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帝尊护短
看到白相卿提前锁定了诗会魁首后, 殷无极就开始走神。
谢衍也不欲再停留,免得撞上两名可怜徒弟,让他们三观破碎。
当他们从树下离去后, 空间波动一刻, 恢复正常。
风飘凌再度看向那个方向,只见人群才后知后觉地聚集过去,那对少年少女早已不见。
“不对劲,那双绯红色的瞳孔……好像在哪里见过。”
风飘凌感觉到自己的记忆一片迷雾,对方的模样也没有丝毫记忆点。但那股违和感还是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只要细究就会头疼,显然是有修为远高于他的大能动了手脚。
可惜,他还是思维局限,不会往最大逆不道的方向联想。
不过, 谁又能想到, 那位拥有绯红色瞳孔,凛然而威严的魔君, 会化身为娇俏美丽的少女, 依偎在师尊的怀中,带着挑衅意味地向这位儒门大弟子示威呢。
“从诗会出来, 你的心情就一直很好。遇见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不告诉您。”扮作少女的魔君提着裙角, 轻哼了一段曲调, 愉悦地眯起绯眸。
谢衍提着七色琉璃灯,随他一同向前走, 不多时, 见到前方缀着一串串紫色花苞的古树,上面垂下数百条系着红绸的木牌。
来往行人,三两结伴,在此许下岁岁平安的愿望。
殷无极在周边小摊买了两条缀着红绸的空白木牌, 想要刻字,却又顿住了。“许个什么愿望呢……”
少年谢衍比起往日的他,喜怒要更加直截了当。“这又不是什么千年灵木,只是图个吉利。”
见“小青梅”不依赖他,白衣少年面露不悦:“与其向这棵树许愿,不如向吾许,还更容易实现。”
“还是算了。”殷无极勾起唇,却吐出天真而残忍的言语,“向您许了,就是在期待您去实现,我从不抱有这样的期待。”
“……”谢衍垂目,攥紧了琉璃灯杆。
他不需要去问愿望的内容,因为殷无极最终没有写下一个字,将空白的木牌挂在了树上。
“不着一字,最适合本座。”魔君站在树下,身姿挺拔如杨柳,笑着看向风中摇曳的红绸。
“本座之选择,不需要他人评判。”
“不求诸天,但求诸己。”圣人看向那花树中垂下的红绸,“这就是陛下的决意?”
夜色阑珊,灯影摇曳,树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魔尊的神识融入这浩瀚的人海中,随时警戒着,准备避开熟人。
忽然间,他仿佛听到某个名字,神识多几分注意,却听见讨论声从某个角落中传来。
“你看见了吗,陆家的那个背叛者。虽然早就知道他入了魔宫,混得还不错,但是这一次,他来到中洲仙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他居然还敢来?”
“他不但敢来,还敢出魔宫驻地。听陆老六说,在这条街上看见那家伙了,就在书铺那头……”
“老祖说了,如今魔宫是客,不能武力冲突,否则圣人要降罪的。但世家里多是看不惯那人的……”
“出什么事了?”谢衍走到他身侧,看见殷无极眉头深锁,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寒意,凌厉如出鞘霜刃。
“无事。只是在想,接下来去哪里玩。”殷无极很快收敛了神情,纤长手臂勾住少年谢衍的脖颈,若有若无地勾搭,心里却在想如何暂时支开他。
他环顾四周,瞥向远处的“第一楼”客栈,指着那空出的下联,任性地支使道:“云霁哥哥,我想要那家客栈最好的酒,老板以七百年的女儿红求一则下联,这酒,可与君痛饮一醉。”
殷无极只要甜甜地叫一声“云霁哥哥”。圣人的剑骨再怎么刚直不阿,也被唤的脊背宛如通电,什么都肯应。
“等着。”谢衍颔首,心想没什么难度,握住他的手细细揉了揉,温柔入骨的安慰。“很快就回来。”
之前几次,谢衍取奖品如探囊取物,片刻即回。回到原地时,殷无极都在乖乖等他,这次他也觉得如此。
却不料,这次白衣少年提着酒坛子,回到树下时,却发现那个总在等他的身影,不见了。
谢衍的脸色陡然一寒,还未来得及发作,却见一缕魔气在他指尖萦绕,牵着他走到花树之下,徘徊在方才殷无极刚刚挂上去的许愿牌边。
白衣少年抬手,取下原本悬挂的两枚空白木牌,却见到上面多了些龙飞凤舞的字。
一张木牌写着:“找到我。”
另一张隐蔽在红绸间,写着:“爱上我。”
谢衍翻开木牌反面,一块写着“一真一假”,另一块写着“亦真亦假”。
“连许个愿望,都真假难辨……”谢衍将两块牌子重新挂回去,手却伸入袖摆,触碰到了那沉寂的红尘卷。
“真是个难搞的小崽子。”他看似温和地笑了,唇角弯起,黑眸里却蕴着捕猎的烈光。
“看来,吾得辛苦些,把陛下抓回来了。”
他想要的,势在必得。
云端城汇聚五洲十三岛的修士,尊位大魔完全敛去气息,就算是圣人,也一时半会找不见他的踪影。
“一边和圣人躲猫猫,一边要帮臣子处理难题,真刺激。”
殷无极还化作红裙的少女模样,如同水滴藏入大海。
他不能大幅度铺开魔尊神识,因为这是向圣人暴露方位。
还好,当年他在教导将夜如何修魔时,这位天生的刺客,也曾教他一些隐匿法门,作为回馈。
他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悄无声息间追着那声音的来源,向着东方走去。
这条街道尽头是一片儒宗开设的书铺,可以买到仙门大多数开放的书册典籍,许多儒士文人视如珍宝,整夜在此流连,时不时与道友交流论道。
书铺内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文人墨客,都很安静。
唯有萧将军一身深蓝色武服,斜倚着书架,看着像是猫见了鱼,一头扎进书铺里的青衣书生,露出无奈的神情。
“陆平遥,你还要待多久?”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在寂静的书铺中很是明显。
“快了,快了。”陆机好久没有这么多书可以看,怕是把外界的所有事情全忘了。“要不然,你去外头逛逛,可以不管在下。”
萧珩嘶了一声,道:“外头都是一对对的道侣,里头都是书呆子。老子自己去逛,没劲,还得等你这小狐狸。若是能邂逅漂亮仙子,才算是不虚此行……”
他又嘴上没把门了,却不太认真。
但这直白的军中风格,在含蓄的中洲还是不受待见,又被书铺里的仙子们白了好几眼。
“白瞎了他这张俊脸。”萧珩一挑眉,听见别人小声评价,嫌他粗鲁。
几名儒士不知他的身份,抬眸怒目而视,道:“这位道友,不读书,就不要喧哗!”
“得,我出去。”萧珩早就呆腻了,拍拍武服上不存在的灰,一身轻地道,“老子去外头等你,顺便透口气。小狐狸,你买书就买书,快点挑,等回来接你。”
“好。”青衣书生头也不抬,手中握着一卷简牍,正沉迷书海中,都不知道自己在应什么。“回头见。”
在书生们的怒目而视中,深蓝色武服的萧珩施施然地跨出书铺。
他本打算去沽个酒,等会再回来接人。但他环视四周,神情有些古怪,懒洋洋的神情也不见了,琥珀瞳孔一瞬紧缩,好似锁定了什么。
萧珩那冰冷嗜血的神色,只存在片刻,转而又回归正常。
“沽酒去咯。”将军单手负在身后,悠悠然地走入熙攘人群。
这条街上皆是往来客,萧珩向前走,却见迎面走来一名身着华裳罗裙,簪着红莲花簪,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少女。
那美丽少女身形匀称,正提着旋转的七色琉璃灯。在经过他时,甚至还侧头,让墨色长发略略挡住莹白如玉的容颜。
擦肩而过时,深蓝色武服的将军停住脚步,那万军阵前也毫不动容的俊脸上,又出现了微妙古怪的神色。
如果他是一名合格的臣子,萧珩不该回头,戳破君王的伪装,而是应当学会装傻,把偶遇君王当成一个秘密。
但萧珩不是合格的臣子,他是跋扈的权臣,手握虎符的元帅,更是一名靠谱的大哥。
“请留步。”萧珩单手负在身后,深蓝色武服飞扬,身形高大俊朗,是极为凌厉的将领风范。
当他转身时,这位平时都极为靠谱的魔宫大将,却在用极其拙劣的手段与他尬聊,道:“今夜风景不错,姑娘、仙子……呃,妹儿,一个人啊?”
“……”殷无极没想到萧珩会拦下他,也顿时尬住了。
他在搞定事情之前,暂时不能用神识,不然会把师尊招来。而萧珩又收敛了魔气,隐匿在人群之中。
在他感知到萧珩时,魔宫的一二号人物已然正面撞见,避无可避了。如果他再做出躲避的姿态,反而更违和,不符合人设了。
殷无极也有点绝望,忍不住想:就算你认出来了,将军平时的情商呢,装看不见不好吗?
“……实不相瞒,仙女儿,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萧珩摸了摸下巴,继续装傻,“啧,你一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吧。”
萧珩看见少女眼中隐藏的一抹绯红,显然也是被他尬到,内心又崩溃,又想笑。
“……”魔君陛下面无表情,萧将军这个搭讪技术,绝了。
萧珩欲言又止,觉得自己要被灭口了,但是难得抓到他这女装模样,觉得不能轻易放过,就硬着头皮,继续进行他的尬聊。
萧珩揶揄道:“好妹妹,赏个脸?”
“不了,我和同伴失散了。”殷无极坚持人设,语气天真无邪,“刚才看诗会,人太多,人家找不到竹马哥哥啦。”
“……嘶,甭笑了。”萧珩被他这甜甜的语气搞了心态,觉得他甜美的笑容都阴恻恻的。
“呵呵。”殷无极又扬起唇,露出一个冷的让人发颤的笑容。
将军甚至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脖子背后竖起的汗毛,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陛下砍了。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笑道:“这样吧,待会我带你去找你竹马哥哥?这条街上,一个人走啊,还怪危险的。”
这样意味深长地说完,他又指了指隔壁酒楼的二层,再度邀请,道:“好妹妹,给个机会,请你喝酒?”
在旁人看来,是这位浪迹花丛,落拓不羁的魔宫元帅,就算到了仙门也不老实,不但在宴席上与合欢宫的姐姐妹妹调笑,现在出来逛夜市,又勾搭上了纯情无知的小仙子。
等到了酒楼,开了个靠窗的厢房,二人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陛下,你怎么穿成这样?”萧珩看着他敛着裙摆,正襟危坐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一口酒都喷了出来。
“要不是亲眼见着了……哈哈哈哈,这回我真是多了个好妹妹了。”他挑眉,“怎么着,急着找你家竹马哥哥,圣人啊?他怎么你了,你非得把他给甩开。”
殷无极不想回答他,闷了一口酒,声音恢复原本的清冽低沉,恼道:“萧重明,你烦不烦。”
萧珩笑得直拍大腿:“还好没给陆机那小子见着,他多崇拜你,见你穿女装,恐怕玻璃心都碎一地。”
殷无极:“……这么多话,想打一场?”
萧珩轻咳一声:“不必,不必,咱言归正传。”
殷无极倚着窗棂,也不顾忌,用醇酒润了润嗓子,淡淡道:“发现异常了吗?”
“当然。”萧珩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收了起来,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露出残虐的神色来。
“老子若不走开,蛇也出不了洞。”
萧珩又挑眉,萧疏俊朗的眉目,此时却如狼冷酷:“冲着陆机来的?那小子,在仙门有仇人,你才教我随行护着?”
“和他身世家族有关,我说,不合适。”
殷无极站起身,垂目看向人影熙攘的街道,道:“照理说,不会有人敢在仙门,对北渊使臣下手。陆机的境界不低,正常也不会选他作为目标。”
萧珩给自己倒酒,道:“如果要挑拨,对于魔宫使团里其他人下手,效果也差不离。”
殷无极:“不出手,但也有不少恶心人的办法。”
萧珩也知晓,陆机对过去三缄其口,一提到就沉下脸,或者是炸了毛,显然是心理阴影很深。
就算不是要武力对付,派人搞他心态,也是非常烦人的事情。
萧珩轻咳一声,道:“你方才说,和圣人走散,我不信。你把他支开,因为陆相这事儿?”
殷无极的确有顾忌,道:“如果是仙门的反对者,直接告诉圣人,他的风格,就是让事情不会发生,很难抓住把柄,借此让仙门让利。”
这位睥睨天下的君王,即使套着马甲,一旦摆出帝王的仪态,谁都不能抵抗这种凌驾一切的威压。
殷无极瞥向他,温言细语,道:“将军,这是个让他直面过去的好机会。”
萧珩一笑,多年共同打天下的目的,他也大致知道殷无极想做什么了,道:“行,我就去当这个英雄,救个美呗。”
“这小狐狸,回头得请我喝酒,得敲他几坛子。”
“本座喜欢一劳永逸。可惜,世家是仙门的一部分,暂时不能动,我等是客,暂时得遵守仙门的规矩。”
殷无极站起身,气度雍容华贵,走向窗边。
然后,他被裙摆绊了一下,身体前倾,差点跌倒。
萧珩神情微妙:“……”
殷无极扶着桌角,闭着眼,神情绝望:“……”
萧珩俊朗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但是很快,他就不再顾忌,弓着腰:“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第332章 杀神萧珩
书铺之中, 只有部分典籍可以购买,其他只能观看。
难得能来一趟仙门核心城池,找到部分儒宗的收藏。陆机很珍惜机会, 徜徉在上古典籍的海洋中, 看书极快,力求先囫囵将内容背出来,装进脑子里,之后再慢慢回味。
正当他弯腰低头,去取下一格书架中的简牍时,修长的眼眸却微微眯起。他感觉到,背后有着芒刺般的敌意。
但他并未回头,甚至不给半点多余的眼神, 食指搭上书脊, 将蓝色封面的典籍抽出,我行我素地翻看。
书铺门口, 几名锦衣荣华的世家公子走来, 随扈堵了门,行事骄横。
书铺里的散修们知道这些都是世家高门的公子, 背后是错综复杂的氏族势力, 实在惹不起, 纷纷退避。
“都出去,今日, 这里包场了。”那为首的世家公子说罢, 随扈散下灵石,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似是轻蔑。
场面一时有些难看。
会来书铺这等地方的,要么是散修, 要么是小宗门弟子。他们修真也修的清贫,面对地上散落的上好灵石,与世家大族的豪横态度,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去捡,全是凭着读书的一身硬骨气。
“儒宗的书铺,是开放给所有前来云端城的修士的,你、你凭什么赶人?”有人实在看不过眼,“就凭几个臭钱?”
