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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1章 人心幽微

    殷无极正翻阅着从大狱中送出的信息整合成的奏折, 这些还是精炼过的,可以让他在心里把魔宫之变的始末梳理清楚。

    当然,执笔者是陆机, 看着他书案上如小山似的口供, 就知道他到底加班多严重。

    看着丞相大人困到点着脑袋,抑郁不乐,手中的笔都在微微颤抖的精神状态,殷无极一笑,将奏章合起,夸奖道:“陆机,做得很好。”

    这等同一个下班的讯号,天选打工人陆相终于露出解脱的神情, 本就带着些微病态惨白的脸, 直接栽到了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在五洲十三岛, 能够形成一个稳固的、长期运作的政权, 背后存在无数力量的博弈。

    在殷无极之前,北渊虽然诞生了许多任魔尊, 却顶多止步于“霸主”而非“帝君”。虽然明面上无人僭越尊位, 但离将北渊大魔都整合起来, 并让其心悦诚服,共同形成新政权的基石, 保证执政的持续性, 还是差得太远。

    魔宫能存在,正因为龙脉之主殷无极将北渊的各方力量引入,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在九重天魔宫,成型的势力、阶层、都能得到一个明确的晋升通道, 看得见未来与秩序。后来,才有北渊万魔簇拥殷无极登上帝尊之位。

    今日,殷无极想要求变,当初引入多少力量组成魔宫,让出了多少利,如今就面临着多少阻碍。利益根基太深,形成一张大网,越发不可撼动。哪怕他是帝尊,人心难测,该不买账的还是不买账,法不责众,他难道能都杀了。

    若是殷无极选择妥协,将他手中扣着的人放了,一切自然会回归和平,魔宫与他对着干的势力也会暂时妥协。毕竟,绝大多数大魔势力是不愿与尊位大魔正面对抗的。

    但是,他往后想要做什么就难了。发现君王不敢杀,臣子的贪欲必然膨胀,君权也势必要受到掣肘,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陛下打算怎么办?”陆机把自己的意识从文件里扯出来,问道。

    他在北渊本就没什么根基,他的一身才智绝学也得遇到英主识货,才有用武之地,除了陛下庇佑外,他根本就没得选。

    实际上,如今魔宫的涌动过于复杂 ,绝大多数人未必是想弑杀君王,取而代之,而是想要借这乱局达成自己的目的。

    “陆机,你认为,想要坐稳这‘魔道帝尊’之位,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殷无极看似漫不经心,又瞥他,含笑道:“爱卿放心,这并非试探,只是随便聊聊,但说无妨。”

    有他这句话,算作是君臣间的普通聊天,陆机沉思了一会,道:“首要条件,应当是成为魔尊吧。可是天道之下,每个道统只会有一名圣或者尊,北渊洲的尊位只可能有一个,您只要居于其上,万魔只会是您的臣。”

    “不错。”殷无极淡淡笑道,“这是最基本的条件,不杀了我,不可能取而代之。”

    “大逆不道。”陆机果真跳起来。

    他很不快,甚至冷笑:“陛下如此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一心带领北渊往正确的方向走,若要是臣发现到底是谁想杀陛下,臣才不管是不是同僚,一定弄死他。”

    青衣丞相顿了顿,看着陛下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是想起自己是文臣,可能打不过,又弱弱道:“……参死他,骂死他,臣动动笔杆子,这总行了吧。”

    殷无极笑着摇摇头,道:“弑君,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众卿跟随本座这么多年,心里也清楚,尊位大魔有多强悍,谁能笃定,本座坠下风波海,就回不来?”

    殷无极居于尊位之上三百多年,这个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了。天真到认为抛一颗棋子就能让他陨落的人,在魔宫根本活不过十日。

    陆机也不傻,明白殷无极已经理清了大概,只是需要一个能够理解他,帮他执行的听众。

    殷无极把玩着手中玉印,继续道:“能够当上帝尊,要同时具备尊位的境界、龙脉之主的地位、一统天下的威信、人间帝王紫气,最后是天道的承认。想要镇住这片魔地,天、地、人的三种正统合一必不可少,除却本座,如今魔宫众卿之中,有谁能做到?”

    打天下就够难的了,而且,殷无极这些年的治理天下的政绩,并非是北渊土生土长的大魔能做到的。

    对他们而言,竭泽而渔,攫取利益才是现实,“霸道”才是一切,哪里懂何为“王道”呢?

    “没有人。”陆机也明白了,取而代之几乎是不可能的,没人能达到这个条件。

    陆机还巧妙地帮萧珩说了句话:“就算萧元帅的实力在魔宫排在第二,但他能做到的,也只是掌控魔兵,短暂控制住天下已是极限,想要保证不崩盘,需要难度太大了,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无用功。”

    “他当然不傻,不会这么做。”殷无极一笑,也没戳穿陆机从中斡旋的小心思。

    “这场刺杀是一个导火索,目的并非是要本座的命,而是彻底引爆魔宫的雷。”

    第一个岌岌可危的,就是殷无极和萧珩的芥蒂。

    殷无极走到陆机身侧,双袖拢起,神情平静:“若是本座心存猜疑,顺水推舟,杀了萧重明。这刺客的背后主使,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个为君‘排忧解难’的忠臣呢。”

    陆机立即赞美他,道:“陛下与元帅那是打江山时,从血与火里走出来的情义,哪里能这么轻易被离间?”

    他当然看的明白,能够维持魔宫不散的核心,与他们这些文臣的相权关系不大,本质是君权与军权。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君王与将领的私人关系,背后还有角力。

    许多人都被这样的挤压夹在中间。陆机也不例外,他也曾经生出些稍稍摆脱这种依附于君王,游走在君王与将领之间的心思。过往的情谊既是禁锢,又是武器。

    “这幕后主使送给本座了一个绝妙的借口,一念之差,我就能逼死萧重明,收回军权。”

    “而且,他非常了解萧重明,知道他固然野性难驯,难以驾驭 ,但是看得清局势,不会贸然破坏大局。若是当真对立,他不会尝试举兵,与本座对抗。”

    “甚至,不需要本座杀他。若是不介入 ,最终,他会被逼到背上所有的锅,在府邸自刎以谢天下,魔宫之乱自然平定。”

    陆机虽然猜到几分,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严重,当即站了起来,焦急道:“陛下!我想去探视——”

    “坐下,没轮到你去。”殷无极面容华美昳丽,看上去很好说话,但他冷下脸,声音不失威严。

    “本座刚和他大打出手,禁了他的足,停了他的职,你从魔宫去探视他,旁人看了如何想?”

    殷无极没有说“你是何用意”,而是“旁人看了如何想”,便是把陆机当自己人,也没把萧珩当敌对方。

    陆机心彻底定下来,知晓君王的杀意是彻底消弭了,又问道:“陛下,您曾经对臣说过,你与将军之间,有比比谋逆更难解的结,这个结,到底是什么?”

    “我曾对你说过,当年裁军旧事。”

    殷无极此时不再向他隐瞒,而是轻叹一声,道,“他的每一个兵都是他的兄弟,他亲眼看着那么多的兄弟出生入死,退出军籍后,换来的却是潦倒,你觉得,他会如何想?”

    殷无极看向那厚厚一叠弹劾萧珩的折子,似乎是笑了,轻轻道:“……想来,他是恨过我的。”

    “可是那些年的天灾,魔宫的钱粮几乎都散给灾民了,就是这样还不够,不是陛下的错。”

    陆机静了片刻,显然是有点难过了,他见过那连年的天灾,魔宫连自顾都不暇,竭尽全力地去救灾拨款了,还是穷,穷到守着矿山却筹不出粮。

    陆机:“……在魔宫拨不出军饷和遣散费时,他想要军费,只能自己筹。”

    他这还是委婉说法。

    萧珩想要筹钱养兵,钱从哪里来?

    答案是,地方大魔与大商人的贿赂,或者是平叛后扣下钱粮,标准的黑吃黑。

    萧珩的账簿当然是经不起查的,这些灰色收入,他全投在魔兵里了,这样魔兵才从未哗变。

    他把逆臣的事情做了一个遍,结果却是为了尽忠,达成了替君王稳定江山的目的。

    很难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正因为这样混沌的灰,才是萧珩的本质。

    殷无极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道:“陆平遥,我问你。倘若有人想要揣测本座的意思,认为萧重明是不安定因素,威胁到了本座,试图替本座除去这样一名臣子,他是忠,还是奸呢?”

    如果能够除去萧珩,他的死,将会拔除一批依附他而生的将领,空出太多位子。除却阴谋主使,能够从中得益的人太多,所以才有那众人将他逼回将军府的表决。

    局面越是乱,越能浑水摸鱼。而且,大多数人其实不必做什么,顺水推舟即可,清清白白,谁会不做呢?

    陆机执着笔,久久无法回答。

    “人心的幽微之处,可见一斑。”殷无极轻轻摇头,淡笑道,“但是无论此人如何想,是忠是奸,本座必杀。”

    “臣子可以有主见,可以有缺点,也可以有野心。但是,不能妄图僭越,替本座拿主意。”

    “何况,这个人,虽然并不指望杀死本座,但是,对本座未必没有恨。”

    “为君王者,总是要背负一切的。连同,臣民淬血的恨意。”

    第362章 凤凰花下

    一场雪落之后, 等在凤凰花树下的君王,在识海深处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他玄袍华贵,墨发垂腰, 端坐时周身笼罩着不怒自威的风仪。这布满凤凰花的识海里看不见一丝疯狂, 唯有风会送来些许带着尖啸的声音。

    仔细一听,又像是风声,裹挟着还未停的大雪而来,树梢上花朵违背天时怒放,雪沫还是落在他的发上,衣上,让殷无极犹如沉寂的雪像。

    “来了?”忽然间,玄袍帝君的眼睫轻动, 好似美人图从沉睡中活了过来, 看向曲径通幽处。

    不知何处,有人踏着花与雪而来, 脚步轻盈, 好似在悠闲赴约。

    近了,白衣人执着一把绘着山水的油纸伞, 墨发如檀, 身形修长, 雪纷纷而下,却不染他的衣袂, 教来者破开这风雪, 如同从水墨与烟波中走出的仙神。

    谢衍不是第一次造访他的识海。但在殷无极跨过尊位门槛时,他们没有境界差,他就不能不经主人允许前来了。如今成功赴约,是帝尊相邀, 才得以成行。

    “茶与酒已经备好。”帝尊抬手,撩起衣袖,为来客斟酒。

    “下雪了。”谢衍收伞,在这足以遮蔽风雪的繁花下落座,温酒暖热,正适宜这风雪。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明白识海有雪,定是主人心境的表现,于是他言语直白:“陛下不高兴?因为魔宫近日的混乱?”

    殷无极斟酒的手一顿,无奈道:“圣人何必点破。”

    “看样子,你已经控制住局面。”谢衍轻轻一点,“不会乱?”

    “本座回了宫,哪会出乱子?”殷无极道。

    听他有自信,谢衍也不问。毕竟,魔宫如今正斗到白热化,殷无极是不能对谢衍提的,而仙门的事务,谢衍也基本不与他讨论。

    “此次能安全从风波海回来,还是仰赖圣人。”殷无极偏偏头,笑了,“救命之恩,魔宫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仙门想要什么?”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他谈工作。

    谢衍有些微不悦,却也明白,此事确实当面商讨,定个方向比较好,也不客气:“贸易上,请北渊再开放两座城池。”

    “两座太多了,一座。”殷无极讨价还价。

    “那就约定贸易范围,总之要两座。”

    北渊面对仙门,如今还是处于弱势,主要还是经济不行。殷无极不肯开放的那么快,也是为了避免倾销,一切都得慢慢来。

    此事一但磨起来,就显得没完没了。面对公事公办的谢衍,殷无极毕竟吃人嘴短,还是率先打住,道:“此事,先慢慢商量吧。”

    谢衍颔首,打算把问题丢给其他百家宗主。

    “圣人身体如何?”殷无极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搭在谢衍的手背上,温柔低问,“又闭关,是之前的伤太重吗?是受我连累吗?”

    “是有所领悟。”谢衍自然不会透露伤势,他眉目沉静淡然,如同打不倒的神像,至少元神不见半点瑕疵。

    见殷无极不信,还是垂着眼眸,手腕微微颤抖。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道:“为护着我,师尊又那样逞强,您好专制。”

    他情绪波动,似是含着怨,道:“您也是血肉之躯,难道不会痛的吗?凭什么只有您能护着我,我到底差在哪儿了!”

    谢衍无奈,第一反应是解释两句,好歹哄哄他。

    却见殷无极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收回手,神色有点应激,道:“又是这副慈悲模样,谢云霁,你到底在不在乎自己啊,总是这般敷衍我……”

    他似乎在竭力维持这副君王姿态,却不知自己情绪越是波动激烈,越是向后缩,装出色厉内荏的模样,越显得可怜可爱。

    自从海底归来后,殷无极返回魔宫,心里压着的不但是沉甸甸的石头,更有浓烈的情。这些字里行间实难透露,唯有在无法掩饰自己的识海里,他的情绪起伏才如此激烈。

    “伤势真不严重。”这些年过来,和任性的帝尊相处久了,谢衍已经学会了解释一两句,当然,不一定是真的。

    “闭关,是为了躲躲闲。毕竟去风波海救一趟帝尊,在仙门是件颇有争议之事。”

    “……”殷无极又不说话了。

    谢衍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狗,摸摸他的头,淡淡道:“两道有同盟条约,践行约定,并非什么解释不清的事情,现在是冷处理,一阵就好了。”

    他似乎永远无坚不摧,也永远是这副冷淡却可靠的模样,又难得多解释几句:“等闭关结束后,你这边魔宫事务平稳落地,届时,吾会开始东巡。”

    “圣人东巡?”

    谢衍也坦然,道:“目前,吾对东洲、西洲的掌握相对薄弱。”他未曾言明的是,在东巡之后,必然会有一个影响力的再提升。他当然做得到。

    殷无极先颔首,又有点不解:“为什么前提是,魔宫事务平稳落地……”

    “陛下,魔宫不能崩溃。这是三圣一致的判断。”谢衍道,“一个走极端的北渊洲,没有人愿意见到。”

    仙门足够富饶,目前,对侵略那不适宜仙修的土地没有多大兴趣,反倒十分警惕北渊洲发疯,时不时骚扰仙门。如果北渊乱了,重回当时列土封疆的时期,大量无约束的魔修各自为战,指不定就来骚扰仙门边境了。

    自从谢衍成为仙门之主后,整个仙门对外的思路,都是鼓励和平,而非战乱,才能最大程度整合五洲十三岛。

    “所以,本座若是压不住,仙门会出手?”殷无极扯了一下嘴角,却没有笑。“真是一个令人不悦的答案。”

    如果事态失控,让仙门出手,他这个帝尊做的就宛如同盟者的傀儡一般。感情是感情,若是在政治上也受谢衍摆布,随着他的节奏起舞,他这个尊位有什么意义?

