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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神仙眷侣

    炉鼎案迅速成为了震动仙门的大事。

    此时如何处置, 目前的主动权完全握在谢衍手中,却是没有人敢上门去求他,反而纷纷避之不及, 摆足了割席的模样。

    就连那几个被抓了现行的世家公子, 如今被下了狱, 捏在谢衍手中,家族也没有半点捞他们的欲望,纷纷关起门来装死,安静的不可思议。

    无他,修仙者不准戕害凡人已是共识, 亦然有法可依。

    如今曝出修仙者勾结南疆巫人,掳掠凡人制成炉鼎,剥削其修为与美色, 简直是犯了众怒。谁敢站出来为加害者说半句好话, 就会被整个修真界打为邪道,永不得翻身。

    再观云端城仙门驻地内,谢衍端坐于书案前, 风雨不动,正与几名主理此案的仙门宗主议事, 议的当然是后续的安置。

    药王决明子早已结束在北渊魔洲的悬壶济世, 返回仙门。因为南疆巫族的蛊毒难解, 他也被邀来云端城会诊。

    分析了谢衍给他的蛊毒原液后,决明子道:“此毒以邪法打通凡人灵脉, 再以蛊虫种于皮下,使得人躯成为天地灵气的容器,即所谓的‘人造炉鼎’。修真者可以采补之法,汲取灵气, 是实打实的邪术。”

    芳华夫人道:“可有救治之法?”

    决明子捋了捋须,摇头道:“蛊虫倒是可以拔除,但是凡人灵窍已开,体质已变,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上,算是踏入了修真大门了。”

    说罢,他又看向谢衍,道:“……还有毒性残余,他们走不了普通的修真途径,芳华那里应当有更详细的炉鼎体质应对方法。”

    芳华夫人的指尖拂过肩上撒红绫的披帛,朱唇微启,道:“既然如此,这些孩子便归我合欢宫了。”

    谢衍颔首,算是定了凡人的去向。

    墨非这里则是处理善后,他翻阅涉案者的供词,与受害凡人的陈述一核对过,再度道:“圣人,众多线索显示,此案告破的关键在尊夫人身上,真的不能让我们与尊夫人当面核实?”

    “据传,尊夫人以一己之力,带领凡人们从牢狱杀出,力压被雇佣的散修狱卒,救出仙门弟子。而后,又制定了全盘计划,领着数名仙门弟子混入南疆巫人窝点……”

    “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牢狱里关着的人,是被咱们仙门弟子救出的,但是推平这塔楼的,除了尊夫人,恐怕也没有旁人了。”

    说罢,墨非看向圣人方向,神色复杂。

    谢衍端着茶盏,手腕极稳,语气平淡,道:“夫人柔弱,虽说食用过些天材地宝,但也只是凡人,并未入道,怎么可能做出杀穿南疆巫人老巢的事情,墨宗主定是想错了。”

    “那这塔楼到底是谁……”墨非还要再问,却被韩度扯了一下袖子,使了个眼色。可惜墨非没看懂,以为他要找茬,还反瞪了回去。

    “留的是谁的灵力,就是谁杀穿的。”谢衍语气平静,甚至还偏了偏头,道,“对外,就说是我。”

    他的回护之意已经极为明显。

    “那尊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墨非还想再问,“是否对您有所隐瞒?”

    “墨老弟,你是个木头吗,动脑子想想。”韩度又恨恨地踢了他一脚,传音道,“圣人说的还不明显吗?护着!有隐瞒就有隐瞒,那是人家关起门的事儿,你插什么嘴。”

    谢衍坐在最上首,把他们的挤眉弄眼看的清楚,心中失笑,却还是端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道:“若是还有不明,散会后,且随我来,夫人愿意隔着屏风对答。”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解惑的机会。

    此事议定,谢衍又安排了后续彻查的任务,显然是要死咬着不放,掀起一场全仙门范围的整顿。

    修真界的世家门阀,与宗门百家之间的冲突,正在走向明面上。其中的权力争夺虽然不见硝烟,却也极为激烈。

    这是一种迭代。

    仙门有识之士皆能看出,依靠姻亲联盟维系在一起的世家虽然还占据仙门半壁江山,但是未来已经摇摇欲坠。

    因为他们任人唯亲,只要是同族同姓,哪怕是个无名庸才,也要横行一方,只因姓氏带来的权力。

    但是宗门制不一样,以儒宗为首的百家在天下范围广纳弟子,聚天下贤才而用之,甚至在俗世普及百家学说。

    源源不断的天才皆流向百家宗门,体量膨胀极快,让儒道成为世俗化程度最高的修真道统。

    而稳坐仙首之位的圣人谢衍,毫无疑问是变革的推动者,时代的执火者,他要动的是仙门最根本的格局,革的是旧时代遗老的命,利益牵连太广,每一次腾挪,都是镣铐重重。

    今日难得抓住一次机会,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若是不割点肉下来,便是白白隐忍这么多年。

    散会后,药王决明子隐约猜到了什么,立即推说要去研究蛊术,脚底抹油。韩度、墨非则是跟着谢衍,走到谢夫人的住处。

    进入会客的正堂,隔着琉璃屏风与赤红纱幔,他们可以看见一个跪坐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着,神秘莫测的美。

    “有事就问。”谢衍虽说同意了二人问询,但显得并不愉快。

    韩度心思机变,见谢衍依旧是一身朴素白衣,身形挺拔如松竹寒梅,腰间却悬着几个手工做的佩囊,鸳鸯绣的歪歪扭扭,针脚生疏。但是佩囊中的香料却幽幽沉沉,品味很好,极是君子。

    就连他常年背着的山海剑,不知何时,剑柄缠上了一条红色的剑穗,系着白玉勾。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改变,但这几样配饰,让雪山之巅的玉像,终于有了些许的人情味。

    想到圣人对他人间情缘近乎无情的安排,韩度又不太能确定,这个不太冷淡的圣人是否是真正存在的了。

    他神思一晃,却听老实人墨非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请教夫人。那南疆巫人……红衣祭司,夫人可知他为什么在锅里?”

    “不知道呢,可能是滑倒了吧。”谢夫人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最温软的春风,甚至带着些娇气,“那个炼药的地方我也经过了,好滑呀。”

    “呃,就算他滑倒了,也不至于出不来……”墨非想了想祭司修为,很想说这个概率不大,却又觉得言语太苍白。

    “不知道呢,他想攻击我,但是白光一闪,就掉进鼎中晕过去啦。”谢夫人歪了歪头,脖颈修长如天鹅,他从衣襟中拎出一块白玉佩,随手晃了晃,笑道,“夫君送我的,他说,可以用来防身。”

    “嗯。”谢衍配合颔首,十分坦然,“防止意外,卿卿身上有吾赠予的防身法器。凡人柔弱,吾只是多看顾几分。”

    韩度擦了一把汗,想起那塔楼里的战况,心想:哪是什么防身物件,您给的明明是杀器。这是摆明了“动她的都得死”啊。

    墨非隔着一扇屏风,的确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丝毫修为,这么想来,恐怕也只有圣人出手最合理了。

    “世家子弟皆表示,最终杀上塔楼顶端的是夫人,他们并未逼迫夫人跳楼……”

    “这位大人,您这可就冤枉人家啦。”谢夫人略略侧头,看向墨家宗主,笑意加深,“他们为了脱罪才编撰的谎言,想要减轻刑罚呀,怎么能信坏人的话呢?”

    “确有道理。”墨非想想也是,“对夫人不敬,被圣人记住,后果可严重得多,所以攀诬夫人也是常理。”

    三言两语问完,此事大抵也能收尾了。

    “二位先生问完,请自便吧。”谢衍说罢,也并不打算亲自送客。“此案继续彻查,每个阶段的消息,通过传讯告知于吾。”

    白衣青年撩起纱幔,走到屏风后,一手牵起那跪坐着的谢夫人,一手替他拎起裙摆,动作颇为温柔。

    “圣人不打算留在云端城,跟进此案?”韩度见他毫不避讳,轻咳一声。“……就不怕,有些人找不见您……”

    谢夫人就像乳燕投林般,埋到圣人怀中,揽住他的腰,轻轻道:“夫君又要去忙公务了吗?这回,几时回来啊?”

    他的声音有点委屈,低低弱弱的,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茶香。“我可以等,我很乖的,但您也要早点回家呀……”

    “一时半会,进展不会太大,由你二人推进即可。”谢衍早就预料到此案推进困难,他单手揽住投怀送抱的小徒弟,好似把江山握于掌中,他冷笑一声,“私底下来求的人,不见。至于怎么说,你等拿主意。”

    谢衍答应殷无极在先,哪怕这插曲涉及仙门未来格局,他也有自信能掌控住一切,不耽误向帝尊践诺。

    “您打算去哪里……”

    “天下。”谢衍扣住殷无极的手,语气虽然平静,却带着几分顶峰睥睨的狂傲。

    “带他去看看,我的天下。”

    *

    在晨曦的第一缕光降临之前,一辆马车奔跑在田埂之上,哪怕地面崎岖,却是如履平地,好似在追逐初升的太阳。

    “……您的天下?”帝尊单手支颐,靠在宽敞的马车窗边,笑吟吟地看向端坐的圣人,“好大的魄力,好大的野心,不愧是圣人。虽说表面上是三圣共治,这泱泱仙门,早就是您一家天下了吧。”

    “道祖、佛宗二位是前辈。”谢衍语气淡然,反倒像是与他较劲似的,抛回话头,“目前仍有掣肘,比不得帝尊,登临尊位,如北渊之极星,为万魔指引方向。”

    “圣人是本座之师。在此至高境界上,本座是后来者,当然要向圣人讨教。”

    出了修士遍地的云端城,走入俗世田野之间,殷无极自然不必维持谢夫人的身份,而是变回了本相。

    哪怕是白龙鱼服,却也掩盖不住帝尊盛若荼蘼的华美姿容。

    他沉静不笑时,姿态端方持重,是一幅盛若丹霞的美人图;更别提他与圣人相伴,抬眸间,低眉时,皆是漾着温软的笑意,语气也是轻缓的,这股勾引人的韵味,足以把人的魂魄也消了去。

    “帝尊不作伪装了?”谢衍见他这般俊美无俦的本相,并不避开他勾人的视线,反而坦然直视,“‘谢夫人’的身份,用的不是很开心吗?”

    “行于荒野,四下无人,当然不必伪装。”殷无极笑着,“若是有人,再变也来得及。”他又一扬眉,绯眸渡去秋波泠泠,浅笑道,“再说,本座自以为,这副模样还算出众,您不喜欢?”

    的确出众。帝君的姿容与威仪,天然带着持重与端方,凛然不可侵犯。可只要看见他多情的眉眼,便会想起桃夭的灼然,芙蕖的微波,让人见之难忘。

    “……”谢衍欲言又止。

    谢衍虽然明白帝尊并非是甘心做那庭中倾城花的类型,但小徒弟完全依赖着他,时不时撒娇,还唤他夫君的待遇,的确让他颇为享受,甚至还有些流连忘返。

    “您的卿卿呀?死掉了。”殷无极一眼便看出他的留恋,却噙着笑,温柔又残忍地道,“谢夫人只是个凡人呀,无论怎么延长寿数,维持青春,至多陪伴您一百余年,寿数终结了,自然会死。”

    “而您动不动十几年、二十几年地离开,只留下背影。那位可怜的夫人,被您豢养,衣食无忧,却在虚无的等待中空耗青春,就算是一朵盛开的花,也经不起这样的顾影自怜吧?”

    “若他不爱您,自然不会有任何痛苦,财富、金钱、美貌、自由……他什么都拥有,过着最顶级的金丝雀的生活,依附于您,至死都可以天真无忧,不经风雨。但可悲的是,他爱您。”

    谢衍听他口述,补完这最后的一折戏,告诉他这个正确又悲哀的终局,却不再作声。

    “您的卿卿,不想在您的面前衰老,他想至死也是你心中的小漂亮,所以在凡人一世终结之前,他如凤凰投火而死,烧尽一切过往,销尽自己的骨与血,不留半点痕迹。”

    “这是在告诉您,不要怀念,不要立碑。”

    “您是仙人,他是凡人,您在天上,他在地里。他是圣人生命里的过客,但您是他的一生。”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笑吟吟地道:“怎么样,您喜欢这个结局吗?”

    谢衍听罢,却是懂了其中的苍凉悲郁,一时失声。

    “不喜欢?”帝尊故意问,偏要刺激他,笑的愈发开心了,“哎呀,才这么短时间就丧妻,带个牌位回去,是不是没法和几位宗主说明……”

    良久,端然如玉山的圣人轻轻抽了口气,径直把得意洋洋的帝尊拉到身侧,按在马车壁上,直接咬住了他的唇。

    “我没准许。”谢衍摁着他的后脑,几乎要把他的唇咬出血来,可见他一遇到徒弟提到生死观的问题,永远是不冷静的。“闭嘴,这个结局不算数,重写。”

    “嘶,您好凶。”帝尊哪里会放过投怀送抱的机会,反手揽住他,笑着在马车里滚了一圈,将玉像完全纳入怀中,吻他的眼睛,“知道了,不刺激您,不乱说话了,只是个故事嘛……”

    “改。”

    “那写,他在您怀里合眼,过了非常幸福的一生?”

