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命定之死
凤凰林洞天虽险峻, 有一圣一尊并行,自然是畅通无阻。
密林逼仄,怪石嶙峋。殷无极拢着袖前行, 发丝飘拂腰间, 勾勒出极好的身形。
“小游之的魂魄,圣人打算从何处寻觅?”
玄袍魔君的脚步轻快,侧眸时,笑容含而不露,看似矜持,却在接触到谢衍面庞时,宛如山花烂漫。
“难道,当真在噬魂鸦的巢穴?”
谢衍看他片刻, 见他会说话的眼睛里含着明媚的欢喜, 才道:“噬魂鸦并非随意攻击,取魂魄, 也是为了主人而取。”
谢衍想要拂开遮挡在面前的藤条, 殷无极却以无涯剑柄挑起绿萝青藤,再把手伸给他, 领他走出低矮的树丛。
这般做派, 倒是魔君无微不至的体贴温柔。
殷无极赤眸凝视着他, 满是挚情,笑道:“所以说, 圣人是认为, 这位据说亡殁于此的凤凰大能,还未死去?”
“尸骸化林,未必魂魄不在。”谢衍在进入秘境之前还不确定,后来观察许久, 才逐渐证实这个猜想。
“修真者的魂魄,灵力充沛,更容易用于修补魂魄破损。噬魂鸦捕猎时无序,如此大规模出动,背后定有操纵者。”
谢衍说到此,微微蹙眉,道:“但是凤凰本是祥瑞之兽,殒命后,以此阴邪之法补全自身魂魄,怕是已经失去理智,堕向邪道,不可再留。”
“邪道吗?”殷无极看着这藏在冷雾之中的密林,不知想起什么,笑而叹息。
他自言自语:“本座会不会也如此……堕向邪道呢?”
“别崖,不准乱想。”他的伤春悲秋当即被谢衍打断。
谢衍白皙如玉的手扣住他的五指,紧紧牵着他,似是怕他走丢,薄唇却微微抿着,道:“你不一样。”
“本座有何不同?”殷无极有些诧异地睁眸,随即笑了,“凤凰是瑞兽,最后都堕了邪道,可见生死不由人时,谁都会病急乱投医的。”
“只要吾还在一刻,谁也不能让你堕向邪道。”谢衍平淡道,“别崖是好孩子,你的心性之坚,自然比这些兽性未退的妖兽要强得多。”
兴许是他俩说话明里暗里拉踩,实在太拉仇恨了,惹恼了徘徊不去的大能鬼魂。凤凰林里更阴冷几分。
殷无极听了他一通“好孩子论”,先是一怔,继而半恼半笑。
“本座都快一千五百岁了,于魔修而言正是盛年,您怎么还把本座当孩子看?”
“三千岁了,也是孩子。”谢衍一向护犊子。
“……欸,那也得等我先能活过两千岁啊。”殷无极嘀咕了一句。
殷无极没说谎,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极限。
或许,他的身体还能继续活着,化为杀人之鬼,屠世之魔。但那代替他活着的天道心魔,到底也只是一团杀戮极恶的集合,并无真正的“意识”,连人都不能算。
那样活着的,怎么能算作“殷别崖”呢。
所以,能埋骨在谢云霁的剑下,对殷无极来说,就是极好、极梦幻的终结了。
所以,他得不断地磨着师尊,兴许师尊一心软,就愿意发慈悲,给予他命定之死了呢?
指不定,杀他断情,还能助推一把谢衍破劫,大道之路走的更顺畅。倘若如此,也算他起到应有的价值了,不枉谢衍养他这么久。
在那之前,他要竭尽全力地给谢衍留下回忆,印象,甚至是欢愉。
殷别崖的生命这样浓墨重彩,来过一遭,他自诩绝代风流,天下无人出其右,怎能轻易在谢衍的记忆中褪色?
谢云霁定是要牢牢地,如同剖心挖肝似的记他一千年,视他如大道同等分量……
殷无极话音刚落,却看见迷雾深处的,眼底浮现出迷惘,道:“师尊,这是……”
却不料,他抬起手,却发现握着的是一片虚空。
当意识到谢衍不知何时消失在身侧的那一刻,殷无极如同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眼前也天旋地转。
温暖与安全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没有圣人灵气镇压他的魔性,无孔不入的漆黑因果,又一次自树荫里钻出,好似下一刻就会蔓延到他的影子里。
“糟了。”殷无极心神大乱时,给了心魔空隙。
他立即化为凤凰飞向高空,地下的漆黑因果线如同疯长的荆棘,向上窜去,好似要追上高飞的凤凰,缠住他的尾羽,将他扯回地底的裂隙,直到永世不得翻身。
他快被追上了,只差毫厘。
就在此时,近乎震怒的剑意,如海波倒灌而来。
一剑西来,天地涤荡。
剑意扫过之处,漆黑的因果荆棘竟然在半空中被拦腰截断,化为齑粉散落林中。
满地黑火烧灼,点燃凤凰木,竟是如一场涅槃。
“别崖,回来。”
谢衍的身影悬于高天,白衣飘飘,右手执着山海剑,低垂眼眸时,那股近乎神性的淡漠,教他好似云端仙人。
凤凰清鸣一声,在天空盘旋一圈,回到了仙人身侧,绕着他飞。
“还记得逃,不错,警惕心没有丢干净。”
谢衍白衣临风,抬手抚摸凤凰的火红的长羽,“吾见你陷入幻境,恐你心神失守,就凭借元神链接,强行闯入你的识海,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
谢衍斩去心魔后,那些东西缩回了阴影里,蛰伏着,等待着下一个机会,现在他暂时安全了。
“识海,幻境,难道这里是……”
殷无极突然想起了不对劲,他为什么会选择变成凤凰向天上飞呢,魔尊化雾化光,比凤凰飞得快多了,哪里会被追上?
“这里是你的梦。”
殷无极重新变回人身,捏了捏自己的躯体,讶异道:“本座在梦里,竟然本体是一只凤凰?”
谢衍道:“我们方才走到密林深处,发现一株凤凰木,正在探查。忽然间,你就睡着了,倒在树下,似是引动心魔,沉溺在梦里。”
“所以,您就闯了我的识海?”殷无极恍然,他若是一个人陷入这样的陷阱,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入梦来救。
可他这些年来,偏偏与谢衍频繁双修,甚至最近一次双修就是昨日,他们与实质性的道侣无异。
“那师尊为什么能在我的梦里斩心魔?”殷无极又问。
“吾闯入你的梦,照理说,境界会被压制,不该能动用圣人手段。”
谢衍看他清凌凌地抬眼,满眼都是他的影子,顿了一下,道:“但是,在别崖的梦里,为师似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
他低沉道:“受你的对‘谢衍’形成的‘概念’影响,为师受到的压制非常低,几乎可以动用大部分力量。”
这样的待遇,对于梦境的外来者来说,可以说是极度友好了。
殷无极眨了眨眼睛,笑了:“哎呀,被发现了。”
谢衍静默,将剑重新负在背后,道:“为师也是有事情办不到的。”
“师尊在徒弟的眼里,永远是最厉害的。”
殷无极弯着唇,再度看向白衣圣人,眼里的恋慕几乎满溢出来,“荆天棘地,您就一剑破天……”
“如此冰冷风姿,不愧是圣人,我如何能不喜欢您?”
谢衍轻咳一声,牵着殷无极落回地上,看见那燃烧黑火的凤凰木,道:“我们刚才在这棵树下。”
“可惜已经烧了,不然还能看看是否有线索。”殷无极道,“结束梦境,需要梦境主人脱离梦境,我该如何离开?”
谢衍看向他。
殷无极继续分析道:“本座到底做的是什么梦?入梦之前,我曾说了……”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微妙和古怪。
谢衍不疑有他,问道:“想起来了?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殷无极轻瞟向山海剑。见谢衍望来,眼眸漆黑,神色在清寒中透着温柔。
他忽然凝固了,半晌不敢说一个字。
谢衍看着枯朽的凤凰木,里面露出一块石碑,他检查后,轻声说道:“凤凰涅槃之地,就在这树下,这与你的梦有何关联?”
“凤凰若要涅槃,得先死一次吧。”
殷无极站在他身后,竟是抬手,覆上了他背负的山海剑剑柄,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涅槃之火,一定会很好看。”
谢衍顿住,神色渐渐冷凝:“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殷无极环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上,似乎在撒娇:“师尊,谢云霁,我的梦的基石,是你。”
“我们想要离开这个梦,恐怕……得由你来杀我。”
“殷别崖!”
谢衍勃然变色,他没想到,徒弟竟然能给自己整出这种荒谬的梦境来,他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只是离开这个梦,这是梦啊,师尊在梦里杀我,是不会伤害到我的。”殷无极也有一点心虚。
但他抚摸着山海剑,知晓总有一日,它将透体而出,带走他的命时,也就觉得此时的预演很不错了。
让师尊练一练手,说不定,以后杀他时会更温柔些。
“这个梦的基石,应该是您杀我断情,我得命定之死。”殷无极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想了什么。
没有人比梦境主人更清楚梦的由来,他又道:“等到凤凰涅槃时,凤凰火燃起,我们就能离开梦境了。”
殷无极看着谢衍颤抖的漆黑瞳孔,不知自己是狂还是癫,却还是温柔地笑着。
“怎么样,试试看吧,师尊?”
第382章 情人之吻
谢衍的握着山海剑剑柄的手紧绷着, 指骨泛着白。
“您很清楚,这里是梦境,梦是什么, 幻觉, 在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伤不到我们,反而离不开这个梦会变得更麻烦,您还要在这里和本座耗下去?”
殷无极温柔的手指拂过雪白的袖摆,再到腕子,最后覆在他暴起青筋的苍白手背上,危险蚀骨。
帝尊沉沉的魔音,格外蛊惑人心。
“师尊,只要把剑往前送一下, 我们就能脱离梦境。什么都不会发生。”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引诱。
枯朽的凤凰木下, 殷无极要他结束这千年一梦。
白衣如雪的圣人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好似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谢衍想起, 他第一次用山海剑刺穿他的躯体,是在战后分配利益的仙门大会。
那个孩子自投罗网, 是求死心切, 逼他杀自己, 以此抹去圣人污点。
他若不这么傻,一心想把性命还他, 而是偷偷回来找他, 他定然能想尽办法把他留下……
罢了,罢了,始终是意难平!
最后,他一剑斩断师徒情谊, 欺瞒天下,将他纵入北渊魔洲。
但是,谢衍在逼他成长的时候,也彻底杀死了他最骄傲的弟子,那样敬爱着他的师尊的无涯君。
这些年来,他固然梦到过很多回殷无极,初入道时,入魔时,成为魔君后。从青涩到成熟,从少年到成年。
殷无极有着充满艰险、却辉煌多彩的一生,也终究成长为足够坚忍有担当的一道至尊。
代价是什么呢?谢衍想,那个肃肃林下之风的青年无涯君,那个为他而活的弟子,似乎就这样停滞在时光的尽头。
这么多年,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圣人谢衍为了替殷无极断裂的大道再铺一条路,助他暂时挣脱天道的束缚,几乎不择手段。
谢衍剖开他的胸膛,同时剖开自己的。
他剥他的灵骨,也取自己的灵骨。以圣镇魔,以骨填骨。
他逼他元神性命双修,以道途换道途。
从此,他与他的血脉相连,再也不是一句虚言。
一枚圣人灵骨换他性命与前途。值吗?谢衍当然觉得值。
他是圣人,离那扇通天之门尚且遥远。他断掉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徒弟当下的绝处逢生,如何不值?
谢衍的手腕一转,一道伤换来一捧血,溅在谢衍的白衣上,泼在他的脸上,烫的他骨血尽融。
谢衍终究把殷无极走到尽头的生命,再度导到另一个方向,让他在山穷水尽之处,再逢柳暗花明。
他重塑他的人生,教他的天真在师父的剑下毁灭殆尽,熬出淬着恨意的鲜血,开出越发艳烈的花。
谢衍从不提这些付出,因为他明白,沉重的爱等同自私与伤害,他不该以此教他窒息,背上压力与负担。
但这不代表着,殷无极会忘却,他这条命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别崖,你合该憎恨为师。”谢衍心思涌动时,面上却不显。
他阖眸,道,“你为何不恨我?”