“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赶出去。”
那为首的公子只是往身侧一瞥,就有同伴放出些许灵气,直接压的那开口抱不平的书生跪倒在地。
“合体修为……”
“君、君衡,半步大乘……”
众人神色苍白,原来这上门找场子的,才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而是修真界顶尖的天才,仙门世家最出色的继承人。
世家以四姓为首,分别是君、叶、陆、谢。
家族少主是一个家族最顶尖的天才,集全族资源供养出的修真者,修为自然不可能低。甚至有几个家族,少主的修为更是超越了在任家主,改朝换代也是指日可待。
由于姻亲与结盟关系,大姓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血缘关系,就算姓氏不同,按长幼排辈,多少都能叫一声兄弟姐妹。
“此地禁止喧哗。”陆机青衣朴素,不见多余的纹样,再转身,微微冷笑,“用铜臭玷污文墨,如此浅薄行径,此地不欢迎你们,滚。”
“陆二公子,数百年不见,好不容易遇见旧识,你却叫我们滚?”
那为首的世家公子君衡,身着紫衣,一身锦绣,面容俊秀斯文,“君家与陆家,可是世交,陆二,何必如此态度?”
“叙叙旧啊,陆二。”跟随在侧的男子一展折扇,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谢”字,极为显眼。“见到过去的朋友,态度也太差了吧。”
“听说你被带回家族,行了家法?”那名衣上带着叶家族徽的少年,在这群天之骄子中最年轻。
他以极为不在乎的口吻,生生揭开他的伤疤:“啧,那时我还在可惜,当年那个文采风流的陆家二少,因为心生妒忌,行差踏错,陷害同族兄弟,最后落的一个腿断了,手折了,还废了功法的下场,可真是天妒英才啊……”
“在那鸟不生蛋的蛮荒之地翻了身,抱上了大腿,就抖了起来,忘了家族的恩情与栽培?”
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的,则是同样身着青衣的年轻书生,面容冷然倨傲,态度高高在上,与陆机容貌隐有几分相似。
“陆二哥,你有什么可傲的?”他笑了,眼神带着讥诮。“哦,你已经被从族谱上除名了。我们陆家,可不能出入魔的族人。”
“不过,你去了北渊魔洲,倒是有点成就,看样子是巧言令色,有了靠山了。”
儒士们纷纷看向角落处拿着书册的书生。
他青衣白裳,木簪束发,不着锦衣绣带,垂在耳侧的发微微有些蜷曲,眼神冷漠倦怠,看上去只是个文弱的病书生。
他明明被称为“陆二”,身上却没有这些世家公子的倨傲,而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
“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陆二。”陆机的神情冷淡,像是看着一群脏东西。
“只有北渊魔宫,陆机。”
书铺中的散修儒士一时惊愕,他们看着这位清俊文弱的书生,分毫没有把他和北渊位高权重的魔宫丞相联系在一起。
前来与他“打招呼”的天才修士们,皆是陆机当年世家圈子里的“好友”。
他还是陆家二少时,他在一个极为封闭的圈子中,身边围绕着很多天之骄子。他们彼此间应酬、结盟、游乐,因为未来他们都会执掌家族,需要巩固世家间的盟约。
陆机,在他们之中却是一个异类。
陆二恃才傲物,独来独往,认为他们不把心思放在修炼正途上,反倒汲汲钻营,向来不参与这等交际。
这些人表面看着与他要好,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鄙夷了他多少遍,说他“清高”“眼高于顶”。
可是,陆二文采斐然,出色的太过,甚至提前锁定了陆家重宝“春秋判”的继承权,这样出众的天才,与他们简直不在一个位面,是在生生抽他们的脸。
陆机并不欲为自己辩解,就算他解释自己并未生出妒忌,当年的事情更是被陷害的,也不会有人听的。既然是徒费口舌,他也就不解释了。
青衣丞相的袖袍之下,攥着春秋判的手微微收紧。
今日,来的这几个世家子,侮辱的单纯是他陆机,不要紧。
倘若他们在此借着侮辱他,从而蓄意破坏北渊魔宫的名声,甚至影响到了与仙门的关系……
北渊洲的发展刚刚起步,许多地方需要依仗仙门。仙门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北渊却能以相对平等的姿态来到仙门大比,成为座上宾。
光是得到这种待遇,陛下,还有他们,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断不能因为他没忍住一时之气出手,造成不可挽回的隔阂。
可今日,他若是不出手反击,这些人只会得势更猖狂。说不定,他们更是背着任务来,要蓄意破坏仙魔之间的协议,才这般刺激他。
身负大乘修为的陆机,虽说境界不低,但毕竟是文臣。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极其熟悉他对敌手段,且境界都与他相差仿佛的四个人,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忽然,一个黑影砸来,碎裂声骤响。
那竟是一坛酒,却被暴殄天物地拿来砸人,投掷者注入了千钧魔气,教人冷不防间完全躲不开,醇香的酒液在空中爆开。
世家少主们用灵力挡住了些,修为弱些的,更是被浇的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其中刻意的挑衅意味,让他们神情难看,纷纷望向酒坛飞来的地方,怒道:“是谁!站出来!”
“扔歪了。”深蓝色武服的将军还保持着投掷的动作,他从容地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土,直起身躯,神情却不变。
他身形矫健,脚下带风,从外走入书铺内。有随扈尝试去拦他,他却正眼也未瞧一下,对方就被那酷厉血腥的煞气压的抬不起头。
那是真正的杀神,名副其实的“万人斩”,才会有的煞烈气场。
书铺中的书生们也受不住这种冲天的煞气,纷纷问道:“他是谁?”
世家少主们神色难看,道:“魔宫元帅,渡劫期魔修,狼王萧珩。”
“渡劫期?”他们在陆机面前可以仗势欺人,可渡劫期,于修真者来说,又是另外一个门槛了。
萧疏俊朗的男人被叫出了名号,却不在乎,他耸了耸肩,行走也带着风,笑道:“陆相,老子辛辛苦苦替你去沽酒,你不接好,浪费老子一坛酒,可不饶你。”
浓郁的酒香弥漫着,陆机看向他,神情怔忪,眼底却有隐隐碎光道:“将军,你……”
萧珩冷眼瞥去,嗜血的琥珀色瞳孔中,是沉沉的杀戮之气。见有随扈想拦他,萧珩也不动,魔气横扫,就让他们倒伏一片。
他带着笑:“不管你们什么来路,都给老子滚开。堵陆相的路,欺负文臣啊?这么没眼力见,也甭活了,用来做九重天魔宫的台阶也不错。”
说罢,萧珩径直踩上世家随扈的脊背,恶意地碾了碾,几乎踩断他们的骨头。
他像是踏过尸山血海,早就习惯了以尸骨为阶梯,神色没有动容半点,甚至旁若无人道:“小狐狸啊,书挑完了没?老子快要等你等的发霉了,挑完就喝酒去啊。”
陆机手里还拿着一本,还在头脑风暴这到底是谁的阴谋,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下意识道:“挑完了是挑完了……”
萧珩面上带着无所谓笑容的时候,心机极深,行事却更为狂放霸道,教人能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行,今天老子结账。”萧珩的右手本是背在身后,军中站姿笔直标准,显出挺拔修长的身形。
他从腰间解下乾坤袋,随手丢在桌上,“书铺老板呢?你们家的书,今日老子全包了。”
“……啊,连同,今天的损失。”萧珩咧嘴,看似在笑,眼神却冷峻至极,“先把陆相要的书收好了,回头问你要。”
“……损、损失?”老板战战兢兢。
萧珩走到陆机面前,转过身时,罡风四起,他的手中已然出现了一把红缨枪。
“你这屋顶,回头记得修,钱从里面扣!”
萧珩的枪尖划过一道半弧,毫无顾忌地指向了那些被他魔气压制,完全动不了的世家子弟。
“胆子可真大啊,敢欺负魔宫的人,当本将军死了?”
“还有,陆平遥。你现在又不是什么陆二,而是鼎鼎大名的魔宫宰相,凭什么教这群人拿刀指着?”
陆机这才从冰冷寒彻的过去中,彻底被惊醒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被囚于陆家牢狱中,将含恨的书墨写满墙壁的陆二。也不是那个在漂泊大雨中,拖着残腿逃离家族的丧家之犬。更非一朝入魔,困于狭小棚屋间,经脉堵塞的废人。
挡在他面前的将军背影坚实,魔宫丞相下意识地伸手,去扯他深蓝色的窄袖,却触碰到冰冷的银甲。
“将军,萧大帅,冷静,陛下他……”陆机冷静了些,尝试规劝他适可而止,不要惹出更大的麻烦。
可萧珩行事作风狠戾,要做什么,心中自有章程,哪里会听他分析利弊。
罡风四起时,那名为首的君家少主,直接被枪风扫出去十米远,跌进了瓦砾之中。
这座书铺不但墙壁破了个大洞,屋顶更是承受不住罡风,直接被开了个天窗,露出漫天的星斗。
有萧珩逼视,几名世家少主纷纷后退,他们似乎也没想到,萧珩会直接动手,更不欲与他正面冲突,有了退却之意。
此次他们挑中陆机言语挑衅,是为激怒陆机,逼他出手,给仙魔关系下绊子。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会想和萧珩这个彻头彻尾的杀神对上。
所谓,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他们有道途,有家族地位,动动嘴可以,都不乐意和这等万人屠对上。
“魔宫竟然敢对仙门的人出手,我要上禀圣人,北渊魔宫骄横暴戾,不肯与我仙门修好,更是在仙门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那陆家少主在魔气中微微发抖,显然是修为不足以为敌,但他还是上前一步,厉声道:“我要上禀圣人,陆机,你等着瞧……”
他还未说完,仰起头,却见一轮圆月当空。
月明之下,屋顶之上,斜坐着一名玄袍束冠的男人。
他衣袂飘飞,广袖当风,玄袍暗绣如鎏金,游龙鳞爪飞扬,隐然如流动。
“今日,可真是热闹啊。”那人含着笑,声音低沉醇厚,“听说有谁要上禀圣人,有趣,有趣。”
“细细说来,本座说不定可以代劳。”
月被层云遮蔽时,他的面容藏在黑暗里,只有一双赤红艳烈的眼睛。
当圆月横渡,他的脸庞完全显露在明光中时,每一名看见他容貌的人,都会屏住呼吸,折服于那凛然的威严美丽。
在仙门大比上,他们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掉这等超越尘俗的姿容。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
第333章 道是无情
凤箫声动, 龙蛇狂舞,天不夜。
白衣儒袍的少年提着琉璃灯,不紧不慢地行于灯市天街。他逆着人流, 如同君子涉水而上, 长歌采薇。
“听说,书铺那边,那群魔修与世家公子哥们打起来了!”
“有热闹可看?同去同去。”
少年略略回眸,神情平淡,却并未转身向那引起轰动的地方走去,哪怕他早已知道,他要寻之人就在那里。
他行至小巷边缘处,却见一个无人问津的算命摊支在那里, 幡上写着“一卦十文”, 迎风招展。
摊主是一名灰衣老道,白发长须, 眉目和善。
白衣少年走到他面前, 看着微微阖目,老神常在的道者, 问道:“道祖, 今日开张了吗?”
灰衣老道盘坐着, 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钵子,示意毫无收获。说罢, 他又捻须一笑, 道:“谢小友,是今夜的第一位有缘人。”
道祖的笑容和煦,看向他的面相,语气促狭:“圣人, 红鸾星动啊。”
“……道祖说笑。”少年谢衍顿了一下,视线随着道祖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的胭脂印上。
刻意留下的一抹红,是情人的吻,在白衣上格外显眼。
谢衍被老友抓包,难免也有些尬住,心想:那小崽子,化女相果真极为娴熟,连妆面都考虑到了,存心来坑师父了。
帝尊化身小青梅时行事不拘,恃美行凶,又爱撒娇,时不时缠着他索要亲吻,不给不依。如此肆无忌惮,好似他的心境也年少起来。
圣人化身少年时,也难免轻狂桀骜,禁不住激,沉不住气些。多数时候,他都依了小青梅的娇娇性子,遂了他的愿望。
为了维持自己高冷无情的形象,圣人缓缓阖眸,平淡道:“儒门三劫,为探索‘红尘劫’真意,吾牵涉俗世情缘,也不足为怪。”
“上一个呢?”儒道内部的蛛丝马迹瞒不过道祖,他知道“谢夫人”的存在。
“寿终。”谢衍也不避讳,坦然道,“吾保他无病无灾,无风无雨的一生。不算亏待。”
“无风无雨,亦无晴?”道祖又问。“今日亦然?”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圣人答非所问。
道祖也不深究,只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当他在灯市上有所际遇。
或许是某处开的正好的鲜花,偶然得到圣人回顾,引他流连片刻,观赏他灼灼其华的盛放,但也仅仅是片刻。
修到他们这个份上,已是极难动情,与寻常修真者,早已是天渊之别。
圣人无论如何在红尘上如何尝试,都是为了探索大道,直到踏上那向上的天梯。一二尘缘,想要撼动他的心境,还是荒唐了些。
倘若有无知少女还把他看做寻常男人,视他为世俗意义上的夫,期望他给予完整的爱与回应,恐怕是奢望。
正如那芳魂已逝的谢夫人,连大名都未留下,只有少许几人知道她的存在,根本不会记入圣人光辉的声名之中。顶多成为圣人偶尔回想过去时,记忆中掠过的一抹模糊倩影。
谢衍之名,已经承载超过了一个“人”极限,成为仙门的天。
天若有情,天亦倾塌。他不能塌下来。
平日里他是多么无懈可击。在这样的闲暇时刻,被关在神像中的血肉之躯想要获得一二喘息的余地,自然是可以允许的。
今夜的圣人不像圣人。当然,道祖也不像道祖。两位仙门至圣相视片刻,默契一笑,决定装作萍水相逢。
“少年人,要算什么?是事业,还是姻缘?”