    谢衍看着他,眸色淡然,似乎有着相当的自信:“你会做到。”

    谢云霁这个态度,又显得相当微妙了。殷无极从他的神情中琢磨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道,谢衍的计谋从来都是阳谋,是教他不得不跳的坑。

    在谢衍的棋局里,不止五洲十三岛,三界之中,又有几家不买仙门的账?若是看不懂大势,也就别混了。

    他心思正幽暗难辨,谢衍的手却抚在他脑后,用元神的灵气与他交融,安抚着他的精神。

    谢衍轻抚着他的墨发,声音平静,却让殷无极的心先一坠,又高高飘起来:“东巡什么时候开始都行,在魔宫尘埃落定之前,为师腾出手,给你撑腰。”

    “……”

    “没人能欺负吾的弟子。”谢衍敏锐地洞察了他的不乐,道,“与你分道扬镳者,无需手软,杀了便是。若是留了难解的心结,来找我。”

    殷无极坠海后,有些微松动的心魔封印。在这识海中,只要敏锐,就能听到这凄厉的声音。他当然担心。

    殷无极沉默良久,忽的倚在师尊的肩头,笑的酣畅淋漓。他慢慢止住笑,语气带点情人的嗔:“您劝导人的方式,真是教人心动。我万一爱上您怎么办?”

    谢衍知道他时而爱极,时而又言恨,不能看他嘴上说什么,得看他怎么做。

    他没拒绝,黑眸微微生波,温柔道:“会吃苦头。”

    对谢衍来说,师徒不伦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他并不排斥。帝尊足够强,与他大道相伴,地位对等,道统相别无妨,他不介意。

    他能肩负起一个师长,挚友、甚至道侣的责任,甚至,只要他有心,没有人会做的比他好。

    圣人就是这样完美无缺。

    但是,殷无极所求,恰恰是看见他的不完美,是他的残缺、情绪、欲望、妒忌、失控与不择手段。

    人性才是爱的表征,而非一味地付出与疼爱,这更像是师长,而非伴侣。殷无极想要的爱太苛刻,情劫也越贪婪,总有一天会烧尽他自己。

    谢衍又敏锐地听到风声中的尖利嘶吼。在心魔被封棺时,它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像是已经不存在了,说明殷无极的精神十分稳定。

    魔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殷无极的心魔,成长的这般厉害?

    不肯再被他糊弄,谢衍神色一变,撩起袍子站起身,径直向识海深处走去。“怎么回事?你的心魔……”

    “没事的。”殷无极连忙拉扯住他的袖子,试图阻止。“心魔只是吵吵嚷嚷了点,我很好……”

    谢衍拂袖,哪里肯被他糊弄,盯他片刻,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跟上,吾去看看。”

    心魔封在血池中央,是重重铁链困住的棺木,上面贴着封条。看样子,殷无极这些年又加固了很多次。

    但是,丝丝黑气还是从棺木的缝隙里漏出,谢衍绕着棺木走了一圈,在棺木侧壁发现了一个明显的裂痕。

    白衣圣人神色骤变,转身看向殷无极,道:“什么时候裂开的?怎么不说?能不能补上?”

    “没办法补的,那是一道永久的裂痕。”

    玄袍帝尊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沉默良久,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道:“在,意识到被友人背叛的时候。”

    当年随他起于草野的人,如今已数百年相对。在殷无极看来,每一个人都很重要,能够称为“友人”。

    他控制了局面,也许心中已经有答案,但却还是选择等对方暴露。或许,他仍然在犹豫什么。

    谢衍垂下手,他试图去挡这丝丝缕缕的黑气,却失败了。血池附近腥浪翻滚,还好,暂时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但他的神色还是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也许,等我杀了那个人后,这道裂痕,会再扩大一些吧。”殷无极看着谢衍堪称冰冷的容色时,又止住那伤感的神色,露出稍显轻松的神态,安慰他。

    “没事的。”殷无极端详他的脸,惊奇地发现,师尊难得露出了一种冰冷如锋刃,随时会杀人的神态。

    殷无极垂衣连袖,神情温和沉静,笑道:“若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无法留下痕迹,说明君王不打算承担任何责任。这,才意味着我泯灭了人性,只剩下魔的本能了。”

    “正因为痛苦,所以,才作为人活着。”

    第363章 谁是逆臣

    殷无极踏过魔宫寂静的长廊, 玄袍拂过地面,夜色幽冷。

    此前一直在家中饮宴,看上去不问世事的程潇, 如今在紫宸殿长廊的尽头等他。在见到魔君的身影时, 他撩起长袍,长长拜下,神色虔诚如朝圣。

    “程相。”殷无极停步,侧脸深藏在黑夜里,看不清晰,“深夜觐见,有何要事?”

    “陛下。”程潇凝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君王,眸中似乎涌动着什么, 最终低头长叹, “臣来求一个恩典。”

    那一夜的魔宫大狱,让整个九重天风声鹤唳。如今, 明眼人已经看出, 殷无极不仅是在追查弑君悖逆者,而是借此机会排除异己, 肃清魔宫, 谁不会担心自己的命?

    “为你的学生们?”殷无极偏偏头, 笑道,“还是, 与你也有关联的商贾巨富?”

    “臣的学生, 都是魔宫未来的栋梁之材,请陛下抬一抬手,放过罢。”程潇道,“至于商贾巨富, 这些大魔寄生于魔宫,得益于北渊发展,都是陛下的钱罐子,养至今日,已经都肥的流油,您想取之,砸了即可,在不能豢养私兵的如今,他们并无太多反抗之力。”

    殷无极将发展商贸的事情交给程潇,就是容许他定规则。当时代变了,规则要改动的时候,杀一批开刀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总会有人心存侥幸,小看他的决心罢了。

    而程潇,这位看似醉生梦死的臣子,实际上是最精明的。在殷无极动手时,风声也不寻常。

    他将殷无极即将砸开的钱罐子,以共商大计的名义,尽数宴于府邸中,笼于庭院,教将夜调兵一网打尽。

    听罢程潇的要求,殷无极也不意外,道:“程相为什么觉得,本座会答应?倘若程相是那个背叛本座之人,你的学生,本座如何用的放心?”

    “臣,并未背叛陛下。”程潇眼眸一暗,却从容解释道,“自从当年改投您座下后,臣虽然沾染世俗铜臭,也却从未对陛下生出二心,一直尽心竭力,只希望跟随陛下的指引,让北渊强盛,万魔安居。”

    这些漂亮话,谁都会说。殷无极不置可否。

    程潇直起身,黑夜被遗留在他身后,浓深而幽暗,却让他的眼眸惊人的亮。

    “逆臣非臣。”他声音低缓,“而在君侧。”

    与此同时,魔宫东南侧火光冲天,传来嘈杂的喧哗,“走水了”。

    殷无极神色微变,程潇的身形,却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程潇已是渡劫大魔,今日觐见时,他竟然利用自己在杂家术法上的高超造诣,复制了一个替身前来觐见,和真身一般无二,唯一的缺陷就是相处一炷香后,才会被人发现不对,最是适合金蝉脱壳。

    连魔君的眼睛都能瞒过,这位文臣实在是藏得太深。

    同时,八重天外,将军府的方向杀声四起。

    往昔拱卫九重天魔宫的中央禁军哗变,从原本层层围住将军府的僵持,彻底转向进攻。在没有殷无极命令的情况下。

    他们举火执戈,高喊:“清君侧!清君侧——”

    自九重天魔宫抵达八重天,需要走过一段长阶。殷无极在意识到哗变时,立即心思一转,站在魔宫门前。

    殷无极面前是正在崩裂的阶梯,火光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有人在阶梯的承重柱上埋了定时崩毁的术法,又浇了火油,随着连环的爆裂声,黑色的石阶如流沙碎裂,九重天与八重天最短的一条路被截断,两侧削壁中断,成为越不过的悬崖。

    为了魔宫安全,殷无极曾在建设魔宫时,设下除却魔君外无人可在魔宫用快速移动术法的禁制,本是为限制大魔,维持治安。

    如今,却被人反利用了这条规则,殷无极无法及时将魔宫亲卫调度到八重天,先输了一手。

    不过,如果仅仅是攻打九重山,一旦殷无极在将军府现身,亲自制止魔兵攻府,仍然有可能制止冲突。

    但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殷无极冷冷地想:“一定还有后手……”

    将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带来了消息。他一拉兜帽,声音低沉,语速极快,道:“大魔反了,参与者约有三十余家,真实的数目可能更多。中央禁军分裂,目前正有一支在攻打魔宫大狱,试图应外合劫狱。”

    殷无极一弯唇角,眼神却冰凉,道:“这出洞的蛇,有点多啊……”

    将夜:“他们宣称,是陛下被小人迷惑,才造成了冤狱,所以喊出的口号是——清君侧。”

    殷无极没有再看那条被截断的道路,发现此路不通后,他毫不留恋,直接掉头回到禁宫中,显然是明白这“清君侧”针对的是谁。

    “将夜,你依照计划行事。”殷无极的语气又急又快,神色阴郁,“本座先回见微殿,有人要杀陆机。”

    程潇此时觐见,却又用的是幻象,不是调虎离山的可能性有多大?

    “知道了。”将夜矫健如猎豹的身体支起,一拉兜帽,瞬间消失在原地。

    殷无极的身影也迅速消隐,显然是使用缩地成寸返回宫中,在消失前,他看着血月,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中央禁军的虎符,还在他手中吧。”

    与此同时,一直被君王扣留在见微殿里加班的陆机,也听到了魔宫的嘈杂声。

    陆机这些天整理证据与口供,风波海弑君案目前为止的所有线索都装在他的脑子里,陈列在他背后的文山中。他一直守在见微殿中,也负责看管罪魁祸首最想毁掉的东西,防备有刺客来偷取或者毁灭证据。

    魔宫卧虎藏龙,这么多年过去,全北渊又诞生了数名渡劫大魔,几乎都出现在殷无极麾下,沾染龙脉气运。目前堪堪大乘期的陆机,虽然在魔宫的修为不算低,也算不上最高。比起血战沙场的萧珩,或者是十步杀一人的将夜,远远不及。

    “真是奇怪。”陆机执着春秋判,放出神识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君王的见微殿。

    殷无极的亲卫仍然把守着宫殿的每个门,看上去毫无异常,但他的心里却突突直跳,将放着最重要线索的信封塞到袖中,手中握着烛灯,走出书房,向空荡荡的大殿而去。他依稀听见,那里发出了些微异响。

    突然,黑暗处有扩散的影,陆机立即旋身,却见原本把守宫殿的亲卫接二连三地倒下,殿门无风而闭。

    整个大殿中仍然摆着无数灯烛,灯火摇曳,让黑影更加狰狞。随着燃烧,灯烛中弥散出一股浓郁的花香,让青衣的丞相脚步迟滞,眼前陡然出现无数嚎哭的幻象。

    谁也不知道,常年陈列在见微殿正殿中的灯烛,到底是何时被秘密更换的。

    “你是——”在被刺中的那一刻,陆机的瞳孔倒映着一个影子。

    将军府坐落在八重天最中心的大道上,周边都是重臣宅邸,由于萧珩位高权重,他自然占据了最中心的那个位置开府,周边错落分布着朝中大魔的府邸。

    换作往日,这个位置显现的是他的地位超然,当中央禁军与朝中大魔联合共击时,将军府的位置就极度危险了。

    萧珩如今对外托词重伤在府,与陛下又大打出手,君臣几乎决裂。他平日目中无人,行事跋扈,如今失去帝心,等同落水狗,当然要痛打。

    将军府当然有禁制,目前暂时还攻不破。但是,萧珩带来九重天魔宫的心腹本就不多,前些日子,还为了博取陛下信任,交出了一批生出异心的。

    谁会想到,就在这关键节点有大魔联合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纠集叛军,击他将军府呢?

    虽然大魔叛军暂时还攻不破,但是萧珩受伤,府中人数太少,又不是他们四方大营的地盘,又恰恰遇到中央禁军中的大魔勋贵哗变,如今各势力混在一起揍他,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元帅,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萧珩盘膝坐在府中,胸口的绷带还未拆,脸色沉沉,却握着藏于鞘中的龙泉剑,露出一个笑来。

    “陛下真是混账,说是引蛇出洞,好家伙,这蛇群真他娘的多啊——”

    府中的萧珩亲卫皆是披坚执锐,看向被大量魔气炮弹不断攻击的将军府禁制,神情紧绷。

    禁制是萧珩全盛时设下的,虽然强度很高,但是也禁不住这种密集攻击。

    本该重伤休养的萧珩将长发随手扎起,披上甲胄,系上朱红色的披风,抬手间就招来他惯用的红缨枪,腰间佩剑,疾步走向将军府的正门处。

    萧珩用枪尖指向隐隐浮现裂缝的府门,腥烈的风好似要闯入这气氛压抑的将军府。

    他眯起眼,听着外头“清君侧”的叫嚣声,冷冷地道:“儿郎们,外头是叛军,清楚了?”

    “清楚!”

    “叛军的下场是什么?”

    “死——!”

    萧珩咧着嘴笑了,他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摸,本该摸到虎符的地方,却是空的。他想起了什么,也不意外,笑了笑道:“真他娘的,又被那家伙忽悠,保命符都交。”

    “啧,还得出生入死,老子没病吧?”

    第364章 背叛之夜

    禁军反了后, 将夜立即令少量暗影卫驻守大狱附近,随时向他通报情况,然后去魔宫寻殷无极。在拿到殷无极手谕与魔君令后, 他又转而奔向下三重天的禁军驻地。

    拱卫九重天帝京的中央禁军, 掌握全北渊四成兵力,构成极其复杂。

    虽然禁军虎符在殷无极的亲信、禁军统领赫连景手中,但由于其中有相当多的大魔勋贵,与从全北渊抽调的底层魔兵士卒并非一类人,自然不会铁板一块。

    根据势力划分,守卫上三重天的禁军番号名为“金吾”,中三重天为“神武”,下三重天名为“羽林”。

    对大魔而言, 变化是基本功, 外表根本没有可信度。所以中央禁军有一个特点——认符不认人。

    不多时,将夜就赶到了位于下三重天的羽林军营地, 他想起临走前殷无极对他的叮嘱, 脸色微变。

    殷无极神色冷峻,道:“今夜轮值时, 驻守魔宫的是金吾右卫, 魔宫如今火光冲天, 今日轮值魔宫的金吾卫,不能信。九重天至八重天可以调兵的通路被截断, 金吾卫定是反了。中三重天的神武军也不值得信任, 其中有颇多大魔世族子弟……”

    显然,他对这两支军队并没有抱太多期望。

    “将夜,带上本座的魔君令,你去下三重天的羽林军处调军。那里, 都是实打实军功晋升,背景不厚的魔兵。如果赫连景在那里,勒令他带上虎符,即刻随你入宫平叛。”

    “如果赫连景不在呢?”