    “再改。”谢衍眼睫一扫,眸色深黯到极致,语调锐利如剑锋,“改生死簿。”

    “……这是作弊呀。”殷无极一愣,揽着他的肩膀,笑的越发开心了。

    马车自行奔腾在田埂上,原本行驶极稳,虽然路况丝毫未变,但是莫名有了微微的摇晃。

    过了几个时辰,殷无极十分餍足地舒展肢体,懒洋洋地撩起帘子,看向正午时,那广袤无垠的麦田。

    风吹起,金黄的麦浪在风中掀起,如同波澜起伏的海。而一阵阵的成熟的麦香也顺势飘了进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殷无极早年在仙门时,仰望着仙山之上,目光永远追随着师尊的背影。

    他的印象中,中洲的土地一向都是肥沃的,只要没有遭遇灾年,丰收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但是,有多少能分到百姓手中,便是个未知数了。

    “这麦子,长的倒是好。”殷无极面上笑着,但是绯眸里的笑意却暗淡下来,他想起战乱时田埂上的荒草。

    北渊土地贫瘠,想要在魔洲寻到这样一株饱满的麦穗都困难,有这样成片成片的麦田,简直是奢望。

    “近些年,风调雨顺。”谢衍枕在他膝上,阖着双目,享受弟子按摩他的太阳穴。圣人少有这般慵懒的时候,但午后的风吹进来,他还是愉悦不少,“当然,也有农家、墨家的功劳。”

    这模样,果真有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疏狂。

    “我想去看看。”殷无极一垂眸,似乎有些紧张试探,“可以吗?”

    他知道,墨家与农家是为仙门服务,他想去了解,哪怕一点点,就必须得到谢衍的同意。

    “民生之法,本就不该拘于一域。”谢衍并未觉得冒犯,甚至他也明白,北渊洲那块环境恶劣的土地,别说丰收,活人都困难。

    “下车,去看看吧。”

    第302章 文脉传承

    金黄的麦田上, 风在絮语。帝尊沿着细细的田埂走在前面,环视四周,绯眸里映着麦穗摇动的样子, 好似有光坠落他的眼底。

    殷无极躬身, 自小麦的根茎处掬起一捧土壤, 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土地,黝黑细腻,如膏如油……真是令人羡慕啊。”

    “从前,你并不关注这些。”谢衍轻袍缓带,步履悠然沉稳, 与他随意闲聊,“以前在仙门时,每次为师研究农学, 你都兴趣缺缺。土壤水文如何, 你也不甚上心,一心修道练剑,要么就是摆弄机工墨学。”

    “在其位, 谋其政。所思所想,与过去自然不同。”殷无极顿了顿, “研究农学?您当年要是自己研究透了, 就不会把《齐民要术》交给农家了。”

    他说到这里, 又回头瞧谢衍,笑道:“怎么, 圣人现在要告诉本座,现在您也能种的活一亩地啦?”

    “……术业有专攻。”谢衍被他揭短,偏过头,恼道, “又不是什么都种不活,这般瞧我作甚?”

    “您种活了什么?”殷无极将手中土壤散去,净了手,又去自然而然地挽住谢衍的手,与他并肩而立。他笑意吟吟,“您种下倒是没问题,可不能亲自看顾,浇水施肥。交给老天来做,都比您来得强。最后您兴致过了,要么是由着它生长,要么是我替您侍弄花草树木……”

    “只是从前。”谢衍想起庭中那棵极为娇贵难养的思归树,从来都是他亲力亲为,也没养死,顺顺当当地开花了。他心里有底气,却是不能与他讲,只得模模糊糊道。“总之,改日帝尊拜访微茫山,带你去看看。”

    天高云淡,他们沿着田埂走,路越来越宽,直到通往一个小村庄。

    谢衍本就是白衣书生模样,再向身侧一瞧,却见成年姿态的帝君,此时已然化身新柳一样的玄衣少年。

    “走罢,谢先生。”少年俊眉修眼,束着高马尾,向他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得以跟随先生悠游天下,三生有幸。”

    光阴在此时倒退。谢衍端详着少年,依旧是清澈眉目,孤直如剑,却是不再是当年与万物疏离漠然的样子,是一片混沌与空白。

    他懂了爱恨,明了苦难,知了悲悯,无数陆离的颜色掠过,却又不能将他染成任何模样,岁月将他刻画的无比纯粹。

    谢衍的脸上向来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神游的情态,还是被敏锐的帝尊发现了。

    他还未拔节的少年身条,此时将将到谢衍的肩背。于是他径直踮起脚尖,微微仰头,双唇一触,在俯身看他的先生唇角点了点,似蜻蜓掠水。

    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把瞬间把晃神的谢衍从回忆里拽出来,甚至让泰山崩而不形于色的他下意识倒退两步,抚摸着唇畔,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只是一个吻,就把过去的师生之情彻底击碎,迫他面对现实。

    “先生看我时,目光太专注了,好看的紧,就偷偷亲一下。”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细细把五指嵌入他的指缝间,“情难自已。”

    谢衍牵着他行在蜿蜒的田间路上,脚步却慢下来。

    路旁的野花郁郁葱葱,岑碧的,明亮的,粉嫩的,嫣红的,偶有蝴蝶盘旋于不知名的碎花中央,懒懒振翅。微风和煦,碧空如洗,多美好的夏。

    这样的好时光,他们都不欲谈那些仙魔格局,论那些利益与谋算,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此去一百五十余里,有座名为‘璇’的小城,有不少出名的戏曲,是中洲三大戏的发扬地。”谢衍的声音很温柔轻缓,好似流水与波光,“每逢丰收节,都要办夜市,连着一月,当地的版画、刺绣也很出名。”

    “听起来是个好玩的地方。”殷无极笑着点头,眼里光芒奕奕。他是真的感兴趣,“可以看到最时兴的歌舞吗?”

    “那再往前走走,去长临城。”谢衍仍是清冷神色,却颇为亲昵地握了握他的指节,笃定他会感兴趣,“墨家在那里有驻地,机工最是发达。城中有运输人的载具,可以缩短距离,且不用灵石驱动,极为便利。还可以通过机关鸟运送小件货物,在城北订货,半个时辰即达城南。”

    “好有趣。”殷无极作为炼器宗师,当然能够做出以灵石驱动的类似物件,但谢衍说不使用灵石,便让他大为感兴趣,“这是在降低成本,便于普及吗?”

    “算算时日,到了秋季,可以赶上修真界年轻一辈的百家论道。”谢衍牵着他,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淡淡笑道,“今年的题目是,名实之辩。”

    “可以去听听。”殷无极声音却轻下来,“百家的交流已经成为常态了啊,您这些年,做了好多的事情。”

    殷无极远在魔洲,却也会时常翻看仙门的情报。自第一次仙门大比之后,谢衍的威望又一次水涨船高,仙门的发展迎来了大爆发。

    那是他光看文字记载,就会悠然神往的辉煌。仙门的积淀与传承,是北渊不可想象的雄厚,这里能人辈出,英杰遍地,各类大小洞天、天材地宝,让人艳羡至极。

    这便是天道的不公。

    仙者为尊,魔者卑。北渊的魔修,只能被关在苦寒之地,或是多雨潮湿,难见明日,或是常年冰封,大雪封山。

    他们没有仙门仿佛流着蜜的黑土,只有贫瘠的连野草都寥寥的土地。

    谢衍看着少年面上还挂着笑,眼睛却不笑了,甚至流露出些许伤感悲恸之色。

    殷无极俯身,拾取一株落在田埂上的沉甸甸的麦穗,旋转着,举过头顶,照着仙门的烈日,却是扬声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谢衍脚步顿住,深深看向他。

    殷无极吟罢,又执着麦穗旋身,见他停步,装作没有丝毫异常地笑道:“走呀,先生。”

    “不开心就别笑。”谢衍声音淡淡,却是洞悉了他的内心。“觉得不公吗?你在仙门时看惯了的,以为是天然就拥有的东西,在北渊洲,皆是不存。”

    “……”

    “别崖,天赐并非全部。就算是仙门,你若是不投种子,粮食不会平白从地里长出来。若是不去制作,货品亦不会天然从店铺里冒出来。这些断了代的传承,当年是怎么重续的,你早年随我踏遍五洲十三岛,探索古遗迹时,最是清楚。”

    “是您,一步一步地从遗迹里搜寻出来的。”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攥住他飘荡的衣袖,“无数个灯下修补的日夜,反复核定、考证字句,不断阐释、注解这些典籍,才还原出了上古浩劫前的文明。”

    “不止是我,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像是过去为学生开蒙那样,声音轻缓。

    “在我之前,还有许多人。道祖、佛宗,皆是这样成为圣人的。而在他们之前,还有许许多多逝去的前辈,他们皆传承了上古的文脉,然后带到如今的五洲十三岛中,才有了儒释道三家道统,才有了今日的百家。”

    “这很难,但是必须要有人去做。”谢衍已经可以看见阳光下村庄的轮廓,他阖目,复又睁开,笑着对他说,“仙门经历过的事情,魔洲大抵也要经历一遍,这样,才有属于魔道的东西,而非仙门的盲目照搬与复刻。”

    “这便是您的真意吗?”殷无极化身少年,跟随在他的身侧,听着句句精辟的教诲,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为了当年的学生,“这些事情,只有成为帝尊的我,才能够去推动,才能够去执行?”

    “自己去悟。”谢衍点他的眉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教你东西,又不是喂给你,凡事多想想。”

    谢衍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走进了村庄。

    远远地,有人声若洪钟,喊道:“忒倒霉了,农用收割型号柒又坏掉了,快去喊齐先生。”

    殷无极凝神看去,见村门口趴窝了一具体型庞大的墨家机关甲,形态颇为憨然可掬,却不知何处损坏,头顶冒起了青烟,还发出古怪的声音,数名村人围在那里愁眉不展。

    “都要农忙了,咋就趴窝了。”有个农妇急得直跺脚,“这么多的麦子,咱们村男人女人全上,也割不过来……要是没有这个小乖乖,雨水一来,这些上好的麦子,就得烂在地里啦。”

    “齐先生来了!”

    一名扎着头巾,身着深色布衣,穿着草履的青年男子背着工具箱赶来,他的身上隐然有着丰沛灵气,腰带上还有宗门徽章,显然是一名修真者。

    “农家弟子。”谢衍看了一眼,道,“我给齐禾批过弟子入世的计划,他将农家弟子散入民间,在许多村落皆安排了站点,弟子与民同耕,教他们选种、耕作、除病虫害。”

    “……这些土地属于谁?”殷无极顿了顿,“土地兼并,不存在?”

    “农家不碰有所属的土地,仙门弟子协助开垦的荒田,属于仙门。俗世地主豪绅再怎么胆大,总不至于与仙门对着干。”谢衍淡淡道。

    “这部分的田地目前数量不多,在非灵壤、灵田种植普通作物,这是一个尝试,还处于实验阶段。”

    “粮食所属呢?”

    “其中一成作为租子,余下则是归百姓所有。当然,还需要缴纳俗世朝廷的税,目前并不高。”谢衍一句一句为他解惑,也接近围观那位姓齐的农家弟子维修。

    在殷无极看来,这件农忙时节的机关人并不难修,他围着绕了一圈,便对构造有了数,却见上面打过了多次补丁,有些压根没必要,显然维修者也是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

    “这次又是坏在哪里了?我是种田的,又不是墨家那些古怪器修……”齐先生挠了挠头,握着工具,却是对着损坏干瞪眼。

    “给我,我会修。”玄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略略俯身,径直拿过齐先生工具箱中的几件工具,手腕灵活地一转。

    “啊,可是这很难诶——”齐先生抓抓头发,却看少年下一刻便轻巧地跳上数米高的机关甲,寻到了驱动之处,不知捣鼓了什么,便让青烟不冒了。

    “要先熄火。”少年坐在机关甲的肩膀上,敲了敲这个铁皮大家伙。炼器宗师与所有的炼器制品,永远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其实不是坏了,而是过热——是谁把他的冷却装置给弄断了的?”

    殷无极摸到了镶嵌灵石的凹槽,把灵石先卸了下来。只是一块最不值钱的下品灵石,却提供了几乎三年的动能,可见机关甲的消耗已经被炼器师群策群力,压低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把维修锤丢给他。”谢衍看了看殷无极的需求,对齐先生淡淡地说,“再教村民拎些井水过来。”

    “是。”齐先生不知为何,见到这名温文尔雅的白衣书生,就很有听他指令的欲望,连忙让村民去打水,又对他十分爽朗地笑道,“我叫齐同衡。”

    “我姓谢,一介白身书生。”谢衍对他颔首,平淡地介绍道,“他是我的学生,略懂些机工技巧,并非莽撞行事,可以放心。”

    “一看便知专业的。”齐同衡也看出二人是修士,可能还是师徒,只是不知境界,于是笑容更亲切几分,道,“我观那些墨家弟子,也没有这位小兄弟熟练。”

    很快,殷无极就排除了这点小障碍,跳到二人面前。

    他先把工具递回去,又扬了扬眉,像是故意要在谢衍面前炫耀,道:“把一些小毛病都修了,再用三年不成问题。”

    这回是救了急了,很快村里务农的男人们带着锄头与镰刀,女人们背着篮子,一边亲切地唤他“大个儿”,一边出去了。

    齐同衡的指甲和手心皆沾着灰土,完完全全是土里混迹的模样,半点也不像仙门弟子。

    他见二人衣衫整洁,丰神俊朗,也有点不太好意思,道:“二位仗义相助,我得感谢你们,去我那里歇歇脚,喝口茶再走吧。”

    齐同衡的住处在村子较偏僻处,可供二到三人居住,墙外绘着仙门的徽记。只要有这个标志在,就代表此地百姓受仙人庇护,不得欺凌。

    “这个标记表面上代表着仙门,实则大家也都清楚,这等同圣人垂询。”齐同衡笑道,“这可比挂上我们农家名不见经传的徽记,要管用得多。”

    殷无极看着那粗糙的矮墙与朱石涂料,顿了顿,才道:“一个标记,就有这么大的力量?”

