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翻似烂柯
殷无极仰起头, 看向低眉垂目的谢衍,忽然觉得战栗。
极夜黑风,乱云山昏, 衣上云霭。圣贤盘膝而坐, 周身都环绕着空灵的气息,那是道的痕迹。
自海底遗迹至古战场,他似乎有所领悟。神性越是重,他越显得缥缈莫测,如同无情天。
“圣人……”张皇间,殷无极一唤,抓住他的衣摆,好似急切地需要师长的抚慰, 才能浇灭他难以自抑的煎熬。
“痴儿。”圣人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他的发顶, 轻轻摩挲。
在神性与悲悯之间,他的眸底又多了几分人性的灵动, 终而化为深沉的川流, 暗涌在如冰雪的眼中。
仙人温柔的抚顶,让刚刚从化身为凤凰花树的他从黄粱梦中苏醒。岁月翻似烂柯。
殷无极望着他, 绯眸里闪烁着碎光, 明净纯挚。
他问道:“圣人缘何这般看我?您唤我痴儿, 难道是算出了本座的天命,觉得本座梦见自己成为一棵树, 实在是朽木不可雕, 痴愚的很吗?”
“不是。”谢衍含笑,“别崖一生终于一事,这股痴劲,最是难得。”
“这是圣人批命?”
“无人可批你的命, 吾也一样。”
“何解?”
“这世上只有你能决定你的命,你这一生的大事,皆是随你的心。”谢衍抚摸着他的发尾,语气温柔和缓,“无论成为一朵花,一株树,你都会活出自己的模样,不为他人所控。”
谢衍曾经掌控他,却又逼迫自己放手,为的也是不给他设限。
他早已背弃师门,仍然如同圣人座下弟子聆听他的教诲。
他的执着,他的痴狂,他的疯魔,在无情天看来是一株绞着圣贤攀援生长的凤凰花树。他汲取着他人的生命过活,如今仍然不知满足,贪婪地向他索取更多。
殷无极想起那在他怀中渐渐破碎的圣像,五脏六腑具是血气,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请圣人为我解梦,倘若我是一株花的幼苗,仙人给予立锥之地,分我阳光,赐下雨露,我该用什么还呢?”
“还以微笑,而非泪水。”谢衍的指腹虚虚拂过他的眼角,意蕴深长地道。
殷无极不答,就这样靠在圣人的身侧,想到自他坠海后的种种,只觉内心的痴念达到一种巅峰。在幽静海底,在这渺无人迹的古战场,他的爱欲燃烧着,连自己都忘却,满脑子都是谢衍对他的好。
面对圣人的通透洞彻,游刃有余,他显得左支右绌,连往日帝王的矜持姿态都端不出来,只得忘情地凝望他,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祈求圣贤君子的一个回顾。
也许是越深的爱,会带来最痴的怨。
他恨死了谢衍的我行我素与洞察先验,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爱极了着这种被无条件护佑的滋味。
他怨他的无心无情,不肯回顾;又觉得他圣者近神,恋慕他凌驾于万物的神性。
枯树与残岩下,圣人淡漠肃立着,魔君实在忘不了他睁开眼时,轻抚他发顶的那一瞬温柔。
“走吧。”谢衍见他怅然,旋身,向他伸手,“别崖?”
殷无极这才收敛思绪,心跳却如擂鼓。他刚伸出手,就被谢衍非常自然地牵住,在风烟与冻土中行走。
此地荒莽,殷无极虽然来过,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个中危险。
“上万年前或许没有仙神,那些行于大地的圣贤终是人。但是六千年前,修真的时代已经到来,那是一段弱肉强食的历史……”
“这古战场,就是当初的遗迹。”殷无极转过身,倒退几步,看向辽阔的冻土。此地的亡灵残骸还受上古气息的影响,时不时会复生一波,运气不好,甚至能对上六千、七千年前的妖魔。
谢衍依靠入定暂时稳定了伤势,但是亏空仍在,静静看向殷无极。
在地底翻起,上古的亡灵爬出地表时,年轻的魔君执着无涯剑,站在他的面前,横剑,天地震荡。
他的剑出洪荒,一瞬间,就将其彻底碾为齑粉。
殷无极的剑还是那么疯。但是,这又不是他渡劫期时不顾一切的疯癫,而是知道要保护什么、承受什么,充满了决意的背负。
尊位不是最终,他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直到成为他理想中的真正帝王。同时,他也在追赶上来,谢衍已经可以听见脚步声了。
“您其实可以不用绷的那么紧,稍稍依赖我一会也是没问题的。”殷无极没有回头,身形挺拔如松。
他在意极了。当他意识到,真正危险的事情,谢衍压根不打算让他碰时,他就有种莫名的惶然。
好像有一天,谢云霁会独自赴一场九死一生的约,将他弃置在人间一样。
谢衍顿了一下,双指夹住他的剑尖,微微压低锋芒外露的无涯剑,似是过去纠正他的持剑之姿。
他良久才道:“陛下的剑,吾自然信的过。”
殷无极的剑,如今已经与他很不像了。他欢悦于他成长的同时,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
他并不需要以剑证君子之道,说到底,那只是他的曾经。
正如他谢云霁,也是殷别崖的曾经一样。
殷无极没看出谢衍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是微微一怔,道:“圣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时岁总是让人变得陌生。”谢衍道。
“许是吧。”殷无极伸手,接住一抹金色的碎屑,那是亡灵飘散后,留在世间最后的余响。“还是过去太久了。”
古战场再危险,也不是真正的上古大妖,只是它们灭亡后残余的亡骸。一圣一尊携手,直接就能杀穿。
在打碎一名眼窝有幽火的亡骸骑兵后,殷无极又踩着白骨起跳,将自天而降的亡骸翼龙一剑拍下来。
白骨重重落在地面,激起雪沫,却半点也不染圣人的衣袂。他动也不动,却见面前闪身略过玄袍魔君的身影,他手中握着黑火,瞬息间席卷,将白骨化的翼龙完全点燃,烧成一片灰烬。
在迅速收拾完战场后,殷无极又敛袖,收剑回到谢衍身侧。姿态看似矜持,实则下颌微抬,似乎在等着夸奖。
“矫若游龙,剑破天下,别崖好剑法,好身法。”谢衍看出孩子的炫耀意味,不厌其烦地夸奖。
殷无极故作谦虚:“圣人过誉了。”
他虽然知道师尊在哄他,但还是弯起唇,洋洋得意的样子。
谢衍闲庭信步,甚至有闲暇判断方位,推演道路。而这古战场格外密集的攻势,本该让误入者疲于奔命,气力枯竭,可玄袍魔君却越打越勇,甚至有种要在古战场收集亡灵图鉴的味道。
谢衍本想偶尔活动下身法,又被殷无极摁住休息,他也只好不参战,等着欣赏徒弟在自己主场的表现。
地上跑的狼群兽群,天上飞的禽鸟龙骸,甚至地底爬出来的亡灵军团,这古战场上能雄霸一方的亡灵首领,在帝尊的剑下往往走不过三招。
显然,殷无极在此如鱼得水。遇到半个荒野的亡灵军团的围攻,他一言不合就召龙脉,自地底升腾而起的漆黑泛红的龙气,游荡在他烈烈迎风的衣袂间,帝王气场淋漓尽致地展现。
谢衍灵气消耗较大,此时就袖手在侧,观看他的战斗。
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自然不止帝尊战斗的身影,更有他与北渊的关联。
殷无极的命,在他成为魔尊之后,就深深地与北渊龙脉联结起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衍虽然早就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有些意气难平,沉默半晌后,他忽然道一句:“回来”。
听他召唤,刚刚还潇洒利落地消灭敌人的魔君本能地回头,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回到他身边,等待下文。
他好乖,好似在等他摸摸头。谢衍想。
“圣人唤本座,有何要事?”殷无极矜着姿态,微微扬起脖颈,“圣人若是想要专程夸赞本座,大可以等会……”
谢衍见他浑身泛着战斗时的蓬勃热气,美丽的脸颊上却有一点被凌厉罡风划破的细小伤口。
谢衍不假思索,伸手覆住他的脸颊,凑近,用唇往伤口上轻轻一贴。
灵气拂过,伤口转眼就好了。
“奖励。”谢衍早就看着他脸上的这道伤口不爽,但是这对他的天生魔体来说不疼不痒的,更不影响战斗,殷无极就由着他自然好,甚至没有太注意到受伤。
谢衍本就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无暇面容上,哪怕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他都难以忍受。
小狗懵懵地待在原地,被突然亲了一下,好似被突然喂了满满一口蜜糖。甜的他眼睛忽闪忽闪着,聪明的脑子也不会转了。
圣人的态度仍然云淡风轻,摸摸他的脑袋,道:“去吧。”
魔君顿住,连忙用右手背贴住脸颊,试图让温度降下去。他皮肤白皙,连脸上的红晕都明显得很,显然是被撩的不知所措。
“您、您干什么呀。”他慌了。
过去天天缠着他,算计他的小崽子,此时在他面前露出少年的青涩,显得可爱极了。
“怎么这么烫?”谢衍碰了碰他尖尖的下颌,触碰到颊边时,发现他皮肤滚烫。他蹙眉,“难道方才翼龙的雾气有毒……”
殷无极见谢衍没什么波动的样子,显然方才的举动对他来说压根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想,就召他来逗一下而已。
他恼道:“圣人,您又看我笑话。”
“没有。”谢衍当然不承认。
“谢云霁,你既然感情淡薄,就别乱撩了……能不能收敛点!”他控诉,“本座的道统和你差别大了去了,圣人爽完了,本座怎么办?”
“……”
一路碾平过去,他们就这样走出了古战场。
在殷无极登临尊位,成为魔道帝君后,谢衍第一次在殷无极的陪伴之下,亲眼见到北渊洲。
这是属于他的江山。
第352章 陛下回宫
原本的龙脉之上本该寂寞萧索, 自帝尊数百年前在此兴建皇城以来,此地就成为繁华、富庶、开放与包容的政治象征,天下魔道子民皆以前往九重天觐见陛下为荣, 成为北渊洲实质性的中心。
九重天脚下是平原, 呈现环形的前三重天就建造在平地上,成为拱卫皇城的外部城池,如今还在扩建中,正在不断接纳四面八方前来帝京的魔修。
中部的四至六重天是早些年兴建的,商贸很是繁荣,中间以阶梯相连,依托龙脉,环山而行。有传言说, 帝尊未来还会在城门设置传送阵法, 让人与货不必再走这城区之间相连的漫长道路,省去流通的成本。
再往上, 则是魔宫的中枢部分, 许多政令就在此制定、传达,发往北渊各地。
第九重天上, 是帝尊居所, 魔宫。
兴许是因为地势最高, 又是龙脉中枢,此地昼短夜长。
魔宫多数时候都沉在夜色中。每一个白昼基本都有朝会, 魔宫的官员也因为帝尊太卷, 被迫连轴转,整个体系比初期增大了数倍,成为君王权力的延伸。至于君王权威,在魔宫兴建之后, 就从未动摇过。
这一次针对君王的刺杀,就像是一根致命的利剑,直指北渊三百余年政通人和的美梦。
在盛世启航之前,内部的矛盾首先压不住了。
自古战场离开后,他们并未耽搁多久。使用航行天边的宝船太过招摇,二人低调御剑,在一日后抵达九重天帝京。
显然,殷无极打算瞒住所有人,直抵九重天外。无论魔宫局势如何,都要杀他个猝不及防,也能最快管控住局面。
于是,在八重天与九重天的交界处,殷无极身着华贵的玄袍,在夜色中旋身,看向白衣如雪的圣人。
送君千里,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他偏头,笑容似乎带着些离别的怅然,道:“圣人就送到这里吧。”
谢衍不答,只是微微抬眸,迎向北渊的烈风。
他上一回来九重山,还是快四百年前,亲眼见证殷无极天道封禅的时候。如今时光流逝,岁月多情,又将他雕琢成何等模样?
