如水草,活物似的从阴影中爬出来。

    咚咚咚,城主府方向的钟声响了。阴风阵阵。

    殷无极的赤色眼眸如同淤血,无涯剑脱手,当啷落在地上。

    伴随传来的鞭炮声,他垂下了手,双眸空洞,浮在空中,任由红绳爬满他的玄袍,长发四散垂落。

    不知何时,殷无极的手肘、足踝与腰背,竟被红绳缠成傀儡娃娃模样,一串串刻着“囍”字的铜钱坠在他的玄袍上,叮铃铃地响。

    随着傀儡线附身而上,魔君本该失去神智垂下的头颅,此时却抬起,冲着心魔淡淡一笑,道不尽的疯癫。

    “攻击你是没有用的,那么……”

    无涯剑此时飞来,在主人的召唤下,从背后穿透主人的腰腹,悍然将他的躯体贯穿。

    同时,那天道心魔发出凄厉的哀嚎,黑烟似的躯体也从中间分开。祂也在同样的位置受到贯穿伤害!

    “……既然是镜子,那就意味着,我流血就是你流血……谁怕谁,殷别崖今天就算是死,也会把一切烧成灰烬,一分不留!”

    “天道想要控制本座,夺本座的北渊洲……做春秋大梦去吧!”

    “本座的北渊,绝不会向天道称臣!”

    殷无极双足触地,纠缠的红线浸透着魔君的赤血,线如游丝,垂在地面,连同玄袍逶迤。

    他步步踏血,鲜血浸透衣袍流在地上,面色苍白如厉鬼,滴血的剑挥舞,却比起游荡的厉鬼更狠戾。

    那些铁锈的铜钱上爬满了小鬼,坠在他的衣袍上,撕咬着他的魔躯,试图阻拦他前行。

    殷无极却置若罔闻,任凭身上燃烧起漆黑的火焰。

    “心魔,是你先烧尽,还是本座先成灰,要不要来试试?”

    *

    “圣人,这是一座废弃了好久的城池,名为……”

    “无忧。”

    荒漠风沙漫漫,谢衍站在风化的城池碑铭前,看着那久远之前的刻痕,自语道:“两千年前的城池,为何会笼罩在结界中,今日才被发现?”

    长临城百家论道结束后,圣人再东行。

    虽然论道中途遇到了鬼门入侵,但是有圣人压阵,损失不大,在收拾过残局后,圣人做主,将论道的辩题改了。

    辩题为:是“天行有常”,还是“天道无常”。

    百家学风浓郁,在危机之后,各自亦有新的认知,比起每年例行举办的百家论道,倒是从实践中收获颇丰。

    所以,自长临城再向东时,跟随圣人脚步的队伍又在壮大了不少,不但是许多小宗派,更有许多散修、来自道门、佛门修士,与他踏遍千山。

    他们接近中洲与东洲边界的荒漠。此地是三不管地带,又古战场林立,并非普通修士可以涉足的地方,所以向来人烟稀少。

    荒漠里有许多古战场徘徊的妖兽,他们在荒漠行走时没少组队猎杀,精进修为。

    在第三日夜里,圣人经过荒漠,突然发现空间异常波动,他正思忖时,却见篝火边蜷缩着睡觉的红衣少女消失无踪。

    儒门三相皆不知,纷纷回忆,他刚才还在此处,才半柱香,人就没了影子。

    谢衍敛眸,当即开始探索周围的空间异常。当他神识尽数放出,什么踪迹也瞒不过他,片刻后就找到结界的破绽。

    圣人毫不犹疑,直接打碎了那持续了两千余年的结界。

    一座在荒漠里伫立两千余年的废弃城池,就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无忧城,有点耳熟。师尊,历史上有记载吗?”白相卿问道。

    谢衍不回答,神情紧绷,嘴唇紧抿,径直踏入城池中。

    他回身,神情略显幽暗冰冷,道:“在城外等,不要擅自行动,吾七日必归。”