    “也不是没有横行乡里的豪绅,多得很。”齐同衡摆了摆手,道,“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元婴初阶修士,只是我们农家闷头种地,不太擅长战斗……但再怎么菜,也不至于被凡人欺负了去。”

    “再说,宗主教我们,扯着圣人的虎皮,好办事啊!”齐同衡完全不明白自己当着本人的面,十分欢快地道。

    “齐先生,劝你说话前,最好想想。”殷无极同情地看向他。

    谢衍:“……”

    第303章 夏夜流萤

    虽然破烂, 但好歹也算仙门驻地,可供修士暂居。他们便打算在这小村中停留几日,看一看农忙时节。

    谢衍闲居于此, 并不阻拦殷无极四下乱跑。

    少年模样的帝尊一改平日矜持作风, 不是跟去观刈麦, 就是去看农妇晒粮,活泼好动的模样,倒是真像个少年人。

    谢衍若是在村中晃了一圈找不见他,他定是随着农家弟子一起下田了,不到天黑不回来。遇到不懂, 他就一个劲地跟着追问,如何选种、如何储存、如何调配除虫的药剂,一时间连圣人都冷落了。

    又是天黑透了, 谢衍白衣提灯, 站在这破旧的仙门驻地前,看着自家宝贝徒弟追着旁人不放,请教询问种植之法。

    哪怕是他默许的, 谢衍也有点不快了。

    “齐先生,如果有大片良田曾经被人播过毒, 有没有办法除去土中毒素, 让其重归良田?”

    “什么毒?有没有土壤的样品?”齐同衡原先是种灵田的, 可惜除却同门,没什么人欣赏他们农家之道, 此时见一名精修机工之道的少年修士感兴趣,还放得下身段,随他早出晚归地种田,也有种寻到同好的快乐感。

    “在这里。”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一个密封的瓷瓶, 似乎是因为情急,还向他微微折腰行礼,似在恳求,“……那是一条河的下游,本是良田,如今却赤地千里。若是先生知晓解决方法,请务必告诉我。”

    “这样严重?”齐同衡闻言,也敛了容,接过土壤,向他回行一礼,“无涯老弟放心,在下必定尽力而为。”

    脑子里只有种田的齐同衡见白衣书生执灯等在门前,神情看不明晰。

    他不觉有他,爽朗地打了个招呼,道:“谢先生,这么晚了还等徒弟呢?您放心,无涯老弟交给我带着,出不了事,他可好学了,聪明机敏反应快,还一点就透,容貌也长得俊,这干活的利索劲儿,来送饭的小姑娘都看入迷了,纷纷向我打听,到底是谁家的少年……”

    “这样的行动力,不如除了机工墨学,再辅修一门我们农家技艺吧!都是吃饭的家伙,技多不压身,我们宗主也不会介意的!”

    “齐先生说笑,他是我的弟子,不打算改换门庭。”谢衍的目光如惊鸿点水,在殷无极脸上轻轻掠过,语气冷淡,“随我回去。”

    “……好了,齐先生先去休息吧。”殷无极听出不对劲了,连忙扯住师尊的袖摆,轻轻一拉。

    “哈、哈哈,倒不是劝他改换门庭的意思。”当着人家师父的面挖墙脚,哪怕只是提辅修,也是大忌。齐同衡也回过味儿来了,干笑两声,立即转身回屋,“随口提提,你们聊,聊着。”

    谢衍提着灯,也不动,看也不看他,“还知道回来。”

    殷无极知晓他脾气上来了,环住师尊的腰,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笑道:“谢先生,师尊,您等久了吗?”

    哪怕在夏夜,谢衍始终衣上清寒,如一块不化的冰。可当他微微侧眸凝视他,好似有月光坠到他白衣大袖里,被岁月偷藏。

    “净手去,田里滚了一圈,就跑来缠着我。”谢衍嘴上说着,却也没有真的推开他,掷了灯,却反手抱住满身风尘的少年,一边捏了个除尘诀,一边以儒袍大袖替他挡住夜风的微凉。

    谢衍心里虽不愉,却是讲理的。殷无极询问的皆攸关民生,他是真的关切,心无旁骛地在学,并非是刻意冷落自己。

    他又不是滋味,典籍他自然倒背如流,但空谈无用,他日理万机,没什么真正下地种植的经验,连种活东西都难。在田亩之事中,他教不了什么,还不如让殷无极询问日日泡在田中的农家弟子。

    但见徒弟追着请教的人不是他,不过数日,谢衍就浑身难受。他就没觉得自己的师尊之位这么岌岌可危过。

    圣人冷着一张脸,心思却百转千回,殷无极哪里能知晓,只是以为他等久了不耐,又笑着挽他的手,道:“先不忙歇息,先生随我来。”

    谢衍被他牵着向前走,本是想刺他两句,却见少年回眸一笑,却是天生的风流艳绝。

    他们离开村子,走向一片未开垦的田野。野草蔓蔓,繁花斑斓。夏风送暖,天地幽幽。

    殷无极不知何时恢复了帝尊的成年姿态。行止间,似是青竹疏风,又有霞姿月韵,动人心魄至极。

    随着殷无极一声带着魔音的唿哨,野花丛中骤然飞起一片澄清的光芒,流萤环绕着,形成陆离的图画,好似地上星河。

    “也不是刻意晚归。只是听说,这儿有些可遇不可求的好景致,就花了些心思找,想和师尊一起看。”殷无极伸手,明明是杀人无数的魔,他却极受生灵亲近,许多萤火流到他的身侧,微微簇拥他。

    谢衍身侧似乎有一处真空,流光远远围绕着他,却不敢靠近。他实在太寒冷,太难靠近,如同月下孤梅,凛然剑锋,这些脆弱的流萤都辨的出来。

    圣人在看流萤,更在看他家别崖。眼底似乎有浮光掠动,语气轻柔,“夏夜流萤,如天河倾斜,极好的景致。”

    殷无极又摸出一块胡笳吹奏,是极为悠扬的曲调,乐声让漫山遍野的繁花怒放,一时间姹紫嫣红开遍。

    改换时序之法并不容易,而殷无极拖延了这么久才归,便是在山野布阵,精心策划了这个小惊喜。

    “时间紧凑,能动用的资源有限,所以并没有布置太多,只得稍稍借用下此地了。”殷无极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垂眸,怕师尊觉得他准备不足,哪里不完美,才故作不在意。

    “一想到是今日,还是觉得怠慢了圣人,您喜欢吗?”他拢起一捧流萤,在谢衍面前放飞,语气里带着些甜意。

    “今日?”谢衍心里喜欢,接住一片落在他掌心的花,却是完全没想起今这是什么日子,“有何特别之处?”

    “谢云霁,你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殷无极一跺脚,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恼道,“你还能记得什么?”

    “……”谢衍顿了一下,他真忘了。

    也不怪他,圣人的生辰八字不是常人能推算的,他只要不说,世上就没人知道,更别提要让仙门替他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圣人寿辰。

    帝尊是真的恼了,他忐忑不安地准备许久,生怕自己的生辰礼太简陋,不够风雅,圣人看不上。

    结果倒好,过生辰的人却说,他忘了。

    “谢云霁,你不会几百年都未过生辰吧?风师弟呢?儒门呢?就没想着给师尊、给宗主办一办,你两袖清风,不收贺礼,不得大办,小办一番总是要的吧?”

    帝尊简直没法呼吸了,气的,“这群兔崽子,怠慢,混账,不知所谓!”

    谢衍觉得他太夸张了,平静道:“对于圣人境而言,时岁早已不重要,莫说一年,十年、百年,也并不漫长,不必年年都折腾一次。”

    他说罢,却又停顿了一下。

    当真不漫长吗?仔细算算,殷无极也离开他两百余年了。

    时光虽然久远,看着帝尊青春不老的容颜,谢衍却又觉得,这些等待与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殷无极却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近身,绯眸蕴着浅浅的愁绪,环住了他的腰,把他抱在怀中。

    谢衍虽不知他的愁从何而来,却依旧尝试回抱。

    可殷无极早已不是当年那孤弱可怜的小狼崽子,可以被他圈在怀中,如今的帝尊的身形巍然,只要展开臂膀,便足以把谢衍整个人护住。

    “您以前,明明是最讲究风雅,最热爱生活的天问先生呀。”他轻叹。

    “您喜欢山水,喜欢花草鱼虫,精于茶道,喜好吟风弄月,对于琴棋书画,您从不介意花上许多时间。您最爱做这些无用却深情之事。”

    “谢云霁。瞧瞧你自己,你离了我,怎么过的这样无趣啊。”

    谢衍不知所措,却听徒弟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在痛。但谢衍却又不知他是哪里痛,只得抚过他的脊骨,安慰着埋在他颈窝的帝尊。

    “为什么会难过?”谢衍智谋两全,却独独难读懂变幻陆离的帝尊。他想解释生辰一事的理性考量,说他是主动拒绝,却又莫名地说不出口。

    “因为圣人不会难过,所以我替你难过。”殷无极叹息。

    “我依旧会闲时弹琴鼓瑟,行文作画。”谢衍不觉有什么不对。

    “你弹琴时,何人来听?你作画时,何人读懂你画中言志?”殷无极与他同行这么久,哪能不懂他私底下的模样。

    若非他时不时闹上一闹,逼出他神情的几分变化,让神像露出些人的模样,殷无极都要怀疑,他家师尊要白日飞升了。

    “我的喜好并未变化,今夜景致极为震撼,帝尊用心了。”谢衍说这句话的模样,却像是缺失了大半人性的仙神在试图证明“我很正常”。

    “本座知道了。”殷无极阖目,唤回了疏离的自称,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淡淡地笑道,“今夜,倒是本座自作多情,浪费圣人时间了,请您见谅。”

    说罢,殷无极右手一松,一根通体温润的白玉簪落在草地里。他看着并没有生气,甚至面无表情着,转身便走。“费心锻造又如何,反正圣人不喜,送之无用,扔便扔了。”

    谢衍:“……”他究竟是错哪儿了?

    虽然不解,但谢衍明白这是徒弟的心意,弯腰拾了白玉簪,连忙追上去。却见帝尊黑袍逶迤,自顾自地向前走,压根不肯回头看他,显然是负气了。

    “别崖。”

    “……”

    “你记挂着生辰之事,为师不胜欣悦。”白衣圣人无奈,只得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往山林中走去,“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若不说,我怎样改?”

    “改?”殷无极闻言,停住脚步,自嘲地勾起唇角,“您根本没意识到,这并不是改的问题。”

    “您做的一切回应并非出自‘您想要’,都是基于您用理智分析过,该如何做,如何回答,才能最让我快乐。”

    “我希望您吻我,您便会吻我。我希望得到您,您便会由着我放肆。哪怕是四处给您惹事,教您收拾烂摊子。又或是发泄不知所谓的疯,非要用我的爱恨折磨您。您好宠我,什么都肯纵着我。”

    殷无极转过身,绯色的眼眸却透着无边的空旷,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痛苦。可他一合眼,再睁开时,笑容又完美无瑕了,“是本座冒昧了,不够懂事,不知进退,以后不会了。”

    比起得不到任何回应来说,爱上一面镜子,能得到对应的宠爱,已经足够好了,他该知足。

    殷无极也知晓,自己转身便走的行为,实在是幼稚了。他不该用自己的爱恨去要求谢衍,那是过于荒唐的索取,太逾越。

    明明是策划许久的生辰,却过成这样,着实破坏师尊的心情了。

    殷无极调整片刻,又端起寻常神色,走到他身侧,却不再挽他的手,却是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笑道:“接下来,我还准备了——”

    谢衍看着他的神态,紧紧握着白玉簪,簪子刺入掌心都浑然不觉。

    “谢云霁!”殷无极瞥见,即刻握住他的手腕,掰开他的指,怒道,“你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谢衍压低了声音,却颇为寒冽,“殷别崖,你够了没?”

    “……”

    “小崽子,你成心气死我。”谢衍方才还顾全大局着,压着自己的脾气,不朝他发作,现在可半点不客气。

    “白天自顾自地冷着我,跑去围着旁人转。说是给我惊喜,却又步步试探,现在还委屈上了,还擅自揣测我的心思,不听辩解。”

    谢衍此时的怒意才是真的情绪,殷无极有些发怔,甚至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山野林间,夜色越发浓深,连月光都被阴云遮蔽。

    白衣圣人步步逼近,还染血的手握住了殷无极的手腕,迫使他无路可逃。继而,山海剑出鞘,擦着他的发丝,刺入他身侧的古树,入木三分。

    殷无极背部抵着树木,山海剑贴着他的身侧,吹毛断发,锋利无双。

    树冠细密,唯有一缕月光投下,他抬眼,却看见谢衍清寒如雪的侧脸,与那双深黯如渊,仿佛蕴着浓稠黑水的眼睛。

    “无论你是觉得吾缺少什么,是人性,还是情爱,现在醒觉,或是觉得反悔,早就晚了。”谢衍似笑非笑地抬起他的下颌,摩挲片刻,又凑近,淡淡道,“无论你如何想,自己招惹的人,做的孽,忍着。”

    顾全什么仙魔大局,殷别崖是他弟子,在仙门时是,入魔后亦是。生时是,死亦然是。今生是,如有来世,那必然也是。

    圣人无情,残缺又如何?

