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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1章 圣人退敌

    烟波云海, 南域走廊,一场深山里的围猎。

    无论南疆巫人如何遁逃,在圣人亲临时, 无人可以逃离这片连绵山脉, 逃到大海的另一边。

    “圣人, 巫人又往深处逃了。”儒门弟子道。

    “无妨。”谢衍一抖剑锋,神色不动,只是看向渺渺云中,“南疆与我仙门毗邻,学不会做个好邻居, 自然有吾的剑,教他们仙门规矩。”

    南疆在中洲之南,大部分面积与中洲隔海, 唯有一条路上走廊。此地穷山恶水, 瘴气丛生,除却药毒资源外,其余都匮乏, 把主意打到仙门身上也是自然。

    过去,在仙门未大规模入世时, 中临州深受其患。南疆巫人为祸一方, 动辄灭掉一方城镇, 祭献凡人;亦或是围猎仙门修士,试药种毒, 手段诡谲险恶。

    而究其根本,还是仙门上层与南疆有利益勾连,大开方便之门,才让这等狩猎屡禁不绝。

    谢衍近日开始肃清仙门内部, 自然是牵扯出了许多与南疆有关的积案。查办一件,就可从中牵出许多线头,从中洲大地上凿出南疆隐藏的据点,将这些蛰伏数百年的心腹大患一举除去。

    有些案子有线头,有些却没有。即使圣人的名望如日中天,只要一句话,便能轻易地使得一个中型宗门倾覆。

    只要未得证据,谢衍宁可花功夫继续盯着,也不肯破坏程序。

    无他,因为“莫须有”的口子,决不能开。

    “西南方向!那些巫人要跳崖乘船,不能让他们渡过瀛洲海!”随他前往剿灭南疆据点的法家弟子回报,“三、四、五……圣人,来了,南疆派来了一个船队!他们这是要开战吗?”

    “知道了。”云中孤鹤般的男人阖目,一旋身,在原地消失无踪。

    众仙门弟子再看去,只见圣人随着山崖,如飘零一叶,又似惊鸿点水,轻轻落入海波之中。

    海与天共一色。崖下暗流湍急,海鸥起旋,正是波滔天。楼船破开薄雾,船身极为锋利的线条,显现出神兵利器的凶悍姿态。

    再观圣人,他独自落在一孤舟上,负手而立,白衣在海天间飞扬。湍急的海浪中,小船好似随时要倾覆。

    一人一剑,面对远渡重洋的悍敌,他的黑眸中却不带半点波澜。

    “未经仙门允许,强行渡海,临界陈兵,视同开战。”

    “最后一次警告,退出中洲领海。”他的声音淡漠如雪,“照办,否则山海剑下无活口。”

    山海剑微微抬起,在海风中指向重型的船只,他的寥寥数语,便是仙门的最后通牒。

    若是平时,有人一人一剑,就敢挡在坚船利炮前放话,要他们无功而返,一向妄为惯了的南疆巫族是不会听的。

    但是,此时横亘在逃离山脉的南疆巫人与援兵之间的,虽然只是一人,却是跨越不了的天堑。

    “一剑曾当百万师,是圣人谢衍,不要靠近!”

    短暂的静默后,这些大船拉满的风帆收起了,机械转动的轰鸣声一时停歇,灵气的威压如此深重,连汹涌的海都要顾忌三分。

    为首的紫袍祭司沉默半晌,缓缓道,“……我们无意与圣人为敌,这是误会,请您收起剑。”

    他是南疆赫赫有名的七大祭司之一。若是此时他碰上的是旁人,哪还会说出“误会”二字,恐怕就直接开怼了。

    谢衍却在孤舟上岿然不动,任凭海风与浪涌肆虐,“哦?既然是误会,还请大祭司亲自递上文书,向吾陈情。”

    说是“上书陈情”,实则是在要他南疆“告罪”。

    同为五洲十三岛的势力,仙门最是强盛,谢衍又是仙门之主,实打实的誉满天下,任谁都要避其锋芒。

    “南疆总是想火中取栗,并不是个好习惯。”

    “……圣人所言极是。”

    哪怕再不甘心,这位在南疆也是呼风唤雨的紫袍祭司,还是咬着牙,笑着撇清关系,“我等听闻,南疆叛徒逃窜到了仙门,给仙门带来了不少麻烦,大祭司也下了命令,叫我等把叛徒捉拿回南疆,从严、从重处置,给仙门一个交代。”

    白衣圣人踏海波如平地,衣袂飞扬,剑尖轻点海面,微旋的波纹看似无害,却有无尽的暗流蕴藉其中。

    “叛徒,呵。”谢衍轻笑一声,瞥向那些沉浮在海浪中,无助地等待着两位大佬交涉完毕的巫人,“哦?这些人,祭司仍然打算带回南疆?”

    谢衍没等他回答,只是一撩眼眸,淡淡道,“想从吾的剑下抢人,才来五艘船,是否是有些托大了?”

    “既然圣人拿他们有用,这些叛徒,就让给圣人了。”那紫袍祭司立即改口,全了双方的面子,不至于撕破脸。

    “未曾通知仙门,就贸然渡海捉拿叛徒,是我等失态,回头向圣人请罪。”

    “呵。”谢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

    “我方,无意与仙门开战。”紫袍祭司抬起手,道,“所有人听令,掉转航向,返回黑山坞!”

    “可是,大祭司说……”

    “闭嘴。照我说的做。”那紫袍祭司寒声道,“计划是计划,也不看看是谁来了!在仙门地界挑衅谢衍,谁担得起,谁打得过?”

    “再说,就算是大祭司来了,也得给他三分薄面,这些人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重要到要与中洲开战的地步,送他便送他了。”

    “但凡我们有一丝攻击之意,就要在这大海之上,正面领教山海剑的厉害了……”

    只是对峙片刻,那显然是意图不轨的船队,竟然真的调转船头,原路返回了。

    谢衍微微示意,儒门弟子们纷纷御剑下海,打捞那些跳海的巫人,将他们抓获。

    一场风波消弭无踪。

    韩度也领着法家弟子看了全程,心中赞叹。“果然是圣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何等厉害!”

    谢衍收剑后,自孤舟上乘风而起,转瞬间返回到山崖之上,儒袍衣袂不沾半分水汽,飘然如临江仙神。

    “他们不敢打。”见到赭色衣袍的法家宗主迎他,谢衍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身后,“方才,他们只要妄动一下,就有来无回。在仙门海域沉没,于情于理,都是南疆之过。”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全灭对方的话。个中狂傲尽显。

    “先前,你等不是好奇,为何吾选择联手魔洲?保持北方和平,才能腾出手收拾南疆。”

    谢衍身侧跟着寥寥数人,皆是他的追随者,他便轻轻点出其中道理,是提点,也是释疑。

    “北渊崛起,但魔道大一统初期,内部动荡不安,资源匮乏。魔道帝尊自然会向外寻求稳定的盟友。与其未来锦上添花,不如此时雪中送炭。”

    谢衍随手掷下核舟,化为雕梁画栋的云中画船。

    他看着儒门弟子将南疆巫人押解上船,神色无波无澜,“只有北方稳定,吾才能腾出手,清缴内部被南疆渗透的势力,否则南北皆敌,那滋味可不好受。”

    “帝尊应当不会对仙门开战吧?”韩度欲言又止。

    “政治不讲情面,只讲利益。”谢衍似笑非笑,“把两道的稳定,均系于领袖的私人友谊上,难道不是蠢货行为?”

    韩度喉结滚了滚,没做声,但他看着谢衍近乎漠然的漆眸,再想起圣人出山海,就把南疆船队吓退的光辉战绩。

    “圣人,只要您在,没什么人敢打儒道的主意。”韩度道,“您说的对,与北方的关系处好,对我们利大于弊。魔洲出产的灵石,成色实在是好……”

    最近有些北渊的货物小规模地输入中洲,各宗门都礼貌性地买了些回去,反馈却出奇的好。

    韩度剩下的言语,都淹没在云中舟楫腾云驾雾的风中。

    谢衍看向渺渺的云海深处,心思幽暗难辨。

    但良久后,他又弯起唇角,淡淡地自语,“经过流离谷,串联北渊洲与中临洲的那条商贸路线,最近要建好了吧?”

    他不等韩度回答,又自顾自地道,“这边逼退了南疆,现在也该去和北方的朋友,联络联络感情了。”

    *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流离谷结界两侧,分别站满了仙魔两道的重要人物。

    “沿途驿站、魔洲商点均已建好,今日,这条商路正式启用。”墨非上前一步,代表仙门发表了礼节性的祝贺。

    “北渊亦是,仙门的粮食、药品与灵宝自此畅通无阻。”陆机则是代表魔君发言,表达态度。

    照理说,商路修好,直接启用便是。这次特意召集两道,按照规制办了仪式,还是出于政治的考量。

    “接下来,请圣人与帝尊签文书、用印。”

    他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天道结界再见面,近在咫尺。

    这层天道结界其实并非阻隔穿行,只是仙修到魔洲、魔修到中洲时,会被压制修为罢了。哪怕修为低微,亦能轻易穿行。

    在并未正式通商的时日里,仙门边陲的流离城里,也多是魔洲风情,偶有魔修隐瞒身份混迹其中,一些地下交易里,也不乏北渊的货品,只是处于灰色地带罢了。

    殷无极今日帝冠束发,玄袍华贵,一身君王的气度。

    他率先沾墨,撩起长袖,在特意设下的书案上浏览一遍卷轴,然后郑重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用上代表北渊至尊身份的玉玺。

    “今后,还要请圣人指教了。”殷无极的微笑,是一种公式化的疏离。他不欲让任何人看出特殊。

    紧接着,他走到结界之前,亲自向圣人传递卷轴,以示摒弃前嫌,往后友好交流。

    或许是没在意,殷无极的手并未穿过结界。天道结界拦不住他们这等境界,本该如此。

    谢衍顿了一下,看着徒弟无知无觉的面庞。他大概不是故意的。

    但是,自从他擅入魔洲渡过十年,助殷无极欺骗天道之后,他就无法越过北渊与中洲中间的结界。这一点,决不能暴露在人前。

    “圣人不愿意接?”殷无极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肯来到结界前,面色一冷,“这点面子都不给,圣人可是看不起本座?”

    “……并非。”谢衍闻言,知晓在此场合下,再行拖延,便是圣人下帝尊面子,对两道同盟的影响极坏。

    他必须想办法让帝尊主动越过结界,才能不暴露天道结界一事。而且,得要让他敏感的别崖,不要察觉异常。

    至少,别在此时发作。

    第312章 帝尊倾城

    流离谷的风穿过山的间隙, 场面一时间凝冻。

    谢衍在透明如水波的结界前站定,看着因为他的犹豫,神色逐渐阴沉下来的徒弟, 难得感觉到了头疼。

    对他而言, 比起一人一剑退南疆, 还是哄帝尊更难一些。

    殷无极在与仙门的谈判里,总是端着帝尊风度,做事体面。但他对谢衍的敌意,明眼人都看得穿。

    果不其然,帝尊冷笑一声, 单手负在身后,旋转把玩着手中盟书,却分毫没有将卷轴递过去的意思。

    他与圣人隔着结界对峙, 赤瞳一撩, 锋利如刀刃。

    “圣人何意?是看不起本座,还是看不起魔修?”殷无极说着最尖锐的话,语气却是温柔悚然的。

    “这般怠慢态度, 连个贸易盟书都不肯接,圣人是要北渊称臣, 对你三跪九叩之后, 再奉上吗?”