    “经历鬼门一战,合该有所成长。如遇紧急情况,你等,也需要独当一面了。”

    说罢,谢衍的身影消失在废墟之中。

    他为搜寻殷无极踪迹,神识外放时,显然看出了其中伎俩。

    谢衍走到一处墙壁面前,明明有路障遮挡。他向前平伸五指,一个璀璨的法阵在他掌心盘旋。

    随后,谢衍撩起白袍,径直走入墙中,这面坚硬的石墙,却如同消融,让他的身影没入其中。

    “城中有城,表面看是座千年废墟。实际上,还有半座城遗失在空间夹缝……”

    谢衍知道,以殷无极现在的体质,哪怕放他独处片刻,就能有因果找上门来,给他戴上禁制也是不得已之举。

    连禁制的方位都消失了,这说明,殷无极已经和他不在同一空间。

    按照顺序穿过废墟的墙壁,谢衍一边掐算,一边毫无犹疑地向前,直到他踩在黑与赤的空间交界处,看见那座遗失在时间缝隙里的赤红不详的城池。

    挡在他面前的是守城的两只石像鬼,十层楼高,巍然屹立两侧,正在褪去石肤,化出狰狞本相。

    “生人勿近!”石像鬼声如洪钟。

    谢衍从背后抽出缠着封印布条的山海剑,苍白的手握住剑柄,剑尖盛着一点清光,指向紧闭的城门。

    “让开。”他阖目,语气近乎森然,“夫人迷路了,吾得把他带回来。”

    第400章 心魔之城

    血红残月悬天。当谢衍收剑, 站在石像鬼轰然倒塌的残骸上遥望城门时,沉寂许久的红尘道突然有了动静。

    红尘道:“谢云霁,你知道无忧城的由来吗?这是一个长生者与蜉蝣的故事。”

    “传闻中, 两千余年前,无忧城主爱上了一名毫无修行天分的凡人。就算他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能, 用尽天材地宝为她延命,顶多三百年, 凡人就会寿终。”

    “这个故事, 是不是很耳熟?”

    红尘道问,“谢云霁, 换做是你, 会如何做呢?”

    谢衍知道这又是来自道的测试。

    他思忖片刻,“他也许以为,我会选择‘平安’。在他编撰的戏文中,总是以‘圣人无情’为蓝本,写凡人化身经历生与死的轮回, 最终回到我的身边。”

    “这是他的愿望, 而非我的选择。”

    谢衍不必提他的名字, 指代唯有一人。

    他们各有各的自以为是, 却至今不肯更改。

    遥想数百年前,那个仙门不夜天,道祖与圣人在街市上曾有过一段对话, 关于“圣人一诺重几何”。

    “时至今日,我的答案始终如一。”

    谢衍拂袖,身轻如鹤,飘然飞下石像鬼坍塌的碎石之山。偌大城门本是铁锈森森,在残红月光下向他轰然洞开。

    城池上的牌匾刻“无忧城”, 笼罩在不详的红光中。

    圣人执剑,看向城池,语气坚决:“长生。”

    红尘道:“偏执。”

    “偏执又如何。”他不改。

    “谢云霁,你怕是要生出心魔了。”

    红尘道提醒,“若是你从未生出心魔,就算察觉城中还有城,你也会迷失在遥遥道路上,如何能轻易抵达这座心魔之城呢?”

    “心魔之城?”

