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魔宫终章
在魔宫紫微殿忽明忽暗的灯影中, 将军铁器加身,甲胄冰冷,俊美的侧脸竟如此狰狞。
他单手持刀登上台阶, 身影拉长、扭曲, 最后映衬在黑石砖墙之上,手臂抬起,扬刀。
本应浑厚的钟鸣,刺耳似兵戈。长刀映衬灯烛的影,一声呼啸,好似将过往撕裂。
他没有劈下去。
赫连景再度逼视那位垂着眼眸,看不清晰容色的君王,杀意明明刺骨, 但眼底是看不懂的复杂涟漪, 他声音嘶哑:“陛下,不杀我?”
照理说, 他们存在境界天堑, 殷无极只要认真起来,他就无法对身为至尊的陛下造成任何威胁, 他甚至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陛下却如雕塑般寂静, 眼睫也不抬起, 好似不愿看他一眼。
质问、憎恨、失望,什么也没有。他只能从寒灯之下, 窥见他面上空白疲倦的神情。
魔君玄袍逶迤如浪, 膝上置剑,却不出鞘,乌色长发披散两肩,如丝缎, 面容苍白如雪。面对杀意,他甚至连一根指尖都没有移动,犹如安静的雕塑。
黑金色的王座边,荆棘缠着王座攀爬,如同禁锢。蔓延,蔓延。
君王垂下疲倦而虚无的眼睛,好似被岁月凌迟,声音也如同被刀锋刮过,哑的厉害:
“赫连将军若是认为,本座指点的方向,不该是北渊洲的未来。那么你的刀,为什么不落下来?”
他身上的神性越发浓重了,好似他就此化作一个无情的符号。
面对这样平淡的,甚至不能称作质问的话语,赫连景执着刀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好似拿不稳这利刃。
不同于安排刺客,构陷同僚,掀起叛乱。他怎么能亲手弑杀自己保护几百年的神?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弑君”这个选项。
殷无极淡淡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弑君,会让你得到这最高的权力,再去实现你的理想与正义。时过经年,魔道已经整合完成,也度过了最难的时间,本座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你若想做什么,忠诚或背叛,但凭本事,为什么还在犹豫?”
在赫连景执着刀接近的一瞬间,他厌倦权力到了极致,活着都是负累,他只想要永久的安息。
“弑君?我为何要弑君?”已经偏执到疯狂的信徒顿住,他似乎意识到了面对非暴力不合作的殷无极,刀刃无法威胁到他。
弑杀殷无极这样的君主,风险极大,成功率不高,他不愿,时局也不会允许。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弑君而来的。
他缓和下声音,道:“……陛下,一切条件都齐备。您只是短暂地走错了,很快就能回到正轨……只要您愿意让步。往后,您依然是魔道的君王,这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话,对殷无极来说已经很远了。他阖上眼眸,让心底棺椁的黑烟溢满了识海——心魔快关不住了,它在叫嚣着血。
“叛臣,叛臣,杀了他——”
识海里逐渐凝固成型的心魔,发出古怪的尖啸,“你寄予厚望,却又让你无比失望的人,这些面目全非的人,杀,杀,杀。”
“北渊洲最不缺的,就是想要一步登天的魔修,杀了,再换上足够听话的人,于你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君王自毁的情绪,一声磅礴如惊雷的怒喝,自殿外响起,声震层云。
“——从陛下身侧,滚开!”
紧接着,昔年大破坚阵的红缨枪脱手,自赫连景身后飞来,枪尖斜刺入他面前的地面。
枪杆横亘,腾起的罡风,将叛臣与君王清晰地分割到两侧。
萧珩进殿后他一步,站在长阶尽头。他依旧维持着投掷的姿态,逆光时的面容看不清晰,压迫感沉沉。
他从浓稠的黑暗里走出,铠甲残损,披风染血,长发被血迹黏成一缕一缕。可见他鏖战至今,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萧珩原本还在迟疑,重伤时贸然接近君王之所,无疑是自投罗网。面对心思幽沉,且有足够理由卸磨杀驴的君王,他的本能在报警,提醒着他逃,不能做风险这样高的事情。
但是见逆贼逼视君王,口口声声说着“憎恨”,他已经刻入骨髓的赤胆忠心又占了上风。
萧珩冷沉沉地笑,气死人不偿命:“喂,开什么玩笑?窃国之贼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开口那股傲慢的上等人味儿,都要把老子熏晕过去了。就你,嗤,什么玩意儿,还敢对陛下说什么‘恨’——你他娘的配吗?”
“萧珩!”赫连景回身视之,唤他名字时的杀意溢散,一字一顿。
他那狰狞的神情,寒意森森。这是真正的狼顾。
锋利的杀意如锥刺骨,而百战浴血后的将军不畏不惧,又往前重重踏了一步,琥珀色瞳孔近乎竖起,如同如真正的狼。
“赫连景,你算什么东西?弑君,你也配?”他张开雪白的利齿,好似随时都会咬断敌人的脖颈。令人心神震颤的威压。
两头嗜血的狼狭路相逢,结果唯有厮杀。
萧珩显然被车轮战耗尽了魔气,与全盛的赫连景对上处于劣势。
陆机那一笏板,为他争取了一炷香的喘息时间,也让他利用春秋判构造的地形风筝赫连景,等到了陛下带兵回援。
殷无极既然来了,他这样重的伤就不该现身,合该等到尘埃落定时再出现在自己麾下的魔兵面前,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
但他见殷无极表露出一二自毁的念头,萧珩还是忍不住,一步踏进紫微殿内。
“喂。”年长的将军甚至都不愿再喊赫连景的名字,满眼的轻蔑,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
萧珩一抬手,那枪杆震颤,再度飞回他的手中。
“知遇之恩的重量,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压根不懂。”
萧珩无论与君王有何龃龉,但遇到这种时候,他又像个真正的大哥,最是不讲道理,最是护短。
他如狼一般窥看着敌人,沉下身体重心,执着枪,好似随时都要发起惊艳的一刺。
“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信任你,你背叛他,你凭什么?”
赫连景见他摆出了杀人的预备,也登时刀势起手,浑身紧绷,与他周旋着,寻找负伤的狼王最致命的破绽。
他不肯在老对手面前说实话,冷冷道:“陛下走错了路。我不得已发动兵谏,固然会委屈陛下,但这是为了北渊洲!为了魔道……我的苦心,我的忠义,你懂什么?”
“操,你他娘的再敢逼逼一句,老子弄不死你。”
“为了北渊洲,忠义,骗鬼呢?恶心老子是吧。”萧珩啐了一口,眼神尖锐冷峻,“谁家忠义之士,是能持刀上殿,忤逆犯上,逼君王就犯的?你要是算忠臣,那老子不得把忠孝仁义的美谥都加一遍……”
都是百战之将,胜负本就在毫厘之间。
可赫连景毕竟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负伤的狼王,不过金铁交接数十次,他就从萧珩凌厉的枪风中,窥见了一丝空隙。
长刀狠戾,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萧珩打架时混不吝,也不顾及仪态,就地一滚,好险避过。但是侵略性极强的魔气还是从他肩头爆裂,连环撕开血肉,甚至炸开了他半身的铠甲。
萧珩也是个狠人,他用魔气直接烧灼半身,哪怕伤口被烧的血肉模糊,他也用最快的方式止了血。全程,他就没从唇角溢出半声痛字,好似支撑他的是一具钢筋铁骨。
他再执着枪时,仍然站得稳,但肩头的伤势让他暂时废了一只手,只得垂在身前。他单手持着抢,气势仍然不落下风。
“陛下,该醒醒了。”萧珩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也没有蛮干,而是提高音量,尝试唤醒王座之上明显不对劲的那个人。
殷无极自方才开始,就断绝了对外界的反应。
他咬着牙关,却是笑了:“……陛下,就算是生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心魔,也得看看场合吧。不想管这片你亲手打下来的江山了?还指望别人看顾,谁能比你行?殷老弟,殷别崖,你晃晃你那聪明的小脑瓜行不行,积水了?生锈了?掉链子了?”
君王眼睫轻动,漠漠的目光投向战场,好似给出了些许反应。
“……头好痛。”殷无极按着额头,心魔在侵体时,他几乎没有了外界的感知,直到被兵戈声唤醒。
除却紫微殿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殿外的碑林已经成为扭曲的、赤红的黑红色旋涡。
那样诡谲的景象,让人心头发寒,他果真是生出心魔了。
魔君微微倾身,长发如鸦羽垂下,遮住疯癫的血色瞳孔。他的玄袍鎏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长袖擦过,无涯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剑光出鞘。
血浪在他宛如滚滚黑雾的袍角处翻涌,他走近。
“心魔?”赫连景顿住了。
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即使随行于君王两侧,殷无极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心魔的存在。
“是啊。你小子真该死啊。你唤醒了不该唤醒的东西。”萧珩简直是要被他气笑了。
他格开他的刀,杀意四溢,“真想把你剁了。”
可惜不成。他半身浴血,能保命就不错了,实在手上没劲。
“陛下的情绪一向稳定,就如同这不变的秩序,怎么会有心魔?”赫连景嘶声,他的眼睛中好似有血丝,显然也不怎么正常。
萧珩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存在:“魔这条道途,往上修的,哪有不疯的。心魔,陛下原本压的好好的,你想死就自个抹脖子,找个干净的地方埋了,你逼他做什么?”
“闭嘴。”赫连景眼神一戾,显然有所动摇。
他向后疾跳,与萧珩拉开距离,一边关注那提着剑走近的玄袍身影,一边戒备着随时会攻上来的敌手。
他并不怕自己会死,不如说他策划了这一切,操盘着整场魔宫之变,想要奔赴的就是这样的终局。
于他而言,死如归程。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又犯下了背叛之罪,实在对他不起。唯有死在陛下手中,才能得到审判。
萧珩的阻挠让赫连景十分厌烦,他冷峻着脸,反噬的狂信徒我行我素,却不知自己神情有多疯狂狰狞。
他手臂紧绷,周身凝起淡蓝色如电光的魔气,重刀劈下之前,他甚至失言道:“萧珩,别碍事,只要陛下杀了我,今夜的一切都能结束。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萧珩一怔,似乎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呼吸一时粗重。
就在那短暂的三息沉默里,他想透了来路和因果,心里大骂他疯狂,额头青筋却根根暴起,当真急了:“……你逼他杀你?你有病?有病就治,发什么疯?”
若说刚才还是谨慎的周旋,意图拖延时间,现在萧珩的攻势更猛,好似发了狠,要在殷无极动手之前杀死他。
总之,不能死在殷无极手上。绝对不能。
萧珩枪风刚猛,用上了压箱底的最后一点魔气,刺透他的右肋。可赫连景皮糙血厚,他难以一击致命,只得又后撤,道:“他娘的,你不知道陛下有多重情义,逼他杀你,赫连景,你怎么不上天呢?你给老子滚过来,头伸着,老子剁不碎你——”
钟声又响起了。狼与狼撕咬相争的声音被吹起的罡风湮灭。一切都归于扭曲的寂静。
在血雾消散之前,殷无极不知何时,从王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他玄袍临风,提着剑,苍白手背青筋暴起。很难说他如今是清醒还是疯了,他的眼中是再也抹不尽滔滔血狱。
“萧珩,退下。”
简简单单的一句命令,如同扼住了狼的咽喉。
毕竟是魔道的至尊,境界低于他的人,都很难反抗这种命令。
言出法随,银铠朱袍的将军握紧的长枪,明明快要攻破敌手右肋的破绽,此时竟然难以再往前刺半寸。
萧珩手臂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还要和他博弈:“不退。”
“……你太累了,休息吧。”他的语气略低下来,明明没什么波澜,却因为叹息,而显得温柔几分。
殷无极漆黑的身影擦过他身侧时,略略抬手,放在了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渡出一缕含着“道”的魔气。
“滚,你小子,别抢……老子人头……”萧珩似乎还想反抗,但他身体沉甸甸的,眼前被血雾模糊,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像是坠了千斤顶。
他抹去眼帘流下来的血,一阵红一阵黑,看不清晰了。
魔气缭绕在他身侧,弥合着他的伤口,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萧珩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只得勉强以枪撑住身体,半跪在地上,将军仰起头,看着一切不可避免地滑向最糟糕的地方,无奈地道:
“……有这样令人操心的君王,算哥倒霉。”
萧珩与赫连景,随着他从最初走向最终的两名将领,在惊变的这一日到来时,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萧珩固然与他存在龃龉与利益冲突,两人的关系还一度僵硬到极点,哪怕在九重天见面,君臣两两相望,无话可说。
但在大是大非之上,萧珩脑子清晰,总能审时度势。在私交方面,他重情义,守承诺,肯为兄弟两肋插刀。
他哪怕心中怀着猜疑,面对死生大事,他永远挡在君王之前,守着最初的承诺。一切的矛盾皆可以搁置。
而赫连景,在九成的时候,都是实践着他绝对的忠义。
他甘心作为君王的刀刃,百分百地完成着他的愿望,如此热烈地狂信,视他为全知全能的神,并且认为只有君王才能带来黎明。
可是臣子只要有一次的不臣,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推翻。忠诚会被认为是隐忍不发;服从会被认为是枕戈待旦……没有什么天衣无缝的伪装,能够披上一辈子。
在赫连景策划了风波海弑君案,哪怕他并不觉得会成功,是为了寻找魔宫的缝隙,达成撕裂魔宫、煽动叛乱的目的——但他始终是对君王,下了杀手。
凡事,论迹不论心。
除了逼反了大魔世家叛乱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呢?
中央禁军在他麾下,其叛乱也有他在其中挑动。他想要一并清除掉盘根错节的根系,毁掉全部的利益网,所以只会疯到点炸所有的暗雷,让殷无极心忧卧榻之侧,再也留不得他们。
他甚至想要除去萧珩这名对手,将地方清理一遍。可是他选择忠义,在这样危机关头仍然不背叛陛下,这件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这样,或许就能找回一个干干净净的魔宫,没有混杂着多重势力,能够再度起航,向着失落已久的梦想前进。
赫连景对外说着“清君侧”,实则清楚得很:兵谏之后,殷无极是留不得他的。他的人头,是平息这场叛乱的最佳祭品。
但他心里十分平静,因为事情,真的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殷无极现在的模样太异常了,他如同从赤练血海中捞出,又在烈火中淬过,走出无边浓深的黑暗,鸦羽色的发无风飘荡,绯眸如血,平静中带着疯癫。
他们很难分得清,他是往日那个喜怒波澜不惊的君王,还是被心魔所控,成为杀戮的代名词。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并说完吧。”君临的帝尊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叹息。
此时连伤悲都褪色。
“……唯有血才能平息这叛乱,已经,没得选了。”
“那就,请陛下自取之。”赫连景听罢,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看着玄袍魔君扬起的剑锋,露出了“总算如此”的平静神情。
“看在为臣三百余年的份上,臣有话,想对陛下言明。”他扬起头颅,道,“臣忠于陛下,并未改变。”
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之后,又要殷无极杀了他的真正目的。
“风波海一事,臣在背后谋划,今日供认不讳。”
他想说的很多,但是当他真的面对动了杀心的殷无极时,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了。
“悖逆如臣,辜负陛下期待与栽培,陛下不必留手。”
在这段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收拾了思绪,轻声道:“魔宫大狱,将会是历史上……罄竹难书的一笔。陛下之名清清白白,不该沾染这些罪,臣死之后,修史之时,自当全部归结于臣……祸乱魔宫,意图谋反,弑君犯上,勾连党羽……”
“陛下唯有以臣的头,平今日之叛。以臣之名,肩负接下来的血债。这样,魔宫弊病皆除,哪怕死伤无数,至少……接下来的几百年,魔宫还会正常转动,前路,也没什么阻碍了。”
赫连景根本不在乎这场叛乱中会死去多少人。生为魔修,鲜血为河流,人头为舟楫,他只要结果。
“……臣殉道以后,请陛下把臣,葬在启明城。”
“碑上,不必烙下罪臣的名字。”
殷无极阖着眸,并没有说话,他在聆听。
罪臣用沉重的执念压上他的双肩,这让本就在血与火中煎熬的君王踉跄着。这生命的重量,换做旁人,足以将他摧垮。
罪臣看着他,眼里却有着热忱的星芒,那是信仰,他道:“只是希望,臣的血,能够唤醒陛下尘封的那个理想。等到实现的那一天,请陛下再去启明城的英雄碑下,告诉战友们吧。”
赫连景说到这里,也觉得其中的期待太过苛刻而沉重了。
他以最残忍的方式唤醒了君王尘封的伤痛。他近乎是把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用血强行绑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去践行,去探索,去实现。
金吾的盔甲沉重冰冷,他摘下头盔,单膝跪在地上,甲胄敲击地面。
他长叹一声,觉得没有什么没说完了,道:“陛下,请动手吧。”
殷无极听罢他的想法,沉寂了片刻,最终沙哑地开口道:“以魔道为见证,我答应你。”
见他誓言落下,化为道之禁锢,萧珩陡然变了脸色。“陛下,你疯了,这你敢答应?”