殷无极至今还爱着他。这样绝望、不计后果、从未冷却的奔赴,贯穿了殷无极的人生。
谢衍眼睫颤动,却听他笑而叹道:“我的一切都该属于圣人,包括这条性命。”
殷无极牵引着谢衍的手,覆上他尚且滚烫跳动的魔心,“我的知识、眼界、才能、大道……您是我的启蒙,亦是大道的引路者。我有今日之成就,都得益于昔年圣人为我打牢的基础,是您教我如何为王,亦是在我遇到困难时不吝相助,护佑在我的身后,成为我永远的底牌。我的无畏与勇气,皆来源于圣人的存在。只要您存在于这世上,我就会感觉到安全。”
“……”他情真意切,谢衍却莫名知晓,这虽是他的真话,却不是全部的真意。
殷无极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山海剑的锋芒,倏尔大笑道,“至于憎恨……哈哈哈哈……”
“师尊,您是我的师,亦是我的父,倘若弟子尚未背叛儒家道统,我合该说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子敬父,此乃天道有常。师尊无有不好,又那样爱着徒儿,我为何要恨我的师父?”
他凑近时,仍然微笑盈盈,昳丽美貌好似明媚的春晓,又是优昙婆罗的容华。
他似笑非笑:“本座早就叛道了,如今唤您师尊,是习惯了,改不了。但这关系是连天道都是不认的。如今,我为什么还要信您这套儒教规矩?”
殷无极扬起眼眸,那赤色的明瞳中,满是疯癫的执念。
“我与您的关系,早就在禁断与罪欲中沉沦,那越是视您为父,越是深爱您,非您不可,就越要憎恨您,挑战您,甚至是……弑父,听起来是不是不错?”
“能为师尊之道赴死的是无涯君,但是魔君殷无极不会。”他已经,不会再用全部的生命,去跟随一个人了。
“本座已为魔道帝尊,与圣人既是大道的同路人,亦是道统的竞争者,既是竞争,必然是有输有赢。”
“本座纵然知晓前途渺茫,但若是不尽力争上一争,如何服气,如何甘心?”
他叹息着,“若是再借本座时间,不必千年,五百年也好,本座未必不能超越圣人,可惜……”
“……”谢衍的眼睫轻颤,心里之思却无人知晓。
“圣人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一切都是迟早要发生的。”殷无极的叹息温柔如刀,指尖从圣人如苍雪的轮廓滑下,好似抚摸着白玉铸就的神像,“仙与魔,最终难道真的能做成琴瑟和鸣的道侣吗?迟早是要互弑的。”
“您骗骗我就行了,圣人英明神武,别把自己骗了。”
说罢,殷无极牵引着谢衍执剑的手腕,把剑锋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微微一笑,“你与我,不是父杀子,就是子杀父。谢云霁,你且来试试,你杀的了我吗?”
殷无极见谢衍漆黑的瞳孔融出浓墨似的黑水,笑了。
“莫要等到那不得不为天下人除魔的时候,圣人面对着天生的宿敌,心里却没有了天下人了。”
“够了。”谢衍执剑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寂静如雪山的圣人,终于出现一丝崩裂。
神灵终于动摇,无情天又一次出现裂隙,他以爱为刀,遍体鳞伤之余,也要谢衍尝尝这七苦的滋味。
异常,太异常了。殷无极唇边的笑意悄然扩大,正欲说什么,却被谢衍捏住下颌。
山海剑落在地上。
白衣圣人凑近,浓墨似的眼睫垂落,薄唇猛地压下来,在殷无极的唇上落下锋利的吻。
谢衍的唇颜色很淡,很柔软,却毫无温度,好似冰凉的玉石。
他的吻从来不像是情人的亲昵。
殷无极满腔情/欲与爱意,谢衍却是无情寡欲,就算是回应,也并不热烈,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仅仅双唇相触,殷无极就感觉到被割伤了,很快,那割入他骨髓的凛冽剑意,与这温柔无情的吻融为一体。
谢衍给于他摧心噬魂的刺激,但是剑意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坠入无尽的雪原风暴。
这种快意淋漓的威胁,殷无极的胸膛震动,似是在笑。
“一道剑锋,哈哈哈哈……”
殷无极似乎要沉溺于这种快乐,他追逐着圣人,与他绵长地唇齿交融,“当真是无情天,公平,真是公平,本座喜欢这个死法!”
谢衍在唇上含住了一道剑锋。
与殷无极接吻的时候,这道剑意将会融入魔尊的躯体,渡入肺腑,摧毁心脉,然后直接消解他在梦境里的存在。
当然,这亦是双刃剑。
谢衍将剑意含在口中,自然要受到同等的反噬,与他尝遍同样的甘苦,同时迎来终末与死亡。
“我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谢衍看着情绪稳定,但圣人若是疯起来,无人可出其右。“在这场大梦里,你向我求死,那么一起死也无妨。”
“别崖,我如何杀不了你?”
谢衍垂着漆黑的眸,眼底翻涌的暴风骤雪,化为实质的剑意,快要撕裂两个人的躯体。
“若是真的兵戈相见,那就是战场相对,剑下说话。陛下何愁,吾杀不了你?”
死亡来的很快,谢衍选的方式非常利落。毕竟,至尊的道体摧毁再修复会痛苦,他能最快断绝两人的生息,终结这个梦。
殷无极觉得剑意已经到了胸膛,环绕在他的心脏附近。
他一抬眸,也看见谢衍的脸色苍白淡然,山海剑意同样反噬自身,估计也到心脉了。
在虚幻的梦里,这道剑锋竟然一点也不疼。他甚至还能环着谢衍的腰,笑着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倒在焦枯的凤凰木之下。
涅槃啊。殷无极看见凤凰木附近燃起凤凰涅槃的火,围绕了两人,甚至灼烧到谢衍雪白的衣袂。
梦里的山海剑斜刺在泥土里,又被火舌吞没,艳烈又动人。
谢衍躺在他的怀里,枕着殷无极的肩膀。
他的肺腑皆被自己的剑意摧毁,尖锐的剑意正在割断他的心脉。圣人哪怕濒死也从容不迫,平静地靠着他,等待这场涅槃终结。
他又被殷无极抬起下颌,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殷无极搂着他的肩膀,忘情地亲吻他。他好似浑然忘记了梦境与现实的交分,死亡对他来说并非恐惧,而是归程。
“一个吻杀一个人,圣人谢衍,谢云霁……不愧是你啊,我真的是越来越爱你了。”
第383章 生死与共
涅槃之火燃起时, 仿佛灵魂也能在残梦余火中烧灼殆尽。
殷无极如置身炼狱火焚,躯壳又被剑锋搅碎,连同魂魄与骨殖, 都好似被碾碎, 回归圣人的怀中。
魔气燃起炽烈黑火,肩胛骨处展开凤凰的双翼,以血肉为土壤,盛开秾丽鲜艳的花。
殷无极饮入山海剑锋时,好似吞入一团雪。那痛太快意,割着他破碎的喉,杀意太浓烈,让他的颅脑陷入疯狂快感。
他心满意足, 笑着道:“看来得谢谢这凤凰林主人, 真是场痛快淋漓的好梦。”
说罢,他五指曲张, 衣袖里伸出冰玉雕琢的骨节, 猩烈魔气此时却是曼妙的花藤,别样婆娑。
魔气缠绕着谢衍的躯体, 是他一生困锁, 命如天意, 摆脱不得。
殷无极的嗓音已经嘶哑破碎,却凑上去, 丹唇绮丽, 眸如流火,笑道:“先生喂我剑意,鸩酒也是蜜糖,甜得我都要化了……”
谢衍也不欲逃, 他低眉垂目,近乎悲悯,是俯瞰世间的神灵。他俯身,在他湿润的唇上,再度轻轻一吻。
“怕疼吗?”谢衍询问他时,也是极温柔的。
他越是温柔如仙神,越是要人命。“别崖若是害怕,我会轻一些。”他的声音如流波。
“不怕。”
谢云霁杀人的剑越利落,越是缠绵悱恻。
他多温柔啊,舍不得他多疼片刻,才会这样又快又好地剖他胸膛,毁他肺腑,取他性命。
“师尊真是好爱我,这么过分的要求,您都会顺着我,陪徒儿一起疯……”
殷无极含着笑,再顺着圣人淡色的唇畔,渡给谢衍一簇魔气,好似哺给他滚烫一颗心。他眼眸如火,声音炽热,“圣人,我把心剖给您,您会不会更爱我一些?”
长达千年的爱恨,在他心口煎熬,熬成一簇杀人的火。
那火种从圣人的喉管落入肺腑,再烧灼内脏,撕开腹腔,灼烧他高贵的七窍玲珑心与冰雪肝胆,再穿出他的躯壳,破开圣像的血肉,再穿透他的脊骨,长出血色的凤凰花。
他看着谢衍肩上浮现的花朵,笑得更开心了,“这种程度的污染,圣人扛得住吗?”
毫无疑问,这是攻击。殷无极肆无忌惮的用魔气侵犯谢衍的元神,妄图污染他,再他的精神深处种花。他还得逞了。
“会不会就此堕落?觉不觉得魔道也很好,打算来陪陪本座?”他弯起唇,恣意妄为地道,“本座还缺一位魔后,圣人意下如何?”
魔君早就有做他妻室的觉悟,此时的混账话,也是他轻微的挣扎,不为别的,纯粹气气他。
谢衍第一次尝到灼热的魔气沉入脏器的滋味,这种感觉很新奇,与反噬的剑意纠缠,竟然真的带给他濒死的体验。
圣人谢衍这一生,太深不可测,世上无人与他争辉。他甚少有真正与生死交错而过的时刻。
殷无极是这世上唯一有机会杀死他的人,不负他的期待,为他补全了这一课。
谢衍唇边不断溢出鲜血,他平素寡淡如同雪风,此时越是重伤,越像给玉雕的神像点上一抹朱红。
很快,魔君凑上来,优美的唇吻尽他甘甜的血,兴奋的眼瞳几乎要变成淤血的颜色。
谢衍喘息一声,还是清雅冷寂,低声道:“原来如此,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错了,这是堕落的滋味。”殷无极绯眸勾魂摄魄,他仰起脸,笑着引诱。
致命的魔在索吻,邀他去世界的尽头。
杀意赤/裸/裸,爱欲亦是赤/裸/裸。
他眼波流转,倾国倾城,好似缠着圣贤君子的艳鬼妖魔,嗔怪道:“做仙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瑶池寒宫,清都绛阕,仙舞婆娑……这些,难道会比本座更美吗?本座能给圣人更刺激的体验,更绝妙的一生逍遥……”
“天道算什么,比我重要吗?”
他会让高洁的圣人在爱欲里堕落而死,再与诡艳的魔躯体缠绵在一起,死也要死的铸在一起,拆不散,不分离。
“天道当然不算什么。”谢衍的面色比寻常苍白些许,淡色的唇染着异样的红。
谢衍弯起唇,手指从素纱薄袖中伸出,勾起殷无极的下颌。
他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亦是神仙俯瞰的从容。
“陛下如此倾世姿容,就算是一心向道的圣贤,也会忍不住回顾。”
高洁如深潭静水的圣贤,终于被大魔引诱,饮吞爱人的血肉,还甘之如饴。
他似乎把轻掷修为,当做在湖中打水漂,那般轻描淡写:
“别崖都这般献身了,吾还能怎么办,只能陪着你去一遭炼狱红尘了。”
殷无极大笑:“圣人,千年清修,您难道要弃道吗?本座有这般祸害?不值不值。”
他眼波流转,温柔带笑道:“但是,这情话是好听的,本座要好好记住,当做圣人写给本座的情诗。”
“接下来,就赌一下吧,是本座先杀了您,还是您先杀死本座?”
殷无极漫不经心,哪怕涅槃的火都烧起来了,他笑的依旧酣畅淋漓。
他们用吻互换着杀招,一吻是一剑。
他们毫不服输,不把对方彻底摧毁不罢休。
“吾会先杀了你。”谢衍吻罢,看见手指已经渐渐变淡,而殷无极的白皙脖颈也快要透明了。
他们彻底杀死对方时,梦就会结束,回到现实。
“犹未可知。”殷无极大笑,俯身凑上去,咬住他的喉结,好似要咬断他的脖子。“想看圣人流血不止。”
不愧是一圣一尊,竟是嫌互换亲吻还不够疯癫,他们很快开始噬咬对方。
他们在幻梦边缘流放,如同交颈的情人,又释放出心中压抑太久,如同野兽互噬的爱恨。
杀戮与撕咬背后,梦境的基础在坍塌。
殷无极撕去倾城美艳的画皮,哪怕血染透了玄衣,内脏几乎被山海剑锋毁灭大半,他还是笑着,舔舐着苍白指尖的血,把谢衍按在身下,再把躯体完完整整地覆上去。
被撕开高贵温顺的表皮,露出血肉的野兽,正在用森森的,泛着寒光的骨茬,刺伤着他的师尊。
弑,也是噬。
殷无极用食指递上唇,嘘了一声,笑道:“别动。”
幻象在他们身边坍塌,作为入侵者,谢衍身体已经接近透明,血污染满了他的白衣,他懒得动弹,平静地等待死亡。
殷无极舔去唇边的血,在焚天灭地的烈火中,单手捞起谢衍的腰肢,恣意妄为地品尝他。
在亲吻的时候,他单手抬起,五指一张,炽烈的魔火就焚烧着如大厦将倾的梦境,将魑魅魍魉尽数烧了出来。
“此地主人既然要给本座罗织一个梦,还要利用本座的心魔,逼迫本座与圣人刀剑相向……”
殷无极的生息都快断绝了,还浑然没当回事,环着谢衍,笑道,“请人做客,这般没礼貌,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说的甜蜜,背后凝出漆黑的魔气阴影,将本就残缺的梦境拆了个彻彻底底。
黑火沾染即烧,什么幻境都挡不住,霸道的很。
一团扭曲的凤凰火被撵的到处乱窜,欲哭无泪:“……”
后世的至尊都这么会玩的吗?又是仙魔,又是师徒的,他那个时候可没见过在仙魔至尊的关系能这么刺激的啊!