“姻缘。”少年谢衍想了想,认真地数出了十文钱,在道祖面前排开,不多也不少。
“姻缘?”道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却见谢衍八风不动,稳若泰山,他知道撬不开嘴,开始起卦。
卦象既出,道祖摸着雪白长髯:“少年,你的姻缘,可有些麻烦啊。”
“虽然算不出来具体的方位,但是看你这有缘人的命盘,身份贵重,命格凶险,一生起伏跌宕……若只是萍水相逢,老道建议,还是不结缘。”
“不结缘?”少年谢衍垂眸,却转瞬弯起嘴角,负着手,隐隐有狂傲之气。
“吾一世纵横,还会畏惧凶险?不如说,正是如此,才更加有趣,更有挑战性。”
“小友每次都是这么说。”道祖捻须一笑。
“圣人需要在红尘寻找锚点,取悦自己,维持人性。最初许是几分利用,但到最后,再多绚丽多彩的故事,最终都是归于平淡,正如你许上一位红尘情缘‘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与圣人相交多年,老道难免多嘴几句。圣人倘若真正在乎什么,比起许下财富、地位、名分,你许下最重的承诺,莫过于……”
“平安。”
白衣少年拜别灰衣老道时,神色不再那样淡泊无波,而是带着深思。
当年,他对殷别崖那些密不透风的过度保护,精心规划的宽敞道途,殷殷切切的期盼,与圣人永远不松手的风筝线……
这些异样执着的心态,他是在希望弟子平安吗?或许吧。
若他只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没有走向第二条路,谢衍或许真的会执意,将他留在身边一辈子,做他最无忧的少年。
最后,他还是狠下心,将殷别崖放入北渊魔洲,看着金鳞从池中跃起,一遇风云便化龙。
谢衍看见他的凤凰儿拣尽寒枝,无处可栖,声声凄切,却不会在此时,教凤凰落在微茫山那棵思归树的枝头上。
他的命何其凶险,此时若是贪于安逸,就再也飞不高了。
“不,道祖想错了。”谢衍轻轻地想,却微笑起来。
“吾要的,并不是‘平安’,而是许以‘长生’。”
圣人许下过最重的承诺,莫过于“长生”。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圣人境寿数悠长,凡人的无病无灾,平安无忧,不过梦幻泡影。
他亲手扶着殷无极走上修真大道,看着他孤直的少年越走越远,见证他登临尊位,拥有与他同样悠久的寿命,可以共看日升月落,天地春秋。
大道孤灯,他已在巅峰许多年,回首往事时,已然明白一个道理。
最残忍的天罚,莫过于独自长生。
千门月淡,元宵灯近。多美好的红尘。
谢衍手中握着儒卷,走向人声鼎沸的方向。不多时,他见修真者聚拢在街前,共同仰望着那玲珑明月下的魔君。
玄色帝袍,倾城姿容,凛然威严,那是独属于帝尊的绝代容华。
少年谢衍看着他遗世独立的模样,微微一笑。
天下风流人物,唯独帝尊。
与殷别崖相伴大道,他也不算轻许长生。
圣人谢衍化身平凡少年,大隐隐于市,静观事态发展。这条文宝街上起冲突的世家子弟与魔宫势力,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存在。
“陛下,在仙魔盟约之下,世家率先发难,如何处理?”陆机身形挺拔,手执春秋判,看向那些发难者。
不但是萧珩,陛下专程来撑腰,陆机硬气的很,得意洋洋地瞥过去时,拉满了嘲讽,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这些龟儿子,不是要上禀圣人吗?报啊,老子怕个屁,技不如人,率先挑衅,又当众出丑,被老子打趴下了。”
萧珩琥珀色的瞳孔因为杀意更明亮,他横枪立在陆机面前,利落的深蓝色武服上,已经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在方才,这位万人屠枪出游龙,那两名被推到前面,与他过招的两名世家少主,一人的膝盖被打折,一时痛的站不起来;一人肩胛被刺透,鲜血浸透半身,皆是吃了大亏。
这还是他看在仙魔盟约的份上,下手有数。
否则,以他战场上磨砺出的杀人枪法,现在他们应该都横尸当场才是。
收拾世家子弟,萧珩出手已经足够。
殷无极依旧坐在屋檐上,明月下,淡淡地看向众人,道:“陆相是本座亲封右相,出言不逊,视同挑战本座,视同与北渊魔宫为敌。”
“萧重明,以德服人。”魔君开口,笑道。
“君王有令,以德服人。”萧珩一听这命令,瞬间就笑了,红缨枪尖划过一个半弧,指向那名君家少主的眉心,罡风自平地起。
“魔修之德,就是武力!”
萧珩笑容张扬恣意,杀意却冷如刀锋。
“陛下发话,你们若是打,就一起上!”
几名世家少主互相看了看,见魔宫将相都要动手,魔君虽不言不语,但独坐房顶之上,就是无形的威慑。
围观众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率先挑衅,结果被魔宫打了回去。
如此情形下,打输了实在难看。不如现在认个错,先撤为妙。
“……仙门大比期间,不私斗。”君家少主拉住谢家子,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笑道,“只是与陆相间有些误会。”
形势比人强,他试图激陆机动手,从中作梗破坏仙魔关系,给仙门大比找些不愉快,再顺便把陆机拉下水,失去魔君信任。
算盘珠子打的响,可萧珩从中横插一脚,他们估摸着不太打得过,更别提魔君压阵,今夜的挑衅定然是失败了。
“一口一个陆二,阴阳怪气的,真是不爽。”
萧珩负手,锐利瞳孔锁定了为首的君衡,冷笑道:“怎么,家族没教你们,什么叫做道歉的态度?”
世家子们神色难堪,不言不语。
他们哪知道怎么道歉?生平都是家族的香饽饽,谁又低过头?
那位与圣人分庭抗礼的魔君,宛如一尊神佛坐在高处,只是轻轻抬起手,强横的魔气就重重压在他们肩头,教他们喘不过气来,像是在对方手中苟延残喘的蝼蚁。
半步大乘的修为,在尊位面前屁都不算。殷无极如今还留着他们的命,看的是圣人的面子,而非家族。
“给陆相赔礼了。”形势比人强,他们最终还是折腰道歉。
“……”陆机正眼也不看。
早已形同陌路,他就算是恨,也是恨整个腐朽的家族。对这几个得志猖狂的同期,他从未看得上眼过,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样匆匆道歉后,他们也不期待回答,合力扶起受伤的同伴,低着头,在众人的目光下撤走了。
“事情解决了,你们慢慢闲逛。”
殷无极从屋檐上站起,绯眸扫过围观着他的人潮,神情本是漠然的。
但在玄袍帝君看到人群中白衣提灯的少年时,眼底就漫过万千流火,与他视线一触,隐秘而温柔的情就流动起来。
“本座有事,先走一步。”说罢,他的身影消失了。
陆机看着转瞬间没了踪影的陛下,捣了捣身边将军的手肘,迷茫地问道:“陛下这么着急,是去做什么?他怎么也不回魔宫的?”
萧珩心知肚明,却又打哈哈,糊弄道:“陛下家乡是仙门 ,可能起了些闲逛的兴致吧。”
陆机似乎很有和上司一起逛街的欲望,握拳,星星眼道:“将军,我等也在闲逛啊,哪能让陛下一个人,这多不合适。”
萧珩心想:“他可不是一个人。要是打扰到陛下和圣人约会,非得被陛下摁在地上揍。脑子没坏,干嘛去硬吃洪荒三剑。”
但他不能直说,只得道:“兴许陛下,红鸾星动了吧。”
另一边的小巷内,殷无极从那昳丽倾城的魔道帝尊,重新幻化为娇俏美丽的小青梅。
看着小青梅拢起袖,款款走来,谢衍却抬手抓住他的袖摆,将他拉到身前,俯身耳语。
“那两个牌子,哪个愿望是真的?”
“……您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殷无极笑意盈盈,亦然耳语,给出了似是而非的答案,“您觉得,我会许实现不了的愿望吗?”
“还有,您这样执着,非要实现我的愿望……”
小青梅弯起眼眸,促狭他:“您是什么万能的许愿星星吗?”
谢衍不答,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怀中。缩地成寸发动,两人消失在原地。
在云端城的最高点,钟声响起。
“陛下先前向吾许愿,想要天上的星星。”
谢衍解除了变化术,重现白衣凛然的圣人姿态,在夤夜的高空中展开手中红尘卷。
天边呈现出极为复杂的星象变化,那是圣人在拨动天时。只是一瞬间,本是月明星稀的寻常之夜,完全变了。
银河浩瀚,流星如落雨,在天空中形成盘旋的星云漩涡,光华万丈,璀璨至极。
圣人启动红尘卷,颠覆天地,却只为博情人一笑。
伴随钟声,地上天河点燃。
不知何时,云端城街巷中装饰上了星灯无数,同时点亮时,是燃烧的烽火,是燎原的光海,是天上河汉坠入红尘人间。
这天之上,是此世之巅的圣人,操纵着堪比天下之道的红尘卷,创造出的壮丽奇观。
这天之下,彰显的是仙门极致的华美与豪奢,更是仙门之主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
云端城天不夜,此时更是人声沸腾,皆为这一幕奇观而惊叹拜服,折服于仙门的大气磅礴,在繁华流景中流连忘返。
圣人将星河投射在整座城池的上空,也算是实现了,将迢迢银河从天上拉到人间。
“如此,人在星云里。”谢衍拉着他行于天际,拂袖一挥,星云流动,望帝尊的身侧而去。
殷无极伸手,摘下一捧光芒,虽然知道这是虚影,却格外真实。
“这下子,真的是手可摘星辰了……”
他绯色的眸瞳摇晃着,好像要甜的溢出蜜水,神魂都浸透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身体轻轻颤抖。
“……上古时,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今日,圣人不惜启动红尘卷,布下如此奇观盛景……只为一个荒唐的愿望。”
“勾着圣人不放,引诱您做这样出格的事情,这下,本座真要成为祸世魔君了。”
“话不能这么说。”谢衍见他笑容真切,就觉得值,心里也有几分微妙的愉悦。所以也不把启动红尘卷的灵气消耗当回事。
他把一捧星云当做珠宝,缀在魔君的鸦色鬓发间,微笑道:“给陛下摘星星,哪里荒唐了?”
第334章 北渊崛起
九重天魔宫, 又是明月夜。
见微殿正掌灯,殷无极坐在桌前,润笔磨墨, 写下一封书信。
他悬腕, 写道:“……前些年,我带去仙门大比历练后的魔修,如今已作为骨干,被我调入各地任要职,可见去仙门一趟,收获颇多。近来,北渊风平浪静,除了要批阅的文件几何倍数增多之外, 一切都很好。”
“北渊洲摆脱历史包袱, 正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近日,魔门也创立了三十余个, 虽然离本座预想的还有距离, 但邪法被废除,魔修也有了成体系的道统了。”
“上古至此的传承断代, 虽然可惜, 但也无法, 往者不可追。今日,魔修的传承在本座的手中重续, 以后也将千百代地流传, 每一代的魔修,都是‘天子门生’,这也算是圣人所言的‘为往圣继绝学’了吧……”
“上升时期的道统,许多的矛盾都可以被弥合。这大概就是您所说的‘一艘大船上, 风帆拉满,所有人的力都往一处使’的感觉,本座稍稍有感觉了。”
“自本座入魔之后,打的都是逆风局,就算在前期整合魔道,也费了无数心力,这样的安逸,倒是不寻常……”
他行笔至此,微微一顿,自语道:“接下来的话,就不能说给他听了。”
说罢,殷无极搁笔,看向书案上蕴含汹涌暗潮的折子,眸光一顿,却又笑道,“现在还不足为虑。”
通讯之法,最大的阻隔不是距离,而是天道结界。
自从仙门与北渊的驿站开通,他的信件将由启明城专人接手,送达天道结界对面的仙门驿站,再通过官方渠道,直接送往微茫山,圣人的案台。
只有少数心腹知道,他与圣人的书信往来有多频繁。
大量的私人信件,被他以公函的名义被送往仙门,只有少量是政事,多数都是些累死信鸽,占用圣人阅读时间的无意义信笺。
他兴致来时,饮酒大醉,还会径直挥毫泼墨,写些炽热熨帖的情话,他用术法封了信,就大半夜闹着要送给圣人。
当然,清醒后的他重读时,多半也会面色微红,羞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写这些,是不是显得本座太公事公办了?显得我还在生他的气?”
殷无极拿起白梅花笺轻吹,让墨迹干透,又徘徊半晌,懊恼。
“是不是应该再问候一下圣人的身体……可这又太疏离了,一看就是公事公办,体现不出本座对圣人的半分真情。哼,谁要对他有真情,本座可没想对他有好脸色……”
他身侧并无宫人侍奉,独处时,时常自言自语:“一个月前,好不容易在江州约圣人闲游。踏莎行,他却见水中有一婴孩躺在篮中,顺流而下。圣人居然亲自下水,翻开襁褓,只刺着一个姓,曰‘沈’。”
“结果,师尊掐指一算,竟然说他修道奇才,‘与他有缘’,要收这小不点做关门弟子。”
殷无极莫名其妙生气起来,折断了笔杆:“好好的相约踏青,最后却变成喂养这小崽子。动不动哭闹,不但要喂食,还要换尿布。如此繁琐活计,总不能让师尊沾手,这小崽子……”
他不想回忆那次中途变成带孩子的旅途,但是他昨日收到圣人信笺,却专程征询他的意见:“小师弟还未取名,别崖可有想法?”
照理说,圣人作为师长,替他取名理所当然。
却没成想,谢衍将婴孩带回微茫山一月有余,丢给风飘凌带,只取了个小字喊着,大名却有意教他来取,颇有让他对旧师门多些牵绊之意。
“也罢,师尊不会抱这点大的小崽子,沈师弟都是我抱了一路,仔细照料着,交给本座取名也很正常吧。”他不敢细想个中深意,自顾自地说服自己,又高兴起来。
正值盛年的帝尊,乌发如云,唇色含朱,正是最美最凛然的姿容。
陛下精心准备,正打算自信满满地向师尊展现美貌与文采,收获他的赞许,顺便再勾着师尊做些刺激的事情。
谁能想到,他被迫在大雨之中躲在山神庙下,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不点师弟,不敢施加半分力道,还要轻轻摇晃,哄他安睡。
这脆弱的小生命,受不住半点灵气,更无法用仙法赶路,飞的高一点就会吓得大哭,他们作为风雨无阻的大能,竟被一个小崽子绊住了。
师尊似乎也不着急把他带回微茫山。
他许久未涉俗务,还认真地煮好米汤,一点点地喂食,动作生涩,还时不时要替他擦拭嘴角溢出的米汤。
能让一圣一尊束手无策的,果然是幼崽这种最脆弱的生物。
谢衍到底还是清贵出身,当年带殷无极时,小狼崽已经是很能自理的年纪,从没教他操过心,此时听了帝尊指挥,教他干什么都照办,用丹青妙笔绘出幼崽紧急要用的东西。
帝尊坐在神台之下,着一身不染尘的玄色帝袍,手臂中却抱着襁褓中的小师弟,慢慢地哄睡他。
殷无极忍不住郁闷道:“您怎么这个时候收徒弟?”他精心策划的旅途,那些山水景致,都在小不点的哭声中泡汤了。
谢衍看他低头垂眸时的温柔模样,环住他的肩膀,心里有股微妙的愉快。他单手托住婴孩的背部,道:“怎么抱的,别崖教教我,我试试?”
