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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1章 非吾不可

    “圣人抱够了吗, 可否把本座放下来?”

    殷无极双手抱着谢衍的脖颈,埋首在他颈间。在萤石淡淡的光晕下,他的墨色长发垂落, 一段白皙的后颈流动着温润的色泽, 耳根却红透了。

    初见谢衍时,他意识到师尊排除万难,不惜潜入海底捞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现在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被师尊一览无遗,自己辛苦树立的傲岸君王形象估摸是碎完了。

    他当惯了孩子,现在又是他温柔热烈的情人,他贪了心, 还想在师尊面前展现出身为男人的可靠风度, 做他疲惫时的港湾,可以依靠的山川。

    他明明已经抵达了与圣人分庭抗礼的地位, 却又一朝凤落九天, 重重摔到泥地里,还得让谢衍来捞他……实在是太丢人了。

    帝尊越想越僵硬, 还不能形于色, 嘴上矜着, 身体却快要蜷起来了。

    “不能。”谢衍抱着他,疾步向前, 目不斜视, 雪白衣摆掠过摇曳的水草。“陛下腿脚不便,被吾抱着,觉得难堪?”

    “……”完全瞒不过师尊。

    谢衍常年握剑,手上力道极稳, 抱着帝尊修长的躯体走在崎岖礁石与骸骨间,如履平地。

    他把自家吃了大亏的崽子抱在怀中,本没觉得什么。

    当年殷无极扮成谢夫人时,还穿着女装往他怀里钻,笑吟吟的勾搭他,伸着脖颈撒娇,也没见他羞过。

    但是,当往昔雍容矜贵的帝王温热的体温传导而来,殷无极环着他的脖颈,凄惨又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身上魔气近乎于无,欲言又止时,谢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脚步微微停顿。

    与平日的区别是,就算他为所欲为,别崖现在没办法反抗。

    “不会罚你,别害怕。”谢衍以为他是怕他恼怒,缓和了语调,安抚道,“……虽然吾很生气,但是看在陛下受了伤,又不是你的错的份上,这次你不会挨骂。”

    “那就,谢谢圣人了?”殷无极也是僵了一下,才领会了谢衍的脑回路,失笑,“圣人原来是打算训本座啊?”

    “本来是。”身形如孤鹤的圣人抿着唇,漫声道,“陛下逞强的时候,什么都不肯教我插手,条条都算的明白,一心为你的北渊洲。”

    谢衍略略低眸,看向怀中恼到阖着眼的殷无极,眼神幽幽沉沉,看不清晰。

    “你遇刺坠海,是因为北渊内乱,这暂且不论。到头来,那群魔修,还要求到吾这里,请吾出手相救——”

    谢衍此言,却是极为强势。

    “能上天入地,把你捞回来的人,除了吾之外,还能有谁?”

    圣人清寒如雪的声音近在咫尺,殷无极被他的桀骜自信勾的头晕目眩,心越发狂跳的厉害,难以抑制地轻叹一声,闷闷埋头,用下颌蹭了下他垂落两鬓的长发,圈着他脖颈的手抱的更紧了些。

    谢衍见他又依偎上来,觉得他乖,心情无端愉快了几分,低头凑过去,道:“这天底下,别崖该向着谁,明白了吗?”

    “向着您。”殷无极仰头看他片刻,倏然笑起来,颇带几分甜意。

    他的笑太晃眼了。在这幽暗的海底,如同灼烈的凤凰花火腾起。

    谢衍明显一怔,而这团火凑过来,带着盈盈的笑,朱唇在他唇畔轻轻一点,还微微摩挲着,眼眸软的能融出水来。

    “圣人呀,您这样抱着本座,可防范不了本座偷偷亲您。”

    殷无极用手勾着他的颈,笑着抬起脖颈,手腕滑过圣人洁白无瑕的丝缎白衣,虚虚拂过,环住他的肩胛,唇贴在了他白如冰玉的颈子上,是缠绵如细雨的勾。

    “别闹。”谢衍被他勾着脖子亲了,不但停住了脚步,轻轻垂下眼睫,如同山水的眉眼被他柔柔地亲了个遍。

    如同春风拂面的感觉,温柔的能杀人,谢衍抱着他的手也有些不稳。

    那可是圣人执剑的手,哪有像今日这样抖过。

    “此地凶险,您抱着我,实在不便拿剑。”

    殷无极还环着他的脖颈,却在不断压低身体里的魔气,保持消耗相对较低的少年体态,也方便谢衍单手抱着他,“但是,弟子还想在您的怀里,赖的稍微久一些。”

    谢衍也顺着他的意,调整了姿态,单手抱住体态纤细的少年帝尊,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掂了掂他,温柔道:“……这样舒服一点?会不会压到伤口?”

    “不会。”少年帝尊坐在他臂弯里,依偎着他的儒袍大袖,如同躺在软绵绵的云朵里。

    谢衍抱着徒弟,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握住山海剑,眉眼不动,就斩去拦路的礁石,直直劈出一条路。

    “此地卧虎藏龙,我们需要低调行事。”谢衍说罢,稳步踏入幽邃的黑暗中,目不斜视,没把遍地尸骸放在眼里。

    殷无极谨慎地看过战场残骸,发现这里干净的近乎异常,四周散落的森森骸骨,都很新。除了这些大型骸骨外,就尽是断垣碎石,像是经历过一场大战。

    帝尊看见还有无数纵横的山海剑气残留其上,眼里浮现出些许迷茫,道:“圣人,您这一路被攻击过这么多次?这些都是您杀的?”

    他闻到腐臭的血腥味,好似这海底的沙土中好像也盈着血。

    明知师尊是圣人境,还这样前赴后继,可见海兽之凶残。

    谢衍顿了一下,眼神微妙地游移,并没有反驳。

    谢衍:“……对,此地海兽暴戾,见到活人就会攻击,十分危险。陛下魔气未恢复,乖乖的,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殷无极伸出五指勾住他散落的发丝,缠在指尖,微笑道:“战况如此激烈吗?让您也必须使用这么多的灵气?此地妖兽竟然这样不好对付,连您都陷入苦战……”

    “……是不太好对付。”

    谢衍抱着他,平静地跨过碎成粉的骸骨,“这里是万年之前的沉没大陆,一切都要谨慎。面对攻击吾的妖兽,为了避免生出麻烦,还是一击毙命为好。”

    “原来如此。”殷无极笑了,“为了避免麻烦,所以一击毙命。不愧是圣人,行事如此果决……不过,这就算不上低调行事了吧。”

    “会吗?”

    谢衍不会告诉殷无极,为人师长,面对徒弟生死不知的局面,他面上不显,心底却发了狠。

    倘若那或是暗算他、或是未能护住他的北渊众魔在他面前,他高低得给这些没用的魔修一点终生难忘的教训。

    但是找不见徒弟仍是事实,他寻了三座礁石群没见人,直接催动山海剑气,自天空化为流星落雨,夷平了不止一座礁石山,死在他手下的海兽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这期间有不止一波的兽潮涌来,方圆百里的海兽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把外来者撕成碎片。

    谢衍觉得他们挡路,但很快,他又觉得,与其把未知的危险留给殷无极,不如一口气引出来全杀了。

    多杀一只,徒弟的处境就安全一分,就算状况再差,他的魔尊境界仍在,谢衍有信心他不会随意就死掉。

    这一路上,他边走边屠,一剑一个,几乎是移动的死神,神佛都挡不住他前进的脚步,这些凶悍的海兽更是难以绊住他片刻。

    “大概是海底地动,吾遇到了兽潮,不得已,杀了几只。”

    谢衍轻描淡写,“解决了这些缠人的海兽,吾途径方才那片区域,见有个畜生脑袋硕大,却偏要往山洞里钻,尾巴扫来扫去,扬起的碎石都砸到吾靴面上了,一时没忍住……”

    这个答案很谢云霁。

    但凡是见到圣人无喜无怒的深邃黑瞳,很难认为他是在暴走。

    可殷无极望去,只见这黑暗背后是几乎被杀空的海兽巢穴,三步一尸骸,五步是残骨。这哪里是自然形成的兽潮,分明是一场有规律的疯狂攻击,却被某个人一视同仁地屠灭殆尽。

    最无情的君子剑,在裁断生死时,却比什么都暴戾。

    “事急从权,下手稍微有点没顾忌。”谢衍踏过已经布满暗褐色的砂土中,神情淡泊。“……此地也并非五洲十三岛,上古凶兽寄居之地,破坏了也无妨,不需要太拘着。”

    殷无极知道谢衍有所保留,却也不戳破他的谎言,和无尾熊似的抱着他的脖颈,又亲了一下他的漆黑的眼睛。

    他笑盈盈道:“师尊神兵天降,天下无敌,弟子最喜欢您了。”

    殷无极很懂得自己什么样最乖,软软地黏在师尊身上,像是一枝纠缠的花藤紧紧绞住大树,递上最妖美的花朵与醉人的芬芳。

    这让人下意识忽视,他早已嵌入大树中,与根茎缠绕在一处。除非谢衍下狠心,把他魂魄撕碎,否则死也无法把他们纠缠的命分割开。

    谢衍很满意,纤长白皙的手抚了抚徒弟的脊背,还小心避开了他还未愈合的伤口,尝试笨拙地安慰:“别崖,吓到了吗?”

    他一怔,突然又想起,殷无极已经是魔道帝尊了。但他一变成少年模样,他总是忍不住把他当做真正的少年。

    殷无极依偎在师尊肩头,站在苍白尸骨里的谢衍,秋水为神玉为骨,凛然如雪风,但这样的存在,却将周围腥烈的血气完全无视,好似这并非是出自他手的屠戮。

    “没有。只是在感叹,圣人实在是太强了。”殷无极一直都窝在谢衍怀里,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圣人身上涌动的杀意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往常那般如冰如雪的理智模样。

    缺不了他的,明明是谢衍。

    所以,圣人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一时甚至不愿放手。殷无极善解人意,自然也不阻止他。

    殷无极能够感觉到如神的玉像身上堪称暴烈的灵气,这战场里还未消退的剑风,好似在诉说着主人动怒时毁天灭地的霸道。

    他毫不怀疑,谢衍动了真火,至于这火是冲着谁……

    谢衍浑然不觉,还在低眉垂首,与他温柔说话:“这些地方煞意太重,方才吾经过一处,有个适宜养伤的洞窟,还有蕴满上古灵气的温泉,刚好适合陛下调养伤势。”

    嗯,反正不是他。

    这片无水的海底空间,海水为天,在荧光水草被漩涡带经此处时,偶然会滑过幽幽的光。

    “到了。”谢衍左手执剑,随手清扫零散的海兽,右手抱着乖巧的小徒弟,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这就是我所说的洞窟。”

    “洞壁上竟然都是萤石,真是亮堂。”殷无极作为炼器大师的魂又燃烧起来,他支着下颌,感叹道,“真想把整片墙壁都掰走……”

    “也不是不行。”谢衍颔首,“陛下想要哪片,就直接凿下来。”

    洞穴里并无活物的气息,白衣青年收剑入鞘,改为双手抱住少年帝尊,走入其中,穿越奇花异草后,来到了深潭前。

    逼毒需要七日,殷无极最缺的就是一个安全区,能让他静静舔舐伤口,调整状态。而谢衍到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谢衍抱着腿脚受伤的他走了一路,终于抵达先前看中的养伤地点。

    此时,他随手施展术法,将潭边细致铺上柔软的织料,轻轻把衣袍破损,为了节约魔气而变回少年体态的帝尊放置上去。

    “您实在是太小心了,本座好歹是魔君,没有那样易碎。”

    少年帝尊被搂着腰放下,细瘦的脚踝晃荡着,触碰到软如云彩的丝绸织料后,谢衍席地而坐,又捞起他受伤的腿,搁自己膝上。

    “被魔气炸伤的,还是很痛?”谢衍一眼就能看出他伤在哪里,没有充足的魔气,伤势只能依靠天生魔体本身缓慢愈合。

    皮肉翻卷,血肉模糊,现在结了血痂,似乎还伤到了骨头,需要割开血肉重新处理。

    “是谁做的,陛下心里有数吗?”谢衍揭开他腿上浸透了血的布料,看着伤势,此时掩不住怒意,问道。

    “不清楚。”殷无极答的很利落,很自然。谢衍低头时,恰好错过了他阴郁的眼神,再抬眼看他时,少年又笑意盈盈了。

    谢衍按着他的脉搏,看出他目前的状态,轻轻蹙眉,道:“这种毒并非北渊所有。”

    倚靠在谢衍事先垫在岸边的软枕上,殷无极眸底烟水迷蒙,好似不愿正面回答:“或许,我此次前往南疆,有人想让我回不来呢?”

    他清楚帝车里的门道,却不愿对师尊和盘托出。因为那是北渊洲的事情,不宜讲的太清楚。

    所以,他情愿引导圣人将刺杀者往南疆方面想。

    “若是当真如你所说,天道怎么解释?”