    红尘道又沉寂下去,不再给他提示了。

    谢衍凌空向前一推,藏在沙海里沉寂两千年的城中之城,城门就在他的面前洞开。

    如同谢衍深埋的内心,第一次向他本人敞开。

    谢衍走进这座血色城池时,第一印象是“混乱”。

    行人没有面目,城池线条歪斜,一切都扭曲。古怪的事情多了,就成为常识。

    谢衍负剑走过东城,尽头是一间赤色的砖瓦房。大门敞开,从门口看去,里面四梁八柱交错,外骨架如人的肋骨,血肉垒成砖瓦,看似井井有条,一切如常。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乌鸦,被石子砸中,衔着的稻草落在房顶。

    一根稻草的重量,却压垮一切。

    稻草飘落烟囱上,烟囱打了个喷嚏,房屋发出轰然巨响。随即坍塌,掉落的砖瓦被肋骨压成肉泥,横流的血溢满窄巷,肉泥碎成瓦片,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衍肃立窄巷的灰瓦墙壁前,凝眸看去,墙上影影绰绰照着心魔狰狞的影。

    “原来如此,这就是心魔之城。”

    凡人一生奔忙劳碌,却无立锥之地。几十年如常生活,一根稻草却能毁去一切。

    是喜是悲,是生是死,都是尘世微茫而已。如此周而复始,如何不生心魔?

    谢衍正垂目,不知想什么。

    却不料,那蔓延到他脚下的血中,突然伸出一只裸/露血肉的的手掌,陡然抓住了他雪白飘荡的衣袂。

    血发出层叠的凄厉嚎叫,谢衍如身处回音壁,声音碰到街巷的尽头又折回,如魔音钻进他的耳中,徘徊低语。

    “圣人高阁调鼎,看的见苍生吗?”

    “……”

    “你看见的是盛世,目睹的是歌舞升平,看见倾塌了吗?你看见禁锢了吗,你看见不平了吗?”

    “你所追求的仙门稳定,代价是什么?代价是什么?”

    “为何不顺从天命,为何不顺从天命!”

    那摊血泥发出凄厉的尖啸,原是谢衍解剑,剑锋向下,直直刺穿了那攥着他衣袂的血手。

    心魔很快崩散成血肉,融入赤红的地面。

    “若不追求稳定,所有人都会是代价。”谢衍不动不念不移,越是理性越冰冷。

    他只要活着一日,就会从天灾与战乱中庇护仙门一日。风泼不进来,雨打不进来,让仙门得到长长久久的和平。

    但是,仙门的庞大结构延伸下去,每一个人都按部就班,化为这座桃花源的一部分。

    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犹疑。只要圣人还在,他们就能安度每一场风雨,在和平的美梦里酣然入眠。

    如此人浮于事,千年不变,直到大厦将倾。

    “仙道涉入世俗,岂能久存。你之儒道,一千年不变,难道能一万年不变吗?”

    “若修真者在天道之下如蝼蚁求存,那么,仙门之下的凡人,于圣人而言,又是什么呢?”

    “若说天道是禁锢,儒道带来的所谓‘稳定’,难道就不是禁锢了吗?”

    谢衍是生而知之者,他数千年向着既定的目标走去,甚少生出惘然,仙途纵有艰难险阻,却无一阻拦他的脚步。

    但是,当他走过街巷里的那些回音,刺耳的声音化为实质,血淋淋地穿刺白衣圣贤,点燃他的迷惘。

    人生在世,如何无忧愁。

    有爱憎,有忧怨,自生心魔。

    “圣人谢衍,你是圣贤,还是邪魔?”

    “儒道至此繁盛,已是庞然大物,是善是恶?”

    “千年了,你掌控仙门太久,已经成为仙门本身。若是一个人化作一个制度,你之决策就会成为唯一的声音……谢云霁,难道你永远都会是对的吗?”

    “你说着看顾茫茫众生,你却有人的偏爱,有人的独断,有人的自私。你是仙门的无情天,还是你自己?”

    “你是谁?”