殷无极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也习惯了,笑着抬头看向寂静的魔宫,抬手按上青铜龙首的雕像,启动了机关。
作为城建大师,殷无极的造诣出神入化,整个九重天皇城都是他设计的,连同这些机关。
不多时,龙首轰然震动,向上抬升,龙头本来空洞的瞳孔陡然窜出两束幽明的灯火。这光芒向上折射,与每一段台阶的龙首相连,刹那间,通往魔宫的道路上灯火明如白昼,照亮了他归来的路。
原本沉在夜色中的魔兵们,如同沉默的雕像。
在看到预示君王归来的灯光时,他们登时昂起了头颅,在这一瞬间,整齐划一地踏地,转身,向着台阶之下躬身。
盔甲碰撞声、兵戈声划破夜空,彻底惊动了暗流涌动、群龙无首的魔宫。
“陛下回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座该走了。”殷无极给了群龙无首的魔宫一些小小的震撼,又一次转身,眼神眷恋不舍,落在圣人的身上。
他知道,这一次道别后,他恐怕有很久不能抽身去中洲见圣人。于是他叹息道:“可惜,魔宫还有要事,无法抽身带圣人观赏本座之江山。倘若下回圣人有意北行,本座一定会带着圣人去看一看,启明城的模样。”
“无妨,来日方长。”谢衍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硬仗,也不欲分散他的精力。
他话语虽廖廖,却负手而立,望向迢迢的前路,道:“陛下保重,顾惜己身。”
这些带着脉脉温情的道别,本不该发生在一圣一尊之间,反倒像是情人间体己的小话。
“本座也没有那么疯。”殷无极似乎听懂其中温柔韵味,像是在对师长撒娇,小声咕哝了一句。
“记得写信。”谢衍才不信他,拂袖向前一步,似是逼近,要叮嘱他什么,却又被殷无极一把握住了手。
在这道别之际,一切都仓促。
谢衍含蓄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开。殷无极深深看向他,却反手握住,缠绵地扣紧一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魔君低头,抬起圣人纤长白皙的手指,在他的中指指节上轻轻一吻,又抬眸,那缱绻悱恻的眸光,好似蕴着千年的痴狂。
“我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您操心的。”他言浅情深,好似谢衍是他深恋的旧林,停泊的港湾。
“这一次,您回微茫山时,埋下一坛酒。再见面时,本座再与圣人把酒言欢。”
他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约定。谢衍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第三次,殷无极没有再回头,而是撩起衣袍,一步步走上台阶。
照彻夤夜的光芒落在他华美的玄袍上,金光流动,黑龙盘旋如雾,缠绕在他的身侧,随即载着他腾空而起,飞向魔宫的正门。
在黑色的地脉龙气掠过向上的长阶时,站岗的魔兵大片大片地跪下,用拳头垂向心口,表达着忠诚与赞美。
“九重天钟鸣,陛下归来——”
在钟声彻底响起时,谢衍的身影也如同白雾,慢慢地消失在了原地。
殷无极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而是径直回宫,就是要打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提前知晓他回宫,自然有人会抓紧粉饰,他就无法看到魔宫洗去表面的和平,背地里的真实模样。
从殷无极启动龙首灯宣告归来,到他进入正殿,走上帝王龙椅,发现除萧珩外的心腹臣子几乎都到齐,就连常年居于大慈恩寺,从不参与朝堂的禅让都到了。
这个时间极其短暂,可见这些大魔日夜紧绷,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与同僚抓紧玩心眼,布置棋局。他们各自都有眼线,在接到九重天外出现君王归来的消息,有些人连常服都未换下,直接抵达紫微殿觐见帝尊了。
“缺人啊,萧重明呢?没接到本座回来的消息?”
殷无极扫过列席者,见他们心思各异,精神紧绷,显然是各自枕戈待旦,就等着他回归的消息,亦或是……山陵崩的噩耗传来。
“回禀陛下,萧大帅有背主犯上的嫌疑,且无法自证。为了服众,他决定在元帅府自我禁足,等待陛下归来再做定夺。”赫连景沉默了一下,主动上前一步,道。
“原来是这样。”殷无极并不意外,单手撑着下颌,瞥向王座之下,“将夜,向本座解释一下情况。”
将夜看上去存在感不强,但谁都知道,这个男人是无法收买的。在契约未结束之前,将夜是殷无极最好用的刀,也正因为他的存在,在萧珩自我软禁时,魔宫并没有真正打起来。
但是殷无极再晚归一阵,可就不一定了。
“你遇刺了?”将夜抱臂,他向来直截了当,冷冷道,“你既然活着回来,知道是谁干的吗?”
“刺客上来就抱着本座的腿,试图带着本座自爆,真是粗暴。所幸得圣人援手,得以归来。此事,还是真得谢谢我们的同盟者。”
殷无极含着笑,也不直接说清:“至于刺客,最后都炸成灰了,连根骨头都不剩下,本座哪里分得清是谁的指派。先查查吧,这件事交给你,将夜。”
他的态度很平和,完全不像是被臣子背刺坠海,经历千辛万苦才归来的模样。
将夜见他态度平淡,就与他说了查到的细节,包括验出的刺客残骸与命灯比对的结果——刺客是萧珩的人,当然,只是明面上。
殷无极听着,不动喜悲,他早就料到了些许。
“陛下,筹划刺杀君王之事,等同谋逆,您不应如此轻描淡写。”陆机反而是最急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
“臣认为,这线索太过明显,格外像是在引导我们作出这样的结论。萧大帅与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在北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何必兵行险着——”
“陆相也说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或许就是理由。”程潇打断了他,道,“萧珩在地方拥兵自重的行径,在这个朝堂上,难道有人不知晓吗?”
青衣丞相执笏,上前一步,道:“若是证实此事与萧大帅有关,臣自然毫无异议。但目前还未有定论,亦无陛下金口玉言,只是先前陛下不在,多数人决定以‘莫须有’的罪名,逼迫萧大帅禁足在府邸,如今陛下归来,我等都是自由身,唯有魔宫元帅在证据不足时被当成了叛徒,是否太过草率?如果元帅陷在魔宫,四方大营的军心是否安稳?”
“请陛下考虑。”
“本座遇刺这件事,查自然是要查。”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将双手合拢置于身前,悠悠然道,“但比起主使是谁,本座更想知道一点——他是为了什么?”
“至于萧珩,陆机说,是你们表决关起来的?”殷无极饶有兴致,看向他自主行事的各臣子。
他只是离宫一趟,却见他们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派系分化。
陆机在帮萧珩说话,积极斡旋,试图说服君王将其放出。显然他是不肯让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落定,连交上来的奏章里都在玩文字游戏。
程潇则是主张管束萧珩,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由。
“回禀陛下,是臣提议。”程潇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呈上一本奏折,向殷无极恭恭敬敬道。
“如果与萧大帅无关,陛下归来,自然会将他放出来。若是刺杀与他有关,难道臣等要坐视一名手握兵符,掌四方大营的将帅,回归他的封地吗?”
几百年相对,君臣之间早就熟悉至极。而今日,殷无极却发现,他的臣子们,都有着陌生的一面。
那是魔性。他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獠牙。
赫连景站在一侧,如同暗影。他目视君王时,眼神清明冷静,道:“陛下可知,放虎归山是什么结果?”
“在你眼中,萧珩便是那窥伺本座地位的猛虎吗?”殷无极扬起眉梢,语气轻快,“看来是本座天真了,以为诸位与本座都是打天下的交情,却不知,百年倥偬,各位都变了些模样啊。”
“不敢。”赫连景道。
凤流霜一直没有说话,她冷如寒霜的眼眸里,印着众人各异的脸。此事本该是风雨楼的职责,但是,殷无极交给了将夜,显然是也将她归于怀疑的范畴。
她心想:陛下看出了我的私心。
但凤流霜挺直了腰背,眸光细碎,看向空缺的萧珩位置,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在很遥远的过去,她和萧珩的关系还不错,他整天妹子来妹子去,嬉笑怒骂的模样。
凤流霜甚至还记得,在她最初的落魄时,是这个男人将赤红的披风取下,裹住她被鲜血浸透的白衣。
是什么时候生疏的呢?
是启明城破后,萧珩就与他们这些旧党,渐行渐远了吧。
时光实在是太残忍,哪怕是出于王朝的权力中央,日复一日看着不变的同僚,终究还是会产生厌倦。
殷无极按着那堆积成山的奏折,道:“先让萧珩在府里待一会,他若是没有背叛本座,自然能沉得住气。若是……”他没有说下去。
“将夜继续查明此事,时限,十五日。”
“刺杀君王,等同谋逆,藐视天道,祸乱北渊。若是本座逮到那个背叛者,无论是谁,杀!”
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血腥气,无涯剑抽出,将面前桌案劈为两半,厉声道:“绝不容情。”
第353章 风波不定
帝尊归来的钟声响起时, 一身深蓝色常服的萧珩在府邸的庭院里架起碳炉,正细细炙一只肥嫩的小羊。
庭院空旷无人,唯有一轮幽冷的明月悬在高空。九重天压抑, 君王不在, 空悬的王座,镇不住魔宫的暗流。
萧珩盘膝坐在炉边,手腕灵活,锋利的匕首在他指尖一转,指向滋滋冒油的烤羊,稳稳当当地片下汁水满溢的肉片。
他用手捏起一片,嚼着烤到薄脆的带皮羊肉,浑然是在家养老, 享受生活的态度。
他端起酒盏, 有滋有味地饮着,对月相邀, 似乎在和什么人共论兵法。
钟声惊梦, 萧珩啧了一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魔宫如今风雨将至, 萧珩这名手握兵符的实权大帅在家赋闲, 当然是因为政治斗争。
没有殷无极的命令, 没人敢动他;他若是不自我约束,也人人都猜疑他。
何况, 无论是动机还是证据, 条条皆指向他,让他里外不是人。
为了不让局势更乱,萧珩不能再代替殷无极管控魔宫,在安排完赴风波海搜寻殷无极踪迹与向仙门求援两项要事后, 他面对魔宫众臣的猜疑,明智地选择回到将军府,闭门谢客,暂时给局面熄火。
萧珩当然可以不退这一步,他手里有魔君令,也有君王所赐佩剑,谁都不能逼他退回将军府。但是,等到殷无极回来,他这样的态度就会让君王更加猜忌。
萧珩在等殷无极归来,期间,无论是谁来拜访他,他都不见。
说的好听些,是萧珩主动谢客;说难听点,这就是实质性的禁足。
萧珩当然明白,将军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中央禁军,负责看管他的是赫连景,正如他们在军权上的互相制衡。
萧珩倒空了酒坛,发觉涓滴不剩。而他身侧,已经堆上了小山一样的酒坛。
他醉意上涌:“没酒了,酒来!”
听到主人醉后呼唤,一名侍女无声无息地走来,抱上两坛酒,送到将军身侧。
“大帅,魔宫消息,陛下回来了。”侍女半跪在他的身侧,为酒过三巡的萧珩倒酒。
“回来了?回来了好。”萧珩眼皮也不抬,似乎是真的醉了,抱着空酒坛仰倒在火炉边,脸上还浮动着火的光与影。
萧珩看着月亮,自言自语道:“哥就不去接你了。”
侍女的眉眼一动,倒完了酒,她本想离去,却听萧珩喊住她,道:“且慢。”
那本该醉死炉边的魔宫元帅,此时睁开冷酷的琥珀色瞳孔,嘴上却是无所谓的笑容,道:“和凤流霜说声,甭盯着老子,没劲。”
侍女身影一僵,又见萧珩侧过头,长发颇为野性地披散着,遮不住他俊逸的脸。他琥珀色的瞳孔紧缩着,下颌的弧度锋利,流露着冷厉的寒光。
嗜血的狼无论表现的有多闲散倦怠,都不容小觑。狼就是狼。
征战沙场的将帅衣襟大敞,露出肌肉紧实的蜜色胸膛,嗤笑一声:“要盯着老子,叫你们凤楼主自己来。”
他指了指地面,无所谓道:“得她自个站在这儿骂我,规格才够。”
侍女沉默着,在黑夜中退下了。
萧珩也不为难,端着侍女倒好的酒,将其浇入火堆之中。这酒,他自然涓滴没碰。
看着火苗登时窜起,萧珩的神情也忽明忽灭,沉默良久,他像是自嘲,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今夜的客人不止一位。
萧珩盘膝坐在廊下,似乎在听夜风敲竹的声音。
庭院里是他花了大价钱打造的山石竹林景观,在重臣中也是奢华的那一档,他向来会享受。
不多时,竹林里走来青衣的丞相。他步伐迅疾,似乎心事重重。
在看见盘膝而坐,似乎在等他的萧珩时,陆机半晌哑然,才道:“将军没睡?”
这几日,萧珩不问世事,不是吃就是睡。陆机无论何时拜访,有再着急的事情,都得等萧珩睡醒。
这位任性到家的元帅摆足了架子,连关系较好的陆机都晾着,可见他对其他人的态度。
“听见这钟声,我睡得着吗?”萧珩敲了敲身侧,示意他坐。“他回来了?怎么说的?”
看着萧珩表面没说期待,但实际上颇有些在意的样子,陆机也不知和他怎么讲,就如实地转述朝会上的事情,道:“陛下遇刺,具体的事情将夜在查,十五日……”
“没了?”萧珩听了一阵,没听到对他的安排,嗤笑道,“没提老子的事情?不会老子还得继续家里蹲吧?”
“呃……”
“得,我呆着。”萧珩耷拉着眼皮,语气波澜不兴,“帝王心术,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目前虽然无法直接证明刺客是由他指示,但刺客的身份是他的下属,这件事他撇不清。
“不能这样下去,将军,你得上书陈情。”陆机之前对他颇为维护,此时更是来当说客的。
“在下相信将军不会做背叛陛下的事情,但是也得积极表达,让陛下领会到你的一片赤胆忠心。将军何不写一本折子,在下会转交陛下,届时我再美言几句,你大概就能出来了。”
陆机从袖中取出纸笔,絮叨着:“总归,没有明面上的旨意逼你禁足,这事可大可小,只要不认,谁能把你怎么样……”
“不写。”萧珩懒洋洋道,摇晃着酒盏,一饮而尽。
“为了自证忠心,写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老子不干。”
“不要闹脾气,与陛下作对有什么意义?”