    这话堪称诛心。

    谢衍被他架在了高位, 一个处理不好,很难下得来台。

    “帝尊多心。”谢衍同样也是负手而立, 孤高傲然的姿态倒是端住了,但近距离看着帝尊昳丽动人的侧脸,他难免有些神游,但只是一晃间,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智。

    “今日,对仙魔两道的友谊极为重要,吾岂会怠慢。”

    为了抚平他面上的愠怒之色,谢衍垂眸,又补了一句,“由你我传递,固然亲近,彰显友谊,但不合适。”

    “哦,那圣人要如何?”殷无极挑起眉梢,似乎在等他下文。

    “北渊与中洲,在此次商贸对谈上,是完全平等的。所有相关条例,只针对贸易,而非其他。”

    谢衍说罢,目光在天道结界上停了停,却没有半点抬步越过之意,冷静道:“以天道结界为线,井水不犯河水。吾不会插手魔宫事务,同样,帝尊也不宜越界。这盟书,还是请百晓生代为传递吧。”

    谢衍的说辞,内容倒是正合他意。他是在说,“经济盟约,只生效于贸易,不涉内务。”

    仙门现在明显强于魔洲,谢衍承诺了“井水不犯河水”,并且以不越天道结界的姿态为证,停在三步远处,表现出他并无以仙门强势霸凌北渊的意思。

    这些细节,寻常无人会在意,但谢衍处处都做的极是到位。也正是这种居高,但不临下的态度,让人觉得受到了尊重。

    “圣人的提议甚好,本座允了。”殷无极听罢,果然转怒为喜。

    如此,两位至尊都发话,再无异议。在圣人示意下,百晓生垂首,端着托盘靠近。

    殷无极侧了侧眸,将盟书卷轴放置于托盘上,淡笑道,“那便请百晓生代为传递。”

    百晓生作为一个消息组织中立,在各洲都有据点,是一个见证者。由他们传递更合适。

    谢衍在托盘上展开卷轴,撩起袖,从容沾墨签名,留下笔锋奇崛的名,再用代表仙门的印章。

    仪式至此,平安落定。从此,北渊与中洲就有了正规的通商渠道,也预示着最上层的关系正式构建,避免误判。

    圣人公务缠身,帝尊亦是政事繁琐。本该返回处理事务的他们,却是不约而同地找了个理由,先打发走了属下,踪迹却消失了。

    当夜,边境大城,流离城最奢华的赏玉楼最高层被整个包下。

    大厅只能修真者进入,想要定包厢,不仅要有钱,更要有权,至于包下最顶层,非得是仙门高位者才有资格。中央层层打通,留下欣赏歌舞与斗法的擂台,让每一层的贵客都能清晰看见。

    赏玉楼里多是来欣赏歌舞的仙门豪客,也有与仙门排名相关的赌局,若想打听情报,百晓生的流离城据点便设在这里,情报明码标价。

    此外,还有些来自魔洲的珍奇矿石材料拍卖,同时也鼓励修真者之间交易。

    当然,这里既是过了仙门明面的地盘,违反律令的勾当,这里是不做的。当初,那位不可提及名姓的前圣人弟子,可是把这里犁地三尺,清除污秽,才有今日的繁盛。

    定下了整层楼的圣人,此时已备好了美酒与佳肴,正静待着客人的到来。他的神情淡漠,白衣如雪,好似误入这红尘俗世,格格不入的很。

    “一掷千金,豪奢风流,不像是圣人作风啊。”

    环形的阶梯之下,是拾级而上的玄袍帝尊,他的容貌被幻术遮挡着,寻常人看不穿他的身份。

    听他出声,谢衍才抬眸看去,只见那踏花寻芳的帝尊走来,像是见一名老朋友似的,还未等主人开口邀请,便在他对面坐下。

    殷无极端起酒盏,先为他斟酒,再为自己满上,道:“来的迟了,本座自罚三杯。”

    这般风流而写意,不见半点白日时的愠色。

    谢衍不确定他的态度,执起酒盏,却见他扬起白皙的颈子,温酒穿喉,蜜一样的酒润泽了他绯色的唇,在灯下光泽流转。

    “别崖。”谢衍想说些什么,手指轻敲桌面,似在沉吟,却终而归于沉默。

    殷无极却打断了他,温暖的眸中似有朦胧醉意,盈盈笑道:“圣人若是不肯说,本座便不问。正如您说的,不可越界。”

    帝尊何等聪明机敏,谢云霁不是那种会突然下他面子的人,至于他随口扯的场面话,是为全那一时的体面,说的漂亮,他若是真信了,才是个傻子。

    以谢云霁的掌控欲,他难道能够容忍北渊洲的事务,他一概不知吗?要知道,北渊还有不少属于仙门的眼线,隐藏极深,很难发现。

    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仙门也有他的眼线。

    一切归于缄默。

    “吾也自罚三杯。”谢衍心中一释,觉得他不逼问的态度,比起往日成熟许多,像个帝尊模样了。

    这一层寂静无人,灯火却是通明,置景皆是豪奢,独处其中的两位至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楼下丝竹阵阵,是仙门风格的歌舞,名为《清平乐》。

    “这里豪奢繁华,唯有这乐曲,风雅。”帝尊倚着栏杆,微微侧头下去,看见水袖飘扬,不禁赞了一声,“圣人约我来此,是有政事要避开人来谈?”

    “不谈政事。”谢衍挽袖,替他布菜,“墟海海眼中的凌波鱼,试一试。”

    “山珍海味,圣人哪里愧对了本座,用这般重金来哄?”殷无极举著,夹起一片鱼肉,浅尝一口,“果然鲜甜。”

    见谢衍又不答,殷无极心思一转,笑道,“不会您还在纠结白日的风波,担心本座心有芥蒂吧?”

    谢衍的心思难猜,但帝尊最了解他,总是能叩开他的心门。见圣人眼眸一凝,本是来赴夜宴的帝尊,心里便有数了。

    “今日本座赴宴,是客,客随主便。”殷无极剥着紫玉葡萄,指尖染了汁水,他又吮尽,是一股漫不经心的诱。

    “本座来蹭饭,对一掷千金的主人,有什么好指点的,当然是由着您来说,本座权当附和着。”

    他表面上说的是宴席,实际上说的是如今仙与魔的关系。

    “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您乐意给面子,是圣人的风度。而本座要不要据理力争,是本座为君的态度。立场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不同。”

    “别崖的性子,着实沉稳不少。”圣人正襟危坐着,开口,倒是习惯性的师长口吻。

    “尝一尝?”殷无极不置可否,用剥好的葡萄抵住谢衍的唇,眼眸挑起,却是流光溢彩的。“圣人呐,这种葡萄很甜的哦。”

    “……嗯。”谢衍依言启唇,将他的指尖与葡萄含入,一瞬温热。“确实甜。”

    “借花献佛罢了。”殷无极的指尖滚烫,他指腹轻搓一下,心里欢喜,就坦坦荡荡地走到圣人面前,单手环上去,俯身,亲吻圣人线条凌厉的唇畔,“……圣人也是甜的。”

    丝竹声与歌声都在最底层,已经很渺远了。

    白衣圣人盘膝而坐,眉目低垂,好似一座冰玉神像。但是他的身上却缠着玄袍的美人帝尊,昳丽倾城,是引人堕落的魔魅。

    “为什么不看本座?”

    “……”

    殷无极自然想要在圣人面前,端稳持重雍容的帝尊模样,做他贴心体己的知交好友,同一眼界的盟友与同道者,那样显得更加知进退、明事理。

    但是不见面还好,一旦与谢衍相对而坐,独处一室,他心中煎熬的情劫就会烧,烧得厉害。

    这种冲动,驱使着他去靠近冰冷的寒渊,山巅的白雪,用炽热的胸膛捂化千年的冰川。百死不悔。

    谁能拒绝这种热情。圣人也不行。

    “别崖,莫闹。”谢衍被他正面拥住了腰身,呼吸急促了一瞬。

    殷无极的长发落在他的白衣间,如蜿蜒的流水,而他容貌艳绝的情人,如同绮丽的情花勾缠上来。

    “为什么不看我?只是短短一炷香内,圣人的视线,足足避开了三次。”

    他佯怒,“本座不够美貌,留不住圣人的视线?”

    说罢,他的情人垂眸,惩罚似的咬住他细白的颈子,看似是撕咬,其实是技巧极为高超的调情。

    谢衍维持不住坐姿,向后微微仰去,所幸双手撑住了躯体,不会被身上逞凶的小狗钓到,输的一败涂地。

    “帝尊甚美。”谢衍阖眸,却被他在眼睫上吹了口气,又让他呼吸一促,往昔的冷静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圣人,您怎么不敢睁眼啊?”

    第313章 眼是情苗

    面对这样摆在明面上的引诱, 谢衍已然不能稳坐钓鱼台。他双目阖起,头偏向一侧,有些茫然与狼狈。

    坐榻的空间有限, 殷无极偏偏凑上来, 双手支在他身侧, 微微仰头靠近,若隐若现的呼吸拂在他唇畔,熏衣的佛香并不浓烈,却格外引人遐思。

    他们饮宴的位置靠近栏杆,只要俯视, 就能在最顶层坐拥好风光。

    楼中修真者熙攘,圣人就算设下了结界,外界窥探不了顶层, 他们却是能够听见楼下的丝竹乐舞, 竞拍斗富声,如身在闹市。

    “圣人怕什么?”他含着笑,又在他耳畔吹了口气, 语气甜如蜜糖,“本座又不会吃了您, 睁开眼, 瞧瞧徒儿呀。”

    “别崖, 莫要闹。”谢衍其实不想输。

    照理说,千年多, 小徒弟这张惊心动魄的容貌他已经看惯,倘若他不动凡心,此时应该坦荡直视,视帝尊的绝世姿容为白骨, 眼里皆是漠然才对。

    但他心不静,此时哪怕阖着眼,脑海中仍然深深刻着帝尊的模样,纤毫毕现。

    他甚至能够想象出他如今的神态,眼为情苗,心为欲种,万象风情尽在其中。

    只是一瞬的迟疑,便让弟子恃美行凶,侵入到不该逾越的领域。

    谢衍感觉到腰身被揽住,一个吻落在白皙的脖颈上,温柔又旖旎。

    这让圣人紧阖着的眼睫一颤,压低声音,不复往日清寒,甚至略带沙哑。“从为师身上下去。”

    “不要。”殷无极轻嗔一声,手却不知不觉间托住了他的腰线,那是一个半揽着的霸道姿态。只是他把心思藏的好,显得温柔无害罢了。

    谢衍微微睁开眼,推了推他的肩膀,坐稳了身形,像是在端着身份斥他,“陛下九五至尊,何必如此……”

    “如此什么?”帝尊嗤的一声笑了,故作矜持地拂衣,在陆离的灯影中跪坐在他面前,眼眸微视,似有光影波澜。

    见他高风亮节,殷无极却点了点唇畔,似笑非笑,“烟视媚行?”

    “殷别崖!”一句自轻之词,便能瞬间激怒谢衍。

    白衣圣人恼他,眼底清寒冷冽,“卫道士的鄙薄之语,早已歪曲了吕氏的本意,不准用。更不准自轻自贱。”

    “这不君子?”殷无极在北渊混迹,耳濡目染的都是些狂放的民风,乍一见谢衍还如从前那样斯文严谨,弯起唇笑道,“好好好,不用,您这古怪性子呀……”

    圣人相约,殷无极来赴这一场夜宴,所图本就不单纯。

    今夜,他不但郑重其事地沐浴焚香,还换了新制的衣,佩上最琳琅的玉,连头发丝都细致打理过。情场如战场,他这是要使尽浑身解数,誓要把师尊给诓骗到怀里去。

    此时,被逼到栏杆侧的谢衍,虽然还在盘膝默诵清心经,帝尊却凑近,五指扣住他的指缝,掌心贴合。

    “圣人,您心不静。”殷无极的手指纤长干净,透着温热,是情人滚烫的一颗心。

    “明明喜欢我这漂亮模样,您遂了本心,难道不好?您还在坚持什么?”

    再看去,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他绯眸每一次流转,都是霞光灿烂,蕴着会说话的情愁。

    “北渊魔宫昼短夜长,在深宫苦熬,着实寂寞,本座都特地出宫来见您了,圣人难道不可怜可怜本座?”

    “……”谢衍沉默,这话他没法接。

    此时,楼下丝竹声泠泠响起,原是改换了曲目,是一支缠绵悱恻的《长生殿》。兴许是因为后人新编,许多细节有所改动。

    但是在伶人吟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帝尊却含着笑抬起眸,意蕴缱绻地瞟他一眼。

    谢衍脑子一懵,向来冷静的他,正在寻思他句话的意涵,却见帝尊懒洋洋地支起身,虽然还一手握着他的手,却是调整了坐姿,颇有些魏晋风流的意味。“罢了,不闹您了。”

    “本座虽然爱听戏,却只爱听那些江湖市井的小情小爱,不爱听这些帝王贵妃动辄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他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又显出几分轻快,“很没代入感的。”

    “帝尊已是君王,怎么没代入感?”谢衍见他心思陆离难测,倏忽间又和他聊起风月情长了,也是顿了顿,才跟上他的思路,和他漫谈胡扯。

    “您又不肯做本座的妃子,要三宫六院也是无用,索性撤了。”帝尊又饮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瞥他,却是美人醉灯下,教人魂颠梦倒。

    “陛下倒是很敢想,要吾入你魔宫?”谢衍闻言,竟是笑了,俯身捏住徒弟下颌,像是薅小狼崽油光水滑的的皮毛一样,摸了摸他漂亮的脸,“胆子真大。”

    “要求呢,自然要大着胆子地提,提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条,您就答应了,是不是?”

    “……吾不去魔宫,若是仙宫,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谢衍也是与他玩笑,并无当真的意思,“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你若做得到,吾也不是不能去住上一段时日。”

    “真的?”

    “你猜猜看。”

    “好啊,谢云霁,你又骗人。”殷无极见谢衍眉目不动的温柔神态,才琢磨过来,他这是随口搪塞,不欲他多试探了。

    谢衍既然不肯明说,殷无极就算心中猜测,他已经不能入魔洲,也是无法求证的。

    问不出来,勾引又没能成功,殷无极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心里一边盘算着下一局,一边漫声道,“……帝王将相的故事,才是最虚无缥缈的,哪里比得上市井草根,江湖眷侣来的有趣。”

    “确实如此。”谢衍赞同,也与他坐在一处,为他斟满了酒,作些风月闲谈,“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故事,更为生动诙谐,直抵人心。帝王神仙的逸闻,也不过空中楼阁。”

    “我们呢,在圣人看来,也算空中楼阁?”