他叼着笔杆沉吟,兀自笑着:“师尊信中还问我,最近写信语气不对,是不是压力太大,他好关心本座……也罢,帮师弟起了名,就勉强不与他冷战了。”
“仔细想来,圣人收关门弟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这是最后一个了。丢给风师弟养,又不会给师尊添麻烦……”他想着,又高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给小孩子取名,取什么好呢?”
袍角擦过见微殿黑砖石地面,脚下已经堆了好些个纸团,都是废稿。
帝尊思忖良久,提笔写下:“溯洄游之,宛在水中央。既然是在水中捡到他,不如,沈师弟大名就叫做游之吧。”
“……果然,取了名字还是不一样。”殷无极在孤灯前久久伫立,神情快活了起来,“沈游之,小师弟,这感觉似乎不错。”
这种持续不断的通信,事无巨细的分享,以及圣人时常在信中说起几分师门轶事,说起小不点到来后微茫山的鸡飞狗跳,风飘凌与白相卿轮流带小师弟时闹出了不少笑话。
谢衍与他分享这些与生活有关的琐事,看似寥寥几笔,却用语诙谐,趣味跃然纸上,让他好似也在微茫山,正处于其乐融融的师门中。
让殷无极莫名觉得,自己仍然被接纳在师门内,不是个离了微茫山后,就再也回不了家的游子。
一叠又一叠的信,堆在见微宫书房的暗格中,隐隐在告诉他——
这是你的根,你有家可以回。
每逢关起门独自处理政事时,帝尊不必应付接连不断的臣子秉奏,难得清净,可以专心写信或者炼器。一般情况下,没有臣子会在此时打扰他。
门前的宫人通报,惊破了独属于他的夜:“程相、陆相到。”
帝尊这才从师门的温柔情绪中抽离,恢复往日的淡漠清醒,道:“宣。”
魔宫设左右相,分权制衡,各司其职。陆机为左相,执掌礼乐、祭祀、吏治。程潇为右相,主管财政与工部。
二臣皆有仙门背景,殷无极知人善任,敢用就不在乎出身。
但是,今日殷无极烦躁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他桌上的奏折,弹劾的人很不寻常。
陆机看见他时,微微行礼,然后道:“陛下,臣弹劾赫连将军统领的中央禁军,将军治军不严,留有后门,已成为门阀安插子弟,卖官鬻爵的‘镀金’途径。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殷无极神色不动,手指却缓缓敲击膝面。
统领禁军,威震京畿,简在帝心。赫连景身为天子近臣,自然是会被弹劾的。但他没想到会是陆机。
程潇闻言神色不定,衣摆一撩,道:“陛下,臣要弹劾的是萧大帅,魔兵固然有屯田屯兵,守卫边疆的职责,但是拥军自重,行事僭越,地方知萧大帅威名,不知陛下名讳,此乃大忌!”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就差加九锡。萧珩的权臣做派一如既往,虽然有他几分纵容,但是程潇此时递上这一封弹劾的折子,用意微妙。
他的左右相,在朝中各领一派势力,而且,他们的路线是不同的。
陆机心思莫测,擅长透视人心,管理吏治是一把好手,更适宜替他主持科考、祭天等重大事务。
他不担心陆机结党营私,却怕他极执拗,一条路走到黑。
程潇办事灵活,注重实务,效率至上。他沾手的财与工,都是极容易捞钱的项目,是油水肥差。他因为杂家出身,所学更加混杂,有时行事也不乏灰色,只要好用就行。
殷无极不担心他办不好事,却时不时会提点一句,免得他为了办事,走岔了路。
这两名特点不同的文官能臣,齐齐在今夜,各自挑了一名他的心腹武将,上书弹劾。
这是不是说明,陆机偏向萧珩,而程潇站了赫连景的队。
“两位爱卿特地半夜觐见,很奇怪的信号呀……”君王的绯眸微微眯起,含笑道,“明日朝会,你们之间,有争端?”
“怎么啦,结仇了?”殷无极在私底下时,显得有几分慵懒。他并未赐座,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要闹事,还来提前知会本座?”
“臣与陆相,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对方,私底下来找陛下倾吐挑拨的仇怨。”程潇眼观鼻鼻观心,“正因为是公事,臣心坦荡,才与陆相相约,前来觐见。”
“臣与程相,都是朝堂争端,不涉交情,也无有阴私。”陆机道,“陛下,如今天下太平,魔兵编制冗余,武将手中军权太盛,就算并无异心,也太过招人记恨,这北渊魔宫,背地里的涌流从未停止——”
“如今,三十三魔门已建立,这是太平盛世的基石。陛下,北渊的兵制,该动动了!”
“你们想要的是……”殷无极支着下颌,打量着这各挑了一名武将弹劾,却又用意不在弹劾的文臣。“本座来收这个军权?”
他们看上去结党,实际上又游离在之外,背后是文与武,君与臣,最深层次的矛盾。
他们觉得如今的北渊,太松散了,有力却无处使。
程潇觉得,有地头蛇在野,工程越不过地方隔阂。而陆机觉得,常年冗兵,勋贵云集,不利于吏治。
最有利于他们这等文官集团的,就是这艘大船转向——中央集权。
这至高的权力,要如数归于君王!
第335章 兵者祸也
当魔宫左右相站在他面前时, 笔如刀锋,剑指北渊军制时——
殷无极知道,北渊洲到了转向的时候了。
玄袍的帝王端坐在书房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阖着眸, 听着左右二相共同规劝。
陆机明白程潇说话迂回,他被陛下从市井草野中一手提拔,无所顾忌,于是道:
“陛下,臣对赫连将军与萧大帅的行事,并无偏见,亦不怀疑二位将军的忠诚。今日之弹劾,也并非针对两位将军, 而是指向北渊军制。”
“陛下, 仙门大比之后,如今五洲十三岛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 再保有如此高的魔兵编制, 却又无战可打,每年都要消耗天量军饷, 是为冗兵!”
“此外, 还容易被近邻认为……”陆机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魔地位的尴尬与微妙之处。
“兵员要减,并非是纯粹的裁撤, 而是要淘汰一批, 遴选一批,提拔一批。”
程潇接话,显然更加实际:“现在需要的不是量,而是质。既可以减轻魔宫的财政负担, 又能确保留下的都是有战斗力的魔兵……”
殷无极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们,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沉吟。
良久,帝王才略略抬起赤眸,单手支颐,看向两名能臣,问道:“两位爱卿啊,分别说说,自北渊成立之后,本座功过如何?”
这是一个究极难题。两位丞相皆顿住。
在君王面前夸赞他的功绩,这一点他们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不重样。而君王也的确值得他们如此热情洋溢地赞美。
但是,就算帝尊私底下脾气再好,他的身份与气场摆在那里,让他不怒自威,作为臣子,谁又敢当面说他的过呢?
陆机并未沉默太久,他开口就是极为流畅的赞美。
“在魔洲统一初期,陛下并不顾忌朝中投诚的大魔势力,一力推进剿匪平叛,用十几年的时间,消灭了流窜的大魔氏族残党,将深居山林的流匪彻底剿灭。”
“那段时间,帝车黑旗所过之处,皆让流寇闻风丧胆,万民见之拜服,各地效仿上古,为陛下勒石为功,让北渊各地摆脱流寇兵祸,‘兵过如剃’的惨剧成为历史。”
程潇接着说:“政局渐渐稳定,陛下化兵为民,鼓励农耕,增强民间对魔尊的信仰,巩固了天子威严,在九重天设立魔宫,将‘帝’与‘尊’的至高无上地位,彻底确立下来。”
陆机补充:“也正是这个阶段,北渊帝京初成,人才、财富、资源向着中央集聚,繁荣初显。”
“只提功,不谈过?”殷无极见二人说完他的功绩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像是锯不开嘴的蚌壳,无奈笑道。
陆机和程潇不答。或者,他们也不觉得陛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过。
“也罢,本座自己说。”他曲指敲击桌面,徐徐道,“为了统一北渊,本座提高了魔兵待遇,那一段时间增添了大量兵员,远远超出北渊财政供养的极限。后来,在建设时期,本座化兵为民,使其退役一批,改兵制一批,转向建设一批……”
“然而,还是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两名丞相皆是沉默。
殷无极略略向后倚靠,轻轻叹息:“往后的十几年里,每年都有因为兵制改动,不得不回家的魔兵。这段时期,每年都有各种问题发生,粮食不够吃,天灾太频繁,本座的许多承诺无法兑现,许多这个时期离开军中的,都是些在多年从军,随本座南征北战的老兵。”
“他们为我流过血,我却无法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连一个荣归故里都没有。”殷无极不再自称本座,像是自省,又是愧疚。
他伸手好似想要捞住什么,又空空:“他们本该得到英雄的待遇。”
“那段时间,本座在建造帝京,只有以工代赈,才能稳住天灾连年的局面。只有拥有一个支点,本座才能铺开商路的网。”
殷无极视线投向寂静的魔宫,似乎要看向九重天之外,那已经建设好,却饮下无数汗水的帝京。
“但我牺牲了一代人。”帝尊的语气很轻。
“他们随我征伐天下,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北渊洲。但是,在他们有生之年,却没有过上我许诺的好日子,反而还要四处为生计奔波。回到家中时,也只有减少税赋等几项很少的好处,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补偿,比起当年为我流的血汗,根本不值一提。”
“数千年的奴隶制,留下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我的寿命很久,可以一点点拔除这些积攒的问题,匪患、大魔氏族、土地归属、税制、叛乱、天灾……可不知不觉,倏忽百年已过。”
“后来,魔宫终于有了点钱了,再去发下当年欠下的补偿。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死了。”
“原来有些未来,人是等不到的。”殷无极看着沉默的左右相,语气温柔缓慢,却又体现出时间的残忍。
“我等修魔,百年相对,也如一秋。他们不一样,就这样,简单的在时间中凋零了。”
“陛下……”陆机向他深深一揖,规劝道,“您其实并没有对不起谁,这都是无奈之举,当初魔宫的进益本身就不足,捉襟见肘,您做不到事无巨细,也尽可能的给予荣耀与各项优待了。”
殷无极看向那摇曳的灯烛,明亮,照彻深夜。
而九重天昼短夜长,他在魔宫也甚少遇到白天,就这样一夜又一夜地熬过了。
“往后百余年,本座在九重天投鞭向南,修桥铺路,发展商贸。”
“本座终于打通了原先分裂阶段时,无法畅通的北渊商路,完成了启明城孤悬时期无法完成的愿景。说实话,迟了许多年。”
帝尊看着烛花积了满烛台,抬手剪去,叹道:“只有在全天下皆在本座掌中时,互通有无才能够实现。否则,只有无尽的猜疑与争端。”
“只能用兵甲铺路,枪戟修桥,只有自己强到一定程度,让人难以忽视,大门才会敞开。”
后来,他与仙门谈判,订立盟约,设驿站,互市,消息共通,技术交流,终而打通这条仙魔两道间的“丝绸之路”,让流通的车马为北渊洲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
殷无极淡淡笑道:“两位爱卿,你们看懂了吗,为什么直到那一年,仙门才肯与我们谈判?”
程潇心如明镜,道:“人口增长,商贸繁荣,技术进步,魔兵强悍……我们走在盛世来临之前。”
“仙门与魔洲对立许久,就算有和平之意,但也只会做锦上添花之事,不会雪中送炭。若是北渊没有强到能让仙门看上一眼,他们就算需要魔晶石,也不会平等互市。”
殷无极掀起眼帘,含笑道:“要不是圣人谢衍压着,要五洲十三岛各道统互通有无。也许以仙门之强悍,更喜欢教我们纳贡呢。”
陆机坚决摇头,道:“有陛下在,仙门不敢教我们纳贡。”
殷无极却扬了扬眉:“怎么不敢,陆相随我去仙门看过,以仙门雄踞三洲,儒释道传承深厚,又遍地流金的繁荣昌盛。如今的北渊,与仙门相比,除了悍不畏死外,还有什么优势?”
陆机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优势,就连他们这边的尊位都只有一个,遇到仙门三圣合力,想来陛下也是头疼的。
“如果为了教仙门放心,就主动裁撤兵力,不可行。”殷无极说到这里,又看向程潇,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
“虽说北渊魔兵,除却悍不畏死外,并无优势。可说不定,仙门承平日久,怕的就是‘悍不畏死’呢?”
“没有魔兵镇着,我们的商路,能如此顺畅吗?”
“但是,兵制,不改的确不行。”
殷无极站起身,看向魔宫墙壁之上的挂画,那是一幅万帆渡江图,绘的是当年他一统幽河以北,以魔君身份渡河归来的恢弘场面。
他欣赏片刻,笑道:“兵不冗,冗的是派系。”
“若不整顿,何来战力。”
此话一出,陆机和程潇皆心里一跳,抬头看向君王岩岩独立的背影。
殷无极此言,兴许指的并不止是军中。
深谈之后,两名丞相得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告退了。帝王之心术,自然不可能将一切想法都展示给他们,只得教他们回家猜。
第二日的朝会,在魔宫钟声响起时,群臣鱼贯而入,在紫微殿前觐见帝尊,向他行礼。
弹劾之事,群臣应当有风闻。
甚至萧珩和赫连景两名将领,在程潇与陆机的折子递上去后不久,应该就得到了消息。
但是殷无极全程没有提及,白皙修长的手按在那两本奏折上,漫不经心地看向朝堂之下的群臣。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他无意当庭向两名将军发难,以至于将左右相的意见置之不理,让文官集团的气势有所削减。
而领衔的陆、程二人,也装作没有这回事,沉默不言。
暗流在涌动,风云在变换。帝王心思莫测,这场风暴或许会席卷所有人。
散朝之后,魔宫的狭长宫道上,一身朱色禁军统领戎装的赫连景,面沉如水,迎面走来身着紫色蟒袍,玩世不恭的萧珩。
二名风暴最中心的将领停住脚步,看向对面的同僚。
“萧大帅。”赫连景沉肃寡言,看向萧珩时,却分毫不让。
“赫连将军。”萧珩负手,神色倨傲,鹰视狼顾。
狭路相逢。
第336章 古今君臣
“赫连将军有事?”