陆机铺平纸张,无奈:“萧将军,萧大元帅,逞一时之气,只会让别人有中伤你的机会。你与陛下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随便提一提当年的事情,勾起陛下的回忆,哪怕你在信中请陛下来见你——陆某不信陛下不来。”
“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萧珩漫不经心。
陆机见他犟着,恨铁不成钢,恼道,“刺杀陛下是何等重罪!魔宫出了叛变者,在这个档口,你在与陛下斗什么气?”
萧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走向庭中曲水。
将领疾步而走,速度比文臣快得多。陆机不知他发什么疯,也收起卷轴跟上,似乎还要劝服他,不多时,就随他走到了水边 。
“我肯退回将军府,让出主动权,是因为我信。我信君王会还我一个清白。倘若陛下不肯给我同样的信任,那我就再也不信他了。”
萧珩负手而立,看向水中倒影的明月,风将水面吹皱,风波一圈又一圈,随风而兴,浑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琥珀色的瞳孔显得有些冰冷,道:“风波,有风,才有波。现在不肯让风波停下的,可不是我。”
“萧重明,你在用命去试帝王的心思?”陆机听出了他话中的真意,心中悚然。
“谁说不是呢。”萧珩无所谓地笑着,侧脸冷峻,唯有琥珀色的瞳孔幽光凛凛,“且看,等待我的,是不是一场清算。”
殷无极回到魔宫后,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
在黎明前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支着下颌,坐在书房的桌前浅眠。
他将眼帘掀开,只见烛火还未熄灭,影影幢幢地映着他的影子。
“梦里等闲少年事……”殷无极低喃一声,凝望着积压在案前的奏折,忽然觉得寂寞萧索。
他久违地想起了很早前的事情,在仙门时,甚至在他还是凡人少年时。
时间如一把无情的锋刃,他未曾刻意去想。此时当他沉入梦境,才蓦然惊觉,他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认识萧珩了。
声名正盛的狼王萧珩前往启明城,投奔在北渊魔洲起于微末、势力还很弱小的他时,这位义薄云天的将军曾笑言:“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他深陷九重山,也是萧珩千里驰援。那时的萧珩满身是血,他骨节尽碎,是大哥将他背出那无穷险境。
那些少年相识的过往,统一天下的凌云壮志,击鼓其镗的兄弟情义,原来也会有充满猜疑与疏离的时候。
他们的结局,会是背弃吗?
殷无极展开弹劾萧珩的折子,逐一看过那数不尽的罪名,有欺君罔上,有拥兵自重,有目无君王,还有种种。
一封密折里,还写着一桩十年前的小型叛乱的起因与结果。
这件事,殷无极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按而不发。
他心中明白,这叛乱从开始到结束,背后都有萧珩的影子。甚至,这叛乱者还是被他暗自挑动的,却又由他迅速按灭,整体的烈度与规模都在萧珩的控制之中。
连最后的表功都是如他的意,殷无极没有半点克扣,只是批了个“准”字罢了。
萧珩的真意也很简单,他需要让魔兵显得有用处。要让魔宫持续养着这些兵员,维持四方大营的魔兵编制与规模,就必须得时不时制造点乱子,让君王看见,这些混乱只有他才能解决。
所以,他暗地里纵容着北渊地方城主的不规矩,不在叛乱的苗头将起时将其扑灭,反而会养寇自重。
甚至,他本人也不能算是多清廉。麾下有大批兵员需要养的将领,拿魔宫拨下的军饷填窟窿还远远不够,他背地里,又怎么会两袖清风呢?
倘若萧珩不算是拥兵自重,何为拥兵自重呢?
对于君王而言,这样无法掌控的将帅如同骨鲠。既然离不得他,又不能过于依仗,是定国之器,也是养虎成患。
“这个局面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却很有趣。”
殷无极没有急着把萧珩放出来,并非是怀疑他要自己的命,而是因为看穿了设局者背后的意图——他要让魔宫的一号与二号人物,君王与将帅的矛盾,彻底摆上明面。
殷无极抵着下颌,若有所思,道:“那设局者已经把本座架起来了,又设好了靶子,就看本座会不会顺水推舟,除去心腹大患了啊。”
殷无极又想到那沉在烟水中的少年事,并肩作战,兄弟袍泽,生死相托。
如今他再擦拭过去,却发现铜镜上早已染满锈蚀,看不见彼此的面目了。
在这百年又百年的君臣相对中,过往的情谊仍然存在,但是君臣间的博弈,却不知不觉地占了上风。
殷无极戒备萧珩,萧珩也戒备他。
虽然,他们都不认为对方会刀剑相向,但是隔阂与裂隙,还是在寂静中产生,如同爬满岁月的青苔,让一切都斑驳。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将军啊。”玄袍的帝王站在幽微的烛火间,叹息一声,淡淡笑了,“这句诺言,如今还作数吗?”
第354章 人浮于事
九重天漫长的深夜里,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自将军府离去,陆机夤夜入宫,显然是打算做君王与将帅之间斡旋的那个人。现在, 他疾步走在魔宫外围的宫城道中, 神色颇显焦虑。
宫道中,一队提灯路过的侍女本在守夜,见青衣的魔宫丞相路过,两侧散开,恭敬行礼,为左相让行。
陆机心中有事,手中攥紧春秋判,并未注意到宫人窥探的眼。
她们的存在是和风细雨, 与环境融为一体, 向来不会有人在意。
陆机再过一个转角,黑夜在他背后盛放, 再往上就是一轮明月。
白袍刺客如同破开水波, 出现在他路过的宫殿最顶端,在盛放的月华下, 他的身形犹如并不显眼的暗影。
将夜目送陆机离去, 随后起身, 逆着他来处,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轻轻一跃, 悄无声息地隐入黑夜中。
不多时, 陆机抵达了帝王起居之处,见微殿。
君王好静。殿里向来安静,无人高声语。
“容禀,陆机请求觐见陛下。”陆机向看守殿门的宫人低声说道。
游走在君王与将帅之间的丞相, 大抵是今夜明面上最繁忙的人。他见劝服不了萧珩,就打算从殷无极这里切入,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化解这场魔宫内部的信任危机。
陆机心里也打着鼓,如果君王仍然处于震怒之中,今夜来做说客的他,自然也会被君王认为是谋逆者的同党。
但他此时若是明哲保身,放任君王与将军的关系滑向深渊,不但会让魔宫政局彻底混乱,他还会失去两个很好的朋友。
必须要劝和。但是,陆机又莫名信任,殷无极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落重臣,让事态失控。
这金殿之上,最顶端的大魔已经数百年未曾挪动位置,他们的存在如吃饭喝水般理所当然,成为了北渊洲的一种秩序。
他们的寿命都太漫长,修为也不再有当年从龙时的气运加身、突飞猛进。毕竟,北渊唯一的尊位被君王占着,渡劫期就是无形的天花板,只要殷无极不死,没有人能逾越哪怕一步。
很快,陆机就看见宫人返回,向他施礼,说:“陛下请陆相进去。”
陆机撩起青袍下摆,越过门槛,进入了燃着长明烛火的见微殿,直奔御书房。
殷无极从御书房的江山雪立屏后走出,看向肃立的陆机,语气温淡,笑道:“陆平遥,来做说客?”
“陛下……”陆机秘密拜访萧珩之事,虽然没打算完全瞒过陛下,但是这么快就被知晓,他还是一噎。
“那家伙,什么态度?”殷无极似乎并不想深究,他手中执着禅香,点燃,插在博山炉中,漫不经心问。
他背后的书案上积压着他离宫后的重要奏折,已经批阅了大半,殷无极看累了,正好遇上陆机觐见,就得了些闲暇。
他不等陆机想出动听的恭维,又自言自语,笑道:“本座猜,他是拧着,不肯服软,打算等到将夜查完案子,看本座怎么选。”
说罢,殷无极又嗤的一声,笑了,眼底却波澜不惊。
“别看萧重明退了这一步,他掌着军权,攥着虎符往将军府一躲,本座能拿他怎么着?以他在魔兵中的威望,本座难道真的能把他从府邸里抓出来,丢进牢里候审?”
“萧将军,不是会背叛您的那个人。”陆机连忙说。
“陛下明鉴,倘若他会叛您,早就趁着陛下不在时设法离开魔宫,返回四方大营举兵。若是他真的想走,整个魔宫里,又有谁拦得住他?”
若非萧珩自己妥协了,回到将军府,中央禁军怎么可能围的住他的府邸,出现如今的僵局。
殷无极看着他,微微笑道:“陆平遥,本座当初启用你,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看中你的才华。但是一路扶着你登上相位,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考量,你知道是什么?”
陆机沉默片刻,道:“在北渊没有任何根基,唯一能仰仗的,就是陛下。”
殷无极颔首,道:“你虽然出身仙门世家,又叛出仙门,与家族势不两立。仙与魔,你只能选北渊这一头。在北渊这边,你在被本座启用之前,没有任何势力背景,最是干净不过。”
陆机又静了片刻。这都是不会揭在明面上的话,今日殷无极向他点明,其中警告意味更重。
“本座希望你做的是纯臣,私底下与谁都有些友谊,无妨,关系好些,办事更顺畅。但是,本座之意,并非是让你非要选一条船,然后和船一起沉。”殷无极慢悠悠地挑了挑香线,抖落炉中香灰。“本座对陆相之才颇为爱惜,陆相,可不要辜负个中关怀。”
“陛下,我并非选择……”陆机似乎想辩驳,却发现言语都苍白,在疑心病甚重的君王面前,如今他再解释什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
“今时不同往日,文与武之间,有些利益也不重合,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殷无极平日里对他引导多,教训少,更是对文臣轻拿轻放,关切的很。今日,他注意到了陆机仗着君臣私底下关系好,试图以感情来影响他决定,说话自然重了些。
“你作为文臣,主管魔门事务,你与程潇,门庭前的门生络绎不绝,许多新拜入魔门的魔修,或多或少都称你一声‘座师’。但是别忘了,魔门的门生,究竟是谁的门生。”
“是您的,天子门生。”
“那时,你与程潇到本座面前递折子,口口声声说要裁军,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本座就不点明了。”殷无极淡淡道,“给两位爱卿留些面子。”
殷无极并未明说,陆机多少还是被裹挟了。他在替自己管理魔门后,一个围绕着他的文臣圈子就已经形成,他们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陆机,想要完全摆脱影响,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就算是最纯粹的陆机,也会主动或被动地谋求文臣地位的提升,寻求裁军、降本、重文轻武。
而他与萧珩的关系良好,就会潜意识地让他将裁军的切入口指向中央禁军那些刷资历的新贵大魔子弟,又变成了派系攻讦。
他没有倾向吗?殷无极微微含笑,陆机的倾向,明显得很。
“陛下教训的是……”陆机才意识到魔宫的真正问题。
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他们尊殷无极为君,心中也敬仰着,但经久不动的位置与君王的宽和,让他们对于君王的权威,已经不敏感了。
陛下优待功臣,就算有一些逾越,陛下也不会与我们计较。
陛下重视我们,给我们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收走的。
陆机有时都会这么想。
殷无极在专心搞发展时,用人不忌讳。生存危机高于一切,有些事情需要自然而然的发展,他也就不横加干涉,才让北渊的一切都呈现欣欣向荣的态势。当一切都新生时,规矩从来是不多的。他若是管束太死,必然会扼制发展的速度。
殊不料,那是在前期,殷无极需要维护新生的北渊魔宫,让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将整个北渊带离生存危机。
殷无极强调了魔尊的神权,却将俗世君王的权力下放,好处自然是社会充满活力,坏处,如今才彻底地显现出来。
是他们太不规矩了,将如今帝尊仍然当做当年的城主,而非生杀予夺的陛下。
甚至,为达目的,连刺杀君王的主意都敢打。这显然太过火了。
“本座将权力分予诸位,是想要发挥你等各自的长处,让北渊更高效地运转,彻底走出过去的阴影,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要诸位大肆敛财、豢养门客、蓄养超额兵员。更非要魔宫的钱财空转,人浮于事。”
“这样,本座也会很为难呀。”他歪歪头,又笑了。
陆机冷汗淋漓,不敢看殷无极似笑非笑的眼,立即低头,心想:文臣养门客,武将养兵员,如今,陛下要开始收权了。
暴风雨要来了。
殷无极慢条斯理地挑落香灰,道:“本座当然知晓,萧重明不是那种用手下作棋子,谋划刺杀君王的逆臣。本座现在不放他出来的理由,并非是本座怀疑他主使了刺杀,而是……”
“本座与他之间,有着比谋逆更难解的结。”
什么结,能够比谋逆更难解?