    “……陛下,莫要拆吾的台。”

    为了堵殷别崖那张利嘴,谢衍看准他酒樽见底的时候,眼疾手快地为他满上。

    他家的笨蛋徒弟,他劝多少,便是饮多少,毫无戒心的样子。

    他们饮酒谈天的时候,向来不用修为化去酒力,帝尊今日醉的比他更早。或者是说,酒不自醉人自醉。

    “楼下人烟熙攘,圣人难道敢下去露面么。”

    殷无极一歪头,便是倚在他肩头,懒洋洋道,“我们啊,怕是入不得江湖,做不得眷侣的,连登上台面都不行,一辈子,就得活在阴影里。”

    “悖逆伦常,仙魔殊途,我这一生,除却用来陪伴您,就是要完成当初轻狂时许下的大宏愿,上青天,我怕是去不得的,但您还可以试试。”

    他自言自语着,将手覆在灵骨处,似乎是真的哀伤了,“待您觉得时机成熟,或是我到了极限,您就把灵骨取走吧。”

    “陛下说什么傻话。”谢衍觉得他今夜又显得孩子气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后脑,听他醉中低语。

    谢衍叹息,“圣位的生命足够久,你我还能相伴千年又千年,想这些做什么。”

    兴许底线就是用来退让,界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这是他第一次以千年为单位,许下相伴的诺言。

    “千年啊,听起来长,可我们相聚难,离别久,见上一面,也得本座离宫,千里万里,来仙门见您。”他眼睛一垂,黯淡几分,比这曲中人还要痴怨哀婉。

    “为求得圣人几分怜惜,还要用心邀宠,才能博得您的些许回顾。”他语气一转,带着些伤情之色吟道,“悔教夫婿觅封侯……要是当初,您不做这仙门之主,我是不是能陪您久一些,至少,没这么聚少离多。”

    “……”这回又是什么剧本。

    “别崖爱看戏就罢了,怎么偏爱些闺怨了。”高标如冰雪的圣人单手揽着他的腰,由着他依偎在自己的肩头,只是清浅一顾,便正对上有情人的多情眼。

    “以此自比,当然是怨了。”帝尊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折磨他,“圣人难道是觉得,我这般作派,格调太低,您瞧不上眼?”

    “并非。”谢衍揉揉他的手指,几乎摁不住心疼与怜惜,“以帝尊之功绩与伟略,若是你格调低,世上还有谁人曲高?”

    “圣人是高标轩举的圣贤君子,自然与我这般浸透了血的魔修不同。”

    “本座想要什么,都是自己去争抢。而圣人的流连与回顾,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所以,不择手段也是正常的吧。”

    他倒是坦荡,弯唇笑着,“会觉得我算计您,很讨厌吗?”

    殷无极眼底似乎一直灼烧着深黯的火,他已不再完全靠着皮相勾人,而是深入骨髓的帝王艳绝,只在一颦一笑间。

    美人谋,刮骨刀。

    只是些漫谈风月的情话,每一句都带着钩子,一刀一刀,沾着血。

    他得把神像里残余的七情六欲刮透了,吞下腹中,才能浇灭喉头的干渴,慰藉烧心的情劫。

    “会觉得我强求,总是逼迫您做些您不愿的事情,很面目可憎么?”

    “会觉得我,贪婪,索求无度,无论您给什么,我都不满足吗?”

    “……”

    殷无极此时不逼近了,他反而在退,可每退一步,那张皇伤情的模样,便是教人能为他掏心剖骨也不悔。

    “不会。”谢衍深深地瞥向他,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败下阵来,继而抬起他的下颌,轻轻吻过他温柔的唇角。

    “别崖,想要什么,自己来取。不必问我。”

    第314章 儒冠误身

    殷无极听了他的首肯, 反倒矜持起来,与他言语间矫情着:“本座又非什么慕艾贪色之徒,当然是圣人先要的, 本座只是受圣人逼迫, 才……”

    虽然还端着姿态, 殷无极却忍不住,揽住圣人强韧的腰,亲吻玉雕般高洁的圣贤君子。

    情爱是鸩毒,只要谢衍一勾手,他就控制不住地缠上去, 深入骨髓的迷恋与偏执。

    圣人容色疏寒,此时却在烛光下颇带温情。他由着帝尊握住他的腰侧,感受他落下的细碎的吻, 却是又抵上一根纤长的指, 按住帝尊丹朱色的唇,甚至还过分地摩挲着。

    他淡笑道,“教吾看看, 是哪家小崽子这样嘴硬,明明使劲浑身解数勾着吾, 却又反怪吾心不静, 不像话。”

    看似是斥责, 但以他带着些笑骂的语气讲出来,却是明着调情。

    殷无极当然接得住, 他顺着谢衍的指骨吻着,轻嗔带笑:“当然是您家的好孩子。”

    他如此自居,反倒把谢衍的话头给堵住了,没等圣人回过神来, 他又欺身,把师尊抵在最顶层的栏杆边,不动声色地把锅甩了回去,笑道:“您教他诗文剑术,儒兵墨法,帝王心术;又教他如何吻您、抱您,做您最好的情人。”

    殷无极的声音已经沙哑透了,近乎唇齿间的叹息,“本座学的如何?可有学到圣人所教精髓?”

    赏玉楼最顶层豪奢,专门为了仙门顶层修真者打造,但谢衍还是第一次预定,只为在此约见帝尊。

    为了不留痕迹,他甚至借的是好友药王决明子的名号,当真有些瞒着天下人私会的刺激感。

    “就在这里?”玄袍锦衣的万魔之魔,是天底下极致的美色,而他动情时,更是绮丽的教人百爪挠心。

    殷无极把他抱到膝上,微微仰起头,若有若无地亲着他的颈,呢喃细语,“丝竹阵阵,人声鼎沸,蓬莱仙客尽豪奢。谁又能料到,此时仙门日月入我怀呢?”

    谢衍此时约他来,自然是打算睡他一睡,拉扯与攻防只是些情人间的调情。如此相见,他们别有用心。

    “去里间。”如今气氛正好,谢衍也不会不解风情,而是揽住他的颈,把玩着他的墨发,淡笑着拿捏他:“教吾看看,帝尊能有多不像话。”

    赏玉楼下本是歌楼舞醉,软语柔情。此时不知怎的,却吵吵嚷嚷,连最顶层都能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嘶吼,突兀地打断了正常的轨迹。

    “不可理喻,圣人这般豪横,是把自己当做仙门之君了吗!”听见这般冒犯之言,旁人也不敢劝,只听那声音又自顾自地道,“这赏玉楼,原先也是倚红偎翠,美人云集的地方,现在这般无聊!赌都不能下大注,有屁用!”

    “是极,老祖说得对。”有晚辈附和着,旁人不敢插话。

    “照我说,谢衍这厮,当这仙门之主,实乃德不配位!”

    帝尊本是在专心伺候圣人,此时探进儒袍的手一顿,眉眼冷下来,低声道:“真是煞风景,他是谁?”

    “仙门恨我的不计其数,籍籍无名之辈,谁还一个个记。”谢衍也烦,他正是顺毛捋小狗漂亮的皮毛,爱不释手之际,被这样败兴,难免不快。

    谢衍记性极好,天下诗书过目不忘。但他偏又目下无尘,看不上眼的人物才不去用心记忆,此时光从声音,真听不出这位姓甚名谁。

    “管他是谁。”圣人脾气上来,捏了捏帝尊的腰际,示意他看自己。待他漂亮的情人看向他,生性霸道的谢衍捏住他的下颌,亲了又亲,“让他骂,你专心些。”

    楼下的不速之客还在大谈暴论,道:“上一次仙魔大战,我们世家损失惨重,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在仙门大会上出风头只有他谢衍,补偿拿的最少不说,还被谢衍这小儿平白打压,叫谁忍得下这口气!”

    “在座的修真世家子弟们,想一想,我们被那姓谢的,压制了多少年了?现在更是胡乱栽赃,处处捉我们的错处,非要搞倒我们,把修真资源分给他的百家追随者——”

    那不速之客显然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不好得罪,此时占了赏玉楼的地盘煽动来游乐的世家子弟与散修,哪怕有儒道弟子把这番话传入圣人耳中也无妨。

    为何不在乎?因为就算他不承认,但谢衍做事,确确实实的讲究程序。他要名,有些事情就得忍。

    “林老,这话可不兴说。”有人提醒道。

    “怎么不兴说,就要说!”林老一瞪眼,重重地用拐杖敲击地面,“圣人不公,谢衍小儿不义!尔等难道不这样觉得?”

    此时的赏玉楼上,明月在怀的帝尊轻哼,重重撞了一下,恼火道:“什么不公不义的,上次仙魔大战,要不是他们软骨病,投了前任魔尊赤喉,把魔兵放过三大湖,也不至于被屠门灭派,还好意思粉饰为自己为仙门流血流汗?”

    殷无极越说越替师尊委屈,想到自己不在他身边时,仙门又多了多少背地里谩骂他的,眼睛凝血的红,动作更大了,“名义上是千年世族,实际上背地里的勾当数不胜数,只是依照仙门律法惩戒,都没动到根系,就敢这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殷别崖,你发什么疯……真要命,你弄死的是谁,嘶……”谢衍咬着牙轻喘,哪里容的下他一心二用,按着他的后脑,冷声道,“别闹了,再分心,就把你踹下去。”

    说罢,他就要再布一层隔音结界,保证自己的良好体验。

    可还没等谢衍动手,在他身上可劲折腾的小狼狗怔怔抬起头,眼睫微撩,凝望着他,不知怎的就落下两行泪来。

    哭、哭了?

    “……别崖,你哭什么?”谢衍这回真的好气又好笑,明明被谩骂的是他,他反而还得忍着酸麻,替帝尊拭泪,柔声安抚,“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敏感,动不动就哭?”

    “没有。”殷无极才意识到什么,一合眼,欲盖弥彰的模样。

    他声音低哑,带着些古怪的别扭,“你看,我不在你身边,敢对你出言不逊的人都变多了。”说罢,殷无极又冷笑,“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应该都杀了。”

    “又不掉块肉,随他们去。”谢衍被伺候舒服了,又有魔君情动时泛着红晕的漂亮脸庞看,正是神仙也不换的春宵一刻,浑身都倦怠,完全懒得管。

    那修士讲的越来越偏离事实,甚至开始宣扬对北渊魔修的仇恨,以数百年前的事情鼓励年轻的仙门修士,对北渊的行商进行孤狼式复仇,选择最靠近北渊的流离城,显然也是早有预谋。

    一些年轻修士压根没经历过那些历史,又因为对方是仙门知名的老前辈,竟然有些人真的被忽悠住了。

    “您真的不管管?”云收雨歇时,殷无极虽然尝了点滋味,却是怏怏不乐,跪坐在他面前,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眼角还尤带微红,显然是把他给听难受了。

    谢衍倚着栏杆,随手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法,再懒洋洋地整理衣襟,把白皙的锁骨用雅致保守的雪白儒袍遮挡起来,但那姿态,颇有昔年的傲世风流。

    “既然惹恼了帝尊,那吾便去管一管。”他漆眸里的朦胧很快退却,漫上几分不快,“狺狺狂吠,扰人兴致。”

    说罢,圣人起身,随手把被他掷到一侧的山海剑拿起,那清傲如雪的姿容风度,与平日分毫无差。

    帝尊见他拿剑,脑子是回过味了,但身体余韵还未退。

    “圣人别走。”他现在极是依赖师尊身上清寒的冷香,本能不愿他走开哪怕片刻,于是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袖摆。

    “教为师去出头,又扯着为师不让走。”谢衍弯下腰,摩挲着他形状漂亮的眼眸,戏谑道,“这是干什么,别崖?”

    这时,楼下已经开始编排圣人与当年弟子,如今魔君的绯闻了,虽说这些桃色故事没什么根据,但最是好用。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魔君听见时愣了片刻,松了手,让雪白的广袖从他手中溜走。

    那些看似是捕风捉影的谣言,却条条对上了他们的如今,这让殷无极的神色有些许狼狈。

    毕竟最初对师长起了妄念的是他,如今谢衍受了这些编排,伤的是他的清白名声,反倒对远在北渊的他不会有何损伤。

    谢衍反倒和没事人一样,理所当然地唤道:“来,别崖,替我梳发戴冠。”

    自从谢衍想开了,既然不肯把殷别崖拱手让出去,索性自己享受,他做事就怡然的很,该怎样怎样,半点也不拘束。

    “圣人想如何办?”殷无极顿了顿,一边熟练地替他梳理长发,束上儒冠,眼眸中带着冷厉之色,“今日之鼓动,是为渲染仇恨,破坏刚刚正式通商的仙魔商路,顺便破坏您的名声;煽动孤狼式袭击,更是为了闹出事端来。”

    “但是,对方又很狡猾,这也不过是一家之言,是个失意者的抱怨,并未采取实质性行动——您总不能让其因言获罪。”

    “煽动管不得,但是当着我的面,说了这么久的坏话,我谢云霁,难道是个好惹的?”

    谢衍似笑非笑,由着他折腾自己的头发,手却放在膝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似乎是在计数,“十条罪名,有点意思,想象力真不错。”

    “他指着您的名声骂了这么久,却是有恃无恐,因为您做事实在太讲道理,冷静沉稳,教天下人信服——这也意味着仙门中人都明白,将矛头指向您,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您太过大公无私了,为了广开言路,连攻讦自己之人都不惩戒,哪怕全都是捕风捉影。”

    “殊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如今光辉正盛,从不行差踏错,这些言论自然无人相信。倘若您做错了一件事,昨日之我,未必不是明日之您。”

    “……”

    殷无极为他戴正玉冠,柔顺的墨发从指尖流泻,他沉默良久,似是提醒,又似是怅然地道。

    “圣人,儒冠多误身啊。”

    第315章 圣人问答

    殷无极替谢衍簪好发冠, 又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指尖抹过他的眼眉,缓缓勾勒凤眸的形状, 只觉云翻雨覆后, 往日清寒的圣人, 宛如初雪融化,身上也有些许诱人的柔软。

    他过去是最细致妥帖的弟子,如今成了最宜其室家的情人。角色的变化,也让整理衣冠的动作带上几次难言的暧昧。

    “好了。”殷无极恋恋不舍,目光缠着他, 却在圣人的唇角凑上一吻,小声道,“您早点回来, 我还想要。”

    谢衍失笑, 觉得他这番言语任性的可爱,偏生又这样理直气壮,摸了摸他湿润的朱唇, “你还想要?”