    “他若不在……”殷无极看向那断裂的八、九重天通路,绯眸冰冷寒冽,“那就是在八重天,将军府外。”

    他未尽之意已经很明朗,若赫连景不在,多半是叛了。

    魔兵是工具,具体如何调动全看统帅手中的虎符。众所周知,赫连景是君王亲信,又在军中深耕多年,人脉关系甚广,若是他拿着虎符矫诏,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中央禁军并无个人意志,当然追随统帅。

    果不其然,羽林军并未出动。但是由于重天之间相隔甚远,到了下三重天几乎都是外城区,实力也较弱,不及世族子弟那般被家族用金钱供养着,拥有最精良的装备和修炼资源。

    “赫连景人呢?”将夜手中握着魔君令,在紧急状态下,这等同君王本人命令,调动效力只比虎符差一级。

    羽林军副将王啸似乎也接到了上头不对劲的消息,但是禁军主没有自我意识,何况他并非军中一把手,只是代管羽林军,在这样不明所以的时候,他是分毫不敢擅动,生怕被神仙斗法卷进去,战战兢兢地封锁了消息,主打一个泥菩萨过江,只求能活过今晚。

    谁料,将夜这尊大佛还是找上了门,他六神无主,只得如实说:“赫连大统领今日不在,他驻守的是第六重天。”

    将夜的脸色一阴,右手袖剑滑出,显露出几分杀意。

    王啸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无奈地追着将夜的脚步,“将夜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突然带着陛下的魔君令过来,要求我们立即出动。常理说,我们羽林军没有赫连将军的虎符,是不能擅自出驻守的重天的……”

    “禁军叛乱,金吾叛了,神武大概也叛了。”将夜言语简练,没有一个字是废话,“羽林军立即出动,随我至九重天平叛。”

    “叛乱?”王啸立即愣住,脑门的细汗更多了,这玩笑可开大了。“您、您确定是叛乱,不是什么讨薪哗变,或者闹事……”

    “陛下都回宫了,怎么会有叛军,没理由啊——他老人家坐镇,谁的威望比得上陛下?”

    将夜压根不和他多费口舌,如今局势不定,片刻也耽误不得,他立即抡起鼓槌敲响校场里的集结鼓,让留在三重天屯军营的魔兵集结。

    可将夜见到的,并非是上六重天那般兵强马壮的魔兵,而是稀稀拉拉、散漫惫懒的士卒。他们长期在外城维持秩序,分得的好处最少,干的活又最苦,人心十分涣散。

    说白了,还是北渊军制积弊已久,位子又太难动,领头的一压就是几十年,搞得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上进心,只求混个军饷,有个职位刮油水罢了。

    许久未曾等到一个向上的通道,底层魔兵们抬起麻木的眼,看着九重天下来的大人物,兴致缺缺。

    将夜打开手谕,念道:“……君王有命,平叛有功者,拔擢授爵,赏赐魔晶、授田!”

    一个改变现状,实现阶级跨越的机遇,就这样意外到来了。

    许以重利而动之,殷无极既是魔尊,又是君王,即使军权一时旁落,但是以他在北渊民间的地位声望,就算没有虎符,只凭旨意也足以叫动羽林军。

    完成了初步动员,但是在营地休整的羽林军并非轮值的队伍,没有完全武装,将夜接下来必须再拿下武库,将这一支羽林军武装起来,才能往上重天攻去。

    他寻了一匹漆黑的疾行魔兽骑上,单手抓住王啸的衣领,扔到魔兽上,无视这名堪称酒囊饭袋的无能将领的哀嚎,径直带着披坚执锐的羽林军向三重天武库席卷。

    武库监守被策反,妄图关门阻止,将夜办这些事儿向来利索,先凭借君王手谕占了大义,然后直接一个呼哨召来雄鹰,一个借力就翻入武库高墙,在塔楼上削飞了监守的脑袋。

    三千人的羽林军武装起来,战斗力翻了一番,随他上重天勤王平叛。此时,被断的直行道路只有八至九,五至六,这两条路必须迂回翻山才可抵达上重天。

    将夜将机关鸟放飞,将自己已经控制住三千羽林军的消息传出,很快得到了殷无极的即时通讯。

    “前往大狱支援,阻止叛军劫狱。”殷无极的命令很有针对性,既然叛乱者要他左支右绌,三路起兵,他就调兵分头堵住,等自己腾开手。“魔宫的金吾卫,本座自能处理。”

    “萧珩那边呢?”将夜问。

    “那家伙脑有反骨,油滑的很,向来都是两手准备。他会是孤身入帝京,分毫后手都没有的人吗?”殷无极面对此起彼伏的叛军,并未惊慌,反而十分镇静,“你且看着。”

    今夜不详,当金吾左卫闯入右相府邸时,却见这里早已空空如也,连个仆从都没留,全从地道里撤了干净。

    “给我搜。”为首的大魔是金吾右卫副指挥使,是中高层的将领了,见程潇脚底抹油,他怒火高涨。

    “都是程潇那鳖孙,出卖我老父!邀他饮宴,又暗中通报将夜那走狗——如今我等不得不反,这都是程潇这厮的错!”

    程潇的右相府没来得及搬走的豪奢古玩,金银珠宝还有许多,他全留在这里迷叛军的眼,果不其然,抢掠者甚众。有人将珠玉链子串在枪杆上,有人塞满了包裹,都要溢出。以金银玉石喂豺狼虎豹,倒是拖慢了他们一阵。

    副指挥使登时知道被耍了,他出身大魔世族,世族往日被殷无极压的死死的,君王统一北渊,开魔国,威望极高,根本没什么活动的空间。

    为了争取他们的拥护,殷无极又作了妥协,把他们的勋贵子弟扔进了中央禁军,给了资历、地位与官途,以一位强势君主的角度来看,算是宽厚仁爱了。

    但谁料到君王失踪在风波海,如此不稳的朝局,难免让他们产生不臣之意,也暗地里密谋过,只是,今日叛变绝非用心筹谋的结果,而是赶鸭子上架。

    他们在朝中多年经营笼络的人脉都被君王抢先下狱了,指不定就择日处斩,还能等什么?现在不反,等殷无极杀爽了,就真的保不住命了。

    他恼羞成怒道:“儿郎们,程潇那老狐狸奸猾,今日杀不了他,就放火烧丞相府!老子烧了他的府邸基业,不信他这种贪财的家伙不心痛。”

    说罢,他长臂一挥,右相府火光冲天,映亮了天际。

    “第一颗棋子,放在见微宫。”

    狡兔三窟,程潇坐观风雨,见自家烧起来了,他也付之一笑,似乎并不着急。他甚至还能悠闲地翻看各重天的城池地图布防,不紧不慢地排兵布阵。

    他将黑子放在九重天地图中心,自言自语道:“我将陛下引到右侧偏殿相见,拖延了一点时间,这个时间差足够断了魔宫正门通路。在巨响吸引到陛下时,就能隐藏真正的目标。见微殿是中轴线第三宫,陛下去正门查看情况,一时摸不清现状,就有办法在见微殿,劫了真正的目标,陆相。”

    很显然,他清楚那道在见微宫突袭陆机的埋伏,甚至,这可能就是他出的计策。

    被逼急了的大魔世族想要抹去罪名,尤其是好好“指导”史册编撰工作,免得自己因为谋反篡权激怒天下,就得将亲自沾手本案,且负责史册编修的陆机杀了。

    而且,陆机近日负责拟旨,想要矫诏,必然要从见微殿获得君王印章,才有说服力。

    他拣出一颗放置于见微殿的棋子,“纵然陛下实力最高,以一当万,倘若多处起火,他也只能选择先灭一地之火。”

    以魔君之尊,他饶是有绝强武力,也不能轻易下手灭掉那些跟随虎符“清君侧”的中下层魔兵。因为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屠了他们,只会引起连锁哗变,无异于自断臂膀。

    “陆相,现在待在权力中心,负责君命的上传下达,才是最危险的。”程潇看着宫室的地图,慢条斯理地笑了。

    “你数百年来负责人事调动,于多少人有知遇之恩,恐怕你自己也不清楚。在文臣之中,你这个天子宠臣甚至得了个诨名‘陆半朝’,朝野内外,乃至军中,多少都得卖你几分面子。所以,无论是谁要篡权,都会绑着你上战车……”

    程潇浸淫权术甚久,最能嗅到风险的味道。此时他脚底抹油溜了的原因,从闯入他家的金吾卫的痛恨可见一斑。

    “魔宫三百年,人世沉浮,有人为霸业雄途,有人只为碎银几两。警惕那些毫无人之欲望的家伙,一生步步谨慎,名声极好,他们或许埋藏着更大的野心。”

    与此同时,八重天外。

    将军府禁制即将告破前,萧珩抬了抬头,看向院落里出现的数道身影。

    凤流霜依旧白裙素淡,面纱覆面,腰间别着细长雪亮的剑。

    她的身侧,既有执着烟杆,红唇慵目的魔女林烟霞,也有英姿飒爽,身着红衣的少女商小棠,还有数名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向她们行礼,面色平静。

    在萧珩采纳凤流霜的计谋,以苦肉计吸引君王,与他放下芥蒂重新联盟时,他也没有封闭风雨楼留下的暗道。

    他已经对凤流霜的选择有所猜测。

    “风雨楼来此,有何指教?”萧珩执枪不语,他身后的心腹魔兵纷纷举起武器,向着不速之客戒备。

    “风雨楼领受帝命,前来增援将军府。”凤流霜抬手,一张预先发出,印有魔君印章的手谕就展示出来。

    她道,“今日叛乱的规模虽大,但陛下留了后手,将军府还需要坚持一阵,仅凭府中人员怕是不够。加上风雨楼,萧将军或可突围。”

    萧珩没有反驳那声“突围”,现在固守将军府死路一条。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凤楼主,外头发生了什么,禁军怎么就突然攻打将军府了,本将军还两眼一抹黑。今日雪凤凰下凡来我这小庙里,还是带着帝命,啊呀,实在受宠若惊,陛下不杀我了?”

    他在装傻,凤流霜也不和他生气,道:

    “听好,我只说一次,禁军统领赫连景,联合大魔世族谋反,劫狱、封魔宫通路、同时发出‘清君侧’的檄文。将军是四方大营大元帅,他的目的是杀了你,夺了你的虎符。如果拿下地方军军权,加上他的四成兵力,等同于将天下魔兵收入囊中,届时,陛下也拿他没办法了。”

    “今日,将军府决不能破,你也不能死,将军还要怀疑妾的来意?”

    凤流霜的风雨楼全部由女子组成,本就是独立于朝政、也不参与政治的情报机构,地位相当于帝王之眼。

    在风波海弑君之变中,风雨楼看似置身事外,明面上活动最频繁的是与之有竞争、同为帝王监察使的将夜。但是,由于风雨楼拥有超乎想象的情报网络,案子虽然不能沾手,但背地里的活动却没少过。

    “楼主此时来援,实乃及时雨。”萧珩听她解释了外面的情况,心里顿时有数,也不疑窦,朗声笑道,“那我们就一同杀出去。”

    就在此时,将军府的禁制破了,第一批金吾卫闯了进来,而将军府外,是乌压压的一片魔兵,令人恐惧的数目。

    枪刃向前,煞气冲阵,银光照铁衣。

    夺军权、杀政敌,然后就是——兵谏!

    一盆冷水泼头,陆机从混沌中醒来。

    他的身体还是虚的,身上的伤不轻,魔气也没有恢复。

    此地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尝试了片刻,也无法站起身,又软绵绵地倒回地上,手腕和脚腕已经扣上了无形的铁链,限制住了他的反抗。

    突然,牢门开了,身形高大的将军走进牢笼,像是提溜小鸡仔似的把浑身湿淋淋的青衣书生拎起来,扛在肩上,向外走去。

    陆机一阵天旋地转,只看清了他的脸,他立刻怒道:“赫连景——你这逆贼,放我下来!”

    可惜他是个文臣,性子清傲,能力却以辅助控场为主,现在没了魔气,他又踢又蹬,也没法撼动往日殿上同僚。

    陆机见他沉默地行于漆黑的通道,梗着脖子,疾言厉色道:“你是陛下信重的将领,他把禁军都给你管,是把身家性命交给你,你背叛陛下——你无耻小人、你不忠不义!”

    赫连景人狠话不多,直接掐住他的脖颈,教他一时喘不上气来,直到脖颈格拉格拉的响,他才平静地放手,淡淡道:“不要吵,陆相,你还有用。”

    “你杀了我。”陆机知道自己落入叛徒手中,一定落不了好,好容易喘过气,那佯装的刚烈才消退下去,面无表情。

    他是千面书生,装出哪一面,全凭他的机敏。如今为人鱼肉,他刻意激怒赫连景,是猜到了他要拿自己做什么……

    “陆半朝,今日会与我同站一车,禁军与朝臣中多有当年你提拔之人,有你在身侧,今夜的路会好走很多。”

    赫连景将他从见微殿掳走,当然是因为陆机有用。人事即政治,一个掌握科举、人才选拔的丞相,将是一颗重量级的棋子。

    他的政敌被他困在八重天外的将军府里,暂时出不来。或许他的人海战术杀不了萧珩,但是一个因为顾忌君王,不得带兵回京的将军,就是没牙的老虎,死是迟早的事。

    “你谋反!”陆机的声音沙哑。他知道,自己要是被拎着上了战车,成了他手里挑动叛乱的棋子,这黑锅就背的死死的了。

    “这不是谋反,是清君侧。”赫连景当然不会承认谋反这个罪名。

    他偏了偏头,声音低沉,“有奸人在陛下身侧,以功臣自居,僭越皇权,谋夺陛下江山。而陛下误信逆臣,只是一时被迷惑,只要即刻铲除逆臣,陛下自然懂得臣之苦心。”

    “唯有清君侧,魔宫才会回归正轨!”