陆机懵了片刻,见君王施施然走到他身侧,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殷无极见陆机像是惊了一跳,深深躬身行礼,唇边仍然带笑,绯眸却是冰凉的。
他微微俯身,看向往昔如狐狸般精明,现在紧张的毛都要炸开的臣子,道:“陆平遥,现在天下英才皆入魔宫,你是特殊的,是因为现在本座需要一支听话的笔,你是聪明人,知道该你该忠于谁,持有什么立场。”
“回去吧,今夜,本座可以当你没有来过。”
殷无极背过身,缓缓走入寂静中,玄袍擦过黑曜石砖的地面:“魔宫多年的积弊,今朝暴发,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才是。”
“与诸位百年又百年的风雨同舟,让本座对诸臣,实在是太宽容、忍让了。以至于,诸位忘了,北渊到底是谁的天下。”
*
右相府邸,朱门绣户,酒宴散去了。
今夜宾主尽欢,酣然大醉的大魔们早已离去,留下满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程潇一身常服,坐在廊下。他怀中抱着一个北渊制式的胡琴,弹拨出悠扬的音符。这样或急或缓、弦声如诉的声音,比起方才绵绵的丝竹笙歌,要粗粝的多。
“程相,好兴致。”赫连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背后,随意地坐下,看向手上戴着白玉扳指的锦衣文臣。
“如今的局面,旁人都夹着尾巴做人,你还能有心思开宴会。”
“我管辖的领域不一样,有些事情,不在这种场合里办,压根没得谈。”程潇道,“魔之道统的本性,就是欲望横流。只要我办得成事,陛下对我的管束,向来是最少的。”
“真好奇,你过去是个什么样子。”
“为官之前?不过是一游商罢了,站对了队,跟对了人,自然成就就不止区区一游商了。”
“还没有问,当年为何你要跟着陛下?”赫连景与他随意聊天。
“当然是陛下有为王的才能。”程潇放下特质的乐器拨片,又漫不经心道,“说到底,程潇不过是个俗人,颇有点赌性。既然要赌,索性赌的大一些,赌国。”
“我赌赢了,北渊众魔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上神国。赌输了,也不过是散尽家财,脑袋搬家。如此高昂的回报,程某想不出不下这一注的理由。”
“但你似乎不太开心。”赫连景将头盔卸下,露出他俊美的眉目,似乎想起当年矿场起义时的种种,神色莫辨。
而那些曾经万众一心,为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日子过去了,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中央禁军里聚众酗酒、斗殴、互相陷害与攀比的少爷兵,是朝中势力暗地的博弈。没有内与外的压力,沉沦与腐化,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他们总觉得,今日的一切来的理所当然,浑然不知自己践踏着的,是当年志士仁人的鲜血。
“修到我们这个地步,力量、地位、财富……这一切带来的都是空虚。”程潇轻叹一声,道,“当初我们想的,是为众魔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但真正开始做的时候,却发现,这个目标也是虚无的。”
“魔性如此,对魔修而言,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呢?”
程潇看向沉默的中央禁军统领,问道:“赫连将军,我们现在追求的,甚至乐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
第355章 阴谋之夜
青色竹影摇曳在深庭院的屏风上, 刺客的身影一闪而逝。
萧珩循着他的身影走来,深夜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响彻空庭。
他停在那里, 脊背笔直如出鞘利剑, 眼神微动,道:“出来吧,将夜。”
将夜的身法超绝,被他发现端倪,一定是刻意为之。
不多时,庭院中原本空空的位置泛起水波的纹,白袍的男人从幽夜深处走出来,脸覆鬼面, 身形挺拔修长, 衣袂在微风中飘荡。
两两相对,半晌沉默。
“你来寻我, 也是来告诫我, 还是……”萧珩右手负在背后,轻轻抽搐了一下, 又握紧。
他道:“……陛下的意思?”
将夜右手覆在面具上, 轻轻摘下, 露出银灰色的眼眸。
他的容貌俊美凛冽,如同天神之子, 只是性格过于冰冷, 再俊美的脸也掩盖不住唇锋的无情的弧度,教人一眼看去,乍生寒意。
但是,今夜很特别。当他的面容失去面具覆盖时, 将夜本该不带波动的眼眸,莫名多了一丝情绪。
他向着左侧微倾,躲开了萧珩锐利的第一眼,再抬头迎向他时,不是当年窝在启明城屋顶观察人世间的白袍少年,而是地位超然的帝尊心腹、魔宫监察使了。
“去安全的地方。”将夜刻意引他来见,是为避开萧珩府中眼线的窥视。
萧珩显然也是明白如今魔宫的暗流,虽然不知将夜上门的意图,但他心里的天平上,将夜与陆机二人的地位,远远超过魔宫其他同僚。他还是愿意与将夜说些话的。
这位魔宫二号人物紧紧盯着将夜的脸,沉默片刻,道:“跟我来。”
萧珩自从自我软禁后,一直待在府邸,不问世事。
他常年不在魔宫,将军府内的仆从也不多。此时风雨欲来,他又遣散了一批,但毕竟在魔宫地界,他无法保证没有密探。
将夜走在他身侧,身形修长,语言简练,道:“骚动从魔宫蔓延到了外部,流言四起。”
萧珩哼了一声,道:“陛下遇刺的消息只能压到这个地步,他要是再不回来,当然压不住。老子又不是神仙。”
将夜:“你出手压谣言,被人猜测为‘封锁消息,僭越尊位’。”
萧珩报以轻嗤,道:“僭越?若是陛下不默认这份僭越,这种超然于人臣的地位,谁拿了不烫手?”
陛下归来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批准他出府,而是定了十五日的期限。这如同一个“不信任”的信号,意味着“莫须有”的罪名,会在萧珩的身上再压至少十五日。
君心难测,萧珩心里既不知道殷无极怎么想的,也并非问心无愧,才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宁可不与他相见。
或者说,这对过去风雨同舟的君臣,如今却怕看见彼此陌生的脸。
两人走过深深的长廊,来到萧珩会客的书房,待坐定,将夜取出一壶酒,神情微顿,似乎有些挣扎。
“小猫儿,你并无物欲,不像是会带酒来看大哥的人。这酒,不会是那一位赐下的吧?”
萧珩何等敏锐,看出了将夜的不对劲。他心中一沉,嘴上却带笑,“怎么,你不高兴,难不成是酒里有毒啊?”
将夜沉默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道:“你愿不愿意喝?”
萧珩面上那无所谓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冰冷。
将夜看着那壶陈酿,他虽然领命办事,但是殷无极的深沉心思,他也猜不到几分,只是闷闷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酒有没有毒?”萧珩摇晃着密封的酒壶,翘起了腿,显得有些冷漠倦懒。
萧珩细细把玩壶身,发现上面有着君王施下的特殊的术法,只能启封一次。如果殷无极没有说明,将夜的确可能不知内情。
“他只是让我跑一趟,将酒赐给你,其他并未说明。”
将夜并不愿领这个莫名其妙的差事,他今夜来找萧珩,是为了十五日内查清案情,所以必须得到他的供词。
“我来找你,是为了当面问你,那被证实刺杀陛下、如今殒身风波海的刺客‘公输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将夜紧盯着他,目如鹰隼,显然是要捕捉他每一个神情。
“怎么,把我当罪人来审?”自从知晓酒壶是谁赐下时,萧珩的心情一下子差了几分,脾气也显得有些不好,但还是回答了。
“公输明此人,的确是我提拔的,但是,我也是按照军功任命,程序并无特别之处,更没有另眼相待。”萧珩道,“我麾下那么多将领,我不可能各个都像兄弟般知之甚详。”
“他家中并无父母,亦无兄弟姐妹。”将夜道,“孤身一人,在家乡也是籍籍无名,三十五年前加入天权城大营,积累军功,出人头地,在三年前因平叛有功,被你提拔为校尉。”
“哦,那一次啊。”
萧珩掀起眼帘,语气平淡:“只是个小叛乱,幽河以北,呼兰高地上,有个部族名为‘枭’,部族首领纠集了几百人,就打算划块地造反称王。我提前得知了消息,点好了兵,就等着他们动手,他们旗子一打出来,第二天我就带兵过河,直接灭了,收割了一波军功。”
“没有了?”将夜追问。
“还能有什么?”萧珩不快,“鸡还没生蛋呢,哪能提前杀了?讲不讲道理。”
将夜不答,他手中有消息,知道萧珩的确隐瞒了什么。至少,动机绝非如此简单。
将夜又问了几个问题,萧珩或是简练地答,或是隐瞒了些什么,摆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了。
但无论将夜再拖长交谈的时间,也终是问无可问。他抬头,看向高悬中天的明月,只觉今夜月色带血。
萧珩拔开酒壶的塞子,凑近闻了闻,一阵异香扑鼻。他抽动了一下鼻子,咧嘴笑道:“好酒。”
这些时日,萧珩虽然独自呆在府邸吃喝玩乐,但他相当注意入口的食水,都是自己亲手烹制,来历不明的碰也不碰。
“你可以拒绝。”将夜声音清冽。
“怎么拒绝?”萧珩倒酒,神情颇为无所谓,漫不经心地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是这酒带毒,你也得盯着我喝下去吧。小猫儿,不为难你。”
“……”
“再说,陛下要我的命,合该直接提剑来见我,砍我脑袋,何必指望这一壶酒?”
萧珩一转杯盏,仰起脖颈,将陈酿饮尽,大笑道:“倘若这一壶酒,就能让老子穿肠肚烂,那老子只好认了。”
“且当……我识错了君王,白来世上走一遭。”
将夜身形笔直,坐在他对面。他沉默着,见年长的将军一杯接着一杯,将酒壶倒了个空。
陈酿烧喉,本该千杯不醉的将军,只觉头颅沉重。
待到扫空最后一杯酒时,萧珩已经意识模糊,看着面前俊美凛冽的白袍男人,只觉得一切都虚晃,如同梦境。
“人生大梦啊……”
萧珩想要站起身,却觉身体沉重,脚下虚浮,头颅如针刺般欲裂。他连思考都吃力,好似意识在渐渐流失,却依旧笑着。
“转达陛下。”
“这一辈子,萧珩背主无数,声名狼藉。但是,当年启明城中,承他一诺,必践终生。”
“萧重明,从未负君。”
酒过三巡,天地颠倒,白袍刺客俊美的容颜也在模糊。
在战场上未曾倒下的将军,在斑斓陆离的光影中向后仰倒,阖上了他宛如鹰视狼顾的眼睛。
“该去复命了。”
将夜将他平放在书房的矮榻上,看着倒下的将军,神情是不起波澜的水,分外平静。
白袍男人的背后,明月正在迅速染上血色,月华猖狂地盛放。他拉上兜帽,微微低头,自语道:“睡吧,在这个阴谋之夜。”
将夜离去后不久,书房的屏风后,站上了数个侍女的背影。
她们向两侧让开,一名雪色散花长裙,墨发垂腰的女子静静立在那里,走向平躺在矮榻上的将军。
“楼主。”侍女们唤她,向她行礼。
“退下吧,封锁将军府,如再有入侵者,杀了。”她这样淡淡地命令道。
凤流霜的性格本就如霜雪冷厉,但是目光落在萧珩身上时,出现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
窗边月色泼入书房内,光影横渡,床榻上沉睡不醒的男人面容亦是半面明,半面暗。
凤流霜似乎并不着急,她在他床边坐了一会,似乎是在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无法反抗的时刻。
从启明城时期起,萧珩就显得格格不入。他当初以大乘魔王的身份到来,名义是投靠,实则是联盟。
后来的启明城之战后,他与原先的启明城一党全然疏离,相见也不过是同僚,不再深交。
如此三百余年,争端早就磋磨了早期的情谊。或许,他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情谊。
“有人视你为眼中钉。”女子平静地从袖中抽出匕首,寒光凛冽,锋刃在他的胸膛轻轻划过。
“在今夜睡去,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她轻启朱唇,道,“感谢我吧,将军,这是在救你一命。”
说罢,她反手,将匕首刺入男人的胸膛。
鲜血飞溅,染上她覆面的白纱。
第356章 君臣嫌隙
九重天魔宫举火时, 血月正高悬。
直属于帝尊的魔兵披坚执锐,举着火把,成队列疾步穿过宫城道, 兵戈在墙上落下狰狞的影。
见微殿内, 妄图替萧珩说情的左相陆机,今夜被帝王扣在了身侧,为他研墨拟旨。
“陛下……”听着殷无极一句句说出旨意,负责誊抄的陆机越发心惊肉跳,“这清单的牵扯范围,实在是太广了……您真的要这样做?”
陆机当然能够听见殿外穿梭的魔兵匆匆的脚步声,结合手中拟定的旨意,他就能将今夜的局面猜个七七八八了。
陛下在拉清单。
在他还未归来时, 将夜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名单。
这一份名单, 涉及的并不止君王风波海遇刺案,而是向前倒查, 将与过往贪腐、越权等案件有关的群臣一并发落。
不如说, 殷无极正在拿自己遇刺为借口,借机清洗冗余臃肿的魔宫内部。刺杀是他发难的借口, 是悖逆的臣子递给君王的一把锋利的刀。
若是平时, 臣子一些不太严重的过错, 都会被心照不宣地粉饰。君王看似不知情,实则只是按而不发。如今, 殷无极不吝将刀刃对准他不够安分的臣子, 将总账一口气算清。
陆机润笔,心中戚戚:“……从中央禁军、地方将官、皇商与大魔氏族,您全要株连下狱,这样大手笔, 魔宫动荡之下,恐怕要瘫痪好一阵子……”
殷无极本是背对着陆机念旨意,听到他此言,似笑非笑道:“若是离了这些蠢货,魔宫会瘫痪,那就瘫痪吧。”
“他们怕是把自己想象的太重要了,觉得这个位置,缺了自己就无法运作。可在本座看来,谁都不是不可替代的。”
“偌大北渊,又有谁的势力大到不能倒下呢?”