    “要。”殷无极叼住他的指尖,半惩罚似的咬了咬, 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咬人?”谢衍笑着收回手, 不去逗弄他, 上下打量着帝尊看似矜持的姿态与风流身段,只觉他无处不美。纵情过后, 他却还未饱足,眸光流转时极纯又极欲,别有一番风情。

    “独对西窗,独守空房那么久, 您又不肯来魔宫探望本座,只得本座千里迢迢来见您。”帝尊故作哀伤地垂下眼睫,半是埋怨,他若是端起腔调,能把人魂都给勾跑了。

    “难道您已经厌了本座?觉得这具身子,您用过无数次,觉得没有什么惊喜之处,尽是应付——”

    他偏生又记仇得很,想起师尊曾经应付式的说他活烂,心心念念着报复,绵里藏针地怼道:“还是,夫君您不行了?”

    果不其然,被这般如泣如诉地指责的“夫君”哪里能忍,半是威胁地眯起眼,道:“谁不行?”

    他容着帝尊翻来覆去的折腾,强悍到足以包容他所有的任性。说他冷淡可以,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不行”这种指责。

    “自己去里间等一等。”谢衍俯身,揉了一把他柔软的发,在他眼睫和指尖上亲了亲,自然而然地以夫君身份自居,“别崖莫怪,为夫离去片刻,很快就回。”

    清浅的呼吸拂在帝尊耳畔,他语带威胁,“别跑,回来教训陛下。”

    达成了目的,又讨得便宜,帝尊才不怕他口头上的威胁,笑道:“那可就等着圣人‘教训’本座了。”

    谢衍刚刚从美人榻上下来,又被贤惠的情人无微不至地伺候着,正是最心神舒畅,最懒得与人计较的时刻。

    与此同时,事关谢衍的声讨声一阵接一阵,对方有备而来,安插了不少附和的势力,真的裹挟住了情绪。

    “照我来说,应当查一查,北渊魔洲到底给了谢衍什么好处,教他能放下三百多年前的宿仇,非要开什么商路——”

    此时,被反复提及,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圣人从最顶层的环形楼梯上,一步步徐徐走下,姿态慵懒,声音悠然。

    “这般热闹,既然在议论吾,不如让吾也听听?”

    四下哗然。

    “圣人怎么在这里?”有人开始疯狂思索,自己到底说没说圣人坏话。

    “之前,仙门与魔洲不是办了个商道吗,说是要建成一条连接两洲的‘丝绸之路’,还挺重要的。”有人恍然大悟,“这样隆重的事情,指不定圣人与北边那位都参加了,在附近也很寻常吧。”

    就算圣人踪迹在附近是合理的,但圣人常年居于微茫山,要么就是四处巡游,甚少出入类似赏玉楼这样的地界,更别说包下代表身份的最顶层。

    “谢衍!”林老显然是心虚了,用力敲了敲拐杖,“你、你怎么在这里——”

    “吾为何不能在?”谢衍当然不可能说,他订下这金碧辉煌的里屋,是为了把帝尊哄骗来交流感情,所以干脆不正面回答。

    反正,以他的身份,自然多的是人为他自动找理由。

    果不其然,众人纷纷议论,“圣人大抵是想亲自视察流离城的商点,难道是预料到了有人闹事?如此滴水不漏,不愧是圣人!”

    林老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道:“老朽又没说错,圣人难道要阻拦我等的合理质疑?”

    “质疑?当然可以。”谢衍也不与他对峙,拂衣走上高台,俯瞰着围观的一众,道,“有何疑问,尽可以提出,今日吾心情好,为诸位答疑。”

    “赏玉楼是风雅游乐之地,不必繁文缛节,畅所欲言。”谢衍又扫了一眼赶来的赏玉楼老板,道,“准备笔墨,把今日的问答写下来,为全仙门解答诸位关心的问题。”

    “一人一问,报上名号,内容登在下一期的邸报上,抄送全仙门。”

    他压根不欲一条条地解释那些栽赃污蔑,自证清白,是一件最没有用处的事情,会陷在对方的话语陷阱中,纠结于“他到底与帝尊有没有私下往来”“圣人的人品道德”等话题中,无异于在对方事先布好的泥潭里挣扎,用尽全力才能保护自己不沾湿衣服,实在无聊。

    所以,他压根没有把林老看在眼里,而是把提问的权力给了所有人,直接告知这些修士们,这是一场“与圣人的问答”,会被书面化抄送仙门。

    中洲儒道有个特点,文风盛行,好名,要脸。

    在和平的儒道,无名修士自负学识修为,想要出名,要么是参与本宗门的大比,但扬名只在宗门里。就是五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但距离第二届还差好些年。

    再往后,就是“蹭”知名修士,常见手段分为一文一武。

    文斗,就是各类文坛诗会,论道大会等,若有惊世之作诞生,可以一夜天下知。

    武斗,自然就是斗法了。但这更要真材实料,不然挑战前辈不成,最终成为丑角,得不偿失。

    籍籍无名的修士一生中,又有几次能见到圣人亲临,更别说得到向他提问的机会了,这可是能把自己的名字与观点,与圣人的回答写在同一张纸的机会。

    林老刚才策动了许久,他们才有点兴趣听,如今圣人一言,他们立即跃跃欲试,林家是什么?不记得。和圣人说话才是顶级的荣耀,要“蹭”就得“蹭”最厉害的修士啊!

    “圣人,在下常林,师从名家白贤。”首先被点到的是一个名家弟子,见自己得了机会,他红光满面。

    “原来是白先生的高足。请上台来。”

    “谢衍!”林老气不过,用力敲了敲拐杖,他哪里受得了这种无视,道,“回答老朽的问题!”

    “干什么,干什么,别抢我等机会。”顿时,他就被无数双白眼淹没了。

    “在下想问圣人,仙魔两道通商,看似只是经济往来,实则引起议论纷纷,您到底是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常林问道。

    这是一个众人都关心的问题,甚至私底下,还有不少学派举办小型的论道,探讨其中的利与弊。

    这正好是谢衍希望借此机会说明的问题。

    “诸位皆是有识之士,关心仙门未来,衍,深感欣慰。”谢衍若是真的论起道来,却是半点也不倨傲的,他先是平视常林,向他淡淡一笑,“衍也知晓,诸位到底在忧虑什么。”

    “诸位在担心,仙魔两道道统有别,数千年来,仙门排斥魔道,将弟子入魔道视作‘堕魔’,将与魔修有关联视作背叛。今日,却要容许魔修的商队进入仙门,甚至要从魔洲购买货物,一是觉得不安,二是畏惧资敌,可对?”

    “是,圣人明察。”常林心中不好说、不敢说的,皆被谢衍点出,连声道。

    “但诸位是否有分析过,仙门目前的繁荣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谢衍话锋一转,道,“各大宗门的建设,以及诸位用于交易的‘灵石’、炼器的灵矿,以及一些珍稀的灵宝原料,仙门的储备,足够吗?”

    “……这,还没有仔细算过。”

    “五洲十三岛的资源不均,却又有结界阻隔。魔洲多矿,却土地贫乏,缺少粮食与药材。仙门灵草灵花俯拾皆是、土地繁茂,却恰恰缺少矿石,有何办法来解决呢?”谢衍似笑非笑。

    “……”

    “仙魔大战,纵然每千年都会打上一次,但是有谁明白其中的本质?诸位在书本上,学到的大概是‘仙门富庶,魔洲以掠夺为业’才导致了仙魔大战,但是书本不会写明的,为什么魔洲催生了掠夺。”

    “是,想要。”谢衍看着若有所悟的众人,淡淡笑道,“因为缺少,所以想要,不然活不下去。”

    “衍亦坦言,中洲虽然还有矿藏,但是相对来说稀少,这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门若想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生在当代的我等,不能将仙门后生的资源耗尽。”

    “中洲仙门乃首善之地,虽然不畏战,但也不好战,不兴战。掠夺一条,伤亡无数,再起征伐,不可取。”

    “再观北渊大局,魔道已然大一统,政局初定,如何互惠互利,唯有行商。”谢衍之言,没有提及任何仇恨与道统相别,而是纯粹从实务的角度。“这于仙门,于魔道,都是最好的选择。”

    “圣人之眼界,超越正邪之别,道统之分,是我等狭隘。”常林听罢,感慨良多,退下了。

    “我有问题。”等在后面的剑修上前两步,他是个世家子弟,道,“在下长风林原家子弟,名原放,想请教圣人——”

    “如今由您主持仙门内部的陈年积案倒查……”他顿了顿,道,“是否有党争的危险?”

    此话一出,全体寂静。

    谢衍闻言,却是笑了。他向还在台下的原放伸手,邀他上台来辩,道:“请诸位放心,仙门并非一家之天下,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修真者的天下。”

    “吾定仙门律法之前,既往不咎。而定下律法后,仍然有许多人暗中违背,自行其是,将其视为无物。”

    “天下人治天下,自然要有什么能让天下人认同与遵守。仙门律令由法家草拟,各大宗门反馈意见,共同订立而成,红线就在抬头之处,若是不遵律法,乃至践踏,身为仙修,却行有伤天和之事,自此被查办,自然不是吾之过。”

    “若是从未违反过,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若是践踏仙门律法,此时自然该终日惶惶,惴惴不安。”谢衍拂袖,扬扬白衣如雪,那近乎神性的睥睨的姿态,如同高山之巅。

    “党争?这不是党争。”谢衍淡淡道,“认为衍是百家之党首,是否是小视了衍?觉得衍还需要攫取利益,打压异己,以稳固仙门权柄?”

    当然不需要。现在的谢衍就是仙门的最高峰,连道祖、佛宗二圣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衍乃仙门之主,天道代行者,代表的是天道之意,洞见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吾之意即天道之意。如有不服,尽可以上前来。”

    谢衍扫了一眼本想往前踏步,却惴惴迟疑的林老,微微冷笑:“天道之辩,谁敢辩上一辩,衍就敢奉陪到底。”

    天生圣人,顶峰圣位。

    他们怎么忘了,挑战谢衍,几乎等同于挑战天道。

    “……”林老的脸色变幻莫测。与圣人辩天道,他得遭天谴,哪里敢做?于是讪讪不答。

    在场之人仰望着那道白衣如雪的影子。

    他们的畅所欲言,与无所拘束,不仅是因为谢衍从来不会管束这些有关于他的言论。也是因为,这些言论无法真正撼动他的地位。而他乐于见到思潮与学派的活跃,自然也不在乎些许攻击。

    谢衍搭起的是一个理性、有共识、有边界的框架,将那些模糊的约定俗成,固定成了有条文的法。

    他保护了初入道的弱者不会像上古时那样,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仙门的律令凌驾于宗门与家族之上,原本受到族权、宗权压榨的少年天才,从此也有了敲响明镜堂前登闻鼓的机会。

    “仙门律法,维护的是弱者,而不是为强者牟利。”有学子在台下喊道。

    “除了支持圣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难道你们要去支持那些遗老遗少,教他们夺你的资源,炫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历史传统’,骑在你头上当老爷?”

    “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一千多年前的仇,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流离城也有魔修商人,我也瞧见了,魔修又不是三个脑袋八个耳朵,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修炼的法门不同而已。”

    “不做亏心事,又哪里怕法家敲门嘛?”

    “说得对。”台下众人纷纷笑了。

    记录者在那奋笔疾书,把这一段圣人对答固定在纸面上。

    事已至此,那些质疑圣人私德的话题,就更是捕风捉影,谁会相信无情无欲,一心只为仙门的圣人,会有任何寻常人的感情呢。

    “哼。”林老见势不对,见谢衍没有正眼瞧他一下,灰溜溜地走了。

    “发生了些令人不快的插曲,但已然无事,继续吧。”

    谢衍三下五除二将危机化解,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暗地送出一道消息,调动儒门弟子多多关注商路,以免发生袭击。

    然后,他转身上楼,背影孤绝,留下背后的人声鼎沸。

    门扉之内,软红与帘帐之中,还有等待他许久的帝尊。

    将尘俗抛在门外,谢衍走进内室,在摇晃的烛影中走近最尽头的床帐,伸手轻轻撩起。

    谢衍垂眸望去,却是烟霞灿烂,满眼的璀璨烈火。

    一双手臂迅速缠了上来,把高洁如冰的圣人直接拖进了软红千丈中,好似捕获。

    床帏落下,将一切都淹没。

    第316章 一触山动

    后半夜起了夜雨, 潺潺声不绝,楼台没入烟云。

    锦绣豪奢背后是冰冷。这座赏玉楼的夜已消歇,但一切都影响不到最高层摇曳的烛火, 帷帐倒映着缠绵的影。

    是孤寒大道上的相伴相携, 还是扭曲悖德的爱欲交织, 早已分不清晰。

    殷无极醒来的时候,发现夜色还深,身侧被衾已冷。他用深红色的中衣遮住苍白的躯体,又松松披上玄袍,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狐皮地毯上, 从里间往外走。

    他也不束墨色长发,只是将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微微舔舐薄唇, 一副慵懒餍足的模样。

    观景台前, 四面窗口皆洞开,寒雨潇潇。

    此处置景精巧美妙,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的墙面上, 是一套挂画,是修真界画圣名为“人仙魔妖鬼”的组图, 笔力奇崛。

    赏玉楼此举, 也是在暗示着这最顶层接待的豪客, 无论道统,来者不拒。

    谢衍就斜坐在窗台之前, 一身单薄儒袍尤沾风露,听着雨声,他平展开纸面写下什么,又置入可以传信的令牌中。

    殷无极凝眸, 看见他手中的令牌上,有一个小篆的“鬼”字,又转瞬间发出,消失不见。

    他也不戳破,徐徐走到他面前,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像是最热情黏人的情人,在半夜苏醒时遍寻不见,急切地向他寻求温度。

    “还没天明,您怎么来这里淋雨?”殷无极佯怒,手指在他腰间摩挲着,看似失落道,“还是以本座的身体,留的下圣人一夜,却留不下圣人的心?”