可他现在阻止,已经迟了。
无涯剑扬起,剑光一闪,罪臣头颅落地。
鲜血不规则地喷溅着,染满肃立的君王半身,烫热、猩红、炽烈,如同熔岩烈火。
臣子无头的躯干还维持着跪地的姿态,似乎是因为这一剑太快,他并未被那膨胀的力量碾为灰烬,而是保留于世。
殷无极半身染血,目光迟缓地,看向落地的那颗人头。
他屈身,抓住刚才还活生生的臣子的发,提起了他的头颅。
“好轻……”他提起那头颅上染血的长发,用手拂过他的眼帘,慈悲地合起了他不曾瞑目的眼睛。光泽再度消失了。
头颅的皮肉迅速失温,还鲜活的皮肤泛着青,滴答的鲜血从断口落下来,一捧血落在玄袍的帝尊身上。
“你,唉……”萧珩站起身,端详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不敢近身。他分不清,杀了赫连景的那一刻,是心魔做出的决定,还是他自己。
“陛下,你现在,是心魔吗?”萧珩问道。他心里却不切实际地希望着,回答他的是暴戾疯狂的心魔了。
魔君寂静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道:“亲手杀了友人的滋味,原来是这个样子。”
“……看啊,热血未凉呢。”他五指间都是血迹,烫热的。
殷无极转过身,微笑着的倾城容色上,染着狰狞猩红的淤血,又勾勒出深刻皮肉中的鲜红魔纹,直直蔓延到他的脖颈深处,好似某种跗骨的病变。
萧珩心里一凉,心里苦笑:这下可没救了。
他想说些这位死去前同僚的坏话,可是无论是宽慰还是抹黑,都已经什么用也没有了。
他果真了解君王的性格,连死后的一切都算计到了,也是求仁得仁。
木已成舟。他死前近乎偏执的愿望,得到了殷无极的首肯。
等价交换。
赫连景早就打算好了,用自己的头重置一切,开启新的魔宫,新的时代。无人流血,他来流血,一劳永逸。
这每一滴留下的血,都是有代价的。
萧珩还站在原地,看着罪臣头颅的君王走到那无头的尸首面前,微微弯腰,好似要把他的脑袋放回脖颈上,再最后一次告别。
他或许是抱有细微的幻想,这位跟随他许久的臣子,还能再睁开眼睛,作些不夹杂冰冷算计的温情告别。
可是殷无极刚刚把断口放上去,头颅没有睁眼,依旧是惨白无生命的皮肉,他却想起了当年也是在九重天上,最初跟随他的战士们挡在他面前,骸骨森森的躯体了。
殷无极的眼瞳微微睁大,像个骤然被打开尘封记忆的孩子。永远经历着那一场噩梦。
萧珩似乎忍耐不了这种,他咬紧牙关走上前,想把他强行带出这里。
可是,他站在三步远处,身影凝固着,再也无法接近了。
那位近乎于北渊真神的存在,竟然跪倒在地。他太痛了,魔纹蔓延在苍白的皮肤上,艳绝而冰冷。他却抱着那头颅,如同失路穷途之人,又似纯真稚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悲泣着。
今夜的惊变之后,在魔宫亘古不变的相似月光下,故人的熟悉的面容,还能留下几个呢?
他的声音嘶哑,垂着头,眼睫阖起,血泪却蜿蜒着,止不住地流下来了。“萧珩,你,还有陆机、程潇他们……”
“你们,也是如此恨着我吗?”
第372章 新的开始
九重天帝京的叛乱, 最终还是在腥风血雨中平定了。
长夜将尽,寒风冷彻,黎明光芒初至时, 八重天的地面上都凝结了一层厚厚的血。
将军府这等交战中心地带, 府邸赤火绵延,又被大雨熄灭,只余下断垣残壁,尤带荒草青烟。
程潇与返回魔宫的陆机交接了事务后,没有觐见陛下,而是独身返回战火中被焚毁的丞相府。
锦绣焚灰,金银作土。空置的府邸里不但被乱军蹂/躏过,此地后来还发生了激战, 是陛下调兵平定叛乱, 压根没受降,直接将这群仓促间叛乱的大魔勋贵通通就地格杀。
程潇走过已经染成血红的池塘, 这里曾经还是一处风雅景致, 现在却是满地狼藉。他撩起墨绿色的袍角,小心地避开飞溅的血, 但脚下还是踩到硬物。
他低头打量, 是一串断了线的明珠, 成色极好,却被泛着青紫的断手紧攥着, 蒙了血雾。
“昨夜, 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程潇这样自语,面上却不带怜悯或是忧悒的神色。
“妄图反叛,却撞上陛下的铡刀,真是可怜啊。”
向来是坐于重重帘后操纵风云的一代名相, 城府极深,说出的话也未必真心,只是遮着虚情假意的画皮罢了。
程潇在相府的池塘边,找到还未被推倒或者劈开的石凳,弹指拂去血痕,撩袍而坐。
漂浮血色的池塘,如有赤霞倒映水中,丹桂初发,树冠却被横着劈开一个豁口,尤如断头。他随手折了一支垂落的丹桂,放在鼻翼下轻嗅,幽香混杂洗不尽的血腥。
“陆相,寻我?”程潇看向拐角处,笑容不变。
“程相。”陆机见他并未着朝服,身侧也未跟随死士,而是一身墨绿猎装,好似随时要远行。
他犹豫片刻,从角落走出,从袖中掏出一个玄底金纹的卷轴,道,“有一道陛下的旨意,是给你的。”
“旨意啊,陛下不亲自下令吗?”程潇叹息,“是不愿见我?”
“程相曾为魔宫立下大功。”陆机攥着卷轴,并未展开,却字斟句酌。“在陛下被困于魔宫时,义无反顾进宫勤王救驾,此乃……”
“昨夜,陆相可见到天街的景色?”程潇看向半池赤红,打断了他连篇的溢美之词。
他以桂枝指向庭院之外,道:“骑兵如风掠过长街,刀兵相接,血肉横飞,尸首成堆,烈火燎原。明明是曾经身穿一种甲胄的同袍,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但很多人都死在了阴谋之中……”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无比清楚。他不会原谅这样的背叛。”
陆机沉默不语,他在魔宫之中被罪臣赫连景掳走,甚至被挟持用来叫开武库大门,他差点要被归于乱党之列。
若非他当众给了赫连景后脑一笏板,拖延了宝贵的时间,等同救了萧珩一命,让他等到陛下赶到。恐怕,他也没那么容易洗干净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殷无极和他说了当日他为何会暂离见微殿——是程潇引他出去,才造成了陆机被掳的空档。
暴雨前夜,一切蛛丝马迹都可能包藏祸心。恰恰是这个时候。程潇不知情,可能吗?
与他共事许久,各司其职的右相,将手中桂枝置于臂弯间,徐徐转身,如同抱着满怀金翠。
“陆相心中在意,觉得程某这个人重利轻义,立场不明,见风使舵?”程潇唇畔有着闲适的笑意,如同锦衣华袍的曾经,“陆相传承史家,向来秉笔直书,厌恶墙头草也很正常。”
“何况,程某此时在陛下心里,恐怕等同佞臣吧。”程潇毫不讳言,“……啊,这是揣测上意了,不敢不敢。但是这道旨意,程某心里多少也有准备。”
“陛下认为,罪臣赫连景掀起叛乱,程某知情,甚至纵容。”
陆机依旧青衣白裳,在这被焚毁的丞相府里久久伫立,叹道:“程相不解释?”
“他要用自己的性命去终结一切,践行他自以为的忠诚,程某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实在劝不动,也就不劝了。”
“程某与他向来走得近,若说什么也不知道,陛下自然不会信。”程潇继续道,“倘若他仅仅是打算与那群他厌憎至深的大魔同归于尽,也是帮陛下分忧,肃清魔宫,我有什么好阻止的。”
程潇脸上的笑容敛起了,逐渐面无表情,“唯一让程某生气的……谋划刺杀陛下,难道不该死?”
陆机颔首,他看过昨夜陛下衣襟上,袖袍上,甚至眼底的的斑斑血痕,他丝毫也不同情那位已经变成一颗头颅的前同僚,反倒觉得他死的太痛快。
程潇悠悠然道:“至于程某做了什么……其实也不多,只是旁敲侧击地出出主意,在关键的节点,顺手推上一把而已。同谋,怕是算不上。”
“再说,我与他虽说都随着陛下自启明城起步,但是启明城是他的家乡,而非我的,我有什么必要参与谋反,与陛下作对,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陆机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眼神端详着他。
“富贵作尘,锦绣皆灰。换个人来看,或许能看出物伤其类,枯荣之悲。”
程潇双臂展开,好似拥抱血战后的风,他脸上甚至有着平淡的笑容,“但我偏偏不悲。”
“自取死者,我不劝。他的死,多少值这个价。”
他此言,又透着商人精明的冷酷了。
“程相精于算计,称量天平两侧的重量。”陆机道,“无怪乎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说到这里,难免带上些个人情绪,“……与程相同朝为官数百年,到底我还觉得,除却政见不合,还能说上几句话,勉强算是个朋友。没想到,该除我时,程相也是毫不手软啊。”
程潇微笑道:“当日我请陛下相见,是臣发现赫连景有异动,特地去提醒陛下。陆相,不必用猜疑的眼神看着我,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还不至于这样害你。”
他这话是真还是假,陆机猜不出来,叹道:“程相多谋,若非这些年来程相留手,陆某是玩不过程相的。”
程潇却站起身,双手拢起,向他深深一揖。
“陛下。”
他看见了陆机背后,如黑雾般出现的人影。
“陛下,您怎么来了?”反而是陆机惊了一跳,他拿着旨意前来时,以为殷无极不会来。
毕竟,昨夜是他亲自率军平的叛。那些叛乱的大魔被将夜带兵赶着往前,然后统统死在了殷无极的剑下,无一活口。
陛下杀穿了叛乱之地,以极为残酷血腥的方式。
直到最后,殷无极杀的一身玄袍浸透血色,如同从血池地狱走出的修罗,成百上千的大魔四散溃逃,又在他的剑下灰飞烟灭。
尸骨铺在他的脚下,有人身首分离,有人拦腰而断,有人更是被挫骨扬灰,九重天新鬼旧鬼齐号哭,火光艳烈,悲声震天。
背叛,这是最好的发难理由。那些他还对于杀不杀举棋不定的大魔世族,只要参与了今日的叛乱,就不需要再细细查清过往的罪行,杀尽乃至诛族的理由,已经被固定好了。
三百年太平无事,殷无极显得太过慈悲,以至于有人忘却了他的手段。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又活生生地苏醒在今夜。还活着的人,用血记住了这一课。
可是,陆机在返回魔宫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血色的因果缠绕着他的袖袍,压在他不弯折的脊背上。莫名悲恸。
“只是来送一送程相,到底,是为本座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重臣。”
陆机手忙脚乱地展开卷轴,似乎以为陛下是不满意自己磨洋工,拖到现在还没宣旨,“陛、陛下……”
“不必念了。”殷无极抬手,向下虚虚一按,陆机立即垂衣敛袖,退到一侧。“本座亲自来下旨。”
程潇静静立在殷无极面前,似乎在等待审判。
他看似贪钱财,恋权位,讲利益,染铜臭。可经手的泼天富贵多了,真实的他却显得从不在乎,谁也看不穿他在想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殷无极此时看上去很平静,不像是昨夜大开杀戒。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帝袍,似乎不染任何血迹,但是走近时,程潇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煞气凝聚在他的身上,是洗不干净的怨恨。
“程潇,你向本座要过一个恩典。”殷无极看着他,忽然笑了,“功成身退时,做一富贵闲人。”
“是。”
“好。程相病重,无力担负右相职责,向本座乞恩典,辞官归乡。本座允之。”殷无极顿了顿,“……忘了,你在北渊洲没有乡,那就去西疆吧,你在那里做过一阵城主,熟悉环境。”
“收拾收拾,今日就走吧。秋意深了,也该启程了。”殷无极阖眸,复又睁开,“没有本座召见,此生不得再回九重天。”
陆机握着旨意,露出了明显诧异的神情。但他懂得察言观色,看着殷无极无喜无悲的脸色,知趣地没有说出半个反驳。
程潇也明白,陆机这样的反应,大概是殷无极的最终决定与旨意上写的不符。他是过来撤销上一道旨意的。
解职回乡的处理,说明是允他平安落地了。
“谢陛下恩典。”程潇松了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神情,连忙向殷无极下拜。
不过,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旨意上写的是什么了。
程潇的身影离去,陆机看向凝眸远望的陛下,又觉得他神情寥落,好似注视着一片虚无。
“陛下,为什么?”
陆机手中握着的是一份有关“流放北地,徙三千里,永不得归”的旨意,殷无极最终选择了让他“告病回乡”。
“没什么。”殷无极阖眸,“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熟悉的面孔了而已。”
*
启明城的秋风又起了,一块无名的墓碑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深蓝色常服、萧疏俊朗的将军,正提着一壶酒,用前所未有的复杂神色,看着那没有姓名的碑。
另一个,则是白衣如雪,冰肌玉骨的女子。她黑眸淡泊,戴着面纱,亭亭站在这秋风里,就如同一朵出水的雪莲。
“没想到,能在这里偶遇凤楼主。”萧珩率先搭话,与他这样情商极高的人在一块,向来是冷不了场的。
“只是来看看故人。没想到萧将军胸襟广阔,竟然愿意在政敌的头七扫墓。”凤流霜阖眸,语气清冷。
萧珩习惯她这冷淡的态度,颇为混不吝地蹲下来,在腾腾燃烧的炭盆里烧了些纸钱,道:“九重天现在空荡荡的,陛下杀空了半个朝廷,什么都瘫痪着呢,本将军可受不了那压抑的气氛,索性跑出来躲个闲。反正现在虎符在陛下手里,老子又是停职状态,自由,去哪都无所谓。”
“凤楼主,你呢,风雨楼势力那么大,这个节骨眼跑出来,陛下放心?”他又揶揄。
“陛下有意改制风雨楼。”凤流霜瞥他一眼,摘下雪白的面纱,露出姣好的容颜。“……今后,风雨楼不再作为一个独立于朝廷的组织,也不再作为女子的收容之所。”
萧珩皱眉,道:“那你楼里的姐姐妹妹,往哪里去?”