    第365章 勤王救驾

    陆机被赫连景控制着, 走出昏暗的牢狱,拖上一辆战车。

    中央禁军的军备里,自然有“车”, 经过多年更替, 原本的动力是魔兽,现在多改为以魔晶石驱动代替畜力,也规定了制式。为方便在各重天内快速支援,在修建之初也留下了标准驰道。

    赫连景是二百年前调任禁军统领之位,掌控全北渊四成兵权的。

    在这些年中,他谨言慎行,履行君令,尽忠职守, 从未出错。

    由于他非常靠谱, 殷无极也放心将卧榻之侧交给这位心腹,助他制衡镇守四方的萧珩。

    在其位, 谋其政, 他日复一日地巡城,对九重天的熟悉程度说不定比殷无极更甚。

    后来, 北渊又提拔了许多青年将才, 但是除却剿匪与平叛, 已经没有大规模的仗可以打了,也形成不了太大的气候。能够威震三军的, 还是萧珩、赫连景这些随他打天下的宿将老臣。

    其中, 又数萧珩操作最骚,在地方依靠钓鱼执法平叛,刷军功,连魔君都不好说什么。赫连景虽说早期也在狼王军混过, 但多年政敌的关系,让他俩不是第一天看不惯对方了。

    “赫连将军向来谨言慎行,陛下也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叛?”陆机被他提上战车的时候,还是浑身虚软着,毫无魔气。

    不知他用的是什么药物,反正北渊这么些年,针对魔修的阴招多得很,陆机审时度势,开始套话,“你我在朝堂上也是同僚,几百年,每次朝会都见面,就算不是一个阵营的,但多少还有些面子情……”

    战车似乎在驶向七重天的武库,陆机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想起七重天的武库监守,似乎是他提拔的人,名为明良。

    “开门。”果不其然,战车停在紧闭的武库门口,列队整齐的金吾卫停下,赫连景开始叫门。

    “魔宫有难,城中叛军作乱,君侧小人横行,本将军临危受命,前去勤王平叛。”

    赫连景往日的人设是谨言慎行,沉默忠诚的表率,今日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有陆机同乘,的确让人难辨真假。

    不知掐了他什么穴道,陆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武库监守的角度,只能看见陆机与赫连景同乘一车。

    “陆相……”武库监守明良犹豫一番,又看见赫连景拿出一份黑龙纹的绢布圣旨,上面盖的章也是明明确确。

    倘若今日,赫连景没有带上陆机,明良谨慎,为避祸乱,除却陛下亲临,谁叫门都不开。正因为陆相平日的好人缘,与在陛下那里的地位,他选择了相信。

    “既然赫连将军和陆相是去勤王的,开门!”

    陆机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被迫当了个叫门工具人。见武库大门开了,魔兵蜂拥而入,取出了封存的火器。

    砰的一声,火器启动,正中街市内设置的一座通讯石像,七重天支持术法通信,联成网络,形成信息高速传达效果的设施,被砸毁了。

    看着青烟袅袅升起,陆机眼前一黑,似乎想到了被陛下吊起来打的黑暗未来,内心哀嚎:您听臣解释,陛下!

    这一夜,超乎寻常的混乱。

    九重天之上的消息不能立即传递到下层,出现了信息差。基层知道不寻常,却不知道是发生了叛乱。即使猜出了是有人谋反,但是却猜不出主谋是谁,局面乱成一锅粥。

    因为,光是大魔世家,就有三十余姓参与进来,但他们又没打着弑君的旗号,喊的是“清君侧”。程潇不知所踪,将夜声称叛了,前往三重天调兵,将军府外打的一团乱,陆机却在赫连景的车上,两人打着“勤王”的旗号。

    全九重天,明面上看全都是忠臣,各个都在积极勤王,互称对方是叛徒,然后开始积极对政敌展开打击报复。

    大魔世家早就不能豢养奴隶了,只能招募家丁,不得签奴契,不得终生制,数量还要按照等级来,这对于培养忠诚很困难。

    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三十多家大魔联合,将子弟、门客、家丁全部凑起来编成队伍,当即就反了。虽然不如魔兵令行禁止,但是各种偏门战斗手段多,战斗力绝对不弱。

    同时,族中在中央禁军的子弟,在禁军中深耕人脉,此时刚好用得上。

    当然,他们想调兵叛乱,必定越不过赫连景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但是,若赫连景也叛了呢?

    要知道,中央禁军不但管的是皇城内外的安防,更是天子近臣,负责守卫魔宫。

    若他生出加害魔君之心,如同君王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在殷无极每一次合眼时,猛虎就会睁开眼,盯着他每一个弱点。

    如此窥伺,多么可怕。

    *

    将夜调兵从三重天而来,在六重天时被截住了。挡在他面前的,是驻守六重天的神武军。

    神武军似乎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叛变,他们坚定不移,认为今夜是在“清君侧”,是逆臣蒙蔽陛下,必须除之以正视听。

    “是逆贼萧珩要杀陛下,才让陛下坠入风波海,差点就回不来。”他们实在太过坚信,也太过忠诚,导致战斗力极强。

    为首的神武军指挥使名为洪达,他厉声道:“面对如此铁证如山,陛下还只是将萧珩停职,没有动他性命,如此慈悲的陛下,如此可恨的逆臣!我们只是在兵谏,只要杀了萧珩一系,陛下就不会被威胁了。”

    将夜勒住缰绳,让魔兽停在这披坚执锐的神武军面前,他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无语的神色。

    “忠诚用错了地方,就是绊脚石。”他拉下兜帽,遮住已经带上些不耐烦杀意的眼。

    但他现在无论解释什么,对方一旦有了必杀萧珩的理念,就是无法更改的。

    既然狭路相逢,那么就只能打了。

    何况,他们常年守卫中央,上升的概率就那么点。但他们这些将领明白,萧珩一系水泼不进,占着北渊最好的地盘,最多的肥缺,上升空间比他们大得多。

    如果萧珩死了,是给多少人腾位置?想想就觉得这波必须拼,拼的值得!

    至于刺杀陛下的到底是不是萧珩?陛下安全回来了,刺杀案本身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凶手不是萧珩,也得是!

    *

    “今夜真乱啊,同僚们都有自己的打算。”

    程潇仍然坐在这不知名的府邸中,听着动静越来近。他恢复了许多年前墨绿色猎装的游商打扮,金秤摆在面前,他正从容地往两边加码,直到它保持稳稳的平衡。

    “只要再加一块砝码,僵局就能打破。”

    他的庭院里,正悄无声息地集结着一群死士,数目约有一千众,正是他暗中以金钱豢养的。

    和平无事时,死士散入九重天城池里,照常生活、工作,正如水滴汇入汪洋,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如今,他们集结在程潇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命令。

    程潇将杯中酒随手泼下,看着这些跪在他面前的死士。他们并非是兵,不像禁军那样严重依赖武库的武器,每个人都有着不低于金丹的修为,此时成为了一支相当诡谲的力量。

    “陛下被金吾卫困在魔宫了。”程潇拂衣,环视这阴养的一千死士,淡淡笑道,“随我进九重天救驾。”

    “救驾嘛,当然是要在最危险的时刻出现。”他在腰间别上腰刀,手中握住金秤,慢条斯理道。

    “陛下改革的决心很大,但是没一个位子是空的,他想要改,那么,就只能让位置被迫空出来了……”

    “哪有不流血的变革?在铡刀落下来之前,就算是一只兔子,急了也会乱蹬吧,今日之变,避无可避。”

    “当然,无论是谁赢了,陛下始终都是陛下,谁也替代不了。”

    大魔们横流的欲望,对准的根本不是君王。至少,暂时不是。

    在刚刚统一时,殷无极需要稳定人心,也需要时间将常年分裂的北渊同化,所以需要以神权将北渊的各大势力凝聚起来,使众人拜服,向一处使力。所以,他必须宽容施政,消化掉鲸吞的领域,也不能对大魔逼迫太死,让人没有活路,不然,天下又会大乱。

    已经三百年了,他为何,不能当一辈子的神像呢?

    程潇走出府邸,所在的原来是八重天。他带着这些暗中培养的死士,看向满是火光的将军府方向,那里已经血流成河。

    “今夜,九重天里采取行动的,可全都是忠臣呐……”

    程潇当然不会走将军府方向。

    赫连景与萧珩不对付,他本人不能在谋反刚开始时就被拖在将军府,但除去这位政敌是必须要做的事,而且,必须要快,要拿到萧珩那枚至关重要的虎符。

    所以一开始,他就派遣重兵攻打将军府,涉入战局者都得死。

    毫不耽搁,程潇带着人向反方向疾步而去,除却九重天至八重天的阶梯外,还有一条暗道通向魔宫。

    他要去面见陛下。

    “陛下,恐怕有麻烦了。”不多时,他疾步走在偏僻的外宫城道中,背后的死士几乎没有脚步声。

    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紫微殿。

    往日举行朝会的紫微殿,如今却异常地站满了大臣,他们多是些文官,处理业务很行,但是很多人修为也只是个花架子,面对人均精锐的中央禁军,简直是不够看的。

    紫微殿外,金吾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且,他们围着金銮殿上抵着额头不说话的陛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是接到了陛下的指令在此等候的。

    “陛下,外面都是叛军啊!”

    “到底如何了?我们应当怎么办?叛军会不会杀进殿来……”

    “有陛下在,他们不敢!顶多这样盯着我们……”

    “到底谁叛了!现在还没弄明白,事态怎么就这样了?”

    有人二丈摸不着头脑,想要踏出魔宫,却被金吾卫一枪顶了回去,踉跄两步,战战兢兢地跪在陛下脚下,不出声了。

    为首的金吾卫将领道:“将军有令,不老实待在紫微殿中的臣子,一律格杀勿论。请诸位大人稍稍安静一下,我们要保护陛下。”

    “保护?”殷无极没忍住,还是气笑了。

    今夜太乱了,这些文臣在九重天到八重天通路塌陷之前,被虚假消息引到魔宫来,又有金吾卫一路放行,恰好成了绊住魔君的人质。

    实际上,在程潇走后,殷无极在返回见微殿时,发现地上留有血迹,陆机已不知所踪。

    正当他面沉如水,打算离开魔宫时,金吾卫却闯入见微殿,以文臣要面见陛下为借口,将他极为有礼有节地“邀请”到了紫微殿。

    殷无极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缩地成寸离开,去其他地方制止叛乱,这群在业务上精明强干,关系甚广,却修为不济的文臣,下一刻就能成为金吾卫案板上的肉。

    或者,他以一己之力,将把守魔宫的金吾卫杀了?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他仅是一人,分身乏术,而魔宫太大,金吾卫的位置又不是像昔年在战场上那样,成建制聚集在他面前,能让他一剑横扫。

    除非他把魔宫全拆了,连这群可怜的能吏一起灭,否则,只要漏了一队金吾卫,他一离开还是白干。

    总不能指望这群战五渣用笏板砸人吧。

    再拖下去不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可以直接稳住局面的事情要去做。

    坐在殿上的殷无极支着侧脸,眼眸如滴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道:“真是了解本座啊,只要将他们放在本座眼皮底下,就能兵不刃血,绊住本座的脚步。”

    这些针对他的布置,常年跟随他身侧,将他的一切行动事无巨细看在眼里的近臣,才能算到。

    就在这时,一把猎刀穿透紧闭的殿门,将一名身着铠甲的金吾卫尸首钉在了门上。

    血溅三尺。

    殿外,黑影攒动,杀声震天。

    “是援军?有救了?”殿内文臣们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遇到了变数,显然振奋了些。

    唯有殷无极玄袍逶迤地面,尊贵的陛下撩起眼,无喜无怒地看了一眼外头残忍的杀戮,冰凉地笑了。

    那墨绿色猎装的右相,如今温文尔雅地从门上抽出猎刀,看着属于魔君的禁制,笑了:“陛下,臣程潇,救驾来迟。”

    “请您,开门吧。”

    第366章 满盘皆活

    程潇带来的人以暗杀见长, 不过照面,死士就迅速将门口的金吾卫屠戮干净,未能惊动魔宫驻扎位置稍远的金吾卫。

    死士熟练地将金吾卫毁尸灭迹, 然后扒了他们的盔甲, 套在自己身上,重新列队把守魔宫。

    今夜沉黯,只要戴着这盔甲遮住脸,足够以假乱真。

    “程相前来救驾,开门吧。”殷无极想起他在叛乱前夜以替身支开他的举动,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程潇无论打着什么主意,但毕竟挂着“救驾”的旗号前来, 可以利用一番。

    不同于凡间帝王, 他是不需要救的。但魔宫的叛军没有清理干净,宫人与这些文臣都是人质, 他无法放心离开, 只得在此僵持。

    金吾卫叛军为了达成这一目标,面对万人非敌的君王, 只能用精锐将他牵制在魔宫, 而不是妄图挑战他。

    甚至, 金吾卫叛军的指挥使表示:如果陛下不离宫,金吾卫不会动魔宫内的无辜之人。

    “陛下, 今夜不是叛乱, 而是兵谏。”指挥使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逆臣死后,北渊再无忧患,陛下仍旧是陛下。”

    金吾卫的甲胄明明是北渊标准的玄,却在紫微殿的灯光中泛着金。

    指挥使单膝点地, 手中却握着腰间刀柄,冷肃道:“今夜臣冒犯君王,罪该万死,待事成之后,臣愿自裁于陛下面前,向陛下谢罪。”

    当然,他已经没有机会自裁谢罪了。程潇刚才一刀结果的金吾卫正是这位指挥使,现在睁着怒瞪的双眼被钉雕花门框上,血淋满门,甚至渗入了大殿中。

    程潇抖去猎刀上的血,封回鞘中,望向洞开的门。

    殷无极端坐于金銮殿上,支着下颌,玄袍端华尊贵。

    他微微阖眸,在王座上养神,姿态随意而慵懒,似乎并未把今夜的叛乱放在心上。血色的眸再睁开,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座下欲望横流的群臣,各自露出狰狞丑陋的一面,然后勾起冰冷又嘲讽的笑。

    “程相,觐见吧。”有人轻声宣布。

    知道自己拖累了陛下,六神无主的文臣们,看见了直属上司之一,连忙退到殿边两侧,将铺着赤红地毯的路让出来。

    程潇没有穿朝服,而是启明城时期的打扮。他已经几百年没有以游商的身份活动过了,如今带刀疾步上殿,在殷无极座下站定,当即就拜。

    “陛下,臣救驾来迟。”

    他似乎忘记了,他们这些肱骨重臣,在进入紫微殿前都是要卸下刀兵的。

    “程相一片忠心,本座见识到了。”殷无极淡淡笑了。

    他放下支着脸的手,掀眸,似笑非笑,“来,再近些,上来觐见。”

    君王召见,当然必须上殿。程潇似乎没有料到,他刚刚杀了人,带着刀,殷无极竟然召他近身。

    在叛乱这么敏感的时候,带刀上殿会招人误会,可若是刻意解刀,又显得太做作。

    程潇是个千年的狐狸了,这种错误往常他不会犯。

    如今,他却慑于君王威压,满眼都是君王瞳孔中的血色,竟然鬼使神差地向殿上踏了一步。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顿时全身紧绷,犹如冷水泼身,想要立即倒退。可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碰到腰间猎刀,一片冰凉——他没有及时解刀!

    下一刻,殷无极倾身,径直握住了这位常年蛰伏于府邸,徜徉于丝竹笙歌间的名相的手腕,只是一扭,令人惊惧的压迫力瞬间袭来,让他扑通跪在了君王脚边,腰间的猎刀末端触地,发出脆响。

    “程潇。”玄袍魔君低下头,语气低沉,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如今还忠于本座吗?”