萧珩腰侧配着短剑, 手腕束着银色的护甲,藏在紫金色的蟒袍之下,显得并不拖沓, 反倒有些武人的利落。
但仔细想来, 除却那位只忠于陛下的刀,常年神出鬼没,戴着面具的将夜之外,他是唯一被允许佩剑入朝的朝臣。
“无事,只是看在曾为同袍的份上,提醒萧大帅。”
赫连景早已不是当年在矿场中的模样,戎装加身,朱袍凛冽, 全然是一把被磨砺的极好的剑, 看似藏锋于匣中,实则开了刃, 只待饮血。
“大帅的往昔功绩虽高, 但吾等武人,行事作风何必如此张扬?”赫连景的语气也是十分稳重。
“张扬?”萧珩笑了, 取下腰间佩刀, 用指尖弹了一下, 发出清脆的鸣金之声。
“弯弯绕绕做什么,不妨直说。本将军行事跋扈, 佩剑上殿, 你这个大统领反而不能佩刀,觉得我不敬陛下罢了。”
“陛下从未怕过功高震主,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萧将军拉惯了仇恨, 在气人这方面很是一把好手,武服上的蟒纹华美异常,显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连左右相都无法逾越半分。
见赫连景皱眉,萧珩反而笑着背过手,鹰目如电,道:“老子就这个行事作风,当年用命换的功劳,当然要享受。你看不惯啊,忍着。”
赫连景哪怕被萧珩当着面撂面子,也显得极沉得住气。
“陛下神威赫赫,于北渊可谓‘开天辟地’,实乃旷世英主,世无其二。萧将军跟随陛下,才得以建功立业,又如何越的过陛下?”
赫连景淡淡道:“近日,文臣对我等武职颇有微词。为了避免树大招风,还请萧大帅收敛几分,莫要落人话柄,逞一时意气,却连累我等人微言轻,荣宠不如将军的同僚。”
他这话绵里藏针,刺人的很。
若是再仔细些,就会发现,他的称呼从还带少许情谊的“同袍”,变成了更冷淡的“同僚”。
萧珩看向一身戎装,下意识去握腰间长刀,却只摸到腰牌的男人,饶有兴致道:“人微言轻?这是你这样的京畿军统领,天子近臣该说的话?”
“你若人微言轻,那本将军这种常年在四方大营的家伙,岂不是被发配天边,在陛下那里连话都说不上了?”
萧珩慢慢笑了,眼神却凌厉起来:“本将军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遮掩的?还是,赫连将军认为,九重天那一位的胸怀,连当初与他共同打天下的功臣——都容不下?”
两人还在魔宫内,也不避讳人来人往,吵的如此激烈。
赫连景哪里会由着萧珩这般蛮不讲理的猜测,平静道:“为臣之道,当然是谨言慎行,三省己身。帝京的安危,魔宫的守备,皆在我职权范围之内,今日我截下将军,也不过善意提醒——”
“本将军可没听出几分善意。”萧珩又弹剑,用清脆的声音气他,跋扈乖张至极。
他大笑道:“赫连统领,这声音好听吗?老子不但能带上殿,还能私底下佩剑入陛下的见微殿觐见,气不气?觉不觉得危险?想不想揍老子?”
“并非质疑将军忠心,但是朝野上下,皆斥将军跋扈,目无陛下,私以为,这并非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赫连景哪里会被他绕进去,“陛下的桌案上,每天都有弹劾将军的折子,成为文臣争相弹劾的日常,于将军来说,难道是一件好事?”
“啧,百无一用是书生,弹劾又如何?”
萧珩蟒袍张狂,在九重天的灯火中,显得有种幽暗冰冷:“有本事化笔为刀,割了本将军的脑袋。”
两人言语间绕着圈子,心里却和明镜一样,对方哪里是真的因为看不惯?还不是因为文武之争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但是要这两位联手对抗文官集团,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一山不容二虎。萧珩与赫连景的关系不好,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
赫连景掌握中央禁军,但是萧珩在军职上明显压他一头,他若在外练兵还好,在魔宫一待久,赫连景的处境就显得没那么愉快了。
再加上,统一北渊的时间过了几百年,就算当初的旧氏族死绝,依托新兴魔宫的大姓,也在近年来成长了起来。
他们对于魔宫有所贡献,就得出让一部分的利益与资源,保证对方始终在魔宫这条船上。
军中仍然存在推荐制,陛下没发话,对于他们将子弟安插进禁军历练的行为,赫连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私底下怎么想,就没人知道了。
在地方军中还有当初投降的本地派阀,萧珩毕竟只有一人,直系在东部天权城一带,顶多算上当初他打下来的幽河以北,无法阻止派系丛生,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不过这些不安定因素,有萧珩压着,加上陛下威望日隆,政教合一,矛盾暂时不会爆发罢了。
当然,他未必认真阻止过这种局面的形成。
狡兔死,走狗烹。有些事情只有他萧珩能摆平,他总得为自己留一手。
赫连景似乎失去了与他继续交谈的兴趣,道:“看来,在面对这种局面,你与我是不可能利益一致的。”
萧珩抬起眼,看向赫连景沉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一致?别逗我笑。”
“萧重明为臣,只奉行一个字,‘孤’。”
他昂起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笑道:“管你们搞什么花架子,朋朋党党的,本将军懒得掺和。我既然一日为孤臣,就是一世孤臣,除了陛下的话,本将军谁也不听。”
“希望将军记住。”赫连景似乎也对与他处好关系兴趣不大,转过身。
追溯到启明城时代,赫连景曾经在萧珩的狼王军待过很久,萧珩也不是没有教过他。
最初时,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差。
但是到后来,他作为嫡系被殷无极从狼王军调走,培养成心腹,独自领军,从百夫长、千夫长到将领,他走来的一路,背后都有陛下的影子。
殷无极需要的是一个独立于萧珩的将领,忠于他,最好与萧珩分庭抗礼,而非让萧珩的亲信在军中一家独大。
随着时间推移,赫连景这名曾经在他手下,如今又被殷无极调走的将领,正在逐步成长为他必须正视的威胁。
他只要存在一天,就是一根骨鲠,是权力制衡,是帝王心术,亦是防备与猜疑。
萧珩负着手,看向这把凌厉锋锐,藏于匣中的利刃。
他摸了摸鼻子,理智虽然明白这是正常的,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想:怪不得老子总是看他不顺眼呢。
这是一把最初由殷无极交给他磨砺的刀,本身就是信任的证明。后来,殷无极从他这里取走了他,开了刃,磨成了足够锋利的模样,却用来防备他。
当年,击鼓其镗的信义足够深刻,他们都是重诺之人,不会背弃这等盟誓。
但这不代表着,面对他的有所保留,君王心中没有猜疑。
是夜,左相陆机的宅邸,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
陆机屏退左右,正在装订史册,在月光下晒书。庭院中的各式孤本一字排开,格外有条理。
而由于丞相最爱饮酒,庭中时常备着好酒。但今日,本该一个杯盏的地方,却早早放置了两个,显然是要待客。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很有规律。
“既然来了,梨花白在那头,自己倒酒。”
陆机将许久之前的书册取出,墨迹仍然保存如新。他是爱书之人,对这些旧稿的保存,堪称苛刻。
“可别踩到我的书,这些都是陛下专程默写给我的《史记》,萧将军要是踩到,在下是要发酒疯的。”
“得,不碰你的书。”萧珩走到石桌之前,拂衣落座。
“本将军夜间秘密造访丞相府邸,这值得大书特书吧?我说小狐狸,你刚刚弹劾过赫连景那家伙,现在又与本将军夜会,难道不避个嫌,装个病什么的?”
“有什么好装病的,今早还觐见过陛下,现在就称病,陛下会信吗?”
陆机用温热的布巾擦净手中灰尘墨迹,看向满庭院中吸收月华光辉的旧稿,十分满意。
“再说,在下与将军的关系时好时坏,前些年随着陛下去仙门,回来后好了不少,陛下都看在眼里,如今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这不一定,万一信了呢?”
“这要看风雨楼,会不会把你造访之事刻入留影石了。”陆机慢悠悠地走到正襟危坐的萧珩身边,替他倒酒,“既来之则安之,喝。”
萧珩品了一口梨花白,咂舌,道:“你的丞相宅邸,难道也被盯着?”
陆机摇了摇头,道:“感觉不出来,或许?”
萧珩笑了,摇晃白瓷酒杯,道:“能让陆相说出‘或许’来,恰恰就是风雨楼的真本事。想要把一滴水隐匿在大海之中,自然是容易的。”
说罢,将军没有忘记正事,神情似有凝重,道:“陆相在魔宫,一向是以刚直闻名。你与程相的奏折,不瞒你说,我也有所耳闻。”
陆机敢做,自然不怕他上门质问,却是看了看月色,笑道:“去我书房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在文武之首一前一后走入陆机的书房时,那明月之下,屋檐之上,银发的刺客摘下面具,露出少许郁闷的神情。
“想瞒过这两人,真不是个好干的活。进了屋,可就没那么好打探了。”将夜自言自语,“那家伙,心思是越来越深了,是在担心什么呢?”
陆机青衣白裳,一身常服,长发披散在肩,显得并不太正式。
萧珩也是一身深蓝色武服,并不佩剑,发束在脑后,显得俊朗萧疏。
在共同随殷无极打天下时,陆机领了军师之名,萧珩则是主将,他们也有过彻夜在军帐中推演沙盘,昼夜不眠的日子。
陆机带着他走过深庭院连廊,走入书房。萧珩随意地看向墙面挂画,只见文墨疏狂,颇有挥毫泼墨的潇洒。
陆机回头,看着他在一副字面前久久驻足,于是提着灯向回处走。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萧珩通文墨,却不精,只读兵书,却格外爱吟上几句。
此时见陆机笔墨,萧珩笑着念出来,问:“这是什么诗?”
陆机片刻沉默,然后道:“上古新乐府,太行路。”
看着这幅字的内容,萧珩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地淡去了。
陆机看去,却见上面写着:
……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
只在人情反覆间。
“‘朝承恩,暮赐死’吗?”
萧珩反复咀嚼,脸上没有笑容,亦然也没有愤恨,只有意料之中的平静。
良久,他笑着问道:“陆相,君臣相得,一世善终,你相信吗?”
陆机看向这位看似跋扈,实则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将领,再想起帝位之上,指点江山,洞悉一切的君王。
“我信。”
第337章 风波海上
北渊九重天, 是九五居所,巍峨魔宫。众臣府邸星罗棋布,皆不可与魔宫争辉。
此时夜静, 重天之下仍然灯火通明, 天色不夜。最高处的魔宫,却在天穹下寂静威严,好似镇在此地的神殿,敬奉着北渊唯一的真神。
天色催寒,深庭院骤闻泠泠丝竹声。
当赫连景一身朱衣戎装,应邀踏入程府时,厅堂里暖橙色的灯火摇曳,落下灯影, 台下乐师鼓瑟, 歌者轻吟,曼舞轻歌。
相府门前, 门客络绎不绝。
右相程潇掌管财政与工部大权, 在朝中朝外,总是有很多朋友。只因为他掌管的事务太重要, 牵扯无数利益。
如今的三十三魔门由陆机统领, 但是因为陆相门下没有机遇, 改投程相的魔修,也是踏破门槛。
从声音熙攘, 到客人不胜酒力, 托词告罪离去,留下一厅残羹冷炙。夜宴正到结束时。
屏风之后,程潇坐在上首的主人席位上,手中执着酒樽, 神色沉静,似乎在享受着宴会后难得的安宁。
赫连景虽然早就接到了宴请的帖子,但是他向来甚少出现在这等场合,刻意在后半夜,人走完了,他才姗姗来迟。
“程相。”赫连景看向他,停在三步之外。
“赫连将军,坐吧。”程潇指向他身侧的位置,然后轻轻拍手,让相府侍女送上一份热气腾腾的饭食酒肴。
“如此豪奢夜宴,陛下向来简朴……”赫连景入座,神色迟疑。
“陛下并不管束臣下的私生活,除非犯了忌讳。”
程潇淡淡笑道:“自从沾手财商,来往宾客多是富豪大族,皆是对我殷勤有加,指望我漏下一个皇商的名额,为魔宫供应货物。”
赫连景沉默半晌,道:“兵为尖刀,虽然冰冷锋利,但常年束之高阁,只有触时才会疼痛。财为泥水,行在岸边,除非极其谨小慎微,否则不可能纤尘不染,过了泥塘时,总会溅上一身。”
“你谨小慎微到苛刻,事事不犯错,陛下对你的信任有增加吗?”
程潇道:“将军,无欲之人,等于没有弱点。对于那一位来说,反而不好掌握。”
“但是如陛下这般尊贵的修真者,早已无欲无求,这是理所当然的。赫连将军,你把自己捏成无欲无求的模样,是在效仿陛下吗?”