    谢衍哪里那么容易糊弄,他按了按他的小腿骨,听到徒弟嘶了一声,又无奈道,“要替你疗伤,不要再维持这个体型了,变回去,免得绷带白缠了。”

    在水边疗伤,也是有助于随时清洗他的伤口。现在帝尊魔气不足,可不能随意挥霍,伤势也恢复的慢,只能用笨办法,依靠灵药。

    殷无极一开始没想多,依言变回去,但是他低头时,看到自己变小时可以裹身的帝袍,如今已经撑满他的身躯,让他的修长手脚难以遮掩。

    “……您让我变回去,不给我衣服穿吗?”殷无极僵住,所幸长发垂落时半遮半掩着,才不至于显得太狼狈。

    “……没想起来。”谢衍无奈,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徒弟的肩膀上。“怎么,觉得很冷?陛下先将就一下。”

    “不冷,您的衣物质地轻柔,不会触碰伤口。”殷无极披着谢衍的儒袍外衣,把长发撩出来,绯眸微沉,显得心事重重。

    儒门制式宽松,总比繁琐的帝袍舒服。他甚少穿白,偶尔几次,也是借师尊的衣物,遮遮掩掩的,是为避免地下情曝光。

    此时无所顾忌,他们的相处方式,比平日还要亲密默契三分。

    殷无极伸直了小腿,本想伸下温泉清洗伤口。

    谢衍却不赞同,将他修长的小腿置于膝上,用轻柔的布料沾了水,清洗之后,又取出细薄柔韧的小刀,轻轻割开翻卷的血肉。

    “……嘶。”殷无极本该很能忍痛,天崩地裂也不惊呼一声。此时被谢衍处理伤口,他忐忑着,不断地去瞧圣人的脸色。

    谢衍的动作很利索,帮他包完了腿部,又看向他,道:“别崖,你身上的伤……”

    “会自己好的,您不必担心。”殷无极心里虚,当然不敢给他看,忙笼紧了身上披散的儒袍大袖,完全窝在师尊清寒如雪、幽冷如白梅的外袍里。

    谢衍当然不肯放过他,光看着徒弟身上的伤愈合缓慢,他就觉得浑身难受,此时更是蹙起眉,道:“别崖,不要讳疾忌医,手伸出来。”

    他要再探探脉搏,但是殷无极却裹紧了单薄的儒袍,纯白色的衣料衬托下,平日身着玄衣的威严魔君,面色比衣料还苍白,更为楚楚动人。

    谢衍的神情一冷,也不顾他反对,径直按住他的脉搏,才发现——

    “殷别崖,你的心魔为何有松动的迹象?”

    第342章 水中幽昙

    “什么心魔?”洞穴墙壁上嵌着的萤石, 在微微的光芒中,殷无极垂下眸,尝试收回手腕, 没抽动。

    “陛下别装傻。”谢衍握着他莹白的像是泛着光的腕子, 微微用力,似是控制,又是执拗。

    谢衍眼眸冰冷如寒渊,好似隐忍怒意:“吾前往风波海时,天穹异象尚未消退,天道对你做了什么,才使你坠下高空——”

    殷无极不欲告诉他,碰了碰鼻尖, 小声道:“只是一时催动, 有您的灵骨镇着,本座好好的呢。再说, 您何必问那么细……”

    谢衍见他顾左右而言他, 知晓自己逾越了仙魔关系,问的太深了。他蹙着眉, 紧抿着唇, 隐忍的怒火却未消退。

    他分明在和自己生气。

    面前裹着一层纯白儒袍的年轻魔君, 檀墨般的黑发披散着,从肩膀披散, 垂在腰间, 有少许发尾沾了潭水,湿润润地紧贴着宽松样式的儒袍,洇湿大片,勾勒出他深藏的身段。

    “圣人怎么这样容易生气, 您不是一贯是泰山将崩也不形于色么?”殷无极歪歪头,狡黠地微笑着,似乎看穿了他深埋的心事。

    没等谢衍回答,殷无极双手撑在身下的皮毛软垫上,又凑过去,噙住膝上衡剑,盘坐在地的圣人垂下的发丝,笑着扬起眼眸。

    谢衍见徒弟还能神气活现地勾搭他,原本的恼,也慢慢地化为无奈,道:“闹什么?”

    “您担心本座心魔失控,怎么不亲自来压制?”他含着笑,攀到他膝上,如同藤蔓攀着巍峨沉默的山石,蔓延而上。

    殷无极占了好位置,哪里容的了法宝与他争宠,轻而易举地就把山海剑拂到一侧,让这柄战绩彪炳的古剑鸣叫着,委委屈屈地落在一侧,暗淡下来了。

    倘若山海剑能说话,它这几声剑鸣,定然是控诉圣人“偏心眼”。

    帝尊才不管这些,他弯起唇,好似艳丽带毒,道:“您要是做些坏事,现在的弟子,可没法反抗啊。”

    “满脑子坏事的,怕是帝尊吧。”

    谢衍没躲,不但由着他披着儒袍覆上来,执剑的手捧着他的昳丽动人的脸,定定看了半晌,笑了,“现在勾搭吾,陛下是想走捷径了。”

    这个“捷径”两人心知肚明。就是双修。

    殷无极一人逼毒需要七日,但如果师尊助他,他会更快恢复战力。面对海底的未知空间,尽快让一名魔尊级别的战力恢复状态,对两人而言是当务之急。

    何况,两人保持这种各取所需的双修关系已经许久,早就过了放不开的时间。

    殷无极不否认,而是侧头,含住谢衍纤长的手指,赤红的舌尖舐过他的指腹,微微凉。

    “这海底灵潭,被充满灵气的萤石蕴养,少说也得几千年才能形成。”

    殷无极握着师尊的手腕,舌尖顺着他手腕间的青筋舐过,眸光欲语还休:“只有本座一人享受,未免也太浪费了。”

    谢衍不动声色,喉结却微微滚了一下,道:“所以,陛下之意,是要吾陪你……”

    殷无极的双脚已经伸入潭水中,他天生体热,对着有点幽冷的潭水适应良好,雪白儒袍下摆全湿透了,透出些许破损的深红色里衣。

    这浸透了水的衣料,更是无法遮掩他优美的身段。

    “弟子没有魔气护身,会冷嘛。”殷无极说罢,撩起一捧水,弯起眸,直接往谢衍的身上浇。

    圣人把外袍脱给他穿,只着雪白丝绸中衣,此时躲闪不及,胸膛处洇湿大片,勾勒出圣人劲瘦修长的道体,如玉洁白。

    倘若换个人,哪里敢这样与圣人玩闹,光是看他不近人情的黑眸,就会噤若寒蝉。

    殷无极却不然,不但拨拉威震天下的山海剑,浇湿了圣人的中衣,更是玩了水后,一身湿漉漉地凑上去,笑着揽他的肩膀。

    他理直气壮道:“圣人身份尊贵,请您出手,可谓是天文数字。此次特地来寻本座,恩情无以为报,当然是肉偿。”

    谢衍拨开他完全湿透的长发,殷无极被他把玩习惯了,下意识地扬起下颌,由着他的指尖从朱红湿润的唇畔抚到形状秀致的眼眸。

    “肉偿?”谢衍品味了一下,似笑非笑,“自荐枕席这档子事,陛下怎么做的这样熟练?”

    “只对圣人。”

    谢衍见他绯眸流动着缱绻的光,炽热而动人,那是完全无法掩盖的爱恋。

    不知为何,他寻到殷别崖后,这孩子就一直这样望着他,焚天灭地的狂热,比平日里微微带着些矜持的样子,又无端可爱几分。

    殷无极浸在水里,手肘却撑在岸上,伏在水深稍浅的地方。

    在泠泠的水波中,他长发在水中漂浮着,乌发如雾散开,氤氲如水墨,深红色的里衣全浸透了,遮不住什么。

    他美的过分耀眼。

    见谢衍有些动摇,殷无极长臂一揽,直接把他拉下水。谢衍半推半就,倒也是遂了他的意思。

    谢衍修长的身躯浮在千年灵潭里,背后靠着深浅露出水面的礁石,让伤痕累累的小弟子窝在他怀中。

    “怎么要睡着了?”谢衍对他的时候,一贯是有耐心的。

    见殷无极没话找话,说了半天后,就开始困倦,倚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失笑。

    “折腾的太久,不敢睡。在您身边的时候,安全啊……”

    殷无极半阖着眼眸,看似柔软地贴着他撒娇,实际上双臂却圈紧了圣人的细腰,半点也不放,霸道的很。

    谢衍在捡到帝尊时,看着他眼下的青黑,与面上的冷峻之色,就知道他在落难期间从没休息过。

    “有灵骨在,灵气你也能吸收,先把亏空补起来,待会替你打通经脉逼毒。”谢衍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揉他的后颈,道,“觉得差不多吃饱就和为师说。”

    殷无极一旦开始汲取灵气,就贪的很。只吸取灵泉还不够,圣人的灵气几乎取之不竭,把他一时间喂到微醺。

    “还没吃饱……”殷无极眸光微暗,他在水中沉浮,环着谢衍挺拔的脊背,像是完全缠住这尊白玉神像。“还想要……”

    万魔之魔的极致艳色,在他欲求不满的时候,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谢衍用指尖喂他灵力,殷无极却完全吃不够,又盯上他的唇,不但长发如海藻缠上来,湿漉漉的肢体也绞住他,追着他淡色的唇。

    缠绵地吻了许久后,他被谢衍喂的越发明艳动人,这样浓墨重彩的美丽,在泠泠的寒水中如幽昙绽放,杀人的很。

    “还不够?”谢衍以身饲魔许久,觉悟极高,见帝尊身体的魔气枯竭着,全靠灵骨运转灵力,滋养身体,催动伤势恢复。

    所以他难得这样宽纵他,由着帝尊又亲又抱,还会轻轻抚摸他确实开始恢复的身上伤痕,好似在安抚乖巧的孩子。

    “不够。”殷无极抱着他时,心里却在想,如何把圣人拖下着汹涌的狂潮。“您实在是太香了……”

    他的本性还是魔,提出百般要求,他却永不满足。但凡是与谢衍有关,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追上去,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

    “想和圣人做些更亲密的事情。”帝尊吸了灵气后,轻轻舔着自己的指尖,目光在谢衍布满红痕的锁骨上打转,语气缱绻,“身体,元神,还有更多的……”

    谢衍的欲望其实已经很寡淡,但是他每次产生人欲,全都是被帝尊勾出来的,此时也不例外。

    正如佛家的贪嗔痴,殷无极是他有形与无形欲望的化身,是来考验他的道心来的。

    谢衍的目光移动到他那张欲情流转的容貌上,黑眸凝望片刻,又看向他身上湿透了的儒袍,已经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矫健完美,如天地雕琢的身躯一览无余。

    殷无极挑起眉,那双会说话的明眸,好似带着钩子,好似在责怪他:“本座都这样了,您怎么还这样坐怀不乱。”

    “陛下在心里骂我呢。”谢衍眼底漫出一星两点的笑意,从善如流地把他揽到怀中,带到了岩石背后。

    许久后,岩石背面,酡红着脸,身体发抖的帝尊散乱着长发,衣襟大敞,像是逃一样从圣人身上下来,将半张脸浸在水中,半晌不肯说话。

    谢衍的唇也被小狗咬的红红的,却是气定神闲,道:“陛下可别忘了,现在与吾斗,一定吃亏。”

    “……这也太过分了。”他控诉。

    许久后,谢衍见他身上的伤势好了大半,面色也不再那么苍白,而是显出些健康的色泽。而这灵泉中的灵气,显然也被吸收了大半,显得不那么充裕了。

    殷无极倦倦地打了个饱隔,拢着湿漉漉的衣衫,半倚在山石边。

    他慵懒地掀起细密的眼睫,显然是被滋养够了,一抬眸,一低眉,皆是让人发疯的风华绝代。

    “陛下吃饱了。”他的腿没那么容易好,谢衍也不欲让他双脚沾地,就把小徒弟横抱起,从水中捞起来。

    殷无极腾空而起,神色凝固半晌,才觉出自己又被抱了,半点也没有帝尊的气势。

    他立即开始扑腾,抗议道:“您放我下来!”

    “否决。”谢衍的神色淡泊,涉水而出,衣袂从湿润到蒸干。他疾步走向先前劈下的完整萤石雕出的玉床:“接下来的话,床上说吧。”

    第343章 失落文明

    这久别重逢的三日夜, 堪称癫狂。

    人在海天,卧冰玉,枕寒流。这深海的洞窟里, 他们到也不算幕天席地, 萤光微弱如流火,平添几分浪漫。

    缠绵不知昼夜,等到殷无极支起手肘,从师尊的身上离开时,他们的元神还交缠在一起,亲密无间。

    两人额头轻碰时,格外暧昧,他们注视着对方, 在识海里的存在十分清晰。

    殷无极盘膝而坐, 他的伤势痊愈,全身一轻, 面上的红晕慢慢消退。限制魔气的毒被化解, 他的身上又涌动着蓬勃的力量。

    “恢复了?”谢衍以身饲魔,终于把徒弟喂饱了。

    虽然他习惯了, 不会太疲惫, 但是被魔修缠住这么久, 各种索要,他也不能算是道心毫不动摇, 只是面上看不出来。

    他执剑, 将躯体重新遮掩在儒袍白衣下,端肃整洁,毫无瑕疵。

    “多谢圣人关照,已经无碍。”

    浓郁漆黑的魔气笼罩在魔君身侧, 他黑袍如浪涌,覆盖住破损的帝袍,沸腾的魔气为他披上完美无瑕的帝王装束,他又从被剥离了伪装,知冷知热知痛的人,化为天生的大魔了。

    殷无极将从容下床,将长发撩到背后,向他点点头,又端起了君王的矜持腔调。

    “耽误三日,不知外界是否翻天覆地,还是要早点出去。”他负手,笑盈盈地看向天上的海底,“现在,本座与圣人站在同一战壕了。”

    切换到魔君的身份时,他就不会是那样热烈动人的情人,满心都是诱惑他,得到他。何况,在当前的五洲十三岛,魔君的风评还不错,不贪财,不慕色,禁欲的像个苦修者,除了圣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另一面。

    北渊君王的强势与尊贵,是需要维系的,殷无极待己严苛,要求自己在圣人身边时不落下风,也存有几分教他直视的意思。

    “……”谢衍有些不适应他的转变,握紧了手中的山海剑,却久久未发一言。

    “结盟?首先需要找出离开此地的办法。”殷无极将发冠束好,“原路返回,有办法吗?”