凤流霜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微笑,道:“风雨楼一直站在陛下这边,我们楼里的姐妹,论起能力从不输给你们男人,为何非得凭依风雨楼发挥才能?如今,魔宫空出了太多实缺,正是我们女子平等参政,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陛下向我许诺的真正条件。”凤流霜漆黑的眼眸划过笑意,“这也是我不会投向他人,最本质的原因。”
她又高傲地抬抬下颌,语气里带着些轻快揶揄,“感谢陛下吧,你活着,全靠陛下的许诺。”
萧珩坐在无名的墓碑前,感叹道:“从收容孤女的风雨楼,过渡到向天下女子开放的魔门,再到魔宫开放真正的仕途……世上从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凤楼主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恭喜了。”
说罢,他朗然大笑,道:“陛下自然是要感谢的,但无论楼主与陛下做过何等约定,在危局中数次救萧某一命的,始终是凤妹子,怎能不谢?”
“还算人话。”凤流霜也拾起几张黄纸,投入燃烧的炭盆里。火光映亮她的脸。
“今后,魔宫根本的制度将会大改,一切都会向集权走去……掌管魔宫暗面的,将夜大人一人就足够了,我与风雨楼的骨干们,或许转向明面,成为魔宫臣子,或许进入魔门,继续教导天下有志向的女子。”
她此言,又透露出几句未来的风向。
魔宫之乱不能再重演,陛下要收回权力,此时就不能再在魔宫中留下太多不安定因素。
“未来会什么样,谁知道呢?”萧珩笑容敛去了。
他饮了一口烈酒,道,“陛下收回军权后,可能暂时不会再下放了。四方大营,设征东、征西、镇南、镇北四名将领,分拆兵权,刚刚好。”
“那将军你?”
“他要我回帝京,掌禁军。”萧珩耸肩,“啊,这可是个苦差事。禁军里的刺头那么多,虽然死了一批,但是留下的,寻常将领搞不定,陛下就丢给我,叫我来保护他……他抓壮丁呢?”
“那看来,以后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凤流霜可疑地顿了一下,语气淡淡。
“咱们都认识多久了。先前你躲着我走,见面也冷冷淡淡的,我还以为楼主对我有意见,现在说开了,也没什么嘛。”
萧珩递给她一杯烈酒,“来,干一杯?”
“躲着你走?萧将军,知道为什么吗?”凤流霜见萧珩落拓地倚着墓碑,修长的腿翘着,风流不羁的模样,挑眉。
“为什么?”萧珩酒杯沾唇,漫不经心地问。
“妾年少时沦落风尘,受尽折辱。虽然在豪宴上斩杀凌虐妾与姐妹的大魔,但是到底……那个杀入深墙之中,还细心到会把朱红色披风解下,披在妾身上的男人,如何不算是年少时的盖世英雄呢?”凤流霜用平铺直叙的语气道。
“凤妹子……咳咳咳——”萧珩一口酒喷了出去。
“有那么稀奇?”凤流霜抱着臂,心情很好的样子。促狭从萧珩的脸上,成功转移到她的脸上了。
见那年长的落拓将军还一副恍惚的模样,凤流霜依旧端着她如冰雪的美人姿容,道:“放心吧,那只是年少时的事情了。几百年过去,妾又不是当年那一无所有的炉鼎少女了。”
“可、可是……”萧珩平素撩闲,从不认真,此时大为震撼,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妥当的回答,凤流霜又走近,俯下身看着那坐在墓碑前的将军,红唇微启,淡笑着道:“放心吧,我这般告诉你,只是因为心怀坦荡。”
“我是陛下之眼,魔宫肱骨,你即将掌管禁军,身负重责。我若要与你勾连,多影响仕途,简直得不偿失。”
这次魔宫内乱,之后的几百年,都会作为惨重的教训。他们都不会再让感情影响决策。
凤流霜还骄矜地扬扬脸,淡笑:“若是三百年前,我或许还会艰难取舍一番。但是如今,男人这种东西,有我的前程重要吗?有天下姐妹的未来重要吗?”
“……”萧珩嘶了一口气,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回复,就被凤流霜以旋风似的速度踹了。
雪凤凰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心里很是畅快,面带微笑地离开了。
旁边的树上传来枝丫断裂的声音,萧珩头也不抬,苦笑道:“小猫儿,别躲了,下来吧。”
将夜轻轻一跃,停在他身侧,然后拉了拉兜帽:“抱歉,不是故意听到你被甩的消息。”
“停停停,还没完了。”萧珩恼了,“哥哥我也是很有魅力的,这只是个意外——”
两人明显关系不错,闲聊两句后,萧珩似乎有点犹疑,问道:“陛下,现在什么情况?”
“……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将夜道。“上回仙门寄信过来,应当是询问魔宫内乱的消息,那家伙拿着信,在灯前坐了好久。听陆机说,因果已经重的要影响他心境了。”
萧珩垂下肩,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等到魔宫初步稳定了,咱们负担着点,放他出去……散散心吧。”
第373章 圣人东巡
微茫山钟鼓初鸣, 暮山烟紫。
圣人飞舟从云中纷纷而下,华盖若英;随行大小车辇紧随其后,如繁星伴月。
自微茫山登仙台, 至崖下东流水。
绯光氤氲凝于山间, 烟霞自天边四射而来,那开启一段巡游的圣人远行舟,正象征仙门最辉煌鼎盛的时光。
圣人谢衍,是朗朗天道乾坤,是日月煌煌而照。清光过处,邪祟一清,妖魔回避。
凡夫朝夕耕作,荷锄而归, 仰望天际时见到那一阵烟霞的余光, 如同拨月星移的轨迹,又似游龙摆动的长尾。
修仙者见之, 或是遥遥一拜, 以示对那位圣人发自内心的敬意;或是舒然一声长啸,和着远歌, 逐着日月, 追寻圣人行过的足迹。天地在此时骤然辽阔。
圣人东巡。
这是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长达十几年, 甚至涉及全仙门的巡游。
儒释道各自掌控的三洲,数千年来各自为政, 只在大事上打配合, 十分松散。若是后世翻开史册这一页,会惊异地发现,仙门权力收归谢衍手中的第一步,就是圣人东巡。
圣人东巡所到之处, 是或是蜚声海外,或是籍籍无名的仙道宗门,亦或是危险至极的洞天、杳无人迹的灵山。
他的足迹踏过的每一处,都被记载入仙门志。
风土人情,朝代更迭,宗门道统,功法名录,甚至妖魅鬼怪,一切杂乱无章的记载都被从头到尾梳理过,归纳于仙门统治之下。
他这样一步步丈量过大地,切实走过每一处,而非在高阁调鼎,不闻窗外风声雨声。由此,谢衍才能发现并解决无数仙门陈年弊病,调整不合理的地方。
圣人谢衍的跟随者,几乎全是仙门年轻一代的天才,听他言,观他行,受他指教,因而悟道,突破修行瓶颈,也因这次实践之行终生受益。
而后,又有无数修真者闻讯而来,远远跟随在圣人东巡队伍之后,追随那道背影。这让圣人的影响力如同根须,深深扎根在东、西、中三洲的土壤中,千百年无法抹去。
哪怕圣人坠天,他对仙门中兴时期的第二代修士的影响,依旧刻在了这些后来陆续走上掌门、长老之位的修士的骨血之中。
这些深埋的草蛇灰线,直到他回归之日才逐渐浮出水面。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初时,跟随谢衍的除却他的弟子,还有些中洲百家的年轻俊才,墨家、法家、兵家、农家等宗门自然争相报名,还有从中小宗门、家族遴选的年轻修士,更有散修各显神通,挤破了头,也要去争得一个名额。
他们被宗门长辈塞到圣人出行的队伍中时,长辈千叮咛万嘱咐,能够在圣人身侧旁听,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多观圣人言行,向圣人弟子学习。
在当时的仙门年轻一辈的修士眼中,这或许只是一趟和同辈出行踏青的旅程。他们结识同辈,或是带些竞争心,或是推心置腹,甚至还有生出好感的,玩心还未泯。
东巡第七日,东巡队伍就抵达中洲一座名为“落凤山”的山脉中。
据传,这里有个隐秘的洞天,名为“凤凰林”,至今还未被探索过。
离洞天开启还有三日有余,谢衍随手绘成一座住得下几十号修士的宅邸,须臾间化作实体,坐落云山草木之间,飞瀑落下,野花纷纷,静水流深,雅致非常。
他解决了这百十号人的住宿问题,就回到独栋的小楼之中静思。
他好静,所以与年轻修士们的住处也隔得远些。洞天开启之前,无人胆敢打扰这位好静的仙门之主。
余下,则是由随行儒门首徒风飘凌安排房间,处理杂事,等待洞天开启。
白相卿已经在仙门名声斐然,一手“琴萧双绝”的本事,让他在仙门子弟里格外吃得开。
但是他这次带了少年沈游之,就闲不下来了。
沈游之是圣人捡回来的关门弟子,年岁最小,容貌出众,性格飞扬桀骜,妥妥一个混世魔王。
大师兄风飘凌操办整个东巡队伍的大小事务,温和的二师兄白相卿不但要帮他分忧,还要围着小师弟团团转,被同辈的墨宗墨承、法家韩殊取笑了半天。
谢衍地位太高,他基本不插手管束这些年轻人的友谊或者竞争,只是致以淡漠高远的一瞥。
东巡路上,他为练练这些年轻人,教他们以后走上高位时扛得住事,性格更务实,所以选了不少未经过深入探索的洞天。这样,既可以历练他们,跟随队伍的百晓生门人又能记录洞天的资源与特征,归入仙门的统一管理之下。
有谢衍镇场子,百家宗门放心的很。情况再危急,他们的心肝后继者也不会出事。
空山新雨蒙蒙,雨打落花,满地深红浅红,苍翠浸透冷雨,幽竹空打窗棂,一切都笼罩在烟雨之中。
圣人居住的小楼前空寂无人,门扉深闭谢客。
有人踏足这浸润在雨中的小楼,在阶前停驻半晌,轻叹一声,轻轻推开那紧闭的门扉。
门没锁。但是灵力波动须臾,又如同流波隐入江海,悄无声息地洞开了。
来客是一名墨发绯瞳的昳丽青年,玄底暗纹的宽袖衣袍裹着他修长的躯体,举手投足尽显久居上位的尊贵气度。但这样的他仰望大雨的模样,却又是别样的落魄。
重重心事压着青年,教他明明身负修为,却无避雨之意,任由自己坠落在大雨之中。
他拢了拢湿漉漉的玄袍,早已紧紧贴在他的身体轮廓上,深红色的里衣浸透,勾勒出他形状好看的脖颈。
他侧头时,苍白皮肤透着冷,泛着寒,颈上青色的血管透出来,弧度很是诱人。接连不断的雨水从他高挺的鼻梁,优美的脸颊轮廓落下,又藏入衣襟之间。
显然,来者并非圣人东巡队伍中的一员,但他一路走来,路过修士云集的地方,却无人发现他的行踪。
这正是魔宫叛乱平定,魔宫改组成功后,心境动荡的魔道帝尊殷无极。
“……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推着本座出去散散心。”他低低自语着,“我实在无处可去,想着圣人东巡开始,就贸然造访,圣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殷无极犹豫半晌,还是踏进院落中,反手阖上门扉,长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走。”
殷无极没动魔气,毕竟这周围都是仙门修士,又是圣人的小楼。小楼里亮着暖光,意味着家园、闲适与关爱,他却并未第一时间扣响门扉。
“谢云霁是不在,还是在休憩?”他心里想,“师尊好静,可不能打扰他休息了。”
殷无极不知自己是想见他,还是怯于见他。他在铺满落花的小楼之前,停驻了片刻,又徘徊。大抵是近乡情怯。
雨水蒙蒙,山间青碧,他如黑雾的身影也要融入这烟水之中。
殷无极凝眸,坐回园中的树下,纷纷扬扬的雪白梨花落在他衣袍间、墨发上,让他如同沉寂静美的雕像。
他身上好似还未散透血腥味,浓烈的檀香,遮不住他从骨子里就染上的累累血债,那种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感觉,与这雨中的幽静庭院显然格格不入。
“上回我与他分开时,还是在魔宫之前,我还对他说,自己能处理……想来,那时我还是意气风发着,浑然想不到后来……”
“我杀了……太多太多人,尸骨累累,荒魂遍野。抄家、株族都是轻了,九重天下了三天的大雨,血还没有洗刷干净,杀到最后,只要是参与了叛乱都杀了……无论罪行轻重,都是很难分辨了……他在仙门都应当听说了吧。”
“魔宫动乱的始末,怕是都逐一呈上了圣人的案台。本座就算再掩饰,或者是解释什么,也无法盖住这血腥了吧。”
这才是他想见又不敢见谢衍的根源。
殷无极怕见到,谢衍提及他那罄竹难书的杀戮罪行时,带着否定与厌恶的眼神。
“圣人会不会见到我,就斥责我不仁不慈不恤?说我这个君王当的很坏,很糟糕?”
“师尊会不会失望啊,我明明学了那么多儒家的仁德之道,在治理王朝时,却暴戾至此,他都白教我王道了……”
年轻的魔道君王越想越慌,开始后悔自己跑来找圣人,恨不得缩回去。他匆促间起身,顾不得拍开衣上的落花,撩起袍子,就要逃似的离开这圣人的小楼。
却不料,此时小楼前的门开了。
“陛下在吾门前徘徊,又要过门不入?”
“为师有那么讨厌,教别崖你来了也不肯见?”
白衣圣人披着雪色大氅,单手提灯,漆黑的眼眸如黑曜石,瞳孔被橙色的灯光镀上一层暖色。
他的面色似笑又似怒,大抵是见他在外徘徊许久,也不肯敲这个门,实在忍无可忍了。
谢衍早就发现他来了,但他发觉了殷无极徘徊时的犹豫,不差那点时间,打算体贴地尊重他的意愿。
他确信,那一叶飘摇海上的孤舟,定会驶向海上温暖明亮的灯塔,最终停泊靠岸。
所以,他发现殷无极打算过门不入时,才那么恼。
谢衍提灯一照,黑暗从殷无极身侧褪去了,让他的身影暴露在灯光之下。
他看见殷无极全身浸透雨水,衣袍发上染着落花,好似湿漉漉的落水小狗,显而易见地顿住了。
“淋雨?”