“……”赫连景眼眸一暗,不再说话。
“酒色财气,我等修魔之人本就重欲,路过人间,哪能丁点不沾?大节无亏就好。”
程潇曾为商队首领时,深谙商海沉浮之道,道:“你若想要把这些豪客协调好,杯中物,该饮则饮;靡靡歌,该听得听。”
“陛下都知道,他只是从不过问,也不觉得我会生出二心……反而觉得我有缺陷,好掌握。”程潇取下放置在架上的箜篌,随意拨弄几下,乐声泠泠,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
程潇已经屏退了乐师歌女,这空荡的夜宴厅堂中,唯有他们两人相对孤灯。
赫连景放松了下来,道:“我只是不想……”
程潇似乎是醉了,这位杂家出身的丞相,私底下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
他漫不经心道:“不想被陛下认为,将军与我是一党。更不想让他觉得,这九重天的中央禁军,会为除了他之外的人所用。”
“……程潇。”赫连景被戳到痛处,厉声道。
“看见这屏风了吗?”程潇却打了个响指,让那琉璃屏风应声翻转过来,露出那熟悉的城池轮廓,那是一幅繁华的图景。
只不过,绘的是两百余年以前。
“启明城……”赫连景顿住,神色复杂。
“在朝中,我们这些从启明城出来的人,被私底下称作‘启明党人’。”
程潇身着墨绿色便装,笑着拨弄箜篌,“哪怕你我并无结党之意,只是私下有些交情,在旁人眼中,早就是一伙的了。”
“启明党人。”赫连景沉吟片刻,紧紧皱紧眉头,“但是,从启明城踏出的,并非只有你与我。萧珩、凤流霜……”
“谁不知道,陛下对凤楼主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是默许的态度。正因为如此,凤流霜对其他几乎无欲无求,监察天下,一心为陛下办事。”
“凤流霜自然不会有二心,她想要的,除了陛下之外,没有任何魔尊能给。除非……”
赫连景明白凤流霜的行事作风,与她写在明面上的愿望。而他这个除非之后,也隐藏着未尽之意。
但以他的谨言慎行,是不会将“彼可取而代之”说出口的。
“至于萧大帅……”程潇奏乐,却在提及他的名字时,箜篌绷断了弦。他意味深长地抬眼,“从启明城时期,狼王萧珩与我等,就不是一道人。”
“陛下有意在朝中,保留截然不同的两派。虽然平日里会互相扯后腿,但陛下需要兼听,故而并不禁止我等对立,反正,他压得住群臣。”
“所以,左相陆机,右相程潇。你们二人争阁首,为制衡。”赫连景将手放在膝上,声音平淡,“同理,我是陛下用来制衡萧大帅的棋子,他不会乐见,我与萧大帅的关系很好,所以……”
“但是在魔宫截下他,刻意激怒,是不是明显了点。”
“我没得选。”
“在下与陆相的关系就不错。”程潇道。
“陆相心如明镜,知晓如今朝中格局的微妙之处,也不会破坏这种平衡。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下与陆相相处却不交心,还算轻松。”
“当然,若是关系更好些,特意把财政和吏治大权分给我们二人的陛下,就要不悦了。”
“夜深了,不打扰程相。”赫连景起身,拂衣,似乎打算告辞。
程潇似乎也醉了,他盘膝坐在坐榻上,眼眸朦胧,却道:“赫连将军,你无论多么谨言慎行,但中央禁军塞了太多的朝中子弟……当初随着陛下打天下的那一批人,如今或多或少,都有后辈了。”
“你要把持住禁军,就得卖他们的面子。你要均衡利益,就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背地里做什么,你若是管束不当,背负责任的可是你……”
他举盏对月:“只有你表演出孤直的模样,是没用的,尾大不掉,可要注意了……”
*
朝中暗流并未停歇,只不过殷无极镇着,不会闹到明面上。他也是北渊众魔的最大公约数。
又一月,殷无极收到了一封来自南疆妖族的邀请函。
在他还是仙门无涯君的时候,就曾经带着圣人令入南疆,帮助妖族打退巫族,与之修好。因为他打下的基础,妖族与仙门的关系一直不错。
如今他身为北渊魔君,妖族使者仙门大比上见到他后,就一直有意与他结盟。
此次,妖族下了正式文书,邀魔君前去做客,殷无极自然应邀前去。当然,他并不是想结盟。
想要去南疆,要么借道仙门,走陆路。
要么从北渊的不归海出发,再跨越风波海,走海路。
陛下出行,仪仗和随行自然要提前筹备。陆机、程潇都纷纷放下手中事务,操持此事,甚至还在为备礼当朝吵了一架。
随行的魔兵也很在乎均衡,从中央禁军与萧珩的狼王军亲卫中都调走许多。殷无极既没有带萧珩,也没有带赫连景,而是挑了几个修为不错的将领随行。
“陛下,您至少把将夜带着啊。”陆机见他又裁撤了一番仪仗,显然是要低调出行,连忙道。
“去一趟妖族而已,都是老朋友了,此行只是拜访,不要给对方本座是去结盟的错觉。”殷无极不以为意。
帝尊整了整衣冠,将无涯剑佩在身侧,淡淡笑道:“至于路上,大多数途径的地盘都是中洲仙门,除了风波海风浪大一些,哪有什么危险?再说,如果是能够危害到本座的危险,带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身为魔道帝尊,除非三圣前来拦他,否则整个五洲十三岛都能横行。带多了人,真遇到问题了,反而还要他来分心照顾,还不够麻烦的。
殷无极虽然这么说,但是臣子间仍然在猜测君心。
“陛下是不信任我们吗?”
“……不似当初去仙门时,陛下毫不避讳,径直挑选随行者。这次去往妖族,竟然异常低调,陛下在想什么?”
君心难测,他们到底是猜不准的。
此次前往妖族,殷无极得到了足够隆重的礼遇,谈成了不少条款。宾主尽欢,
但是他也暗示,让北渊魔兵掺和进巫妖的争端里,妖族给的筹码还不够。
龙凤二族的首领只为与他先建立一下友谊,也不强求别的。
此时有了互市的苗头,未来可期,他们也很满意,还亲自前往码头送别帝尊车驾,以示诚意。
魔宫华美的仪仗离开南疆,飞入遥远的海。
风波海处于南疆与中洲交界处,风暴席卷,黑云压城,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
倘若是寻常的风雨,定然无法影响魔道帝尊的仪仗。但是,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对。
“陛下,风波海上有不明的风暴!看不清前方了!”
“帝车不听使唤,罗盘失灵,这风暴有异!”
能够跟随帝尊出行的,都是魔宫最老练的魔修,却是丝毫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正六神无主。
他们都不知道,帝车如此异常的原因,不是风雨,而是维持帝车的帝王魔气遇到了严重的阻隔。
此次负责陛下安危的首领,一身风雨,手按长剑,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帝尊的车驾中。
帝车内部别有洞天,重重帘幕遮挡着帝王天颜,他只看见一个倚坐在美人靠上,修长挺拔的身躯,此时却魔气近乎于无。
“原来如此……”那首领听到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
“这样无色无味的毒素早就漆入帝车内部,在本座前往妖族时,吸入的量还不够,不会发作。而不动魔气时,毒素也只是潜伏,只有在本座路过风波海时,遭遇到这样猛烈的暴风,会发动魔气保护整个队伍,毒素就会发作。”
“就连刺杀,算的是本座会保护手下魔兵……多么了解本座的人啊。”
纱幔在风雨中扬起,玄袍的帝王手中按剑,眸色深绯,长发在烈风中飘舞。
哪怕全身魔气皆无,却掩盖不住他的帝王气度。
而那名刺杀者没有回答,而是吞服下烈药,刚猛的魔气携着罡风,刀刃朝向北渊至高无上的帝王。
刀如飞雪,比这风波海上的闪电更亮。
飞溅的鲜血,化为红梅,落在那风中狂舞的纱幔之上,点滴猩红。
“有刺客!保护陛下!”
没有魔气维持的帝车,被刺客自爆时掀起的魔气罡风彻底撕裂。自中间断开,残骸坠入风波海中。
如山的巨浪被风暴掀起,席卷了坠入海中的帝车。
生死不知。
第338章 剑定风波
半日前, 南疆与中洲交界的风波海上,帝尊下落不明。
随行魔兵全部折损风波海,魔宫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熄灭的命灯, 谁也没有走出那片风暴席卷的海域。
魔宫只收到了来自风波海上的最后消息:“陛下遇刺!”
陛下不在魔宫, 左右相自然有权限召集魔宫群臣。
当然,陆机铁青着脸站在阶上,程潇面沉如水,俯首看向那魔宫最枢纽的圈子。
阶下大魔攒聚,那是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相,程相,为何深夜召群臣?”有大魔不满道,“如果不是紧急事务, 大可以明日再说, 何必如此火烧眉毛……”
“陛下返程途中,在风波海遇刺, 如今下落不明。”青衣白裳的丞相看向他, 语气冰冷,“这难道不够紧急?”
程潇手中握着称量天下的法宝, 审视的目光看向众臣, 神情陆离不定。
被召集的大魔只有二十余位, 闻言一时沉寂。
赫连景的唇颤抖了一下,握紧象征中央禁军守卫的腰牌, 瞳孔微微紧缩。
凤流霜闻言, 这位如冰雪的女子极是震怒,道:“海上遇刺,不可能是埋伏,随行魔兵中有刺客!”
武僧禅让闻言, 握着禅杖,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将夜来无影去无踪,唯有在涉及君王要事时才会到场。
此时他倚着大殿的柱子,微微掀起半个面具,银眸如冰冷利刃,逐一扫过群臣或是焦急,或是沉默,或是惺惺作态的脸。
萧珩本该在前些日子述职后,就回到东部天权城的魔兵大营。他停留到今日,也是为了等殷无极自南疆归来。
在魔宫这股压抑的氛围中,萧珩待的极是难受。他知道,煊赫的地位,带来的是沉重的猜疑。无论是群臣的,还是君王的。
在陆机说出“君王遇刺”的那一刻,在场大半的目光,或是明显,或是隐蔽,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魔宫不能群龙无首。”陆机当机立断,走下台阶,将手中象征君王亲临的魔君令交给萧珩。
在此时,唯有萧珩才能压住魔宫大局,最不容易出乱子。
陆机明白他的秉性,也没得选,视线掠过萧珩沉黯的眼,道:“事急从权,魔宫事务必须要迅速决断。如今,前往风波海寻找陛下,为第一优先,此事请萧大帅主持。”
“这是我与程相的一致意见。”他道。
“不错。”程潇捏着秤型的法宝,颔首。
两人表态后,众臣的目光落在了那似金似铁的魔君令上,象征政治的权力从左相的手中,极为顺利地移交给了手握军权的萧珩手上。
怪异,处处都是怪异。
权力,就这样移交给萧珩了?
倘若陛下归来,这魔君令,还收得回来吗?
萧珩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漠然,唯有琥珀色的瞳孔好似在燃烧。
那是一种找不到出口的激烈怒火,随着他阖上眼,那火也熄灭了,再睁开时,眸底尽是幽暗深邃。
魔宫权臣抽出腰间佩剑,那是当年殷无极亲手锻造,交给他的剑,名为“龙泉”。在此时,这柄剑等同魔君亲临。
萧珩手中握紧了魔君令,金铁声刺耳。
他环视四周,看着众臣或多或少都做出了防备的动作,才冷笑一声,道:“防备我有什么用,此时整个魔宫只有一件事,寻回陛下——”
“没有第二个选项。”
“程相,赫连将军,凤楼主,你三人抽调精英,组织赴风波海搜寻陛下踪迹的队伍。”
“将夜,搜查刺客踪迹,一点蛛丝马迹都别放过。要是让我知道,谁害了陛下,老子要他脑袋!”
“陆相。”萧珩负手,看向执笏的青衣丞相,沉肃道,“风波海离南疆与中洲仙门最近,但是南疆并非北渊盟友,我们能够借力的唯有……”
“……修书一份,加急送往中洲仙门,向盟友求援。”
萧珩闭上眼,道:“必要时,我们可以付出一些代价。”
此言一出,众魔愕然。
这听上去太过软弱,有大魔势力出言反对:“此事,仙修只会落井下石,让仙门知道陛下落难,万一对陛下不利……”
也有人看不惯仙门,此时本能地反感:“求援,实在是太堕北渊洲的颜面!魔宫内部问题,不宜让仙门插手。”
萧珩连理都懒得理这些满脸写着投机的家伙,手握龙泉剑,抬手就劈断了半个烛台,烛蜡融化,断面整整齐齐。
“听我的,或者死,选一个。”
*
山雨欲来风满楼。
白衣墨发的圣人立于烛台前,神色冰冷,正在烧去一封密信。火舌燎过,那些字迹化为灰烬。
可垂首立于师尊身侧的风飘凌,却切身体会到他动荡的灵力,那是如暴风雪般凛冽的气场。
无情天的震怒,没有人胆敢直视,哪怕是亲传弟子也不例外。
南疆妖族与北渊的会晤,哪怕并不是签订盟约,也是五洲十三岛的大事,自然早就呈上仙门之主的案台。
风波海,顾名思义,这片海域从来不平静。
所以,帝尊车驾何时路过,随行人员多少,甚至海上的晴雨,远在微茫山的圣人谢衍都了如指掌。
倘若换个人,要率领魔兵借道风波海,谢衍定然不会同意。君不见,哪怕是南疆的船只靠近中洲仙门,谢衍都会发圣人令驱逐。
向他开口的是殷无极,他到底还是破了例,默许他经过这片海域。
他万万没料到,这样简单的经过,却出了事。
“风暴之中,帝车坠入海里,只打捞到部分残骸?”谢衍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语气越是轻缓,越是可怖,“无人走出那片风暴区域?”
“开什么玩笑?”他语气压抑冰冷,“魔道帝君,乃是至尊修为,岂能敌不过区区风暴,此事蹊跷!”
这绝不是寻常天气,谢衍低眸,看向那随信同时送来的紊乱罗盘,攥紧了手中儒卷。
此事背后,或有天道的影子。
“圣人,北渊急信。”侍剑弟子快步走来,向圣人呈上信件。
“君王遇刺?希望吾施以援手?”谢衍展开,只看了几行字,就觉得刺眼至极,信在无声无息间碎为齑粉。
他怒极反笑,冷凝的眸里迸溅着烈火:“那群魔修,连君王都护不好,还搞出魔宫内乱来,白白辜负他的心血,当真是扶不上墙!”
风飘凌快被他暴烈的灵气压的直不起腰,心中暗暗叫苦。
他道:“是魔君在风波海遇刺?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在中洲仙门的地盘上,师尊,是否要召集仙门各宗商议?”
谢衍并未回答,当即转过身,儒袍大袖展开,抬手召剑,行止间似有寒冷的雪风:“山海剑来!”
原本置于剑架上的山海剑被主人召唤,当即飞入他的掌中。
“召集仙门各宗?都什么时候了,吾没空。”
谢衍没有片刻犹豫,将红尘卷置于袖中,疾步走出微茫山书房,雪白的儒袍大袖,迎向骤起的山风。
风飘凌迎着风走出书房,只见到圣人如孤鹤飘然离去的背影。
他知道,接下来,五洲十三岛就会为之震动。
*
帝尊遇刺,圣人独闯风波海——
天下震动。
黑云密布的风波海上,怒雷震震,蕴含着道之真意。这样的风云变动,连大能修士都要退避,不与天地争威。
可是,白衣圣人衣袂飘荡,立于虚空之上,风浪皆避他,教他如仙神俯瞰山海,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风浪。
他漆黑的眼眸,映出的已经不是寻常风景,而是这整个风波海域。
圣人的神识彻底外放,极限在哪里?