年轻的帝王旋身,瞥向陆机,手臂向两侧展开,玄袍广袖上金色暗纹流动,雍容华贵。他在笑,唇边的弧度却显得血腥。
这样的意味深长,陆机禁不住想起了一个人,心中悚然。
殷无极阖上绯眸,继续道:“在本座看来,众臣得此大权,又目无君王,各行其是,可是把本座当成了周天子,把自己当做了各路诸侯王?”
“是不是觉得,本座分了权,却不分封地,不封王侯,如今还要限制臣子的权力,是亏待了功臣?”
“若是本座要改革魔宫的机制,就是对诸位手中的利益动刀子,就要想各种办法针对政敌、打断改革、甚至采取更加暴力的手段对抗……如此行事,是把本座放在眼里吗?”
他这句话中颇带针对性。陆机哪里敢接这个话,汗湿脊背。
就在这时,绘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人。
他疾步走出屏风后,却是白袍鬼面,身形颀长,向殷无极颔首。
“将夜,事情办的如何了?”殷无极并不意外,微微含笑,问道。
“你赐下的酒,他饮尽了,没有抵抗。”
将夜拉了拉兜帽,先是看了一眼陆机,顿了一下:“鬼医留下的安神散,无论修为多深,都少说会睡上三日,不影响你的布局。”
“他留下了什么话?”殷无极接过陆机拟好的旨意,确定无误后,亲手用上君王的御印。
他的态度看似平淡,实则在意的很。
陆机小心地观察着心思莫测的君王,只觉他平静的语气中颇带涌流。
“他是这么说的——”将夜道,“这一辈子,他背主无数,声名狼藉。但是,当年启明城中,承君一诺,必践终生。他从未负君。”
殷无极转过脸,眼睫微动,昳丽面貌上有些微动容之意。
“是吗?”他语气低沉,“他从未负君,本座自然知道。但是,这世上君臣,并非是不负,就可以毫无嫌隙的。”
“萧重明防着我呢。”殷无极含着笑,“他要荣耀加身,本座赐他权臣待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他要军权,本座封他为魔宫元帅,掌管四方大营,除却本座,魔兵都听他号令。如此待遇,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也不为过。”
“本座自然可以不疑他,前提是,他不要做出令本座猜疑之事。”
“有时候,自保与背叛,只差一线之隔。”
殷无极将魔君令倒扣在桌面,道:“既为君臣,亦为兄弟。我当然不愿逼反我的手足,只要他听话,我也不是不能……”他顿住,又是一声长叹。
陆机垂首立于君王身侧,看着将夜带回的空酒壶,与陛下突然惆怅几分的情绪,心中有了许多猜测。
陛下在测试萧珩的服从性。
如果萧珩听了命令,殷无极心中仍会顾念着过往的情谊,心里多偏向他几分,自然不愿对他动手。若是萧珩抵抗,等待他的,恐怕就不是简单的用药放倒了。
陛下想要动萧珩的麾下,又不能轻易动他本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倒他再抓人,让一切既成事实。
否则,以萧珩的脾气,收到魔兵全城抓人的消息,定然会直接披甲闯出将军府。
届时,他要是自己与陛下派出的魔兵干起来,或者干脆召集旧部违抗君命,就算他无意造反,这事一做,也是跳进幽河也洗不干净自己了。
这一壶酒,不仅是君王的猜疑,更是保护。
倘若萧珩信他,肯将其饮下,今夜的火就暂时烧不到他身上。
陆机垂衣拢袖,他拟定的旨意,自然是看到了名单的详尽内容。其中,也不乏他眼熟的名字。
殷无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又刻意在今夜将他留在身侧,已然是在说明:他还是怜惜陆机的才华,决定将他从魔宫大清洗里摘出来。
若是他再在这个关头辜负君王的意思,他就是真的不配为臣了。
一切都如殷无极预期的运行,直到将夜手下的密探急报。
“禀告陛下,中央禁军今晚有异动,本欲突袭将军府,却未能成功。半个时辰前,将军府被封住,萧大帅心腹将领急召军医——”
“萧大帅遇刺,情况很是危急!”
“什么?”殷无极错愕之余,竟是急切地向前走了一步,冷着脸道,“遇刺?是谁做的?他伤到哪里了?多重?”
“立刻、马上,派魔宫最好的医官过去!”魔君的第一反应,足以说明他的立场,“无论如何,保他的命!”
他药倒萧珩是一种保护,却不是真的要他死。
如今萧珩遇刺,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让殷无极冰冷的神情微微裂开一线,过往的情谊又占了上风,直击君王心中的柔软。
“暂时不知。”密探摇头,“将军府已经被封锁了,围成了铁桶,很难出入。萧大帅遇刺的风声是从府中放出的,我们也并未亲眼见证到,只是从进府的军医口中问到,刀刃离心口只差一寸,非常危急。”
将夜闻言,神情难辨。
毕竟,萧珩理论上最后一个见到的,是他。
陆机也微微僵住,他敏感地觉得其中不对,轻声道:“将夜刚走,就有刺客潜入将军府……这也太巧了吧?”
将夜利落地摇头,目光锐利,声音冷淡的要冻出冰渣:“不是我。”
殷无极自然信将夜,否则也不会用他。但是,这针对萧珩的一刀,直接把水搅浑了,还无端把将夜也拖下水。
倘若殷无极疑将夜,将夜身上十五日查清风波海刺杀案的任务就会被迫停滞。倘若他不疑,继续任用将夜,萧珩遇刺一事也会将局势搅浑,怎么都不亏。
殷无极立于窗下,沉默。
很快,密探又来报进度,道:“陛下,如今名单上大半已经捉拿下狱,但是由于萧元帅遇刺,他的麾下以保护将军之名,尽数驻扎将军府,搜寻刺客……”
“萧元帅还没有醒。请陛下示下,是强闯将军府捉人,还是……”
“按兵不动。”殷无极走到窗棂前,看向不详的血月。
他攥紧了拳,长叹道,“若是这种情况下,本座还是命魔兵拿人,待到萧重明醒了,本座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刺客并非是本座派的,本座其实并不想要他的命?”
君臣之间的嫌隙,只是蛛丝般的裂痕,还没有到不可弥合的程度。
君王御下,臣子越位。却是斗,而不破。谁都不会轻易突破界限。
他们或许相互防备或者算计,但是兄弟手足的情谊是真的,风雨同舟的过往,也是真的。
与此同时,被围成铁桶的将军府中,医官来回穿梭,送出染血的绷带,浓重的药味浸透了府邸,让今夜多了些许不详。
萧珩正躺在病榻上,面色惨淡,昏迷不醒。
他差点伤到心脉,又被药物药倒,在昏睡的时候被刺客乘虚而入,简直是倒霉的不能再倒霉,全凭一身精深的魔气撑着才能不死。
围绕着君王与元帅之间的博弈,魔宫各方势力正暗潮涌动。这对萧珩的一刀,直接刺破了这表面虚假的和平。
“如今,元帅遇刺,我等必须豁出性命保护元帅!”
“倘若魔宫发难,陛下下令除掉元帅……那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如果元帅不醒,就算是被逼反,我们根本没有胜算。”有人道,“难道陛下真的要杀元帅吗?”
将军府中,许多凌乱的脚步声与兵戈声不绝于耳,萧珩的麾下聚拢在将军府中,显得分外不安。
在将军府的暗道中,凤流霜将染血的匕首用冰冻结后,彻底碾成冰渣,消于无形。
“想要你的命的人,不止一个。与其让旁人来动手,不如我来。将军,绝处才能逢生。”
白衣女子的脚步不停 ,背后跟着的数名侍女亦步亦趋,跟随着她。她往日总是冷若冰霜,此时唇边却带着一丝微笑,让雪凤凰的容貌带上一分神妃仙子的缥缈美丽。
“将军,欠你的人情,今日算是还了。”
第357章 积重难返
时间拨回昨夜, 将夜离去,萧珩被君王赐酒药倒,正沉沉睡去。
但是, 他多年征战沙场, 身体的条件反射远超常人。
当尖锐利器刺破胸膛时,萧珩哪怕意识不清醒,却不知何时睁开血腥的眼,瞬息间反击,狠狠扭住凤流霜的手腕,不但依靠蛮横的体术将她撂倒在地,更是反手调动魔气护体,让匕首不能刺的再深。
同时, 凤流霜的白绫也缠住了他的四肢与脖颈, 侍女纷纷抽出峨眉刺,抵着他的咽喉。二人僵持。
萧珩眼眸轻轻一动, 这回是真的醒了。
他低头, 看向胸膛中刺着的匕首。扎的够深,却很有技巧地偏离了要害, 流血并不多。
“凤、凤楼主……”萧珩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杀他, 却还陷于药性, 眼神有些涣散,连语言都很难组织。
身着深蓝色常服的将军一边控制她, 一边抵着额头, 却见女人微微转头,仍然覆着染血的面纱,露出的侧脸冷艳动人。
“……我这是……陛下他……”
“将军遇刺,还是装作昏迷为好。”凤流霜哪怕被从背后控制住, 也是用眼神安抚侍女,示意她们放下手中利器。
紧接着,这位情报出身的雪凤凰声音平静,道:“陛下要你在今夜睡过去,个中含义,将军难道不知晓?”
萧珩发出极轻的嗤笑声,没有正面回答。显然,他在饮下那壶酒的时候,就等同于做出了决定。
他固然与君王有裂隙,却从未打算叛变。被逼到极点,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遵从君王命令。
前来赐酒的是将夜。萧珩太了解他,以殷无极的性子,他不会逼迫小猫儿手刃他。
既然将夜不是为杀他而来,赌就赌了。
凤流霜道:“今夜不太平,魔宫有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你与我,或是其他人,皆有上了名单的属下。现在,该下狱的应该都抓完了,陛下握住了把柄,全看他是要发难,还是灭口。”
“什么理由?”萧珩并不意外,他垂眸,却松开她的手,大马金刀地坐回太师椅上,抬手封住了伤口处魔气的流动。
萧珩的容色苍白,眼窝深邃,下颌处还有些许淡青的胡茬,透着一股极其萧疏俊朗的男人气。但是,比起平日懒洋洋的模样,他此时显得过于冷酷了。
“叛乱?”
凤流霜理了理长发,拂过雪白裙摆,徐徐站起,道:“群臣逾越,妄图挑衅君王。自风波海遇刺后,陛下已经忍到了极限,这一次有了由头,怕是不见血不罢休了。”
“想杀陛下的,当然要死,这还用问?”萧珩说到这里,竟是捏碎了太师椅的把手。
似乎因为情绪激动,他被魔气强行封住的伤口流血,染满了他的深蓝色常服。他却反手按上伤势,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锐利。
随着时岁过去,他与殷无极的确渐行渐远。但这不代表,他会意图反叛。
过往的习惯还维持着,萧珩依旧把心思难猜的君王当做需要保护的弟弟。
“将军遇刺,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在府邸休养。”在这样进退掣肘的尴尬中,凤流霜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
“魔宫第二把交椅的你亦遇刺重伤,规避众矢之的的局面,谋反的嫌疑也会相对减轻。同时,异动者也不敢再逼迫太死,怕这个刺杀的罪名被冠到自己头上。虽然是兵行险着,但这以退为进,有用。”
凤流霜上前,看着他胸口逐渐扩大的血渍,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握住男人的手腕,将他强行维持的魔气打散。
萧珩一点就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现在,他不能去管控自己的伤,重一些反而是好事。
“君王赐酒,却发生意外,间接导致你身负重伤。他恐怕很快就会登门看望。”凤流霜分析利弊,“陛下倘若生出愧疚之心,这乱局之中,他会成为你最好的护身符。”
萧珩按着胸膛的伤口,呼吸中依然带血。他恍然,捉住如烟雾般飘散在他面前的白绫,笑了。
“凤楼主这一刀,确实是神来之笔。”
将军不再用魔气压制伤势,而是摇摇晃晃,向后倒去。
在眼帘再度合起前,他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抬手摘了凤流霜染血的面纱,似乎说了什么。
凤流霜清冷如雪的眼睛出现明显的波动。她看见,萧珩最后的口型是:“为什么帮我?”
将刺杀现场布置好,凤流霜重新戴上面纱,唇瓣微动,却没人知道她无声地回答了什么。
*
昨夜,魔宫这场大清洗的株连范围极广,朝中重臣属下、各大派系,几乎都被牵连进这桩要案中,数以百计的魔修下了天牢,等候提审。
第二日早朝,看着殿上看似闭目养神的帝尊,魔宫噤若寒蝉。
陆机宣读了旨意后,一句也不多说,只是站在了君王的面前,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本该站着魔宫元帅萧珩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陛下支着侧脸,绯眸无喜无怒,道:“诸位爱卿,没什么要说?”