    “没有。”谢衍摇摇头,“吾已试过将剑气上探,无法透出外界,这里的结界是单行道。”

    殷无极道:“既然有入口,就有出口。哪怕没有,找出此地的秘密,制造一个出口。”

    谢衍颔首,他也是如此想的。

    达成一致后,两人结伴成行。多年默契之下,殷无极三步两步,追上率先离去的谢衍。

    走的时候,谢衍还没忘凿开一大片墙上的萤石,放进乾坤袋里丢给帝尊。

    殷无极抬手接住,神色有些奇异,却是笑了:“……我们昨日还在洞窟里面……您现在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呀?”

    谢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也尴尬起来,轻声道:“……没别的意思,上好的炼器材料。”

    早年寻宝时,天问先生经常这样四处搜罗材料,丢给初学炼器的少年殷别崖。后来他成了炼器宗师,魔宫又有大量的矿石材料,仙门都没有其种类齐全,谢衍就没再提过。

    “这个我就收下了,回头,打面琉璃镜给您,摆在天问阁里。”殷无极拎着袋子,笑着摇晃了一下,别在腰间。

    谢衍见他不再揪着不放,神情恢复平静:“你回魔宫后,打算如何处理魔宫内乱。”

    “此事,圣人不宜过问。”殷无极与他肩挨着肩膀,走过陆离莫测的幽深海底。

    他似乎不愿与谢衍说太多刺杀之事,含糊道:“魔宫内务,圣人从不在明面上插手,何必如此执着。”

    “吾不过问。”谢衍声音冷了几度,“但是,你得保证斩草除根,不准心慈手软。胆敢对君王动手,这等犯上之辈,留之何用!”

    “不准?”殷无极听出他的恼怒,也品出这怒气背后的回护,他却不给一个明确的回答,轻轻地笑着,“圣人这句不准,是不是过了些?”

    他说的含蓄,一是不惹怒气头上的圣人,但潜在却是抗拒的意思。

    谢衍负着剑走在他身侧,见他笑意标准,却无端淡了些,心里知道他很不喜欢自己插手。

    但谢衍心中又有股无名的郁气,道:“吾早就说过,北渊洲不值得你如此掏心掏肺,那群魔修,能有为师疼你?”

    见殷无极侧过头,似乎在回避这个话题,谢衍神色暗沉,径直抓住他的手腕,道:“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下犯上,把魔君威严置于何处?陛下难道当真不打算处理?”

    他还是抑郁不平,当年给自己养的继承人,现在不但被辜负,还有种死不悔改的模样。

    “处理自然是会处理,但,不是时候。”殷无极终于道,“本座没有料到,有人敢在回程的时候动手……”

    他看着在笑,冰冷的绯眸却没有丝毫笑意,如同深渊静海。他道:“针对本座也就罢了,还连累这么多的魔兵,本座会给背后之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谢衍顿住,从他言语的蛛丝马迹里看出了什么,转身道:“你已经心里有谱了?”

    殷无极把玩着一颗萤石,然后扯了扯还余怒未消的师尊的衣袖,笑吟吟:“您猜?”

    见谢衍又旋身看他,殷无极退开两步,只是淡淡道:“只能说,您猜的人,恐怕不太准。”

    殷无极似乎知道他在怀疑谁。谢衍看向他,却见魔君伸手抓住一朵漂浮的萤火光芒,发现那是一只怪模怪样的小鱼。

    “圣人看呀,这只鱼身上有个灯笼模样的器官,还会飞。”

    殷无极抓住小鱼的软翅,用魔气捆着它,饶有兴致,“原来在这无水的空间里,鱼群也能来回穿梭,是因为长出这种小翅膀了。”

    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魔宫刺客之事,谢衍能问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一圣一尊是明面上的对手,哪怕背地里是亲密无间的情人关系,但道统争端,却是要隐瞒着枕边人的。

    毕竟,仙魔的利益总不会完全一致。

    他们翻越连绵不绝的礁石山,看见这海底越发幽黑深邃。或许是先前谢衍杀的太猛了,现在这种强悍的气息从一道变成了两道,海底的大多数海兽都躲着这俩杀神走,倒也是和平无事。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师徒两人,合力探索遗迹的时刻。

    殷无极半跪在地,用魔气燎去缠绕在一根残柱上的海贝壳,这些一呼一吸的海底寄生物转瞬就成为粉灰,被他从柱子上拍掉,没有损害半分残柱原本的模样。

    “这是……”殷无极用手轻轻抚摸着柱子上的刻文,好似在感受着岁月的重量。他解读片刻,然后恍然,道,“文明的痕迹。”

    “虽然在陆上也能找到些许上古失落的遗迹,但是此地的痕迹明显更重。”谢衍对此很感兴趣,当场取出画纸,用术法复刻了一份,在图卷上观看。

    “在这里留下了多久?”谢衍轻轻敲击石面,好似在判断材质。但这并非已知的任何一种材料。

    “少说万年。”殷无极只要一抚摸 ,就知道材质的珍惜度。他没有见过的材料,自然是万金难换,“被寄生了这么久,雕刻的纹路居然还在,没有被磨损。这是非常特殊的工艺。”

    “有一根柱子,自然有别的。”谢衍向周围看去,只见此地还有些被珊瑚、贝类寄生的东西,与山石礁连在一处,像是遗落万年的废墟。

    殷无极倒腾片刻,从泥沙底下翻出些许雕金的神兽像,这松软的海底泥沙只要掘开,就会有一股细沙流动。

    这哪里坑的了魔君,他立即抬起无涯剑,在砂石内陷之前,身轻如羽翼,落在残柱之上,

    “只要掘开,这里就会形成流沙坑。此地没有规律,或者说,这并非我们所理解的规律。”殷无极站得高,可以俯瞰着这片区域,只见排布诡谲,却又凌乱不成阵法。

    谢衍手中握着的红尘卷,在此地微微发亮。谢衍的神色微微变了。

    “红尘卷有动静?”殷无极对红尘卷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只以为那是师尊的法宝有灵,笑道,“红尘卷素来被称作‘非战之器’,这样的场合,或许它发亮,是探查到什么藏宝图呢。”

    谢衍看着这些发掘出来的残柱,只觉这像某种毁灭的建筑,遗落的小小注脚。

    “这记载的,是一场毁灭。”

    谢衍听到脑海内,红尘道的声音传来,“谢云霁,你知道上古洪荒,那个大能云集的世界,是怎么毁灭的吗?”

    谢衍见微知著,知道红尘卷如此提示,背后隐藏着更加宏伟的秘密。于是他侧眸,看向站在高处俯瞰的殷无极,道:“这里的流沙坑,敢下吗?”

    说罢,谢衍将手臂伸出,习惯性地给那站在高处,若即若离的魔君落到他怀中的空间。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此事可能会很危险。

    谢衍只是顿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想收回手臂,心中迟疑着,道:“或者,陛下在外等吾……”

    殷无极的黑袍在风中猎猎,先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道:“既然圣人敢,本座没什么不敢。”

    他随即又笑,“您能为我闯风波海,现在,圣人无论要跳什么坑,本座都是要陪着您跳的。”

    那随时要飞走的游龙,似乎永远都会回身。

    殷无极轻轻落下,黑袍上的金色龙纹鳞爪飞扬,当初的少年又回到了他的臂弯间。

    “上天入地,我都是要陪您去的。”

    第344章 魔宫震荡

    将夜领着魔兵, 在风波海上搜寻五日。

    帝车坠海,本该隐入海波,杳无踪影。但由于材质, 金铁部分沉下海中, 但是木料碎片仍然漂浮在海上,被将夜的鹰眼一览无余,能打捞的,几乎都打捞上来了。

    残损帝车在魔宫云舟上逐步成型,将夜轻轻嗅闻浸透了海水的木材,敏锐地觉得不寻常,于是调集魔宫工匠验毒。

    “梭罗香。”这就是将夜写在案卷上的答案。

    他还在盒中装了一截浸透梭罗香的木料,作为证据。

    “此毒浸入帝车木料之中, 无色无味, 久闻会压制魔气的流动。特性奇异,魔气越充沛, 境界越高, 受到的影响越大。”

    此外,将夜还在海中捞起沾染殷无极血迹的帝车帷帐, 上面残留着的除却君王魔气, 还有另一人迸溅的血, 疑似是躯体炸开时喷上去的,还残留着部分人体组织。

    由此可以还原出, 在帝车坠海时, 殷无极身边还有人,数量不明,而且正在交战,最后发回魔宫的消息“君王遇刺”, 确有其事。

    将夜派遣心腹魔兵在风波海上持续打捞蹲守,时刻监视是否有圣人与帝尊的踪影,自己则是带着证据返回魔宫,避免在路途中被隐藏在暗处的背叛者毁掉。

    他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

    一日后,将夜抵达九重天魔宫,在魔宫召集魔宫最核心的臣子。

    将夜只忠于殷无极,领“监察使”一职,管理着殷无极的直属暗卫。除了君王之外,他不对任何人负责。

    将夜站在魔宫紫微殿的台阶之下,红毯铺就的台阶之上,是一座冰冷的鎏金王座,帝位空悬。

    铜壶滴漏,明烛光微亮,却照出阶梯之下,聚集此处的文武重臣半面心忧君王,半面暗藏心事算计的脸。

    “……证据,就是这样。”将夜摘下面具,凛然俊美的脸如同刀锋,没有任何表情,“那封信提到‘君王遇刺’,是真的。”

    事急从权,他必须摘下面具,证明自己的真身,而非他人冒充。

    为了把影响缩减到最小,避免君王不在朝中,人心不稳。将夜并未把核心之外的臣子召入魔宫。

    “负责随行、仪仗的陆机、程潇。分别从中央禁军和地方魔兵中出人的赫连景,萧珩。几位,都有嫌疑。”

    将夜的目光落在神色各异的众人身上,轻轻一顿,又扫向看似并未介入此事,但掌握魔宫情报的凤流霜,道:“以及凤楼主,你是否发现了异常,却并未上报?”

    “风雨楼并未发现异常。”凤流霜姣好的容貌藏在面纱下。

    她摇摇头,目光看向将夜,平静道:“将夜大人,若说情报,直属于陛下的您,也有着独立的渠道,与风雨楼的情报网有重合吧?”

    将夜一顿,银灰色的眸光冷了冷,声音低哑,道:“凤楼主,是在怀疑我?”

    凤流霜取下面纱,这位独立支撑起蜚声天下的风雨楼的女子,有着与她凌厉作风不一样的冰雪容貌。

    她道:“并未,只是觉得,将夜大人也不该被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南疆之行,我等都有过手的环节,谁都有嫌疑。将夜大人为了服众,也应当接受质询。”

    将夜也并未反驳,点点头道:“我已将证据如数带回,假设楼主怀疑我,我也不排斥对我的调查,一视同仁即可。”

    “刺杀陛下,于我等有何好处?”面对怀疑,程潇手中把玩着秤量天下的法宝,神情淡淡,“如今北渊洲正蒸蒸日上,我等简在帝心,没有动机破坏这一局面。”

    “当真没有动机吗?别装傻,诸位心里都有数,陛下最近要有大动作,很可能返回魔宫后,就会开始施行。”赫连景朱衣戎装,神色冷峻,目不斜视,但是谁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假设陛下……最有可能取而代之的,是谁?”

    赫连景话音刚落,群臣皆看向阶下最首位,佩剑入殿,手握魔君令与四方军营虎符的魔宫元帅,萧珩。

    在尖锐到近乎实质的视线中,萧珩的神情看不清晰。短暂的沉默后,他抬起下颌,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龙泉’上,悬在腰际的虎符与魔君令一晃一晃。

    “看老子做什么?”他古怪一笑,甚至不再自称“本将军”,言语间颇有些混不吝,“怎么,你们都觉得,老子会谋害陛下?”

    “在场之人,实际上都有动机。”陆机慢慢抬起眼,他扫过群臣,从不忌讳得罪谁,逐一点出他们深藏的心思。

    陆机看向程潇,虽然点到为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暗流:“程相府上门客遍天下,天下拜访者络绎不绝。如今,魔宫内外,不是您的学生,就是您曾经的幕僚。”

    程潇看他,慢慢地笑了:“陆相难道就身正了?您与萧大帅的私联如此紧密,不但主管魔门筹备、官员迁调,难道就没有为萧大帅麾下形成地方势力 ,大开后门?而且,您更是在第一时间提出,将魔君令交给萧大帅……”

    “恕在下贸然揣测。陆相在方才赫连将军提出怀疑时,立即将矛头对准在下——是否有转移视线之嫌?”

    陆机冷笑:“都是正常调迁,其中部分还是陛下的意思,在下自然不会以权谋私。”

    程潇阴阳:“左右陛下不在魔宫,您怎么说都是对的。”

    陆机眼底没有笑意,道:“陆某知晓,几位都是随着陛下自启明城走出来的元老人物,从龙之功,患难之情,比半途加入的陆某要‘简在帝心’。但是,诸位形成了‘启明党’,难道就合陛下的意了?”

    “而且,程相难道就与赫连将军没有分毫关联?”

    陆机又将炮火转向赫连景,看着那神色不定的将领,道:“作为拱卫魔宫的京畿军,却成为帝京各个大魔氏族的子弟‘刷资历’‘求升迁’的地方,您却一概不管,照单全收,难道就符合规矩了?”