    谢衍知道他看见了,却也不太在乎。他用纤长的手抚了抚帝尊的下颌,哄了哄依偎到他身上的小情人,温声道:“只是有件紧急事务要处理,冷待别崖了,下次不会。”

    “鬼界的紧急事务?”殷无极的手穿过他的长发,吻他的耳垂,“您的手伸的这样长呀,只是去过一次,独立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鬼界,现在都有您的棋局了。”

    “鬼界最近有些反叛,吾只是提供些建议,采不采纳,还要看无间阎罗王的意思。”

    面对他明晃晃的套话,谢衍也不介意告诉他点消息,只是说的过于轻描淡写:“只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没有别的关系。”

    他本不需要解释后面那句。但为了不让情人伤心,他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殷无极没想到他会直接告诉自己,更没料到,那个无情的圣人会解释这种有的没的,一时不答。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抱紧了圣人的腰身,靠在他的肩头,急促而渴望地喘息着。“……我还想要。”

    谢衍被他闹了大半个晚上,一见他动情就头皮发麻。他微微侧身,用背后挡住夜雨与寒风,反复摩挲他的眼角,似乎在安慰他。

    “怎么了,情绪这样不稳定,一见到我就失控。”谢衍无奈,又细细致致地把他护在怀中,“陛下平日里的雷厉风行去哪里了,瞧瞧,眼角还红着。这得掉了多少眼泪……”

    “本座就是这么疯癫,贪得无厌,还有病的很,最是不讲道理。”他轻哼一声,压下内心的烧灼,“怎么,圣人不乐意哄?觉得本座的情绪荒唐可笑,任性妄为,又烦又作?”

    情劫的反噬来的猛烈,他越是与心爱的人肢体缠绵,越像是饮鸩止渴。

    但他没得选,儒道三劫,红尘劫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劫之上湮灭大道的修士,可是多如过江之鲫。

    殷无极说恼了,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冷笑:“反正本座也只是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以为挣脱了您的排布,实际上反倒是顺着您的牵引走了,哪里及得上以天地为棋盘,与大道博弈的圣人……”

    谢衍叹息一声,却像是永远不会对他真的生气。

    他揉了揉他的后脑软发,把缠到他身上的美人帝尊顺势揽住,道:“别崖不是棋子,再说,吾也不把同盟者当做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就算近如殷无极,对于谢衍的一些举动,也只是在雾里看花,却又不能越过仙魔的分界线开口询问,全凭谢衍想告诉他多少罢了。而天道结界边,便是谢衍给他划的线。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似怒又非怒,道:“本座在圣人眼里,原来只是同盟而已。”

    “旁人是同盟,亦是外人。别崖是内人,不一样。”谢衍哪里看不出他的试探,轻笑,“怎么,帝尊都混到吾的床上侍候了,还觉得与旁人一般待遇?”

    谢衍虽没有和他揭底子,但是殷无极在心底扒拉了一下谢衍可能的秘密同盟,以及整个五洲十三岛明里暗里追随他的,凡间参拜他的,数不胜数。

    他心里清楚,圣人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无冕之王,没有之一。

    待在谢衍的身边,嗅着他身上清冷的水沉香,殷无极才觉得舒服许多。于是他也安静下来,懒洋洋地倚在他的肩头,随他一同听着后半夜的雨声。

    “南边不安定。”殷无极在他肩上躺了一阵,微微阖起眼,有意无意地道,“听说圣人退敌时,仅一人一剑,坚船利炮也避其锋芒,一时间传为佳话。”

    “没认清形势,这不是巫人活跃的好时机。”谢衍揉搓着他落下的墨发,在指尖拨弄着,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洲联北抗南,你我盟约正式签订,南疆回过味来,会安分好一阵子。”

    原来圣人给他去信,催着他专程来办个仪式,为的是借力打力。殷无极恍然,却是笑道:“本座的出场费是很贵的。”

    “陛下事务繁忙,难得向北渊借来你,多陪吾一阵。”谢衍的语气是陈述,云淡风轻的很,“有些事情还要与陛下商议。”

    “从您资助本座的那一刻起,您是不是就有了今日的计划?”殷无极淡淡笑了,“联合北渊,压制南疆。此为地缘策略。以外敌南疆,勾出仙门沉疴,此为整顿内患。”

    “您往日压抑隐忍,实则在使敌恣狂,再借由云端城一个小小的由头,使其皆浮出水面,好强的魄力,好冷的心肠。”

    “涉及仙门要务,牵连诸多势力,不容雾失楼台。”

    谢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是又抚过弟子的绯色唇畔,浅浅地亲了亲,淡淡笑道:“夫人给吾送了个好理由,只是损些名誉,却换一次肃清机会。”

    殷无极明白谢衍当初助他的意图,除却师徒情谊之外,更有谢衍对于“魔”这个千年宿敌的忌惮与筹谋。

    如今他天道封禅,尊位与帝冕加身,人神合一,既是他个人斗争的结果,背后恐怕少不了谢衍的暗中助推。

    从谢衍口中得到确认后,殷无极对谢衍到底在做什么,理解又更深了一层。

    今日,他在鬼界的布局又是为何?儒道气势太盛,与佛、道二家的微妙关系,明眼人皆看得出来,问题又会在何时引爆?殷无极暂时还猜不出来,但以他的作风,每一步都不会是闲棋。

    在殷无极还在垂眸思考时,谢衍一边抚着他的脊背,一边轻描淡写地道:“第二届仙门大比,吾拟定邀请北渊魔宫一系,陛下可否愿意遴选些魔修,参与此次大比?”

    “仙门大比,请北渊魔宫?”殷无极瞳孔微震,显然是被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给镇住了。“圣人啊,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无妨,南疆妖族也会邀,巫族也会去信,来不来便是随缘了。若是鬼门开,鬼修也不是不能邀请。”谢衍一脸淡然,显然没当回事,“有朋自远方来。扩大仙门大比的影响力,此举甚好。”

    “……这步子迈得够大。”

    殷无极虽然与他的师尊,仙门之主有着地下情,但他们皆知不能摆上明面,能通个商都花了无数功夫,他还想打破五洲十三岛的封闭传统,办一场整个修真界的盛会。

    除了谢衍,也不会有人有这个魄力了。

    “以现在仙魔两道的氛围,能保证是共襄盛举,而不会变成大比结仇吗?”

    听出他言语里的迟疑,谢衍也不生气,道:“此事再议,陛下可以回去想想。左右仙门大比还要些年头,若是商路平安无事运行,再进一步的交流也可以进行了。”

    “是该如此。”殷无极这才颔首,想想确实还有些时日,转忧为喜。“那时,北渊帝京的建设也会告一段落,第一批魔门菁英也可以遴选出来,倘若有一个代表北渊出战,向五洲十三岛扬名的机会,相信定然会让人争相参与。”

    殷无极最头疼的不是建设,他的人手是够的,开了商路,短期内的粮食问题也不必操心。他担心的反倒是他初创的“魔门”,其中种种困难都是未曾遇到过的,谢衍的提议,反倒能给他解决一个大难题。

    谢衍似乎是坐的久了,他起身,半阖上窗,将寒雨挡在外面。然后又转回去,看见倚靠在美人榻上,长发披散,衣袍宽松,甚至还赤/裸着双足的帝尊。

    昨夜雨疏风骤,帐中春色无边。此时,枕边人陪他夤夜听雨,既可以畅谈风月,又可以纵横捭阖。这世上除却帝尊,哪里还有人能与他这般契合。

    谢衍眼中微有波澜,慢慢走近。

    殷无极不知他心中事,还用足弓勾住他的膝弯,催促似的磨蹭两下,埋怨道:“圣人,本座没吃饱,还想要。”

    谢衍本是弯下腰,替他敛起敞开的深红里衣。此时他手中一顿,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无奈,甚至有几分想逃。

    他喉结微滚,阖眸,道:“陛下莫要任性。”

    殷无极似笑非笑,他直起身,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您又不敢看本座,是本座方才没让您舒服吗?”

    谢衍顿了顿,实在是又恼又无奈,替他把松松的腰带系好,试图让他别再招摇美色。“陛下放浪形骸……”

    “什么叫放浪形骸,明明是情不自禁。”殷无极驳斥,又正面缠到他身上,绯眸勾魂摄魄,好像是要把他的骨髓吸出来的妖魅艳鬼,攀爬着,勾上了无知无觉的白衣书生。

    “您要以身饲魔,就得有些觉悟吧。喂不饱本座,您这个夫君是怎么当的?这位子,不如让给我来做。”

    帝尊贪的很,不仅得寸进尺,更是盘算起了这一家之主的位子。谢衍在床上让着他,是心疼徒弟,但在名分上,以他的傲气可是半点也不肯吃亏。

    “别崖,你想得美。”

    双眸相接,一触山动。

    第317章 天地一粟

    剑门关两侧削壁中断, 最险峻处,除却伸入云霭的怪松,便是立着两个人影。玄袍与白衣。

    “商路平安无事, 一些闹事的都解决了。”鹰唳一声, 飞越云海, 落在帝君的微微抬起的手腕上。

    殷无极取下一枚系在鹰爪上的留影珠,用力捏碎,便有虚影投在二人面前。

    “都是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白衣圣人道,“仙门戒备已经加强, 他们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仅如此就可成事。”

    殷无极漫声道:“隐藏在仙门深水之下的,还有许多沉默之辈。他们的立场其实是不清晰的。”

    谢衍道:“世上之辈, 立场鲜明者为少数, 大多数人随波逐流。吾若为尧舜,天下归心。”

    “圣人不满足为周公,而是要为尧舜?”

    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 看向难得表露一二野心的圣贤君子,悠然道:“为天道之阁首, 成天下之圣贤, 无法让圣人达成夙愿?”

    “陛下难道不是?”谢衍温文尔雅, 却将话头抛回,绵里藏针, “成秦皇之功,统一北渊魔洲后,难道你如今不在学汉武,效唐宗?”

    “茶马古道, 丝绸之路,如今在你我手中被打通。”谢衍负手,俯瞰剑门关道之下,淡淡笑道,“帝尊尚古。”

    他们只听马蹄声平稳,飞尘扬沙,一车又一车的货物连绵不绝地通过这座曾经是兵家要道的古战场,今日却成为了一根横贯南北、重新搏动的血管。

    “谢云霁。”殷无极转头笑道,指着看不见尽头的路,“你瞧好了,在青史之上,你我的名字,将会写在同一页。”

    若是后人书写这修真界群星闪耀时代的史册,必然会将这一笔写的浓墨重彩。这是五洲十三岛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最繁荣昌盛,也是最接近和平的时刻。

    谢衍没有回答,好似独立于史册之外,更像是穹顶之下漂泊的风,好似要融入万物之中。

    殷无极见他眉眼沉静,俯瞰众生,好似一幅山水墨画,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谢衍的衣摆。

    “怎么?”圣像那俯瞰人间的漠然褪去了,人间在他身上苏醒,漆眸也像是重新活过来,瞥向他,洞悉他此时的不安。

    “陛下心有忧虑?”

    “关于圣人正在做的事情,给您一个忠告。”殷无极收敛眸光,看向别处,“圣人,仙门这般庞然大物,从外界来杀,永远是杀不死的。倘若有虫蚁蛀空内部,才是真正的危机。”

    “只要吾在一日,就不会停止清理内部。”谢衍镇在那里,如同仙门高悬日月,照耀一切不公不义,让一切无所遁形。

    “哪怕沧浪之水已浑浊?”殷无极笑着,意蕴悠长地看向他。

    “沧浪之水浑浊,吾会使其重归澄清。”谢衍给出的答案也十分果断。

    “只要吾在仙门一日,仙门就必须激浊扬清,正大光明,为五洲十三岛的指南针!”

    殷无极从他身上窥见光阴流转的脉络,从闲云野鹤的天问先生,到如今肩负仙门,放眼天下的圣人。

    师尊变了,但是有些东西,却一直没有变。

    若是他未曾追上来,恐怕今日在这神坛上俯瞰世间的,唯有谢衍一人,迎风执炬者,为天下探路,却是无边孤独。

    如今,殷无极追了上来,与他站在同一高度,看见的亦是同一片风景。天地辽阔。

    看不见尽头的商队宛如蚂蚁,化为了一个小点,行向远方。而二人眼中,没有花,没有月,没有云,亦然没有风。一切空灵。

    “身在最高层,看见的就是这些吗?”殷无极的神识外放,好似处于最玄妙的境界之中,却难得怅然,“圣人的眼中,红尘俗世,天下众生,原来是这般模样?”

    “有什么感觉?”谢衍也是第一次与旁人站在最顶峰,共赏天下奇景。他昔日淡漠的心境,此时也有些许激荡。

    “不觉壮志凌云,只道无边萧索。”殷无极负手,轻叹一声。

    “若再上一层呢?”谢衍单手握住红尘儒卷,微微一展开,神光四射。

    “再上一层?”