他手中捏着的名单,虽然还未株连到这些开国功臣一级。但是,他们的亲信、学生与幕僚,在昨夜被大量批捕。
想要在天牢中审出什么,供出谁,罪行是轻是重,全凭殷无极的喜怒。
殷无极的指尖轻轻敲着王座的扶手,心里却在想那惊心动魄的动荡之夜。
昨夜,元帅府外包围的中央禁军有异动,差一点,中央禁军就和萧珩的狼王军亲卫干起来。
程潇还在开宴会,比起平时,刻意多留了这些大魔三刻,将夜领人去捕人的时候收获颇丰,一网打尽。
至于风雨楼,更是配合至极,只是凤流霜没有露面。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飞远了,格外心神不宁。
君王可以走神,但是底下群臣皆是精神紧绷。
赫连景抱着臂,立于阶下,竭力将自己的视线从萧珩本该在的位置移开。
昨夜,将夜带着魔君手谕前来调军,当然,仅仅是通知他。
然后,将夜反手用中央禁军围了程潇的府邸,将前来赴宴的大魔全抓了。魔兵冰冷粗暴,将刀刃横在大魔的颈上,把一个又一个醉醺醺的大魔架出去。
最后,程潇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宴会,对那些呼救声充耳不闻,饮尽葡萄美酒。
赫连景看着他将北渊通行的灵石票据向天上散去,让这些价值连城的票据如同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空庭院。
这名商贾出身的丞相,在满是飞雪般票据的空庭中,笑着向天空吟道:“金如尘,银作土。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空、空、空——”
赫连景合上眼,陛下敲山震虎,如雷迅疾,分而破之,涌动的暗流被揭到了明面上。这山已经轰然动摇。
“昨天夜里,魔宫元帅萧珩遇刺,如今重伤卧床,昏迷不醒。”殷无极双手搭在王座上,玄袍摩擦着黑曜石地面,如同浪涌。
他站起身,俯瞰,一字一顿问道:“告诉本座,谁干的?”
出奇的,今日没有人不长眼到上书,劝殷无极放过已经抓到手中的把柄,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和锯嘴葫芦似的。
他们也拿捏不准,陛下如今拿了把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要杀的北渊魔宫人头滚滚、血流漂杵吗?
殷无极最终也没有对功臣们给出只言片语的提示,而是在殿中目视着他们淋着小雨,行色匆匆,走进魔宫蒙蒙的雨幕中。
他莫名想起,当年的启明城也是这般潮湿多雨。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帝尊沉默片刻,撩起衣袍,走出魔宫。他的身影很快就如同被抹除,消失在细雨之间。
瞒着所有人,殷无极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将军府。
当年,他为了彰显萧珩煊赫的功绩,亲自挑了个最好的宅子分给他,君王的时时垂问,事无巨细,将厚待功臣的姿态做到了极致,也彻底奠定了萧珩的权臣待遇。
在最初,殷无极待他亲逾兄弟,不但予虎符,还赐予“龙泉剑”,教他可以剑履上殿。
殷无极毫不在乎他身携利器,并且自信萧珩的刀刃绝不会对准他。
谁会想到,只是三百余年,他们就连少年事都甚少提起,说话时也多有保留。
一人镇在中央,成为北渊极星,指引整个北渊魔洲前进的方向。
另一人却游荡在北渊四方,镇守边关,平定大大小小的叛乱,护佑着曾陷入深重灾难的魔洲,保持难得的稳定。
越是模范的君臣,越显的假。
殷无极的身影如同掠影,修为低微者根本看不见他。
他也不想让自己微服探望萧珩的事情暴露,于是并未叫住任何人,而是径直跟着萧珩的属下走去。
不多时,他就到了将军府内的书房门口,房门紧闭。
萧珩的属下敲了三声窗棂,沉声道:“迅捷小队,冯承,前来换班。”
殷无极耐心地等待他敲完,然后抬起手,直接用手刀敲昏。
听说萧珩昏迷不醒,他心里颇为在意,刚想扮成萧珩属下的模样混进去,亲眼确认萧珩的伤势。
却不料,他尝试推了一下门,却没推动。
殷无极怔了一下,看见雕花的紫檀木格子门边站上了一个人影,他直接就倚靠在门口,用强健的脊背抵住了门。
纸窗影影绰绰,魔君当然能分辨出,这不让他进的到底是谁。
萧珩已经醒了。
“陛下,先别见面了,就这么隔着门说吧。”抵着门的将军只着武裤,赤着上身,披头散发,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殷无极沉默。
萧珩的声音听起来极是低沉,他道:“陛下,臣现在重伤未愈,不是很想见到你的脸。”
第358章 是我负君
隔着一扇门, 殷无极静立于门扉之前,看不清萧珩的身形,也无法从他背对的抗拒姿态中, 看到当年志同道合时的情谊。
或许说, 不忍看,不肯看,不愿看。
萧珩将手心覆在伤口边缘,迫使伤口再度崩裂,延缓恢复的速度。他额有冷汗,血染红绷带,脊背却抵住门,阻拦了试图探望病情的殷无极。
这样无声的逐客令, 其实拦不住帝尊。
殷无极当真止了步, 垂眸,轻声问道:“将军, 伤势如何?”
萧珩闻言, 露出无谓的笑容,道:“陛下是来看望臣, 还是来要臣的命?”
君王的神情是不起波澜的水, 闻言, 眉眼微动,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沉默良久, 先用了怀柔的称呼, 温言细语道:“萧大哥不肯见我,是觉得,我想要你的命?”
萧珩报以一声冰冷的嘲笑:“陛下身为北渊至尊,金贵得很, 这一声‘大哥’,萧某人命贱,当不得。”
曾经曾勒马并辔渡幽河、上雪山的兄弟挚友,横扫北方、共谋天下的君臣,终是在时间的磋磨与利益的纠葛中,走到了这两看相厌的一步。
这些年,北渊太平无战事。
而这太平无事的背后,是君王收剑,将军卸甲。他们彼此望着底线,从不逾越,甚至勒着自己的脖颈,才有表面的无风无波。
他们都清楚,对刚刚起步的北渊来说,一个稳定的环境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个人的考量可以无限往后推,矛盾也不宜浮出水面,这样的共识不言自明。
但顾忌大局,不代表着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不会生出怨怼。打天下与治天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何至于此?”殷无极抬手,覆上门墙,语气似乎有些伤心的意味。
时光轮转,当年在他孱弱无依时护佑他,替他守门的大哥,最终不愿再见他了。
“这句话,难道是问老子?”萧珩不回头,轻嗤。“陛下已有决意,又何必有这多余的伤悲春秋。”
他们隔着一扇门对话,是不愿直视对方的眼睛。
因为,无论是看见痛切与失望,还是看见直白赤/裸的杀意,都如同尖锐的锥,将一切过往刺的鲜血淋漓。
他们最初面对无限江山时,只见河流山川皆是书写未来的空白纸张,殷无极在帝车上扬鞭,驶过江山的车辙滚滚向远方,背后是浩荡如江流的时代力量推着他走。
时来天地皆同力。
那时的君臣还亲密无间,他们说“天下砥定”时,眼中都是憧憬,一定想不到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最熟悉的陌生人。
遥想当年,赐给萧珩万丈荣光的是殷无极,如今要针对他、猜疑他、算计他的,亦然是殷无极。
他们自凡人时期就认识,一千又三百余年,这世上的故人实在廖廖,对方算一个。后来历经的风雨与危难,只会在生死一线时,打磨当年并肩作战的君臣,教他们背靠着背,亲如兄弟,坚信未来再难也不会背离。
海清河晏数百年,没有飘摇的风雨,只有在和平与安逸中锈蚀的人心。让君臣离心的并非是不平与危难,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时间,是一个又一个的磕绊,积累至今。
回望时,他们总觉得“何至于此”,可是再一遍遍历数,只觉积重难返,连兄弟情谊都带上些博弈与筹谋。真是累。
当年打天下的人,难道终究不能共太平吗?
门栓上的牢固,将军心硬如铁,似乎要将一切隐藏在寡淡时间下的暗流揭破。
殷无极被拒之门外,心里复杂难言。他似乎还在试图掩盖矛盾:“将军常年在地方驻守,本座或许应该经常召你回九重天,多叙旧闲话……”
“然后,把老子扣在九重天,名义是叙旧,动辄几年不放回去,怎么,笼络?还是警戒?”
萧珩性格直接,也不和他装样儿,讥诮道:“陛下这话,骗骗外人倒是可以,忽悠臣,是不是太看不起臣了一点。”
殷无极为君时,情绪远不如萧珩外放,时不时显出些难测的心思。在臣子面前,他更是端着雍容高贵的君王架子,喜悲皆不是很明显,语气也是低缓的,看上去很好说话。
但魔宫群臣从不会小觑他,认为他是太平天子,会心慈手软。
只要未曾触及陛下的底线,他们自然都是安全的,拥有着直言进谏,甚至面刺君王之过的权力。
倘若陛下当真要算账,正如昨夜的风波,他会温柔着拔剑,笑着杀人。
殷无极听他直白言明,眼眸一暗,淡淡道:“若是将军如此想本座,觉得是将你调出地方,远离魔兵大营,是便于削权制衡,又何必配合,演这样一出君臣相得的戏?”
萧珩看向室内明灭的烛光,俊朗的侧颜,有些风霜的痕迹。他觉得累,就道:“这君臣相得,到底有多少水分,陛下不清楚?”
“若是陛下能演一世,老子也能配合着。可惜,大魔的一辈子太长,还不如人间百年君臣,只要会忍,就能把这君臣之间的深恩厚义演个几十年,让臣得个好死。你若想清算,身后再清算也不迟……哈,反正老子没什么亲眷,陛下就算掘了棺材板,老子也不晓得,指不定走的时候也满心欢喜的,觉得君臣一世善终,是个好结局。这样,到了地下,记的也是陛下的恩,而不是仇。”
“当然,陛下若恨臣狂妄不逊,整天抗命,要生前清算,那就来个痛快的。真要杀我,就悄悄做,臣在军中的名声摆在这里,你一个弄不好,魔兵就给逼反了。当然,我走之后,你还得找人顶班。赫连景那小子,当禁军统领可以,地方大魔张牙舞爪的,他搞不定。”
“还有,记得让陆机在修史时,给我留个好点的谥号,嗯,忠武怕是得不了,忠烈怎么样?”
“还有,来人世间一遭,老子从南边打到北边,留下了无数兵法与经典战役,可惜一直惫懒着,还没编修成册。现在,也应该是没有编撰的时间了,在下一杯酒到来之前。”萧珩说罢,喉头有些血腥气。他咳了几声,将淤血抹去。
他似乎是精心计算过这一番话的份量,精准地刺着君王不堪言说的心事,面上却无甚表情。
“三百多年,陛下没有在初时就鸟尽弓藏,解我实职,释我兵权,反倒给了这么多年的特殊待遇,实在是优柔了些。至今,臣才招陛下厌烦,倒是有些庆幸,这杀意来的到底是太迟了些,容着臣的脑袋,在脖子上多呆了这么些年。”
萧珩作势捋了把后颈,嘴上说着感激不尽,琥珀色的眼睛却是冷的,瞳孔收缩,露出些许狼的野性。
他当然可以为君王而死,但是永远野性难驯,时不时就会反咬一口,自然也不会对君王命令,进行抛却自我式的听从。
这样主见太强,自我意识太重的臣子,在战争时代是打开局面的旷世神将,但是在和平时期,就如同骨鲠,教人食不下咽。
萧珩,乱世可用,却并不适合活到太平年。
倘若,殷无极在天下初定时,寻个机会削他的兵权,甚至安个谋反的罪名,一刀杀了他,倒也不至于让他拥兵自重,在地方留下这么深的根基。
萧珩甚至冷漠地想着:“封疆大帅,这样的煊赫地位,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此时,他却听见门外环佩轻响,君王走近,修长的身形投下剪影,如同天穹的阴影。
殷无极语调低缓,道:“你认为,本座是要杀你?”
萧珩:“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没想杀你。”殷无极静了片刻,道,“不信?”
“……”
“也对,本座赐下那壶酒,你又遇到了刺杀,觉得是本座的授意,这再正常不过。”
殷无极道:“但是,我与将军多年知交,哪怕不提往事,你认为,本座若想要你的命,会做出这样惹人指摘、漏洞百出的局?”
“萧重明,本座的确尝试过很多种办法,将你纳入整个魔宫的体系之中。但是,都没有成功。”殷无极握住无涯剑的剑柄,只是单纯持剑而立,静静阖眸,不见杀意。
他今日似乎也无所顾忌,意外地坦诚道:“本座既要为君,自然要为北渊这座大船掌舵,若我向东而行,就无人可以提出向西。你也一样。你若不合规矩,脱出这个体系,本座就得把你拽回去。”
萧珩笑容无畏:“陛下啊,你若是觉得,驾驭臣需要在一个固定的框架里,把臣削成那个模样,怕是不成的。”
殷无极听他说的越冷峻,越是听出厌倦。他厌倦了勾心斗角了,可他们已经好久没坐下来好好地谈过这些,关于未来与结局。
在君臣的框架里,他们只能谈有关防备与博弈。
殷无极要将权柄握在手中,自然要控制萧珩,要他每一次挥动兵戈,都为他所用,所以他总是安插钉子,让君王的阴影如影随形。
萧珩天生不受控制,越是钳制,越是异动不安,拥兵自重,阳奉阴违的事情也不在少数。他除却效忠君王,还会看顾自己的兵,将他们视为自己的责任,为此,没有少与殷无极对着干。
“将军桀骜不驯,本座从未抱有幻想,能把你规训成那循规蹈矩的模样。”殷无极赤眸合起,语气轻缓,“若是事事都听话,不想着叛逆主君,萧重明,又如何做得萧重明?”