    赫连景抿着唇,神色沉黯:“陆相,话可不能这么说,为了均衡朝中势力,这是陛下授意,本将军只是执行陛下命令,给予人才一个磨砺的机会。如有不满,陆相可以找陛下对峙。”

    陆机冷笑:“人才?九品中正,叫做人才?陆某可不信,这是陛下授意——”

    赫连景平静的眼神下似有涌流,他道:“京畿军归本将军掌管,陆相难道以为,我就习惯手下一堆草包废物——陛下实在是变了!”

    他似乎是意识到失言,顿了顿,道:“但是,无条件执行君王命令,是本将军的责任。为人臣子,不需要个人思想。”

    程潇温和地微笑着,却讥讽:“不拘一格降人才,什么是人才,由陆相规定?”

    “陆相被陛下从草野市井中发掘,本该忠于陛下,您如今与地方将帅结交,形成朋党,难道就对得起陛下恩情了吗?”

    陆机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神色一时间难堪起来。

    左右相表面的和平被打破。可见,他们当初联合起来去殷无极面前劝谏,恐怕醉翁之意不在“动一动兵权”。

    或许,是想打消君王对文臣武将暗地结党的怀疑呢?

    朝中本就势同水火,君王生死不明,谁的心里都焦躁不安,憋着一团火。

    此时证据摆在面前,谁都有嫌疑,更是看谁都不对付。

    而被集火最多的,无疑是萧珩。

    他在魔宫,修为、地位皆是无可争议的第二,待遇堪称煊赫。

    当年他的确有忠肝义胆,为君王打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一百年忠诚,两百年,三百年呢?

    人心如水,最是易变!

    萧珩站在阶下,与沉默的将夜短暂地相望着,只觉神情皆是陌生。

    当年在启明城里与他勾肩搭背的刺客少年,此时已经成长为冷血无情的一把刀,活在历史的背面,君王的影子里。

    谁都不知道,殷无极嘱咐了将夜什么,他的刀,是向外还是向内。谁是内,谁又是外?

    萧珩作为地方主帅,与中央魔宫相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萧珩除却掌控四方大营之外,也在默许些什么,以只有自己才能处理的麻烦为要挟,给自己在君王那里留后路。

    萧珩负着手,心里却莫名想起在仙门时,在魔宫驻地里偶遇隐秘来访的圣人,他给出的谶语。

    “莫要重蹈兵仙覆辙。”

    他留了一手防君王,而君王,何尝又没有在给予他煊赫权势的同时,明面推恩,暗地戒备呢?

    就在如此僵持时,作为魔宫重臣中唯一的女子,凤流霜心思缜密,精通情报,通晓的手段更多。

    她提出一个建议:“将夜大人,您不是说,从海中打捞起来的帷帐上,除了沾着陛下的血,还有另一个人的血肉组织吗?”

    “正好,魔宫留有所有前往南疆的魔兵的命灯,命灯制作时,会滴上三滴鲜血。逐一验过去,看看这名刺客,究竟是谁的人。”

    这条建议,让各有嫌疑,开始猜忌同僚的魔宫重臣们沉默了一下,决定实施。

    可君王生死不知,唯一的希望在圣人身上。只是现在的九重山龙脉并未有山陵崩的反应,让他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暴风雨的前夕,他们都异常戒备昔日同僚,无论是谁出马检验,他们都不相信。

    最终,武僧禅让这名代表着当初上九重天的大魔势力,如今在魔宫领着闲职,常年不在九重天的出家人,被他们从不知哪个寺庙里挖了出来。

    他是当初环绕在君王身侧的七星之中,唯一与南疆之行任何环节都无关的人,也最能服众。

    禅让连夜请回魔宫,他拄着禅杖,看着杀气四溢,似乎随时都能打起来的魔宫众臣,头疼:“……”

    在出行之前制作的命灯,如今全部熄灭,存放的宫室一片黯淡。

    禅让带着几名大慈恩寺的僧侣走入宫室内,在众目睽睽之下,逐一检查命灯血迹,与纱幔上的残留对照。

    一夜之后,结果出来了。

    “刺客的身份,来自……”禅让犹豫了片刻,他知道,这个答案会引起魔宫彻底的震荡。

    “来自天权城大营,校尉军衔,名为公输明。直属于魔宫元帅,萧珩。”

    第345章 古今洞见

    一圣一尊穿过流沙地陷, 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了海底下层空间。

    那些覆盖在上层,连绵不绝的礁石山, 原来只是大陆下沉后, 泥沙万年沉积而成的山石,覆盖着真正的失落大陆。

    海底沉寂,许多海兽生存于这片与水隔绝的空间里,久而久之,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它们要么相互吞噬,要么食用绵延不绝的水藻,珊瑚,贝类, 自行生灭, 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谁也不知道,这片绵延的礁石山下层, 是文明的谜底。

    好似是空间的罅隙, 灵流封闭了上万年,是完全混乱的。

    这股灵流时不时会卷来一些奇异的东西, 要么是尾部带着一串似铜似铁的细线;要么怪模怪样, 是有三层楼高的钢铁巨物, 在这无重力的漆黑空间里漂浮着,却毫无边际。

    无数有着孔洞的熔岩洞窟, 有些泛着赤红的光芒, 有些则是暗淡着,是一个个罅隙,灵流就是从这些地方而来的。

    “这里就是上古沉陆吗?万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无极登临尊位后, 也能从龙脉中获得一些讯息。

    但是由于他的地位是与天道斗争而来,天道视他为眼中钉,他在北渊魔宫虽然造了祭天台,也懒得当真祭天,都是做做样子,与天道从不交流。他知道的不如谢衍多。

    天问先生沉默了半晌,凝视着那发光的方块琉璃屏,里面无声演绎着图像,看上去像是修真界的水镜或者留影石,可以记载影像。

    “这样的东西,吾曾经见过,那是在东洲的遗迹里。吾料想,那大抵是上古时普及的一种法宝,只是缺少能够启动它的能源,我试过灵石,不行,这也许需要炼器师来弄明白原理。”

    谢衍一抬手,那奇异的法宝就摆脱灵流,被他握在手中。

    这琉璃屏中画面里,呈现出的除却人像外,还有上古的文字。

    这些文字与修真界现行文字并没有什么隔阂,谢衍可以轻松辨认。

    毕竟,如今的文明都是从上古时承继而来,文字的形状与表意虽然有改变,但是只是进行了少许简化,整体变动不大。

    “这是在说什么?”殷无极好奇,轻盈地飘到师尊身边,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探出头。

    他指着那一行蓝标,道:“这是什么意思……新闻?”

    谢衍对这个概念并不陌生:“五洲十三岛的新闻,目前还记载在邸报上,未曾通过留影石、水镜等法宝推广,并非每一名修士都有这些法宝,耗费的灵石过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

    谢衍此言,显然是考虑过修真者人手一个留影法宝的问题,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墨家那边的成本降不下来,最终未能实行。

    殷无极端详了一回,道:“如果能够做到将所有的法宝连起来,让消息能够实时流通,而不是传阅、拷贝影像……”

    “原来上古的人族,也和我们长得差不多嘛。”

    在这无重力的空间,殷无极完全挽住了师尊的手,与他一同随着流沙游弋,因为没有声音,他只能凑过去看流动的字。

    谢衍端着那方琉璃屏看了一会,上面反复播放的,是一段灾难的“新闻”。

    摇晃的画面里,上古的人族穿着奇装异服,奔逃在钢铁丛林之中,他们在自然面前犹如蝼蚁渺小,全然不像是后世揣测的“大能辈出”模样。

    天穹之上有着灰蒙蒙的阴影。由尘土和烟灰构成的巨大柱状云团覆盖在天空中,常年不消散,一片漆黑。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口冬天的阴云已经到来,一场毁灭全球的灾难正在上演,战争、饥荒、一切适宜人类生存的资源,都在被污染……”

    “地壳正在急速变动,海平面上涨,飓风与海啸红色警戒,S市已经完全淹没,受灾人数,不明!政府正在紧急疏散J省、Z省居民……”

    “A国政府接近人士表示,口战争引起了海平面变动,洪水淹没全球的可能性继续增大……据测算,7年时间将吞没M洲……”

    “这是什么字?”殷无极指了指那个空出来的字符,大体的他能看懂,但是一些缺失的信息,他很难猜测出来。

    在这样的空间里,红尘卷终于在谢衍识海里开口,说道:“被抹除的字符说明,五洲十三岛,已经完全不存在这种物质了。”

    在这样的空间里,殷无极也听见了道的声音,看向谢衍。

    “圣人,您在和什么东西说话?”殷无极扯了扯师尊的袖子,眼底却带着些戒备,“此地奇异,如果是不知底细的东西,您不要随便回答。”

    谢衍摸了摸他后脑的软发,先安抚他,然后问红尘卷,道:“为何‘不存在’?”

    红尘卷的声音带着奇妙的“道”的韵律,祂说:“如果此间世界万年之前,因为人类的内部争斗而毁灭过一次。天道为了维持此世的存续,防止人类重蹈覆辙,那个会引起世界毁灭的物质,是否该从世界的本源‘抹杀’?”

    “当这种物质消失了,概念,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红尘道化为无形无象的道,声音玄之又玄:“自上古至今,被抹除的概念,不止一个。”

    “不如说,整个世界的‘道’,已经被完全改变。科技文明沉下海底,重新繁荣的,是人类的修真文明——”

    “什么是科技文明?”殷无极问。

    “炼器,本质是由天材地宝铸成,以灵石作为能源,驱动法器,产生种种奇异效果。”

    红尘道:“如果,这世上再也没有灵石产生,修真文明还会存在吗?”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修真者越强,越是不断地消耗灵石。而其死后,灵气并不会进入到三界循环?”

    他踏足过鬼界,发现鬼界与人间的封闭区隔。

    红尘道并没有回答他。

    谢衍心念一动,尝试凭空构想着方才瞥见,流动在空间里的物体,却发现手中多出了那砖石般的物什。

    他恍然:“我们进入的这片埋藏在海底的空间,并非实体存在,而是一种‘概念’。在这里,只要想象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刚才那随着灵流飘到他们身边的琉璃屏,是在解答殷无极“万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问题。

    红尘卷确认了这一答案:“概念的储存之地,或者说,一种‘文明博物馆’。”

    虽然修真界没有“博物馆”的概念,但是“博物”二字的字面意义,殷无极还是能领会的。

    “原来,这些密密麻麻的空间缝隙,就是存放上古人族文明的地方。”

    “师尊,这回找对地方了,我们曾经走遍陆上与古战场,始终有谜团未能解决。”殷无极兴致勃勃,“上古时,圣贤行于大地,留下了《论语》《道德经》等传世之作,奠定了当前儒释道等道统的根基。”

    “而我们却只找到了六千年前的修真记载,无人飞升成为了终局。至于那段最繁荣的万年之前的文明,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伏羲、女娲、东皇太一……这些仙神真的存在过吗?还只是记载在书册上的故事?”

    殷无极一旦思索,就爱自己与自己说话:“可是我们按照上古遗留的书册修真,的确是修的通的啊。上古圣人,难道不是修真者?”

    “想当年,师尊还提出了一种假说,是上古仙神遭遇了此世之外的敌人,人类被怪物突袭,文明才尽数毁灭,留下的记载也不成体系……”

    殷无极想接近那些光芒闪烁的缝隙,此地的虚幻线条在空间里甩动着,迅速勾勒出一个不可名状的“概念”。

    谢衍立即意识到不对,顿时甩袖一拂,将那还未成型的“概念”打散。那如同水墨的线条顿时散开,消弭无踪。

    谢衍叹气:“在此地,不能随便说话。”

    殷无极眨了眨眼,道:“哦……”

    帝尊的随口揣测,竟然差点构筑出一个不可控的物体,此地不存在“真”与“幻”,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两人短暂商量片刻,谢衍又摇了摇手中儒卷,询问红尘卷进入空间缝隙是否有危险。

    “此地无法封存活物。”红尘卷解答,“但是,你们可能会遇到上古文明的照影,如果受伤,会真实反映在实体上。”

    祂并未言明,此地应该如何离去,只道:“等你们解开了秘密,就会发现,出口就在这些罅隙里面。”

    “选一个?”谢衍看着那些或是有光,或是暗淡的缝隙,问道,“你喜欢哪个?”

    殷无极随手指了一个泛着红光的入口,道:“先去那里?如何?”

    谢衍颔首,伸出左手,殷无极会意地牵上去,被他带着飘向入口,没入了幽光中央。

    他们进入空间缝隙后,感觉到身上有一股被拉扯感。倘若他们修为不是圣位与尊位,这股拉扯足以让他们在撕扯中碎成齑粉。

    当红色的光芒消失后,他们悬在一片遍布灰尘与烟云的天穹上,整个世界完全被冰雪覆盖,再无人迹。

    “这就是那个什么‘冬天’?”

    殷无极看向那宛如孤岛的一片土地,周围是冻结的汪洋,他轻轻降落在还露出一个尖尖角的塔顶上,俯瞰向属于“上古”的遗迹。

    这是一片巍峨宫殿群,被完全冰封,成为了万年之前的影像。透过透明的冰雪,依稀可以看见昔年朱墙碧瓦的辉煌。

    谢衍似乎看出了什么,负手立在冰层上,若有所思。

    殷无极看向匾额,上面的字,他还能辨认出。

    “神武门?”他念出来,恍然,“这里,是史料记载的……紫禁城?”

    第346章 上古遗迹

    “这片宫殿群, 进不进?”