    无论他是否觉得痛苦,再想抽身,晚了。

    殷无极被他钳着下颌,弄懵了。片刻后,他才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心满意足的事情,甜蜜地笑道,“诶,圣人也有这样可怕的表情呀。”

    他说着可怕,却又笑得欢畅,浑然不觉山海剑的锋刃有多接近。

    “圣人呐,您现在的模样,才无比接近一个‘人’啊。”

    第304章 画船听雨

    谢衍凝眉, 似乎对他突然笑逐颜开很不解,按着他下颌的手不禁松了松。

    下一刻,殷无极就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松松地一拉, 让俯身压上来的师尊跌在他怀中, 好似拥月入怀。

    “……做什么?”谢衍摸不清他陆离的心思,却又感觉到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呼吸喷在他颈侧。

    又霸道,又柔软,这让神色冰寒的圣人也舒缓几分。

    “好喜欢。”谢衍听见殷无极低声笑着, “您也会吃醋,也会生气,也会这样认真地在乎我吗?好喜欢……”

    谢衍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只见他神经质地拥上来, 在他耳畔,炽热直白地表白心迹,“无论是圣人坐拥仙门的从容, 还是师尊说一不二的霸道,又或是夫君宠着我的样子, 都好喜欢……您一生气, 露出这样吸引人的神情, 我浑身的血都发热。听一听,现在我的心跳是不是很快?”

    说罢, 殷无极垂下眼睫,唇角却翘着,握着他的手,牵引他覆上自己的心口处, 丝毫没有把弱点暴露给仙道之首的危机感。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谢衍觉得掌心下的胸膛烫热,一颗魔心的炽热跳动,热烈如火,足以把最冷的寒冰烫化了。

    殷无极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抽离,却笑的无畏,“圣人呀,您的霸道与占有欲越是教人害怕,我越是心动的厉害,大概是我疯了,疯了就疯了吧。”

    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师父的唇角,“一想到您会为我露出这样焦躁与阴郁的神情,我都要飘起来了。”

    在北渊洲呆的久了,魔洲奔放的民风到底还是影响了殷无极几分。

    这样的潜移默化下,他自己虽不觉得,但那少年般的热烈与滚烫,直白与赤诚,是最吸引人的初升之日,也是含蓄内敛的圣人天然的克星。

    “故意的?”谢衍也回过味儿来了,他收回手,又将山海剑回鞘,看着徒弟撩起一缕被剑锋擦过的长发,得意洋洋的,像是炫耀战绩。

    “……你这心思,越来越多了,偏是来折磨我?”谢衍伸手,接住那一缕飘落的长发,握在手心。

    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殷无极笑而不答,只是牵住他的手,与他漫步回村。

    “等到回去,我为您下一碗长寿面吧。”殷无极说着,扣紧了谢衍的五指,心中却在想,这算不算是许长生。

    这些日子,殷无极认完了农具,学了一箩筐关于农时与开垦荒田的技巧,也试验式的打造了一些作为回馈。麦收时节结束,也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在临别时,齐同衡将一个瓦罐交给玄衣少年,眼底的血丝像是熬了许久,但是精神气却是灼然有神的。

    “这里是什么?”

    “蘑菇。”齐同衡拍了拍瓦罐,强调,“准确的说,这是仙门的一种灵菌,我们农家采来培植,用以净化土壤。无涯老弟,这东西很能活,繁殖也很快,就算是剧毒,它也能分解吸收,长成可以食用的样子,当然,味道并不鲜美,只能说是用于充饥。”

    “……真是好东西。”殷无极顿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瓦罐。充饥,短短二字,他就明白其中珍贵。

    在北渊洲,修不到辟谷的人才是绝大多数。匮乏的粮食,造就了多少饥荒。

    “这种菌类比较奇葩,只能生长在极致恶劣的环境中,一旦土壤干净无毒了,它们就会自行萎缩,不再扩散生长。”齐同衡说,“吸收的是有毒的物质,却能生长出无毒的伞盖,所以宗主给这种灵菌命名为‘清道夫’。”

    他还未说完,殷无极折腰,向他与他背后的农家深深行礼。

    “哈哈哈哈,不必感谢,希望能够帮助到你与你家乡的百姓。”这位赤诚的农家弟子粗衣草鞋,还执着锄头,向他爽朗一笑。

    “圣人说,道不分高下。让全天下人吃饱肚子,不受饥馑之患,这就是我们农家之道的意义。”

    在离开的路上,谢衍看着很珍惜地抱着瓦罐,像是捧着一罐子希望的少年,他的眼里生出奕奕的明光。

    “圣人啊,直到今日,我似乎才明白您为何选择仙门百家。”当年的圣人整合百家时,殷无极协助他从中斡旋,看过许多冷暖,那时的他心高气傲,还觉得文人相轻,不过尔尔。

    而如今,百家归于儒道,在圣人谢衍的带领之下,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面朝黄土,与民同耕。农家,在仙门百家中的势力并不出众,但道之高低,并非是以战力决定。只要肯实干,于天下黎民有益,谁说他们不是境界极高,值得尊敬的‘士’呢。”谢衍见他若有所悟,淡淡一笑。

    “不止是我选择百家,百家也选择了我。”

    “统合天下之士,不拘于道统,为百姓谋福。”殷无极侧头看他,只见静若琼花的白衣书生走在他身侧,不急而不徐,并不觉得自己办成了多么伟大的事情,那般云淡风轻。

    仙门之首,不仅仅是个空置的王座,若是坐在那里的人无法服众,不过是个被仙门无数势力架住的傀儡罢了。

    唯有谢衍,将圣人的声名,化为仙门的高悬日月,天下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听从他的号令,将松散的沙汇成高塔,让细小的水滴融入大海。

    自此,他不再只是谢云霁,他是日月为明,是古今镜鉴,是五洲十三岛的无情天。

    在过去的时光中,谢衍手把手抚养了他,把薪火传递到他手上。在浩荡岁月里,圣人化为天地熔炉中的火,时至今日,他的精神依旧照耀着他。

    他却要让圣人走下神坛。殷无极这样想着,笑着阖上眼:我该有多自私啊。

    *

    又是一秋,他们抵达了那座名为璇的小城。

    说是小城,实际上也就是个小镇的规模 ,却有一个特色——整座城都是建在细密的水网之上,城中大大小小的石桥、板桥、拱桥,约莫有几百座,画船便成为游弋在水道中的鱼儿。

    天穹上,秋月高,却有画船骀荡波光,穿过拱桥的桥洞。

    当画船从拱桥的阴影下穿出,一轮秋月,就倒影在了水中。画船的船头坐着二人,面前摆着一张小几,温着酒。

    白衣书生浅斟一盏,惬意的秋风吹皱河水,“作为三大戏的发源地,每逢寒露,都会有这么一次戏曲节。此地水道,又是曲江支流,五湖四海的游人都会汇聚于此。”

    玄袍帝君则是执着酒盏,倾听他的讲述,感受着夜色伴花灯的盛景,感而笑道:“江南好啊。”

    小镇不像云端城,并非是什么仙门要道,所以凡人居多,偶有些许修仙者经过,大抵也是认不出帝尊的身份的。

    今日赏月听戏,他难得松懈下来,不变化身形,感受着水风拂面。

    适逢节日,还未入夜,花灯便缀满了桥梁水道。大大小小的戏台坐落岸边,彩灯、置景,一应俱全。各花入各眼,待到游人一多,名角儿水袖一扬,咿呀地便唱开了。

    “三戏发源地,争的便是一口气。整个中洲知名的戏班近日都汇聚此处搭台,只求一战成名。”谢衍随手一弹,让游弋的画船停驻在水道里,静听片刻,在间隙,喝彩声便传来。

    “看见那花签了吗,可以用金钱购得,觉得谁唱得好 ,就可以投签支持。最后得签最多的班子,便可成为当届魁首,往后一年的身价便是水涨船高。”

    前些日子,殷无极虽然一直在借着戏文折腾他,但谢衍还是察觉出,他比以前多了个小爱好,也更爱做梦了。

    所以,这个时节带他来逛戏曲节,无关仙门事务,只是为了让他好好放空,玩上一阵子,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有演义,有史话,还有上古神话,以仙门逸闻为蓝本改编的,也有不少。”水道上有不少船只停驻,谢衍也让画船随着水波漂流,“当今,仙门入世,仙道的故事自然也不是秘闻……”

    殷无极来了兴致,于是把视线投向岸边,听了几句唱词后,他让谢衍停船,仿佛入了迷:“这场戏有趣儿,我要投些花签,哪里去买?”

    那是一座在拱桥下的戏台,流连者寥寥,大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班子。

    谢衍也听了几句,发觉那是改编自上古流传的《红拂夜奔》。他对于曲艺的鉴赏能力颇高,从唱腔上,他并未感觉出有哪里值得帝尊停船流连。

    但徒弟喜欢,谢衍并无异议,随手将一个乾坤袋丢给他,打开满满的都是花签,微微笑道:“喜欢什么,拿去玩。”

    殷无极一笑,支着下颌道:“本座还没有穷到要圣人付钱呀。”

    谢衍却道:“带弟子出门,花费自然算在为师头上。”

    玄袍的帝君一乐,微微仰头,笑的花枝乱颤,道:“这种时候,您又抬出师长的身份压人了。”

    谢衍虽说不知爱,但是他宠了弟子这么多年,教殷无极高兴这种事情,他天然便是会的。

    凡事最怕上心。谢衍若是当真上心对什么人好,神仙也扛不住。

    “罢了,不白拿圣人的花签,与您换。”殷无极倾身,从他手中取走乾坤袋,却是偏头,在他唇角亲了一记,一触而退,又直起身,眨眼间便飘然到了岸上,“取走您的花签,自然要回赠花了。”

    谢衍晃神片刻,却见自己手中空了,再照水一观,只见玉冠上多了一支玉雕的白梅,尽态极妍,工艺显然是大师之作。

    端坐拢袖的圣人失笑,看着岸上风姿卓然的玄袍帝君投下一把花签,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盈盈一水间。

    殷无极又回到船上,让画船随着水波摇曳,又接连听了好几场戏,投完了手中的花签。

    几个时辰的跌宕起伏,全在爱情上,殷无极听的专注极了,每到精彩处,他或是笑倒在谢衍肩头,或是与他说些无意义的闲话 ,讨论两句剧情,遇到悲伤处,他则是长吁短叹,颇为惋惜。

    已入下半夜,戏曲也暂歇,水道上回归寂静,等待明日。

    “对于演义兴趣缺缺,侠客行也不爱听,总是偏爱些情情爱爱的。”谢衍又陪着他听完了《聂小倩》,又听过《牡丹亭》,又观赏了几个时兴的本子,虽然理解不了何为情爱,但他也是随着他听下来了。

    “年轻时,我或许会偏爱那些行侠仗义 ,或者是拯救苍生的宏伟故事。现在,当我真的担负起这些,却是偏爱些小情小爱了。”

    殷无极懒洋洋地倚着他的肩膀,似乎是饮酒困了,略略掀起眼帘,笑道:“与苍生相比,情爱何等渺小,圣人看不上,是正常的。”

    “并没有看不上。”谢衍抚着他后脑,平静地道,“人有情,天性如此。”

    “您是仙门的天,天要无情。”殷无极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堵住了他剩下的话头,“天下为公,您已然达到‘忘我之境’,摒弃了人间情爱,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个中含义了。”

    “……”

    见谢衍不答,殷无极也只是随口一提,这些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他若是没有饮冰吞雪的觉悟,又哪里会不畏艰险地往他身上撞,无论被怎样伤害,遍体鳞伤都不后悔呢。

    “下雨了。”帝尊笑着伸手,感受着潺潺的雨自天上落下,在水波中激荡起涟漪 。

    是谁的心湖不再平静?

    画船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内有乾坤 ,有仙法维持,浑然没有在水上的风波。

    “回船里吧。”谢衍拂衣起身,握住他撩水的手,想把醉卧在船边的帝尊拉起,却听见雨声中传来依稀的唱腔。

    殷无极倚着船头,循着蒙蒙的水雾看去,那是浑厚的,嘹亮的怒腔,好似战鼓,透着血与苍茫,与这江南水乡格格不入。

    近了,声音又近了。

    好似要撕裂夜的寂静,铮然如怒,粗犷似大风。

    “好听。”殷无极扬起脸,看向遥远的黑夜中,似乎看见远方的灯火,“圣人啊,江南好,谁能不忆江南?可惜啊……已经不属于我。”

    “这样的歌,在我们北渊 ,是很多的。”殷无极似乎已经彻底醉了,黑云遮蔽了月亮,只倒映着谢衍的影子。

    他看着水,却伸手入水,搅碎了白影,好似在无月之夜捞月。

    “这样的戏曲,这样的歌……”殷无极转身,向着凝望他的谢衍微微弯起唇,像是自豪地道,“仙门,唱的没有北渊洲好!”

    “圣人啊,有朝一日,我也会带您去听一听,我启明城的歌谣。”

    第305章 置于心上

    夜半, 风雨摇船,水面漾起波澜。

    热闹停歇,曲终人散。画船自拱桥下飘摇而过, 如同江湖中的一叶飘蓬。谁也不知船上客。

    殷无极在醉中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在船舱中, 合衣卧在谢衍的膝上,散开的墨色长发铺满了他的儒袍白衫。

    烛光明灭不定,在夜雨中摇曳。谢衍的腰依旧笔直,仿佛许久未动,是黑夜中最沉默的山, 守护着他的安眠。

    雨水如同大珠小珠,打在船头,画船随水漂流, 却不见半点摇晃。

    “你醉了。”谢衍见他支起身, 绯色的眸底还带着惺忪,声音温雅,“还未天亮, 帝尊可以再睡一会。”

    “本座睡了几个时辰?”借他的膝作枕太久,殷无极本该起身, 端起他君王的架子, 作些疏离模样。

    但仙门的时间悠长, 他已经百年未有如此平静的一段时光,睁眼闭眼都是战火。在魔宫, 他更是日夜不分,焚膏继晷,抽不出时间睡个安稳觉。

    如今自春至秋,来仙门仅半年有余, 殷无极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懒散起来。这大抵也是因为在师尊身侧,他可以完全放空自己,把所有烦心事都丢给谢衍,行程、身份、住所,皆不用操心,倒是真寻回了早年的无忧无虑。

    如今权倾仙门的圣人,只要想用心对一个人,他会将一切都办的无比妥帖。

    “没有多久。”谢衍道。

    “雨声,吵人得很。”殷无极起了身,整理散乱的衣襟,然后笑着盘起腿,与如松如竹的圣人相对而坐,“也不睡了,与圣人谈谈天吧。”

    “想谈什么?”谢衍微微颔首,看似雪清寒,却是宽纵之意更重些。

    “仙魔政事,风花雪月,什么都好。”殷无极习惯性地伸手,牵住谢衍置于膝上的手,五指一伸,与他的手掌相贴,好似在孩子气地比长度。

    他惊异地发现,如今他的中指与无名指,竟是长于师尊了。

    圣人的手白皙干净,指尖如新雪,修短合度,不见剑茧。因为他早已过了那需要无数次挥剑练习的阶段,剑意随心而动。

    而殷无极的手,却是苍白如玉石,骨节分明,修长而充满力道。再摊开一看,掌纹显出他崎岖的命途,好似时光的刻文。

    “师尊,现在的我,能完全握住您的手了。”殷无极如今的年岁,在至尊境界中,依旧算是非常年轻,但他已经手执天子剑,于九重天之上,俯瞰魔道江山,“这算不算而立?”