答案是,没有极限。他的神识已经完全覆盖了这片海域,却还在不断向海平面之下延伸,这已经完全超越了人可及的领域,跨入了神之境。
有残骸被风浪席卷,露出魔宫的徽章。
铁甲早已沉下海底,飘在海上的,或是细软布料,或是破碎的炼器材料,在风浪中沉浮。
谢衍本是端然如玉山的君子,但是今日,他似乎格外不同。一股难以遏制的愤然,教无情天也如同此时涌动怒雷的苍穹。
这天地下的赫赫浪涌,如同要淹没他,向高天之上的圣人席卷而来。
此时,谢衍背负的山海剑出鞘,右手执剑,剑锋指向海面。
“定风波——!”
山海一剑,定风波!
山海剑风驰骋在海面之上,搅碎了海浪,翻覆着风云。这片近乎狂暴的海域,也被圣人凛冽的剑风,衬托的温顺起来。
“这小崽子,躲哪儿去了,真得教为师捞你起来?”
谢衍抚过肋下缺失的灵骨,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微弱的联系,知晓他还存活在不知哪个角落,心中稍安。
海浪席卷漩涡 ,让整片海域幽深黑暗,落叶皆沉。
谢衍立于浪潮之上,风浪皆避他两侧,好似也在畏惧他的威能。
他白衣凌然,如驭天风,再出剑时,竟是,风波海划开一道裂隙。
巨浪如雪崩般坠落,将更深处的海水向上掀起,乱云飞瀑。
“那就把海域掀翻一遍,总能找到他的踪迹。”
谢衍又横剑,周身白衣飘动,墨发飞扬,连笼罩在这片海域上的阴云都劈开,天光乍破如流金。
如此行事,绝非无用功。
谢衍用剑意代替神识下探,终于发现了海域的问题:“……这海域之下,还有一个空间?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谢衍自从登圣后,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成为一个活着的传奇。到最后,再无人能够挑战他的地位。
今日,海上分外不平静,仙门勒令近海渔民返程,许多修士滞留于海边,在崖边眺望远方,看见了那震动天地,砥定风波的剑光。
“是圣人——!”前来搜寻的魔修们驾驭云舟而来,目光穿透阴云,仰望着天穹之上的白衣圣人。
那云海中负手而立的圣人回望,眸中似有金光璀璨。
紧接着,谢衍垂眸俯瞰风波海,微微一笑。
他的身影如同飘零一叶,迎着风浪,坠入风波海中。
浪花打来,再无痕迹。
第339章 洪荒沉陆
山海剑意在海面上飞掠时, 风云翻覆,巨浪排空。
剑芒如繁星坠落,海面为大地, 几乎被这密集的白光生生犁过一遍。
强者约束自身的力量, 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所以,谢衍自从成圣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毫无拘束。
倘若他出剑时是在陆地上,怕是刚才短短片刻,一城已然彻底夷平。
漆黑涌动怒雷的云端之上,乘坐云舟前来搜寻的魔宫精英先遣队,见圣人施展避水诀,随着漆黑咆哮的浪没入风波海。
天地渺茫, 那一抹白如孤鹤, 转瞬间就消失在海平面上。
“将夜大人,圣人掀起风浪后, 主动坠海, 用意不明。这是否会对陛下构成威胁?”魔兵们看向云舟上银发白袍的男人,等待指令。
将夜正抬起手臂, 接住那盘旋的机关鸟。
海域不似陆地, 没有明确的势力划分。隔绝仙魔的天道结界不起作用, 魔宫通讯可以实时收到。
他取下通讯密文,扫了一眼, 道:“仙门接到求援信, 允诺履行盟约条款。”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风骨嶙峋,是陆机写道:“……本来萧大帅是打算不惜代价,请动圣人亲自走一趟的。微茫山回信, 圣人早已出发,条件回来再谈。”
只是寥寥数语,将夜心中就有了底。
圣人谢衍此番出现,大抵有两个原因。
一是盟友在临近仙门的海域坠落,若是袖手旁观,不符合仙门海纳百川的形象。
二是无论如何撇清,帝尊曾为圣人弟子是事实,二位虽然明面上关系泛泛,针尖对上麦芒,但背地里到底是怎么相处的,谁又知道呢?
将夜看问题只看本质,多少也感觉出些许微妙的不同——殷无极每次在他面前提及谢衍的时候,眼眸含着波光,甚至还在无意识的微笑,这样柔软的神态,总有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亲近。
将夜俯瞰海平面时,鹰眼洞穿一切,越过海水之下,他发现了不对。
将夜冷峻的神色被藏在面具之下,他按住腰间匕首,淡淡道:“海面之下有一股乱流,似乎掩盖住了某个空间。”
“那我们立即潜入海中,搜寻陛下?”魔兵精锐们立即道。
“鹰眼都无法探查,非常危险。”将夜对一切涉及道之规则的东西,都十分敏感。
“圣位以下不要去,会死。”
将夜在判断出危险后,当即沉声道:“圣人之信誉,毋庸置疑。你们的忠心固然可嘉,但是修为不到位,不要贸然前往,这不是什么堆人命就能挑战的领域。”
“现在分散,搜寻海面,看看是否还有从风暴中活下来的人。”将夜摩挲着短刀讨逆的锋刃,好似观一泓秋水,眸色苍冷。
“我要知道,那家伙坠海时,魔宫的队伍到底发生了什么。”
*
圣人坠海,水波皆避。
谢衍是仰面倒入海中的,避水术法运转,身形好似与海洋融为一体,白衣与流波漂浮,阻力无法影响他的行动。
他从云层上俯瞰风波海时,目之所视,是漆黑汹涌的怒浪。从海面之下仰望时,他却见到骀荡蔚蓝的波光。
自深海而生的巨大吸力,卷起无数危险的暗流。谢衍掀起眼帘,看见漩涡连着漩涡,海深不见底,足以把坠落的一切活物卷入撕碎。
“原来如此,此处有‘道’的痕迹,非常古老。”
谢衍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高高的天穹。但天上是无尽海面,与持续坠入深海的他越来越远,他只笼住轻如无物的水流。
“从前吾探索无数遗迹,寻找上古的痕迹,只是局限于陆上。而五洲十三岛中,海笼罩的地方占据绝大多数。风波海、无尽海、不归海……这些地方,吾当初都未曾来过……”
“别崖登上尊位后,不再被天道决定生死,可以主宰自己的命格。但是,不同于吾,他曾被种下天道心魔,虽然先被吾封印,又有龙脉与紫气镇压着,寻常不会出事。但他一离北渊洲,又在风波海这等特殊地界,天道想要影响他,难度要小得多……”
“寻常遇刺,并不会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直接坠海。”
他轻如无物,随着漩涡向深海飘去,眉目似山水,幽幽黑眸,好似有流光异彩。
圣人的黑色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同晕染的檀墨,雪白衣袂在水中飘散,是乱云碎雪,明烛天南。
直到四处越发幽暗,他已经到达了海底极深处,连鱼群也稀少,唯有他的道体外笼罩着淡淡的白色灵气,好似一缕坠下的月光。
这保持着扩散的灵气领域,终于触碰到了一个幽曲的空间屏障,无形,神秘,深邃。
谢衍本是随波而逐流。此时抵达了目的地,他转而悬立于水中,如同漂浮的云,在屏障前伸手触碰。
在谢衍感受到“道”之真意时,那双纤细洁白的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屏障。
屏障里是一个奇异的空间,没有水,海水反而成为天幕,笼罩四野。
但是此地毕竟是海底,没有日月,只有连绵无尽的礁石与珊瑚。光源只有海底的萤火,礁石上的海藻,以及些许自带光源的鱼群。
在这无水的空间中,长相奇异的鱼群游弋而过时,如同在深海中。这些深邃的礁石中,有着无数蛰伏徘徊的海兽,皆是凶残嗜血。
深海之中,危险与死亡如影随形。
谢衍落地时,背负山海剑,手握儒卷,衣袂飘飞如烟云,墨发柔顺垂落,却是不染半分水汽。
“他就在此地。”谢衍自背后抽出山海剑,剑锋点地。
他感觉到血脉的搏动,当年给出去的那颗灵骨,正在弟子的胸膛中源源不断地制造着灵气,是师父无声而温柔的守护。
灵骨仍然运作,说明殷无极仍然活在某一处。
但是那孩子毕竟是被刺杀坠海,又被激流卷入此处,现在是否受伤,是否身临险境,他一概不知。
谢衍提剑走在层叠的礁石中央,神识外放,感知着周围的环境。
礁石上面盘踞着各种深海生物,常年在幽暗的环境中生存,它们的眼睛早已退化,却早已注意到这外来者,正悄无声息地窥伺着他。
“红尘卷。”此地被封存海底,天道都无法涉足。谢衍不必顾忌破坏什么,就用神识与红尘卷对话,“你对此地,知道些什么?”
“万年以前,洪荒浩劫,洪水漫过整个世界,也灭绝了上古的修真文明。后来,部分陆地沉入海底,再也无法重现于世。有部分大陆海水褪去,又诞生了人。”
“这里,万年以前,也是陆地?”谢衍顿足,黑眸如笼烟雾,看向这些连绵不绝的山礁。
视野内一片漆黑,偶有些许海藻与鱼群的荧光路过,照不清前路。
他只能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笼罩着极为浓郁的灵气,与当今的五洲十三岛,截然不同。
“这里如果还有妖邪,那都是万年以前的老古董种族了。活到现在,也得有个几千上万岁吧。”红尘道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畔。
虽然只是陈述,不带感情波动,却总觉得祂有几分幸灾乐祸:“谢云霁,你还没到两千岁呢,它们得比你大个三四轮还多呢,打得过吗?”
谢衍眼睫掀起,看向这陌生的空间,平淡道:“可以试试。”
红尘道:“上古洪荒的平均水平,可是凶残的很。圣人遍地走,大能多如狗,可不像现在的五洲十三岛,这般落魄,能让你这样两千岁都不到的圣人,打遍天下无敌手……”
四周蛰伏的海兽藏在海草之中,身覆尖锐鳞片,满嘴利齿,见活物就咬,嗜血至极。
见谢衍灵气内敛,看上去很好欺负。它们不肯再等,如离弦之箭,自四面八方扑向谢衍,似乎要覆盖住这名不速之客的全身,撕咬他的血肉。
可就是这一瞬间,谢衍手腕微微一扬,山海剑光照亮了这片礁石丛。
猩红如浆的血刹那间迸溅,群起而攻之的海兽化为碎裂的肉块,落地之际尚且抽搐。
漂泊鲜血喷在礁石上,宛如血洗。盘踞的藻类吸饱了鲜血,根茎都浸透鲜血,才显出活物蠕动的模样。
谢衍最是洁癖,寻常不愿入南疆,就是因为反感长得丑的妖物。
但是此时事急从权,他一心想着寻徒弟,根本没想过绕开层叠礁石迷宫,随手挥剑,直接把前路的礁石山劈开,碾为齑粉。
在如星坠的光芒散去后,前方的妖物尽数在剑意中化为青烟。
“吾没时间慢慢找路。”谢衍撩起白袍,疾步走向那被生生劈出一条路的礁石山,目不斜视。
“这下就能走直线了,红尘,你方才说什么?”
为了不走迷宫,节约时间,直接在海底劈山……
谢云霁他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敬畏吧!好歹是万年前的沉陆,尊敬一手啊!
红尘道难得沉默半晌,声音诡异地卡了壳:“……挺能打的,只是没碰到厉害的妖兽,等你吃了亏……”
比巨鲸更大的海兽从被劈开的礁石中游出,浑身覆盖着坚硬的鳞甲,如同尖锐的刀刃。
被打扰了休眠,它异常震怒,带来摄人的威压。
它发声的器官早已在海底的幽静中退化,连理智都消退,只有一种本能,那就是吃。
见到在它眼里十分渺小的白衣圣人,它立即张开腥臭的巨口,如同虹吸,将周围的山石瓦砾,鱼群海藻,皆吸入嘴中。
谢衍在暴风中岿然不动,神情无喜无怒,似乎在评判什么。
红尘道幻化出的稚嫩童声天真无忌,道:“谢云霁,你可是有难了。这是上古时极为凶残的妖兽,名为‘琊蚩’,只要见到活物就会鲸吞,然后放在胃里慢慢消化,让其化为一片血水。”
“你要是感觉不到你徒弟的方位,说不准,他现在就在它胃里呢……”红尘道刺激他。
“就它?这种只会吃的妖物?”
谢衍周身笼罩着白色灵气,缓慢地抬起眼,原本沉静如山,静水流深,此时却燃起近乎锋利的战意。
红尘道有时出言是真话,是为给予提点与告诫;有时是为了激怒他,看他做出何等选择。
谢衍不会赌红尘道所言为假,只会亲自去验证。
于是,白衣圣人横剑在身前,看向那比山峰还高的海兽,眼神沉黯冰冷:“既然如此,不如剖开它的胃袋看看。”
红尘道又顿住了,道:“……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谢云霁,你可想好了,上古时候,这也是能让很多圣人翻车的妖物,皮糙肉厚很难打,但是智商低,你只要避战就好了……”
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面对开始鲸吞的妖兽,斩向它口腔中的利齿,剑光四起。
谢衍悬于高空之上,雪白衣袂如浪翻涌。
他的眼底没有这好似要吃掉所有礁石山的海兽,背后的剑意从漩涡中穿出,形成如同一面闪烁着璀璨剑光的墙壁。
“吾很生气。”
谢衍左手捏诀,右手执山海剑,在鲸吞的洪流中指向海兽。如同,号令天下!
“无论是魔宫内乱,还是天道算计,敢越过吾,伤到他分毫——”
“死不足惜!”
漫天剑光坠落,如同星辰坠落天际,刹那间就将海兽庞然的身躯彻底淹没,让幽暗海底大亮。
那看似坚硬的鳞甲,在不断坠落的剑光中破碎,每一剑都能扎到血肉之中,让海兽狂乱摆尾,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剑是星落,似浪涌,像骤雨,如奔流!
当鳞甲破碎,每一剑都如同凌迟。狰狞丑陋的海兽齿落骨碎,身上血肉尽去,露出森森骨架。
海兽的内脏暴露在外,却是没有被剑意伤到半点,膨胀的胃袋黏腻着血,还连着血管,正在突突跳动。
在这样漫天的剑雨之中,只削海兽骨架上的血肉,不伤内脏分毫,说明谢衍的控制力极其精确,堪称可怖。
红尘道:“这是迁怒吧……”
削肉碎骨,人狠话不多,好、好冷酷。
不愧是祂看中的合道者!
在漫天降落的血雨之中,谢衍站在海兽面前,身形修长挺拔,依旧不染纤尘,如雪霁天晴。
他面前的海兽,已经在转瞬间,成为了一具巍峨而惨白的骨架。
谢衍走入巨兽的尸骸中,没有看向一地还在跳动的血肉,靴底甚至都不触及血泥。
他抬起不带分毫情绪波动的漆黑眼眸,扬手一劈,银光飞掠而去,将那鼓囊的胃袋表面划开!