    殷无极轻巧地落在城楼最高处,环视这名为“紫禁城”陌生的上古遗迹。

    宫殿所在处地势上升,许多比宫殿更高的建筑, 都完整地封存在了冰层之下, 落在低地里,显得像是一片汪洋。

    “冰层下的建筑,和宫殿完全是两个模样,可以去看看。”殷无极饶有兴趣,看向冰下的孔洞,“可以潜下去吗?”

    “先探索宫殿,不急着下水。此地空间错落,不太正常。”谢衍看了看阴云, 道, “这个时间里,世界已经不分昼夜, 处在永暗之中, 但你看那处……”

    殷无极望去,只见到处都弥漫着掺着烟尘的云层居然也被分开, 天穹呈现着龟裂的状态。

    “天裂。”谢衍依旧神情平静, 唯有眼里似有些许波澜, “这是在上古典籍中记载的异象,非常少见, 吾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殷无极拽着他的衣袖, 两人跃入被冰封的紫禁城宫殿群,上空浮现出一层透明的波纹。

    刚刚落地,殷无极就看见冰封的宫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往日的威严模样, 朱墙碧瓦,飞檐画栋。

    冰层里冒出气态的烟雾,奇异的幻象呈现在他们眼前,迅速构成堪称拥堵的人群。

    有戴着帽子,举着小旗的人声嘶力竭:“华北旅行团的,不要走丢了,御花园是直走,直走。咱难得来燕京一次啊,租汉服拍照的,在那头,先说好,不是强制消费——”

    “记得买珍宝馆的门票,30元一位。”一名身着不知哪个朝代的服饰的女孩撞撞身边的男伴,道,“线上购票,不然要抢空了。”

    殷无极站在宫殿下,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人群。

    “不是人族都灭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殷无极打量着,笑了,“这便是古人,与我们也没什么区别嘛。”

    “看样子,是一段历史的投影。”谢衍负剑走到他身侧,微微把他拉到一侧,让他躲开这些旁若无人的幻象。“跟着走吧。”

    这种突然只置于上古过去的某段历史中的感觉,谢衍习惯,但是殷无极颇有些不自在。

    “红尘卷会有这种试炼……”殷无极自言自语,“如果说这种能力是天道才具备的话,红尘卷……”

    “还不能定论。”谢衍不欲告诉他红尘道的事情,于是遮掩。

    二人跟着那华北旅行团的“导游”走了一路,听他讲解。“自从清朝最后一名皇帝溥仪退位后,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终于画上了句号……”

    “封建帝制,指的就是,从此不再有君王吗?”他道,“天人合一,君王就是最大的奴隶主,我却也不得不置身帝位之上,只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

    “上古会有其他的办法吗?”

    殷无极兴致来了,走得近些,隔着琉璃罩子去看那些封存的帝王用品,精美绝伦,却只是凡物,并无半分灵气可言。

    他的问题,并不能影响幻象中存在的“人”。

    在殷无极想要听后续接着的是什么朝代时,那导游又不说了,继续介绍皇帝与后妃的故事。

    这种勾起好奇,却又中途断掉的介绍方式,让殷无极抓心挠肝,委屈的垂下眸,道:“想知道答案。”

    “继续听听看。”宫殿的栏杆对他们形如无物,谢衍刚才进去看了一圈,又出来了,“这个名为‘清’朝代,在我等的时间里,记载非常之少,只是知道其存在,却不见史册传下……”

    在早年的时候,天问先生也曾带着小徒弟四海为家,几乎是刚刚从一个遗迹出来,就钻进另一个,挖出了不少失落的历史。

    但大多数出土的法宝记载,都是与修真史有关。与上古相关的,寥寥无几,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在海底遗迹亲眼见到数万年前的文明,他们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处于何种境地,在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的宫殿群中闲游,几乎忘记外界笼罩的浓浓阴云。

    不知何处传来钟鸣,殷无极的衣袂在风中飘动,这股气息显得阴冷而不寻常,他抬起手,道:“起风了?”

    谢衍不知何时拔剑,向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神色凝重:“后退。”

    妖风过处,那明媚阳光转瞬间收敛,阴云密布。

    那些古人的幻象就像是被摔破的琉璃,刹那间裂开无数缝隙。他们齐齐转过头,看向队伍最后跟随的他们,或老或少,他们毫无异样的脸,因为龟裂而有些狰狞。

    “不过是镜花水月。”谢衍抬手,用力一握,这幻象就像虚假的布景,被他彻底撕裂,露出真正的底色。

    “是海底幽浮吗?”

    殷无极看向那些聚拢在一起,无光十色的海底生物,它们外表透明,拳头大小,触角密密麻麻,布满粘稠的液体。由于向来集体行动,方才是聚拢成人形的模样,又因为致幻的黏液和气味,才构成了上古的幻象。

    幽浮构成的人影,发着陆离的光,齐齐在天色转暗时回望时,那些残缺的没有五官的“脸孔”,让场景颇为诡异。

    “别被沾身,有毒。”谢衍道,“它们甚至没有形态,就算破碎,也能与同伴的血肉重组复生,避开。”

    那朱墙碧瓦的幻象又褪去了,旧文明笼罩在冰川之中,无声无息,湮灭于历史的长河。

    或许是人类曾经辉煌的纪念,文明的碎片被封存在这海底,直到万年后有人闯入,造访此地。

    殷无极身形一转,就站上了屋檐,再俯瞰时,他见到这片凝冻在冰川里的宫殿群下,有着蔚蓝如海的波涛。

    可定睛一看,那分明不是波涛,而是冻状的幽浮组成,像是扭曲的长蛇,时而陆离变幻,五光十色,幻化为曾经涌动的人流。

    耳畔似乎还有喧嚣,他们谈论新年、生计、历史与远行。他们是时光里的蜉蝣,走在历史的长河里,又转瞬间随着洪流远去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还是极美的。”昏黑的风云之下,谢衍落在他身侧,收剑时,不染半点尘埃。

    殷无极看向那淡蓝色的远行,感叹道,“万年以来,有些景象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罢了,不必打扰,我们走吧。”

    “以前在遗迹里,也难免会遇见一些奇闻异事。或许是墓主人的不甘,或许是大能留下的回忆碎片。”

    谢衍随他从午门离去,走向地势更低处的冰面,只见风雪漫漫。他们的脚底踏着的冰面,映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殷无极隔着冰层凝望片刻,看向那冰面下的世界,道,“要不要去看一看?”

    进入冰面底下的世界,极目远眺,是间距极近的高楼。有着森然的表面,有种钢铁森林的冰冷美感。

    此时,这些大楼外结着霜白,皆是没有人烟,牌子都掉了,工牌和办公椅扔了一地,然后冻成了冰雕。路边横七竖八的倒着两轮的代步工具,最后锈蚀,成为废铁。再走一段,有些门面外有着红色的涂漆,用醒目的大字写着“旺铺转让”,价格一低再低,最后没有再更新。

    灰色的围墙上,悬挂着红色的横幅“不要战争,要和平”“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保卫我们美丽的家园。”都已经十分暗淡,好似人族最后的挣扎。而一些广告牌上,还贴着着“经专家测算,冰河时期到来,还剩下x年”的提示字样。

    这些房子,不知何时全空了。在末日逃亡的人如潮水,撤出了钢铁的城市,不知奔向哪里,又该去往哪里寻找新的家园。

    道路上已经结满冰雪,还有部分被冻结的铁疙瘩,整整齐齐地停在路的两边,像是封存的标本。

    “这种倒计时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魔君得以从时间空隙中一窥上古,他摸着下颌,道,“毁灭人族的,最终还是人族。”

    “在灾难面前,人无比脆弱。”圣人谢衍道。

    “上古时期的人族,真的完全毁灭了吗?”殷无极看着这一切,感叹道,“这真的是一种,非常辉煌的文明啊。”

    没有修真,没有无所不能的术法,只是以人之躯,就能构筑这样特别的城池,想想都值得赞叹。

    在城市里还能见到许多痕迹,例如名为“公交”的大型车辆,名为“地铁”的地下交通,他们没有过多停留,研究这些封存在冰雪里的东西,而是打算去寻找藏书的地方。

    既然被天道封存起来,史料可能还未腐败。还好语言是承继的,他们需要得到更多的记载。

    最终,他们找到了名为“图书馆”的地方。

    在没有人迹的城池里,偌大的场馆之中,只有他们两名读者。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字迹模糊,不能再看了,但是还幸存下不少书册。

    早年,天问先生谢衍见到未读过的书就走不动路,此时,面对浩如烟海的古籍,他的眼神明显波动了。

    “想复刻一遍?”殷无极对他很是了解,捣了一下师尊的腰侧,笑了,“全都记下来,需要的时间很长的。不如考虑带走。”

    “应该是带不走的。”谢衍拿起一本旧书,尝试收到袖里乾坤,却纹丝不动。“这和我们的修真之法,已经不是同样的东西。”

    “《君主论》,作者的名字好怪,但是写的蛮有趣的。”

    “《资本论》,这作者姓马吗?为什么还有个后缀。”

    殷无极早就开始挑选能看的书了,抱了一堆,几乎完全栽到了知识的海洋里,就差打个滚了。

    谢衍则是在书架边席地而坐,他过目不忘,看书极快,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徒弟的问题。

    “先从这个看起,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封建君主制结束后,会诞生什么样的社会形态。在这上古的历史里,各国都有不同的解释。”

    谢衍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划过古旧的封面时,动作很是优雅。他把书推到帝尊一侧,那折页的地方,被他取到手上,顺势接上。

    “原来,史册上不止唯一解。”殷无极仰躺在书册之间,长发披散在谢衍的膝上。

    这是一段难得平静的时光,一圣一尊窝在这书架下的角落里,又难得回到了私塾中,师徒之间激辩的过往。

    “想要让臣子的心不散,必须统一思想。”谢衍强调道,“你若让朝中的反对声音盖过你,甚至会背刺君王,你如何执行你的帝命?权威,权威,陛下,你的手段还是不够狠。”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才是遏制一切思想的来源。”殷无极反驳,“朝中若是没有反对者,君王闭目塞听……”

    “重要的是财权,没有这个,一切都是虚的。”

    “你得把军权收回来,没有武力,哪来的保证。”谢衍道。

    “还有这个概念,自由市场……”殷无极顾左右而言他。

    “……”

    原本两人引经据典,现在各对着书本,辩论的范围又增加了。

    第347章 师徒问答

    “学海无涯”。饶是谢衍, 也不敢说自己已经抵达了彼岸。他只是在这漫无边际的海洋中,泅渡的更远而已。

    但世人将他视为离天最接近的男人,将他视为全知全能的象征, “天问”之名, 无形中成为了禁锢他的枷锁。

    圣人如今的座下弟子、客卿、诸子百家乃至偌大仙门,历来对他提出的说法马首是瞻。就算有人心有怨气,也只能暗地里阴阳几句,成不了气候。

    谢衍办事畅行无阻,却难免没什么趣味。

    所以他总是想起当年,殷无极还是他首徒时,虽然在行动上与他保持一致,但他私底下与师尊的争端从未停过, 也是唯一敢质疑他的人。

    谢衍登圣后, 初为仙门之主,仙门百废待兴, 殷无极从旁辅佐。当年的无涯君, 谦谦君子外表下仍然桀骜不驯。

    面对仙门山头林立的局面时,谢衍忍让, 背地温水煮青蛙, 稳步收回权柄;殷无极偏偏刺他“绥靖”, 与他吵架过,冷战过, 却对个中原因心知肚明。

    所以, 这对师徒明面上有矛盾,但是当圣人左右掣肘,必须打开局面时,谢衍儒雅温和, 表现的善于倾听;殷无极却大开大阖,行事看似无章法,实则替师尊执剑扫平。就算领了罪名,他也甘心。

    从最初的学术之争,到政见,最后道路背离。千年的风雨,最后落满两人双肩,道别时,一片惨淡狼藉。

    但那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

    海底最深处的空间缝隙里,这名为“图书馆”的藏书之地,本该是冰雪覆盖,通透明净,但是此时莫名地黑了天,冰封的琉璃窗外,黑雾涌动盘踞,好似海底生物的窥视。

    藏书之地的内部安静无声,唯有两个读者,将封存此地,记载着失落文明的书籍装进脑子里,殷鉴当今。

    古老的馆内烛火通明,谢衍垂眸,正迅速翻看着一本书,将内容全部印在脑子里,身侧垒着堆积如山的典籍,都是刚刚看过的。

    这样沉浸于学术的时间,他本该物我两忘,可他轻轻一动,却感觉到身侧挨着一个人。

    殷无极也在同样快速的翻动书页,看到精彩处,他甚至还会自言自语几句,甚至靠在他的肩上,亲密地蹭一蹭,像是漂亮慵懒的小兽,正在从他的抚摸中寻求精神的同步。

    谢衍一边抚摸他的后颈与墨发,一边给膝上的书翻页,动作自然而然。这并不互相打扰,殷无极看的酣畅淋漓,也会情不自禁,凑上来与他交流几句,寥寥数语,就能交换观点。

    “红袖添香夜读书”是文人雅客诗文里的至高浪漫。

    圣人虽然断情寡欲,但帝尊这种等级的颜如玉,进可与他激扬文字,谈论大道;退可温柔小意,举案齐眉。他自然欣然笑纳。

    不知读了多久,连灯烛都快要燃尽,两人身侧未看的书籍本来像座小山,现在只剩下寥寥几本。

    谢衍好久没读的这么酣畅淋漓,将手上的书合起,正是心情好的时候。

    他摸摸靠在他肩上的帝尊的墨色长发,见他扬眉,微笑道:“陛下看了上古的典籍,对如今的五洲十三岛,有什么看法?”