还有那个仙门圣人,怎么看起来比魔尊还疯多了?救命!
“别崖,别走神。”谢衍斜倚在他身侧,放松慵然,如同枕清泉,拥山翠。
殷无极缠绵地拥上来,墨色长发覆盖住谢衍修长的身躯,他缠着玉带的腰身清瘦,看似是随时能被摧折的玉骨冰姿。
“尊令。”殷无极含笑,“是徒儿的错,师尊在侧,还把精力分到别处,实在不该。您想要徒儿怎么伺候?”
谢衍微微侧头,露出满是咬痕的脖颈,道:“来。”
魔君会意,抬着下颌,吻着他耳侧的时候。谢衍动了。
他探出白玉雕琢的右手,山海剑鸣响一声,落到他掌中。
“死在上古,算是便宜你了。”
谢衍看也不看,随手一挥。
从容写意的剑,正如逐星追月,锋芒逼近。
不过一瞬,本凝成一团的凤凰火就被这天下无双的剑意追上,极致压迫的剑风刺入内部,先是让火焰膨胀了三四倍,在达到极致时,瞬间内爆,散成漫天赤红的落星。
“别走神。”殷无极见他在被魔气浸透侵蚀脏腑时,还能抽空小惩大诫,竟是不满了。
他道:“师尊,在梦里杀他又没什么用,回到现实,咱们再去与这死魂灵打个招呼。”
“好吧。”谢衍一击把他驱出梦境,也不追击,慵然躺在他臂弯里,“……还没死,继续。”
殷无极用快一千年追逐他,又用五百余年把他扯下神坛。
现在,他可以恣意地用吻去摧毁他,带着他堕到尘烟里,从近乎于神的存在,重新成为一个人。
冰凝神,白玉骨。
殷无极想,他若是以爱火日夜燎灼,能教谢云霁也泛出裂纹,融化在他怀里吗?
想要赢,也是个技术活。毕竟圣位与尊位太强韧,就算是他们,想要轻易杀死对方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良久,谢衍终于点头,气息微弱起来。“差不多了。”
他第一次体验这种生命走到衰败的感觉,感觉很奇妙。
他一撩眼眸,殷无极倒在他怀中,双眸阖着,也不再答话,呼吸如游丝。
他安睡时像个孩子,倾城眉目带几分纯稚之色,濒死的美丽。
谢衍的身体消逝了大半,想再拥抱他一下,也是无法了。
谢衍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停止,忽然也不想去争输赢了。
白衣圣人放松灵力,不再维持体征。他静静阖上眼。
谢衍知道,马上就能和他的弟子在梦境之外相见,心中存着似水的温柔。
“就算,打平了吧。”
第384章 庄周梦蝶
梦境坍塌了。凤凰木下, 殷无极苏醒在谢衍的臂弯里。
他仰头看去,枯木生出新芽,枝头绽出一个小小的花苞。好似从上古延续至今的余火。
谢衍白衣负剑, 在树下危坐, 脊背挺拔如雪松。
他拂去帝尊眼睫上的花瓣,垂眸淡笑道:“上古有庄周梦蝶,今有帝尊梦凤凰,说出去,倒也是一则佳话。”
“圣人,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殷无极支起身,看着圣人近乎完美的侧影。
谢衍的侧脸清雅无暇, 低垂眉目时, 漆眸是一泓深潭,玉雕般冷寂。
“庄圣是道家先祖。”谢衍轻启唇畔, 声音也是清寒的, “儒道理念不同,帝尊乱用典故。”
“圣人还与本座咬文嚼字, 今天是天下红雨吗?”殷无极一怔, 随即仰脸, 笑出了声。
“吾身负枷锁,重任在肩, 到底不能如庄圣那般‘逍遥游’。”谢衍解释。
殷无极拂衣起身, 将披在圣人膝上的长发挽起,撩在脑后,勾勒出半张昳丽容颜,“蝴蝶飞不过沧海, 圣人却涉山海,闯入梦中,来见一只蝴蝶。”
“圣人如此纵横三界,如何不能算作‘逍遥游’?”
“有纵横之能,却不得行纵横之事。”谢衍看向枯树生花,叹息一声,“君子修身,以礼匡正天下,自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您自己信几成?”殷无极不以为然。
“……”
“您觉得有些圣人言早就不适合当今,一边修道,一边弃道。圣人啊,世人多尚古求贤,您却偏要兴扬弃,谁能有您大逆不道?”
他自顾自地说,谢衍默然。
殷无极见他正如矛盾的集合体,洪流之中,他一脚踏在循古边缘,一脚又踩在革新求变上,诚然是接续上古和后世的圣中之圣。
魔君笑盈盈地拢袖,悠然道:“连天道都不信,就算诸天千万神佛,圣人只信自己。”
谢衍不置可否,反问道:“修到你我这个程度,难道还要信神佛?”
他抬手,白衣广袖轻如蝉翼,在风中飘逸。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启唇,声音浩渺而高远。
“与其求诸天千万神佛,不如破天而去,人定胜天,天随我愿,才是‘逍遥游’。”
“本座不一样。”殷无极听他一番“不求诸天,反求诸己”的高论,理直气壮,“本座还有师尊。”
谢衍瞥他,似乎是被他无语到了,无奈道:“帝尊的霸主雄心呢,怎么作稚子之语?”
“师尊是圣中之圣,心向大道,以苍生为念,修为、剑意、法术皆是天下第一,最是厉害不过。”
殷无极笑着倚过去,双手撑在他的膝上,凑近,道:“殷别崖,不过是圣人膝下稚子,依赖师尊,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吃了苦头,就来向您撒撒娇;想得到什么,就在您面前掉几颗眼泪。无论是什么要求,师尊都会满足我。”
谢衍做师父,能为弟子解决一切困难,让他庇护的孩子一生无忧。
他最不会做情人,甚至不知情爱是何种模样。
他清高,桀骜,强势,冰冷,目下无尘。身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最是超凡入圣,不涉红尘。
与他谈情说爱,如同爱上神像,与顾影自怜无异。
殷无极不肯只做被他庇护的弟子,而是非要做他的情人。只要能陪在圣人身侧,他不在乎要付出多少年。哪怕是情劫折磨,爱火燎灼,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苦痛。
他爱谢云霁,爱了漫长的一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数度遍体鳞伤,在生死边徘徊,才换得心向大道的圣人驻足,频频回顾。
谢衍待他特殊,所以圣人会尝试模仿研究那些他不擅长的情爱,关注他的情绪,答应他任何过分的要求,把他当做道侣宠着。
虽然是一段不能示人的地下情,谢衍还是认真履行着道侣职责,尝试做到事事回应,让他快乐。
谢衍开始有人情味,至少是成功被帝尊一点一滴地教成了合格的情人。
殷无极言笑晏晏,将袖摆挽起,露出一段匀称的腕骨,苍白如玉琢。
“圣人,我们也该找这位不讨喜的主人聊一聊了。”
谢衍静立树下,抬手抚上枯焦的凤凰木。
倏然间,雷鸣响起,电光自天地破云来,将凤凰木从中间劈为两半。
一条通往地下宫殿的隧道显现。
“凤凰木,凤凰墓。”殷无极沉吟,大笑道,“原来如此,圣人,咱们去掀这位前辈的棺材板?”
“是探索洞天遗迹。”谢衍纠正。
他眉目清寒,如冰雕雪琢,看不出喜怒。但是没有态度,就意味着他在不快。
谢衍在梦境里被逼着杀弟子,其用心极为险恶。哪怕这伤不到现实里的殷无极,也是触到了谢衍的逆鳞。他不高兴。
“好吧。”殷无极耸耸肩,似笑非笑道,“那位凤凰前辈,不但驱使噬魂鸦拿了仙门弟子的魂魄,惹恼了圣人,还摆了本座一道。若是轻易放过,岂不是显得我们好欺负?”
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我们”,谢衍看他一眼,没否认。
殷无极得寸进尺了些,指尖搭在谢衍臂弯上,勾勾他雪白丝滑的鲛绡衣料,偏头,向他茶里茶气地撒娇:“师尊,弟子怕黑,您牵着我。”
此时,圣人纤白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握住他的骨节,纳入掌心,再是牵着他,自己却微微挡上前一个身位。这是本能的回护。
“跟着。”谢衍道,“别崖心神不稳,不擅长应对精神术法,觉得不对,及时告诉我。”
他站在雕刻着凤凰图样的石门前,寥寥几句话,却蕴着冷怒,“侵入梦境,挑动心魔,简直毫不知礼。”
谢衍伸手,也不接触石门,平淡道:“开门。”
凤凰图腾明灭闪烁,似乎是怕圣人当场拆了这墓室,石门向两边隆隆而开,前方漆黑空洞。
殷无极乐得吃软饭,躲在师尊背后,茶味儿都要溢出来了,“师尊,这只凤凰还挺好客。”
他袖手在侧,随即看向谢衍,软软地要求道:“不知道上古凤凰有什么宝贝,听闻,大乘以上的凤凰尾羽,纵使身死,也不腐不灭,本座好久没炼器了,这样好的材料……”
谢衍颔首,当场允诺,“可以。”
藏在墓深处瑟瑟发抖的墓主阴灵:“……”
他是倒了什么大霉,才惹这两个人啊。
谢衍想起,千余年以前,二人还未在微茫山落脚时,还是大乘期的天问先生谢衍曾经带着殷无极走遍天下。
天问先生热爱考古,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也不忘往遗迹里钻。他一边指点他术法,一边沉迷于发掘故纸堆里的史料,全然是研究狂。
到后来,谢衍成圣后,不能再兴之所至,做他真正喜欢的事情,要担负起济世重责了。
人是在责任中越走越远的。
殷无极在指尖点燃一簇火,吹进琉璃灯里,然后提灯,把这凤凰林下的墓地照的明亮。
“师尊,走这边。”他抬脚,踩中那明显不一样的石板,看见断了通路的两侧悬崖上,凭空出现幻象。
星河倒悬,无数喜鹊飞来,在他们面前搭成鹊桥。
“果真是百鸟朝凤,凤凰已死,百鸟依然守墓,真是忠心耿耿。”
殷无极笑吟吟,指尖抬起,身上似乎浮现出些许漆黑的龙气,“北渊的地脉龙气,不知道能不能吓死这只凤凰……”
谢衍轻身一跃,稳稳地踏在鹊桥上,周身清气让喜鹊们瑟瑟发抖。他淡淡道:“别崖,先过去。”
殷无极忙追着他的脚步,也踏上鹊桥,甚至还玩起了踩格子,轻快道:“您等等,别走那么快。”
“噬魂鸦的巢穴,应当就在这片地下墓地。”谢衍稳稳地踏在鹊桥上,道,“如果是为了墓主寻找魂魄,他们就在……”
谢衍掐指一算,不多时,心中就有答案。“他们丢失的魂魄,藏在有许多贴着封条的罐子的墓室。”
“看来还不能随便拆墓地,万一石头压下来,把罐子砸碎了,这可就不妙了。”
殷无极遗憾地收回盘旋的龙气,那些黑雾缠绕着他的手臂,然后钻回他的袖中。
就在此时,谢衍停步,似乎听见风中传来一些声音。
“咱们是追着一只乌鸦的标记走到这里的,好暗的地方,噬魂鸦的巢穴真的在这里吗?”
“要不要通知圣人?”
“如果不是,劳烦圣人白跑一趟,这多不好。我们先确定一下,再联系圣人报告情况。”
殷无极也听见了,拢着袖,笑着道:“圣人,要不要本座再幻化一下,免得您暗地里与魔尊私会的事情暴露?”