谢衍没想到,殷无极明明避风雨十分轻易,偏偏以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帝尊每次来见他的时候,都爱美极了。
他总是换上最漂亮的衣袍,熏上他喜欢的香,还要细细打理长发和配饰,哪会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
好似,他是那穷途上的失路之人,在等待着他的指引,亦或是审判。
“过来。”谢衍伸手,语气一如往日平淡,却是说一不二。
圣人好似在等他乖乖回到自己怀中,或者是用抢的。
“……”殷无极别开眼,身体没动。
他不敢看谢衍现在的眼神,藏在衣袖下的拳紧紧握着,显然是怕极了后者。
“别崖?”谢衍见他身体紧绷着,有点软弱,又有点抗拒。
浓烈的檀香弥散着,雨水也盖不住,花香也改不了,那股如影随形的血腥气好似噩梦缠在殷无极身上。
谢衍冷着脸,什么也没说,下一刻就直接把琉璃灯扔在地上,大步踏出遮风挡雨的小楼。
然后,他单手按住殷无极的后脑,把湿漉漉的小狗强硬地塞到自己怀里,用雪白的儒袍帮他遮住了雨幕。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闷闷的。
“傻透了。”谢衍的声音传来,带着叹息。“别崖,想求助的时候,就应该来敲我的门。”
“对你,这扇门永远不会上锁。”
第374章 小楼一夜
小楼外雨打梨花, 料峭春寒,屋内却灯光熹微,好似港湾。
他踏进清寂的小楼时, 衣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长发湿漉,藏在袖中发间的乱花坠下,留下来过的鲜明痕迹。好似一只小兽突然闯入了某个人不起波澜的生活,撒着欢,泼他的墨,咬断他的琴弦,还踩了一地的梅花脚印。
殷无极顿了顿,看着谢衍白衣上的雨水痕迹, 抿唇, 又刻意攥住他的长袖,将洁白的云丝缎揉成一团。
谢衍瞥他, 见他又别扭地转过头, 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牵着他去里间, 备好热水, 还摆好仙鹤祥云的屏风。
“别崖, 先去沐浴更衣。”
谢衍给他几件儒门制式的里衫,黑色丝缎打底, 触之滑凉。
殷无极低头一看, 初看和他年轻时穿的差不多,又有些区别,可以摸到游龙纹的暗绣。
“我留宿时用于更换的衣服,圣人时时都备着吗?”
他品出这细节里隐藏的暧昧, 懵了一下,又后知后觉地绯红了脸,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快要渗出蜜糖来。
“在外头受欺负了,你当然会回来寻我。只是备一份你的起居用品罢了,迟早用得上。”
谢衍凝了眸,又故作不经意地解释:“没有特别的含义。”这又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殷无极才不管他怎么解释,反着听就对了,笑道:“我知晓,师尊总是挂念着我的。”
谢衍把帘子放下来,点好熏香,正与他说些寻常闲话。
却听见背后窸窸窣窣一阵,殷无极把衣物悬挂在衣架上,也不避忌他,踏入浴桶中,撩水声传来。
他们做师徒时就没什么边界感。后来,在外人面前端着姿态时,以圣人或是魔君相称,像是疏离不熟那么回事。
但是他们背地里不明不白地凑在一块儿,如情人般相处时,这种界限就更模糊了。
更放肆时,他们还时常唤什么“夫君”或是“卿卿”,肉/身交叠,元神缠绵时,连距离都是负的,界限就像个笑话一样。
屏风遮蔽的空间本就不大,溢出的热气氤氲着朦胧的欲情,谢衍才觉得,温度有些升高的不正常了。
君子如谢衍,自然不会去贸然窥看。他背着身打算离去,在外间等待徒弟拾掇完自己,却听到背后唤着:
“师尊,帮我梳梳头发,缠在一起了。”他往昔低沉的声音,被水一浸,也显得柔软。
殷无极的长发鸦黑,如浓云,似丝缎,现在全泼在水中,沉沉浮浮的,好看极了。
他撩起一缕,用指尖扒拉着,似乎是梳不通。他难免有些粗暴地拉扯着长发,懊恼:“雨水湿黏,打结了,要不扯断吧。”
谢衍听他这般软着声音的撒娇语气,本想不轻不重地斥他两句:他都贵为一方帝君,还要央求师尊替他梳头发,实在长不大。
“陛下几岁了?”谢衍叹息一声,还是拿着玉梳,回身走到浴桶边,握着殷无极折腾成一团的长发,用玉梳轻柔地打理。
“疼……”他浸下水去,只露出半面脸庞,鼻翼高挺,眉飞入鬓,绯眸形状秀致好看,眼尾还泛着浅浅的像是揉碎了桃花的湿红。
谢衍专心致志替他梳头发,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不为所动。
殷无极浮上来,长发披散在修长肩颈上,湿淋淋的双臂一揽,勾住圣人看似脆弱白皙的脖颈,然后凑上去,在他喉结处噬/咬,似撒娇,又似调情,“圣人……”
魔君果真还是老样子,热烈又动人,这种他也克制不住的本能亲近,因为圣人从不阻拦,现在更加肆无忌惮。
面对衣衫整洁的圣人,他却赤/裸着半身在浴桶里,一身苍白皮肉如水妖,又是窥伺猎物最美艳又有毒的花。
很快,他强劲修长的臂如青藤,顺势缠了上去,连叶片也尖锐地刺/入猎物的身体,好似要绞死他。
这种致命的魔性,并不受殷无极本人控制,而是天生大魔的特质。
谢衍不是第一次看他的套路,顺势覆着他的手背,略略低头,两鬓发丝垂下,漆黑的眼睛始终是清明淡然的。
“咬人?”谢衍扶着他的肩背,手指慢条斯理地穿过他后脑的软发,并不介意明面上宿敌魔君的唇齿,正咬着他的喉结致命处。
“明明头发很柔顺,没有打结,陛下骗我。”他在殷无极耳畔轻笑,“……还是,在刻意勾引?”
他们聚少离多又立场相悖,每次见面,都少不了肢体间的缠绵纠葛。在坠入某些容易让人犯错的境地时,两个人都未必无辜。
谢衍知道,徒弟越是心里不安定,越会渴求温度与关爱,元神相触与温存,是最能快速安抚他的方法。
想罢,他的手指移到他的额头边,激发出一丝微弱的灵流,然后按着太阳穴,有节奏地刺激他敏感混乱的元神。
是安抚,也是控制。
殷无极又舐了一下他的喉结,吻落在他的下颌和锁骨上。
他滚烫的身躯顺势贴上来,烫热而有力,把师长完全拢在怀中,恣意亲吻,看上去霸道极了。
谁也不知道,现在他颅脑里融着烟霞似的快乐,欢情似拉丝般被无限延长,又被控制在高点,迟迟坠不下来,让他身体僵硬片刻,又猛然缩回去,激荡着水波。余韵悠长。
谢衍在用灵流接触他的元神,他控制的技巧很好,在平复他的情绪时,又顺势赐予他无尽如溺海的快乐。
待到水都要微微凉了,他才从恍惚失神中醒过来,声音黯哑着,显然是忍耐不了元神的刺激。
“……圣人这样玩弄人,也太过分了吧。”
他看似软绵绵地抱怨着,却又缠上去,在谢衍的唇边用力咬了一口,尝到了血味。
谢衍脖颈上一圈牙印,唇上泛红,衣襟被略略扯开,丝绸沾了水又被揉皱,不复往日严谨整肃。
但是他的气息还是相对平稳的,黑眸微带笑意,看上去游刃有余。
反倒是咬人的小狗倒了霉。殷无极呼吸微乱,身体烫热,眼眸里光芒摇晃,那本该冷厉晦乱的绯,现在又甜又软,像是糖浆,好似能滴出蜜来。
“我暂时出去,等着别崖。”谢衍看出了他的情动,将他柔顺的发撩起,别在他耳后,又在他额前浅浅地亲了一下,悠然道。
“……”殷无极紧绷着身体,他又输了。
待到殷无极擦净身体,换好轻薄的衣衫时出来,谢衍已经在执着一卷书,斜倚在外间的坐榻上听雨了。
雨声缠绵,灯影如豆,照着灯下君子如皎皎孤月,墨发披肩,腕白胜雪。
听到动静,谢衍抬眼,见他的薄衣外只披着件松垮垮的玄袍,长发发尾还滴着水,就这样赤着脚走来。
他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没初见那样压抑紧绷了。他依旧不提魔宫内乱,显然是此时不想说,谢衍也就不问。
殷无极凑近,低头一瞧,笑道:“师尊,您怎么在看《搜神记》啊。以前我爱看这类神仙志怪小说,您还提点我少读闲书呢。”
殷无极又揽着他的腰,往他身侧一倚,倒在他膝上。
谢衍顺势接住他,把美人拥入怀中,书卷却是倒扣下去,又推下案台,不再问津。他今夜大抵是不会再看书了。
“落凤山里又没有宗门坐落,您来这里做什么?”殷无极握着他的手,指尖勾勒他的掌心,戏谑道。
“几日后,此地的洞天‘凤凰林’会开启,这是个比较古老的洞天,资料也很少,可能会有危险。届时我会跟着仙门弟子一块进去,避免意外。”
谢衍答的也很随意,“历练我不会插手,出事了再说。”
“这样啊,您虽然要进洞天,但是不和仙门弟子一块儿走。”殷无极拖长了声音。
“有我,叫什么历练?”谢衍揉搓他微湿的长发。
殷无极身上还萦绕着些徘徊不去的血气与恶念,但是一旦靠到正气凛然的圣人道体身侧,他的眉眼都舒缓了下来,那股徘徊不去的戾气,也减轻了不少。
这些时日里,他好久没这么舒服、这么放松地躺在师尊怀里,与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了。这多奢侈。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沉迷,如同一叶飘摇的小船,终于停泊在了安全的港湾,给人以回家的感觉。
殷无极又知道,圣人本身如深渊莫测可怕。
他如同被细密的丝线缚住翅膀的蝴蝶,百般挣扎,还是深陷在这种清冷又危险的味道里,别说是飞翔的翅膀,连骨头都能化了干净。
不用殷无极开口去请求,谢衍体贴地给了他几乎不可抗拒的选择:“据说凤凰林洞天风景不错,有一大片凤凰花树。他们历练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半年,在洞天里也不耽误事,不如陛下一起?”
洞天福地的时间流速,比外界要快上不少,他们在里面可以呆的更久一点,不想遇见仙门弟子,自然能完全不遇见。
殷无极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
“既然圣人开口了,那本座就勉强从了圣人吧。”
他矜持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是勉为其难,实际上眼睛流转间,那种期待就显露的一干二净了。
第375章 因果恶念
夜泊港湾, 风雨独避,殷无极这座时时拉满了风帆的船,终于感觉到了疲惫, 他停了下来。
死亡与血腥很近又很远。当他从阴影中踏入圣人小楼的门扉, 被谢衍带着些凉意的手握住时,安全感顿时降临,萦绕日夜的噩梦,也终于被光源拒于门外。
殷无极回身一看,那些狰狞的黑影,天道的心魔,徘徊的亡灵,都瞪着血红色的眼, 向他露出森森的齿列, 盘踞在门外的窗上,阶下, 好似随时要扑上来。
可是在圣人的小楼里, 它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圣人提着的灯照到哪里,破邪的灵光就蔓延到哪里, 妖孽鬼祟哀嚎着化为黑烟, 仓皇退去。那样的轻易。
沐浴更衣后的魔君披散着长发, 盘膝坐在青莲雕纹紫檀坐榻上。琉璃镜照出他的影。
他揽镜自照,发现这些时日里深锁的眉头不知不觉中舒缓了, 那浓重晦暗的愁绪也减轻不少。
谢衍方才去小厨房取炉上煨着的汤饮子, 才短短离开他片刻,殷无极没有沐浴在圣人的灵气中,就如同戒断反应,开始坐立不安, 骨头都难受起来。
没等多久,殷无极度日如年,忍不住下了坐榻,赤足踩着柔软的垫子,在谢衍的房间里来回逛。
他这里摸一摸,那里碰一碰。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山海剑架在剑架上,灵光古朴温润,光华内敛。从外表看,不像是什么绝世神兵。
一侧琴台上,摆着名琴“九霄环佩”。
当然不是上古遗留的法宝,而是圣人寻来天材地宝,仿照典籍的上古唐制琴身逐一复原,音色纯正,蕴藏不竭灵气,不似凡音。
不知何故,这把名琴弦断了几根,谢衍也没有修,只是随便置于琴台上罢了。
“琴坏了,怎么不去修?”
殷无极成为帝尊之后,戒除个人喜好,封炉不再探索炼器通天之道,却将一些基础的炼器技法与制品画作图册,印发天下。
墨家之术很好,但殷无极明白,他固然能够做出最顶级的法器,却是造价高昂,无人可仿制,只有寥寥数人才能买得起,用得上。
这样的炼器之术,只能让个人成名,又奢靡费钱,于天下无甚用处。
他已经许久未碰少时的爱好,但是面对名琴断弦蒙尘,他还是忍不住抱起琴身,轻轻抚过断弦之处,对其损坏的地方知晓了七七八八。
“好生奇怪,谁敢摔谢云霁的琴?”他自言自语,“……除了他自己,可是他那么风雅的人,怎么会失控摔琴呢?”
魔君若是有些边界感,就该假装未看见,把断弦之琴原样放回琴台上,不再过问。
“修琴的材料,袖里乾坤刚好有。”殷无极席地而坐,把琴置于膝上,随手捻出柔韧的冰丝,合着琴身比对长短。
“……好久没碰炼器了,这身技艺无所用,替他修修琴,也不算靡费。”
九霄环佩坏的并不严重,殷无极三两下,就将琴弦调试完毕,用鬼斧神工的炼器技巧,将残破补齐,与完好的琴没有区别。
楼外风雨声大作,魔君斜抱着琴,逐一拨过琴弦,专注地听着音色,直到手感和音色恢复到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应该没有问题了。”
由于是谢衍所制,琴上有着圣人灵气,他明明修好了琴,也不放回琴台上,而是抱着不撒手,不一会就昏昏欲睡了。
“就合眼一会儿……”殷无极心想,放任自己沉进睡眠里。
圣人小楼里的明光护佑他,在他清醒时无法侵染。
可是当他合眼时,光怪陆离的梦又寻到了空隙,从黑暗里延伸出来,如蛛丝般攀附缠绕了上去。
谢衍并没有离开太久,殷无极心境混乱,他就去亲手制了些平心静气的汤饮,还特意放了些蜜糖与浆果调味。
待墨发白衣的圣人端着汤饮回来,却发现,魔君抱琴闲坐,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清醒时,行止笑闹与寻常无异,沉睡时却格外不安定,眉眼间萦绕黑气。那是恶念缠身的征兆。
表层的平静,无法遮挡圣人穿透命运的眼睛。
谢衍漆黑空灵的瞳孔里映出真实,黑中泛着赤光的细线从黑暗里延伸出来,只要是有影子的地方,细线就无孔不入。
那些代表因果罪业的丝线,黏连在沉睡的殷无极的肋下、肩胛、四肢甚至后脑,如同织密的漆黑网缚,是控制他命运的傀儡线。
殷无极的内心出现空隙时,当年被谢衍封印过,又因为他登临尊位,被境界、龙脉与紫气压制下来的心魔又会卷土重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控制着他,乃至毁灭他。
圣人的目光好似穿透时间的洪流,无数影子前进又倒退,唯有殷无极如黑雾的背影上,成千上万条因果的细线将他往深渊拉扯,使他疯魔,引他坠落。
谢衍站在原地,神情幽暗不定。但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气场,却鲜明地降落在这位看似冷清温雅的君子身上了。
“天道。”谢衍的声音韵律沉沉,已经几近“道”,寻常修士甚至听不见。“滚出去——”
满室灯烛明灭不定,光影幢幢,好似世界在此时一瞬断裂。
黑暗骤临,雪白的焰火顿时在那些因果丝线上燃起,一时间,小楼外雷电交加,映出圣人冰寒的脸。
好似在这一瞬间,他的怒意让天地震动,杀意如同黑洞,好似要撕裂万物,鲸吞天地。
这样的交锋发生在只属于“秩序”的空间里。
这是“万法之宗”的圣人谢衍才能应对的领域,剑道主要在“毁灭与破坏”上的殷无极未曾涉及。
别崖来求助于他,也只能找他。谢衍想,唯有自己才能保护他。
谢衍微微合眼,再睁开后,满室温暖的灯烛如常,玄袍帝尊依然抱琴端坐,他身上的因果丝线却无影无踪了。
圣人按了按眉心,那股惊涛骇浪似的愤怒刚刚褪去,他神情寒冽,身体还是冰凉的,那是后怕。
他无声地吐息,才碰到殷无极的肩膀,想要取下他抱着的琴,却惊醒了从噩梦里脱离的他。
殷无极睁开了眼睛,觉得困倦至极,头还慢慢点着,迷迷糊糊道:“……奇怪,为什么这么困?啊,谢云霁,你回来了。”
“修的很好,别崖有心了。”谢衍拿起琴,只是看了一眼,就将自己的曾经的爱物放回琴台上。“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并不关心这琴到底坏了哪里,断了几根弦,哪怕都断了、焚了、化成朽木,也只是死物,丝毫不如修琴之人的一颦一笑重要。
“不知道……突然感觉到困倦,不过在入睡之前,还好抱着这把琴。”殷无极不准备提及自己陷入的噩梦。
但他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琴在梦中至关重要。
“琴修好了,想听什么?”谢衍顺手把安神的汤饮递给他,道。
“可以点吗?那我要听您奏《长相思》。”殷无极显然精神一振,高兴起来了。
谢衍调了下琴弦,听他又点些缠绵情爱的曲调,倒是对那些名曲古曲半点兴趣也没有,也是失笑,道:“先喝点安神汤,别崖要听,待会弹给你听。”
殷无极接过谢衍准备的安神汤饮,毫无防备地用调羹舀起,入口甜蜜,果味浓郁,还略有些烫。
他吹了吹,又抿了一勺,嚼了两口炖的很软烂的梨子,露出很惊喜幸福的神情,显然是吃的开心。
“很好喝,圣人不饮不食,怎么突然会下厨了?”