    殷无极将书倒扣在膝上,伸了个懒腰:“人族内斗,制造冲突,终而自取灭亡。在五洲十三岛,每个道统族类,都有着超越上古人族的力量,倘若斗起来,十个世界也不够灭的。”

    谢衍颔首,神情舒缓,赞许道:“所以,天道将三界隔绝,又在五洲十三岛设置天道结界,让各个道统犹如孤岛,不可能连在一处,也是为了维护天下秩序。”

    “但是,堵不如疏。倘若各家道统彼此畏惧,不肯接触,亦或彼此仇视,那么此世只会永远停留在一段历史中,无法向前。此间天路还不知何种模样,如果还是各自为战,哪有未来?”

    在烛光下,谢衍展开红尘卷,儒卷上幻化出五洲十三岛的地图。

    谢衍只是随手指点,就把他目前牵头连在一处的几个版块点亮,淡淡笑道:“要合作,而非对抗。交流,而非封闭,上古时所谓‘全球化’,如今吾以‘天下大同’注解,也并无不可。”

    他主导的并非仙门,而是妄图推翻天道的旧秩序,重新制定三界的新格局。

    那么,天、人、鬼三界,一界也不能少。人、仙、魔、妖、鬼,谁也不能落下。

    殷无极却笑的不屑,道:“照我说,天道多此一举。隔离,这当真能阻止战争?只不过是把战争压缩在了各洲之内,时不时降下些许矛盾的种子,教所有的人,在同一片大陆争夺资源罢了。”

    谢衍腰侧还悬挂着红尘卷,此时那寄居其中的“红尘道”沉默着,等待着两位至尊的答案。

    于是,圣人盘膝而坐,腰身挺拔,白衣如同皑皑雪山的影,在熹微的烛火中看向正襟危坐的帝王。

    “陛下有何见解,吾洗耳恭听。”

    帝尊抚平衣上的褶皱,以一种论道的姿态,肃然道:“天道将道统分为三六九等。以过去的北渊洲为例,天道规定一小部分的大魔,将会永恒地奴役大部分的魔民,天令其蒙昧痴愚,永不开化,固然维持了北渊洲的千年稳定,但这是以天道的神权背书,将制度的合理性建立在‘永不流动’的基础上的。”

    这位年轻的帝尊亲手结束了这段蒙昧黑暗的奴隶制历史,将历史亲手导向了封建帝制,从此洪流浩浩汤汤,大门轰然打开。

    权力却并未蒙蔽他的双眼,殷无极从启明城的废墟上离开,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时,心里仍然有着遥远的理想国。

    他很清楚,“帝王”不是历史的终结。

    但他在踏入这座上古的藏书阁之前,对于那遥远的未来,并没有一个实质性的概念。

    这样不对。但,什么是对的?

    现在,他似乎有了答案。

    殷无极摊开书册,指着上古的世界历史,描摹着那世界的航线,淡淡笑道:“原来上古时,已有先人给我等指引。君主制该如何革新,可以立宪,甚至可以彻底革去君主的存在,成立‘政府’。”

    “如今的北渊还需要君王,或许,迟早有一日,他们会不需要本座。等我帮着北渊,走完这段路,算是不负子民了。”

    殷无极的神情本是端然沉肃的,想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样的未来,有些如释重负,冲着谢衍弯起唇,笑意盈盈。

    “等我的子民不需要我的那一日,我就可以退下来,回到您身边了。”他扶着膝,凑上去,眸子闪闪发光。

    “圣人,您会要我的吧?”殷无极悠然神往,“到时候,我悄悄地回微茫山,隐姓埋名。您把我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就好。”

    殷无极语速快,没等他回复,或许是不肯听。他的眸子又含着几分似水的柔情,凝视着他,道:“圣人啊,你与我,能善终的吧?”

    他想过无数条结局,但那都是用鲜血来换的,他知道,不以尸骨铺路,以北渊魔修的尚武好斗,权力很难进行和平的更迭。

    下位者对于魔尊的敬仰刻在了骨子里,将他视若神明。

    但是,魔修崛起的本质,就是杀死更强者。这是道统决定的,是摆脱不了的魔性。魔尊也不例外,将会是全天下魔修敬畏又窥伺的目标。

    “想那么远。”谢衍定定看他片刻,见他眸底对于权位不存贪欲与留恋,一如当年干净热忱,微微晃神。

    身居高位,多么的寂寞萧索。他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心恋栈权位,将帝位当做沉重的背负,而非耀眼的荣光。

    他教出了多好的帝王。

    谢衍撩开他的发,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温柔道:“……想回家了?”

    殷无极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又顿住,拨浪鼓似的摇起头,道:“还有责任没有完成。”

    谢衍觉得心疼又懊恼。北渊政局动荡,他家小崽儿虽说被背刺了,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打算迎难而上,显然是愈战愈勇了。

    见师尊漆眸深深,似乎有些不悦。殷无极很会读他的情绪,又笑着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眼睫,微笑道:“您不要怕啊,等我回家的那一天,您得迎接我,隆重一些。”

    他描绘着,想起魔君的身份,却又顾忌起来,怕影响了师尊名誉,于是把待遇往后挪了挪,提要求道。

    “……就算不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好歹也得给我在天问阁腾个房间出来吧。还有,您收的三个小师弟,您得带到我面前,教他们好好叫我师兄。”

    “好。”谢衍见他说些天真的孩子话,哪有不应的。

    “圣人要是不介意,我甚至不需要独立的房间,与您住一块也好。”殷无极见他应的干脆,连忙顺杆子往上爬,得寸进尺。

    “您如今还为了保持人性,行止坐卧如常人吗?那么,您的床榻上,多加一个玉枕,一床被褥,也是可以的吧?”

    都是些没有影子的未来,殷无极描绘的煞有其事,谢衍无奈笑道:“那都是多远之后了?”

    “退休的事情,得早点想。”殷无极抱住他的腰,蹭了蹭他的肩膀和耳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到时候,圣人可不许养其他的小情人,本座倘若更名换姓,是不是能有个名分……”

    殷无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有点求着的意思。

    在谢衍回答之前,他又把话头收回去,故作不在意地笑道:“骗您的,本座何等身份,怎会在意这点虚名?”

    谢衍也不拆穿他,由着他在这深寒的海底时空缝隙里,露出柔软多情的一面,不似君王雍容矜贵,成了最初窝在他怀中撒娇的少年。

    这样的安谧没有持续多久,烛火被妖风熄灭。这座寂静的馆内,弥漫起一股腥烈的风。

    这时空的缝隙中,不乏在空隙中游走的上古妖兽。

    “有不速之客围拢起来了……”殷无极一手环着谢衍的腰,另一只手,却按上了放在地面上的无涯剑,剑锋泛着冷光。

    这位容貌昳丽多情的魔君,舔了舔唇角,露出致命近妖的笑容,道:“久违的并肩作战啊,圣人。”

    若是曾经的谢衍,会上前一步,将他的好孩子护在身后,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如今,他怀中的帝尊已能与他分庭抗礼,他亦承认这一点,同样握住了山海剑的剑柄,剑锋点地。

    “让吾看看,如今陛下的剑,能有多疯癫。”

    第348章 海兽巢穴

    久远之前, 在尘世凡间的寻常午后,少年殷别崖也曾赖在师尊膝上,被他的宽袍白衣覆着, 藏在他的怀中, 央着他讲些故事。

    从帝王将相,传奇志怪,到英雄美人。

    他想听,谢衍就讲。

    在这海底幽诡的时光缝隙里,殷无极跪坐在他面前,侧过头来,他同看一册典籍,容光是静水里盛开的幽昙。

    他时而蹙眉, 时而欢笑, 与他讨论着什么,眉眼昳丽如春。

    这样的时刻太安谧, 谢衍的环着他的腰, 有些不情愿将他的凤凰儿放出去。

    “突围?”殷无极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愿,单手按住剑鞘, 抽出锋刃, 仰头笑着看他, 绯眸中带着疯。

    “此地封闭,去楼顶 。”谢衍微微侧头, 不去看他炽热的目光, 苍白脖颈如玉秀致。

    “可惜未能看完剩下的典籍。”殷无极与他笑谈。

    “已然看过上古文明的核心,可以将上古乃至五洲十三岛的大部分的历史接续起来,为当下做些参考。”谢衍觉得已经够了。

    就在此时,蜂拥而至的海兽破窗而入, 琉璃碎了一地。

    风波海底封存着上古的文明,并无修士大能的踪迹,唯有适应环境的海兽无孔不入,在空间缝隙里游荡。

    他们在此地停留太久,磨牙吮血的海兽被吸引而来,将这栋楼层层包围。

    殷无极拔剑而起,余波震荡,将冲上来的奇异海兽瞬间斩杀,鲜血呈现环形迸溅,为两人圈出了一个真空地带。

    谢衍下意识地拢了拢怀中,觉出其中空荡。从他的庇护中离去的少年,此时回身,凝望他时,眸是秋水的波。

    殷无极拭过剑锋,面前是血雨纵横,笑颜冰冷:“不过是些孽畜,想要对圣人不敬,全杀了。”

    谢衍从他背后走出,单手执剑,剑尖点地,从这片真空地带走过,衣摆轻盈,如行于天水之间。

    后发而至的海兽退缩了,它们无端畏惧谢衍身上看似柔和的白色灵气,迟疑着不敢扑上来。

    这一瞬来自本能的迟疑,是完全正确的。

    谢衍抬剑,白光乍现,璀璨如落星。

    山海剑光湮灭后,此地除却横飞的血肉与骸骨,再无其他。

    殷无极踩着窗台,轻巧地跳出上古的藏书之地。方才还是冰雪世界,此时天色擦黑,霜花坠满的街道上,正游荡着无数危险的海兽,是一片片巨兽的影。

    “圣人,那里是空间缝隙吗?”殷无极足踏虚空,轻盈地落在谢衍的身侧,笑容淡淡。

    他们向云层之上看去,那里有一道天的裂痕,还有接连不断的黑雾从其中溢出,如同涌动的潮。

    圣人站在楼顶上,衣袂当风,俯瞰着遍布街巷的海兽。

    这些海兽自上古繁衍至今,常年生活在幽邃的海底,从未见过真正的阳光。没有眼睛,没有神志,攻击性极强,只有吞噬和捕食的本能。

    谢衍神识纵览过全城后,眼眸闪烁异彩,道:“这些飘动的黑云,看上去像,却并不是。陛下,海底是不会有云雾的。”

    殷无极看了片刻,才发现黑云被黏连的痕迹,原来是无数小型的海兽组成的巨兽,触肢如同蛛网般织在一起。

    这类海兽没有固定的形态,可以在海底自如流动,受到切割攻击后能够重组血肉,化为一体。它们太多了,组合在一起的体积足以遮蔽海天,让一切陷入黑暗。

    殷无极恍然:“看上去是天之裂痕,实际上,却是活着的海兽吗?”

    谢衍颔首,然后指向天裂中混乱的灵流,道:“并非只有这一种海兽。”

    淡蓝色的海底幽浮坠落下来,如同萤火。它们方才还在紫禁城里组成古人的幻影,海底彻底漆黑时,它们开始发光,在天上飘动,如同梦幻的泡沫。

    这些带有致幻光影的幽浮,反射出海底的湛蓝,水波骀荡。越是漂亮,越是致命。

    谢衍的语气平静:“这些空间缝隙里保存的遗迹,是海兽盘踞的巢穴。我们面对整个上古延续至今的海兽族群,是一场恶战。”

    谢衍抚了一下腰间的红尘卷,此时,红尘道却又不示警了,祂大概有所预料。

    殷无极低头,看向他们破开的琉璃窗里,挤出一堆血肉组成的海兽轮廓,是刚才他瞬间斩杀的那些。他没有把血肉烧成灰烬,才半晌功夫,它们就被其他海兽同化,成为一堆蠕动尸块组成的怪物。

    殷无极不喜欢这种形态怪异,再生能力极强的海底怪物,蹙眉道:“只要留下一点痕迹,就会被吞噬吗?这生命力也太强悍了些……”

    谢衍淡淡道:“看似是一个族群,或许只是一只海兽。”

    殷无极笑了:“也不是不可能。”

    这座被冰封的大楼已经被蔓延的红色海兽覆盖,留下了腐蚀的痕迹,只要爬过,就会出现青烟。

    它们一边如瘟疫蔓延,一边与同族互相吞噬,血肉重组、鼓胀、爆裂,最后重组,融为一体,好似海藻的污染。

    重组后的海兽形态各异,表皮遍布斑斓的花纹,或是触肢、血肉乱飞,形态邪异;或者长满了嘴,獠牙森森;或者是腔内满是赤红色的触须,滴着腐臭汁液。

    殷无极尝试点火,半根触须烧了半天,效果不尽如人意。“看来烧光不可行……”

    此地毕竟是海底,就算无水,他的天生魔火也在这片空间里被削弱了不少。

    殷无极有点懊丧,看向快要蔓延到顶层的血红触肢,双足悬空漂浮,可半空中飘动的蓝色幽浮,却致幻又带毒,让他不能飞得太高,被幽浮沾身。

    剑法并不是很好的攻击手段,殷无极依旧在玩笑,单手按着腰间的无涯剑,似乎随时会出鞘:“圣人,本座总有种被鬼怪围城的感觉,好新奇。”

    谢衍一展红尘卷,唇瓣轻启,言出法随。

    “红尘秘意·寂。”

    殷无极很少见谢衍动用红尘卷,此时他悬在天穹之上,墨发飘扬,白衣凛凛。

    随着复杂的古文字被念出,圣人眸似寒星,唇色更苍白几分。

    谢衍暂时无法向他解释术法功效,但殷无极身为魔尊,战斗经验极为老道,正凝神看去。

    以谢衍为圆心,虚空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空隙。这些空隙连成一片,折射出奇异的线条,正在构成一张极为复杂的金色罗网,遮天蔽日。

    光芒穿过海兽身体,都会从中空掉一块。并非是破坏了血肉组织,更像是将部分血肉,转移到空间的缝隙里,让其自动解体。

    “空间术法……”殷无极看向谢衍,若有所思。

    白衣圣人两指并起,念动古音。红尘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每一次奥妙奇异的韵律响起,都会让海兽或是失去部分肢体,或是胸口出现偌大的空洞,或是干脆血肉崩解,散成一团肉泥。

    谢衍眉眼不动,神情冷寂,好似这种近乎剥夺血肉的方式,是一种温柔慈悲,而非残忍的杀戮。

    殷无极轻轻一顿,或许是同在至尊境界,他莫名听懂了这种蕴含“道”的复杂韵律,本能地知道应该做什么。

    在谢衍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时,这天地罗网完全形成,围拢的海兽几乎被完全附着在金色的网上,时间出现了大概十秒的迟滞。

    “别崖。”谢衍抹去唇边的鲜血,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

    似乎是心灵相通,他还未开口指点什么,玄袍的魔君旋身,单手抽剑,直接动了。

    “知道了。”殷无极意气扬扬,无涯剑上燃起焚天灭地的黑火,绯眸透着疯狂。

    “您给我制造这样绝妙的引线,当然是要我——烧光它们!”