谢衍扫他一眼,道:“暂时不必,他们没有走这个入口,离我们还远着,逐个墓室探索吧。”
他又说了一句“我们”。
殷无极矜持地颔首。
他们走在鹊桥上,却置身于星河中央,虚幻如闪烁星汉的河流泛出波纹,浅蓝、深蓝、黛紫……幻象的浪花拍打着鹊桥,似乎也要沾染他们飘逸的衣袂。
殷无极走到鹊桥正中心,谢衍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在他前一个身位。
却不料,谢衍被魔君自背后抱住了。
“别崖?”谢衍侧头,声音里有着疑问。
“圣人,我想走一条,不寻常的路。”
说罢,殷无极抱住他的腰,旋转半身,径直带着他向侧面倒下。两人双双坠下鹊桥,向星河暗流底部落去。
第385章 半魔半佛
殷无极抱着谢衍自鹊桥坠下, 两侧却没有风声,更没有坠落的实感。他们如同飘零一叶,洪流从两侧飞速倒退, 他们扎进陆离的光影里, 正如穿过浩瀚星河。
“圣人,时间混乱了。”
殷无极周身时寒时热,四季在此时交错。他附耳在谢衍身边笑,“果然,本座的判断没错,就该不走寻常路。”
谢衍纤长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肩膀上,并非推开他,反倒是懒懒地抬起指尖, 好似在凌空拨动线条。
白色的灵力如水流淌, 世界从多彩变成黑白两色。
在谢衍圈点勾画下,星河抽象成了许多线条, 凌乱地排布出轨迹, 展现世界的本质。那些凌乱的线条被他理顺后,形成波纹, 颜色由浅至深, 然后组成极为奥妙的、唯有大能才能理解的图景。
殷无极只要一“看”, 就能理解:“这是……六千年前的片段……”
殷无极长于毁灭,并不长于涉及空间、时间的术法, 最接近神的谢衍却对此钻研颇深。
谢衍将事物的最本质抽象出来, 旁人看来如天书的凌乱线条,在殷无极的眼中,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许多上古记忆的片段。
“原来如此。”
殷无极还揽着谢衍的腰,把下颌搁在师尊的肩上, 蹭着他的脖颈,似是与他耳语。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又是天道的把戏,祂想要毁灭一切生灵。”
他好似是询问师长的好奇宝宝:“六千年前的灵气充沛,大能辈出,圣人行于大地,明明挺好的,天道若是为了世界的延续,为什么要毁灭一切?”
“凤凰一族若有答案,就不至于一族圣者全部陨落了。”谢衍被他缠着,也不拒绝,只是顺手摸了摸他凑过来的下颌,弯起唇。“帝尊最近是妖兽变多了吗,怎么这么黏人?”
“本座哪有。”殷无极反驳,“明明是师尊的错。”
“为师怎么又错了?”谢衍又接了个锅,已经习惯了,随口反问他蛮不讲理的徒弟。
殷无极理直气壮:“您若不喜欢,本座没事干,怎么偏要变些有的没的,还不是为了讨圣人的欢心,求着圣人给点甜头尝尝。”
“飞升失败、失败……还是失败。”殷无极一眼望过去,就没几个成功的。
谢衍扫过那些抽象的线条,讲故事一般,徐徐道来:“大椿八千岁,毁于雷劫。彭祖久寿,死于老病。大鹏展翅万里,却葬于海涯。真龙欲求通天,天将惩罚,斩龙首,除龙鳞,拔龙爪,封于龙首山下。凤凰欲登仙,被打落墓中,骸骨化林,再难见天日。”
师尊讲故事,殷无极听的津津有味。
墓穴最深处已经不分东南西北,他们降落在一处河流,就当这是河流吧。
殷无极随手捏诀,变化出一叶扁舟,让小舟随波逐流。
谢衍则是斜卧在小舟上,伸手向“河流”中捞起一点碎片,将其化为可以解读的记忆。
“上古巫妖最后一次联合,神鸟辰明逐日。”谢衍将其徐徐铺展开,那是一幅神鸟逐日的场景。
“可惜,失败了。”殷无极撑着船,漫溯过流淌的光。
再仰望天际时,他看见鹊桥之下皆是星河,蓝的、紫的、赤的、光怪陆离,美丽至极。
若这些星星不是一名上古大能的意识碎片的话,他兴许还会更欣赏几分。
谢衍白衣卧船,姿态慵懒又不驯,更有帝尊撑船,他自然能专心地捞感兴趣的碎片。
他袖一拂,指向凭空出现的线条勾勒出的高塔:“那是穷尽当时圣人境之力,造的通天塔。”
这只是一种“概念”,但他知道殷无极听得懂。
“人妖仙魔的大联合吗?”殷无极先是一晒,又道,“不、不对,哪有那么简单。”
谢衍淡淡道:“辰明鸟固然最有希望,但是,毕竟非我族类,当时的人族圣人如何忍得?”
“表面联合,背地拆台的,怕是有不少。”
殷无极似笑非笑:“对圣人而言,魔修,是那个‘非我族类’吗?”
“魔修只是道统。”谢衍阖目,再睁眼时,凛然若神,“人心入魔,才是邪魔。”
“哈哈哈,不愧是谢云霁的答案。”
殷无极似乎也没把答案放在心上,一边听着盘膝而坐的师尊随手拈来故事,与他讲连环画。
“咱们这样,像不像是在别人的意识里划船观景?”殷无极促狭,“多少有点不道德,也不知道这凤凰前辈有没有意见……”
“都死了,能有什么意见。”谢衍冷声道,“吾还没忘了梦中之仇。此番,吾是来翻他的墓,抄他的家的。”
“您好在意啊,不都退出梦境了吗?”殷无极失笑,“我没听错吧,谢云霁也会‘寻仇’?”
“还有游之他们的魂魄。”
“您还把弟子们如常放出去历练,就说明早有后手。”殷无极盘膝坐在他身侧,懒洋洋地托着下颌。
“本座可不觉得,圣人束手无策,比如小游之,您在他身上留了什么术法?”
“聚魂阵,只要没有拘魂术法,一定范围内,身体会主动吸引离体魂魄。”
谢衍语气平稳道:“吾给他们留了三天历练,找不回同伴的魂魄,这届都打不及格,回宗门重修。”
这是由圣人书写的阵法,那个吸力,绝对是杠杠的。
殷无极关心的重点竟不是在这里。他蹙起眉,酸溜溜道:“法阵画哪里了?您又偷偷布置,本座怎么没发现?”
“用朱砂点了一颗痣,化为法阵,就在游之手腕内侧。”谢衍没想到他还能关注这个,解释道。
“本座也要。”殷无极闻言,顿时来了兴致。
他开始说瞎话,“本座是很脆弱的,心魔随时都会出现,精神也不稳定,万一心神不稳,不小心弄丢点魂魄什么的,也好有备无患。”
能让魔尊丢魂魄的情况,那必然是他的身体或者自我意识其中一个行将就木了。
谢衍看他信誓旦旦的咒自己,也是无奈:“持续时间也不久,法阵灵力耗尽,自然就消退了。”
“限时的也要,哪有游之有,我没有?这不公平。”
殷无极控诉,“不能因为游之入门时间最短,就给他独一份的,我这个做大师兄的还没有呢。师弟们有的,我合该都有一份才对。当然,我有的,还是得我有独一份的。”
“……好,别闹,给你也画一笔。”谢衍受不住他缠,只得随手幻化出蘸着朱砂的笔。
“画哪儿呢?”殷无极捋开左袖,看了看手腕,上面戴着一串紫檀木佛珠。
他摇头:“不行,手腕的位置不够特殊,也常年被佛珠遮着,不好看。”
他先前是为了表示自己包容,特意建了大慈恩寺。但兴许是杀戮过盛,他时不时去佛前坐坐,还挑了一串佛珠戴上,用檀香熏衣,免得血腥味太重,叫人不喜。
重点是,不能叫谢云霁皱眉不喜。
谢衍端详着眉目含情,面容如画的帝尊,只觉得他家别崖完美无瑕,在哪里添一笔都显得多余。
“别崖,低头。”谢衍思量再三,终于敲定,放低声音。
“您决定画哪里?”
殷无极依言低头。
谢衍撩起他的额发,朱笔落,在他的额头点上一颗朱砂痣。
帝尊本就面容昳丽,如今眉间一点朱砂。
在他抬起脸时,那带有侵略性的夺人风华,此时却被一笔收敛,含蓄隽永的期许。
帝尊玄袍广袖,垂衣而坐,身上檀香幽清,腕上的一串佛珠从袖间垂落。
他这般坐观枯荣的模样,不像是以杀证道的万魔之魔,倒是比许多真佛修都有禅意几分。
“这一笔非是‘聚魂’,而是‘定魂’。”
谢衍看向与他同乘一舟,跪坐在他身前的魔君,声音低缓沉静。
“定魂?”
“七日时间,这是极限。”谢衍道。
就算帝尊心里愿意,但是在同为至尊的殷无极魔体上施加术法,能成功就不错了。
“七日就消失,好快啊。”殷无极先是探头,似乎想用这无形无质的河流照一照额头。
很快,他就发现这长河里没有倒影,只有过去的洪流。
他又觉得,随身掏出一把镜子会显得自己很在意容貌。他踯躅着,轻轻摸了摸额头,问道:“好看的吧?”
谢衍定定看他片刻,然后颔首,“好看。”
殷无极转忧为喜,道:“圣人喜欢就行。”
谢衍看着他执着佛珠,微微垂首,身影好似一株盛开的莲花。
魔君身上昔日的影子已经快要褪尽了。明明是儒道塑造他的君子骨,但是他最痛苦时,却向极乐往生寻求解脱。
有一些阶段的人生,无论有何等念想,终究是无法回还的。
正如圣人谢衍做不回闲云野鹤,桀骜疏狂的天问先生;殷无极也做不回守正清俊,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儒风君子了。
“别崖是魔,还是佛?”谢衍这么想,亦这么问了,“或是半面魔,半面佛?”
“……圣人,您清醒一些,本座是魔道帝尊,又不是佛宗他老人家。”殷无极的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古怪。
“本座可从未修过佛道,您也知晓,本座不信神佛,只是禅道安定,有益于镇定心绪……”
“你于谁是魔,又于谁是佛?”
“……”
“于你的敌人是魔,于你的臣民是佛。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谢衍说话暗藏玄机,如同谶语。
殷无极先是一震,再抬头时,揶揄道:“听上去像是被师尊上课。奇怪的是,您反而和我打起禅宗的哑谜。说不准,佛宗听说了,会两眼发光,来找您论道七七四十九天……”
谢衍听他啰嗦了一大串,又是揶揄,又是扯闲话。他心里知晓:殷别崖回避了最重要的问题。
就在此时,他们的舟楫到达了这段河流的终点。
他们看见的,并非是凤凰的骸骨,也并非是满巢穴的乌鸦,而是……
第386章 河中石佛
他们的舟楫停下, 小舟飘飘荡荡,在星河断流处徘徊。
“没法再向前了。”撑船的帝尊将化为竹篙的无涯剑变回来,握在手中, 似是感慨。
他叹息道:“明明这星河湍急, 却如同被拦腰斩断,绝了前路,长歌当哭。”
“行至水穷处罢了,为何当哭?”谢衍却不赞同。
“困在河当中,进退不得。行至穷途路,难道不值得一哭?”殷无极言语间,似有人生嗟叹。
“一只小舟,两盏酒, 坐观星河起落, 云卷云舒,多好的红尘。此情此景, 当得一首大梦狂歌。”
谢衍即使身在墓道的暗流中, 亦像是高坐云端,处处皆是仙人心性, 豁达超脱。
“比起圣人, 本座倒是渡河的凡夫了。”
殷无极叹而笑道, “肉/身魂魄,没有圣人这般豁达潇洒。即使身埋地下, 也可作云中歌。”
他望向前方, 那断流处本是一片漆黑混沌。
如今,随着他们不同的选择,呈现出不同的支流。
一条汹涌奔流,一条沉寂无波。
“走哪条?”殷无极抬眼望去, 读懂了其中隐喻。
他似是笑了,“渡河狂夫,却困于河道中央。公无渡河……这是来自六千年前的提醒吗?”