    “算。”谢衍在寻仙殿中见他一步一步走来时,便意识到他已然“立业”,是足以与自己齐平的存在。

    统一魔道,不世之功啊。

    他却并不以此为傲,而是风云奔走,甚至为此不惜放低身段,向一切可能帮助到他的人请教。无论身份高低,道统相别。

    “圣人啊,在您的眼里,我已然长大了吗?”殷无极不再倚在他的肩上,而是直起了腰身,雍容端然,看向船外的夜雨,笑道,“先前,您总是说,我是您的好孩子,现在却不这样提了?”

    “别崖已是魔道君王,若吾再视你为不知事的稚儿,才是冒犯。”谢衍正视着他,神色沉静端然,道,“时岁已去,身份改换,吾须得直视变化。”

    “那您该将我放置于何处?”殷无极此次与他同游山川,还是第一次听他改变了曾经的说法,“在我还是魔道中一名势单力孤的城主时,我是仰赖您资助、祈求您怜爱的情人,如今,我是什么?”

    “置于何处?”谢衍见他唇畔仍含着笑,问的不经意,但实则却格外执着这个答案。

    于是他也不再规避,而是端坐沉思片刻,才缓缓道。

    “大道同行者,为万世开太平。”

    “同行吗……”殷无极虽然隐有猜测,但是当真从谢衍口中说出时,他又是高兴,又是失落。

    他高兴的是,他终于攀登上最高的险峰,达到与圣人同样的境界,也与他看着同一片风景。

    他却又不免感到失落。因为,他大概是永远也不会从谢衍口中听见属于道侣恋人的爱语,因为谢衍在决定大公忘私时,已经将一切都摒弃了。

    “……别崖不开心。”谢衍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怅然,惘然片刻,又忍不住去轻轻拂过他的脸,语气温和,“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是夜雨太冷,浸人肌骨。”殷无极的脊背挺直,好似要立住自己的骄傲。

    帝尊不再去仰望云端的仙神,他也不再去求他,而是斟了一杯温好的酒,淡淡笑道,“与君同行大道,满饮此杯。”

    说罢,他不等谢衍,喉结一滚,饮下。

    烈酒入喉。烧心,如同灼灼燃烧的情劫。

    谢衍见他神色平淡,透着些君王的孤独,先起身将船上卷帘放下,免得夜风穿堂,让徒儿觉得冷。

    可他的手又顿住,意识到二人皆是至尊,早已寒暑不侵。帝尊的话,只是个拙劣的借口,满是破绽。

    于是,谢衍又旋身,白衣如雪纷纷,径直回到玄袍的帝君身前,漆黑如潭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圣人有事?”殷无极若无其事,笑道。

    “这条大道上,与我同行者,仅你一个。”谢衍的眸锁住他的瞳孔,好似要捕捉他每一寸的变化。

    那抹绯色如同墨染,在他瞳孔中陡然扩散。

    “你问我将你置于何处。”谢衍看着他的反应,知晓自己说对了,于是难掩冲动地俯身,按住他再欲斟酒的手腕,引着他按向自己的心口。

    “置于心上。”谢衍垂眸,墨发垂下两缕,一张如神的慈悲相,此时却蕴着一股暗潮,连同他的心脏,重重地一跳。

    冰雪之下,亦有火烧。

    就好像当年心如烈火的天问先生,困在了这一具圣贤的表象中,至今仍在挣扎翻涌一般。

    “殷别崖,你说我不懂情,大概我是不懂吧。”谢衍平静地笑着,却在这夤夜的寒雨中,显得温柔又冰冷。“但你又懂什么?”

    殷无极猝然抬起眼,看向师尊幽暗的眼睛。

    “帝尊懂不懂,你在向我要什么?”谢衍捏着他的指骨,慢条斯理地问,“这天底下的一切,帝尊只要开口要,我就要给吗?”

    “当然不。”殷无极顿了顿,缓缓笑道,“没有人能逼迫圣人,除非您乐意。”

    “除非我乐意。”谢衍重复了一遍,略略挑起眉梢,往日淡然无波的神情,此时却显出几分桀骜来,“吾乐意疼你,宠着你,你若要什么,只要不涉及仙门要事,自然是无有不应。”

    “别崖,你以为,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很容易?”谢衍看着他失措的眸,微微一笑,“旁人想要得到几分好处,都需要等价交换,乃至割舍更重要的事物,才会换得吾半分看顾。”

    “你,例外。”谢衍的指尖掠过他的锁骨。“你觉得,这样的待遇,是谁都有的吗?”

    “例外吗?”殷无极下意识地覆上自己的肋下,那里好似有灵骨在跳动,他静静阖上眼,“小时候,多价值连城的珍珠贝母,您都给我当石子儿,打水漂玩。到后来,我紧缺的钱粮,您说给,就当真从私库里拨……”

    “就连您的道途,都压在我身上了……”他似乎很怕去触碰那段时光,却又觉得自己过于贪得无厌,“连修为都当成糖块,说喂给我,就喂了……”

    “你若喜欢,拿去当弹珠玩也无妨。”谢衍声音平淡,甚至将一缕精纯的灵力化为纯白的灵珠,随手丢到他手中,“修为这种东西多得很,再修便是。”

    谢衍语焉不详,但殷无极却是听懂了。

    他在极为隐晦地告诉他:“你想要的东西,如果我有,早就给了。”

    “我给了你这么多,却也并非慈善之人,是要回报的。”谢衍的指尖温柔地拂过他的脖颈,穿过他披散的墨发,“我雕琢了你的过去,教给你剑与仙法,传授给你大道,给你搭梯子,拔你的心魔,救你的命。如今你离了我,走过更长的路,见过更灿烂的世界——”

    “会从我身边逃离吗?”

    “……您在意这个呀。”殷无极扬起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有烟波在流动,“都被您这样放在心上疼着了,我哪里跑得了。”

    在谢衍注意着殷无极的每一寸表情时,帝尊也在烛光下,将他的一切神情尽收眼底,好似要辨别出其中深埋的谎言。

    真作假时假亦真。

    自从在云端城的摊牌后,谢衍哪怕感觉不到七情,却也开始学会如何做一名好情人了。

    文采斐然的天问先生,说起情话来,恐怕再浪漫的诗人也比不过他。他若想哄着他,让他沉溺于温柔的罗网中,就无人能够逃过他的捕获。谁能扛得住圣人的独宠呢。

    其中,又有多少是他的惯性,有多少又是失控,便是无人知晓了。

    殷无极不想去深究,只是当做真的,凝望着他,缱绻多情的一双绯眸,好似有万种深情。

    第306章 兼济天下

    数九寒天, 冬雪时节,江山染素,山河尽白。

    又是四季一轮回。从暮春至寒冬, 谢衍携着殷无极, 自中洲腹地开始旅程, 一路见过无数风土人情,终而来到连云山脉。

    早年,天问先生也曾将那初拜入门下,还跌跌撞撞的小徒弟带上高原。如今,当年羸弱纤瘦的孤戾少年, 已经是雍容华贵,尽显君王风度的帝尊。

    二人并行于山中,却是风雪皆避, 极目所见, 一片茫茫的白。

    “重走当年路吗?”殷无极似乎也从回忆里拾掇起什么,盈然一笑,看向执伞行于天地的白衣圣人。“这里, 这条山路,我曾随您来过的。”

    圣人手中的白色纸伞看似单薄脆弱, 绘着山水墨画, 却又在风中显得莫名坚韧。

    谢衍看上去冰冷而清寒, 几乎要与这茫茫雪山融为一体了。

    殷无极过目不忘,尤其是与谢衍有关的记忆, 皆是清晰如昨。

    他头戴一笠,挡住些许风雪,伸出手,对着迢迢的山路比划了一下, 却又犹豫片刻,道:“之前来的时候,这条路十分陡峭,地形似乎也变了。”

    “你口中的之前,是多少年?”谢衍一双清冷眸子凝视着他。

    “几百年……不对,一千两百年?还是三百年?”殷无极说到这里,才微微失笑,“竟然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没有意识到。”

    像他们这样的顶级修真者,已经伸手触碰到天门边缘,莫说百年,千年亦是一梭。

    “沧海化桑田。”谢衍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连云山脉过去曾是中洲最崎岖险峻之处,时过经年,已有数座险峰坍塌,不仅雪化,地势也低了不少。虽然雪山不再,但自此融化流出的水脉滋养了平原沃土,反倒致使雪山下的文明更繁荣。一饮一啄,皆是天道定数。”

    “怪不得,我觉得与记忆里不一样了。”殷无极站在半山腰远眺,果然,熟悉的山峰低了不少。

    帝尊抬起玄色广袖,将其微微倾斜,不动声色地挡住扑向谢衍衣袂的风雪。却又旋身,在他面前,倒着向山路走了几步,故意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殷无极似乎心情很好,笑着道:“千年已矣,连山峰都被时光削平,但在你身边的依旧是我。”

    “变化中仍有不变,哪怕身份已变,立场已改,但故人仍在。这算不算是一种定数?”

    “……算的。”谢衍深深地看向他,好似在注视着一名身形单薄却坚韧的玄衣少年。时间当真过去太久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殷无极玄袍飞扬,姿容绝世,且行且吟,“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他在雪中旋身,自腰间悬着的鞘中,抽出大巧不工的无涯剑,鎏金暗绣的玄色帝袍,如同流动的一缕光,在漫天飞白中,是最浓墨重彩。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剑出白雪。

    他乘兴而舞,又随风而起。那古老的情歌,被他用低沉又庄重的雅言古音吟出,颇有宿命的意味。

    谢衍看着他的剑锋划过地上的积雪,轻身掠过这在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山脉,正如苍鹰起旋。

    目之所及,天地皆自由。

    “圣人啊,山已无棱,江水何时竭?”远远地,他听见殷无极的笑言,明明轻快,却带几分悲郁。

    白驹过隙,他已看见了时间的裂痕,那本该无期的“与君绝”,到底也有期限。

    “千年冰雪融,江水不竭。”圣人将手中纸伞一收,亦然轻身而起,追着他离去的轨迹,遥遥回应他。

    在这无人的山脉之上,一圣一尊不必再克制着自己的力量,反倒以山脉为赛场,比起了身法高下。

    帝尊踏雪而无痕,圣人风过而无迹。

    若想要分出胜负 ,却又点到为止,断然是不能动真格的,只得从身法与技巧上拼个高下了。

    “比一场?”殷无极立在雪松之上,倚向树冠时,纷纷扬扬的雪自树顶落下,他按着斗笠,姿态却是风流潇洒,冠绝天下,“就比谁先抵达天池,如何?”

    “可。”谢衍立于几乎削壁断崖上的怪石上,如同身在云端天际,飘扬的儒袍大袖如同最洁白的云,“三息后开始。”

    说罢,二人皆消失在原地,只余下空寂的风雪。

    “……慢了您半步,好难。”

    当帝尊踏入结冰的天池时,抬眼,却见谢衍立于薄冰之上,负手,如同融入到这冰雪的背景中。

    慢了便是慢了,他输得起。再者,输给圣人不冤。

    “只迟半步。”谢衍背负缠着布条的山海剑,此时却如同静观尘寰般慈悲淡漠,谁也不知他寂静双眼下的涌流,“已然很好。”

    “天问先生成名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少年。”殷无极也看得开,徐徐踏冰而来,走到他身侧,笑道。

    “五洲十三岛的天花板就这么高,再往上,就要叩天门了。就算是您,也不得不停在这一步,等着我赶上来。”

    “我并不排斥追逐者。”谢衍道。“大道虽窄,但容你我两人通行,还是绰绰有余。”

    “真是不解风情。”殷无极笑着摇头,支着下颌打量他温雅而淡漠的容颜,步伐又逼近,“大道宽窄,可不是您来定的。”

    “就算容无数人通过,却不包括我。”殷无极提起自己的命途时,却是带着笑,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您也知晓,上断天路,下断轮回,魔尊之位,成就于人间紫气,于我而言就是顶天啦,至于天路……我大概是想也不敢想的。”

    “谁叫这大道慈悲,却独独容不下魔修呢?”