    “还是,效仿当年事,仍然在做双面间谍?”

    殷无极暗示的,当然是当年程潇在旧主圣人与他之中,选择背弃圣人,投向他麾下的事情。

    此事,他已经数百年缄口不言,却不代表忘记了。

    程潇登时冷汗淋漓,无法面对这等看似平静,实则尖锐的质问。

    他垂头,道:“臣忠于陛下,百年如一日,从未更改。”

    “调虎离山,是谓忠心?”

    “……臣提前得到了消息,冒死提醒陛下‘逆臣在君侧’,何来调虎离山?”程潇很快收敛思绪,解释。

    “若是逆臣在君侧,难不成,程相也打算来清君侧?”殷无极似笑非笑。

    “商贾重利,最怕满盘皆输,所以总喜欢两头押注。程相如此摇摆,是觉得将功折罪,能从本座这里全身而退?”

    程潇背后汗湿,面上却不显,淡淡笑道:“凡事论迹不论心。此前,臣虽然行事效率至上,也是陛下默许,为陛下排忧解难,大是大非上从未出过错。”

    他弯起眼眸,依旧在狡狯地辩解:“陛下,您纵然心里认为臣有不臣之心,臣却未真正做过背叛陛下之事,反而冒死前来魔宫救驾,如何称得上是不忠呢?”

    程潇的行事主打一个实用,当殷无极需要提振北渊经济,鼓励商贸,程潇就聚集北渊各地的大魔,许以重利,要他们配合发展,也会酌情抛出一些饵。

    此外,他还在魔宫之外养皇商,做一些魔宫不适合做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他游走在灰色地带,才能短期内将经济拉抬上来,但贪腐问题难以避免,只是在魔宫发展早期,高速的增长仍然能掩盖这些问题。

    程潇行事在北渊律法边缘反复横跳,在泥沙俱下的环境中,他当然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他若是酒色财气一点不沾,狡诈的大魔们,谁又会把他当做自己人呢?

    倘若让陆机来评价,他纵然会皱着眉,看着尤带铜臭的游商,不肯与之为伍,却也会在史册上秉笔直书,说“程潇重利轻义,但不失为治国能吏”。

    “论迹不论心。”殷无极却听出了程潇藏在笑面下的真正含义。

    他阖眸,浅浅地微笑了,“爱卿原来是心中怨本座的,才会带刀进谏……”

    殷无极突然换了亲昵的口吻,让方才还淡定反驳的程潇也一时间看不懂。

    他虽然言语间带着软刀子,但实力上是不能正面触及君王锋芒的,只能跪在君王膝下。

    但他隐隐觉得,今日之局面似乎要失控了。

    “程相自污多年,助本座团结北渊诸多力量,居功至伟。爱卿是担心,当本座要厉行改革时,会彻查过去的账面,杀一祸首抵罪。”

    “程相该不会是在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如商君那般,被本座‘车裂于市’?”

    当年,殷无极的剑下,屠过大魔公卿氏族,也杀过地方割据势力。

    但他可以杀十姓,不能灭百门、千家、万户。

    何况,他就算杀尽了每一个成型的魔修大族,也断不了其根,因为欲望永不灭绝。

    所以,当旧时公卿死去,三百年后,与他有同样目标的臣子,也成为了权力中心,隐隐然变成了新的勋贵。

    人皆有欲望,何况顶级的大魔。面对强盛的力量、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力……谁又能克制谨慎,保证自己不腐化、不堕落呢?

    “让本座猜猜看,若是挑动了大魔叛乱,本座有了诛杀对象,铡刀就不会再对准你。再站对了队的程相,又会是肱骨重臣,罪名也有死人来担着,岂不妙哉?”

    程潇知晓这可糊弄不了陛下了,只得向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苦笑道:“陛下圣明。”

    殷无极面对着满朝大气不敢出的文臣,却是视若无物。

    他温言细语地对跪在他膝下的程潇说:“……先下手为强,所以,你才暗中引导本座‘砸钱罐子’,先表忠心,再把自己摘出来,现在又来挣这个‘救驾之功’,程相一如既往的……嗯,伶俐的过分了。”

    “酒色财气,无底洞啊。”

    墨绿色猎装的游商抬起头,仰望着君王神威凛凛的容色,叹而笑道:“臣本来,只想在为陛下做完事后,功成身退,隐于市中,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殷无极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些悲悯地看着他。

    这等近乎神性的漠然,让程潇有种如临深渊,得见真神当面的错觉。

    在这种窒息的气氛中,君王凝视他片刻,却弯起唇,笑了。

    他本就风姿凛然若神,此时一笑,威严与容华让人移不开眼。

    殷无极扫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猎刀,程潇忙捡起,双手捧起递给君王。

    他伸手一拂,向这猎刀中注入魔气,道:“此乃本座魔气,无论是谁,此刀皆可斩。”

    “程潇听旨,即刻起,代本座镇守魔宫。如见叛军,不必请示,杀无赦。”

    “臣,接旨。”

    魔宫有人把守,殷无极终于从被牵制的局面中脱身。

    他玄袍浸入夜色中,不多时,就消失了踪影。

    如今,魔宫暂时可以交给程潇。他有所谋,就会替他尽忠,将他交代的事情办到妥当。

    八重天外的将军府,他先前就给过凤流霜旨意,一旦将军府有变,她就得即刻带风雨楼精英支援。

    就算是叛军围城,萧珩并没有伤到要害,战力仍在,又有凤流霜从旁压阵,即使一时无法突围,也将立于不败之地。

    将夜调军一事可能不会太顺利,驰援魔宫大牢,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但就算他下狱的魔被放出,也只是局面更焦灼,不至于速胜。

    玄袍魔君不过几息间,就从九重天前往一重天城外。

    他来到了城池边缘,站在城墙上,看向遥远平原的地平线处,奔起的旗帜,卷起的尘烟。

    那是数日之前,接到萧珩命令,自天权城、天枢城两处大营悄悄开拔,随后千里疾行而来的大军。

    “保命符都交了出来,将军和本座明里暗里作对多年,可从来没这么笨过。”

    殷无极从袖中摸出一块虎符,隔着月色欣赏了一番,微微含笑,“……为人臣子,生死苦乐由他人。萧重明那家伙,现在还困在将军府里,是不是浑身难受,时时担心本座不救他,教他被生生熬死在那里?”

    这些魔兵都是精锐,本来是萧珩入京的后手。

    他若在九重天被困,君王要杀他,他自然会召亲兵入京畿,届时奔回大营,哪怕割据一方,以他的治军才能,够殷无极喝一壶的。

    但是,谁料到真的深谈后,君王心伤,他亦悲慨,且道,这一生君臣如梦,到底不能无风无波亦无恨。

    最终,将军为他低头俯首,后手也没有为自保动用,而是将腰间保命的虎符解下,奉于君王。

    大军随后将至,轻骑快马靠近城墙的先锋将领勒马时,仰起头,看见城楼之上站着的,除了恭敬肃立的守卫之外,还有一个玄袍的身影。

    他手中的虎符是极为稀有的材质铸成,全天下只有两块。如今,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璀璨至极,极有辨识度。

    他们是先从秘密渠道接到元帅消息,又见虎符在陛下手中。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陛下与元帅联盟稳固,他们这些老将可以放心听宣调,不必担心陛下猜疑。

    他为表忠诚,立即翻身下马,倒头便拜,大声道:“见过陛下!”

    “得元帅令,九重天帝京生变,急召天权、天枢二营大军入京勤王。”

    “今有十万魔兵在此,为陛下尽忠!”

    第367章 背水一战

    殷无极以虎符接手萧珩麾下大军, 打开一重天外城城门时,位于八重天中心区域的将军府,几乎被夷为平地。

    萧珩虽然受伤, 但作为魔宫第二人, 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风雨楼与部分亲卫护佑着他,就算叛军多上百倍,光凭人海战术,也不可能杀的了他。萧珩若想突围,就首先要把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这些魔修虽不如他,但蚁多咬死象,他想要速胜也很困难。

    但参与这场围杀的, 远不止普通魔兵, 还有大量精通多种手段的精英魔修,显然是下了决心要以车轮战榨干他的魔气, 把他生生耗死在这里。

    天地飞白, 八重天骤冷,雪凤凰的白绫飞越天际, 冰雾腾起, 漫天冲着萧珩而去的魔气攻击也迟缓片刻。

    一个停顿就足够了。

    方才, 被漫天的魔气轰成废墟的将军府里,罡风乍起, 好似有猛兽自幽暗中复苏, 在最前线持着火铳的魔兵倒退两步,近乎实质的杀意刺的他们皮肤生疼。

    “凤楼主,承情。”

    轰然一声巨响,战袍残损的萧珩执着枪, 拖曳着血,从烟尘之中步出。他的伤势比他们预想中轻得多,披散的长发被鲜血浸透,再抬眼时,是狼的狠戾。

    再一瞬,将军枪尖横扫,呈现扇形合围态势的魔兵还未等拉动火铳,顿时倒飞出去,挣扎两下,没了声息。

    再望去,尸首堆满了将军府前凹凸不平的大地,萧珩的亲卫盔甲染血,不少已经倒伏在地,与敌人同归于尽。在掩护中,风雨楼也折损了数名侍女,是很早之前凤流霜安在将军府的钉子,萧珩知晓是谁的人,也算面熟,此时也是一叹。

    “啊,藏在武库中的火器被翻出来了,这架势,可不简单啊。”

    萧珩的视线扫过,道,“这东西被管制多年了,就是因为威力不可控,陛下好不容易建成了皇城,可不想天天修房子……”

    平日封存不用,但魔兵的训练是有这一项的。能够集中到一点,依次覆盖,全面封锁的火力,才是萧珩现在无法突围的原因。

    “稍稍有些不愉快了啊。”

    在和平年代蹉跎许久的狼王,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他银甲朱袍,银枪红缨,琥珀色的瞳孔透出暴烈的煞气,又赫然向前踏了一步。压迫感铺天盖地。

    他啐了一口血,才觉眩晕好了些,但是面前还是数不尽的,黑压压的魔兵。“凤楼主,陛下……最终下了什么命令?”

    “不惜代价,保护你突围。”

    凤流霜立在将军府门口残缺的石狮子上,一手白绫,一手软剑,衣裙上染着猩红,教她半面雪,半面血。

    她平视前方,声音依旧清如雪,不见任何动摇:“陛下说,信他。”

    “行,信他。”萧珩长出一口气,他心里的不安定稳了一点,手中枪杆一转,又戏谑,“凤楼主肯替陛下走着一趟,护我这一程……”

    “陛下给出的条件,是我无法拒绝的。”凤流霜知道他在刺探自己的目的,道,“不破不立,将军,合力闯过这一道关吧。”

    说罢,二人身上魔气猛然提高,躲开各种致命的术法,向着火力薄弱处发难。

    “不能放走萧珩!”

    萧珩的单兵能力虽然强横,但上头有殷无极这个尊位压着,他并非魔宫最强,也没人试图探明他的极限在哪里。

    他更加无可替代的能力,在于他的领兵才能。

    当萧珩为将时,带的兵越多,他就会越强!若让他回到了以他为首的魔兵之中,他将会获得更强势的战力,并且彻底发挥出魔兵的潜能,想要在千军万马中杀他,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所以,想要杀萧珩,唯一可以尝试的,就是将他与他的兵完全隔开。在此京畿重地,殷无极不可能放心萧珩掌控全北渊的兵权。中央禁军的统领是赫连景,九重天,没有他的兵。

    萧珩天性多疑谨慎。君王遇刺,他孤身入京,当然埋了后手。北渊多山,地势复杂,他动用了早些年的堪称幽灵行军的兵法,事先调动了一个大营的魔兵,后来又觉得形势不对,补调了另一个营。倘若事变,他随时准备脱离九重天,返回他的老地盘天枢城。所以,今夜不能把他放出九重天,一旦离京,以他的狡猾,就再也没法把他骗进来了。

    但萧珩的一切后手,全被他们家君王看在眼里。在那次将军府的夜探里,往日防备君王的他,好像被蛊惑了一样,做了一个极其不理智的决定——他把虎符交了出去。

    这意味着,他把保命符交给了能够主宰他生死的君王,并且同意配合他的计划,当他明面上的靶子,甚至把性命交到殷无极手上,等他来救……

    把性命交托给先前还在猜疑他的君王,这绝对是个昏招。

    “操,真是离谱的决定,老子是疯了吗?……他这种承诺我也信,这回要是死了,算老子活该,是蠢死的。”

    回想起夤夜的熹微光芒间,君王淡如幽昙的微笑,萧珩抓了把头发,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谁。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命可就系在君王一念之间了,只得祈祷对方调兵快些,不然他就得来收尸了。

    萧珩又暴起,连人带铠将阵型打散,数人直接被拦腰斩断,罡风将八重天附近摧毁为齑粉。

    *

    “我们去哪里?”被赫连景抓在战车上招摇过市的陆机,腰间抵着见血封喉的短刃,他已经有些自暴自弃,索性也不装三贞九烈了,尝试打开话题。

    他不但中了藏在烛里的药,藏在衣袖间的手还扣着带有特殊禁制的镣铐,挣不开,显然是专门针对他打制的。这种全套的豪华待遇,说明对方早就想抓他了。

    “去杀人。”赫连景的声音在幽夜中回荡,伴随车轮碾过的声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抬着头,眼里烧着暗焰,杀意凛冽:“杀一个……会影响陛下决策,给陛下、给北渊造成无穷祸患的人。”

    陆机看了一眼前方,前面是战火遍地的八重天外。

    赫连景的目标是将军府!青衣丞相的心中重重一沉。

    “谋反的第一目标,难道不是制住陛下?”陆机需要更多的信息,在他身侧,更容易套话,于是他不经意地问道。“你却在九重天,避开了陛下,反而抓走了我……这是为什么?”

    陆机知道,自己可以减少调兵的难度。但是没有他,赫连景手握兵权,大可以来横的,想想他又没那么重要。

    赫连景却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道:“……谁说我想谋反?”

    陆机看了一眼看不到边的魔兵,与今夜地动天摇的架势,也被他搞无语了:“这不是谋反?”

    “只是兵谏。”赫连景巧妙地修饰了言语,“清君侧之后,一切都不会变,陛下仍是陛下,臣依然是臣。”

    赫连景淡淡道,“萧珩谋反,欲刺杀陛下,被格杀于九重天。届时四方大营魔兵哗变,将才皆不如我,陛下没有选择,只能用我。”

    陆机心里捋了一遍魔宫人事,悲哀地意识到,修为达到渡劫,资历、能力与威望能够成为魔兵统帅的,只有他们两人。赫连景说的不假。

    若是死了一个,无论剩下的是谁,殷无极都不能动!