“……公竟渡河。”谢衍轻声一叹,“这或许是警告。”
“警告?”殷无极一顿。
“警告后世,不要飞升。”
谢衍背后的山海剑忽明忽灭,最终归于沉寂。他轻轻合起眼,似乎是深深叹息,再睁开,轻声道:“走罢。”
“走哪条路?”殷无极扭头,看向前方,问。
“你想走哪条大道,便走哪条。”谢衍指向前方。
他的指骨苍白,指尖纤细,如同指南针,“一条风波不定,波涛汹涌,却又因为江流不断冲刷,河道宽阔。小舟入江流,可能风浪打来,舟会翻覆,但是不会搁浅于途中,激流会推着你不断向前。身不由己,亦不由人。”
旋即,他指向另一条支流,“这一条,看似风平浪静,但不知水面下有多少暗礁。不会翻覆,没有激流冲刷,风浪考验。但是可能搁浅于半途,停滞不前。”
殷无极很快做出了选择,驱使小舟驶向支流,毫不犹豫道:“选风急浪高的那条河!”
谢衍淡淡笑了,颇以此为傲,道:“好志气。”
他们进入那风波不定的璀璨星河,天上落下凤凰的火,坠入星河中,半河皆赤,好似在燃烧。
小舟掠过燃烧的火,他们毫发无损地穿过黑暗,穿过幻象。
“真难想象,我们是在墓道之下,而非星河之上。”
殷无极看见无数大能的尸骨在虚幻的光之河中流过。河中好似记载着六千年前无数大能的粉身碎骨。
一颗穷奇的头骨被风浪裹挟,经过他们身边,瞳孔里还有烧不尽的幽火。
谢衍随手捏诀,让小舟攀上浪尖,避开那横冲直撞的凶兽遗骸。
“天道之下,圣仙佛皆埋骨,无人例外。”谢衍垂目看去,“叩天门如此九死一生,难怪。”
“古今埋骨者何其多,圣人何必做其中一个?”殷无极似乎是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总是悲观过分,甚至在隐隐规劝他的师尊。
“圣人已是人极,寿数就有五千年,您的上限可能还要再高,大可不必着急叩天门。”
帝尊如同规劝那渡河狂夫的妻,低语:“对您而言,追求比圣人之位更高的权力,地位与力量,并非是当下最紧急的事情。您六百岁登圣,是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圣人,大可以做到比道祖、佛宗,还有我……更多的事情。”
殷无极始终坦然承认,他无论如何追逐,与谢衍的起点就是不一样的。
他困于仙门,蹉跎过岁月,走过无穷弯路,跌跌撞撞才至如今,已是九死一生。
活着,他比常人难得多。登临尊位,更是赌上了一切。如此的他,光是追着谢衍走到现在都已经竭尽全力,还何谈未来?
他至多两千年就到大限,如此算来,剩余寿命也不多。超越谢衍,更多的是他一个终难实现的憾恨。
“……”谢衍没有多言,心里却在想:若别崖不是时时说,自己活不过两千岁,他哪里会这么急迫?
随着河流动荡,小舟已经不听驱使,殷无极索性放手,让它随波逐流。
“河中央是什么?”殷无极执着手中佛珠看去,却哑然发现,那是一尊卧倒的石佛。
幻象的激流冲刷显露出河流的石佛,让其显露真颜。
大佛半身残损,慈悲眉目被砂石与水流冲刷,早已被侵蚀的看不出旧容颜,却依然垂首拈花,姿态是禅宗奥妙。
“佛陀渡江,却自身难保,终搁浅江中。明明是石头雕刻,却不沉底,奇哉怪哉。”殷无极让小舟环绕石佛,饶有兴致。
谢衍淡淡道,“石佛说:不可向前。再往前走,怕不是就要抵达极乐往生了。”
“禅宗的往生,我是不信的。”殷无极不信佛道,满身的杀戮戾气,浑然是魔中之魔。
但此时,他心中似有不平,道:“若当真能极乐往生,凭什么佛不渡我?是嫌本座罪孽太重,还仅是因本座生而为魔?”
“……”谢衍不答,只是握紧了腰间环佩。
殷无极寄于禅宗,佩戴佛珠,沾染檀香,是为遮掩身上血气,仅作平心静气之用。
“本座曾问过武僧禅让,他为何选择由佛入魔。”魔君依旧执着手中紫檀木佛珠,身形如一株亭亭火莲。
“禅让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殷无极看向河中石佛,笑着道:“他倒是会和本座说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理,本座也就是听听罢了。”
“本座不信佛。所以,无来世,不往生。”
在燃烧的河中,墨发赤瞳的大魔朝向佛陀,面带平缓的笑意,亦拈花一指,一声佛偈。
“……无来世,不往生。”谢衍阖目,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似有着无名的隐痛。
“难道,你甘心如此,屈服?”谢衍说的很慢,却句句淬血。
“别崖不是规划好了回家?这一切的梦,你都不去实现了?”
“不是屈服,是灵犀一悟。”殷无极弯着唇,促狭道。
“成魔者还有什么回头路啊?就算是半面魔半面佛,也是魔罗,不是佛陀。既走上了这条河,渡不过,就中途沉底,死于渡河。总归,是无法回船寻归路的。”
“我对您许的愿,终究只是愿望罢了。”
“吾若不愿,偏要渡魔成圣呢?”谢衍固执,偏偏放不下。
殷无极看向石佛,微微一笑,眼中澄明,如同也含着一支清明莲花。
“圣人,若要渡魔,必先成魔。”
“地狱不空,成魔太苦。圣人啊,您别成魔了,且去成仙吧。”
他们行舟,直到这虚幻的百川流至凤凰木的根须处,环绕这巨大的凤凰木,接入灵气的来源。
凤凰木上停着一只凤凰阴灵,正在警戒地打量着这两名不速之客。
它身形虚幻,火焰也不烫,而是幽冷的冰蓝。
“圣人,魔尊。”那凤凰阴灵开口,“吾安眠于此数千年,为何你等擅入凤凰林,破坏此地宁静?”
“凤凰林既然遗留仙门地界,自有吾管束,无论是何等地界,必服从于仙门,哪有游离在外的道理。”
谢衍拂袖,上前一步,冷冷道,“若是尔不肯配合,自然由衍来教你——何为配合。”
他说的冷漠无情,隐有震怒之色。
凤凰阴灵也是羽毛一抖,知晓自己已死之身,断然无法和两名至尊对抗。
“那你,魔尊,你又要做什么?”
殷无极袖手在侧,懒洋洋地笑道:“本座听圣人的,他指哪里,本座打哪里。若是凤凰前辈不吝赐教,本座也不介意在您坟头点火,这多热闹。”
凤凰阴灵:“……”裂开。
思来想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凤凰阴灵最终还是垂下翅膀,停到二人面前,示意自己的服从。
凤凰扑腾翅膀,道:“既然仙门想要将凤凰林纳入势力范围,吾作为守墓人,也很难有什么意见,只是希望,可以见一见凤凰一族的后嗣,凤凰林的传承,其他人学不来,唯有凤凰后嗣才能传承……”
他提了个要求,眼巴巴地看着圣人。
谢衍扫他一眼,淡淡道:“妖族与仙门虽是盟友,但是关系还未好到吾会拱手把仙门地界的传承交出去。”
“若是不能为吾所用,那就把凤凰林推平了。”
谢衍此时说话相当不圣人,听的殷无极微微睁大眼睛,饶有兴致的模样。
他似乎是在想:“原来师尊也能这么威胁人”。
凤凰阴灵不情不愿:“那么凤凰墓中,其他上古传承,君可自取。”
“你还要与吾签契约,不可伤害仙门弟子,若有洞天历练,必将全力配合。”
“喂喂喂,过分了吧!”凤凰阴灵果不其然炸毛了。
谢衍本就厌他在梦中作祟,害他必须得亲手杀弟子,此时冷然威慑的一瞥,让凤凰卡了壳。
“吾没有在与你商量。”他清清冷冷,威压却铺天盖地,“是,或否,回答吾!”
“……这、这是……最接近天道的感觉,你到底……”凤凰阴灵感觉自己动也动不了,失声道。
谢衍走上前,微微弯身,伸手去捉阴灵的翅膀,清霁容貌上扬着一缕淡淡的笑。
“接近而已,吾并非天道。天道亦非吾。”
明明是仙门圣人,他身上莫名有种难知如阴的恐怖。
殷无极抱着剑,在侧看着他,似乎也有些错愕。
谢衍的墨色长发垂下,脖颈白皙,喉结微滚,轻缓道:“……六千年前,关于天道的一切事情。”
“你还记得多少?”
第387章 天道傀儡
“天道?”凤凰阴灵死时才大乘期, 是没有摸过天门的。
不过,他生活的那个混乱蛮荒的时代里,强者为尊是最高的法则。
其中, 诸多大能又以登天门为至高梦想, 他即使自己未曾经历过,也多半知道些大概。
凤凰阴灵顾左右而言他:“我等修真者,难道可以妄议天道吗?”
“妄议就妄议了。”殷无极似笑非笑,就算被种下天道心魔,也不见他半分言行谨慎。
他的肩靠着谢衍的肩,懒洋洋笑道:“怕天道做什么,人终有一死。何况,你都已经死了, 只剩下这一点残魂, 连转世都无法,还怕天道再杀你一遍?”
凤凰阴灵:“……”太不礼貌了。
纠结半晌, 凤凰阴灵破罐子破摔, 道:“既然后世问起,能够帮到后来者, 吾自然知无不言。”
“若问六千年前是否有登天门成功的, 典籍上记载的, 大抵都是没有吧。”
谢衍颔首:“从遗迹中寻到的古籍来看,在先法时代, 的确没有成功的记载。”
五洲十三岛的上古时代, 分为万年之前的上古,与六千年前的先法时代两个节点。
谢衍在海底曾找到万年以前的线索,此时却没必要告知这只早已死去许久的凤凰,转而向他套话。
“难道, 在先法时代,的确有成功飞升者?”谢衍问道。
“先法时代,原来后人是如此称呼那个时代的。”
凤凰顿了顿,道,“至于飞升成功,其实还是有的。不,也不尽然,那到底算不算成功……实际上,很难定论。”
“在我们的年代里,的确有过灵气充沛,人人修仙的盛况。那时,圣贤行走于大地,渡劫、大乘数不胜数,人仙魔妖鬼,道道皆可通行。不过,当初修到至尊境界的也不多,各自称霸一方,招兵买马,到处都不安宁。”
“那时根本没有制衡的道理,只要把上位者翻下来,下一个至尊就可能是你。所以,修真者战争的烈度极高,对于灵石、仙山、洞天、灵脉等资源的占据瓜分就十分自然了。人人皆陷入一种狂热……对,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狂热,每个触摸到至尊境界的人,毫无疑问,都会被大道吸引,忍不住地想成仙。”
“大道狭窄,天路难行。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都失败了?”殷无极听出他话里的自相矛盾之处。
谢衍身影颀长,脊背挺的笔直,看向陷入回忆的凤凰阴灵,沉默了许久。
他作为此世最接近于天道的地上代行者,仅仅触碰到天道的边缘,接触到部分奥秘,他就明白个中幽暗之处。
谢衍是不知道天路艰险吗,他知道的。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天路上。
凤凰阴灵:“……有些人是当场成了灰烬,元神不知所踪。有些甚至连血肉之躯都消失在天的尽头,在天雷中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成仙是何等显耀之事,若是成功了,怎么从未见过有人锦衣还乡呢?”
“除非是仙界太好,他们再没有回来的欲望,或者干脆是……回不来了。总之,没有人知道仙界是什么模样。”
凤凰阴灵收拢羽翼,发出一声长叹:“我坠于此地化林,只是陨落于渡劫天雷,才能留下一点魂魄残片。恰巧此地灵气充沛,数千年后,凤凰残躯化林,我守着墓地的些许元神残片,才得以苏醒于未来。”
“而吾族族长登天坠落时,凤凰火烧了半边天,销尽骸骨神魂。百凤其悲,叹其身死魂消,有去无回……”
殷无极敏锐地捕捉到异常,问道:“那你所说,那些不知是否该定义为成功的例子,又是什么情况?”