    黑色魔火有着毁天灭地的威能,若是在地上,殷无极一把火烧尽这些邪异的海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在海底,魔火无介质燃烧,很难扩散。

    所以,谢衍不惜扭曲空间,让其更加紊乱,不但是给殷无极制造引火的空间,更是将每个海兽的躯体中都刺入一根引线,让殷无极点燃一根,就可以操纵魔火,将烈焰连成片。

    一瞬间,满天都是连成网的黑火,顺着金色的脉络蔓延。一切陷入巨网中的海兽,都落上沾身即灭的魔焰。

    毁天灭地的魔君再落地时,甚至还伸臂,将身形有些摇晃的师尊接到怀中。

    他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让他倚靠在自己的怀中,是温柔的护佑。

    在魔君的背后,天地燃烧,巨兽之影飞散成屑,一座城池在烈焰中焚灭殆尽。

    殷无极半分也不回顾,紧紧地抱着他,神情有些紧张,道:“圣人,红尘卷的消耗这么大吗?”

    谢衍并未回答,阖眸,身体忽冷忽热。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您不想说?至少,说一下您现在是什么状态,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吗?”

    他听到一个玄妙的声音,是之前的“红尘卷”。

    “扭曲全城的空间,给你制造这样的攻击环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圣人毕竟不是仙神,却贸然涉足神之领域,付出一些代价有什么稀奇的。”

    “他有没有事?”殷无极怔住,连忙看向师尊,却见他按着眉心,露出困倦的神色。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别崖,天之裂痕。”谢衍扯住他的袖摆,示意他向天上看去。

    那遮蔽海之天的海兽,如今已经是一团黑色的燃烧火球,在部分被烧尽,灰烬飘散时,海天终于露出了当初的罅隙。

    毫无疑问,这是空间缝隙的出口,至于通往哪里,就得看运气了。

    “总之,我们先出去。”殷无极不再犹豫,径直将师尊背起。正如曾经师尊背着少年时的他那样。

    当他的肩膀足够坚实可靠时,殷无极惊觉,看似无所不能的师尊,背起来时,竟然这样轻。

    时间窗口不多,殷无极化光飞去,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裂之间。

    沉睡的海兽巢穴,一切俱灭,归于沉寂。

    第349章 爱是劫难

    空间裂隙危机重重, 很不稳定。无数血红色的裂痕遍布幽暗处,像是赤红的眼。时不时还有暴风与乱流席卷。

    当年他们从鬼界归来时,殷无极还没有尊位修为, 是谢衍护着他出来的。

    那时他在空间方面的知识尚匮乏, 谢衍怎么说,他就乖乖地听着,左右师尊不会害他。

    现在师尊消耗了大量灵气,正是虚弱时。他现在已经是尊位大魔了,自然要挡在师尊面前,做足以保护他的男人。

    殷无极以魔气护体,他背着谢衍躲过陨星,正不知往哪走时。他却感觉谢衍虚虚搭在他脖颈上的手动了一下, 向他的右侧方指了指。

    “不能在此地待太久, 会迷失方向。”谢衍的声音很轻,他凑近殷无极耳畔, 道, “这些空间裂缝都透着死意,不对。先向灵流最活跃的地方去。”

    有帝尊护佑, 谢衍不用自己调动灵气。但现在最好的恢复方式是入定, 他不能, 还得强打精神替徒弟指路,先出去再说。

    “两股盘旋在一起的灵流, 躲。被卷入会被撕裂, 就算活下来,也会被卷到非常混沌的地带。”

    “遇到时空暴风,别走边缘,跳进中间的暴风眼。”

    “……”

    殷无极天性为魔, 长于破坏与毁灭之道。谢衍的术法与天衍造诣高出他许多,又在圣位待的更久,自然比他更了解这些三界奥秘。

    在谢衍的指点下,他们终于抵达一处具有稳定形态的星云处,看见物质飘散又凝聚,没有席卷一切的流体,也不见致命的雾气。

    “在这一带找找,或许有出口。”谢衍掐指算罢,声音又低了几分,有些疲倦。

    谢衍被他背着,没有半分抵抗。仙门之主向来是冰冷威严的,甚少显出这样信任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甚至没有调动灵气护身,接纳了殷无极魔气的保护。

    殷无极有种难言的荒谬感,是因为他太少见到圣人露出一点点的弱势了。虽然很担忧他的身体情况,但他终于有保护师尊的机会,也是竭尽全力,躲过了空间中的重重危机,很是秀了一下自己的进益。

    很快,殷无极看到了一个幽蓝色的缺口,用魔气稍稍探知,缝隙外透着他很熟悉的气息。

    “这个缺口,外界有魔气的痕迹。”殷无极道,“走这个吗?师尊。”

    “进去吧。”谢衍的声音很平静,说。

    殷无极完全信任他,就背着谢衍跃入缝隙。

    就在这一刻,方才持续积蓄灵气的谢衍,就在这时脱离了殷无极的背负,却不容置疑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与肩背。

    白袍将殷无极完全遮挡住,刹那间把周身灵气程度猛然拔高,完全覆盖了二人。

    肆虐到近乎疯狂的灵流转瞬即至,谢衍却自背后将徒弟完全护在怀中,与灵流猛然相碰。

    当然,直接对撞的是他,而非殷无极。

    “师尊——”殷无极睁大了眼,脸色骤然一白,这种被保护的感觉,与这些年来的每一次,别无二致。

    “闭嘴。”谢衍牢牢箍着他的腰,不让他挣扎,语气冷冽。“想活命,听我的。”

    碰——又是与暴风对撞。

    谢衍虽然不处于下风,但明显消耗极大,灵气保护薄弱几分。他却半点也不肯退,按着徒弟的脑袋,把他塞进自己怀里,牢牢地抱着他脆弱的小崽儿,把一切风刀霜剑挡在外面。

    “谢云霁,你——”殷无极显然是气急了,却又不能贸然去打乱谢衍操纵灵气,“圣人何须如此保护本座!”

    “吾与魔宫约定,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来。这东西,你挡不住,安分些。”谢衍的眼睛沉如寒水。

    在这飞速下坠的时空隧道中,迎面而来的乱流与风暴与他们正面相撞,甚至还主动索敌,夹击而来。

    没有一个,能够如方才风平浪静时那样规避。

    殷无极这才明白,谢衍为何方才不动用灵气,由着他喜滋滋地护着了。

    因为在进入这条裂隙之前的事情,他应付的来。而谢衍认为他应付不来的事情,他也根本没打算让他来受着。

    这一次,殷无极的修为足够他清醒着穿过时空隧道,看着谢衍如何把他一手护在怀中,一手捏诀,不要钱似的用着灵气,用各式各样精确的术法,处理这些眼花缭乱的危机。

    “还是不够强。”他心里想着,咬紧了牙关。

    他从未感觉到,时间如此漫长。

    *

    一切尘埃落定,谢衍终于带着他踏上了一片冰冻的大地。

    殷无极终于被谢衍放开,他看着荒芜大地上深埋的骸骨、耐寒的荒木与残缺的刀尖,带着魔息的风吹拂过他们身边,寒冷至极。

    殷无极蓦然惊觉:“这里不是空间裂隙,而是北渊洲古战场,我们回来了。”

    听了他的判断,谢衍的身躯在此时摇晃了一下,似是如释重负。

    殷无极见他摇晃,心中急切,顿时什么都忘了,连忙去接他的师尊。

    谢衍真的脆弱时,反而不肯显出半点弱点。他只是在殷无极的手臂上借力,试图维持站姿。但过度消耗力量,还是让他有些眼前发黑,身体沉重至极。

    “师尊,您怎么样?”殷无极扶着他的肩背,却触及一片潮湿。他显然愣了一下,将手收回时,看见满手刺目的鲜血。

    白衣染血,迎风肃立。圣人依旧是圣人。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紧缩。

    谢衍实在是太强了,等他登临圣位后,根本无人胆敢挑战他。

    除了那次主动剖骨外,这是殷无极见过他受的最重的伤,却是为保护他受的。

    “死不了。”谢衍见徒弟呆住,眼底的光摇摇晃晃的,好像要掉眼泪。

    他眼前发黑,却怕他又陷入自厌,连忙安抚道:“这种空间裂隙的处理方式,很难用言语解释,我教你一遍,下回你就记住了……”

    他心里真没觉得有什么,上回从鬼界回来,带了个小拖油瓶,也是这个难度。

    只是这次他的力量被红尘卷消耗了不少,气力不济,不慎被几个灵流破防,难免受些伤。

    倘若他在全盛时,又是一个人,走起来并不会这么困难。

    “谢云霁,你又骗我。”殷无极检查着他背部皮肉翻卷的伤口,喉中满是血味,艰涩道。

    “你若是提前和我说会遇到什么,我也能帮你……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

    谢衍完全没有要他帮的意思,甚至在制止他的举动。殷无极不了解情况,不能贸然出手打乱他的节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谢衍为保护他而受伤流血。

    谢衍也不解释,他已经没什么精力解释,只是随意挑了一个避风的岩石背后,席地而坐。

    他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拔孤绝,十分随意地对殷无极道:“撑不住了,入定一会。劳烦陛下护法。”

    “此地为北渊古战场,别崖的地盘,想来你是游刃有余的。”

    也不等殷无极点头,谢衍径直入定,沉入意识深处。这颇有些逃避的意思。

    殷无极心事重重,看着他道体上凝起淡淡的白光,背后染血的伤势缓慢修复着,蕴含道之灵妙。

    古战场处于北渊最北边,大魔都不敢擅入,是事实上的无人区。

    当年殷无极走入古战场,寻到被天道所控的北厄,斩了他的头颅,将自己的最后一名对手彻底杀死。

    古战场的危险之处,殷无极自然心知肚明。这是他能处理的危局,所以谢衍又放手给他了。

    谢衍入定,他来护法,就不能离开左右。所以,他手忙脚乱地找带着的灵草,按着配方的比例,配煎些调养身体、补充灵气的药,细细地煨在火上,等谢衍入定结束后就能喝上。

    “谢云霁这做派……”殷无极捣了捣火堆,火光忽明忽暗,他不知想了什么,恼的厉害,“他的掌控欲,简直没救了!”

    殷无极垂下头,肩膀耸动,越想越气:“危险的事情他来做 ,有把握的事情才放手,他以为他还是教徒弟吗,给本座设计历练,他来兜底……真是自负、狂妄、教人生气——”

    谢衍正在入定,无论小狗怎么对他汪汪叫,他也不会回应。

    “什么都自己扛,计划也不会和我说,只会给几个命令,其他半点也不需要我管。”

    殷无极抱着剑,坐在他的身侧,趁着他听不见,把满腹心事统统倒出来:“谢云霁,你这样强势霸道,这世上,除了我,谁受得了你?”