    “……”

    谢衍深深地看着他,却见帝尊手执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唇角仍噙着笑,那飞扬的姿态,颇有些剑意风流。

    他明明已经足够沉稳而端华,可他温柔眉目间,总是有昔年屠龙少年的影子,桀骜不驯的,端丽秀致的,是他,又非他。

    “来,同我试剑。”谢衍自背后抽出山海剑,手腕一振,斩山海的古剑露出锋刃,“冰面很薄,稍有不慎便会碎裂,若是你踩碎了,算我赢。反之亦然。”

    昔年诗酒风流的天问先生,擅剑。

    虽说如今的圣人不常出剑,但是只要山海剑出鞘,便是名震天下的战绩。

    “领教圣人高招。”殷无极二指并起,在剑面上一扫,目光却完全凝起,判断着师尊将从何方攻来。

    “注意了。”谢衍出言提醒时,剑却如白练穿空,自山海而来。

    纯拼剑技,不是喂招,二人的剑法自然丝毫不是花架子,除却没用上灵气或魔气外,都是拿出了真本事。

    冰上一黑一白的残影,让人丝毫看不清局势,唯有局中人才能明了。

    谢衍出剑时从容,甚至还有空指点他两句,为对决抹去几分激进的对抗意味。

    “为何我要与你在冰面上试剑?”冰面光滑如镜,却又薄凉,谢衍毫不怀疑 ,哪怕只是往冰上丢一块石头,都会被砸出一个洞。而他能够立住,只是因为他的修为高到可以忽略一切。

    “无可借力。”殷无极的身影如残影,自浩浩天外而来,又似乘风随月,“圣人,这一招无涯剑式,感觉如何?”

    “升龙之势,坚不可摧。”谢衍见他大开大阖,却是转瞬间擦身而过,剑法在厚重中不失机变,于是他又满意几分,道,“仅次于你的洪荒三剑了。”

    “若是用那三剑,莫说冰湖了,整个雪山都要被我削平啦。”殷无极踏在谢衍的剑尖上,却是轻如无物,“再来!”

    谢衍的确不是在给他喂招,而是实打实地考量他的进境。

    圣人的君子剑,早已凝练至剑意随心如一的境界,每一剑都带着逼人的寒意,哪怕不带杀意,面对同境界的帝尊,他也打不了指导战。一时不慎,会输的。

    他们彼此都是最熟悉对方的人,哪怕仙魔对立,数十年、数百年不得见一次,对方的套路与习惯,依旧深深刻在记忆里。

    仙与魔,天造地设的宿敌 ,又是镜中的自己。

    “一剑霜寒,十四洲。”当璀璨的剑光化为霜雪时,连云山脉似乎都笼罩着冰寒,而圣人的山海剑,如同破月而来。

    当无涯剑被挑落时,殷无极还不得不倒退一步。

    仅是这一步,却让他平衡失守。虽然他承接住剑意的惯性,却一脚踩重了冰最薄弱处。冰层龟裂。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谢衍的山海剑指着他的胸口,却不近一步,反而淡淡笑道,“你可知晓,个中难度?”

    “如履薄冰……”殷无极看着脚下龟裂的冰层 ,又伸展手指,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与斜刺入冰面,剑柄尤在轻颤的无涯剑,若有所悟,“圣人此言,是在指你我二人的地位?”

    “身怀绝世力量,可你脚下的是薄冰,只要多用一份力,一切便会塌陷。”谢衍走在冰面上,却如履平地,可见他操控力量时的精微与细致。

    他随意拂袖时,便如飘逸仙人临江,逍遥于俗世之外。

    “真正的强者,并非是拥有无限大的权力与力量之人,而是身怀绝技,明明可以碾过一切挡在面前的障碍,却懂得克制与隐忍之人。”谢衍意有所指,“身在其位,平衡之术的重要性,要高于铁血与暴力。”

    殷无极凝眸,若有所思。

    良久后,他缓缓笑了,颇有些甜意,“圣人原来是指点本座呐,受教了。”

    “谈不上指点,只是些许告诫。”谢衍侧眸,又伸出手,理所当然地牵起殷无极,把他拉出那破碎如蛛网的薄冰前,“你与我,如今皆行于冰层之上,深渊之侧,还需万分警惕。”

    “圣人亦不能逍遥吗?”

    “……出世,自得逍遥自在。”谢衍负手而立,看向漠漠远山,“你我之儒道,既然选择了入世 ,便是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从此,再也不能回头。”

    殷无极握住他的手,摊平他的掌心,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下,宛如一个默契于心的哑谜。

    他写道:“兼济天下”。

    第307章 你我同道

    他们一路北上, 重走当年路。月光依旧如千年前。

    越过剑门关时,殷无极勒住缰绳,看向上一次仙魔大战的战场。这条狭窄的古道, 不知埋藏了多少魔兵的性命。

    圣人谢衍的封神之战, 便是在此地。

    “这里曾经是北渊南下的必经之路, 上次大战后就废弃了。”谢衍站在削壁中断,山峦裂痕的古道前,感受着吹越千年的北风刺破山间,越过关中,吹拂他雪白的衣袍。

    谢衍是中洲仙门最坚实的堡垒, 最无可争议的定海神针,如今作为活着的传奇站在这里,他却早已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殷无极翻身下马, 走近,一块石碑伫立,上书:剑门古战场。

    上有青苔痕迹, 被岁月爬满。

    “不过三百余年,已然可以称古了?”殷无极俯身, 微微弹指, 以最精细的控火之术, 烧去石碑上深色的苔藓与荆棘,才看出那银钩铁画, 历久弥新的笔锋。

    “圣人的字?”殷无极笑道。

    不同于仙门的几百年安逸,殷无极经历的一切足够惊心动魄,甚至数次生死边缘徘徊,仙门的暗流还是相形见绌。

    “确是我刻的碑。”谢衍以此一战打溃了北渊南下, 坐稳了仙门之主的位子,“盛情之邀,难以推却。”

    “总觉得,并没有过去多久。”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此地足以怀古凭吊。”谢衍也同样走近,但他看的不是碑文,而是沉静端华的帝君,“于你我而言,也不过是漫长千年中的弹指一瞬。”

    “诚然。”殷无极看向那一线天之下,仅有些许光芒落入此地,他就这样步履轻快地踏入古道之中,身影没入森森的阴影中,“感觉不出,这里曾经埋葬过数十万人。”

    当初服从于先代魔尊的魔兵,殷无极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是一群兵匪。甚至,那时候的北渊洲给予他的,是屈辱、追杀与敌意。

    烈焰中重生的北渊洲,他亲手拼起的版图,才是属于他的天下。

    “当初,吾取了巧,借助地势赢下这一战。”谢衍与他随意聊天,“也是赤喉托大,觉得我登圣时日不久,轻视于我。”

    谢衍依然记得这一战,刻骨铭心。并非因为这是奠定他仙门之首地位的决定战役,而是自此之后,他失去了殷别崖。

    变故来得太快,一切都向无可转圜狂奔而去,命运的时速,让骄傲如圣人,也束手无策。

    “换做如今的圣人,没有人敢轻视你半点。”殷无极对他的心绪无知无觉。

    “山海剑已经久未出鞘。”谢衍似笑非笑,“如今,能教我出剑之事都已廖廖。敢正面挑战我的,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他方才还是冷清的圣人,此时语气却带上几分笑骂,活了不少。哪怕变化微末,也让殷无极心中猛然一动,视线与他相碰。

    谢衍抬眸看他,明明是白衣霜雪、冯虚御风的仙神之姿,眸光中映出他的脸时,那旷世的缥缈微微淡去,因为他浮现出几分温柔之色,好似惊鸿的回首。

    殷无极本想询问些当初的细节,毕竟在此之后,他于流离谷外与赤喉狭路相逢。

    当他笼罩在这样的视线之下,他却觉得不再重要了。谁能够受得住仙神低眉的一瞬温柔呢。

    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们踏着古道向前走,天光在最上方,却吝啬于泼下狭窄的一线天,殷无极却翻身上马,悠悠然地斜坐着,白马撩蹄,走的慢慢,他却信马由缰。

    谢衍走近,牵住了马绳,自然而然地引着他向前走去,“过了剑门关,再不远处,便是你去北渊的路。”

    他刻意用了“去”的字眼,咬字很清晰,很坚决。

    “是了,也到了我该回北渊洲的时候了。”殷无极却没有注意到他言语间的这点纠结,一如既往地微笑着,“闭关一年,君王不视朝,着实不像话,本座也该出来管事了。”

    谢衍的脚步明显一顿,心中不快,却并未说明,只是放缓了脚步,道:“不忙着走,看花。”

    “看花?”帝尊斜倚在马背上,袖口拢起,玄袍上纹着流动的麒麟纹。

    他笑意盈盈地垂眸,看向替他牵马,走在前方的白衣圣人,“冬末,此地常年不见天日,如此幽暗 ,寒风萧瑟,哪来的花?”

    “冬去春生,自然有花。”谢衍随手一弹,将一缕灵力放出,春意化为光芒,掠过暮冬的剑门关。

    在圣人的灵流化为细雨时,此地春风起,一切焕然如生。

    “吾曾在此地布阵杀敌 ,便是吾之疆域。此时,大阵虽废,阵眼仍存,仅仅是改换天时,有何难度?”谢衍言语间透着些桀骜意味,曲指一弹,却像是在弟子面前炫技。

    衰败古道的两侧霜雪化尽,枯草乍然生绿意,枝头坠满花苞,正在随着灵气而开放。

    “此非顺应自然。”殷无极伸手,撩了撩师尊的长发,又让其如寒水自指尖流泻。

    帝尊歪着头,看向谢衍纤白的指尖,只是这样一双手,足以执剑守天下,也可为他拨天时,便是谢衍能给出的无上的盛宠了。

    他眼波一撩,语气几分甜意,“圣人,哄情人开心,这样兴师动众,真的好吗?”

    “顺应自然,此乃道祖之法。”谢衍也不拒绝他的撩拨,二人走过之处,繁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似乎能闻到清寒的芬芳,“吾之法,是人定胜天。天灾可破,天时有何不可改。”

    这条古道走到头,离北渊洲就不远了。

    这将是帝尊仙门之旅的终点,再往前,谢衍不便再送。

    圣人逆转天时,让这条古道开花,是随手而为的炫技,还是为了让马儿走的慢些,以此来挽留半晌帝尊的脚步。这不得而知。

    “春光烂漫啊……”白马的缰绳在师尊手中,二人越走越慢,似乎停驻在这好时光中。而殷无极也并未催他,只是拢袖,笑着道,“此地本是凶煞之地,时过经年,却如此美丽……”

    “兵戈已歇。”谢衍道,“来日仙魔两道全然和平,此地自然是踏春好地,不必再做仇恨的象征,埋葬无数亡灵。”

    “那便不再做兵家要道。”殷无极远眺,好似眼前有蓝图徐徐展开,他意气扬扬地指向前方,笑道,“做那连接仙与魔的丝绸之路,如何?”

    “丝绸之路。”谢衍闻言,淡笑一声,“帝尊真敢想啊,这里可是仙门腹地。”

    “上古时,丝绸之路成为桥梁。今日,为何不可复现?只因为,仙与魔是宿仇么?”殷无极噙着笑,一手撑着马背,微微俯身,被风吹乱的长发如泼墨,眼睫扬起,绯眸惊人的明亮。

    “若是某日,仙魔两道摒弃偏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拆分不开,战争还会到来吗? ”

    “这世上,本不该有道统偏见,不该有仙尊魔卑。”殷无极言语含着锋芒,“圣人要的大同世界,难道是分三六九等的吗?”

    “自然不是。”谢衍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束漆黑的火焰同样在瞳孔中跳跃,那是圣人心中的烈火。

    圣人入世,要的是实现先贤的亘古的梦想,看顾的是天下,而非自我超脱,明哲保身。

    “古来变革者,皆是以血证道,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你可想好了?”谢衍轻声道。

    “我不怕。”殷无极握住了腰悬的剑,眼底有着星芒,坚决道,“哪怕粉身碎骨。”

    “……好孩子。”谢衍叹息。

    “万古如长夜,你与我,便做那执火者。”殷无极无惧无畏,而是笑道,“圣人啊,您早就走在这条路上了,我现在追上来,会不会太迟?”