“见过天道傀儡吗?”凤凰阴灵一拢翅膀,反问道。
“……”殷无极的脸色骤然一白,舌尖艰涩,久久无话。
“看样子,是见过的。”凤凰阴灵看向他,神情戒备了几分。
“曾杀过一个。”殷无极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神情迅速恢复自然,淡淡道,“当年本座成尊的对手中,就有一个天道傀儡,那情形,令人终生难忘。”
凤凰阴灵见状,不疑有他,继续道:“那些所谓‘成功’的例子,身体里其实种着天道心魔。原本,他们还有自己的意识,以为这心魔只是每个修真者的必经之路,却不知其来源于天道。但是,当他们经历一场登仙雷劫,回来的只是一具相似的躯壳,已经不是原本的他们了。”
“无论生前是慈悲的圣人,还是从不杀生的佛修。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血屠万里的大魔。”
“只有躯壳成为‘仙’,意识却消失殆尽,见到生灵就屠,甚至对于过往的爱人、好友、同族痛下杀手,宛如一台永不停息的战争机器。”
“这样回来的人被统一称为‘天道傀儡’,天下共击之。”
那时的大能多如狗,围杀一两个天道傀儡总是做得到的,何况,天道傀儡的存在就是破坏规则,没人能允许他们活着。若是这种状态,称其为“活着”的话。
如今资源渐少,顶层的修真者万年不变。倘若殷无极真的成为天道傀儡,连谢衍的封印也不能长期压制天道心魔。届时有能力杀了他的,只有一个谢衍。
殷无极清楚,天道正在间接地蚕食他。他坠入风波海,甚至是后来的魔宫之变,背后亦有天道的推手。
他冷静地算自己的寿命,如同烈火焚身,煎熬至极,是因为他曾经直面过成为天道傀儡的大魔。
他宁可焚尽自己的骸骨,也不愿成为战争机器。
谢衍的神色也称不上好看,他先是抬手,按住有些恍惚的殷无极的肩膀,再转向凤凰阴灵,道:“倘若不去渡天劫,也会成为天道傀儡吗?”
“那要看心魔发展的程度,如果膨胀到极致,原主的元神斗不过,自然就会魂消魄散了。”
“……无解?”谢衍又问。
“无解,当然无解。所以在我们那时,遇到身负天道心魔却还未成为傀儡者,都是必杀。”
凤凰阴灵说:“曾经有个大能的道侣身负心魔,大能曾经试图让道侣放弃躯壳,把身体让给心魔,从此转为鬼修。”
“但是,心魔心魔,它是跟着心走的,躯壳算什么,哪怕成为鬼修,心魔也是阴魂不散。反而因为没有躯壳牵引,心魔的发展速度更快,不过百年,他就成了天道傀儡。”
“听说,异变的那一日,天道傀儡仍装成大能道侣,却在对方毫无防备地背对的那一刻,一爪掏了对方的心,摧毁了他的元神,以所爱之人的鲜血宣告诞生……”
听到这里时,殷无极眼睫一颤,说不出的悲凉。
他生而为棋子,却想要跳出这局棋盘,与天抗争。
却不料,棋子始终是棋子。他想要从天道的碾压之下苟活,都要用尽全部气力,流尽血泪,才能残喘。
他却还妄想做到更多的事情,成就不世的功业,但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若他的存在可能会威胁到师尊,威胁到整个五洲十三岛……
他不如自刎以谢天下,把自己扼杀在天道心魔降临之前,也好过成为一台杀人盛野的战争兵器。
正在他低垂着眼,压抑的喘不过气来时,他收到谢衍的传音入密,声音淡漠温柔:“莫怕,我在。”
殷无极出奇地平静下来,然后悄悄伸手,扯住谢衍雪白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谢衍反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无声的安抚。
凤凰阴灵不小心看到这一幕,大写的无语:“……您两位,秀恩爱能不能分下场合。”
“只是在交流情报。”谢衍平淡道:“等仙门接管凤凰林后,吾可以解除你的地缚禁锢,带你出去,见识一下如今的修真界。”
“当真?”凤凰阴灵显然心动,急切地问道,“那能不能送我回凤凰一族?”
“暂时不能。”谢衍看向他,道,“不过,若你提供了足够多的先法时代的消息,也不是不可以。”
“一言为定。”凤凰阴灵团团转,卖身的十分干脆利落,“快点,整个契约出来签,既然是仙门圣人,吾也不怕你说假话。”
与此同时,凤凰墓一阵震荡,有什么被释放出来。
殷无极神情早就恢复正常,他拢袖,抱着剑,悠悠然道:“看来是仙门弟子们找到了噬魂鸦的巢穴,释放了被夺取的魂魄了。”
“噬魂鸦也是很难对付的妖兽,何况是成群出动,这次圣人给他们的历练打几分?”
“勉强及格。”谢衍收起签好的契约卷轴,然后随手展开红尘卷,把凤凰阴灵收入其中。
“你且在红尘卷中待上一阵,待到时机成熟,吾会把你送回凤凰一族。”
此次历练,谢衍不但为仙门取得了凤凰林洞天的控制权,还得了一只来自先法时代的凤凰,算是收获颇丰。
殷无极跟随身侧,得到了关于天道傀儡的情报后,他一直心事重重。
“杀死所爱”,这如同一个致命的诅咒。
“怎么了?”谢衍捏诀,本欲带他直接出去,却见他停住脚步,看着枯朽的凤凰木根须,神情怅然若失。
“师尊,我只是……”
殷无极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不想变成天道傀儡,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他手上。
可他太贪婪,想要在谢衍身侧多待一阵子,多享受一点宠爱,才迟迟开不了口。
如此六欲煎熬,反复纠结,他有点低落,道:“您也听到了,殷别崖早就没救了,您别白费力气了。”
他惶惶然,轻声道:“我不知还能陪您几个百年,若是期间还有什么事情促生心魔,我、我……”
谢衍猛地捉住他的手腕,强行把殷无极拉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眼眸紧紧攫住他仓皇的赤瞳。
殷无极清晰地从谢衍如古井深潭的眸中,看见了他完整的倒影。
“谁说你救不得?”谢衍偏执至极点,几乎听不得任何与死有关的字眼。
他执拗到不容任何反驳,一字一顿:“吾若是一日未说你救不得,就会尝试一切手段。殷别崖,你不准放弃。”
“当初是你说的要同去同归,半途离去,为师不饶你。”
第388章 前世姻缘
凤凰林的试炼顺利结束。在洞天里经历了各种情况的仙门弟子们叫苦不迭, 但好歹还是完成了圣人布置的任务,继续跟在东巡队伍中。
圣人依旧神情冰冷,怀里还是抱着睡着的小狼崽, 对前来接管凤凰林的仙门修士交代几句, 径直离开了。
下一站,就是墨家势力范围,长临城。
圣人东巡是仙门的大事。听闻谢衍要来长临城,墨家宗主墨非早早就开始筹备,上下弟子齐心,一定要在圣人面前博一个出彩。
据说,长临城有仙门最先进的炼器技术。墨家弟子甚至将全城都用墨家机关术装备,实现了许多玄乎功能。当然仙门也有人认为, 用仙法更简便, 琳琅满目的机关术不过是炫技,并不实用。
墨家上下却认为:“就算机关术今日无用, 来日必定有用武之地。”
这个“来日”究竟是何时, 他们也说不明白,只是道:“圣人说, 终有来日。”
长临城第一场秋雨来临时, 东巡队伍抵达城中, 住在尚贤山庄。
不日后,百家论道将会在这里举行。这是仙门诸多盛会之一, 在作为众道统中心的中州仙门, 此类大会作为交流的载体,时常迎接八方来客。
殷无极在仙门时,谢衍的影响力还有局限,百家论道仅仅在几个宗门之间小范围举行。
如今, 不但是道门、佛门会派人专程来参加,甚至还有鬼修、妖修的身影。
尚贤山庄,圣人住在清风轩,盖因身份最高,庄内无人靠近打扰。
三相问安后,随即离开。
待师弟们走后,圣人怀中始终抱着的小狼崽挠着他的白衣,口吐人言:“众道朝圣,光耀万年。如此盛会,可惜本座不能以真身参加。”
谢衍没有明面上邀请魔修,一是因为魔宫适逢剧变,帝尊闭关谢客;二是因为仙魔两道毕竟曾是宿敌,就算现在关系缓和,仍保持距离,没有到事事相邀的程度。
“不喜欢伪装成这模样?”谢衍坐在窗前,澄光透入室内,他纤长的手指却抚摸着他的脊背。
“圣人观百家论道,总不能时时抱着一只妖兽。”殷无极道,“本座还是得寻个身份,正大光明些。”
“那别崖打算如何?”
“道祖、佛宗是否会来?”小狼崽矜持地一昂脑袋。
“道祖闭关了,来的是道祖弟子,宋澜与叶轻舟。佛宗接了帖子,但会在最后一日到。”
谢衍不以为意,“除却二圣,你随便变化,无人可揭破你的身份。”
“无人揭破?风师弟的神情不太对劲。”
殷无极刚才一直赖在师尊怀里,看着师弟青了又赤的脸色,他顿时明白大概,心里忐忑。
“飘凌就算有猜测,性格谨慎,也不敢乱言。”谢衍也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避嫌。
“他作风尚古,纵然不能理解,却向来不会反对为师。”
“师弟们不胡思乱想,给师尊带来麻烦,本座就放心了。”殷无极轻盈地跃下,“本座自会变化。过几日,就会以别的身份来寻圣人。”
说罢,小狼崽迈着优雅的步伐,无声无息地越过窗台,一眨眼就消失了。
谢衍这几日一直与殷无极相处,知道他是向往机关术,跑出去浪了。
他知道归知道,手稍一纵,帝尊就没影了。现在他怀里空空,没有软绵绵热乎乎的小狼崽,很有些不习惯。
谢衍掩袖饮茶,心里却止不住去想:“别崖又打算给我出难题了。”
说是难题,还是在小觑帝尊的作大死能力。
想罢,日常如一潭死水的谢衍烦恼之余,也不免有些期待:他会以何种身份回到他身边呢?
隔日,谢衍带着三相走在长临城中,要他们仔细观察墨家机关术,理解其中之道。
他已有登天门的打算,就得多带着三名亲传弟子接触仙门各大宗门。如此未雨绸缪,是为儒宗传承延续,也是为仙门计,保留火种。
“这机关纸鸢,真的能助凡人飞起来?师尊,我想要一个。”
沈游之年纪最小,对什么都新奇,此时这红衣少年手里抱着纸鸢不放,还眼巴巴地看向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显然很是喜欢。
“不但是凡人,货物也可以借助此物转运。只不过是一次性的。”
谢衍在带徒弟时,比平日缓和许多,低头轻拂他的头顶,哄道:“城中修士总是用这种手段,短途寄送些不那么着急或是昂贵的货品,游之若是喜欢,就买几个玩着。”
“也会寄丢?”沈游之得了首肯,开开心心地挑选几个喜欢的纹样,闻言道,“那我要珍惜着用。”
“被其他修士打下来,自然就丢了。”白相卿入世时,去仙门执法堂待过一阵。
他温和笑道,“仙门最基层的执法堂经常遇到这种纠纷。乱放的术法打掉机关纸鸢,或是御剑时撞到,总是掰扯不清楚。”
现在仙门并不提倡因为小事大打出手,因为一时意气折损修真者实没必要。当然,如果遇到杀人夺宝,或者是深仇大恨除外。
墨家出品,除却这纸鸢,还有许多简便的小东西,有传声、引路、代步等作用。不但东西便宜,消耗的灵力也不多,最适宜推广到整个修真界。
但是,当前仙门修士还过于依赖术法,认为机关是小道,这都是些观念上的问题了。
圣人白衣墨发,容貌清霁,气质高远,身侧跟着三名出众的弟子。他哪怕低调出行,也极好辨认身份。
不多时,谢衍身侧就聚拢着好些仙门修士,连墨宗少宗主都闻讯赶来,铆足劲为圣人介绍城中新奇的事物。
圣人在此,就是最好的展示舞台,更能让各地道友们看到墨宗的辉煌。
少宗主墨承卷起袖子,信心满满,正打算将更多令人骄傲的机关术推介出去,“圣人且看,这是我们非常自豪的……”
就在此时,一名容色殊丽的红衣少女为了躲避追兵,仓促间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因为身躯娇弱,刚巧跌倒在圣人面前,红裙裙摆散如花瓣。
“求仙人救我!”
少女微微抬头,眉若春山远黛,看似娇艳美丽,却有种若隐若现的魅惑。
仙门少年们刚看了一眼,立即面红耳赤:少女也长得太好看,太勾人的保护欲了。
“姑娘,没事吧?”以为少女无依无靠,在众人的聚焦与打量之下,白相卿走出一步,为少女解围,“如有冤情,可以在师尊面前说明,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那少女还跪坐在地上,微微仰头直视谢衍,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凄惨身世:“我年方十六,家贫无依靠,父兄要把我嫁给村头的老鳏夫。我不肯,只愿寻到梦里的良人,良人定会救我于水火中。于是我夜里翻墙,孤身逃出家中,来到长临城。可恨那城东的王家少爷,见色起意,看我初来乍到,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就派遣家丁,意图抓我进府里玩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谢衍垂眸,看着热衷扮演,甚至为了演戏,很形象地表演了一个平地摔的帝尊,内心:“……”
那赶上来的家丁大怒,抡着木棍,道:“胡说,那放火烧园的难道不是你这贱人!少爷被石头砸了脑袋,差点就烧死在房中!”