殷无极噙着笑,看着谢衍膝上置琴,随意拨弦的样子,绯眸明媚,满是他的影子。
他似乎觉得不够矜持,眼睫扫过,但很快又没忍住,偷眼往他身上瞄,笑道:“当年师尊嫌弃炉灶里全是灰,碰都不爱碰一下,远着庖厨。我端来饮食,您也只是浅浅尝几口,挑剔的很,很难想象您向来执笔弹琴的手触摸案板,拿着厨刀……”
他想到这里,忽然脸色变了变,不爱笑了。
“您不擅长这个,现在做的这么好,莫不是我那三个小师弟……”
说到这里,他语气古怪,醋意滔天,“好啊,我就知道,常年不在您身侧,这第一个也轮不到我。”
“想到哪里去了?”谢衍见他思维又开始发散,无奈道,“飘凌、相卿早已辟谷,游之的饮食向来是相卿准备。再说,他们颇为怕吾,除却听课,平时不怎么来天问阁。”
谢衍寡言,心思深沉,时而有所保留。
但该说明白的事情,他从不拖沓,解释的干净利落,显然是不肯让心思敏感的帝尊多想。
殷无极也是需要他哄这么一下。他被顺毛摸了摸,心里喜不自胜,抿着甜甜的汤羹,还端着矜持的姿态道:“也就是说,是徒儿一个人有这待遇,师弟们都没有?”
他话里话外都在争宠,茶里茶气的,时不时闹腾一下,显示些存在感,让谢衍说些多余的,与仙魔关系无关的话。
若是旁人瞧见这种相处,不但会以为往日威严端肃的帝尊吃错了药,更是会为圣人这种温柔细腻的哄人技巧惊掉下巴。
“别崖是别崖,待遇自然不同。”
谢衍也不吝于给他安全感,见他吃了干净,又给他盛了一碗,还特意在碗底藏了颗青梅。
被谢衍从大雨中捡回来的小狗,漂亮的皮毛蓬松着,换了他的衣服,饮了安神的甜羹热汤,正是最放松惬意的时候。
殷无极饮了三碗,满嘴的清甜滋味,本就温度偏高的身体也暖暖热热,吐息也带着些蜜糖的馥郁甜蜜。
谢衍将修好的琴置于琴台上,席地端坐,一拂弦,曲调从他纤长的指尖流淌。
美人如花隔云端。
果真是《长相思》。
一曲罢,殷无极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从恍惚中抽离,长长轻叹,道:“还是师尊的琴音最动听,连失路迷途之人,也能唤回。”
谢衍从他浅浅几句中,听出了七苦的味道。
他大抵是借机提要求,希望能得到爱作为前途的指南针,哪怕是不明不白的错觉。
这样的自我开解,已经让殷无极相当习惯,他已经不去想谢衍对他的“爱”到底是对徒弟的关心爱护,对知己的在乎与敬重,还是对情人的占有、欲望与恋慕。
只要他的地位还是独一无二,其他,也就不再需要深究。
情感的纠葛已经持续千年又千年,命途绞缠又离分,最终死死打了结,缠绕着往前走,谁也离不得谁。
直到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去尝试分个对错,去厘清这份爱欲的重量与位置。相伴左右,总比踽踽独行,大道孤灯来的好些。
“既然帝尊‘长相思’,为什么不写信。”收了琴,谢衍撩起长衣,直起身,却突然问。
“写信?”殷无极怔住,他想起魔宫内乱时,他的确很少写信给谢衍,期间只在识海见过一次,还是谢衍约见。
“……或许是,不知信上该如何着墨吧。”
待到魔宫内乱结束后,他收到了好几封谢衍的信,或许是问他是否需要援手,或许是问他情况如何,他只是回了一封“一切安好”。
待到真正稳定了局势,殷无极才得以抽身,被臣子们劝出来散心,是怕他情况太糟,状态太不稳定,一不小心真的崩了。
“魔宫……发生了很多事,想来圣人也知道,不需要我再重复。”殷无极絮絮说着,“或许当时经历时,那种被背叛的痛苦会更浓烈些,在极端平静之下,我对权力……实在厌倦到了极致,甚至想过就这样算了。”
他的眸光柔软,凝视着他,道:“但是后来静下来,求生与责任还是占了上风。而且,我还要见您,听您弹琴,和您说话啊……大道那样难走,您孤独一人面对风雪,那样太惨淡了,我怎么能随意放弃诺言,走在前面。”
“所以啊,无论是命运、心魔还是天道,该扛的还是要扛,该争,还是要争的。”
殷无极矜着姿态,语气轻快之余,又有些不安了,确认道:“谢云霁,你没厌倦吧,你不讨厌和我在一起……你还是需要我的吧?”
“当然。”谢衍阖眸,轻轻答道。
闻言,殷无极松了口气,露出释然的笑容。
“没有因为这些事情惹得您不喜,这样便好。”
闻言,谢衍藏在袖摆下的手指,轻微地抽了一下。那种本能的反应,近乎神经反射,是他忍耐着出手欲望的证明。
想到那些如影随形的天道因果,谢衍轻轻地咬住牙关,面上仍然波澜不兴,却想着:
倘若他今日不克制自己……
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把殷别崖从魔宫夺回来,为他隔绝一切危险,藏在谁也找不到,唯有自己能抵达的地方,从此在世上消失。
“圣人在想什么?”殷无极似乎察觉了他的异常,过来牵他的手,盈盈笑着。
“没什么。”白衣圣人的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掠过,如同惊鸿点水,又漠漠然落在窗外的黑暗中,看上去极度寡情。
第376章 愿赌服输
三日后, 凤凰林洞天如期开启。
此次跟着圣人东巡的队伍行至此地的仙门子弟,早已在清晨就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等待探索这座少有人迹的洞天福地。
“不知道圣人会不会跟着我们进去。”有人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有圣人在,再大的危险也不算什么……”
“儒门风飘凌要走了我们命牌上的一缕灵气,说是圣人会看着,算是一重保障。”
“想什么呢?那一位可是仙门之主,落凤山只是途经的一站,后面要拜访游学的可是墨宗,听说墨宗上下都紧张了快一年了。”
“也是。”
风飘凌、白相卿与沈游之跟随师尊出行,他们三人都是亲传, 自然在儒宗年轻一辈里地位最高。
他们神情微妙, 似乎有些诧异——谢衍误时了。
“师尊怎么还没到?”风飘凌是仙门子弟里修为最高的,已经分神后期修为, 他跟随谢衍许久, 首次见他比预定时间来迟片刻。
沈游之拧眉思索,道:“兴许是师尊还没起?”
风飘凌皱眉, 显然是不赞同:“师尊从不误事。今日试炼, 虽然只是送送我等, 鼓励几句,但他无论大事小事, 向来不会耽误……难道是师尊遇到了什么意外?”
少年沈游之对他的愁云惨淡很诧异, “师尊可是天下第一人,天道代行者,仙门哪有什么能绊住他的事情?”
风飘凌欲言又止。
沈游之又扯扯风飘凌的衣摆,仰头看着大师兄, 笑道:“再说了,师尊难道就不会睡懒觉吗?这几日春雨连绵,我都犯困呢,师尊放松些又何妨?”
“圣人境界早已接近于神,就算谢客数日,哪里会像凡人一样惫懒?妄议师长,实在是大不敬,以后不许这么说。”
风飘凌闻言,连忙教育小师弟。可惜他严肃的板着脸,沈游之少年心性,却是不吃这一套的。
“是是是,一本正经的大师兄。”色若春晓的少年抱着臂,懒洋洋撇嘴。“师尊可是圣人,我们等就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师兄总是说,师尊行为处事是仙门表率,所以总是步步谨慎——我却觉得,他这般超然地位,大可以放松一些。并非是‘礼’让众人信服,而是让人信服的是师尊,才有‘礼’地位的上升。就算师尊某一日不愿遵守了,只要师尊还是师尊,仙门依旧会跟着转向。”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风飘凌更难受了,他的一些雷达竖了起来,“师尊这样很反常,上一次反常的时候,还是……”
他不能提起那个会惹麻烦的名字,看着无知者无畏的小师弟,只觉得更胃疼了。
“师尊只是迟来了片刻。”沈游之不乐意了,“师尊就是仙门的规矩,师兄难道是想质疑师尊行事?”
风飘凌把自己绕进去了,噎了半晌,满腹的话说不出来,说了倒是污蔑师尊名声了。
白相卿就抱着琴来拉架,无奈道:“别吵了,师尊到了。”
山间清晨,云蒸雾绕。绿意深深浅浅,从山涧溪水中沁出来。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走来白衣墨发的青年。
他不疾不徐,好似悠闲看花渐红,苍山点翠。流云缠绕衣袂,一抹雪白在山风中飘飞,气魄高远如雪山之巅。
圣人谢衍。
他的身份极高,众仙门弟子当然不会介意他迟来片刻,屏息凝神,用充满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何况,他们也并未等多久。
风飘凌时时跟随师尊,最容易发现他的异常。此时,他低声问白相卿,道:“相卿,师尊手里抱着什么?”
白相卿打量一番,看见师尊本该背在身后的山海剑,如今悬在腰间,长袖似乎护着什么,隐约是一个黑色的团子。
圣人将墨色长发撩至一侧,他们才发现,师尊窄瘦的肩膀上伏着一只皮毛漆黑的小兽,正好奇地向他们探出头来。
小兽昂起脑袋,绯色如宝石的瞳孔中,尽是明媚之色,极通人性。
见到三人看他,小兽还刻意眨眨眼,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谢衍的儒袍白衣,在不染纤尘的云锦霞缎上留下散碎的绒毛。
像是……得意的炫耀?
未来的儒门三相面面相觑:“……师尊从哪里抓来的灵兽?不对,这通体漆黑,油光水滑的皮毛,以及若隐若现的血腥气,这是一只妖兽……”
“好像,是一只魔狼的幼崽。”白相卿欲言又止,“师尊历来洁癖,养的仙鹤都是我们轮流喂食的,风师兄见过师尊对什么妖兽例外吗?”
“……没有。”风飘凌看着狼崽子红宝石一样的眼眸,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灵兽纯白无瑕,灵气蕴藉;妖兽却嗜血凶残。圣人豢养妖兽,虽然也不碍什么,但不是他的作风啊。
谢衍根本没在意徒弟们欲言又止的神情,抬手把幼崽从肩膀上抱到臂弯里,先捏了捏他的尾巴根,很是柔软。
见小狼崽恼了,谢衍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放手,把凌乱的尾巴毛梳理顺了,指尖转而灵活地抚弄他柔软的腹部。
他弹琴鼓瑟的手灵巧极了,这一通抚摸,足以把幼崽挠的舒舒服服,浑身酥麻,就差在他怀里打了个滚了。
小狼崽张开嘴,咬着他冰白的指尖,也不用力,只留下淡淡的咬痕,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似乎是在抗议。
“都到齐了?”谢衍逗够了幼崽,才漫不经心地看向集结好的仙门弟子,双手捏住小狼崽的上肢,把他轻巧地拎起来,让他乖乖窝在自己的臂弯间。
“准备好了,吾就送你们进去。”
谢衍也不啰嗦,看了一眼风飘凌,示意他解释。
风飘凌压下心中疑虑,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诸位道友,凤凰林洞天历史悠久,但是资料比较少,还需要我们带出更多的地形、天材地宝和妖兽种类信息。圣人批准,等登记信息之后,洞天里得到的所有法宝、材料都归个人所有,仙门不收回。”
“目前,仙门组织探索过凤凰林两三次,都不到半月就待不下去了,所以本次探索时间是十五日,按里面算,大概是一个月。”
“此山名为落凤坡,据说是一只上古凤凰大能的尸骸化成林海,得名凤凰林。由于是大能陨落之地,其中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不过,只要活过一个月,师尊……圣人会打开洞天出口,把我们带出来。”
仙门弟子们颇有些不好的预感,修真者待一个月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但是没有其他信息了,需要自己搜集。这是一场历练。若是什么都知道,岂不是没有难度?
有圣人压阵,没有性命之忧。有人胆子大,率先往迷雾深处进了。不多时,集结的几十号人就走了大半。
沈游之没有跟上去,而是凑到白衣圣人身侧,眼巴巴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小狼崽,露出好奇神情。
幼兽皮毛油光水滑,优雅漂亮极了。见他探头看,小狼崽也微微扬了扬脑袋,可骄傲的模样。
沈游之凝视了片刻,正好对上狼崽儿绯红色的眼睛。
狼崽也很给他面子,伸出软软的肉垫,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这点儿特殊待遇,风飘凌和白相卿都没有,纯粹是因为当年沈游之是他从水里捡回来,又取了名字,他们有缘。
沈游之少年心性,莫名觉得小狼崽是挺喜欢自己的,高兴起来了。
“师尊,这是什么品种的幼崽,有点可爱!您要养在微茫山吗?”