    他无法同时失去两名将领。不然,魔兵失去统帅的时间会长的不可思议,魔兵一崩盘,北渊就危险了。

    “和平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要破坏这样的局面,要对旧日同僚……”陆机真的难过了。

    虽说和赫连景关系远,私交也淡淡。但再怎么疏远,他们也是共事了几百年,谁能想到一朝惊变,就是你死我活呢。

    “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合适的。”赫连景低头,声音幽幽传来。他身边的魔兵已经去开城门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就在前方,他会亲手结束掉一切可能的威胁。

    “陆相觉得,现在的北渊洲一切都很好吗?是啊,和平,稳步上升,看着平静如一潭死水,实际上满是病灶。在达到顶峰之前,若是什么都不变,从此将北渊的秩序固定死了……”

    “以后再想要求变,需要付出的鲜血,将是不可想象的。”

    “既然必须要血流成河,那这动第一刀的,不能是陛下。”

    陆机忽然脊背冰凉,意识到了赫连景到底在说什么。

    他触及到了赫连景性格最底层烧着的火,在电光火石间理解了这种狂信,急切地看向这个男人,想要说些什么。

    赫连景却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虽然没有禁止他说话。但陆机被冰雪淋透,瞳孔微震,他读懂了这威胁。

    他跟着殷无极自矿场发迹,几起几落,骨子里总是沉稳冷静的,好似从无自己的思想,一直将对陛下的狂信展现出来。

    殊不料,越是藏得深的人,心思就越难以捉摸。

    “陆相,无论你意识到了什么,请你闭嘴。”赫连景彬彬有礼地道,“一个字也不准多说,否则,我会直接杀了你。”

    “……”

    赫连景站在战车之上,看向风烟尽头,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八重天中央,满地的残肢尸首,与坑洞中央仍然巍然屹立的银铠朱袍将军。

    在那个男人的面前,他将会致以最高的敬意,视线自然就不在陆机这个文臣的身上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尘烟与血迹,如同战神降世的男人,却不称他为大帅,道:“做个了断吧,萧将军。”

    “英雄要有英雄的死法,你若是在三百年前就死去,功绩将会名垂千古。”

    “可惜了。”赫连景看着萧珩染血的战袍,“你为什么要与陛下作对呢?”

    萧珩被这种车轮战消耗了太久,本就处于劣势。方才,凤流霜又替他挡了一记暗算,伤得不轻。

    他顾不得思考为什么,战斗意识让他立即挡在她的面前,抵抗住了三波极为猛烈的攻击,此时正是疲惫的时候。但就在此时,他即将面对赫连景这样难缠的对手。

    “……老子什么时候死,用得着你管?”萧珩抬了一下眼皮,懒洋洋道,“当什么英雄狗熊的,重要吗?老子祸害遗千年,活的比你长多了,小子。”

    看见陆机苍白着脸,被挟在战车上的样子,萧珩挑起眉毛,嘶了一声,笑道:“欺负文臣?这种一吹就倒的书生,没一点用处,你还要抓来战场上,没出息。”

    陆机说不了话,眼神如刀,立即刺了他一下,显然是炸了毛。他的手拢在袖口里,唇紧紧地抿着。

    赫连景压根没管陆机,他全身都在警戒那看似丧家之犬的将军,这么多年来,萧珩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他必须把握机会。

    “别看不起文臣了!”

    就在此时,青色的弧光划过,那看似柔弱无助的文臣,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袖中掏出提前化作笏板模样的春秋判,狠狠地拍上了赫连景的后脑勺。

    就这一下,把身经百战的将军打了一个趔趄。

    春秋判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原本是仙道的法宝,虽然他用魔气催动,但是它本身发动是不需要魔气的。

    陆机入魔太久了,却基本不怎么动手,修为提升也只是涨涨境界,常用的术法也更倾向于辅助。在魔宫里,同境界的他谁也打不过,连程潇都要强他些许。

    赫连景以为封死了他的魔气就万无一失,可以拿捏他,却不料,陆机虽然是个文臣,但也是个有骨气,识时务,辅助能力极为难缠的文臣。

    陆机这一击,当然被赫连景条件反射地反击了,他立即滚落战车,满身的尘灰,但由于他还是丞相,没有魔兵敢乱刀砍他,让他险险避过了刀剑,没有第一时间被挟持住。

    他手中握着展开的春秋判,迅速用鲜血写字:“自现在开始的一炷香内,他会被春秋判的规则影响,随机到一个史册中的段落,至于到底是什么……”

    春秋判的墨迹凝固下来,浮现在了空中。条件开始生效了。

    “这场战役是——背水一战。”

    在无形的江水拍岸声中,风起了。

    第368章 君臣如梦

    今夜的混乱超乎寻常, 在魔宫建成后属第一次。

    照理说,有一名威望、功绩、力量皆是顶级的君王,臣下忌惮其威能, 不敢生乱。

    但魔修兼有人性的幽微与魔的贪欲, 数百年压制后,一朝风起,所有人都想要去扳一扳,王座之上的帝尊是否真的无坚不摧。

    风波海那惊天动地的一刺,竟然真的让君王坠海,消失了月余。这无疑是神像的裂缝,让朝堂之下原本大气也不敢出的臣子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神,他也会被撼动。

    十万人无法直接入城, 殷无极在帝京外留了五万人围城, 以击溃军,断绝可能的支援。

    自己领着三万魔兵, 余下两万由萧珩心腹带领, 带着殷无极的手谕去各重天控制中枢,保护主官、重要设施与魔民, 将交战的损失降到最低。

    还好, 越接近九重天的地方, 寻常百姓越少,目前彻底撕破脸皮的是魔宫上层, 暂不波及平民。

    走过六重天城外, 只见此处是神武军和羽林军交战地,两支本该是同僚的禁军互杀时,弃置了一地的刀剑盔甲,还有不少火器的痕迹。但此地风烟散去, 显然两支禁军并未打到最后,而是各有折损,分别散去。

    “陛下,此地无乱军。”前去查探战场的魔兵找到几名伤者,问出大致情况。

    “将夜大人领着羽林军与一支神武军狭路相逢,最终羽林军险胜,神武军被打散,将夜大人并未下令追击,而是前往魔宫大狱平叛了。”

    “溃军往何处去了?”殷无极问。

    “有些散入六重天城中,有些在将夜大人离去后,又集结往上头去了。”魔兵答道,“溃军无将,自然也就散去了。”

    交给将夜的事情,殷无极向来不担心。就算狱中的大魔溃逃大半,只要九重天的禁制不解,将夜带着人自然能逐一抓捕,帝京外围,他又让萧珩麾下魔兵围城,谅他们插翅也难飞。

    他道:“继续前进。”

    殷无极已经许久没有带兵了。承平日久,他坐惯了尊位,事务繁杂,他已经很少有机会走到各地去看看,面对层层欺上瞒下的文书,他也难以逐个查验,作出判断。

    再加上外部环境暂时稳定,内部也无匪可剿,无乱可平,早就没有陛下再披戎装的空间。

    殷无极不取消飞行与传送禁制,在城中疾行就得依靠车马。就算部分城池的禁制标志被损毁,殷无极魔气无法覆盖到,但帝京整体还未瘫痪,各方兵马争夺的还是关键的几重天。例如,重臣与中枢聚集的八重天,魔兵扎营的三重天、六重天等。

    但是,纵然这城里到处都是战火,却没有一个胆敢冲到他面前与他作对。显然,他们对君王仍有敬畏,不敢与他正面对抗。

    殷无极驱策魔兽,踏过惨烈的战场,一声叹息藏在了暗夜的风里,“清君侧吗……这什么时候,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了。”

    有时候,坍塌只需要一次破窗。

    殷无极的确是被架起来了。弑君之罪必须追究,改革之事不能放弃,魔宫大狱株连甚广,无人会坐以待毙,终而掀起这一夜此起彼伏的叛乱。

    他不能向各有利益的功臣集团屈服,甘心被架空,只能挨个分化,拉到自己这一侧,保证基本面的稳定。可他要动的是生死利益,就再也压不住那涌动的暗流了。

    “刮骨疗毒,不破不立吗?”

    八重天城中燃烧的长街,震天的兵戈声,让抵达此处的君王轻叹一声,“这是一个盛衰的轮回,时间到了。”

    周期。这几乎是不可违抗的规律。

    当一批人站在王朝的最顶端,又由于悠久的时岁,从此百年、千年不曾流动时,每一次的仰望就会蔓延为绝望。

    当年统一魔洲时向下分配的资源,又在繁荣的商贸中,近乎不可违抗地向最顶层流去,完成了一轮又一轮的大鱼吃小鱼。

    依靠魔宫这个核心,彻底转动起来的北渊洲,想要养活雪片一样滚起来的人口,就要资源,许许多多的资源。

    但是在这冻结了的通天之阶上,现在又有几个出身草野的人,还有资格走到八重天之上?

    出身,地位,天赋,金钱、权力、修为……世上太多横流的欲望,魔洲或许从未走出压迫的诅咒。而重新成为压迫本身的,或许又是当年怀抱理想建构一个世界的君王。

    屠龙者,最终也成了恶龙。

    *

    陆机情急之下的这一笏板,成功拖延了时间,也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形容狼狈,青衣沾满血与灰,在地上打滚躲过刀剑戳刺。他的手腕上还锁着镣铐,魔气未恢复,只能左支右绌,最终被一刀刺在脊背上,被魔兵从地上提起来。

    或许是“陆半朝”往日积累的人脉还有作用,至少抓住他的那名将领只是挟持他,夺了他攥紧的春秋判。

    “陆相,劝你老实交代,这个‘背水一战’如何解除?”

    “没法解除,一炷香之后会自动解除。”陆机梗着脖子,很有宁死不屈的气节,“春秋判会隔开一个单独的空间,期间只能他们单对单——砸了春秋判也没用,还给在下!”

    就在这时,快成为废墟的八重天涌入无数打着黑旗的骑兵,他们簇拥着魔君的坐骑,大声道:“尔等叛军,放下刀兵,陛下已至!”

    “这一世君臣如梦啊。”

    帝王的身姿被火焰映出,那是一双赤红如血的绯眸。他凝神,漠漠的视线似乎洞穿了战场,看向同袍兵戈相向,昔日同伴反目,一切都惨淡。

    殷无极似是伤心透了,没有锋利的杀意,只有疲惫与叹息,“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难看了。”

    这一场魔宫内乱,人人声称自己是忠臣,人人又心怀叵测,各自露出狰狞的面目。党同伐异。

    当年的同历风雨,如今的满目狼藉。又该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凝望着那道身影,深渊一般的气场,让人目视就产生深深的绝望。

    只是一瞬间,挟持陆机的将领就觉得怀中一空,双臂被齐齐切断,化为飞灰,剧痛顿时让他跪倒在地,发出惨烈的叫声。

    殷无极单手握着无涯剑,另一只手拎着陆机,把他从乱军中直接拖了出来。

    陆机抬眼,看见他飞扬的玄色帝袍,龙纹暗绣栩栩如生,好似随时会腾飞。他久违地束了轻甲,护住腰部与肩部,勾勒出修长流畅的身形,一举一动皆是雍容尊贵。

    “陆相看上去吃了不少苦。”殷无极的声音依旧平淡,谁也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陆机好不容易脱险,才意识到陛下这是来救场了,浑身的骨头一松,险些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在凤流霜身上一顿,雪衣女子向他颔首,顿时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雪凤凰用白绫卷着幸存的人,浮现在殷无极的身侧。代替君王守着将军府许久,她终于归位了,将幸存者都护好了,没落下一个。

    “无妨?”殷无极看向她染血的白衣,肩背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

    她只做了紧急处理,忍耐着撕裂的痛楚,权当无事,然后直面最艰险的战场。

    “臣无事,不辱使命,谢陛下关心。”

    凤流霜素手抬起,收回白绫时,众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被魔兵们带去治疗。

    殷无极从不看轻凤流霜,事实上她也从不弱于男子,能够在强者为尊的魔宫立足,只会教人欣赏,也从来没有人会对她有特殊照顾。

    既然她不提伤势,君王就知她不欲渲染自己的功劳,所以拣了要紧的问:“赫连景和萧珩呢?”

    “他们在交战,已经快要一炷香了。这是春秋判的能力,细节要问陆相。”

    凤流霜的语气多了一丝涟漪:“……至于萧将军,魔气耗费太多,对上同为渡劫期的赫连景,恐怕不占优势。”

    陆机一路被折腾的不轻,这才缓过来,连忙道:“那是‘背水一战’,是史家的‘术’,抽取某个历史事件,将条件赋予到对战双方,可以摒弃外界的影响……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至少那家伙,不会被继续围殴吧……”

    “做的不错。”殷无极抬起无涯剑,剑锋一闪,就将陆机手腕上的镣铐斩断。

    他手一松,把伤痕累累的陆机丢给萧珩的心腹将领,顺便嘱咐,“轻拿轻放。”

    陆机看了看雪衣化血衣,在风中傲然屹立的凤流霜,再看了看满脸血痕和灰,形容狼狈的自己,想起萧珩之前说的“一吹就倒的书生”,莫名感觉又被骂到。

    陆机嘶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文臣真的是魔宫最弱鸡,无奈道:“……陛下的特殊照顾,不要啊。”

    殷无极看着那笼罩战场的烟雾,知晓春秋判构建的是一个类似红尘卷的“域”,当然,比起谢衍的旷世神兵,春秋判要好破解的多。

    陆机基本不与人动武,旁人对他的了解也都在他的才思上,入魔之后也很少用当年所学。赫连景完全没料到,陆机还能有这么一手,才被砸了个正着。

    陆机仰头,看着煌煌如曜日的帝王,将自己查到的信息告知他:“陛下,刺杀您的人是……”

    他还未说完,殷无极就打断了他,道:“不必说了。”

    他走进那春秋判笼罩的区域,只是一抬手,就用更高级别的结界覆盖了这一切,大雾漫起。

    “……事已至此,已经不需要再说了。”

    第369章 碑林钟鸣

    当殷无极领着魔兵现身, 天平就开始倾斜了。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魔道帝尊威信尚存,绝大多数的魔修仍然归服于秩序。只要殷无极现身, 他们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这是他作为魔宫开创者积累至今的政治资本。

    可是, 如果他的威严未曾动摇过一分一毫,今夜的叛乱,压根不会发生。

    在进入大雾之前,殷无极的声音响彻八重天:“逆臣赫连景矫诏叛乱,停止反抗,放下武器,本座既往不咎。”

    赫连景还被绊在春秋判的笼罩里,无法得到命令的中央禁军, 本质是没有自我思想的。

    听陛下把大统领定义为“逆臣”, 禁军大为震动,他们看了看至高无上的君王, 见他的脸色雪白冷厉, 好似秋风料峭。于是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听从魔修道统里对尊者的服从, 暂时停下了攻击, 戒备着, 与帝王背后的魔兵对峙。

    赫连景还未从雾中出现,统领不现身, 他们还是惴惴不安, 不知方向,所以并没有完全卸除武装,一时间僵持。

    有将领大着胆子喊道:“陛下,我等并非叛乱, 统领说,一切都是为了对陛下效忠。我们需要统领给我们一个答案。”

    “放下武器,本座再说一次。”

    殷无极手中还握着剑,却并未对这些中低层的军官挥下。他忍下了这种不知来由的郁愤,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吐出。

    兵是刀,握刀者为将。无论何种时期,君王都没有对参与军队哗变的底层士兵斩草除根的道理。

    魔修的道统里,杀死上位者,与服从上位者,永远是对立统一的。

    在殷无极的威信未能崩塌时,为了自己争名夺利的人都会矫他之名,只为争正统性。

    他们明争暗斗,厮杀不见血。陛下的尊名,也逐步成为了他们攻击对方的借口。

    反正陛下在意他们,他们也是为了陛下好,这些隐瞒与心计,不过是一些小事,他们只是给政敌互相使绊子,陛下就算看了不喜,还真的会杀了他们吗?