随即,家丁看着聚拢在此的大人物,知趣地赔笑道:“小人抓一名逃跑的家婢,回去家法处置,扰着各位仙家的雅兴了。”
“梦里的良人,这如何靠谱?”有人嘀咕,“这姑娘美则美矣,是不是天真了些?年方十六,就一人离家,无益于稚子抱金过闹市,怎能免遭觊觎?”
还没等人感叹完,那少女一矮身,先是灵巧地躲开家丁的抓捕,然后娇弱嘤咛,提着红如石榴花的衣裙,小蝴蝶般向着被人群簇拥的白衣圣人扑去。
“良人,救我——”少女声音甜软,给了在场的仙门众人一点小小的魔尊震撼。
等、等会,这姑娘喊谁良人呢?
众人整齐划一地看向高高在上,面色淡漠的白衣圣人,目瞪口呆:“目标是圣人?这姑娘也胆子太大了吧。”
谢衍:“……”
他就知道是这个剧情。
三相纷纷大惊失色,忙想去拦,却奇异地未能拦住,正当他们讶异时,却见少女眨眼间就奔到圣人面前了。
风飘凌急忙想阻止,道:“等等,姑娘,这位可是……”
却不料,他们向来静若深雪,高寒孤傲的师尊,却不闪不避,等在原地,竟真的让这绝色少女一头创上来,小蝴蝶一般栽在他的怀中。
更令人讶异的是,谢衍竟然也有怜香惜玉的一天。
高冷无情的圣人甚至还护了一下,免得他撞痛了,用雪白的衣袖遮挡住少女,看向那几个前来捉拿的家丁,声音淡淡道:“还不滚?”
家丁们虽然不知他的身份,但看着墨少宗主殷勤地引路,这么多城中有头有脸的修士陪着,定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他们也是有眼色的,再大的官威,也不敢在仙家面前发作,忙道:“这就滚、这就滚!”
说罢,家丁们一溜烟地跑了,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少女见追杀的人走了,顾盼流波间,他拉着谢衍的衣袖,道:“良人!您一定是我梦中的良人吧。”
“啊?”起猛了,看见有不要命的凡人往圣人身上扑,还向圣人告白。
少女信誓旦旦:“我总是在梦里见到一个人影,我唤他夫君,他长得和您一模一样,我们前世一定是认识的!”
谢衍:“……”
前世,夫君,他似乎明白了帝尊拿的是什么剧本了。
变化为少女模样的帝尊楚楚可怜地睁大眼睛,像是可怜小狗耷拉下耳朵,泫然泪泣道:“不是吗?”
谢衍被他拉扯着袖摆喊夫君,最终还是没抗住,叹息着,应了一声:“……嗯。”
“我找到良人啦,他果然在等我去寻他,梦果然不是假的。”少女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
仙门众人:“……”这红裙少女看上去脑子缺根弦吧。
帝尊从圣人宽袍长袖间抬起头来,看着三相各自露出半是不解半是崩溃的神情,又看向满头雾水的仙门众人。
“对了,您是谁啊。”扮作少女的帝尊终于想起来问身份了。他歪歪头,看上去很是天真,“我还不知道我要嫁给谁诶。”
“……不知道是谁,就敢往上冲?”仙门众人前面觉得少女脑子有病,倒还绷得住,现在却是真的破防了。
主要还是不近人情的圣人被凡人靠近,不但没有表现出反感的神情,居然还配合着被借势。
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为什么不敢?”披着马甲的帝尊理直气壮,双臂缠着谢衍的左手臂,满满的恋爱脑,“良人那么好看,脾气也好,一定不会欺负我。”
圣人脾气好?破防的声音更重了。
谢衍即使被又扑又蹭的,也是好脾气地配合着,哄道:“嗯。吾性情确实不错。”
有人是圣人的脑残粉,咬牙切齿道:“凡人,快放开圣人!圣人谢衍可是仙门之主,修真界多少美人,圣人都不为所动,区区一名凡人怎配近身……”
“无妨。”谢衍抬手,摸了摸帝尊扮演的少女的墨色发旋,“既然你坚称我是你的良人,那么,就如此认为罢。”
“啊?”三相也发出灵魂质问。
谢衍万年不变的孤寒神情,此时显露出些许浅淡的温柔,他看向帝尊,微笑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认识他的前世。”
圣人仅有的一段风流往事,是帝尊披着马甲做他的“谢夫人”,为修真界上层所知。
他本以为,帝尊让“谢夫人”寿终,从他身边淡化,是欲与他撇清关系,不必如此暧昧的夫妻相称。
却不料,经历大变之后,帝尊心思多变,竟然又恣情起来,追求他想要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尝不能配合?
谢衍道:“吾与前世的他,有一段曾经断了的红尘缘分。”
圣人亲口承认,他曾与一名凡人有情缘。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谢衍说罢,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径直抚过少女模样的帝尊的头顶,温柔道:“既然有缘,你且随我走罢。既然魂魄已寻到吾,这前世缘分是解是结,且由你来选择。”
“走罢,卿卿。”
殷无极没想到师尊能配合到这个地步。
反正他是为了有个嚣张又合理的身份混进仙门里,仙门之主能这么开后门,他当然乐意,甜甜地笑道:“嗯!最喜欢夫君了。”
“啊?”留下仙门弟子与儒门三相风中凌乱。
第389章 他生结缘
谢衍不遮不掩, 把披着马甲的帝尊以“前世情缘”的身份,带回了暂时落脚的尚贤山庄。
一时间,仙门哗然。
如今初有名声的儒门三相, 哪里料到他们无情无欲的圣人师尊, 还能有给他们带回准师娘的一天,完全惊掉了下巴。
这位凡人师娘,看上去怎么有点疯疯癫癫的?
风飘凌刚去打探了情况,三人蹲在正厅苦闷喝茶,纷纷感觉准师娘完全不像是个小可怜孤女,而是一朵娇艳明媚的霸王花。
风飘凌把事情拼凑了个大概:“那王家少爷确实在城中欺男霸女,名声极差,但家里世代为官, 是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
“师娘……呃, 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见到一对被王家少爷拆散的青梅竹马正在挥别哭泣, 在得知青梅即将被强行掳走做小妾时,她站了出来, 顶替青梅进了王宅, 不但把王家少爷砸了个头破血流, 还把王宅给烧了逃出来。在即将被捉住时,正巧师尊路过, 她看出师尊是个大人物, 情急之下,就以梦中良人的借口攀上师尊,借势逼退王家家丁……我已遣人收拾善后,把这一段隐去, 免得破坏准……呃,名声。”
“所以,师尊是看穿了这一切,却因为怜香惜玉,替她解围,所以随口认下?”
沈游之还抱有希冀,“总之,是师尊另有深意,不是我们真的有师娘了吧?”
白相卿无情地打破了小师弟的幻想:“游之,师尊是何等身份,什么时候给过人面子?他想要救下一名女子,有无数种不引人误会的方式。他开口说一句话,谁敢不从?何必用名声替她周全?”
“也就是说,这前世情缘是真的了?”沈游之蹭地跳起来,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师尊就算要找一名道侣,以他的地位,修真界的美貌仙子,谁不愿嫁给仙门之主?怎会偏爱一名凡间少女,这也差距太大了。”
“师尊向来清高孤傲,从不沾染风流轶事。”风飘凌迟疑,“我也曾听墨宗主说,师尊为红尘历练,的确有过一名凡间情缘,结为夫妻,琴瑟和鸣。不过凡人终究是凡人,早就故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游之讶然,他入门后从未听说,也从未听人提起。
“已经几百年了吧。”风飘凌不确定,“痕迹太淡,师尊藏得深,直至故去,也无人见过这位‘谢夫人’当面。”
白相卿拢袖,苦笑道:“师尊行事,我们从不置喙。何况,圣人境界感情淡漠,连我等也极难察觉师尊的情绪,平素,也不见他提起这段情,想来是过眼云烟,风过不留痕吧。”
“我本以为,师尊偏爱的是……”风飘凌欲言又止,握着茶盏的手一直在颤抖。“难道,一直是我想错了?师尊对他只是格外好些……”
三相正讨论的投入至极,却见他们话题中心的少女猫着腰,从窗前探出头,好似在偷听。
“怎么没声音?”风飘凌也一愣,照理说凡人偷听,他们早该察觉了。
红裙少女眨巴着眼睛,活泼可爱:“啊,我只是刚刚路过,不是故意偷听的,仙长们继续。”
风飘凌仔细打量,少女也只是一名毫无灵气的凡人,大抵是刚刚来,没听到几句就被发现了,也算解释的通。
清风轩僻静,清雅幽趣,是专门准备的圣人住所。
谢衍把他直接带回此处,而非另行安置,显然是要把少女放在自己身侧护着,避免这令全修真界哗然的前世情缘成为软肋,被人捉去,威胁于他。
这名少女丹唇素齿,原本料子普通的红衣布裙,如今换作仙裙绸缎,光艳耀目。
他抚摸鬓边,鸦羽似的墨发用玉钗挽起,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颈,胸前纵然有些平,也不影响少□□雅纤细的身段。如此盛装打扮,他秾丽的容貌更添几分明丽。
帝尊披着凡人马甲,对着三名师弟歪歪头,笑意盈盈:“我只是想来问问,良人在哪里呢,我想夫君了。”
“……”杀伤力太强,三相被会心一击。
“师尊喜静,尽量不要去打扰。”白相卿最先调试好心态,道,“若无要事寻师尊,不妨等等……”
“是很重要的事情。”帝尊披着马甲,开口即是石破惊天,“良人那么俊,我要去睡他。”
“……啊?”这话过于离谱,三相风中凌乱,半天没缓过劲来。
“知道夫君身份高啦,我会努力追的!既然喜欢了,哪有不努力的道理。”
红裙少女先是碎碎念,再一回首,明眸善睐,正是四月盛开的灼灼桃夭,他拍着胸脯承诺道:“你们放心,我会对夫君好的。”
“……”这是追的问题吗?脑子搭错线了吧。
殷无极作为魔道帝尊时,身份太高,不能与师弟们一般见识。见三人伴在师尊左右,他就算再嫉妒,只得端着高贵的帝王姿态,心里暗暗内伤,面上还得强行微笑。
此时,披着这脑子缺根弦的凡人少女马甲,他反倒毫无顾忌,可以尽情发疯了。
比起几百年前的步步谨慎,事事撇清,不给圣人惹麻烦。他自知时日无多,心态早已大变,懂得何为及时行乐了。
三相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蹦蹦跳跳地走到师尊门前,连门也不敲,径直推开,然后合门反锁。
他们像三个蘑菇蹲在院子里,眼睛瞪如铜铃,半天也没见喜静的师尊把人赶出去。
很快,房里还支起了圣人结界,不给半点窥踪的可能。
“啊?”三相面面相觑,开始恐慌了,“师尊不会是真的被这朵霸王花给睡了吧!”
帝尊这回不必委屈自己变成小狼崽,而是堂堂正正地走进圣人的房间,霸占着他的圣人夫君。
这种虚幻的名正言顺,依旧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舒爽,如同泡在温水里,他皮毛都要舒服的展开了。
殷无极刚一进门,就见圣人站在窗边,白衣如云似雾,神情淡漠,好似云中仙人。
他提着裙子哒哒哒跑到师尊面前,一个起跳,就揽住他的脖颈。
谢衍无奈,揽着他的腰,把他纤细的身体凌空抱起,然后让他坐在台前,背靠着雕花窗,与自己平视。
一瞬间,云端仙人就坠回到凡间了。
“我回来了。”帝尊笑的促狭,“圣人呐,‘前世情缘’念念不忘,回来找您。前生缘,结在他生里,您什么感觉?”
“故人久违。”谢衍揉揉他后脑的鬓发,声音温柔道,“陛下玩的挺开心?”
殷无极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他想做什么,谢衍都纵着他,只怕他郁郁寡欢,心向死亡。
“自是开心的,无论本座想要什么,圣人都会允,如此盛宠,本座为何不开心?”