巨兽之胃被剑光剖开,里面吞噬的残渣倾泻出来,都是些礁石的残渣,海藻与鱼骨。
还好,并无他要找的人。
巨兽的胃袋是一个异空间,此地灵流又乱,他不能探查灵骨方位,红尘道又开口举例,他宁可做无用功,也需要事无巨细地确认。
“确认过了,他不在。”谢衍左手负在身后,剑锋点地,晃落皎白的清光。
“红尘,下回不要开这样令人恼火的玩笑。”谢衍的声音清寒。
“……”红尘道闭嘴了。
这种一言不合就碾过去的合道者,就算是在上古洪荒,也是稀有物种啊!
而且,谢云霁也太能打了,他真的挖了一块灵骨给他徒弟吗?看不出来啊。
“好了,继续前进。”谢衍说罢,在血雨中转身。
他的身后,海兽最后的血肉都被他碾碎,满地残骸化为齑粉,渐渐散去,化为灵流,融入这海底的空间。
谢衍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微微敛眸,语气温柔:“别崖还在等我。”
第340章 以身相许
殷无极遇刺时, 正处于状态最差的时候。
他按住剑,只觉全身忽冷忽热,一片麻痹。“有点不妙, 毒蔓延到灵脉里了。”
寻常剧毒进入灵脉之前, 就会被天生魔体逼出。想要影响魔道帝尊,压根不可能。
但风波海上的磁场不对。殷无极不得不调动魔气,护住魔宫随行车队,却不料,压制极好的心魔在那一刻发作,催动了蛰伏在灵脉中的毒素,加速了扩散,直接带崩了他的状态。
种种问题都在那一刻爆发, 饶是殷无极也一时间应付不来。
最糟糕的是, 当他魔气停止流动时,刺客提刀入帝车, 携着血雨腥风, 逼近看似无法反抗的魔道君王。
纱幕因风雨扬起时,藏在背后的魔道帝君按着剑, 赤眸如血。
刺客近身, 刀锋掠来。
殷无极不能动用魔气, 一切只得依靠战斗本能,电光火石间向右侧身, 舍了肩胛的空门, 暴露出心脏处的弱点。
刀风直指心脏,却因为殷无极的避让,轨迹偏离,只划开了他的肩胛, 鲜血飞溅。
如此窘境下,他决定自伤一千,是为了固定刺客的刀锋轨迹,看准他杀人心切,逼迫他暴露弱点。
而后,殷无极弹剑暴起,剑锋上挑,将刺客头颅斩断,挑飞数尺之远。
他耗尽了积攒许久的魔气,只为了这一剑。
刺客无头的尸首跪下时,明明生命迹象已经断绝,身体却抽搐着。
在殷无极意识到不对时,无头躯体动了起来,双臂抱住了他的脚踝,魔气以一种诡异的形式流动起来,直接引爆。
殷无极当机立断地斩去无头刺客的臂膀,却还是被这等魔气暴风波及,随着帝车残骸坠下海面。
“是陷阱……”殷无极心里重重一沉,“刺杀失手,对方早就做好了引爆帝车的准备!有人不希望本座回到魔宫。”
帝车在爆裂的风中完全崩解,殷无极腿部被炸伤,魔气枯竭,再也护不住魔宫队伍,自高天之上坠下。
“风波海上的天象……果然,这种种异象的背后,是天道吗?”
殷无极随着残骸坠海的那一刻,看见了黑云裂开一道罅隙,风波与浪涌的背后,有着冰冷的窥伺。
那是“道”的意志。
“没有魔气护体,看样子会九死一生啊。”他心想,“风波海下的灵流极乱,若是我就这样坠下去,就得祈祷天生魔体足够强韧了……”
魔君被卷入漩涡时,本来都做好了承受剧痛的准备。却不料,他肋下的灵骨运转,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在那海底漩涡中护住了他。
殷无极肩胛依旧在流血,他伸手覆住,然后指尖滑到肋下,轻轻抚摸着,迟疑地唤了一声:“……师尊?”
灵骨平日里的作用只是维持他的灵台清明,存在感很低。
可是,当他的天生魔体被影响,魔气被截断时,处于不同修炼体系的灵骨却是他唯一的保命符,产生的灵气形成保护罩,在风浪中护住了他。
谢衍又救了他一次。
在漂流中,殷无极数次被漩涡裹挟着触到暗礁,身上多出不少零零碎碎的伤口。
这一路时间太久,灵气为了保持最低消耗,无法保证他丝毫不受伤,黑袍难免被水流反复撕裂,浸透血迹。
不知在漩涡中漂流了多久,殷无极被卷入海面之下无水的幽邃空间里,重重落在了长满了珊瑚的萤石海礁边。危险如影随形。
“这里是哪里?”
殷无极看去,只见这里处处都是山洞,鱼群躲藏更为容易,更为危险的物种蛰伏在深海中,窥探着这落入海底的外来者。
它们嗅到了血腥的气息,认定了这是一名落难者。只要确定他没有反抗能力,海兽就会群起而攻之,分食他的血肉。
殷无极当机立断,将无涯剑刺入身侧的地面,凭借凶剑本身的煞气支起结界,逼退了跃跃欲试的海兽。
“都是嗜血的兽。”殷无极扫过五彩斑斓的珊瑚礁石,那些水藻覆盖的阴影处,尽是忽明忽暗的幽光。
他毫不怀疑,只要昏迷过去,他的身上就会覆满啃噬他的海兽。
魔道尊者的天生魔体有多补?当初他还不是魔尊时,在北渊被大魔各种狩猎的过程,就可以窥见一二。
殷无极盘膝坐在无涯剑的庇护范围内,才觉得一阵脱力,知道这威慑不足以持续太久,就立即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
“真是狼狈啊。”殷无极撩起墨发,抬手一摸肩膀,却见到手心满是温热黏腻的血。
当初被卷入漩涡中时,连身体都麻痹着。
被海潮带着撞上尖利的礁石时,他避不开,只好微微调整姿态,保护腹部,然后不得不用脊背去撞。
这样,虽然划出长长的伤口,但至少不致命。
此外,刺客近距离引爆尸首,也多少炸到他的小腿,伤口深可见骨。这让他难以站起来躲避危险,只得画地为牢,逼出毒素,等待魔气复苏。
“这不是北渊的毒,想要逼出,至少要七天,但是……”殷无极检查完身体,心中思忖,微微咬住苍白的唇,眼眸赤红如血。
他周遭的这些海兽,在嗅到血腥味时,更是纷纷锁定了他,只是慑于无涯剑的保护,不太敢率先冲上来罢了。
“又回到了那种,随时会被人剥皮抽筋,吃肉啖骨的日子啊……”
殷无极感叹着,沾着血的手垂在膝上,看似无力,绯色眼眸冷厉如冰。
魔君华贵的帝袍破损,鸦羽似的墨发披散在赤/裸苍白的脊背上,无法遮挡大片暴露的皮肤,显出几分狼狈。
但殷无极久居帝位,气度已经刻入了骨髓里。就算在海底落难,伤痕累累,他依旧脊背挺直,也有着别样的尊贵雍容。
殷无极倚靠在刺入海底沙土中的无涯剑上,微微歪头,长发垂落肩颈上,浓墨的色泽铺在苍白的躯体上,纵横交错的血色伤痕,却显得格外刺眼。
“魔宫中出了背叛者,这是家务事,本座自会处理。但是,这些个海兽想要爬到本座头上来,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
说罢,他单手握住无涯剑,催动剑气。
无涯剑身微震,扬起的剑气余波,将第一波扑上来的小型海兽撕裂,满地血腥融入沙土,一片狼藉。
“这下,可真要与你相依为命了。”殷无极伸手,抚过无涯剑的剑柄。漆黑的剑身亮了亮,似乎在回应主人。
魔气如今不能动用,他想要启动袖里乾坤消耗太大,只能依靠天生魔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他尝试逼毒,白皙手腕上青筋乍现,黑色的细线缓慢地浮现在皮肤之下,如同灵活的游鱼。
魔君垂下脸,浑身寒凉,额边冷汗淋漓。每一次刺激灵脉,对他来说都是痛楚。
他细密的眼睫轻阖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有些脆弱。
“嘶……”四下无人,殷无极终于没忍住,从唇齿间泄出一声叹息。
他的神情不定,甚至还低笑一声,“落到这副田地,真是难堪啊……”
殷无极拢了拢玄色帝袍,金丝暗绣的法阵还能运转,除却边缘有些破损割裂,至少整体完好,能够起到基本的防御效果。
兴许是因为方才清理了海兽,帝尊拄着无涯剑鞘站起,挪到一个被剑气清空的浅浅山洞里时,并没有被攻击。
他一剑扫平礁石上奇异的植物,腾出干干净净的一片地,然后垫着帝袍躺下,舒了口气。
帝尊看着山洞顶部闪烁的萤石,蓝幽幽的光芒,好似骀荡的海波,不知此地到底是水底还是天空。
他心里盘算着余下的底牌,暗中积蓄着力量。眼底的余光却见到在天空中游动的鱼群。
他用手臂遮着眼睛,笑了。“……七天时间吗?”
“如果能够安全活过七天的话……”
现在他空有境界,在山洞里避战疗伤,压制气息,避免引来此地更强的妖兽。
在海底,并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他只能默默数着数字,睁着眼睛等待天生魔体自然修复,顺便不断冲击经脉,强行促使魔气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山洞之外传来异样而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一种猛兽的吐息,腥臭的妖气在此地都能闻到。
砰的一声,是那妖兽一头撞入山洞的声音。
殷无极按住剑,屏息凝神看去,只见那妖兽的眼睛早已退化,但是嗅觉十分灵敏,浑浊的白雾鼻息喷入洞口。
但是它的身子卡在外面,一时间无法完全进来,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
“……没有见过的妖兽。”殷无极冷静地想着,开始盘算自己还剩下多少能动用的力量,“这座山洞只能承受五次撞击,就会坍塌,先看它是否会持续攻击……”
“都到尊者境了,还要兽口求生。被圣人知晓 ,怕是会嘲笑本座吧……”殷无极无奈。
作为天生大魔,他的伤口未愈合,血的气味极为好闻,是妖兽极其青睐的食物,这只海兽被吸引而来也算正常。
碰、碰、碰——
“第四次。”殷无极已经感受到山洞微微摇晃,山体中央出现裂缝。
年轻的魔君依旧倚着礁石,曲起伤腿,单手按剑,神情凝重。
他积攒的一点灵气正在四肢百骸缓缓流动,竭力调动着一潭死水似的经脉,好似随时会强行挥出璀璨的一剑。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成则生,败则死。
这硕大的海兽已经把洞口撞开大半,半个身体都卡了进来,森森的獠牙张开,腥臭带着酸液的液体黏在口腔上,滴在礁石上时,将地面腐蚀出一个大洞,蒸汽飘散。
殷无极神色一厉,正待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
一把闪烁着银光的古剑自妖兽的脊背刺入,破开肠胃,搅碎胸腹,然后从它的喉头穿出。
那乍起的剑光,极其暴烈,如同掀起的海浪飓风。
妖兽发出惨烈的嚎叫,震耳欲聋,让殷无极也一时耳鸣。
让帝尊大脑空白的,不止是妖兽的嘶吼。而是这剑光实在太熟悉,与他胸腔里的灵骨共振,让他一时间连思考都忘了。
殷无极微微睁大了绯色的眼眸,看着那柄剑穿越飓风,向他而来。
剑身古朴,纤尘不染,直直刺入到他身侧的山石之中,激起水波一样的灵气波纹。
无涯剑发出欢快的剑鸣声。
“……山海剑?”殷无极迟疑了一瞬,伸手触碰到剑柄,才确定此为真实。
璀璨剑光未灭,这被一剑毙命的巨兽,卡在山洞里的躯体被剖出与山洞差不多大小的窟窿,还在弹跳的血肉滴答落在地上,飞尘扬沙。
在逆光之中,有一个白衣执伞的人影撩起衣袍,踏着妖兽的尸体,走入这血洞似的窟窿处。
白衣青年抬起手,山海剑一声鸣响,从山石中脱出,飞回那人的手中。
“畜生,你在欺负谁?”
他的声音本该很悦耳,如同清泉。但再听言语中的怒意,只觉他如料峭的雪风。
“找死。”
谢衍的衣摆因为骤起的灵气猎猎飞扬,满地横飞的海兽血肉,在他手握山海剑,灵气乍起的时候,尽数碎为齑粉。
此时,山洞中的海兽尸块涤荡一清,唯有那撑着洞口的妖兽骸骨,惨白森然,固定住了摇动的山体。
在这震天动地的杀戮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殷无极脊背靠在山石上,不顾这璀璨到让人流泪的白光,直直地看向白衣圣人,浑然不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师尊……”他原本随时准备孤注一掷,却在见到他时,挺直如利剑的脊背松懈下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断了弦。
“陛下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谢衍走到他面前,漆黑的眸子扫过他身上的伤与停滞的魔气,轻轻蹙眉,道:“受伤了?”
“……”殷无极懊恼地发现,他现在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身体在见到谢衍时,所有的防备都松懈下来,半点对抗意识都没有。
倘若谢衍对他有图谋,他恐怕也只能受他摆弄,被他折腾了。
白衣圣人丢下血迹斑斑的伞,看向他落魄的小徒弟。
往日华贵雍容的帝尊,此时显得过于惨了些,鸦羽色的长发遮蔽着苍白的肩,破损的玄袍下裹着纵横的伤口。
但是这样的伤痕,并不能掩去他的绝代风华,反而让他有种别样的破碎美丽。
他的神情有些坐立不安,好似要竭力端住姿态,可那漂亮的绯眸仰望他时,迸发的喜悦与依赖,让谢衍心里软成一滩水。
“惊闻陛下有难,吾受魔宫之托,前来履行盟约。”
谢衍并不等他回答,弯下腰,双手穿过他的脖颈和膝下,径直把他横抱起来,显出别样的霸道。
“啊!谢云霁——”玄袍破损的年轻魔君腾空而起,还单手抱住无涯剑,像是湿漉漉的小兽。
殷无极仓皇间,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声音却柔软的像是在嗔怪,道:“……您干什么啊?”
谢衍低头,漆眸深深,看向这位千秋绝色的帝君,微微弯起唇,道:“吾救了陛下的命,难道陛下不该归吾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