    “不会迟。”谢衍阖眸一笑,似乎听到了骤响的春雷。

    “我还以为,圣人会说我位子都没坐稳,不切实际呢。”殷无极衣上沾着细雨,于是抬手接住一缕,笑道。

    谢衍抬眼,看向前方的天光。

    原来这条古道,已然要看见尽头了。

    “且待来日。”殷无极依旧坐在马上,向他说些梦幻又胆大妄为的想法。“说不准,我还能超越圣人呢。”

    “别崖,你会走的比我更远。”

    他的师尊却把缰绳掌的稳稳,纵容着他的梦话,步履却沉稳,又好似在引领他前进。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条迢迢的路,谢衍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

    帝尊翻身下马,玄袍上的麒麟暗绣,在天光下宛如流动。他再抬手,通体玄金的九龙帝车出现在二人面前,飞尘扬沙。

    “就送到这里,圣人回吧。”

    在光影中,他的身影似是当初坚韧孤直的少年,又转瞬间化为坐拥北渊的魔道帝君,这些幻影,在殷无极回眸一笑的那一刻,又消逝了。

    君子之道,早已刻在他们的骨血中。

    圣贤在侧,殷无极向他长揖,谢他这一年来的引导与教诲。

    哪怕师徒名分已尽,谢衍是他永远的师尊,一生的引路人。

    “圣人之教诲,本座铭刻在心,时时不敢忘。”殷无极身姿孤直如剑,有种一往无前的勇敢。“来日,再与君相逢,定会做出一番成就,不辱师尊门楣。”

    “此去艰险,帝尊保重。”不同于过往,此次再别,谢衍不再安然受他一拜,而是折腰,向他回揖。

    不再是师与弟子,他们已然是一圣一尊。

    “敬,你我同道。”

    “与君拜别。”

    第308章 生如稗草

    北渊东部, 幽河南岸,是一片片的荒田。

    这里也曾是北渊最丰饶的一块土地,但在列王争霸时期, 青君与蓝岚图谋启明城时, 曾为演绎一场连襟决裂的戏码, 不惜播毒毁掉了这片土地,其影响,直至今日仍未磨灭。

    殷无极化身为少年,孤身一人走在田埂上,环视四周。

    从最初的寸草不生, 到周围稍稍长出稗草,这里的生态修复的太缓慢,或许还要几十年, 但是饥饿的魔洲百姓等不到那一日。

    少年模样的帝尊俯身, 尝试掬起一捧土,不同于仙门的油润如膏,而是僵硬干裂, 呈现沙化的灰白,留不住水, 养不了虫, 连野草都避开生长。

    土地比黄金还要珍贵, 毁了,也就真的毁了。

    “北渊洲拥有的够少了, 这样的良田,他们不珍惜,实在是死不足惜。”回忆起老仇人,殷无极看似无波无澜的脸上, 难得流露出些许恨意,“这样歹毒的伎俩——”

    帝尊不再端坐高高在上的九重天,而是躬身俯首,如寻常少年,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灰白干裂的土地,除了贫瘠,还是贫瘠。

    在中洲仙门,马车行过田埂,两侧是麦穗的金黄。风吹过,麦香阵阵,波澜如浪。

    从仙门归来时,他脸上还有着些许温暖的笑容,那是从师尊的身上汲取的力量与勇气。但现在,残酷的现实正展现在他面前,天堑的差距。

    “差的好远啊。”殷无极不知为何,感觉到眼睛酸涩,他眼睫垂下,一滴泪便砸在了灰白色的土地上。“我们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千年来,粮食短缺,没有传承,文化断代,却还要不断内耗相争……”

    “好难,真的好难啊……”少年像个无助的孩子,盘膝坐在灰土上,孤独地对着这茫茫的荒野,悲痛着,“我读透了上古史书,可如何能治理这样的天下,书上未能着一字啊。”

    若是曾经的少年,殷无极大可以把史书上读不透的地方摊开,缠着谢衍为他讲明白。

    那时的读书只是读书,有人会倾囊相授,他也不必做决策,更不会一个决定牵连千万人的性命。

    如今的北渊天下,已是他的天下。一切超出书本的东西,写在冥冥的大道之中,他只有自己摸索。

    殷无极其实也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哭泣,只是用手背触碰到冰凉,才怔了一会儿,自嘲道:“都被子民捧上帝位了,本座怎么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哭给谁看呢?”

    他说着,泪水却止不住,为荒芜,为贫瘠,为被天弃置的大地。

    殷无极若是想要做不知人间烟火的象征,其实很容易。以他统一魔洲的功绩,只要镇在那里,不出乱子,便是天然的“周天子”,无论谁成为了地头蛇,明面上都要向他朝贡。

    他就算杀尽了旧的大魔氏族,那又如何,新的依旧会生长出来,而且速度极快。比起在贫瘠的土地上种麦子快得多。

    漆黑的龙气旋绕在他的身侧,淡淡的虚影。

    龙脉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难过,昂首嘶鸣,从他的手臂缠上来,他流血千年,而今日帝王正在代替它流泪。

    “我知道。我们魔修,在天道眼里犹如稗草,只是劣等,远不如仙修尊贵 。”殷无极抚了抚龙气的脑袋,又被轻轻缠住指尖,好似在交流。

    “稗草如我们,只配生活在这样残酷的土地上,一代一代,优胜劣汰,互相厮杀,失去自己命运的掌控权,最终成为旁人的踏脚石。”

    “以前生在仙门的时候,从未察觉仙门的富庶。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进步是常态,倒退才是不正常,一切都欣欣向荣,每一个修士,都会觉得未来会更好。”

    “可是当我抵达北渊洲,才会察觉到,原来这一切都并不是理所应当。五洲十三岛上,也有被剥夺了一切的地方。”

    “沉沦,麻木,血腥,死亡……”

    殷无极垂眸,看向风吹过稀疏的稗草,好像是在看一片摇晃的芦苇荡。美丽的幻境消失了,连同他的乡愁,“魔,生来便该如此吗?”

    他无论在仙门寻访过怎样的美景,踮起脚看过怎样的富饶,一回到北渊洲,那些优沃与眼下的贫瘠,对比明晰,真实而残忍。

    越是见识广博,越是明白个中绝望。

    殷无极在谢衍面前强撑着的骄傲、端起的帝王架子,也不过是为了在仰望更巍峨的山峰时,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

    “若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魔修,大概也会想隐姓埋名,去仙门的山水中浪游一生吧。”殷无极心想,“但是,谁都可以逃避,唯有我不可以。”

    天道封禅的那一年,人间紫气选择了他,他被无数双手推上了最后的那一级台阶。

    君舟民水,是水托起了他。如今他掌舵,要决定这舟的航向。

    少年帝尊盘膝坐在灰土地上,怀中的瓦罐中藏着珍贵的菌丝。第一个抉择到来了。

    来自于仙门的物种能够救活这些荒芜的土地吗?是真的万灵妙药,还是会水土不服?

    是因循守旧,还是厉行改革?

    是原样照搬,还是适应实情?

    他没有任何参照物了。谢云霁在仙门的改革,他只能踮起脚看,满目的光辉,他觉得厉害,却是清楚,这并不是见贤思齐的道理,仙门与魔门截然不同,他没有办法学来。

    “又有何人解我迷惘……”少年帝尊仰起头,拍拍身上的土灰站起,玄袍却逶迤于地,对着天际喃喃道。

    远处的田埂上走来挑着扁担,赶着牛的老伯。牛哞了一声,它太老了,只能拉得动一担谷。

    “孩子,为啥子哭啊?”老伯站在田埂上,往下看去,却见玄袍少年低眉垂头,泪融入大地。

    他的玄衣朴素,没有丝毫矫饰,除却那张过于俊秀的脸,就像个普通少年。

    “哀民生之多艰。”帝尊答道。

    “啊?”老伯听不懂,却感觉得出他话语里的怅然与憾恨。

    “君王无能,不能解岁饥,不能治灾荒。”帝尊侧了侧头,语气漠漠,“身在九重天,自以为焚膏继晷,却终日埋首文山之中,不知民生悲苦。”

    “小子,这话可不兴说。俺们已经过上了以前想不到的日子,哪里有啥子……呃,多艰?”

    老伯掰起指头数,“八十多年前,青君还在的时候,东边儿起兵祸,整个村像是被剃过一轮,半颗稻谷也没剩下,但凡是年过十五的汉子,都被抓走了……俺爹被拽走,一步三回头,再也没回来。七十多年前,征粮,老头子记得清楚,大概有三十六轮,娘和弟饿死了,死的时候,还是皮包骨头,满身蚊蝇。菜人市来拖人,屠户闯进我家,都嫌弃不要,才保得全尸……”

    “后来,萧大元帅来了,放粮,俺当时快饿死在街头,想着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爬去领了一碗粥水,才活下来,至今我还记得,那味道香的啊……”

    殷无极对于时光的概念,其实远远没有凡人清晰。他听着这位看上去已过花甲,却还健步如飞的老伯数起过往岁月,才惊觉倏忽百年。

    “咱们陛下打北边儿的时候,东部还是闹了一阵。”老伯的神情颇为感伤,“那时候,一个城能称十个王,今儿是虎王,明日是猴王,但凡是参拜陛下,或者是帮助过元帅的,都是一户一户地拖出来,被拉上马背后拖行,有人还被撕了肉,串起肢/体,那些邪修,就一边啖肉,一边……唉……”

    “还有兵役,要了命啊。”老伯说,“一听说是要反抗陛下,哪怕是给三枚灵石,谁愿意去?家里有壮丁的都跑完了,跑不掉的,就弄残自己,也不肯去与陛下作对。他们就开始抓十岁的,七十岁的,来平定叛乱的是将夜大人,知晓他不杀老幼,就抓着这些老幼,往前线填,填命。”

    殷无极当时正在北域征战,难以顾及东部叛乱,甚至等他天道封禅后,叛乱才初步被平定。

    今日一闻,他沉默半晌,却是无法应答。只因为这些对于普通的魔民来说,是真实而残忍的一生。

    良久,少年帝尊才道:“为什么宁可如此,也不肯去反抗他?”

    老伯神情快乐了起来,他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因为,陛下对俺们好。”

    帝尊沉默了一下,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又问:“好在哪里?”

    “征兵给发饷,徭役只一年,农家减赋税,耕者有其田。”老伯念了一段顺口溜,倒是字正腔圆,声若洪钟,“那段时候,家家户户都有陛下的长生牌位。田里的石头上,都刻着陛下的名讳,有馒头供馒头,没有的话,谷子,菰米,什么都行。”

    “小子,听完老汉和你说的历史,是不是醒悟了,开始觉得咱们陛下是千古以来第一个做人的大魔了?”

    “……”

    “要老汉说,没经历过那些活不如死的日子,就别对着现在抱怨了,好好找个营生,短你一口饭吃?”老伯此时说话,更多的便是劝诫了,“像俺们这种活得久的老东西,这双招子,没瞎。”

    “少年郎啊,你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去吧,别在这田里羁留,向西,去九重天——”老伯道,“若老汉年轻个五十岁,现在一定会去陛下的麾下!”

    老汉牵着牛离去了,他驮着的是要去城里卖的谷,远去的时候仍然哼着粗犷的歌儿。

    “烧,而不死。稗草啊——”

    老牛哞了一声,与老伙计相依为命,缓缓走在重归平静的田埂上。

    殷无极望向他离去的方向,心中迷惘不知何时消去了些,只是清浅地阖起眼眸,心道:“我不能辜负我的百姓。”

    “……是他们,选择了我啊。”

    风吹起,稗草依旧在田野上依依。

    第309章 水清无鱼

    以云端城炉鼎案为由, 牵扯出南疆巫族,谢衍在中洲掀起了一场足以席卷仙门的暴风。

    风雨之中,与南疆没有勾连的宗门家族稳如泰山, 率先支持, 甚至颇为期待涉案者腾出位子;牵涉其中的坐立不安, 打探到是有人不长眼在圣人头上动土,无论谁说情都不好使,要切割的赶紧切割,只得自认倒霉了。

    随着案情的深入,过往旧案被翻出倒查, 一时间风声鹤唳。

    微茫山上,主导这一切的圣人,正在天问阁里教他新收的弟子白相卿弹琴。

    “错音了。”谢衍斜倚在窗前, 阁外是蒙蒙的雨声。他一边翻看手中卷轴, 一边分心听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语气淡漠。“再弹一次。”

    “是,师尊。”少年白相卿慌忙停手, 意识到自己仓促之间,竟然把宫音拨成了商音。

    白相卿跪坐在琴台前, 仰望着逆光中的白衣圣人。

    他是行于人间的仙神, 让人仰望。他居然能够拜这样的人为师, 真是命好。

    琴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流畅了几分。

    “相卿, 手别抖,为师很可怕?”谢衍低垂眼眸,从公务中分出点心思,看向那身着儒门制式白衣的温润少年。

    白相卿的音律天赋明明比殷无极要好得多, 应当更细致地教。但兴许是心境变了,会让他俯身低眉,手把手教的弟子,只有殷无极。

    他往后收的这两个孩子,命里与他有缘,天赋、性格都是很好。

    唯有殷无极,是那个被他当做亲子教养,又生了几乎病态苛刻占有欲的弟子。

    他管得多,想来,别崖还有几分不幸。

    谢衍支着下颌,看似在盯着白相卿的进益,却是神游天外,又在想他远在魔宫的小漂亮了。

    “琴心难得,你有此天赋,可在乐修手段上再进一步。”白相卿弹完一遍,表现比上回好,谢衍多了几分满意,“琴乃君子之器,你立儒门道基,使乐修手段,并无冲突,大道可成。”

    “大道?”白相卿垂手,问,“师尊,大道是什么?”

    “大道是什么,要问你自己。你的道在哪里?”

    谢衍以朱笔批阅了几份案卷,给予法家下一步的指示,又将那些明里暗里寄给他的求情信扔到一旁,他懒得看文字垃圾。

    见白相卿冥思苦想,谢衍才搁笔,闲闲瞧了一眼他,笑道:“才金丹修为,急什么,好好打基础。忍得寒窗苦,才有未来的‘一举成名天下知’。”

    “师尊,有客拜访。”风飘凌疾步走在横桥上,敲响天问阁的门。

    他刚进门,就见到天问阁又多了些非仙门制式的摆件,精巧华美。墙上多了几幅新画,是师尊自己的手笔,绘着凤凰于飞。

    紫檀香炉里点了新的香,炉上煮着白茶,香气袅袅。这点烟火气,让水上的楼阁也充斥浓郁的暖意。

    师尊像是接受了谁的建议,有意识地在住所添置物件,浑然不像当年疏冷无情,不似活人。

    风飘凌是被师尊严厉教过的,这些时日,他也能感觉到师尊的教育方法有了明显的改变,开始观察他的修炼进益,为他解答问题,还会指点他的剑阵改良。

    风飘凌知道师尊到底有多忙,一时受宠若惊。

    不止是他,更有一次,谢衍把白相卿初次作的画挂在了天问阁墙上,笔触稚嫩,甚至有些地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

    偏生那几日,来天问阁拜访圣人的大能特别多。有人问起,谢衍就理所当然道:“徒弟初次作画,灵气逼人,童趣盎然,值得纪念一番。”

    一听说是圣人弟子之作,深谙夸圣人家的孩子准没错的大能们闭眼夸,纷纷点头:“天才,天才,白相卿此子,未来不可限量啊。”

    他分明连线条都画不直,白相卿听着前辈们一顿夸,臊的满脸红,都要钻进地缝了。

    “师尊,道祖亲传弟子,宋澜前来拜访。见还是不见?”