帝尊晃荡着小腿,软底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他笑道:“圣人千年清名,唯一的风流轶事,就是有一早已故去的凡间情缘。既然如此,再添几笔,续一段来生缘也无妨吧。”
“是无妨,无论再添几笔,到底都是帝尊一人。”
谢衍看他眉目如画,眉心一点朱砂,还是先前他在凤凰林中替他点下的。他用指腹抚摸那定魂的记号,再勾勒他的明丽眉目,颇有几分流连。
谢衍正走着神,身着裙装的帝尊就笑盈盈地凑上来,温热的吐息拂在他的苍白脖颈上,轻啄慢咬,留下一枚枚胭脂唇印。
“我是来睡您的。”殷无极在他耳畔低语,指尖却灵巧地攀上他的玉冠,解开他的长发。
泼墨似的长发垂肩,谢衍没拒绝,而是抚着他的脊背,似是在鼓励他更进一步。
疏疏淡淡的圣人君子,本就是玉雕神像,如今却艳鬼缠身,被魔气入侵。
魔君非要把侵蚀圣人神像,让最完美泛出裂纹,直到穿透坚硬的外壳,噬他金身下的血肉,嚼了他的骨髓,融为一体,才算完满。
殷无极吻谢衍鸦色的长发和冰白如雪的颈侧,笑声喑哑:“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得您一世宠爱已是极限,今生居然也敢纠缠,不自量力地向圣人荐枕席。”
“圣人,难道不教训教训这痴心妄想的凡人情缘?”
云消雨歇,绯红的衣裙如同揉皱的花瓣,散落在高洁的白衣上。如同花汁染白雪,直白的视觉刺激。
幔帐拢着的床榻上,倾城美貌的魔君攀着洁白无瑕的圣人,丹颜带红晕,墨发垂落如云,覆在猎物的肢体上,与之纠葛着,极是吸人精魄。
“及时行乐。”殷无极自背后覆上,语调低哑缠绵,“圣人,与尊夫人生死别离数百年,却被夫人睡的魂颠梦倒的感觉如何?”
谢衍见他还在提那本被他尘封,如今又如救命稻草般拿住的身份,大抵也懂了他的心境。
殷无极初登尊位,当时漫不经心地一句寿终,埋藏了“谢夫人”这个身份作为凡人的一生。
他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不必在意这戏谑似的身份,认为他们还有很多可能。
但当殷别崖站在生与死的节点回望,却发现事到如今,他与谢衍的关系深埋地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有,竟是还不如凡人少女,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唤一句“良人”。
他对过去的回望与流连,他编织出来的转世情缘,难道不是他的呼救吗?
“别崖,你当真如此释然,不眷恋这人间?”
谢衍被美艳绝伦的魔君环在怀中,却能穿透他扑朔迷离的行事作风,看到他的最本源。
殷无极如蝶翼的睫羽颤了一下,“圣人,浮生如梦,你我何不沉溺于这温存,别去揭破。”
“圣人光耀万年的履历中,这是我仅有的,能在您的人生里留下一笔痕迹的机会了。”
第390章 圣人偏私
人言可畏。
但是比起与魔有染, 与一名凡人有前世姻缘不过轶事,对于圣人清名无甚妨碍。
殷无极环住谢衍温凉的躯体,下颌搁在他肩头, 却冷静道:“自风波海一事后, 仙门对圣人颇有质疑,甚至开始怀疑您与魔道结盟的动机。”
收拾过魔宫残局,来仙门求助之前,他自然听说了些许风言风语,关于圣人的,关于他的。
连盲信师尊的风飘凌都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可见圣人在风波海一事上做的有多不遮掩,个中连锁反应, 直到今日仍未消退。
谢衍不在意, 他不能不在意。
殷无极轻轻提起,是在解释自己看似疯癫行径背后的逻辑, 却又促狭:
“等到流言平息, 凡人身份自然随时可以抛却。不过,圣人不免像几百年前那样, 背上无心无情的名声, 被芳华夫人再骂几句渣男了。”
谢衍知他玲珑心思, 敏感多情,极怕自己的存在辱他清名, 叹道:“若只为此事, 吾会解决,不必帝尊委屈。”
“怎算委屈?”殷无极凑近,笑的明丽。
“本就是本座惹出的麻烦,自然要本座来平息。再者, 本座只是扮个凡人,却能堂堂正正地黏在圣人身侧,闹着您,见您露出不一样的神情,这多么好玩。”
说罢,殷无极拢了拢衣襟,深红里衣衬着苍白肤色。越是反差,越教他绮丽多情。
魔君伸手,把墨色长发撩到背后,少许滑入衣襟间,黏在脖颈处。他修长的颈侧还浮现着隐隐魔纹。很淡,他竟然没有发觉。
谢衍眼眸微深,拽住他的一缕长发,迫他低头。继而,他的手指从殷无极脖颈处的魔纹勾勒,覆上侧脸,沉声道:“这魔纹是怎么回事?”
殷无极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他垂着头,眼眸映着师尊身影,道:“不知道,兴许是昨夜双修时太激动……”
他惯性找个理由糊弄,却被谢衍看穿。
“你不对劲。”谢衍目光锐利,唇畔淡红,却逼视他,“自从知道天道傀儡一事后,你时常恍惚,心不定。难道,帝尊竟是有自戕的念头?”
“……”殷无极不答。
“别崖只想着及时行乐,却不曾解释何为‘及时’。”谢衍冷声道,“再无他时,就是你的及时?”
殷无极沉默良久,道:“圣人也知晓,本座是个无底洞,无论圣人投注多少筹码,也无法改变结局,只是徒劳延命而已。”
“延命怎算徒劳?”谢衍不赞同。
殷无极坐在榻边,明明是纵情过的魔魅,却在垂眸敛容时,不免显露赫赫帝王姿态。
他尚且冷静,沉吟道:“魔宫之变后,本座彻底明白,如今的北渊已经不需要一个象征性的‘神’。政与教,也到了分离的时刻。但本座尚不知晓,余下的寿数还够不够走完这段过度时期……”
风波海后,殷无极的头顶始终有一柄高悬利刃,随时会落下来,将他的残命斩杀。
魔宫之变看似人祸,种种巧合背后,却有着天的推手,否则,一切不至于此。
命就是这样不公。他成为魔尊之后,也曾天真地以为摆脱了天道的影响,不再为人傀儡,从此海阔天空。
随着他对道的理解越来越深,与天道的联系却逐渐紧密。百年倥偬,直到心魔汹涌反噬,他才知觉大厦将倾。
若是北渊魔尊以政教集权之身,化作天道傀儡,会带来什么样的悲剧?他完全无法想象。
但是,如今的魔宫不能缺了帝尊的威势。他终是要回北渊做完剩下的事情,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终焉到来前,他会回来寻谢衍,求圣人给予一场永眠。
在殷无极离开身侧的几日中,谢衍曾问过红尘道,天道傀儡之事可有解决之法。
答案是无药可救。
“谢云霁,与你拉锯的另一端,是此间之天。人如何与天争命?你等的挣扎,不过蚍蜉撼树。”
道的悲悯残酷而天真,“你若是为他好,且帮他选个不受苦的死法吧,总比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来的强些。”
谢衍固执,最是听不得这些。他大抵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殷无极还有救的人。
“还有哪里痛?”谢衍抬眸,抚摸他脸上越发鲜红艳绝的魔纹时,无端听见死亡逼近的足音。
天道的侵蚀,在弟子尚且年轻的至尊躯体上留下痕迹。
他的容色越是盛如荼蘼,生命越是转瞬即逝。这一生如扑火,他活的残酷又凄美。
“不疼。”殷无极望着他,秋水凝眸,波澜乍起。他笑道,“有师尊保护我,我哪里会疼?”
他跟在谢衍身侧,始终没有告诉他丝毫痛苦。
前几日离开,殷无极说着是去看些新奇的机关术,实则是去长临城外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他设下结界,硬是熬过三日魔气倒行,心魔幻象,再捱过情劫反噬的苦楚,洗去一身淋漓血色,才如常归来,化作恃宠生娇,无法无天的转世情缘。
谢衍身边是他的安全区。师尊会帮他驱逐黑暗与心魔的侵袭,只要他捱着情劫的燎灼,而这些他已经习惯。
情劫无解,要么熬到痴狂,大道无救,疯癫至死;要么为求解脱杀死情人,斩断尘缘。古往今来,除却一方死亡,情劫也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法。
殷无极痴恋千年,是断然杀不了谢衍的,只想死在他的手上。
两人皆知晓对方未说真话,气氛一时僵住。
最终还是殷无极笑着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师弟们见本座在圣人房中呆了一宿,玷污了他们心里高洁的师尊,心态怕是崩了,圣人还得多安慰几分。”
谢衍嗤笑,披着雪白儒袍慵懒起身,单薄衣衫却难遮掩他清瘦身躯上疯癫的痕迹。
他也不兴得遮掩,被发跣足,径直下榻。他理也不理藏了一堆心事的帝尊,竟是疾步欲走。
“圣人,生气了?”殷无极见他露出几分愠色,忙跟过去,“您等等我。”
“知道还问。”谢衍驻足,墨发披散,侧眸看他。
他往日冰冷容颜也透着几分薄红慵色,分不清是恼还是怒:“殷别崖,我待你还不够纵容?陛下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全然随着性子。上一刻吾妻还唤着夫君;下一刻吾的夫人说没就没,吾还得承受‘丧妻’之痛,在旁人眼中白白做一回鳏夫。”
“圣人这般在意?”殷无极几百年前把刻好的谢夫人牌位递给他时,也没见谢衍脸色有几分变化,只是斥他两句,就轻轻放过了。
殊不料,这旧账至今师尊还记着。
“在意?吾当然不在意,帝尊做过的任性事情,哪止这一件两件?若是一件件在意过来,吾非得被你气死。”
谢衍冷笑,握住放置在剑架上的山海剑。刹那间,剑锋出鞘,直直指着殷无极的喉咙。
殷无极掀起绯眸,示弱似的举起双手,停步,笑道:“都拔剑了,您还说不在意。”
谢衍一抬下颌,剑如白虹,杀意凛然如雪。
他压了许久的恼意,全倾泻在自家任性情人身上,“殷别崖,你想活时,来我身侧寻求庇护。你想死时,亦是求我予你一死。这荒唐要求倒是多。”
“难道,我谢云霁竟是个毫无脾气的面人,予取予求,你向我求了,我什么都得答应你?”
殷无极眼睫一颤,没答。他微微抬头,让剑进一步抵着他的喉头,把弱点尽数暴露给枕边人。
那一点锋芒如星,在他喉间留下如朱砂的血痕。
“师尊……”他轻唤,却是因这极美的杀意,恐惧中亦带着兴奋的战栗。
“吾若不首肯,殷别崖,在你这次心魔动荡平息之前,不准离开吾的视线范围半步。”谢衍用剑指着他,灵气如芒如网,将猎物彻底笼罩。
谢衍没有逼问他这几日去哪里了,他定是会说谎。
但见殷无极魔纹都浮现出来了,谢衍容不得他再离开片刻,非得把他拴在身边,直到他的心魔再度稳定下来。
“不准隐瞒身体异常,不准胡思乱想,不准自伤自毁,不准单独行动……”他说了一连串禁令,事无巨细,几乎恐怖的控制欲。
这密不透风的捕获,教人难以喘息。殷无极这般送上门来,却是一头扎进了天罗地网。
“这么严格?”殷无极非但不怕,反而笑了。
“别崖,你若擅离一步,就怪不得我捉你回来。”谢衍冷笑,“从前容你让你,是你还懂点事,知晓回来求助。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魔洲事务若是只会消耗你的生命,减损你的寿数,为师凭什么把你放去魔洲?”
他情急之下,竟是偏袒的紧,在世人中也分了亲疏远近。殷无极独划一档。
“真是荒谬,吾的千年心血,难道合该为北渊魔洲做柴薪?”
他明白殷无极能救万万人,能保一道安宁稳定,但是这不能以牺牲他的弟子为代价。何况他这么痛苦,凭什么这代价是他?
谢衍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求长生,千年已成执念。他求的是这大道不孤,谁也不走在谁之前。
这难道不是圣人偏私?
“圣人,天下为公。”殷无极一怔,“您忘了您的大道吗?”
“……”谢衍阖眸,心中却纷杂。
这些年,他无数次送殷无极离开他身边,哪怕他心里想要留下他,甚至几欲拔剑强留,终究忍下,见他远走。
如今,他不忍了。
相伴千年的情人,他最骄傲的弟子,心神相通的知己,他凭什么将他拱手让出去?
殷无极明明一身伤痕,身缠因果,像是湿漉漉的小狗叩他的门扉求救,心中竟还想着残余寿数怎么烧才最划算。
真是,不知所谓。
“过来。”谢衍威胁完他,再弃了剑,把他召到身边。
殷无极依言靠近。
圣人一反常态,拽着他的衣襟,淡色的唇吻上殷无极受伤的喉结,温柔又悚然地吮去他的鲜血。
铁锈的滋味。
谢衍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暗潮:“别崖,你既然当初选择做我的情人。那么,这就不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想逃离便能逃离的关系。”
“我纵容你,也是有限度的。”他淡淡道,“倘若你某一日触及底线,就不要怪为师使出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
“你不会想看到那一天。”
殷无极毫无防备,他此时尚且不明白,他的师尊未来会疯癫到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