    但他们都忘却了,那虚悬于他们的头顶,指引方向的北极星,并非是一个早已无情的象征。

    殷无极的确对于最初的功臣有着异乎寻常的容忍,但是当他们成为阻碍,挡在他的面前呢?

    他俯瞰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些从最初抱着理想与热忱跟随他,与他共同创造一个世界,最终因为权力与欲望互相厮杀的友人,再不复当年。

    他也是会伤,会痛的。

    但是,当殷无极已经成为至尊无上的存在,他看向正在滑向深渊的历史周期时,心中总是有警钟在鸣响。

    若再不做出改变,依旧照着惯性走,重复着些不痛不痒的日常,以他一人之力,平衡还能维持多久?他还能压制群臣多久?北渊,又还能向上走多久?

    此次掀起魔宫狂澜的罪魁祸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在魔气笼罩的大雾中,殷无极单手伸入其中,如同触及一团虚无。他敛眸,捏碎那团虚无的雾气,走了进去。

    他并不长于创造,更多是擅长毁灭。他的师尊,圣人谢衍却是万法之宗。他见过谢衍发动红尘卷,也曾经尝试破解过,虽然没有成功,却也积累了许多经验。

    这样的技巧,用来破解陆机仓促间发动的春秋判,并不困难。

    抵达雾气之中,殷无极发现自己无法判断方位,除却那若隐若现的激流声,再无其他。

    陆机方才告诉他,由于他的主观意愿,“背水之战”的加持落在了萧珩身上。可是,若他无援,就有很大可能落败,赫连景一定会不择手段杀了他。

    殷无极介入时,显然被春秋判定义为援军。但是显然,这援军来的有些迟,“看来,需要修改此地的规则。”

    这并非他擅长的领域,所以殷无极很难像谢衍那样,构筑出一个精细完善,不辨真假的世界。

    但借助龙脉之力,他可以强行打破陆机的规则,以自己为中心,重新构筑一个场景。

    他只是在模仿谢衍的术法,所以,构筑也是依据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动形成的。

    他暗暗地想着,心中也并不确定:“……这段君臣关系,我希望在何处终结呢?”

    龙脉之气在他手臂上缠绕流动,又向雾气中蔓延时,他听到沉重的钟声响了。

    寒风乍起,黑色的线条如同抽象的字符,狂乱地鞭挞此地,像是把空间也抽出裂缝。大地中长出碑林,每一个碑上都刻着名字,寒鸦飞舞,发出尖利的声音。

    再一声钟鸣,殷无极环视四周,看见无数生锈的铜钟从雾气中生长出来,它们悬挂在各处,树木上,碑林间,或是庞大难以挪动的黄吕大钟,或是如风铃大小,只要经过时撩起风声,就会惊动,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殷无极站在碑林的正中,怔怔地看着前路,一条血红色的道路平底被铺开,好似红毯,是这黑白背景之中唯一的亮色,如同指引。

    这条血路如同什么预兆,他刚刚踏上第一步时,两侧的碑林之中,就伸出干尸如同枯枝的手,猛然抓住他的脚踝。

    帝尊自有魔气护身,群邪无法近身,惨叫着退去了。

    殷无极腰间别着无涯剑,走在这条赤色的路上时,感觉脚底咯吱咯吱的,崎岖不平。

    “……真是不详。”他低叹一声,知晓这是尸骨的触感。

    因为他已经从这密密麻麻的碑林之中,看到无数苍白的肢体,腐烂的,未腐烂的,只余下森森白骨的……它们随着钟声嗡鸣,发出幽魂的悲号。

    在他掀起魔宫大狱时,今日的腥风血雨,好像就已经是注定了。若是无人反抗,他毫无疑问,会用自己的名字背起血腥。

    在北渊众魔的眼中,就是震怒于自己遇刺的魔君,在九重天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涉案者、株连者,数以万计。

    从此之后,他对与北渊的意义,就会再也不同了。

    万魔不再敬他如同神灵,而是小心地谈论他。神像在坠海时露出了第一道裂缝,接着,他就要被血泼满,露出森然狰狞的面目,再也分辨不清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我已经要杀了,还是迟了一步。”殷无极垂眸,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再看向漫山遍野,数不尽的尸首,好似看见了一个不远的未来。“是仓促被逼反吗?还是……”

    他暂时不想去猜,赫连景为何策划这一场大概率会失败的谋逆,程潇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不想知道。

    殷无极仰望血色的天穹,四周如同黑与白的墨画。铜钟是暗淡的,只蒙着一层晦暗的浅灰,森然的碑林隔开了所有的视线。唯有路是红色,通向他构筑的紫微殿。

    多少日夜,他都是在紫微殿中接受群臣的觐见,已经成为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如今,帝王权威的象征置身于尸骨之中,很难说是何种象征。

    “来觐见。”殷无极不去刻意寻找赫连景与萧珩了,在这样虚无的地方,寻找没有意义。

    日升与月落。他们都将走向最初与最终。

    时间的风透过他的躯体,冲刷着他,把他体内的什么带走。虚无,空洞与钝感。他自从这次回到魔宫,已经很难感觉到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了。

    殷无极尝试触碰着胸膛,内脏当然还在,但他的心跳格外的平缓,像是某种预兆。

    明明他早就预料到了,却牵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神情,这很难说的上是君王惯常的微笑。

    “……他们,会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到我面前呢?”他沙哑的低语,融在了风中。

    在碑林的一侧,钟声被风送来,连带着君王的命令。

    萧珩抵着像是被绘出的枯树,如同伤重的孤狼缓慢地舔舐着伤口,琥珀色的眸瞳一片晦暗。

    “……陛下来了。”他笑着喘息,却森森然,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战场。

    鸣钟声追魂,如同碎玉鸣金。让他仿佛听见兵戈声。

    萧珩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场仙门大比,白衣圣人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丝不喜,看似随口批命:

    “莫要重蹈兵仙覆辙。”

    由于这是圣人的警告,萧珩后来回到北渊,还琢磨了许久。思来想去,他认为圣人这是在警告他行事莫要张狂,功高盖主,是那一位出于爱徒之心,给他的警告。

    在鸣钟之声中,他恍然,意识到这句批命,或许在预料着一种与兵仙终末之时相近的结局。

    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允诺是不能相信的。

    如今他交出了虎符,魔兵皆在陛下手中,还与赫连景缠斗逃入碑林深处,如今身负重伤,正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

    若是他死在此地,殷无极甚至不需要费心解释,只需要把他的死推给赫连景,谁也不敢怀疑他。现在,他终于有不依靠“莫须有”,就能顺利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的理由了。

    萧珩看向那不远处延伸的深红色道路,通往此地的最中心,他已经能够看见那熟悉宫殿的轮廓了。

    无论日升月落,这三百多年来,他都在九重天的那座宫殿觐见君王,听着那几乎成为秩序本身的君王一句句命令,然后去实现。

    他有时是赞同的,有时却不赞同,甚至带着隐隐的愤恨,甚至阳奉阴违——这种郁恨之意,又是何时生成的呢?

    “操。”萧珩嘶了一声,却已经按不灭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痛了。

    这种如附骨之疽的危机感,比起他和赫连景在那江畔决战之地生死撕咬的时候,更加恐怖,令人寒胆。

    但萧珩又有点幸灾乐祸,他用枪支起自己的身体,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开,狼一样的琥珀色瞳孔微微发亮。

    “……陛下确实动杀心了。好消息是,不是老子一个人落到这网中。”

    “论迹不论心。哈,论起背叛者,比老子更接近死亡的,是赫连景那家伙。”

    在钟鸣的同时,赫连景已经走上了那通往宫殿的血红色道路。他仰望着宫室,好像走过无数遍这条路似的,身体自顾自地动了。

    他腰侧还佩戴着中央禁军的虎符。腰刀出鞘必见血,现在鲜血淋漓。他刚刚砍进萧珩肩膀时,甚至都觉得自己能剔出那个男人的骨碴,可惜,他骨头太硬,又太敏锐,教他逃了。

    “一个叛徒。”赫连景向来都是沉默的,此时抬起眼眸时,陡然窜出一缕火。

    他几乎怒不可遏,却又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违背陛下意志,欺瞒陛下,在地方坐大,勾结地方大魔……如此狼子野心之人,怎可不杀!”

    他隐忍了片刻,终于把脸色那近乎扭曲的神情收回,才渐渐把挡脸的手收回,露出那冰冷沉默的俊容。

    当年从矿场随陛下起事的人,最终只剩下他了。

    其他的人,要么死在过去的战乱里,要么已经寿终。唯有他平步青云,又有着优秀的天赋,沐浴在陛下的天命之下,他的突破也如同登天,转眼就比没有气运庇护的人,走的远多了。

    不知是因为他不问缘由的狂信,还是他始终是殷无极一手提拔的嫡系,殷无极把他放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后,就不再挪动了。能够教他守卫京畿,这是君王的信任,也是对萧珩的猜忌。

    钟声仍然在响,无论是否有人经过。

    赫连景穿行在碑林之中,听见混杂着冤魂的哭泣声。他低下头,捡起一根人的大腿骨,敲击身侧的青铜钟。

    铛的一声。钟鸣了。

    赫连景再看向周围,他很谨慎,却发觉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苍白肢体,似乎动了一动,好像被什么托举着,离他近了一步。

    “……这声音,镇魂吗?”他猜测。

    “这里意味着什么?是陛下制造的空间,订立的规则……不对,为何如此疯癫?”

    若是殷无极不疯癫,根本造不出这么抽象又诡异的空间,像是把坟茔具象化了,塞在了血月之下。或许说,这就是他识海的投射,心境的证明?

    只是片刻的耽搁,这些碑林又拔高了许多,森森的,像是一棵棵正在生长的树,影子不正常地拉长。但是这画面也更加黑白分明,连最混沌的灰色,都要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了。

    第370章 神与人性

    漆黑, 猩红,灰白。除却铜钟之声,寂静外还是寂静。

    赫连景行走在这大雾中的碑林里, 剥去喜怒不惊的伪装, 如同直面帝王幽微的心事。

    而那些浸透在岁月中,不可诉之于口的话语,他从未曾向臣子剖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殷无极身上的神性越发凝练沉重,压着他的肩,教他不能再纵情做任何事,一切都得权衡利弊,斟酌得失。

    苛待自己的君王, 总在极高的道德标准中压抑自我的存在, 成为魔宫无形无情的“神”,并且剥离出属于“人”的一面。

    他也如同仙门三圣那般, 青春的过往, 本性与人性,已经不再重要, 而是成为道的代言, 秩序的本身。

    就这样日复一日看着君王不动喜悲的神色, 臣子们习惯了,并且真的将他当做神来崇敬。

    神是不会伤心的。

    可殷无极会。

    赫连景按住太阳穴, 握紧腰侧刀柄, 直至手背泛起青筋。这样跌宕的情绪影响着他,良久,他才将这种冲击感勉强压下。

    他望向紫微殿的熹光时,心中微颤, 悲叹,“陛下,失望了吗?”

    若他是狂悖逆臣,不顾惜情分,也不念殷无极的昔年知遇之恩,他或许会不在乎今日的背叛。

    一朝物是人非,刀刃相向,谁会当真凉薄至此。

    赫连景鬓发黏在颈侧,血与汗濡湿甲胄,警戒着四周,刀剑声沉重如长夜。在明暗难分的光影中,他走过枯藤老树,踩过尸骨嶙峋,回忆却如潮水涌来。

    他随着王一路走来,看着王披荆斩棘,看着他从矿场一时意气起事,到背负一城、一地、一道。

    他沉默地坚守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看着年轻张扬的殿下,成为喜怒无痕的君王。

    百年又百年之前,那个龙隐山矿场中,摘下斗笠从草垛中起身的少年,身形挺拔,绯眸如星,身上有着他未曾见过的朝气。

    他笑着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若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行呢?”

    赫连景为那样桀骜的笑容打动,毫不犹豫地跟上去,奔向少年剑锋指向的地方。然后,他随着王屠龙伏虎,斗败了无数残忍嗜血的大魔,直至今日。

    他在启明报上一点点构筑出理想国的模样,为北渊洲指点出一条不同的道路。

    他确实也做到了,砸碎禁锢奴隶的镣铐,带着本就一无所有的他们从黑暗中踏出。

    自此,魔道一统,天下归附。

    这样的君王,北渊万年难遇。他们应该庆幸。

    最初,他也是庆幸的。

    再回首魔宫草创时,殷无极的确抓过一阵权柄,很快就大赦天下,鼓励生产,使民休息。

    无他,连年的战争让这土地荒芜,又遇到天灾,一穷二白,实在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而这片被天弃置的大地蒙昧、边缘、荒芜、衰败而冰冷,它什么也没有,想要平地起高楼,哪有那么简单呢?

    动员这片刚刚走出奴隶制的土地,获得最多人的认同,聚集最多的力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造神”。

    从奴隶制过渡到帝制,哪有嘴上说说那么简单。殷无极之前的那一套,纯粹是战时的体制,大多数都是照搬的史书,更别说按照魔宫的现实,制定一套适宜的治国之策了。说不好听的,帝尊的朝堂里怕是连识字的都凑不齐两只手。

    然后,他选择建立魔宫,塑造至尊信仰,并且着手征召天下人才,订立一个完整的、可以持续百年以上的制度。

    自此,魔宫如同一座拉满风帆的大船,让众魔跟随着天空中高悬着的北极星向前。

    最难的政治是人心。他必须攒起浮动的人心,集合利益各异的阶层,让地域差异极大的北渊各地听从魔宫号令。

    赫连景还记得,当时殷无极召各地的大魔入京,看着南北差异极大,各有各的地盘与利益的魔修在王座阶下吵成一团,争权夺利,欲望横流。

    殷无极按着眉心,什么话也没有说,任由他们吵翻了天。

    在散朝后,他叹息一声,道:“拢合了破碎的山河,却凝聚不了人心。团结,竟是这么艰难的事情吗?”