“是只小狗。”谢衍捏着他的后颈皮,理所当然地指狼为小狗。
沈游之自告奋勇,“师尊若是公务繁忙,来不及喂食,弟子帮师尊照料。”
圣人对最小的关门弟子说话,会语气放低一些,显出他对小孩子的宽容:“……不养在微茫山,等一阵子,他可能就会自己走了。他喜欢自由,不会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
“既然不能养,师尊,可以把狗狗给我摸摸吗?”沈游之越看越喜欢。
小狼崽一歪头,躲开沈游之的手。然后他又凑过来威胁,似乎要张嘴哈一下,把他吓退。
当然,他是不会去咬这个他从水中捡回来的小师弟的。他可是帝尊,多大的辈分,多高的地位呀,何必欺负一个孩子。
“游之。”谢衍的声音冷清,含有拒绝之意。
他把小狼崽往怀里拢了拢,单手按住他竖起的耳朵,威胁似的捏了捏那里的敏感神经,似乎是怕他从怀里挣脱,跑到小徒弟那处。
他的语气平淡:“可能会咬人,不能摸。”
圣人对沈游之向来是纵着的,想要的东西基本都会点头。少年性子飞扬,仗着师尊纵容,没少在山上当混世魔王。
沈游之也有点懵,这类不太过分的要求,师尊基本没拒绝过他。
少年人敏感多情,居然还听出了谢衍无波无澜的语气里,掺杂着的半点不快。他到底还是有些怕谢衍,不敢了,“师尊……”
小狼崽果真是通人性的,顺着谢衍儒袍大袖向他肩头爬。
他收着爪子,柔软干净的粉色肉垫踩在他的袖摆和衣襟上,甚至还拨弄谢衍垂在两鬓的发丝,胆子大到离谱。
这很好地缓和了谢衍身上那深雪似的凛冽感,教他柔和了不少。
风飘凌和白相卿如临大敌,看着那放肆的妖兽幼崽用爪子拉扯谢衍墨色的长发,软绵绵的大尾巴圈住他的手腕。
这完全属于是死的很快,赶着投胎的配置。
但谢衍还是没生气,声音却无端柔和几分,道:“飘凌、相卿,时间到了,带游之进去吧。”
谢衍的管束来的莫名其妙,缓和的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游之与他见过最漂亮的小狼就这样失之交臂了,很遗憾,还会看着独霸小狼崽的师尊一步三回头。
白相卿连忙过来拉小师弟,才把恋恋不舍的小师弟带走。
走进凤凰林洞天之前,沈游之还在小声追问师兄:“刚才师尊是生气了吗?因为我想摸他捡到的妖兽?……师尊明明很温柔的,当时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腿脚钉在地上,僵住了,一时竟然动不了。……感觉,很可怕。”
沈游之从襁褓里就长在儒宗,没经历过任何风霜雨雪。他的两位师兄都说他命好,是圣人惯大的,从小享受的都是最好的待遇。
他不负众望,又是少年天才,天之骄子,谢衍提起他时也颇多赞赏,从没凶过他。
在儒门上下看来,这位关门弟子是极受宠的。
但是在更早跟随谢衍的七贤眼里,这样的宠爱,还是及不上当年那位名字都不能提的叛门弟子。
风飘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白相卿问他时,他还走了神,神情更微妙了。“没什么,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等到仙门弟子都走入凤凰林的入口处,谢衍才抱着小狼崽走进迷雾里。弥漫着大雾的入口消失了。
“您玩我呀……太过分了吧。”等到进了洞天福地,趴在谢衍肩头的小狼崽才恹恹地说话了。
这是幻形之术,还是极为精妙,毫无瑕疵的那种。原来,这极通人性的小狼崽,竟是披马甲已经炉火纯青的帝尊所化。
“……昨晚手谈输给了圣人,得答应您一个条件。愿赌服输,本座又不是输不起。”
殷无极有些抱怨,“但是变一天的魔狼幼崽,这种奇怪的条件,您也能说得出口!”
他既然敢赌,就玩得起,也自信谢衍不会坑他。再说赖在师尊怀里的待遇,他多少也有些馋,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事实证明,帝尊还是太天真了。
由于服了魔狼内丹,他变成的小狼崽多少带了些本能的兽性,效用持续一日。
结果,他就被谢衍当成真的小狼崽似的抱在怀里,他想事情时,还会顺手从他的后颈皮捋到尾巴尖。
圣人手指冰白无暇,明明是弹琴执剑的手,却蕴含千钧力量,抚过他后脊皮毛的时候,帝尊酥酥麻麻,浑身和过电一般,抖得不行。
直到现在,他的身体现在还是软绵绵的,如同浸在温水里,漂亮的皮毛都要展开了。
“变成小狗都要向他们几个示威,别崖不乖。”谢衍却不提他阻止沈游之的话。
“是狼,不是小狗。”
帝尊版的狼崽子跳到他的肩上,生涩地用尾巴勾住师尊修长的脖子,然后生气地用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谢云霁,一路上被你摸的多少回,毛都要被薅秃了,本座哪里不乖了?”
谢衍路上的耽搁,全是为了把小狼崽抓回自己怀里。
帝尊版的狼崽子哪有那么好抓,滑不溜丢,一下子就脱手了。
加上些许变身带来的难驯野性,让身法超绝的圣人也被迫和他在山林里你追我逃了一阵。
毕竟这不是帝尊的完全体,不多时,谢衍还是把柔弱可怜的小狼牢牢抱回怀里。这回是真的用了些手段,不让他逃了。
圣人方才来回揉捏他,却也不撒手,有多少是出自报复心,也就很难破案了。
谢衍也给他了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道:“你若要随吾一起进凤凰林,多少得做些伪装。吾身侧从无他人,变成灵兽,无人会怀疑。”
殷无极想说自己可以化成黑雾,或者隐身在侧。
想跟着谢衍,办法多得很,哪里非得变成这副模样。
他终究还是没提,因为他看见谢衍淡淡地笑了,黑眸里有了些温度,如同琼花照水,惊鸿横渡寒江。
殷无极失神了片刻,差点一头从谢衍的肩上栽下去,又被捞回怀里,被师尊抱着往前走。
“圣人好像很高兴。”
殷无极见他笑了,登时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用软软的肉垫勾着谢衍垂下的长发,把发丝拍来拍去。这不是他幼稚,纯粹是身体本能在作祟。
“会吗?”谢衍敛容,又恢复了他少有波澜的模样,但是方才如同积雪消融的一笑,还是给怀里的小狼崽很大的震撼。
“好罢,就当彩衣娱亲了。圣人喜欢就好。”殷无极见他笑了,对现状登时就能接受了。
他心想:让谢云霁高兴的事情那么少,若是变成小狼崽儿能逗他开心,也就一日,忍忍就过去了。
凤凰林洞天虽说对年轻修士很有难度,但谢衍的重点,还是带魔宫内乱后的殷无极散心,顺便看看风景的。
只有他们两个,谢衍自然会说些已知的信息,“洞天内的时间流速,与四季时序是乱的,可能今日还风景如春,明日就大雪纷飞。最难的事情,此地的冷、热、饥、寒、病、都是不受修士修为影响,直接攻击精神的。”
“在此地,修士也与凡人无异,需要觅食、取暖、解热,治病,而且如果不借助外物,抵抗能力极度脆弱,也会无限削弱自身的力量,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陷入恶性循环,甚至会死。”
“同样,此地亦然有不少妖兽邪灵,在黑暗里最为危险。如果在本身就状态糟糕的情况下,再遭遇些难缠的妖兽邪灵……”
谢衍取出一本册子,打开时,上面燃起立体的灵气,下面记载着每一个修士的名字,淡淡笑道:“不知道,是谁的名字先变红。”
变红的名字,说明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若是平时,大抵就死在无人之地了。但是跟着圣人出来历练,谢衍当然不会让他们真的死。
“好特别的洞天。”殷无极听了,顿时笑了,“您是想让这些天之骄子们,久违地体验一下凡人的饥寒贫病?教他们更加感同身受,脚踏实地一些?”
“修炼必须炼心,不失为一个好的课题。”谢衍道,“最难的是,凤凰林的物产并不丰富,想要填饱肚子,必须去狩猎妖兽。”
“所以,想要活过一月,做独行侠是不行的,必须要组成团队。而匮乏的资源,又容易出现争端……分配,亦然是一个难题。”
谢衍合上书册,悠悠然地抚摸着膝上趴着的小狼崽,微笑道:“且让吾看看,仙门的第二代骄子,是否真的如他的前辈们那样,可以为吾所用。”
第377章 你想要我
参与试炼的仙门弟子正水深火热, 圣人抱着他的小狼崽,却在走走停停,悠闲地看风景。
曾经陨落在这片洞天的上古凤凰大能的骸骨, 据说藏在这洞天的某一处, 形成这座“凤凰林”苛刻的运行规则。
但这约束不了谢衍和殷无极,因为这位凤凰大能,死前也没有圣人境。
“师弟们自从拜入您的门下,就再也没受过什么苦,这次突然变得与凡人一样,是不是会很辛苦、很狼狈?”
殷无极化作的狼崽已经很习惯师尊的怀抱与抚摸,窝在他的臂弯里,尾巴一摇一摇, 耳朵也竖起来。
他语气古怪微妙, 好似伸出爪子,浅浅的试探:“师弟们受了罪, 您就不心疼吗?”
谢衍语气平静:“首日一般不会发生什么, 只要观察敏锐,早早注意到不对劲, 猜出哪怕部分规律, 并且及时狩猎与休息, 还是会保存下一些灵力,不至于山穷水尽的。”
“外头的食物、水源甚至丹药, 在这片洞天都不能起作用。想要祛除负面的状态, 唯有好好利用此地的资源。”
谢衍捏捏他的耳根,听出他语气里的茶味儿,却装作不知:“那三个孩子有些天分。再说,若是这点苦都熬不住, 如何当合格的圣人弟子?”
狼崽儿抬着爪子,粉嫩的肉垫轻巧地落在师尊的肩上。他甚至还克制不住地蹭蹭他的耳侧,亲昵的紧。
他酸溜溜地道:“您以前待无涯君,可是直接丢去历练,不闻不问,半点也不看着……”
“不一样,别崖有那个能力。”
谢衍捏住他粉粉的爪子,按了按肉垫中央,让小狼崽舒服的连爪子都收不住了,忍不住乱挠起来,在他手背上划出浅浅的痕迹。
圣人道体哪里会真的受伤,谢衍纯粹是由着他玩。
反倒是活泼过头的小狼嗷呜一声,紧张起来,又凑过去舔舐他划拉过的皮肤,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润泽的水痕。
似乎是受兽性影响,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登时如被雷劈似的,僵住不动了。
很快,他就四爪并用,极为狼狈地从谢衍身上跳下来,缩到草丛里藏好,只留下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简直欲盖弥彰。
“陛下怎么了?”谢衍俯身分开草丛,看着里面钻着毛茸茸的一团煤球,无奈道。
“师弟们来历练,师尊不放心,就会跟着瞧瞧,关心得很。当年,我死在北渊洲,您远在仙门,恐怕也不知晓吧。”
失去人形的束缚,殷无极总有种本体没有的活泼与脆弱。他喉咙滚了滚,发出近乎呜咽的一声,原本摇摆着的尾巴也不动了,萎靡的很。
谢衍沉默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殷无极越发觉得不公平,明明知道与师弟们争宠,吃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醋,显得他这个师兄没什么格局。
但是他修到至尊境界,拥有与他匹敌的力量,才不是为了忍气吞声,在谢衍面前端着什么大度、讲究什么格局的。
他要谢衍必须在乎他每一个感受,重视他每一句话,哪怕这无理取闹。
“本座就知道。”小狼崽明显蔫了不少。
他直着身子,刻意不去看白衣圣人,迈着步子,晃着尾巴,留给他一个傲娇的背影。“反正当时我入了魔,师尊放走我就是大恩大德了,管我,我又不是您的谁。”
换做是人形,帝尊的真心都藏在矜持端华的姿容之下,哪会说这些有的没的,也就是他仗着谢衍喜欢这副可爱小兽模样,才好意思吐露半分,向他讨一讨怜惜。
不料,殷无极下一刻腾空而起,竟是被谢衍弯腰,径直捞起前爪,抱回了怀里。
谢衍掂了掂正在和他闹脾气的小家伙,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人名。
“别崖觉得,程潇是我何时放在你身侧的?”
在魔宫叛乱平定后,殷无极忌惮右相程潇,又因为没有证据直接证明他与叛乱的关联,最终让他“告病回乡”。
魔宫的光辉与黑暗,随着这位右相的转身,一切灰色的不可被提及的部分,从此被带回了乡野之间。
“陛下认为,程潇是你之管仲,还是吕不韦?”
“他的才能,很好用,是不是?陛下还满意这个吾送予你的人才吗?”
谢衍这样淡淡的一问,让殷无极身体一震,没有回答。
“既然他已经离开魔宫中枢,以你的性子,他大抵再也不会起复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程潇,是我在你遁入北渊之后,派入魔洲的。与此同时,还有几十名探子以及其势力,共同组建情报网……当然,有些并未活到你称帝时。”
谢衍直至今日,才用这样寻常的口吻,告诉他当年的后续安排。
他道:“你的死活,为师不闻不问?你知道你的行踪与情报,隔多少日会送到吾手上一次吗?”
“三日。”
不是一年,也不是一个月,而是三日。
当时谢衍刚刚坐稳仙门之主的位子,选择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去建北渊的情报网,除却防备仙魔大战后的北渊洲,也是为了时时掌握他的行踪。
足以想象,当时如泥牛入海的仙门探子,在报告北渊各种动向之余,最常规的一项任务,就是替圣人盯着他。
而在北渊和仙门还未建驿站,没有任何官方的通信渠道时,谢衍只会从非常渠道得到他的消息,那可是三日。
殷无极脊背冰凉。
他明明很了解谢云霁的性格,但是在真正面对他近乎可怕的控制欲时,还是会感觉到一阵战栗。
“吾的确刻意不闻不问……教你从不知晓,有人在盯着你。只要你不死,你愿意去和谁打架,和谁有仇怨,受了伤,吃了苦,我知晓,但从不插手。”
谢衍看似温和,但是他黑透了的眼睛里,却有种让殷无极细想就冷汗淋漓的情绪。
谢衍语气淡漠温柔,听起来却有几分残忍:“为师若是那时候还护着你,你固然能活的稍微舒服些,少吃些苦头。但是,你身上的凶性从哪里来?在蓄养羔羊的仙门呆久了,面对着北渊诸魔的斗争,一旦真正的暴风雨来了,你怎么活下来?”
“到后来,我只需要知道你活着,活在某一处。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我已经不再去问。”
谢衍光是看着那些信中写的触目惊心的伤痕,就会由衷的后悔。但执意让他自立的师父,知晓后面等着他的是更加痛苦残忍的命运,他不得不心硬如铁。
那时,谢衍以为那是必要的成长,以为这样能让他自立,却错算了一点,殷无极根本没有活着的目标与意志力。他在自毁。
直到他被红尘卷误导,以为他死了,才失控之余闯入魔洲。当然,这些都是不堪重提的伤痕了。
“谢云霁,你……”
殷无极连自己还是小狼崽模样都忘了,好似失了神,想去伸手触碰他,却只伸出了爪子,踩在谢衍的胸前,落下小巧的梅花印。
谢衍只说到了这里,就住了口。
这些水面之下的事情不能说的太详细,光是听上一二句,就会让人由衷觉得恐怖。
何况,这还是对与自己身份等同的帝尊实施的操控,会让殷无极多想:自己身侧还有没有圣人的钉子,他得到如今的成就,圣人在背后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很讨厌这种感觉?觉得师父在操控你?擅自安排你的命运?”谢衍垂下眼帘,漆眸里倒映着不知所措的小狼崽的影子,看见他似乎处于震撼中,绯色的瞳孔正细细颤抖。
圣人的语气有些低沉,淡淡道:“害怕了,就离我远一些。”
说罢,谢衍的手指轻微抽了抽,好似一瞬紧绷,又松弛下来。他俯身,把呆呆的小狼崽重新放回到柔软的薇草中央。
“……别崖,你与那三个孩子不一样。他们可以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以在儒宗终日清谈,不问世事;也可以在仙门广交朋友,游学四方。”
“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他们的未来都要比你轻松得多。”
“所以,我谢云霁既为师父,只要活着,不说保那三个孩子大道坦途,但一生无忧,总是能保证的。”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修长清瘦,衣袍在风中飞扬,环佩琳琅作响,如同踏着花而来,又在风中远去。
他本该是那般风流人物,在俯瞰他的时候,却如雪山之巅,那么近那么远。
“别崖,你不一样。”
最终,一切都化为轻轻的叹息,他转身离去。
“……哪里不一样?”