    对待这些耳畔低语,谢衍本是一字不回,毫无迷惘地向前走去。

    若想摒除心魔的影响,就不能回哪怕一个字。但是,还差最后一步就离开时,他忽然顿足。

    那声音低徊,化为缭绕的魔咒:“你是师,你是父,你是夫,你是权力本身。”

    “……对你的狂热是罪恶的根源,对你的崇拜是噩梦的来由,对你的一切的依赖终会化为怨怼……”

    “你既是善,也是恶。你披着圣人的外皮,说着仁义与道德,你让天下太平,你也将天下握在你的掌心。自此,你的定义才是定义,你的野心才是野心,没有人能越出圣人订立的规则,连同他,与你,也成为了规则的牺牲品。”

    “你太强了,你无所不能,你战无不胜。正因如此,构筑了如此坚固的信仰,你才得以号令天下。你若是输一次,一切神话都会破灭。人们会想起你的种种过错,而非你的累累功绩。”

    “他们会推倒你的神像,抹去你的成就,剥夺你的名声,摧毁你的心血。没有人想要你归来,你是禁锢的代名词。没有人会感谢你,憎恨要比敬仰更长久。”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无情天,你该死了。”

    最恶毒的诅咒,又是一个遥远的预言。

    谢衍还染着血的白衣在风中飘荡。从血腥中走过,自离乱中跋涉,他如何能自诩白璧无瑕?

    “当世上再也不需要圣人时,圣人,自然就会死了。”

    在声音渐熄后,谢衍背影孤绝冰冷,却如是回答。

    谢衍走出小巷,进入了无忧东城,寻找他迷失的弟子。

    本该无忧无怖,但是谢衍的漆眸却动荡了片刻,似乎那些话,终于在他千年未曾迷失的心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痕迹。

    “……我是他痛苦的根源吗?”

    谢衍走过桥上,看着过往面目模糊的行人,最终视线移向湖面。

    从他接手仙门时的欣欣向荣,到后来的海纳百川,再至如今,刻意卡在这个时期的圣人东巡。

    为何开始东巡,难道他心中不甚明白吗?

    “中洲,还不够。”谢衍看着血色的湖面,眼底是燎原的火。

    那种激烈磅礴,好似靠近他十尺之内,就会被实质性的灵气点燃。

    “吾要的是全天下,三界、六道……”

    “还有,天本身。”

    谢衍平时七情淡漠,好似一座神像,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唯有在心魔之城中,他才能稍稍面对那些实质化的幽暗欲望。

    仙门无情天,不够。近似仙神,不够。

    圣中之圣,亦然不够。做不成他想做的事情。

    当年还是大乘期的天问先生,可以卸下重担,放浪山水之中。

    如今的圣人谢衍,只有一条大道通天。在亲眼见到弟子的催命符时,他就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走一遭天路。

    谢衍若是想要他,势必某天要和天道抢人。再艰难险阻,再九死一生,他都得去。

    “权力,欲望,野心,还有……”谢衍的眼底,漆黑中涌动着暴风。“……他。”

    那并非是作为“圣人”应当说出口的道德。事实上,世人对圣人的定义大抵是过分苍白刻板的。

    道统,是他的底色,亦是他的保护色。

    殷无极看得最准。谢衍嘴上说着儒道正统,事实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他固然以此辩论经义,以礼仪正统匡正天下,心里又有几分相信这仁义道德?

    真正光风霁月的君子,当不了五洲十三岛幕后的操纵者。

    “偏执又如何。千余年来,我独在他身上偏执过,不改。”

    谢衍看着湖中的倒影,白衣君子潇潇,风骨傲然。但这份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刻骨执念。

    这执念极为自我,疯癫到极致,最终化为深重权力的本身,将命里早就该魂飞魄散的少年强留世间,只为成全师长的死不放手。

    或许他过去尚有几分理智道德,不愿让他走上师徒悖伦的道路。师长的爱子之心,亦然让他数度放手,让雏鹰远走高飞。

    可时过经年,他的少年这样伤痕累累地回到他身边,依偎着他,笑着说他时日无多时,哪个师长会不癫狂?

    一道又一道的圣人禁制,是控制,也是恐慌。

    他怕得很。

    谢衍最怕的,就是那个许诺要与他同去同归的少年,大道半途魂飞魄散,消逝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