    帝尊诧异时,白衣圣人又向身侧伸手,邀他同行:“走,吾带陛下看一看,这天上之天下!”

    谢衍甚少展开红尘卷,只因为山海剑足以涤荡一切,他压根不需要动用红尘卷。

    所以,人们常常认为红尘卷“非战之器”。

    但殷无极在大乘期时,曾经直面过一次,知道那是多么玄妙又超脱世间的存在。

    在谢衍展开时,他还怔住半晌,却被师尊握住了手腕,好似踩在了虚空之上。

    “台阶?”殷无极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存在,透明无物,却有着道之玄妙。

    “陛下登临尊位,时间尚短,许多圣位之上的奥妙,并非生而知之,还需要时间来沉淀。”谢衍与他扣住五指,拉着徒弟,让他拎着袍角,试探地走上这一级台阶。

    一切都远去,空间也仿佛剥离了,世界重归混沌,天地星辰倒悬于他们身侧。

    不需要谢衍出声解释,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理解了一切。

    “这便是道的运行?”殷无极抬起手,好似玩心起了,想要捞住一缕化为实质的月华,却又让它瞬息间流走,化为晶莹的流沙。

    “只是剥离表象,让你看一看,这世界的本源为何。”谢衍伸出五指,却是瞬息间,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们方才目之所及的山峦,原本实体的轮廓,却化为了错乱的线条,内部的灵流轮转映在了他的眼中。

    “看见了吗?天地万物的规律。”

    谢衍轻轻拂手,却又好似移山填海,让二人瞬息间来到中空的山峦深处。

    谢衍道:“你方才看见的,是活着的山,其中还有可以挖掘的资源,所以还会产生源源不断的灵流。”

    殷无极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世界,还颇有几分新奇。

    “这一座,是死去的山。”很快,谢衍拉着他的手腕,两人如漂流一叶,轻轻落在一座沉寂衰败的山上。

    殷无极没有看见灵流,只见一片死寂与荒芜。他怔住,好似要去接住一枚败叶,却只触到流逝的粉灰。

    谢衍:“看见了吗,这就是枯竭。”

    殷无极顿了一下:“枯竭?”

    “五洲十三岛的轮回,自六千年前的上古浩劫后,就开始速度变慢了。”谢衍道,“上古时圣贤行于大地,神佛降临世间,那是五洲十三岛最辉煌的时刻。”

    “浩劫之后,一切都变了。这世上虽然重新诞生了人仙魔妖鬼,但是世界的资源与气运,不再产生,而是在飞速消耗。”

    “或者说,资源的产生速度要以万年、十万年记,已经绝非人之寿数可及。”

    “若是世上未诞生我等修真之人,世界运行的时间,还要再长一些,不至于几千年就成为忧患。”谢衍顿了顿,却是看向天穹之上,缓缓道,“六千年,轮回紊乱,天路不通。”

    “轮回紊乱?”殷无极聪明绝顶,一点就透,顿时意识到谢衍向他坦诚的危机是什么。

    那是只有他们这个境界的顶尖修真者,才能得知的世界真相。“是我们消耗的资源,无法再重新诞生吗?”

    谢衍颔首,承认了这一点。

    殷无极道:“也就是说,再过数千年,修真者将会面临资源不足的窘境,从而产生争端?”

    “远远不止。”谢衍顿了顿,“仙魔大战,亦是气运之战。”

    他说的含蓄,但殷无极听懂了:“是仙门与魔道,为了争夺修炼与生存资源产生的战争……”

    时至今日,他才哑然,明白为何仙门也有灵矿资源,但是谢衍却限制开采,却向北渊大量购买。

    这不止是利益置换,为了让存在代差的两边,有平等谈交易的空间,更是蕴藏着谢衍对后世的安排。

    而如今,北渊落后仙门太多,摆在面前的是生存问题,药物和米粮是必须购买的,先进的炼器制成品更是需要,此时却是不得不消耗灵矿。

    节省,也要等到生存危机解决才会考虑。

    如今,谢衍向他摊牌,告知他五洲十三岛面临的最大危机,便是要将他彻底拉到自己的一方中,以更高层次的利益共同体,去弥合仙与魔本身的矛盾。

    圣人洞见上下五百年,绝非作假。他看见的是更大的世界。

    “也许千年之间,危机还不会暴露的很明显。但是再过千年,修真者的时代或许将会过去,大能修士的诞生,将会越来越困难,我们将会老去,而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殷无极师从谢衍,不需要说的太明白,他自然能够默契地感知到他的未尽之意。

    “或许是没有修真者的时代。”谢衍眼眸微阖,语气淡漠,“你与我,或许都是承上启下的一代。”

    “承上启下吗?”殷无极笑了,“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您教弟子的道理,如今,本座仍时时不敢忘。”

    “至于历史如何定位你我,并不重要。”谢衍又翻手,红尘卷翻动,二人又回到了俯瞰天下的高山之巅。

    一切恢复如往常,好似二人从未离开过原地。

    “圣人隐藏在五洲十三岛各大势力的背后,要将点牵成线,连成面,不但是为了均势,更是为了联合?”殷无极看着红尘卷合起,那些凌乱抽象的线条被收回卷中,忽然道。

    “……”谢衍一顿,没有说话。

    殷无极看着圣人漆黑的眼睛,忽然生出近乎面对神灵的陌生感:“这就是您棋盘的轮廓……集结一切可集结的力量,颠覆对如今天道的信仰,与天博弈?”

    谁能想到,为天道代行者、执仙门牛耳的圣人谢衍,背后却想着反天?

    谢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微笑,甚至还亲近地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和道:“别崖向来是聪明孩子,长大了,也该知道站在师尊这一边了。”

    殷无极虽心心念念地做他的情人,但在仙魔盟约中,他很难不怀有别样心思,此时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白衣圣人却在此时,轻描淡写地将他的腰身揽住,让魔君半是被迫地伏在他的肩头。

    殷无极只是一抬头,温柔却霸道的吻就落在他的唇畔,轻微地摩挲片刻,温存而冰冷。

    “别崖不会反对吾,对吧?”谢衍垂下眼睫,如是笑道。他的漆眸如深潭静水,此时却涌动风云。

    第318章 热血未凉

    九重天, 帝京。

    北渊的气候恶劣多灾,苦厄从未从魔民的骨子里褪去。近年来逢旱,若是放在百年前, 又该是饿殍千里的场景。

    正逢正午, 帝京最外围的一重天, 已经排满了长队,熙攘的队伍中皆是家中壮年,或是拿着瓦罐,或是背着空袋子,翘首期盼。

    “放粮了, 放粮了!”排在队前的人大叫,队伍推搡起来。

    “怎么不挤?谁知道拿不拿得到,俺们家米缸都要见底了, 这兑现的时间已经往后拖了一个月, 若是前面散光了,没有俺的份,婆娘和娃娃都没得吃了。”

    “别挤, 别挤,岁大饥, 魔宫十日开仓放粮, 难道你们不信陛下喻令吗?”仓管声嘶力竭。

    哪怕有帝京禁军维持秩序, 现场依旧乱哄哄的,民怨沸腾。

    “陛下的承诺, 一个月的工钱,每人三斗米,我们自然是相信的。”有人气愤不已地说道,“我们不相信的, 是这些仓里肥头大耳的贪官污吏,谁知道他们偷偷吞了多少!”

    “就是,昨日霍老三回家专门称了一下,三斗米,其中一斗半都是砂砾!”

    “帝京的老爷们尽是欺负外地的农人,糊里糊涂地干了三个月,连我的名字都没登记,放粮才知晓,根本没有我的份,老天啊,这下全家要饿死了啊……”有人想要去排队,却因为没有他的名,被魔兵粗暴地撵出了队伍,强壮的汉子顿时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最近的粮价、布价、盐价,都涨得厉害。”一名瘦瘦的书生唉声叹气,“别说是老家,粮价高得离谱,根本买不起,这几日不知是谁高价扫粮,连帝京的铺面里,粮食都要断货了……”

    “一天一个价,简直不让人过日子。”有人叹息,“还好我们在建造帝京时,还会发一日三餐,虽然也不多,但是饿一饿自己,全家勉强有口饭吃。就是这陛下承诺的三斗米——”

    “别想了,能拿到一斗,半斗都是好的。”他们纷纷交流。“昨天领粮时,已经闹过一次了,“昨日里闹的那几个兄弟,到最后半点米也没拿到,还被抓走了……”

    玄衣的俊俏少年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听着沸腾的民怨。他身量纤细挺拔,粗布短衣也盖不住他天生的秀丽。

    “说到底,还是一重天太远,我们在皇城根下,陛下是处理大事的人,看不见我们的。”

    “就算看见了,陛下会管吗?”

    “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管我们这些人拿到的是三斗米还是一斗米?就算今日我们都没拿到,恐怕也传不到陛下耳中吧。”

    “北渊这几年免了三轮赋税,魔宫恐怕也压根没什么粮,不然能管不住这轮物价?”

    “所以现在那些奸商才这么哄抬价格,就算把我们全家都卖了,也买不起!”

    这是有些眼界的书生,似乎也放弃了要考入魔门的念头,加入到了劳役中,叹气道:“要不是连年大旱,会有这么多人抛荒了土地,聚集到帝京来,还不是找口饭吃,哪怕是苦/役,也比饿死在绝收的土地上好。”

    “老人家,站稳了。”玄衣少年微微垂下眼,轻轻扶了一把在他前面弓着脊背的老人,神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闹腾成这样,也没人敢抗议,似乎是做好了短斤缺两的准备。在他们看来,魔宫还能开仓兑现粮食已经很好了。

    哪怕延迟了一个月,哪怕少给他们一些,虽然有抱怨,他们却还是要认命的。

    很快,粮食就分到了少年前面的老人那里。

    仓管不过小吏,中年模样,却因为管着肥缺,吃的腰身比旁人要圆上一圈。他挺直了脊背,挑着眉梢,不屑地看了一眼弓着背的老人,阴阳怪气道:“背都直不起来,能干什么活?”

    说罢,少年看着他从米袋中舀起一勺米,劣质的米中间混杂着黑色的砂土,倾入了老汉的米袋中。

    “三斗。”小吏眼皮都不抬,看向那称量的青铜游标,懒洋洋道,“下一个下一个。”

    少年抬起锐利的眼,看见那游标连“二”都没有到。若是再算上这掺入的泥沙,老汉真正拿到的米,恐怕不足一斗。

    老汉也看见了,但他不敢闹,只得颤巍巍地系住扁扁的米袋,又有些留恋地看向那魔兵们看守着的米粮,但他知道,这个世道艰难,有就不错了,不可妄想。很快,他眼底的光芒慢慢熄灭了。

    “不足三斗,给老人家重新称。”忽然,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响起,竟是排在他背后的玄衣少年。

    “哦?不足?”小吏恼了,斜睨一眼老汉,道。

    “足了、足了。”老汉脚步顿了一下,见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连忙道。说罢,他又使了个眼色给少年,压低声音道,“孩子,不要说了,会影响你自己……”

    少年是下一个,米袋和名牌也摆在小吏面前,似乎是因为这一句话,小吏冷笑一声,在米袋里空舀了一勺,象征性地往里抖了抖,只在米袋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泥沙。

    “三斗,下一个。”若说给老汉的那一袋是不足额,给少年的,简直是刻意的报复了。

    少年不动,也不去拿那米袋,只是淡淡地抬起眼,问道:“开了十个仓,你是哪个仓库的?”

    “大胆,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怎么和裘大人说话呢?”小吏自从得了分粮的差事,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十分膨胀。

    “你给每一个人都不足额?”少年掀起眼帘,那秀致的容颜,此时却毫无表情。他伸手,撩起米袋里那薄薄的砂土,只从中找出了一点点劣质的陈米。

    “如此开仓散粮,一人一日可经手千人,你、不如说是整个魔宫仓管,昧下了多少米粮?”

    “血口喷人,谁昧下了?”小吏当然不肯承认,睁着眼睛说瞎话,点检少年背后排着的人,问道,“你们,还有你们,看见了?”

    纵然知道他是狐假虎威,但假的是陛下喻令,谁敢点头,不要粮了?在此逼迫下,他们都纷纷摇头,眼神却有几分痛苦。

    “呵。”少年见他不承认,却是笑了,那陡然间绽放的美丽,好似夜间的幽昙,“好,好啊,我知道了。”

    “杀尽了一批硕鼠,仓中仍然会长出新的,看来要都杀干净才行。”他淡淡笑了,却语带血腥,“总有人学不会教训,非要逼得我动铡刀,真没意思。”

    “闹事的,给我拿下!”

    为了维持秩序,现场自然有一重天的魔兵维持秩序,这些魔兵似乎也习以为常,甚至可能是已被买通,此时就和没看见任何不公似的,上来要抓人。

    就在此时,却听喧哗声起,只见广安街上有玄甲铁骑开道,八匹雪麒麟在前,一辆黑金色的车驾仪仗缓缓驶过,黑旗飘扬。

    为首者驾驭魔兽,银甲带刀,正是掌管魔宫禁军的统领,赫连景。

    一重天外城的魔兵,品阶比中央禁军低,哪里认不出这位的模样?

    魔兵深知这位顶头上司的作风,立即退下,反正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维持秩序,除此之外多做多错,俨然是不打算管这屁大点的破事,至少得等上司巡完再说。

    只要不出什么有人冒死拦马的岔子,他很快就过去了……

    等等,这位魔宫禁军统领怎么过来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赫连景翻身下马,身侧八名禁军整齐划一地跟上,行止间带着凛然的煞气,与一重天魔兵的军容简直不是一个位面的存在。

    他们目不斜视,竟是直直朝着放粮小吏与差点被押解的少年走来。

    然后,赫连景及八名禁军,竟是向身着破旧玄衣的少年单膝下跪,以手锤向心口,行礼道:“陛下,臣寻您许久了,请归魔宫。”

    陛下,开玩笑吧?