谢衍转身,还未走出多远,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自背后抱紧。
紧接着,青年的下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撒娇似的蹭了蹭。他刚才化身小狼崽,用粉嫩柔软的肉垫踩过,又在他的纵容下,窝在他的颈边玩闹或者浅眠。
“圣人貌似很难受、很抑郁啊。这种难以遏制的焦虑与烦躁,您是觉得控制不住本座了吗?”
魔君似乎是看穿了什么,非但没觉得可怕,反而弯起唇角,似笑非笑:“是觉得,已经完全无法左右我的意志,操控我的行为了吗?或者是,与我相处本身,就已经完全脱离了您的掌控,让您觉得意外了?”
谢衍背对着他,眼瞳紧缩的那一瞬,殷无极看不见。但是他紧绷的肩膀,还是被这位世界上最了解他的魔君捕捉到了。
殷无极笑的更厉害了,道:“您是觉得,本座是完全不知道您有多可怕,是被您温柔体贴会宠人的表象骗了,才非要和您相伴大道……本座是这般任性又天真的孩子心性?”
“……陛下哪里不天真任性了?”谢衍又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忍不住出言讽刺回来。
“谢云霁,你在说‘你不一样’的时候,不是在承认我的命运已经脱离你的掌控,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
殷无极话锋一转,看向脸色渐渐沉下来的白衣圣人,温柔又甜蜜地在他耳畔吐息。
“你给不了我像师弟们那样的,一个确定的未来,你甚至不知我这个样子……心魔缠身,到底能陪你多久,可能几百年都撑不到,你却还能再活几千年呢。”
“所以,你就要更多的力量,更高的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对不对?”
“谢云霁,你怕寂寞,你有欲望。”
“你想要我。”
第378章 寿与天齐
谢衍想要他, 所以他不安,焦躁,煎熬。
无所不能的圣人终于意识到, 他承受不起失去殷无极的代价。
横亘在两人中央的, 是天道的鸿沟,是冰冷的业果,是两人同样在流逝,却无法对称的寿命。
谢衍自命“天问先生”,精通天衍。
他难道算不出,他的弟子……殷无极会走在他前面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受得了?
“殷别崖,你说, 吾有欲望。”谢衍颔首, 竟然毫不规避的承认了,“圣人亦是人, 如何会没有欲望?”
他转身, 声音冰寒,“存天理, 灭人欲。这固然是一种境界, 但是未必是真正结局, 只是中途经过的一站罢了。甚至,很多儒道修者, 根本不会经过这一境界。‘无情’, 并非谢云霁的本性。”
“吾出世又入世,是为炼心。‘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吾从前时时警醒自己, 倘若不能‘为公’,此道修之为何?”
“但是……”
殷无极见谢衍突然和他讲起道,有些莫名。他诧异,却也习惯性地弯起唇,想要与师尊论上几句。
然后,圣人走过他的身侧,带起长风。他发丝飞扬着,却忽的被转身的谢衍用力拽住,拉向他的方向。
殷无极踉跄一步,被谢衍拉扯到怀中,紧紧抱住。
不是小狼崽的可爱模样,谢衍真真切切地按着他的后脑,把身量相似的魔君牢牢护在了怀里,好似下了决心,替他遮风挡雨。
他听见谢衍缓声说:“……但是,若是渡得了天下苍生,独独保不住弟子。吾这个圣人,为之何用?”
殷无极被师父这样抱着,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朵云。
他经历的那些痛苦、疲惫、惨淡与不堪,忽的就从这具近乎于神的躯壳里,如涓涓小溪流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谢衍淡淡的白色灵力化为的暖流,灌入他每一寸的骨骼与血管。
谢衍驱散他身上牵连的罪孽因果,强行拭去加在他命途上的恶咒,成为他世界上最后与最终的港湾。
殷无极想,若他有一日终将死去,他想要死在谢衍的怀里。
谢衍按着他的腰,本该冷寂的漆眸,忽然燃烧起炽烈的暗火。
他道:“权力、力量、地位……吾等修道者,终极目标就是追求天之上,难道有错?”
“若吾为天,以帝尊之功业,怎可能坎坷薄命?”
谢衍似乎克制不住 ,快要箍痛了他的肩头。
他捏住殷无极秀致的下颌,咬着牙关,好似压抑着冷怒,一字一顿:“你光耀万古,你当寿与天齐。”
“圣人,您好疯。”玉白的手指钳着魔君的下颌,他被迫扬着脸,却笑的酣畅淋漓。
“寿与天齐……如此不臣之言,不愧是谢云霁。”
谢衍眼眸淡然,言语却狂妄,道:“吾肯为世间圣,却从不肯做天道臣。说吾狂悖,那便狂悖,帝尊当如何?”
殷无极凑过去,先与他额头相碰,用力吻过他弧度优美的唇,好似燃尽毕生最炽烈。
“你若要狂悖,那本座便跟着呀,您还用问。”
在这短暂的一瞬,他们似乎都忘却了肩上的责任,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好似会燃尽一切修为与性命,撞向那紧紧闭合的天门。
理想,追逐,道,天之道。
修真千年,他们见过上古的覆灭,也见过此世的死水一潭。
难道会有修真者甘愿困于世间,做天道困于笼中的鸟,做沙盒里相斗的蟋蟀吗?
殷无极孤注一掷地咬上谢衍的唇,与他接了个几乎燃烧的吻。
炽烈交汇,如星斗相撞,一瞬千年。
他们懂这晦暗,却又选择燃烧。在寿命与死亡的面前纠缠不清,又在梦醒时唇分。
从额头相触,到眼神交汇。
每一次的再遇,含蓄与柔软,寂静与欲言又止,如今百般欲情,俱是赤/裸/裸,再也掩盖不住。
殷无极喘息着把谢衍推搡到在石壁边,碰地一声,是山海剑撞击石块的声音。
他如凝血的赤眸,光芒还未荡起,就听谢衍把背负的剑随手掷在一侧的岩石里,入石三分。
紧接着,谢衍拎着他的衣襟,轻易地翻身,把他的脊背掼在石壁上,单手支撑,罩下无边的黑暗。
紧接着,他用膝弯钳住殷无极的腿,竟是把与自己旗鼓相当的魔君,完全摁在了阴影里。
唯有他的眼睛,比星辰更烈。
点燃一块千年玄冰是什么感觉?
殷无极下颌被钳着,身体被箍着,快要在这吞噬对方般的吻中喘不过气来了。
他问他欲望是什么?
谢衍身体力行地给予了他回答。
和他教养多年的弟子,这些禁忌悖德的情/欲,本就是十恶不赦。
圣人掰过他的下颌,看着魔君喘息着,唇色湿红润泽,像是被揉碎的花瓣,却露出无畏的笑容。
“谢云霁,我若死在你的前面……”
他凑近,如同耳语,如同魔音。
“不准。”
谢衍重重压着他,骨与骨相碰,血肉切割血肉,好似要把浑身长出荆棘与烈火的魔,生生刺进冰雕雪塑的圣人躯体。
“殷别崖若死了,还请圣人怜惜,亲手替我敛棺椁。”
“住口。”
“……敛我旧衣冠,替我刻碑铭,送我回故里。”
“殷别崖!”
墨发赤瞳的大魔笑的疯癫。
他越是被嵌入谢衍的骨血里,感受到这种在山海怒涛中的逐流,他越是要去撕咬他,刺痛他,剖他的心。
看他冷寂疯狂背后的失控与恐怖,也看他被禁锢的情/欲发出呐喊与悲鸣。
“……倘若有一日我克制不住心魔,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山海剑,会再刺穿我一次吗?”
“你杀得了我吗?谢云霁。”
殷无极看着师父颤抖的漆黑瞳孔,笑着去吻他的眼眉。
他把谢衍苍白如雅玉的手腕握紧,拉到身前。明明是被压制,他却能让激烈的碰撞,变成如春花秋月的缠绵。
“我来此人世,大概是有我该做完的事。统一魔道,我做到了……这样很好。但是,它不是我个人应当夸耀千古的功,而是一片被放弃的土地终于停止了流血。”
“一生终于一事,我做完了,您该放我走了。死在百年内,尚是明君。心魔若出世,我为世间之恶,当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圣人啊,圣人。您无情了这么久,一人与天下的抉择,换做往常,你根本不会犹豫啊。”
“如今,您怎么失控了?”
相伴千年,又本该如参商不相见的师徒。
背道而驰,又是镜中另一个自己的爱侣。
谢衍单手覆着笼罩冰寒的脸庞,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百年……”谢衍的眼睛黯如寒雨,他撤开手,背在身后,却是紧紧攥拳,“这样严重?”
“谁知道呢?”
殷无极笑了,倚着刻着古妖族文字的琅琊石壁,脊背耸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修长白皙的脖颈上,还有被掐着深吻的指印红痕。唇若涂朱,色若春晓,眼眸顾盼流波,总是勾着人不放。他若愿意,就是世间最美最炽烈的情郎。
“总不能,真的如您所说……寿与天齐吧。这人世,来日苦短,去日苦多。说不尽多荒唐。”
“……”
“若是有朝一日,我求到您这里,求您给我一个痛快。”他的语气实在是太温柔了,却是与他说着何日死。
“您削我脖颈,断我头颅的剑,要快一些。”
“别崖,你这是在报复我。”谢衍握住山海剑的剑柄,让剑身从碎裂成蛛网的岩石中抽出。
他压不下齿列的寒冷,更是压抑不住手腕的颤抖。
攥紧剑柄,他才稳住自己,雪白衣袂飞扬,墨发也无风自动,那暴风雪般的气场,犹如堕仙。
从仙到堕仙,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只有殷无极。
谢衍阖眸,又寒声道:“早知如此,吾何必放你回魔宫。还不如说你死了,把你绑回微茫山。”
“随着你实力的膨胀,吾帮你封住的心魔,本就有突破禁锢的迹象。从风波海开始,一切都不同寻常,魔宫叛乱的背后,还有天道的痕迹……”
“本座知道。”殷无极脊背沿着石壁滑下,手搁在曲起的膝弯上,坐姿风流惬意。
他笑着道,“掉下海的时候,就知道了。”
谢衍护徒弟的时候从来不讲道理,见他这副笑吟吟的模样,冷冽道:“被窥伺项上人头,你还笑得出来!”
“师尊这般在意弟子,弟子如何笑不出来?”他摆着无辜的脸,眸子盈盈,唇也弯起。
“若得圣人青眼,即使为朝生暮死的蜉蝣,我也乐意。我这一生最美的际遇,是要如泡沫般消逝在您的身侧的。”
“若您为天公,降我雷霆,予我雨露。我梦承此恩,哪怕碎为齑粉……每一片碎裂的魂魄,都有万生万世说不尽的情深。”
温柔梦,快意刀。刀刀割他家师尊的肺腑。
殷无极说着,竟然也遏制不住那魂悸魄动的战栗,笑的欢畅淋漓。
他太痛快了,见他疯,看他狂。
当他目睹谢云霁表露出这种要侵吞他也撕裂他的占有欲时,他恨不得现在就碎成粉屑,也叫他动一动情。
“……原来,无情天,也会动情啊。”
第379章 无字情书
圣人东巡在史册上, 作为儒道发展到最昌盛的代表性事件,势必是光耀千古的一笔。
谁能想到,在赫赫青史的背面, 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永夜般的魔君, 镌刻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收敛着锋芒,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如天狗蚀日,侵吞着仙门至高的太阳,直到将光明吞噬殆尽。
他永远不为人知,他与他欢愉至死。
在深黯的岩洞里,当注定永坠黑暗的魔君,抚上圣人的白衣时, 谢衍微微仰起头, 看着天空漏下一线天光,却没有丝毫拒绝。
谢衍任由殷无极覆上来, 直到浓稠的黑暗将他吞噬, 他阖上眼。
谢衍甚至还抬手,抚着殷无极的后脑, 让他咬着修长脖颈的齿列嵌的更深。
好似, 要把浑身的血与肉献祭给疯狂的大魔, 换取他短暂的灵台清明与宁静。
“圣人啊,你若当真无情, 为什么不拒绝?”
“你有仙门的改革伟业, 你有谋算千年的大计。在此闲暇间隙,你若觉得寂寞无聊,纵情享受我就好了。”
“……届时七日停灵,为我送棺, 算是全了这一生,师尊,何必如此看不开?非得留我至永久。”
“……”
“圣人,着相了。”
殷无极促狭,却被谢衍按着魔君的脖颈,制住他的反抗,把他摁在了身下。
“别崖,这种时候,不要多话。”
谢衍双臂撑在他脸颊两侧,墨发丝丝缕缕垂落,如同柔软飘荡的云。
他本该如古井深潭,又似风幡不动,唯有漆黑的眼眸,透着至死的偏执。
“怎么,您要惩罚本座啊?”殷无极笑的更厉害了。
“有何不可?”
紧接着,谢衍按着他瘦削的肩膀,顺势跨坐上去。
凤凰林峭壁岩洞的深处,是春风都吹不到的地方,更不会有历练的仙门修士靠近。
此处深埋着秘密,天地不容。
墨发赤眸的大魔被摁着脖颈,抵在石壁上,昳丽绮艳的容貌浮着淡淡的绯,是欢愉,也是狂热。
挣扎在身体的极乐与心魔的痛苦之间,殷无极喘息着,笑着,仰起头。
“吻我,谢云霁,咬死我,杀了我……”
他的呼吸浊重,快乐又痛苦,好似濒死,“……若我能死在此时,这一生,也太快乐了吧。”
谢衍被他刺激到极致,早就没有往日的稳定冷静。
无情到极致时圣贤,将一切压抑到崩裂时,雪也崩,天也裂,太阳都能炸开,溃散成无数沾之欲燃的赤红星子。
殷无极断断续续地说着,日复一日地倾诉着,他千年以来的狂悖爱语,那些癫狂的不容于世的情诗。
“谢云霁,我居然爱你,我敢爱您……我胆子好大,是不是疯了?也对,我确实是疯了,才敢对您投怀送抱,逼迫您共我沉沦罪欲,悖逆伦常……”
谢衍拥住他,吻他的唇齿,好似封缄,却听他说:
“倘若我对天下人说,殷别崖爱慕圣人,已逾千年,直至我粉身碎骨,呼吸停止……这会不会被万人唾骂,千夫所指?”
他的骨头在悲鸣,灵魂在震颤,却在笑:“罢了,我的爱,于您而言,只是青史一抹败笔。他们会揣测您与我有私,会揣测您对徒弟染指,我们不该如此。”
“……谁规定的,我们该不该如此?”