    最终,殷无极作出了部分妥协,选择以新党制衡旧派,将所有的利益集团都引入了魔宫。从此,魔宫不再如最初纯粹。

    陛下让他们这些臣子向自己管辖的领域探索,下放了许多权力,只在越界太过的时候出手按上一按,让各种力量在魔宫保持危险的平衡。只要保证北渊是在往前走,他可以让步。

    他自己,则是重点管着命脉领域经济,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仙魔盟约上,为北渊发展创造和平的外部环境。

    是君王,一手缔造了北渊未来几千年的轮廓,擘画了一个王朝的模样。他们跌跌撞撞的,到底也是走起来了,才有了今日。

    追溯起那段赤诚的岁月,赫连景其实并不讨厌,那时的魔宫没有太多的规矩,没有勒紧脖子的绳,只要能带来好的变化,新的希望,一切都是被允许尝试的。

    也正因为创业时期的宽松氛围,黑与白的界限也不分明,北渊诞生了多少年轻俊杰,成为魔宫兴盛时期的肱骨。

    但历史总是有周期,这样的探索时期总不会太长久。

    倏忽百年,发展的速度降了,弊端也在逐渐显现,只是这个机制还能运转,所以没有人会去打碎并改动。

    臣子的权力过大,欺上瞒下随之而生。让九重天之上的君王难以从高山之上,看见底端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在管辖领域势力成熟的臣子,又会以自己为中心衍生出无数利益的链条,他们无形之中掣肘着君王的改革。

    满帆的船,怎么能停下呢?怎么能掉头呢?

    唯有走不下去,甚至尝到衰弱的滋味,魔宫才会从幻梦中醒悟。

    所谓尾大不掉,莫过于是。

    赫连景穿过浓郁如血色的薄雾,神色渐渐变了,他看见前方森森碑林里掩映的紫微殿了。

    葳蕤的野草间,那殿中一点等待的光格外寂静,如照寒灯。

    他似乎能够幻视千百年来凝固在魔宫的玄色背影,他本该处于鲜研热烈的盛年,端坐在暗流涌动的局势之上,俯瞰着喜悲无常,然后遥遥投来失望的一眼。

    “陛下。”赫连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唇齿间溢出一声感叹。

    他看向风中,自言自语着,“臣曾说过,陛下不变,臣自然会忠于陛下,为您赴汤蹈火。若是陛下变了……”

    站在这里说的一切话,宫殿中的那位都能听见。他单手握着刀柄,抱有十二万分的戒备,走近紫微殿。

    他一字一顿道:“明明是陛下,先背叛的臣。”

    “今日的局面,陛下当真毫无责任吗?”

    风也凝固了,碑林表面好似渗出血来,那是镌刻的名姓,如同千百年来怨恨的眼睛。

    “在最初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结束后,陛下放手让我们去干,北渊生机勃勃,也曾迎来一段不错的时光。”

    “可是,不知何时,这里就慢慢地成为一潭死水,和臣想要的世界,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呢?”赫连景这番话似乎压抑了很久,稳步走入殿中,他知道殷无极在听。

    “是因为寿命。”

    一座修真者的王朝统领人间,会发生什么呢?

    寿命的长短,凝固如同天然的秩序,数百年、数千年也不会变动的上层建筑,对于凡人而言有多么可怕?

    当天堑成为绝对的力量,就意味着帝尊的意志,将永远地凌驾于一切的一切。

    目之可见的魔宫上层,看似是将要步入盛世的启航,积攒的财富到达了一个量级,外部也没有战争与灾祸。平平静静的,世界如常。

    可是,这些位置,已经数百年未能变动了。

    前人不离去,后人如何上升?自然更替需要多久?这权力的顶端,有这么多的位置吗?

    三百年如此,那么一千年呢?三千年呢?

    在幽曲的紫微殿中,道路如同迷雾,全然不是往日的格局。黄吕大钟、屏风与铜鼎陈设如八卦图,处处都显得压抑。

    赫连景撩开鲜红色的帘幕,钟声长鸣,他往日的神情是沉默坚忍的,此时却好似被狂信反噬,鲜明又激烈的憎恨浮在他的脸上。

    “陛下,没有战争,没有外部的压力,一切的痛苦就会在北渊洲内部挤压,直到挤碎所有人的骨骼。你在九重天之上,你看不见,你听不见。”

    “你创造了这样的王朝,是为了带来‘启明’,还是让自己成为亘古不变的神?”

    黑暗中,没有答案。

    只有一个玄袍的青年坐在王座之上,单手支颐,静静地阖起眼睛。

    “臣跟随陛下至今,从龙隐山,到启明城,再到北上,西征。一路陛下之提携,于臣而言,确实恩重如山。”

    赫连景的神情,似乎温和了些许,想起了最初的模样。

    “那时的陛下,还是殿下。他还没有忘却理想,还会与城中的魔民在一处,会聆听他们的高兴与烦恼,他厌恶权威,对大魔杀伐果决,主持着正义与公道……我最初,跟随的是这样的殿下,真诚,激烈,璀璨,一往无前,永不服输……”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在成为了魔道帝尊之后,他就开始变了。”他自顾自的说着,好似要把殷无极的半生割裂,自以为是。

    “您当惯了‘神’,就不再是‘人’了。您习惯了俯瞰,又怎样看见这横流的苍生泪。”赫连景轻笑一声,“而我在军中,在除了京畿之外的地方,总是会看见这一切。陛下您呢,看得见吗?”

    “……”殷无极不答。

    “仙门鄙薄北渊,认为我等卑贱,您却要与仙门同盟,用北渊的矿产和资源换取利益。”

    “各地还有相当多的大魔未能在统一战争中除去,您却停下了屠刀,放弃了除恶务尽的手段,转而与他们媾和……这是何等的背叛,陛下,你对得起那些流过的血与泪?”

    殷无极安静地听着,他不欲为自己辩解。

    他知道,如今再说什么他的艰难与规律的不可逆转,赫连景都是听不进去的。

    从盲信开始,到偏执结尾。

    赫连景嘴上说着殷无极以为自己是神明,可真正在造神的,恰恰是他自己。他太相信殷无极无所不能了。

    似乎是因为赫连景的固执,眼前魔宫的幻影已不是旧日光景,许多人的身影在此时闪过,如同君臣心境的照影。

    殷无极看见,这些幻影里有在禁军中斗蛐蛐的还大声叫好的勋贵子弟,有一生从军却晚年潦倒的魔兵。

    有从王朝庞大躯体中生长出来的满脑肠肥的蠹虫,也有遥远乡间寻常人的离散与市井小民的汲汲营营。

    哪一个王朝初时不是壮怀激烈,可最磋磨人心的是时间,飞鸟般一去不回的是机遇。

    几百年追逐商贸繁荣,北渊的确强盛了。但是资源却一步步地向上层倾斜,兼并时有发生,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就算九重天上的帝尊想要制止,也只能制止他看到的一桩一件,而不是潜移默化发生的一切。

    初时强调公平,拔擢人才的魔门,是一条天资优秀者的上升通道,而非普通人改变命运的途径。

    因为起点压根就不一样。

    “你背叛本座,是因为本座变了?”遥遥的黑暗里,传来君王低沉的声音,“……你认为,本座抛弃了当初的理想?”

    “难道不对?”赫连景曾经见过那样的城池,就永远不会忘记。

    午夜梦回时,他总会不禁在心中追问:“如果整个北渊,都如同当年的启明城……会是什么样子?”

    赫连景后来也曾回到启明城,看见这座城池又重建了一次。时间没有在已成为渡劫期大魔的他身上留下痕迹,可当年的砖瓦已不复,唯有英雄碑还在风中。

    他时常回去,熟悉的名字已经被风磨蚀,可绝大多数脸孔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他、程潇、凤流霜这些元老,总是被称为“启明党人”。后来的魔宫臣子来来往往,以为他们是在魔宫里党争,是抱残守缺,彼此明争暗斗,却都不知道“启明”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段超越了历史前进规律的辉光,也曾平等的落在血腥斑驳的大地上,让一座城池承载遥远的梦。

    哪怕这座城池的最鼎盛的模样,只如昙花一现,在历史长河里堪称渺小,很快又陨落于战火,恢复为再平常不过的模样。

    种子种下了,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家伙,是不会像后来的臣子那般汲汲营营,只为修为或者利益,谋夺那碎银几两的。

    后来殷无极又回到启明城,看见物是人非时,他与等他的魔民饮下一杯凯旋的酒。

    就是那时,赫连景终究发现,当初的城主已经彻底回不来了。

    时间啊,时间。

    他带走了殷无极的屠龙少年时,教那样炽热暴烈的一团火,成为魔宫守望黑暗的一盏寒灯。

    “理想之所以是理想,是因为,那还未到实现的时候。”殷无极开口,声音却嘶哑,“你忘记了,最终启明城是如何结局的吗?”

    “在群雄割据,诸侯列土封疆的北渊魔洲,创造一个理想乡似的城池,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会被战火焚毁。理想,也要建立在现实之上的。”

    他想说,真正的现实根本不如赫连景所预想的那样。

    不是一切他认为先进的事物,都一定会被魔民欣然而毫无障碍的接受。认知是越不过的鸿沟。

    不是顶端的他们认为,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世界就可以如同面团一样,被揉捏成什么模样。

    事物有上升就有下降,潮水有浩荡前进,亦有局部回流。

    倘若北渊洲的发展停滞在这里,说明现存的资源与人的思维意识,早已跟不上狂飙突进的革新,他是无法强行跳过这个时代,以一己之力,将北渊洲强行拉入某个阶段的。

    殷无极身为至尊,明明已经无比强悍,却有的是视野达不到的地方,绝对暴力无法生效的领域,有的是做不到的事情。

    若是一意孤行,等待他的唯有崩坏。

    在他渡劫期的时候,曾因为膨胀的力量,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当他迈入至尊境界之后,他却从圣人谢衍的身上,学会了何为秩序,何为克制,何为无欲无求。

    倘若他身为至尊,却有着填不满的欲求,那么谁能阻拦他走向崩溃呢?

    但殷无极无论说什么,在如今的赫连景眼中,都是一种为自己辩护。于是他只归于一声长叹。

    君王与臣子,虽然从一条路上走来,但他们之间亦然隔着一道弥合不了的鸿沟。

    “现在北渊已经统一,陛下,您还在等什么?”赫连景太过激进,他剧烈地憎恶那些盘踞的蠹虫。

    “你在中央禁军,你的卧榻之侧放置那些蛀虫的子弟,总不会是觉得他们堪当大用,可以接那些个老匹夫的班吧?陛下,臣忍了太久,每一天每一天,看着那些蠢货,臣都在想——我们当初随您出生入死,闯过血与火,目睹着战友的死,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坐享其成的吗?”

    “您在这个背叛之夜,觉得失望吗?哈,这样的失望,在臣的心里已经习惯了,陛下怎么会觉得,臣会不恨?”

    他似乎在咬着牙关,殷无极能听到那种支离与颤抖。他的恨意如同骨鲠,咯在中间,教他们都颤抖着。

    殷无极沉寂片刻,他问道:“赫连景,你当真觉得,本座去推进这件事,就可以做得成吗?”

    但是赫连景未曾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想得到的是结果,却没有找出一条实现的路径。

    赫连景板着脸,声音冷硬:“总比陛下放松权力,却让许多大魔在地方坐大,甚至养出了萧珩这等自行其是,勾结地方城池大魔的心腹大患来的好些。”

    他对萧珩的观感是复杂的。

    当年他在狼王军也曾待过一段时日,萧珩曾教过他一阵,但后来,就把他交给了他的老师。老师在启明城之战中死去后,他对狼王军的观感,又有几次起落。

    但没有变的,就是对萧珩隐然的敌意。后来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就是君王掣肘狼王萧珩的证明。

    殷无极并没有与他纠缠萧珩忠心与否,实际上,他也不是那种会把政权的生死存亡,仅仅系于一人之忠心的君王。

    “觉得不公吗?本座将你磨砺为一把剑,无论多么看重,到最后,却是在用你防备另一个人……很不甘心吧。”

    殷无极却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他凌然大义背后,那深藏的怨。

    “……”

    就在这样隔空的对话中,赫连景走进了魔宫那条深深的隧道,看见了在尽头的王座等待他的影子。

    钟鸣声又响起了。

    君王斜倚在黑金色的王座上,长发披散,玄袍逶地,膝上放置着一柄长剑,那是嗡鸣的无涯剑。

    他看上去太倦怠了,似乎被一声声的恨割的遍体鳞伤,本该无喜无悲的神情被疲惫染满。

    “风波海的刺客未能杀了我,你要继续完成这件事吗?赫连景。”他掀起眼眸,淡淡地笑着。

    但那微笑太勉强,但是好似一碰,就会轻易地碎裂了。

    他什么都知道,陆机的查证,不过是为了个证据。

    时时跟随着他,明白魔宫防备的所有漏洞,甚至对他的习惯如数家珍的,除却掌管京畿的赫连景之外,还能有谁?

    赫连景沉默了片刻,在他面前单膝点地,道:“臣不敢。”

    “不敢。”殷无极重复了一遍,叹道,“所以,派出刺客,嫁祸萧珩,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果然,我在卧榻之侧,为自己安置了一只噬主的猛虎啊。”

    “是陛下,忘记了斗争,臣只是让陛下想起来而已。”

    赫连景的心中,恩与恨各占一半,才有了如此矛盾又纠结的安排。

    他刺杀君王,却又不会真的认为,这会杀死他敬爱的魔君。

    他发动叛乱,先除萧珩,又逼反诸多大魔,一口气点炸了魔宫所有的暗雷,却又明白,这一切殷无极处理的来。

    他就像是泼入烈火的热油,激起烧尽一切的火焰,让九重天的暗夜火光冲天。

    他看着一切都在沸腾,暗流从涌动变为激流,在极度的炽烈的混乱中导演着黎明,又在走向陛下的那一刻,想好了自己的终局。

    赫连景的心思,正在一缕一缕地浮出水面,让殷无极凝望着他的瞳孔,出现了明显的震颤。

    “安逸是正确的吗?维系这样无趣的和平,是正确的吗?一味地压制着,让魔宫不乱,就等于矛盾不存在吗?陛下如此人物,为何在时间里磨灭了杀伐果决的手段……”

    九重天京畿的禁军大统领,提着他本该用于保护君王的那柄长刀,走向孤身一人坐在王座上的魔君。

    他平静地笑了:“陛下啊,变的心慈手软了。”

    赫连景要用这条性命,唤起他骨髓里的杀伐,把君王从安逸与平静的长夜里拖出来,把他推往斗争与血色的黎明。

    若是他此时不闯入风雨,决定用血去洗去什么,才会在未来付出更多的,血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