    排队的魔民们目瞪口呆,陛下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个灰扑扑的,还未完全建好的,聚集着贫民的外城?

    “陛下万岁。”赫连景带头呼万岁,才惊破了这死寂。

    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平身。”少年哪怕身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衫,此时负手而立的模样,却好似睥睨天下的君王。

    “陛、陛下……”那刻意欺负过少年的小吏,此时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赫连景,你看看,本座的米袋里有没有三斗?”殷无极看都懒得看吓尿了的小吏,含着笑,指向那铺着一层浅浅砂砾的米袋。

    “有人欺本座孤弱年少,指土硬说米,分粮不过称,还在度量衡上耍花招,该不该死?”

    “罪该万死。”赫连景看了一眼米袋,深深皱起眉,立即道。

    殷无极的少年模样,在他转身时产生了变化,鎏金帝冠,玄袍逶地,龙纹暗绣在阳光下宛如流动的光芒,是煌煌不可直视的尊贵。

    “以次充好,短斤少两,欺上瞒下。”魔道的君王笑意盈盈,绯色的眼眸却是冰冷无情的。“不知从他手中短了多少斤两,那些米粮又去了哪里。”

    “此时交给臣去查办。”听出君王的言下之意,身为嫡系的赫连景当即领命。

    “要查缺补漏,把短了的斤两都补齐。”殷无极没忘记之前听到的消息,短斤少两是普遍情况。

    他又看向发愣的众魔民,笑着问道:“如此硕鼠,贪污且矫诏,坏我信誉,毁我民心,该不该杀?”

    魔民们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赶上陛下微服私访,替他们做主来了,纷纷激动道:“该杀!”

    “好,本座遵循民意!”殷无极扬扬笑了一声,腰间悬着的无涯剑被他陡然抽出,指向了那瘫软的小吏,漠然地决定了他的生死。

    北渊行事,不同于讲究程序的仙门,在这粗莽又放旷的地界,武斗流淌在每个人的骨血里,讲究的是个“快意恩仇”。

    殷无极是血与火里杀出来的君王,此时他俯瞰着小吏,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无涯剑。

    “记住了,今日杀你,是为三斗米。”

    砂砾洒出,血溅三尺,小吏的头颅登时飞起,落在地上滚了三滚。

    殷无极抖落剑上的血,侧眸,笑意吟吟地开口道:“赫连景,把我的话传出去,教该听的人听一听。”

    “百年已过,本座的屠龙之剑,仍然未钝。”

    第319章 我即天下

    当日, 魔宫紫微殿中,几名肱骨重臣站在阶下,仰望正斜倚在九重尊位上的玄袍帝尊。

    见陛下支颐, 正闭目养神, 姿态慵懒的模样, 好像并不把四处的混乱放在眼里。

    在那些枯燥干巴的数据汇报中,他偶尔撩起流光溢彩的绯眸,神色冷然,似有赫赫神威。

    这独属于万魔之魔的风流,饶是习惯了陛下的风度容色, 程潇也或多或少卡了壳。

    殷无极瞥了他一眼,手指点了点黑金色尊位宝座的扶手,显然是在听, 淡淡提醒:“三日前, 北渊多地的粮价被人为拉高,涨幅在三到十倍不等,然后呢?说下去。”

    从城主到帝尊, 他固然对敌人冷酷无情,喜怒不定, 待臣下却一向都是宽容的。

    “中洲的粮到了吗?”殷无极挑了几个自己最关心的点询问。

    “仙门已经如约将第一批粮食送到, 我已秘密地将其藏到陛下私库之中。至于数量, 来再多的商会也吞不下,只要出手, 就能直接把帝京的粮价给打下来。”

    程潇目前主要掌管财政,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囤积居奇与哄抬粮价。

    “只是帝京?”殷无极随手翻了翻程潇交给他的情报,嗤笑一声, 道,“除却南方启明城,东方天枢城的粮价还算稳定,只涨了两至三倍,其他城池的粮价,五倍到十倍不等。”

    “整个北渊,目前是能够辟谷,正经八百的‘魔修’的,又有多少人?而这些囤积者,却在仓中囤了这么多,是等着粮食自己在仓中生蛋?”殷无极道。

    “生的是金蛋,陛下。”程潇垂目,不去看陛下此时笑与怒并存的神色,“等到整个北渊的粮价被同时拉高到这个程度,魔宫却无法将其打下来,这个价格就将成为常态……”

    “程爱卿,你说,他们怎么就不怕本座掀桌子呢?”殷无极微微一撩长衣,双腿交叠,支着下颌浅笑,“是本座太久没有杀人了,还是觉得自己地位很重要,本座不敢动?”

    “因为他们知道,陛下要建立的,是一个可以延续千秋万岁的王朝,而不是过去列土封疆时,那些随时推翻重来的草台班子。”

    程潇向他行礼:“我们魔宫行事有了章法,才会教天下信服。”

    “又回到了诸子百家之辩了。”殷无极知晓程潇话里话外在暗示什么,也不避讳,只是笑吟吟地道,“爱卿,你们杂家代代流传的《吕氏春秋》,虽是采百家之长,但作为治国之策,还是不可。”

    陆机闻言,顿时上前一步,扬声道:“陛下少时游学于儒宗,选择儒为治国之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不是。”万万没想到,殷无极又否认了。他看向左右二相中间微妙的古怪氛围,好整以暇,“仙门可施行外儒内法,兼采百家之长,那是中洲仙门,和北渊可不一样。”

    “百家是仙门的最大共识,却不是北渊的共识。”帝君笑着将两人的争端按下,好似洞悉出了学说之争下,两人的相悖的政治倾向。

    “两位爱卿,若是你们在北渊拦住一名魔民,问他百家之道,他只会告诉你,‘快走开,妨碍我干活了’。”

    “在生存还没有保障的时候,你问他们是要文学还是要音乐,是会被当做有病的。”

    陆机和程潇一怔,继而意识到帝尊举例的真意,原本略显紧绷的姿态也缓下来。

    “陛下说的是,学说再好,还需要适合北渊才是。”

    “如今,北渊不需要外来的学说,陛下即是北渊。”陆机说话的艺术相当出色,但从他激情澎湃的模样看来,他是打心底真切这样认为,“没有人比陛下更了解这片土地,我们跟随着您。”

    殷无极徐徐站起身,走到他们中间,微笑道:“我们今日站在九重天之上,往天上看的时候,也要俯下身去看。这也是我时常化身凡人少年,混迹于魔民之中的原因……”

    他指了指自己的绯眸,眉峰微挑,笑道:“尊位近乎半神,看到的东西变多了,被蒙蔽的,也变多了。多的是人想要塞住本座的耳,蒙住本座的目,惧怕我看见真实……”

    见二人有所顿悟,殷无极又淡淡笑道:“程潇,魔宫十日放粮,后三日,作出后继不足的模样,部分抵以魔晶石与杂粮。同时放出消息,说本座为了兑现诺言,进退维谷,如今手上也无粮了。”

    “是,陛下。”

    “将夜。”殷无极又轻唤一声,那斜倚着殿中柱子,身影藏在阴影中的白袍刺客不情愿地站出来。

    “何事?”他依旧是戴着遮挡面容的鬼面,此时微微掀起一点,露出银灰色的眼眸,声音冷然。

    “风雨楼的消息,说有人打仙门这批粮的主意。我在与圣人谈的时候,特意要求仙门分成两拨运送,秘密运送第一批,大张旗鼓地运送第二批。现在,大概会有人去截这后一批的粮,想要断我命脉。”

    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将情报丢给他,道:“替我走一趟,把这些人给杀了。”他顿了一下,又笑了,“杀了之后,把粮食被劫的消息放出来,让物价再疯狂最后一回。”

    他说的轻快,将夜也答应的轻描淡写,“行,小事情,等我消息。”说罢,银发的刺客将面具重新戴上,转瞬消失在原地。

    “陛下,为何还要放出烟雾弹?”程潇有些没反应过来。

    “若是你是囤积居奇的奸商,在知道魔宫的粮已快要散尽,自仙门购买的粮又被成功劫下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帝京的粮价,魔宫都已经决定不了了,更别说全北渊各地的。”程潇恍然,“这些商人……他们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可以互通消息,在同一时间拉高价格。北渊为修商路,已经将驰道联通,各城池的物价虽有波动,却维持在相对的区间内,粮价这种硬通货,是很难存在洼地的,只要抬上去,一时半会定是压不下来。”

    “适逢灾荒,本座若是想要和他们斗,要么是去求和,要么就掀桌子。”殷无极悠然笑道。“他们要的并非只是赚这一波的粮价波动,是要借此和本座提条件呐。”

    “但今时不同往日,本座如今是北渊帝尊,得要脸,不能再掀桌子,做过去的土匪劫道行径。若是一时上头,挑了几个跳得高的剁了,再去抢夺他们的私产家业,无论死了几个,是谁,整体的市场必然受到打击。这样本座在商业方面做的努力,便是白费了。”

    “奸商难道不该杀?”赫连景沉默了一下,锐利的眼抬起,看向陛下,“如此冒犯您的行径,陛下难道要忍下来,去求和?”

    “当然不忍。”殷无极道,“当然是用他们的手段,打败他们。”说罢,他又回身,笑着道,“程潇,交给你去办。”

    程潇心中已有章程,只是计划简略了些,听到殷无极种种内外联动的安排,他心中大定,道:“陛下英明。”

    “虽然大张旗鼓地放粮是一条计策,但也是让民心归附的好时机,既然是好事情,可不能办坏了。”殷无极又道,“赫连景,去把魔宫上下负责放粮一事的官吏彻查一遍,是否有人暗中收受贿赂,内外联合,暗中为奸商拉高物资价格一事大开方便之门。”

    “是,陛下。”赫连景向来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此时低垂下眼,眼神中明暗交错。

    见其他人茫然,殷无极又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唇,笑道:“用价格战,教他们试试看血本无归的滋味。”

    “我们手上有粮,可以放,一直放。无论他们高位吃下多少,都不停手,直到撑破他们的肚皮。”

    “先把利润在他们身上转回来。咱们再在原有的粮价之上,再降三成,总得让寻常人家也买得起呀。”

    “……狠,太狠了。”程潇听完,又联想到这些日子朦朦胧胧的烟雾弹,才勉强拼出帝尊的思路。他不禁感叹一声,“陛下,您这是要割大户的羊毛补贴百姓,臣第一个支持。”

    散朝之后,几名被紧急召见的臣子各自领了差事,走出紫微殿。

    奇怪的是,本该是魔宫二号人物的萧珩,却不在刚才的小会之上,反倒是在赫连景踏出紫微殿时,迎面撞见了一身深蓝色武服的大帅,依旧跋扈地佩剑上殿,半点也不低调。

    萧大元帅的神情严峻,似乎不是笑模样。他先是在殿外驻足片刻,见诸臣鱼贯而出,才勾起唇。

    “陛下,这是在防着我啊。”元帅不见恼色,反倒乐了,“主君啊主君,有长进,不是个莽撞少年了。”

    在魔宫放粮结束的后一日,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式打响。

    旁人不知这是什么神仙打架,只知道,今日的粮价数字,变动的速度极快,从越涨越高,几乎高到让人绝望;到陡然跌入谷底,只用了不到三日的时间。

    第三日,市场上开始出现低价倾销,原本高不可攀的米粮,此时竟然比灾荒来临之前还便宜三成。

    抢购立即开始,饿久了的魔民们皆是疯了,纷纷冲入店铺里,但米粮却好似源源不断……

    商人们顿时疯了。之前高价囤积的粮,他们是为垄断价格体系,所以用了老底扫货,赌的就是魔宫手中无粮。

    随着价格越来越贱,他们不得已,只能往下跟,不然价格还会再继续往下跌,这么多的粮食总不能捂在手里,会坏的。

    每卖掉一石,他们都是亏的血本无归。

    在深秋的寒风中,原本高居九重天的尊贵陛下,此时却在一重天的酒肆楼阁上,与臣子饮宴。

    “此处风景独好。”魔君倚着栏杆,看向料峭寒风下的秋景,却是分外的愉悦。

    他轻快地拍了拍手,笑着道,“本座先前爱抄人家,挖了一个大户的家产,够魔兵上下吃上三个月的。现在有了江山,本座又得位极正,总得矜持些,最近的爱好,就是看人破产。”

    街上皆是成功买到了米粮,脸上洋溢着欢悦之情的魔民。他们背后,则是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的奸商们。

    “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这样的风景,难道不教人愉悦吗?”

    殷无极笑着举起酒盏,看向坐了一屋子的臣子们,开始笑吟吟地点名:“怎么不说话,诸位爱卿,今日可是喊你们出来饮宴吃酒的,怎么苦着脸?”

    “……”众臣苦着脸。

    从喜欢抄家杀人,到喜欢看人破产,陛下这算是改好了吗?