谢衍好似与他同在风浪之巅,又坠下无边深渊。他却抚过殷无极的侧脸,在他微阖的眼眸上落下一吻。
罪或者欲,管他呢。
千年清名,也不过换这一刻的相拥。
殷无极咬住他的肩头,忍受着元神绞在一起的快与痛意,说些石破天惊的妄语,凌乱,疯狂,浓墨重彩,痛苦又快意。
“……若是某日,我将我的罪状在你面前痛陈……谢云霁,你会懂吗,那是我写了一千年的情诗……”
“若我长眠于墓碑之下,你来刻我的名字。你不必写魔君,也不要写弟子,不需要凭吊怀古,甚至不需要我的名与姓,你只要写个谢氏,叫我做你的妻子。”
谢衍按着他的脊背,用力把他抱紧。
冷寂大道之巅也雪崩,面对殷无极的痴狂情思,谢衍疯的无声无息。
殷无极甚至觉得自己要在这一刻破碎了,又被师尊的怀抱拥住,教他不至于坠下深渊,如同扯着悬崖边最后一根蛛丝。
“你看着我,谢云霁,你守着我的本心,你别让我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好。”
“你若发现我已非我,你要杀我。”
“……”
颠倒,狂乱,放肆。
沉默的诺言,无字的情书。
“圣人呐,您能不能再记我一千年?”殷无极抱紧了他的脖颈,俯身凑到他耳侧,与他耳鬓厮磨。
“为什么是一千年?”
谢衍长发披散,揽着他的腰,看向天顶落下的天光,寥落,孤寂。
“我虽然坏,但也坏的有限,所以只惩罚您一千年。”
殷无极抿着唇笑,“可能没有一千年,您就会达成目标了吧。天本无情,您到时,就会自然而然忘了我。”
“以超凡入圣,再以圣登仙,那扇天门,除却您,还有谁能越过去?难道是世上碌碌庸人吗?”
谢衍眼眸一深,按着他的后脑,吻他的发。
他被说中燎原心事,没有一句能接,恨不得封住他的唇。
“师尊,不必仓促求取超越圣人的权柄。待到您收回我身体里的灵骨,万事筹备,再去吧。”
他们同行大道,已经走了不短的路途,唯有殷无极理解谢衍作为顶级修真者的执念。
“您若为天,若还能想的起我,就教我坟前……凤凰花常年盛开,好不好?”
“我还在此,别崖,你不必想后事。”谢衍缓缓道。
仅一句话,就透着执拗与坚决。
“你的担忧,害怕,不甘心……”谢衍抚了抚他凌乱的发,让昳丽艳绝的魔君窝在怀中,“我都已经知晓。”
白衣圣人冷冽如寒水的眼,落在了阴影之中。
尖锐的,锋利的,满是露骨的疯狂杀意,在这一瞬间点燃。
谢衍轻轻拍了拍徒弟颤抖的背,语气温柔低沉:“别怕,那些伤害你,吞噬你的东西……我来解决。”
这样的厮混,缠绵,湿漉,冗长,癫狂。
无论如何交叠,他们的手指紧紧扣住,好似要抓住彼此。
直到殷无极彻底平复,两人才从漆黑的岩洞里走出去,看见春花绽放,雪水融化。
今日的凤凰林,正是万物复苏的春日。
“昨日是冬季?”殷无极看着枝头迅速融化的残雪,笑着伸手,接过春雨如酥。
他回身倒退几步,促狭笑道:“昨夜缠着圣人不放,实在是误事,圣人打开册子瞧瞧,有没有仙门弟子死在昨夜了?”
殷无极字字句句,是在含沙射影,指圣人贪恋美色,差点误了正事。
可他自个就是那个缠绵蚀骨的美色,怎能怪圣人贪恋?
谢衍也听出他言语里的骄傲,无奈半晌,把他招来面前,伸出手指,点点他的额头,“莫闹。”
说罢,他才打开册子,扫了一眼。倒是没有出现死亡,但是红了名字的有好几个。
殷无极笑得停不下来:“果然,您贪恋本座身子时,仙门弟子也怪不省心呀。”
谢衍:“……”有种被看笑话的感觉。
殷无极从背后凑过来,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就要笑着去点他的名字:“……诶,小游之怎么名字颜色都要发黄啦,再变深,可是会红血的,让师兄瞧瞧发生了什么……”
谢衍的法宝除了记录他们的状态之外,还能记录战斗的片段。除了战斗外,就是该弟子个人的际遇了,法宝并不窥看。
殷无极戳开了沈游之的名字,看见昨夜组队的仙门弟子们被黑暗侵袭的场景。
沈游之似乎被什么偷袭了,身上萦绕着黑气,被白相卿背着,躲避不知来处的暗影。
“这是什么?”殷无极没来过这个秘境,凑过去,问谢衍。
“噬魂鸦。”谢衍略略看了一眼,短促道。
“这是一种生存在黑暗里,并且会在无光源的地方,攻击误入者的邪祟。”
殷无极悠悠然拢起袖,含笑道:“看来是夜里出去探索,误入黑暗了。”
谢衍又点了几个红血的名字,看到他们遇险的地方基本都在一处,看来是尝到了洞天的厉害,吃了大亏后,才组队行动。
就算是组队,在昨夜,他们仍然遭受了集体攻击。
“去看看?”
殷无极看向他,轻轻舔了下指尖残留的余味,流丽的绯眸带着缠绵的钩子,“您若请求本座出手,本座也不是不能……”
他们相伴多年,只要眼神的交换,就能懂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只要还没死,谢衍就能轻易救回来,赶过去也不过瞬息的事情。
“变化一下。”谢衍打算去救场,却不能明晃晃带着魔君,所以,近乎明示地看着他,显然是又想要他的小狼崽了。
殷无极偏不如他的意。
他的身形腾起黑雾,不多时,再穿出黑雾的成了一只火红色的成年凤凰,只是缩减了身躯的大小,能够轻易停在谢衍的肩膀上。
“既然是来凤凰林,不如入乡随俗。”
殷无极化身的凤凰,停在圣人瘦削的肩上,用尖尖的喙,啄了啄他选择的梧桐树。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圣人,我的翅膀好看吗,您会喜欢我吗?”
第380章 凤凰偕游
凤凰台上凤凰游。
当白衣圣人乘奔御风, 降临仙门弟子养伤避祸的树林时,身侧竟跟着一只羽毛金红的凤凰。
一人一凤,正如炽热灼烈的火与终年不化的冰相携而行, 如此反差, 却有着异样的和谐。
“圣人来了,有救了!”
“伤者在何处?”谢衍不多话,单刀直入。
见到仙门之主来捞人,负责看守伤者的仙门弟子忙引他去,几张草席上,躺着满身黑气萦绕,生死不知的同伴。
凤凰本待在他的肩头,冷眼瞧着众人, 高傲至极。
谢衍俯身逐一查看伤者情况。
殷无极也扑扇翅膀, 轻巧落在沈游之身侧,啄了啄昏迷不醒的小师弟, 色若春晓的红衣少年, 此时面色惨白,很是可怜。
沈游之在圣人弟子里年岁最小, 修为也最浅, 被当成软柿子捏了也是正常。看他的伤势, 恐怕还是为替众人断后时,不慎被噬魂鸦伤到, 丢了一魄。
溯洄游之, 宛在水中央。
当年被他从水里捞起来的小崽儿,现在竟然这么大了。
化为凤凰的魔君歪歪头,火红色的翅膀扫过时,隐隐用些力量护住小师弟的心脉。
“果真是‘噬魂鸦’, 他们昏迷不醒,是‘离魂症’。”谢衍语气虽然淡漠,却抬手,逐个抚顶维持他们的生命体征。
“噬魂鸦取走魂魄后,无法迅速吞噬炼化,而是会带回巢穴,待到肉身联系和魂魄已经十分微弱时,再食用。”
“只要在三日之内找回魂魄,重新归位,伤者自然会醒。”谢衍拂袖,“任务有变,你等分头行动,寻找噬魂鸦巢穴,或是有危急情况,传信告知于吾。”
说罢,他将一道白光打入每个人的手背上,那是一枚传令法术,只可使用一次。
这必然是找到关键信息,或是遇到致命危险时才可动用。
“且注意,噬魂鸦集体行动,其巢穴定然在凤凰林更深的地方,危险的妖物不止这一种,兵分两路,且小心行事。”
圣人目光淡淡,逐一扫过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伤的仙门弟子,心想:真是欠练,这般心性,真到战场上早就死了。
他又一哂,若不是知道仙门承平已久,后来的弟子都消磨了危机感与杀意,他如何需要大费周折培养仙门中坚力量。
此番圣人东巡,把仙门中流砥柱带起来,亦然是重要任务。
倘若有人不堪其用,他自然看在眼里。堪得大用的,东巡之后,当然有他的发展空间。
说罢,他也不欲与仙门弟子同路行动,随手一抬臂,让赤红凤凰落回自己的手臂上。
凤凰热烈的尾羽扫过他的白衣,仿佛与圣人纠缠一处,火与冰的交融,竟有种微妙的和谐。
风飘凌早就盯着这凤凰,心中觉得异样,却也无处问起,道:“师尊,您接下来打算……”
谢衍伸手握住凤凰火红的翅膀根,轻轻挠了挠,道:“去凤凰林深处,此地妖魔行径异常,吾前去一探。三日之内,待你们找到噬魂鸦巢穴,吾自会出现。”
凤凰啄他的手掌心,又猛叨了一下,似乎在表达不满。
谢衍捏住他的喙,似乎在和他较劲。
凤凰扑棱翅膀,仿佛恼了,谢衍顺势松手。
但他也没飞走,只是跳上他的肩膀,用鲜艳漂亮的尾巴对准他,傲娇的很。
这短短几个动作,在旁人看来,是圣人名不虚传。
他先是驯魔狼,转眼间就收了一只凤凰作灵宠,这是何等的强势,才能让万兽归服,皆在他掌心腾挪。
但风飘凌满脑子都是师尊挂在天问阁墙壁上的画,不仅低声默念:“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白相卿听他有点神经质地重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师兄,这是《诗经·大雅》里的诗,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风飘凌双目无神,他跟随谢衍最早,真的说什么都没察觉,一定是假的。
师尊私底下,似乎也没有认真掩饰过他对魔君的态度,甚至在风波海出事之后,他的勃然大怒亦是为前大师兄。
如此,他依据师尊的表现,猜测方才的魔狼,与如今的凤凰,都是前大师兄所化,似乎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
这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似知晓了重大的秘密。
“相卿,留下看守。其余人分好队伍,即刻搜寻噬魂鸦巢穴。”
谢衍的声音泠泠,让人止不住凛然,服从于仙门之主的威势之下。
他们所处的山林地势较高,处于山峰上,再往东侧走,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崖,底下是一望无际的密林。
谢衍从南方而至,见东方有异象,烟霞灿烂,好似凤凰涅槃之霞光。他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抬步走向崖边。
崖上山风鼓荡,吹拂他的衣摆与墨发。圣人白衣临崖,有凤凰伴飞身侧,在蔓延的烟霞中一回头。
黑眸无情如清雪,只有大道三千。
澄光皆汇聚于他身上。
在场的仙门弟子屏息凝神,见他渊渟岳峙,如空谷松生;又是霁月光风,至高至明。
风起了,圣人纵身跃下山崖,如乘奔御风,飞向遥远无边的烟霞。
赤红凤凰一阵清鸣,身躯在空中变大,先是伴飞左右,与圣人好似天生一对眷侣。
而后,凤凰又俯冲下去,没入树海之间。
再冲上云霄时,圣人已坐在他的背上,白衣临风,横吹玉笛。
正是一曲《凤求凰》。
求爱之歌,却寄托无限志向。凤凰盘旋于天际,好似在随着曲调巡游天下,又载着圣人飞远了。
良久,等到凤凰已经没入云霞之间,仙门弟子才回神,不禁由衷感叹:“不愧是圣人谢衍!”
“这般可敬可畏,方才我大气都不敢出,满心皆是拜服。”
“圣人这一身风流天下的气魄,当世何人能及?皆不及也。”
在他人的盛赞中,风飘凌听到这熟悉的凤求凰,整个人都是木的。
已经不用再质疑了……
这只凤凰,就是殷无极本尊。
与此同时,飞向凤凰林东方的一对师徒,方才在众人面前不言不语,实则是在识海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本座幻化的翅膀好摸吗,您都要把本座羽毛摸秃了。”这是凤凰激烈的控诉。
“翅膀根部有些软毛,手感挺真实。”
谢衍一转玉笛,似乎还在回味,“魔狼有魔狼的滋味,凤凰有凤凰的妙处,别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挺可爱。”
“……”凤凰身体一歪,差点掉下去。
谢衍道体早就不受凡世规则影响,只要他愿意,自然就能轻若羽毛。就算殷无极牌凤凰飞不稳,坠机了,他也能轻巧地跳下去,把小凤凰重新抱在怀里。
所幸,魔君还是魔君,境界摆在那里,就算第一次幻化成凤凰用翅膀飞,也没那么容易坠机,最终平安落地。
就是他落地变回来后,还没等整理完衣袍,殷无极就看着谢衍凝眸,打量了他片刻,然后径直拨开他浓密如云的乌发,从他衣襟间拣出一片赤色的羽毛。
羽毛是魔气的幻形,正主变回来了,却留下一片凝结的魔气。
“这个,归我了。”
谢衍说罢,将凤凰羽毛作为挂饰,坠在了玉笛上。
殷无极丝发披两肩,面容昳丽,脖颈修长,玄金色长袍裹出极好的身形,却见师尊只爱那枚赤红的尾羽,气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恼人的很。
“您原来只喜欢您的小狼狗或者小凤凰,本座在您面前,见惯了,便不稀奇了。”
谢衍:“……”
圣人无奈叹息,看着朱唇微启,看着就要怼他的魔君,扳过他倔强又美丽的脸,轻抚魔君耳侧,道:“怎么这么爱吃醋?都是你自己幻化的,难道也能醋的起来?”
殷无极冷哼一声,作出喜怒不定、极难哄的模样。但在谢衍看来,却是十分可爱。
二人正僵持着,作些寻常拌嘴,却听见这林深处,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鸣叫。
不似凤凰的清鸣,却似成魔的执念嘶鸣。
教人一听,就神魂剧震,面色不佳。
谢衍看向殷无极,见他面色苍白一瞬,似乎也是被影响了些许,眸中血色晦暗几分。
“如何?可会引动心魔?”谢衍问。
“暂时无妨。”殷无极一合眼,再睁开时,又一切如常。“有圣人灵气帮本座压着,心魔没那么轻易扩散。”
他说着,又矜持起来,道:“若是圣人肯多说些喜爱本座的情话,本座大悦,心魔自然褪去。”
“……看来是没问题。”谢衍听他还能玩笑,才放下心。
前方是更加幽黑深邃的树林,方才,那异象就是从这片森林上层呈现,这或许说明地底埋着东西。
兴许,是凤凰大能的遗骨也说不定。
“又要去挖墓穴?”魔君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连深红的里衬也折起,露出修长洁白的腕子。
他笑道:“以前随您发掘上古遗迹时,都是本座来做脏活儿,圣人且让开些,待本座把地表撕一道口子……”
“此地乃是大能埋骨之地,不比平常。倘若暴力撕开,可能有反噬,或者是恶咒。”
谢衍不肯让他冒险,所以制止了他,看向如同迷雾的森林,道:“先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