“我曾经说过,若我变了,你来杀我。”殷无极将手从剑柄上放下,再一次推动门扉。
“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心态、境遇、时局,为了北渊洲,我必须要有刀刃向内的改革勇气。但是有一点不会变,无论你我君臣如何博弈,大哥永远是大哥。”
“无论这条路上有多少分岔,你向左,我向右,吵过多少回的架。但是,让北渊变得更好,难道不是我们最初的愿望吗?”
“只要这一点没变,我就不会用剑对准你。将军,萧大哥……你会用你的枪尖对准我吗?”
萧珩沉默半晌,随手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衣襟大敞着,露出缠绕的绷带。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胸膛起伏着,血已经浸透。
他终究背对着门框,仰天长叹,声音带着些悲慨,道:“陛下,陛下,我合该死在那场雪崩里。”
殷无极顿住了。
萧珩说的是那场发生在雪原里的战役,是平定幽河以北的大捷。自那之后,横扫北方再无阻碍。
若非当年他及时赶到,把萧珩从雪原里背出来,他恐怕,就真的无声无息地死在那覆满山河的深雪中了。
萧珩左思右想,也觉得如今的局面太惨淡,实在有负于当年的誓言。同为盛年的君王与将领,和平共处的难度实在太大,连叙话都是不疼不痒不真心。
他发出一声叹息:“若我死在那个时候,无论是在史册里,还是陛下的回忆里,都是忠贞不二的臣子,多好的结局。”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或许不该活到太平年。死在当年的雪原深处,总比如今的惨淡风雨,满眼狼藉,要好得多。
萧珩身有反骨,桀骜不驯,当不了镇守天下的基石。
“陛下,是我输了。”萧珩本该利用君王的愧疚之心,为他博得更多的利益,去抵抗君王的削权与裁军。
可是人世茫茫,忽然而已。他不想再抵抗下去,于是叹息道:“杀了我吧。”
“终究,是我负君。”
第359章 当局者迷
萧珩的悲慨, 掷地有声,让殷无极一时间骨髓冰凉。
他本想尊重萧珩的愿望,与他深谈后转身离去, 让他独自冷静。只要他想得通, 不在大方向上与他对着干,从今往后,君臣仍是君臣,兄弟还是兄弟。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当萧珩向他坦然认输,要求他杀了自己时,殷无极却按捺不住震怒,竟然当即转身,伸手轰开了那扇门。
门扉哪里能承受魔君之怒, 瞬间被碾为飞灰。
魔气还未收势, 黑焰浮动着向上腾起,倾斜的暮色间, 玄袍帝尊神情幽暗不定, 从霞光中走来,赤瞳却比霞光更炽烈。
“萧重明!”殷无极撩起下摆, 径直踏入门槛, 声音震怒, “阳奉阴违,不尊帝命。是本座容你太久, 你放肆!”
萧珩按着流血的伤猝然回望, 却见殷无极提剑而来,怒火高炽,往日无喜无悲的帝王假面也有了裂隙。
“陛下……”萧珩见这黑焰飞舞的一幕,还以为殷无极要悍然动手, 取他性命,一时间又是悲慨,又是解脱。
他惯用的枪是长兵,很少放在书房。他桌面上的剑架上,只供着君王赐下的龙泉剑。
他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手无寸铁地面对君王之怒。
殷无极黑袍擦过地面,长剑斜指,如踏霞光而来的死神。在接近萧珩时,他左脚向前一步,身形微旋,右手执着的剑向前指去,对准他的眉心。锋芒毕露,杀意腾腾。
“萧重明,本座杀不杀你,轮得到你来决定?”殷无极睨着他,冷笑出声,“住嘴,什么也不许说。”
萧珩被他的剑锋指着,却没见剑落下来,心里一时忐忑,却听殷无极语气含怒,自顾自道:
“魔宫之乱,本座最终会怎么发落,心中自有答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争着替本座做决定,反了天了,到底谁才是北渊魔君?”
殷无极冷笑着,无涯剑锋划过萧珩的脖颈。生死一线。
将军被寒光逼迫,又被魔君凌然的气势锁定,浑身都悚然紧绷着。
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哪怕反击本能再强烈,此时竟然一时无法突破境界高于他的帝尊的威慑,只得浑身僵直,任由那剑尖从他脖颈慢慢划到喉头,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只要再深一寸,剑锋就能切开他的喉管。无涯剑是凶兵,他的命,如今真的全在帝王的一念之间了。
萧珩屏息凝神,双手攥拳,危机感调动到极致,全靠死命压着本能,才没有在此时反手夺剑,对抗君王。
殷无极侧头,微微冷笑:“萧重明,本座容你、让你,默许你有如此超然的地位,甚至逼视君王,是信任,而非防备。当初,本座正是信你不会谋逆,才会抬高你,赐你荣耀与地位,让天下看看镇国之器的待遇。这是优待,你合该受着,不是什么试探与猜疑。”
“你没有安全感,曾经甚至被冠以‘背主’之名,这么多年来,本座重用你,也未曾要你改过习惯。但是,在本座看来,隐瞒,比骄纵更加难以忍受。”
“本座为何不悦,你可明白?”
“明白了……”萧珩喉结滚了滚,哑声道。
他明白,自己留后手的行为,在君王看来,是何等的芥蒂。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越是位高权重的君王,越是不可容忍他对君臣关系失去掌控。
“这些年来,本座只强调尊位的神权,隐去帝王的威权,奉行休养生息,减轻赋税,鼓励农桑、商贸,大赦天下等仁政,展现的多是慈悲一面。怎么,魔宫众卿这就忘乎所以,就认为本座是个仁义之君,却忘了,本座也曾是杀人无数,踏着尸骨登上帝位的吗?”
“……”
“很好,萧重明,如今四海升平,你这桀骜性格没地发泄,尽和本座对着干了。呵,本座若要杀你,用得着你劝谏?凭你萧重明那拥兵自重的行为,换做旁人,死一百遍也不为过!本座纵你,是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给你机会收手,榆木脑袋,不点明你就真不知错?”
“陛下……”萧珩微微扬着脖颈,僵着不动,却是听他连连冷笑,将自己难明的心事揭了个底儿掉。
殷无极扬了扬唇,明明含着笑,眼神却凛然锋利,“本座是杀你还是留你,和你有没有保命符,有何干系?若是真到了必须杀你的那天,就算你手握百万魔兵,逼视九重天魔宫,本座照样杀你不误,怎么,还学会威胁本座了?”
殷无极洞若观火,早就明白,这一系列的阴谋阳谋都是有人刻意促成,逼迫他与萧珩撕破表面和平,干戈相向。
若是他如了主谋之意,以弑君犯上为借口,顺势将萧珩杀了,借此机会解决所谓“心腹大患”,才是自断臂膀,妄杀忠臣,把整个魔宫推入深渊。
“有人在风波海设局,妄图弑君;有人以‘莫须有’之名,将你逼至自我软禁。有人将矛头对准你,是把本座架起来,试探本座究竟会不会杀你。若是杀了,魔宫必然动荡,先乱的就是四方大营的魔兵!你是想让你想要保护的一切,付之一炬吗?”
殷无极显然是压抑不住怒意,索性不再那样沉默又含蓄地凝视一切,如同神灵居高临下,俯瞰北渊的种种。
他选择当头棒喝,直接打醒他。
萧珩坐立不安,他阳奉阴违,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把防备的精力用在了内耗上,他不清醒。
他是他的君王,必须要清醒。
“萧重明,你今朝逼本座动手,难道是不仅想承担这‘弑君谋逆’的不忠之名,更是要陷本座于‘枉杀忠臣’之不义吗?”
“陛下,臣并无此意。”
萧珩虽然也算计他,但也是受凤流霜提点,以苦肉计逼他来探视,寻找机会陈情,自证清白。
这也是他去修复与君王的关系的努力,但显然,他心中还有着难以言明的芥蒂。
他身为臣子,看问题的角度显然与君王不同。殷无极看的更深,更远,深谋远虑。
无涯剑从萧珩的脖颈处划过,将他染血的绷带挑开,露出他胸膛上明显崩裂的伤,血迹斑斑。
殷无极维持着持剑的姿态,直到彻底划开那浸透血迹的绷带,每一寸都十分精确,让敞怀的将军紧绷着躯体,将一切心思在君王冷厉的打量下,暴露无遗。
他的神情却沉着,强健的躯体如同巍峨高山,在剑锋下半点也不动。
信任是双向的。陛下明明什么都清楚,却不杀他,除却顾虑北渊平稳,在意过往情谊,更是信他大节无亏。
萧珩想,他曾经与陆机感叹人情翻覆的悲凉,说那些历史上渐行渐远的君臣,总是在最初的一段同路后毁于猜忌与背叛。
他或许最开始总不会想着背叛,但是当他感觉到危机的苗头后,防备仍然是本能。他不想重蹈覆辙,落到尸骨无存的境地,唯有珍惜自己的命,珍惜他能攥住的一切。
当以他为中心的势力膨胀后,走向拥兵自重,几乎是必然的结局。这世上,又有多少宽仁的君王,容许自己的麾下有他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功高震主。
君王猜疑,臣子防备。真正的心思藏在重重假面之后,甚少剖白。一切都在无声流淌的时岁中消磨。
殷无极挥剑,斩落的只有萧珩的一缕发,而不是项上人头。
萧珩侧头,看着发丝落地,忽然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殷无极问。
“笑自己蠢。”萧珩道,“这些年,我难道都是在虚空打靶……陛下一直都是陛下,而我却不是我,倒是教你烦心了。”
“当真不怕死?”殷无极凝眸看了他半晌,见过去的狼王逐渐温驯下来,肌肉也从紧绷到松弛,显然是慢慢地想透了一切。
到底,当局者迷。
“陛下既然肯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不会杀臣,只是,给个教训。”萧珩笑够了,又道。
“教训?”殷无极眯起眼睛。
“是惩戒。”萧珩反应很快,秒速换了答案。“陛下恨臣榆木脑袋,尽把心思耗在和陛下斗气上了。”
他眉眼舒缓着,显然是明白自己死劫已过,君王哪怕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真的不打算杀他,所以还能开玩笑。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若是要斩臣,恐怕要挥泪如雨,悲痛难抑……”
他看见殷无极威胁地瞟来,又嘶了一声,把那不恭敬的腔调收了收,正色道:“魔宫中出了叛徒,陛下心里有谱了吗?”
“在风波海上可以实施刺杀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殷无极道。
“不是老子。”萧珩正色,“老子真要反你,一定是来明的,踏踏实实和你干仗,刺杀这种事,不是我的风格。”
“不需要解释。”殷无极抖落剑尖的血,淡淡道。“我知道。”
“既然如此,人就很少了。”萧珩道,见殷无极自有筹谋,他也不乱猜,笑道,“陛下既然心中有数,又为何抓了那么多人……”
提到这件事,萧珩的笑容慢慢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陛下,昨夜下狱者有数百人,你不会是打算……”
“杀鸡儆猴。”殷无极背过身,负手道。
萧珩笑容完全消失了,道:“这么多人中,就算都牵扯了叛逆之事,但是难免有错杀,罪行也有轻有重。你若是都杀了,实在是太激进,难道你宁可制造冤狱,也要清洗魔宫?”
“我意已决。”殷无极合眼,淡淡道,“不必再劝。”
第360章 囚徒困境
“冤狱?”殷无极见他不赞同, 也不意外。
他早就明白,若要对魔宫内部来一次大清洗,史册上不会好看, 他也很难做到完全不错杀。一个“暴君”的名头, 多少是跑不掉了。
倘若真的实施,势必有一部分人会被株连。株连之下,仍有株连,指不定,一整条线都会被层层牵扯,拔出萝卜带出泥。
如今,他只是将这些上了名单的成型党羽下狱,还未动更上一层的功臣联盟, 还是在查看对方的反应。若是党首不对抗到底, 依旧选择臣服于帝王权威,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将夜是他的人, 也是他向外的刀刃。他下手稳准狠, 提前将他一手提拔的陆机扣在魔宫,捏在手上, 是救在北渊没根基的他一命, 别蹚这脏水。
他稳坐钓鱼台, 俯瞰风波起,一边提铡刀, 悬在群臣头顶;一边怀柔, 借一壶酒测试萧珩的立场,看看他是否还能为他所用。
殷无极似笑非笑,道:“你是觉得本座不该整顿魔宫,还是不该大开杀戒?”