    未必吧。

    第320章 宁有种乎

    帝尊早已辟谷, 偶有饮食,也多是适逢祭祀、节庆或是群臣饮宴。

    今日朝会是在复盘昨日惊险刺激的粮价保卫战,刚到一半, 就见殷无极示意, 为每名臣子赐菜。

    菜色平平无奇,只是一盘白水煮蘑菇,只加了少许的盐烹饪而成。

    陛下行事看上去任性,实则缜密的很。众臣心中打着鼓,纷纷端着盘子,没有君王发话,谁也不敢率先动筷子。

    “政事先待会再谈,诸位爱卿, 先吃饭。”殷无极淡淡一笑, 撩起衣袖,举起筷子加了一片切好的白蘑菇, 放入嘴中咀嚼。

    这种蘑菇长的稀奇古怪, 肉质肥厚,无毒, 极易饱腹, 唯一的缺点就是, 难吃。

    蘑菇充满苦涩的汁水,咀嚼几下, 口感粗糙, 宛如某种炼油后的残渣。咽下去时,那股苦味儿翻上来,简直让人胃中反酸。

    让人对于本应当被金馔玉炊供养着的帝王来说,这样的菜色压根不该出现在魔宫的食单上。

    殷无极吃的很认真, 甚至让人有种正在品鉴美食的错觉,这让有臣子以为这是什么珍馐美食,只是尝了一口,脸色就变了,想吐出来,但是又不敢。

    陛下都吃了,谁敢吐出来,多不给陛下面子?

    群臣看着面露菜色的臣子,沉默了半晌,纷纷动筷。

    一时间整个魔宫朝堂都沉默许多,每个人一边艰难进食,一边生无可恋。

    等到一盘吃光了,殷无极才放下筷子,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微微笑道:“第十年,靠着这种菌子,幽河下游沙化的土地终于清除了毒性,回归正常,今年长出的蘑菇,才是能入口的……”

    说罢,殷无极又支着下颌,笑着瞥向面露难色的前大家公子陆机,以及一副老子谁也不甩的将夜,又逐一从多少动筷了的臣子脸上掠过,看出他们各异的心思。

    “这样的蘑菇,虽然难吃得很,但是无毒,产量极高,最新的一批已经收了。”

    殷无极端坐于帝位之上,看着空盘子,眼底有碎光掠过:“再加上这批从仙门紧急购来的粮解了燃眉之急,我们又把粮价成功打了下去……很多人都能撑过今年了。”

    萧珩本来只吃了一筷就放下了,听到殷无极的话。他沉默了一下,端着盘子,将其逐一吃了干净,像是在评估什么。

    无他,顶层大魔与底层魔民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很多事物都无法共情。

    他们这些出入九重天的大魔,早都是辟谷了的,力量与地位让他们这些天子近臣是谓人上人,“没有食物是会死人”这样的概念,只会发生在最底层,他们见不到的地方。

    他们中的大多数,虽然随着陛下起兵于草野,但是百年已过,有些艰难时刻快要淡忘了,这一盘水煮蘑菇,却是或多或少让他们想了起来。

    今日的赐菜,与其说是帝王恩赐,不如说是告诫。

    “诸位爱卿,有空就下九重天看一看。”殷无极站起身,玄袍擦过台阶,他步步走下,看向他们神情不定的脸,微笑道,“对了,明日有些热闹可看……”

    魔道君王含着笑,越是威严越是美丽:“本座杀人的时候,可要离的远些,别让血溅到身上,弄的一身腥啊。”

    *

    一重天外,秋色肃杀,屋舍俨然,街道两侧围满了北渊百姓。

    “驾——”飞驰的快马行过长街,骑兵高大,马匹强健。

    骑兵手中勒着一根铁锁,一头拴在马上,一头却垂下,拴着罪人的脖颈。

    那是之前被查出贪污魔宫米粮的大小官吏们,如今正如死狗一般被拖行在马后,游街示众。

    “好、好!”定睛一看,有汉子发现是之前为难过自己的魔宫官吏,顿时鼓掌,“都是些狗东西,死,死得好!”

    他们趾高气昂的模样早就不见了,蓬头垢面,浑身的皮肉都被粗糙的地面刮的血肉模糊,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却还奄奄一息着。

    实施如此残酷的马后拖行,显然是不想让他们速死,而是要教所有人看清楚这等下场。

    “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违背君王之命,贪污克扣,败坏魔宫名声的下场。”为首的骑兵首领手中握着马鞭,指向被接连拖行,毫无尊严可言的官吏们。

    其中,也许他们的罪行有轻有重,但是大灾时节,帝尊显然选择了厉行重典,在风雨中重振魔宫权威。

    前些日子的开仓放粮活人无数,今日的雷霆手段更是教人信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兼顾暴与慈的君王,口碑也越发地两极分化。

    认为他仁慈者多是黔首庶民,将他视为北渊真神。

    认为他残暴者多是大魔氏族与商贾,既是畏惧又是厌恶,将他视为暴君。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从街头到街尾,莫不是叩首拜君王者,连绵成一片。

    化身为玄衣少年的君王抬起斗笠,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那街上的血肉泥,深红的血因为干涸而发暗,哀嚎声与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悚然的很。

    “涉案者皆已重刑加身,断去经脉,拖行游街示众。”赫连景跟随在他身侧,语气没什么波澜,“陛下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不够。”殷无极淡淡道,“杀鸡儆猴,现在我只能杀鸡,还不能动猴子……他们还有用处。”

    还没等这位前大魔贵族皱眉,少年君王又轻快地转身,轻快道:“赫连景,从世族到商贾,我都不信,反而会严加看管,时时警惕他们拿到权力……你是觉得我太酷厉么?”

    “不。”赫连景单膝跪在地上,看向君王威势甚重的容颜,缓缓地道,“我担心陛下不够酷厉。”

    “哦?”殷无极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一顿,颇为感兴趣地看向他的中央禁军统领,“你这样想?”

    “陛下,您不会有向他们屈服的那一日,对吧?”赫连景垂眸,看向少年模样的君王飞扬的衣袂 。

    比起围观叫好的魔民,也有不少刚刚大伤元气的商贾在酒楼雅座中饮闷酒,看见这游街示众的场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纷纷心有余悸。

    “这、这也太严酷了。”

    “有的人只是职务之便,贪了些小便宜,不至于轻的重的都这样罚吧……”

    “可不地道,费老兄。花钱打点,教其中有些人把粮食数目报给你,甚至偷偷运出来的,难道不是……”

    “照我说,那一位简直是暴君……”有商人忍耐不住,“设计坑了我们的钱财还不够,难道还要我们的命不成?他要收重税,我们忍了,现在这般下场……难道是我们交给魔宫的税不够多?”

    “可不敢说,尊位大魔反复无常,行事任性又性情暴虐,以前连和他无冤无仇的世家贵族,他都要屠了抄家;现在魔道统一了,还不如过去列土封疆,各跟各的山头。”

    “不就是为了讨好那些暴民。”有商人拍案而起,神情恨恨,“都是草芥之辈,有什么可讨好的,真正帮那一位做事的难道不是我们?”

    “就是,看看这帝京的气派,也有我们的功劳,那位陛下连一点利益都不肯从手里漏出来,非得压着我们‘按规矩行事’,哪来的道理?”

    “我们有境界也有钱,凭什么就不能做人上人,凭什么不能参与魔宫政事,就因为没有从龙之功吗?”

    “捐官没途径,老实经商,还要被‘均贫富’,这大魔当得有什么意思……”另一人喝了杯闷酒,憋屈道,“在魔宫下讨生活,咱没得选,还不是陛下伸手,就能把我们打个大马趴——”

    “好了,住口,勿谈国事,吃茶,吃茶。”

    满城飘摇风雨,就在这看似圆满中结束,魔宫肃清内部,重新考察选拔贤才,维持着九重天的威严。

    一百余年的稳固,这北渊的天下,早已是帝尊的天下,无可争议。

    如今正逢深秋,殷无极走了一阵,发现下起了小雨。

    他站定,神情微微舒缓,看向终于下雨的天,伸手接住雨丝:“终于有雨了,今年的收成定会好多了。”

    赫连景跟着君王巡城,此时早已取出伞,尽职尽责地为少年君王遮挡雨幕。正是伞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对面淹没在细雨里的酒楼更添朦胧。

    殷无极站定,饶有兴趣地撑着下颌,看着他的肱骨重臣程潇撩起衣摆,匆匆地从酒楼迈出,神色难看,显然是与人争吵过。

    “程潇怎么在这里?他可是替我魔宫掌管财税的啊。”君王噙着笑,仰头看看赫连景,言语揶揄,“你知道吗?”

    “陛下,这您得问风雨楼。”赫连景眼观鼻鼻观心,从不多问一个字,完全的模范将领。“不在末将的职权范围内。”

    “没劲,赫连景,你就是这个半句不多话的性子,会让人觉得很怪的。”殷无极拢起宽袖,眉峰微微挑起,俊秀的少年模样看似无害,实则内藏锋芒。

    作为唯一还活着的,随他起事的矿山元老,赫连景永远会记得那个龙隐山中揭竿而起的少年大魔,是他振臂一呼,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今日的赫连景是军人,不是昔日亡命之徒。”将领的回答依旧无懈可击。

    殷无极走在一重天外,九重天帝京天色暗的快,昏暗的小雨街巷中,他看见了形形色色的,身在高楼上看不见的东西。

    就算发了米粮,但是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就是穷。街市冻死骨,路有泣儿女,哪怕这里是帝京脚下,一切都是如此。

    “陛下,难道不去救一下?”赫连景跟上疾步离开的殷无极,追问,“魔宫正在招人,或许可以招一些宫人……”

    “魔宫还能做什么?”殷无极的神情好似不起波澜的海,但是他再睁眼时,绯眸里却好似燃烧着,“帮一人,万人,十万人……然后呢,帮一年,十年,百年吗?”

    “……”

    “魔宫无法再养闲人,只要一臃肿,本座定有管不过来的地方。这一次连赈灾粮都敢贪腐,过往有多少人借着魔宫的名头,在外豪横肆意,鱼肉百姓?”

    “……君王不该差别对待,若是无法救全部人,那么……”殷无极阖目,想起方才看见的,挤挤挨挨蜷缩在一起的少女们,她们皆是被家中丢弃的,像是一群探头探脑的小猫,可怜得很。

    他踌躇一下,再冷的话是说不出来了,又拂衣,冷冷道:“如若要管,只有一个人不会置之不理。唤她来吧。”

    赫连景见他本是冷硬心肠,却又突然改了口,顿时会意,发出一道消息,又顺口帮陛下全了面子,道:“凤楼主那里兴许还需要人手。”

    “嗯。”属下就得时刻关注上司的别扭心态,殷无极满意,赫连景还是上道,可比萧重明这个揭他短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多了。

    “北渊穷,问题不在魔宫,也不在百姓。”殷无极看向遥远的北渊大地,这片初初走出蛮荒,却改变不了贫瘠的土地,轻声道,“在于天道,把我们困在了这片贫瘠的大地上……这是走不出去的魔咒。”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赫连景,你觉得北渊的子民,难道是当真不知礼节的蒙昧愚民吗?”

    “不是的,只要给他们学习的机会,不拘出身,他们就能发挥出卓绝的天赋,多的是人会想向上爬……”

    “本座设立魔门,不拘出身,只选天资,从全北渊挑选年轻魔修拜入魔门,并且允许魔门子弟作为天子门生,参加魔宫的人才选拔,也是为了从根子上改革,要足够多的魔修,可以为我所用。”

    “仙门大比时日将近,本座已经接到了圣人的帖子,不日将会从魔门中遴选参与者组成队伍,随本座共同前往仙门。”殷无极看向远方,“该让我们的未来栋梁,看一看北渊之外的世界了。”

    雨幕潺潺,晦暗的光影中,在少年君王与将领转身离去时,一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带着几名少女,无声地出现在街巷的另一端。

    她们行走时无声又优雅,不多时,就站在了那些因为自身是女子,被亲生父母与丈夫弃置的少女们面前。

    她们像是幼猫挨在一处,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些突然降临的大姐姐们,对自己的命运惶然不知。

    为了防止再度进入奴隶制,北渊禁止买卖人口,违反者遭受极刑,所以养不起则弃,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凤姑姑,带她们回去吗?”红衣的少女跟随在白衣女人的身侧,十分敬仰地看向她。

    这白衣女人,毫无疑问便是风雨楼楼主、“雪凤凰”凤流霜。

    “带回去,这是陛下的意思。”凤流霜的清冷与骄傲是在骨子里的,看上去难以相处。

    “小棠。”凤流霜攥紧了腰间的软剑,手心有着细微的汗意,她轻声道:“陛下也在告诉我,我们始终在暗中收孤女入楼,他默许,但是也告诫我,不要起旁的心思。”

    “旁的心思?”商小棠似乎有些不明白。

    “风雨楼是陛下的耳与目,不能背叛陛下,不能使陛下闭目塞听,不能有什么事情瞒着陛下进行,也不能权势过盛,替陛下做决定。”

    凤流霜的声音肃然:“我会正式向陛下提请建立只有女修的魔门,让一部分楼中女子从风雨楼中拆分出去,风雨楼已经足够庞大,没有她们的职位了……”

    凤流霜曾经落入泥潭中,因为炉鼎体质饱受折磨。

    她受过万般疾苦,却始终不改其志,如今已屹立在九重天上,是大魔金字塔最顶端的一批人,权势与地位煊赫无比。

    雪凤凰当年也淋过雨,但她现在的羽翼足够宽广,足够替一窝小猫遮风挡雨了。

    细雨落在石板地上,白衣女子踏雨无痕,走到那些少女的面前,眉眼间带着锐利。

    她的声音与大雨一同响起,极为坚决,极有力量。

    “妹妹们,站起来!”

    “……从今往后,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