    他懊恼极了:“本座明明都追上了,圣人明明可以把压力交给我分担,您偏不。”

    “您还端着师长的架子,被您这么养、这么宠,多有闯劲的人,怕是都会贪于安逸,不肯离开您了。”

    他说罢,凝神看向黑暗,看见远处的针棘灌木里,似乎有什么在动。

    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如同跳跃的萤火,由远及近。

    殷无极很熟悉它们,这是古战场最常见的荒野狼群。

    他站起身来,以谢衍入定的岩石边为圆心,随手画了个圈,升腾起燎燎的魔焰。

    感受到魔尊级别的魔气,这是野兽都看得懂的威胁。荒野狼群顿时收回了扑食的爪子,在外徘徊一阵,走了。

    殷无极又回到谢衍身边,看着他如冰雪神像,动也不动,俨然是还要入定很久。

    他就这样跪坐在他面前,看着冰雕雪琢的圣人,痴痴念念的,眼也不眨,整个眸子里满溢着刻入骨髓的喜欢。

    他仗着谢衍意识沉在识海里,听不见,就悄悄伸出手,试探着抓住他一点衣袂,小声说:“喜欢您。”

    “好喜欢您。”

    “您这样好,我怎么可能不爱您啊……”

    这深寒的风雪中,白衣墨发的仙神低眉垂目,没有半点回音。

    殷无极也不求回音,说到底,爱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劫。

    他抓紧胸口,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揉在一起,那是涌动的情。他得到每一分的好,都会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殷无极爱与恨皆是极致,热烈的像是扑火的飞蛾。

    情劫发动,他十分难捱,就趁着谢衍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依偎在他身侧,在接触到一点冰凉时,他才觉得舒缓许多,脊背一片冷汗淋漓。

    玄袍的魔君完全靠了过去,如同缠绕的情花,攀援的藤萝。

    然后,殷无极趁着他双眸紧阖时,在他唇上轻轻一点。他的容貌在幽夜中静静盛放,却是无人欣赏品味。

    “圣人,您来渡化一下我吧。”他轻轻呢喃道。

    第350章 圣人与花

    三日夜, 圣人还在入定。

    位于北渊最北的古战场是一片雪风荒原,除却上古的亡灵与大妖骸骨外,就是游荡的野兽。

    殷无极守着他, 先是打退几波游荡的野兽, 又遭遇十五日一次的亡灵苏生夜。

    天色沉黯,血月高悬。在令人牙酸的破土声中,方圆十里复苏的骸骨都聚拢到此地,包围了擅自闯入古战场的他们。

    虽然他在周边布设了结界,但殷无极不欲让它们发出的噪声打扰到谢衍入定,特提剑地出去了一趟,将复苏的亡灵都碾成了骨头渣子。

    不消片刻,玄袍魔君回到圣人入定的地方, 掸去衣上尘, 如同聆听圣人言的弟子,跪坐在他身侧, 守着高寒缄默的神像。

    一颗赤心如顽石, 千年轮回不改。

    自从他体内埋入谢衍的灵骨后,那融入骨髓的吸引力, 让他们没有血缘, 胜似至亲。

    殷无极分辨不清那些潜滋暗长的情感, 只知道这种偏执的爱异常浓烈,被魔修道统扩大, 又被情劫扭曲, 成了极为畸形的模样。教他情难自禁,忍不住追上他的脚步,陷入病态痴狂的迷恋。

    “这样不正常,但我改不了。”他心想, 却膝行靠近,微微垂头,去感受他冰寒如雪的灵气,以弟子的姿态面对神姿高彻的圣人,才觉得灵台清明几分。

    这到底是药还是毒,他已经分不清楚。

    谢衍的伤比想象中要重,久到殷无极把这一带彻底清空了,他还是没有醒。

    玄袍的魔君只要走在北渊的大地上,龙脉就是为他所用。地表一阵动荡,自冻土下钻出表皮青灰,手持巨斧的巨人。

    他以拜剑之姿立于古战场,无涯剑刺入地表,自地底腾起的升龙之气转瞬间淹没了这些复生的巨人,让他们重新化为尸骸。

    古战场的凶险程度难料,殷无极时不时就要作战,将一切胆敢接近谢衍的怪物斩于剑下。雪风与灰烬漫上他的发,连同眉眼间的疲倦。

    他遇刺坠入海底,又随着圣人在空间缝隙穿梭,甚至经历数场恶战。有谢衍保护,他的力量还算充裕,但精神实在疲倦,全凭着守护师尊的信念强撑着,想要自己显得更有用些。

    可是,谢衍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让他有半点反抗机会。就是这种不计成本的“为你好”,才是他最沉重的负担。

    他拗不过我行我素的圣人,只得闷着气,由着他安排着,老老实实地为他护法,守卫到他从入定状态中醒来。

    殷无极刚刚战斗过,精神太倦怠,就心想:师尊还在入定,我悄悄在他膝上靠一会,偷会懒,他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挪近,谢衍护身的灵力并不阻挡他,反倒接纳了他的存在。他如愿靠近,轻轻调整姿势,想沐浴在圣人的灵气里歇息片刻,抚慰自己混乱敏感的精神。

    圣人惯常穿的白衣是锦缎冰丝织就,触感柔软冰凉。

    殷无极刚刚靠上去,就觉得如同被流动的云裹住,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甚至,他甚至过分地覆上谢衍垂落膝上的手背,轻轻扣住五指,玄色的袖摆也与他的白衣纠葛,缠作一处。

    君子佩兰芳,谢衍身上有股深雪与白梅的气息,清新幽淡。他就沐浴在这熟悉的味道里,全身的骨都酥软着,妄图抑制他涌动的情劫。

    “谢云霁,云霁……”在情劫最难熬的时候,他凝望谢衍的脸,唤着他的名,露出隐忍挣扎的神情。

    圣人阖眸,低眉垂目时,如仙神悲悯。

    谢云霁爱众生,不可能只爱他一人。

    但魔性贪婪,他偏要圣人的一切,永不餍足。

    *

    谢衍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化成一座木雕漆面的圣人像,手执儒卷,眉目慈悲如神灵。如此栩栩如生的雕像,却坐落在四面漏风的荒庙中。

    从褪色剥落的壁画上,还能窥见供奉的圣人昔年的辉煌。如今人迹已邈,香火断绝,蛛丝与灰尘遍布,青苔漫上神台,烛台锈迹斑斑,让衰败肆虐成灾。

    神像不能动,不能言。他的魂魄被困在神像中,好似被抛弃在时光的缝隙里,直到所有人都遗忘他的名字。

    圣人沟通天道,做梦,从来都不是毫无理由。

    他心如明镜,知晓这或许是某种未来的预兆,于是沉静地端坐在无人的神台上,一边潜心调动灵气修炼,一边等待任何可能的变化。

    时岁推移,谢衍感觉神像外壳剥落,风化成灰。虽然这不影响他的魂魄,但这种感觉很奇妙。

    雕像本就是木雕泥塑,尘泥在神台边积成一小堆,又夹杂些被吹进庙宇的尘土。漏雨的庙顶坠下雨露,让尘化作湿润的泥。

    不知何时,风送来一颗小小的花种,掉在神像剥落的泥灰间。

    一场春雨后,这颗花种居然发芽了。

    谢衍知晓自己入定养伤需要很久,在修炼闲暇,最大的乐趣就成了观察这株扎在神台浅浅的泥土间的小芽。

    春雨过去,它发了芽,一点稚嫩的绿尖尖,舒展出幼小的叶片,有些初生的懵懂。

    夏至,它有点热蔫了,叶子蜷曲泛黄,趴在泥土上萎靡不振。

    谢衍虽然在做梦,但也是在识海中。他心中想着下雨,天上很快就阴云密布,下雨了。

    为了避免雨水把这幼小的生命冲垮,谢衍甚至还有意调动灵气,让圣像手中的儒卷偏移些许,为它遮挡过盛的风雨。

    秋天,这株幼小的芽终于长大了些,长出细细的枝干,孕育出了第一个花苞。兴许是因为营养不良,花苞有些扁扁的,但好歹是有了点成长的迹象了。

    谢衍认出,这不是一朵寻常的野花,而是凤凰花树的幼年形态。

    凤凰花树说是树,实际上枝干细长如藤萝,花枝柔软,生命力顽强极了。只要有土壤可以立根,它就能活。在盛开时,火红的花朵如同凤凰的火焰,远远看去云蒸霞蔚,美丽的很。

    “土壤太薄了。”谢衍用神识扫过神台,发现神台太浅,土壤太少,凤凰花树是无法扎根的。

    小树苗和野草一般高,纤纤长的,零星抽出的几根枝条上,只有颤巍巍一个花骨朵,可怜又可爱。

    一草一木,皆是生命。谢衍有了决定。

    不多时,识海的天上降下雷电,第一道雷劈向泥胎木塑的圣像,一截木质的圣人手臂落下来,蕴着淡淡的灵气,精准地将花苗圈起,形成一个圆形的保护罩。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落雷将神台劈碎,让庙宇的砖石碎裂,露出裸露的黝黑大地。

    神台倾颓,漆面剥裂,一地的神像木屑。

    圣人像损了小半,面容仍然慈悲。但是圣像半边裸/露出木茬和泥胎,断裂表面不平滑,还冒着雷击的青烟。

    他十分满意:“圣像不过死物,断臂亦无妨。如此,小花就可以往下扎根了。”

    谢衍俯视过去,看见圣像断裂的左臂化为土灰,却成功地为凤凰花树的幼苗争到了更多的生存空间。

    随后就是数九寒天,瑟瑟发抖的小花收拢着枝干,依偎在残损的圣像脚边,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寒冬。

    第二年春天,谢衍再醒过来时,发现他养在脚边的幼苗又有了些变化,它的主干依靠着圣像,今年又多抽了几根枝条,缠在了残缺的圣像上。

    凤凰花树的枝叶细嫩,像是藤萝,顺着圣像攀爬生长,遮挡着他雷劫的焦损和断臂的木茬。

    远远看去,昔日威严冰冷的圣人像好似多了几分嫩绿的春意。柔软的叶片在风里微微晃动,沙沙作响。

    “因为它孤零零的一株,风一吹就会倒下,所以需要依附在大树边吗?”谢衍笑了,“不计一切代价的活着,真是顽强。”

    圣人容着这些枝条攀在他身上,如同伴生。他欣然提供庇护,然后看着它日益枝繁叶茂,直到秋天。

    “一朵、两朵……”

    谢衍每天都认真数一遍他养的花开出了多少个花骨朵,这一次,他看到了七七四十九朵成熟的花苞,由衷期待着它开花的一天。

    等了大半个秋天,他也没有等到。

    谢衍想,大概又要到明年了,也不知道外界过去了多久。

    却不料,就在第二日的晨光刚刚照进庙宇时,那缠在圣人像正捏诀的完好右手上的花骨朵,怯怯地绽开了。

    花朵火红灿烂,散发芬芳,让人见之心喜,难忘人间。

    圣人像慈悲,好似云端仙神,不似真人。此时半身绿萝为衣,指尖拈花,才是真正生在红尘中。

    谢衍低眉,静静地看着指尖的花,心境一动,似有参悟。

    遗弃之地的圣人像,与这株挣扎存活的凤凰花树,皆跌下了神台。

    圣像依旧不断风化剥落,凤凰花树却从根部与他长在一起,藤蔓从圣像半身蔓延到全部,固定住了即将倾倒的圣像。

    暗淡褪色的漆面剥落,藤萝就长过去,垂下一朵朵的花苞,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凤凰的火。

    它固定着圣像的躯壳,却又因为求生的本能,会蚕食他的养分。

    当初雕琢圣像的并非凡木,灵气在一点点地被汲取走,让木胎泥塑的圣像也逐渐内部中空。倘若表面浮现裂痕,花树的枝条就会用自己去填补,绞着,缠着,直到长在一处。

    但是它越来越美了,花瓣散落时,如同一场绯色的雨;含苞待放时,又缀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它看上去像是他家的别崖绯色的眼眸。

    谢衍不觉得放任凤凰花树汲取圣像灵力有什么不对,他不介意为这样美丽的陪伴者付出些代价。

    他甚至欣然乐见:“已经是无人参拜的圣人像,那就是一段死木。还不如用来养活一株活生生的树。”

    生机从圣像上逐渐转移到花树上。如此,圣人像朽坏的速度,比起自然风化快上许多。

    与此同时,扎根在破庙里的凤凰花树,顺着圣人像盘旋向上生长,顶破了屋檐,看到了真正的阳光。

    它的根部,仍然与化为朽木的圣人像长在一处,除非将它拦腰砍断,否则无法将这种根须相连的关系斩断 。

    “寻找生命的继承者,就是最终了吗?”谢衍看向已经被花藤完全遮蔽的天,似乎领悟到其中的寓意。

    他心想,他的树已经足够高了,可以不再凭依这段朽木。

    最后这座圣像的结局,应该是在花藤的包裹下化为灰烬,最后落入泥地里,成为它的养分。

    谢衍心中宽慰,觉得等到朽木化尘,这场梦大概就会醒。

    却不料,凤凰花树在向上生长时,留出了一个小小的空缺,让阳光与雨露落进来。

    万物有灵,长成的凤凰花树用自己的花瓣作泥,以自己的躯干为支撑,搭建了一个充满阳光与雨露滋养的小天地。

    它长大了,足以顶天立地了,可以保护扶着他渡过脆弱幼年期的圣人了。

    春去秋来,这早已离地许多年、被雕刻为圣像接受参拜、又在岁月里风化的朽木,居然在土壤中长出了一点根须,扎在了土壤里。一切都充满了新的生机。

    漂亮的绯色花朵一晃一晃的,扫过曾经是圣像的枯木那一丝绿芽,好似在欣喜。

    从毁灭,到新生。一切都像是命运的轮回。

    “原来如此,死与生,不止是继承,也是反哺……”谢衍终于参悟到真正的意义。

    他脱出那段朽木,雪白的魂魄轻飘飘地坐在了树上,抚摸着那些凑在他身侧的凤凰花,蓦然想起那在自己的识海里固执地种满凤凰花的小家伙,笑了。

    谢衍苏醒的时候,感觉到膝上睡着一个人。

    正是他心里念了许久的小徒弟。

    “怪不得梦到有凤凰花枝缠着我,原来是他,怪粘人的。”谢衍心里想着,莫名愉快几分,伸手轻抚他黑如檀墨的长发。

    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帝尊,这才慢慢醒转,眼眸朦胧着,低低喃道:“奇怪,怎么梦见我变成了一棵凤凰花树……”

    谢衍心里一动,没有作答,只是五指梳理着他的发。

    殷无极这才意识到不对,他抬眸时,正好对上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睛。

    那样融合着冷漠与温柔,无情与慈悲的圣人,此时眼底倒映出他清晰的面庞。

    “别崖。”谢衍捧着他的脸,温和唤道,“做噩梦了?”

    “不,那是一个很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