萧珩似乎有所顾忌, 好不容易剖白忠心,他既不愿意殷无极多想,让两人本就不太稳固的关系摇摇欲坠,又不愿将火烧到自己麾下,伤及太多属下。
他权衡片刻,谨慎道:“株连太广。”
殷无极悠然笑道:“有些事情,是本座不能容忍的,为此杀的人头滚滚,当然不为过。至于会被认为是冤狱,那就随意吧,本座之行事,从不需要他人置喙。”
萧珩仍然皱着眉头,道:“陛下,你这么多年经营的仁慈之名,如今……”
殷无极却直白揭破:“本座的名单中,当然包括你的属下,你想要出言保他们之前,可以先去查一查他们做了什么。”
“将军御下,仍然是那老一套规矩。将亲信当做兄弟,有些事情看不见,或者说,不愿去看见。”他言语锋利。
“将军若是闭目塞听,一心维护下属,做他们的保护伞,乃至为其与本座对抗,他们自然能借着你的信任攫取私利,甚至把你架到更高的位置,妄图再拼一个从龙。今日这般局面,你我虽然有过,却又不独你我之过。”
萧珩听出其中真意,心里明白:君王不仅要他嘴上的忠诚,更要看他能不能壮士断腕了。
那名为“公输明”的刺客,无论最后是谁收买的,明面上是他的人。既然他属下能出一个公输明,自然就能出十个、百个、千个公输明。这在君王看来,就是他萧珩治军之时,将士部卒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心有反意。
平叛必然要流血。至于流血是多是少,尽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殷无极更急功近利些,要在此时将弑君之名栽在他头上,借此局面杀了他,也不失为一个永绝后患的好机会。
萧珩离开四方大营,孤身在魔宫中央,只有亲卫随行,只要动作够快,他多半不会作太多反抗,即可伏诛。
此刻暮云低垂,殷无极身形肃肃,神色似带沉冷之意,道:“本座已然够慈悲了,若是为了维持魔宫政局稳定,还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今往后,群臣是什么态度?谁都能蔑视尊位,刺杀君王,与本座的大政对着干,那魔宫要这帝尊之位还有何用?”
“不如都别干了,诸卿各回各家,拉一帮亲信,豢养一批魔兵,各自占山为王,称王称霸不好吗?何必在本座手下讨生活,还要被本座按着,有权无处使。”
他这就是在实打实的阴阳了。
在北渊走向十字路口的关键时期,殷无极对一切要从统一走向分散与动荡的行为高度敏感,只要触及逆鳞,他会要不择手段扼杀。
萧珩听出个中震怒,当即察觉此事回旋余地已然很小,他单膝下跪,看着逆光而立的君王,抱拳立誓道:“罪魁祸首该死,臣愿协助陛下,肃清魔宫内外。不论是谁,与陛下为敌者,就是臣的敌人。”
殷无极这才欣然转身,走到他面前,轻轻俯下身,将他虚虚扶起,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他莞尔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稳固的权力,连君王也不过是一段历史的选择,时机到了,自然会被人民抛在背后。”
“如今,魔道帝尊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合理性来源于人间紫气。这紫气并非本座天生拥有,而是天下魔民赐予,若是某一日本座失去初心,为祸人间,紫气自然会暗淡,甚至旁落、消弭。所以,本座才需要不断警醒,时刻注视人间,必要时,采取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数百年,这魔宫的上层纹丝不动,如同一潭死水,把持着朝野内外,甚至个中某些人,称一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殷无极悠然道,“如今,也到挪挪位置,让年轻的魔修们有上升空间的时候了。”
萧珩听的脊背僵硬,他知道,殷无极正指桑骂槐呢。
但殷无极争取他,却又不动他,本质是为了敲打,而非逼反,他的性命无忧,对方也把过往情谊看的比想象中更重。
他也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道:“或许终有一日,臣也当给年轻人腾腾位置。”
“若要动你,哪会教你知道,将军小看本座了。”殷无极抬起无涯剑柄,敲了敲他的肩膀,意在警告。
“现在,你我还不至于此。”
将领常年驰骋疆场,宽肩窄腰,身形结实,见他这半带揶揄,半带忠告的态度,无奈地单手握住剑柄,还有心与他玩笑。
“不至于此……哈哈哈,也对,我们之间的问题,本与这局势无关,是差点在此时引爆,才显得分外严重了。”
“将军太聪明了,你做的事情,度拿捏的很好,踩着雷区跳舞,把平衡做到了极致。”
殷无极见他想糊弄过去,又似笑非笑,“你若能做到十成,却只做八成,上报六成。偏偏,本座还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要教魔兵有事做,所以搞钓鱼执法。这背面则是让兵员冗余,财政吃紧。”
“倘若这样下去,你哪天真的漏看了某处叛乱,没有及时平定,捅出了大篓子,本座会怎么想?会不会想……将军是心里清楚,却故意为之?”
萧珩握着君王的剑柄的手一松,这回是真的无奈苦笑,低下头颅,道:“是臣欺瞒陛下,种下了今日之祸根,罪该万死。”
“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活着赎罪吧。”殷无极抬起剑柄,收回腰间,又状似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绯眸弯弯,“将军,配合着,演一出戏?”
“什么戏?”萧珩问。
“本座这一趟,总不能白来。把密谈的动静搞得大一些,最好显得像是谈崩了。”
萧珩闻言笑了,他手一抬,让惯用的红缨枪飞入掌中,挽了一个枪花,挑挑眉:“那么,过两招?”
殷无极握着腰间的无涯剑柄,绯眸一扫,转身,与他打在一处。将军府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惊动所有人的一场干戈相向,最终以萧珩伤口崩裂,跪倒在震怒的殷无极面前告终。君王留下一句“好自为之”,继而拂袖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元帅,您没事吧!”亲信蜂拥而上,争相表达着对主帅的关切。
被亲卫下属们搀扶起来的将军,单手捂着伤口崩裂处,长发垂下,遮住他冷汗淋漓的狠戾面容。
他直勾勾地盯着君王离去的方向,声音黯哑,对亲信们道:“老实交代,你们,都瞒着我做了什么?”
第二日朝会,帝尊秘密造访将军府探病,二人大打出手,不欢而散的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朝会上,君王面沉如水,龙颜震怒,下旨停萧珩元帅实职,幽禁府中,没有命令,不得探视,不得踏出半步。这将原本模糊不清的自行禁足惩戒,直接升级。
风雨将至了。
“所以,最后是怎么样了?”
陆机自从被殷无极扣在魔宫打工,调出了漩涡中央,就一直勤勤恳恳地在魔宫替君王做事,府邸也不能回。
听闻君王秘密前往将军府,最后却与萧珩不欢而散,朝野内外猜测甚嚣尘上。
他到底还是没按捺住,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不要与萧珩那家伙一般见识,他脾气倔得很,但是心里忠诚陛下,是断然不会与他人合流,谋害陛下的……”
殷无极支着侧脸养神,顺手翻看奏折,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陆机,道:“怎么,还没学乖,替他说话?”
“陛下,臣和您说的真心话。”
陆机得了萧珩一句“小狐狸”的诨号,果真是有点狐狸性子在的,他狡猾地隐去自己的倾向,转而探问:“您是去解决问题,还是去解决他本人的,旁人不清楚,见您下了个幽禁的旨意,臣心里反倒放下了一块大石。”
“猜的出来?”殷无极挑眉,弯弯唇,看着陆机的侧脸,故意道,“贸然揣测君心,陆相该罚。”
陆机抽气,显然是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没缓过来。
“问题是无法彻底解决的,若是只一场深谈,就能推心置腹,再无疑窦,那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解不开的难题。”殷无极淡淡一笑,“但是,无所谓了。”
两人之间难解的死结仍然存在那里,除非他将萧珩的兵权彻底收回,把他解职,令他解甲归田,否则,这个矛盾会一直存在,甚至换了人后,依然会存在。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令一名正值盛年的常胜将领解甲归田,等同暴殄天物,意味着魔兵无人可掌,是自废武功。
制衡,又博弈,或许是他们需要用漫长时间去回答的命题。
他只需要确认萧珩目前没有反心,不会与他对着干,可以成为他除了将夜之外的另一把刀,这就够了。
不多时,将夜出现在他的窗边,倚着博古架,淡淡道:“将军府来了消息,叫我上门领人。”
殷无极搁笔,挑眉道:“哦?”
“据说是你走后,他在府中自查自纠,分别召见下属们,教他们互相揭发,彼此指认,果真查出了不少问题。他原本的命令只是刷些军功,结果层层向下传递时,出现执行空转,阳奉阴违,贪墨军饷,里外勾连种种问题。”将夜道。
“如今,他自请解除元帅一职,以御下不严的罪名递交了请罪书,请陛下收回他一切特权,并任凭陛下发落。”
萧珩果真是个懂眼色的,知晓殷无极要保他,却又不会让他全身而退。这样的度如何拿捏,要惩戒他几分,端看萧珩该如何让君王下得来台。
如今,他自请解除那煊赫的权臣待遇,卸下元帅一职,又将一些起了二心的属下更换,畅通了底层士卒的上升通道。
他交的这份作业,殷无极勉强满意,所以看过这份写的恭恭敬敬的请罪书,也就轻轻放下了。
“接下来,该去一趟魔宫大狱,看看收成如何了。”
殷无极拿捏住了萧珩这个刺头,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直钩钓鱼,渔网过筛,一层又一层地筛出那个操盘魔宫之乱,妄图谋害君王的阴谋家。
如今,嫌疑最大的只剩下了凤流霜、程潇、赫连景三人。
都是他的启明城旧部,随他自草野走向王座的开国功臣,无论是谁,殷无极都会难过。
他的情绪蓦地低沉下来,手轻轻地按在桌面上,那是一纸信笺。在触及那素白的纸张时,他本来酷厉的神色,瞬间温柔了几分,拿起又读了一遍。
“展信佳,吾已回微茫山,预定闭关三月,一切平安。”
谢衍风骨嶙峋的字体跃然于纸上,他先合了下纸张,又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视线又往下挪了几分。
“……若是陛下情绪不佳,可以考虑稍微打开识海通道。山中无事,闭关时,吾也想去陛下识海坐坐,看看景致。对了,凤凰花开的正盛否?”
自殷无极成尊后,他只要主动关闭识海通道,同境界的圣人就过不去了。
都是担负一道安危的至尊,殷无极不会让谢衍随便进入他的识海,这无疑是越线了。
所以,谢衍也非常默契,从来不提此事,就此将通道双向关闭,就当做未曾双修过,不曾知晓这手段。
殷无极的指尖缓缓拂过那句“凤凰花开的正盛否”,忽的感觉到圣人含蓄的温柔。这种悸动感,让他心跳的厉害,忍不住失神片刻,原本的伤感也缓解几分。
果真,师尊是拥有操控他情绪的能力吧。殷无极不免这样想。
陆机好不容易从浩如烟海的奏折中爬起身,顶着两个黑眼圈,有点萎靡不振地整理着魔宫事务。
见殷无极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陆机嘀咕:“陛下,您怎么笑的这么春光灿烂,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无事。”殷无极收敛了情绪,再度端上君王那雍容华美的风仪,颔首道,“将夜,陆机,去大狱。”
魔宫大狱阴暗湿冷,呈现环形高塔的模样。自建成起,第一次塞满这么多人。
狱卒在前方掌灯,战战兢兢地服务这几位魔宫顶端的人物,大气也不敢出。
殷无极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走过一层的环形阶梯,将那一圈监狱视如无物。
陆机跟在身后,由于脚下湿滑生绿苔,他甚至还提着衣摆,一副矫情嫌弃的模样。
将夜依旧戴着鬼面,行止时利落干净,但是这无法屏蔽这周围喊着他的名字咒骂的声音。毕竟,这场史无前例的牢狱之灾,实施者是将夜。
“审出什么结果了吗?”殷无极亲自来狱中巡视,有关的魔宫官员全来了,站在他面前,听着君王训诫。
“回陛下,诸位大人坚持自己是冤枉的,什么也不肯招。魔宫又暂时只是关着各位大人,没有上刑的命令,这……”
殷无极抓到了人却没有动,首要原因是不知萧珩立场。待到他那边明朗,甚至主动交出了他要的人,大狱这头自然就可以动了。
“按照条线来,挨个审。”
殷无极看过名单,率先圈出几个程潇那条体系中的魔宫官员,将夜给他的名单上,明确标明了关系网。
“对魔修而言,酷刑的作用不大,不如制造一个囚徒困境。”
殷无极点了点这条线中身为上峰的原恕,又圈起了几个下属官僚,“把他们分别关起来,不准互相沟通。”
“告诉他们,如果都不揭发对方,就全部抄家处死。如果有人揭发,其他人沉默,则揭发者立即因为立功获得豁免,不再清算罪名。沉默者抄没家产,夷灭三族。若是互相揭发,则证据确凿,则是抄没家产,全族流至幽河以北,守雪原边疆,不得归魔宫。”
将夜拿着名单,默默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不止风波海上的事情,其他揭发的罪行,一样有效。”殷无极双手合拢,怡然自得地坐在太师椅上,愉悦地眯起红眸,“就是要查,查个底儿掉。”
“魔宫建成逾三百年,向前倒查,上不封顶。”
“且让我瞧瞧,这一切,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