    风飘凌顿了顿,谨慎道,“我看,大概是为了近日中洲清查仙门积案的动作,但东洲来问,意在打探更多,恐怕……”

    “来的是道祖弟子,又不是道祖。”谢衍对于这名小辈,心里虽不太喜欢,觉得野心勃勃了些。但宋澜又不是他的弟子,无需管那么多。

    “远道而来,可以见上一见,先请去稷下学宫吧。”

    谢衍只会在天问阁见至交好友,其余人,多是在学宫等他,名义皆是“拜访”。

    架子虽大,但是在仙门,这也是要有实力支撑的。

    过于平易近人,显得耳根子软,好欺,没有仙门之主的威势。过于孤高冷淡,却又不好接近,放不下身段。

    谢衍的人缘与威信日隆,除了基于实力,更是他会拿捏其中的度。

    “飘凌,你留下,看着相卿把今天的乐曲练完。”谢衍施施然起身,拂衣展袖,让雪白的丝绸白衣垂下,不见半分皱褶。“为师去稷下学宫见客,傍晚后,去六艺场等为师。”

    “是,师尊。”

    谢衍抵达稷下学宫的时候,宋澜已经等候多时了。

    宋澜入道祖门下极早,比殷无极入他门下还早些。但是殷无极如今是魔道帝尊,他只是堪堪踩在了半步渡劫的门槛上,天分虽高,也足够刻苦,却离顶尖差些距离。

    这名身着黑白八卦阴阳云纹道服,高束道冠,手执拂尘的道士,面孔白皙深寒,看似清冷,实则心不静。

    “见过圣人。”宋澜率先恭敬地行礼,以他的身份,只得向圣人执后辈礼。

    “道祖的弟子,即是吾的小辈,不必繁文缛节。”谢衍虽然与宋澜见过许多次,但他毕竟是东洲的人,许多事情,不好越过道祖插手,“请坐。”

    二人坐定,谢衍居于上首位置,宋澜居于次座,小童上了茶,寒暄几番,才开始正式谈事。

    “此次寻到我这里,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贫道是前来探问圣人,此次仙门清查积案,所图为何?”

    “哦?”谢衍虽然料到他大体想问什么,但他问的这样直接,却让他笑了,“东明啊,你是以道祖弟子的身份询问,还是代表东洲询问。”

    谢衍刻意唤了他的字,看似亲昵,是长辈的慈和,实则却是在高高在上地提醒他:“你此行,代表道祖吗?”

    宋澜顿了顿,这样一瞬的迟疑,让谢衍什么都看穿了。

    “……是来恳请圣人指点。”宋澜低下了头颅,闭了闭眼,摒弃了原先端着身份的自称。

    他固然在东洲是高高在上的道祖弟子,这个身份,在谢衍面前却是抖不起来的。

    “看在是后辈请教的份上,三个问题。”谢衍看上去孤傲冰冷,不近人情,但不代表他是个真正的死硬派。能够坐稳仙门之主位置的男人,心思缜密而洞彻,总会应时而变。

    宋澜此行,说明中洲的敲山震虎,已有效果。

    他在中洲的震怒,让东洲的宗门也慌了,求到了宋澜这里,试图让他扯着道祖做大旗,假借道祖垂问的名义,给谢衍施压。

    为什么宋澜会被说动,里面是否有利益勾连,就是东桓洲的内务,是谢衍不应该询问的了。

    “第一个问题,案子倒查多少年?”

    “你想问一个具体的时间范围,大概是没有的。”谢衍微微一笑,“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谢衍清楚,这是特殊时期的非常手段,是一个极限施压的过程。

    但他这些章程,他并不会直白地告诉宋澜,若他知道了自己的时间表,施压便再无意义。

    “您在查些什么?什么样的罪名,在圣人这里,是罪无可赦的?”宋澜的手摆在膝上,缓缓握紧。“恕我直言,修真者在争抢资源时,手上难免会染血,也会错杀,这……”

    “其一,勾连南疆者,罪名为里通外敌。其二,侵害凡人者,罪名为戕害无辜。至于其三……”谢衍似笑非笑,支颐瞥他,“宋东明啊,不如你说说看,何为错杀?”

    “……”宋澜顿了顿,不说话了。

    “其三,残害仙门同道,有堕入邪道倾向者,依照律令查办。”

    宋澜霍然站起身,看向高高在上,宛如仙神的谢衍,“圣人追求的,难道是‘水至清则无鱼’?”

    “水至清吗?”谢衍笑了,端然如明月的男人,此时却慢条斯理地抬眸,漆眸寒冽,“宋东明啊,这水,混得很啊。”

    “自古历史,总是大浪淘沙,一代新人换旧人。”

    “若是还执意抱残守缺,食古不化,被淘汰是迟早的事情。仙门的首位就这么多,不进,则退。”

    谢衍起身,负手而立,看向坐于下首的宋澜处,语气淡漠:“宋澜,你拜访微茫山此事,吾不会告诉道祖。但作为前辈的忠告,无论是谁把你推到台前,与他们保持距离。”

    谢衍早已洞穿宋澜那点心思。不过是因为道祖禅让,儒道崛起后势大,他觉得仙门本该是道家的天下,可惜道祖不争抢,教他谢云霁掌了权,心中不甘罢了。

    他若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仙门体量正在逐渐膨胀,除了谢衍之外,这位子没人坐得稳。

    “吾要的是,让整个仙门,走到‘以天下为己任’的正道上来。”

    “若是愿意随吾前行,锐意求变,自然很好。若是冥顽不灵,那未来,会碾压过多少旧势力的残余,又会踏过谁人的尸体……”

    “吾不在乎。”

    第310章 魔门初创

    九重天帝京初兴建, 魔道百废待兴。

    这魔宫位于九重山上,依山而建,为九五居所。由帝尊镇在龙脉之上, 更是至高无上的象征 。环绕山城, 坐落于地势稍低处城池呈现环形, 已经初见未来九重天帝京的轮廓。

    不欲整日居于高天之上,与万民脱节。殷无极时常会走出魔宫,微服去看一看帝京的建设情况。

    他来无影去无踪。臣子也养成了习惯,不急的事情,就隔几日再说, 着急,便去九重山下正在建设的城池去寻他。

    是日,殷无极正倚在酒楼最高阁, 凭栏俯瞰欣欣向荣的城池。

    虽然城池还未完全建设完毕, 但是核心的功能已经齐备,人流量也起来了。假以时日,此地凭依九重天魔宫, 繁荣指日可待。

    大兴土木建城这种事,看上去劳民伤财, 花费无数。

    “仅仅是一个九重天帝京, 便牵扯这般人力物力, 毁灭容易,建设难做啊。”

    殷无极也考虑过, 经过这些年的休养,民生是否缓过劲来,支持他这一轮的重大建设。

    但是,年轻帝君主持政治中心的筹建, 让许多商人敏锐地嗅到了财富与机会,纷纷聚拢于此,四处奔走,试图以低价圈下好地带或是铺面。

    建设炙手可热,地皮寸土寸金,离北渊帝王最近的地方,魔晶石再多都谈不下来。

    “不能太着急。”殷无极当然看中了商人们的财富,但是他不是过去刀口舔血的悍匪,也不是那些以掠夺起家的魔王,他做事,得讲规矩。

    “实在不行,先放出些好地方,教他们竞拍吧。”殷无极心里拨着算盘,这样还省去了建设的功夫,一大笔钱呢。

    远处传来吆喝声,“一二三,拉——”

    一队赤膊的汉子拉过木料与石料,他们身姿矫健,步伐沉而不乱,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修为,是入了道的魔修,也有不少在军中待过的影子。

    “北渊穷啊,养不起几十万的魔兵。”殷无极看到此景,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先前为了统一北渊扩了太多的编,只能依靠城建慢慢转为民籍……”

    “分封是行不通的,好不容易统一了北渊,哪有走回头路的道理。”他自言自语,“城主以后只是文职,不能放兵权。我可不想再与一群诸侯魔王打仗,非得刺刀见红,血流漂杵,才知道自己做了多蠢的事……”

    这大几十万的魔兵到底何去何从,着实是个大麻烦。

    这一阵子,他初步与仙门达成了合作,倘若他还维持着原有的魔兵编制。

    一是他拨不出这么多的饷,在太平日子这么大规模的养兵,魔宫财政容易被拖垮。

    二是民用设施与田亩要事大量缺人,他不能再征徭役,否则无人耕田,就要饥荒了。

    三是攻击性太强,穷兵黩武,也会引起仙门的不满。

    “替我打天下的魔兵,总不能对不起他们。”

    殷无极知晓 ,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受限于资质,顶多是因为引气入体,到不了很高的层次,过普通的生活反而是最好的。

    所以,帝尊发军饷遣散了一部分愿意退军籍回乡的魔兵,一部分不愿的普通魔兵,则是调拨去屯田、助耕、城防,城建,转为民兵性质,避免了粗暴遣散后,形成兵匪的可能性。

    此外,他不再以城为单位养兵,而是在四疆分别设下东西南北四支边防军,均衡君王嫡系、狼王军系、与后期投诚的大魔等各方利益。

    但是,军权全部由萧珩掌着,他便放心了吗?

    “还缺一子。”殷无极凭栏远望清晨的雾色,坐姿颇有些风流潇洒,手边摆着棋盘,上面黑白子泾渭分明。

    啪一声落子,正如他抽调精英,形成中央禁军。他封赫连景为中央禁军统领,专职拱卫魔宫。

    “萧珩,危机时可托付遗命,太平时却忌共天下。”殷无极指尖夹着一颗白子,眼眸垂下,却清醒至极,“是兄弟,亦是君臣,天生反骨,驱使狼时,当心被狼反噬。”

    再落子。一声惊裂。

    “将夜,无心无情的一把刀,平生在意唯二,自由意志,与已故天/行君。但要注意,这样锋利的刀,别握在别人的手上。”

    殷无极扬起眼眉,那昳丽的流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犀利与洞明,“他的刀很特别,必要时,北渊洲唯有他可杀我。”

    “陆机,文采风流,忠心可用,可为阁臣之首。但文官系统利益错综复杂,当心大魔势力起复,防范变色。”

    “程潇,杂家弟子,仙门叛出,曾为圣人双面间谍。士大夫与商贾,矛盾两面 ,有意思,又极有能力的一个人,做的最豪奢的一场生意,一赌便赌国。”

    殷无极却十分有信心掌控他,“当利益够大的时候,对他而言,也许背叛也会是一桩好生意。所以,本座只能成为,能给他最大利益的君主。”

    “禅让那个位置,背后是代表隐世魔修势力,但我提出,要在帝京给他修建一座大慈恩寺,他居然拒绝了。”

    殷无极手腕上还套这一串檀木佛珠,是专门用来平心静气,压制心魔的。虽然,这玩意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

    “在顾忌我灭佛吗?”殷无极挑眉,“虽然我不想做北渊正神,但天下已有魔尊,信仰一定程度上能够维护北渊政局稳定。参拜域外道佛的风气,是从我身上分走气运,当然不应当鼓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漫声吟了一句,却是低笑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上古事的墨迹尤新。”

    “……这大和尚,看着笨了点,实际上心里通透着呢。”

    “凤流霜……”君王在历数臣下履历时,难得迟疑片刻,给了那名凌厉如冰霜雪凤的女子一个较高的评价,“理想主义者,只是有些天真了些,也罢,不是坏事。”

    他这般判断,也是因为凤流霜手握风雨楼的情报网,明明弄权营私很容易,但她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改变整个北渊洲女子的生存处境,让她们也能够踏上修魔道途。

    这与殷无极整体的目标方向一致。在他转向,或者是凤流霜转向之前,这位由他亲自培养起来的嫡系,与他利益一致。

    “至于赫连景,也是自矿场起事时就跟着我的嫡系了,忠诚吗?大概吧。”殷无极轻轻一笑,“我吩咐的所有事情,他都无条件听从,至于他本身如何想,这不重要。”

    殷无极此次偷闲,跑来魔宫之外,也是在边看边找方向。

    他饮了一口酒,膝上摆着他精心绘制的卷轴,上面是未来帝京的规划,白皙的指尖划过纸张,工笔的细节细腻精确。

    “等到未来,从边缘平原到中心高山,每一重天的海拔都不一样,城与城之间互相联系,各个角落皆有固定的传送阵法……”

    “若要本座来建设九重天,自然要分九层,龙脉中枢,天子来守。”他绯眸扬起,噙着笑,

    “本座活一日,守城一日。自当效仿上古,君王死社稷。”

    棋盘砥定。

    就在君王饮酒的那一刻,厢房的门也被敲响了。

    “陛下,臣寻您许久了。”陆机在门外肃立,隔门一拜,道,“帝京如今还有很多空地,各大魔门驻地的兴建工作正准备开始,抢地风盛行。您第一批建设的魔门,门主们已经动身前往九重天帝京,不日就能朝觐。”

    兴建魔门,是殷无极在统一魔道阶段就提出的概念,却迟迟到最近,才着手创办了第一批,一共十六个魔门。

    魔门的门主都由君王任命,被称作“受命于天”,君王有掌控、提拔、罢免他们的权力。

    虽然他的受命于天有些水分,但受命于民,却半点也不掺水。毕竟,当年的紫气东来,完全是民意的流向。

    此外,殷无极还规定,只有经过魔宫审批的魔门才可以合法存在,其他皆为非法。此外,在他还打算让魔门分级、分层招收魔门弟子,目前先招精英魔修苗子,做他的“天子门生”。

    这就意味着取缔掉许多练邪法的流派,让这些丧尽天良的法门,在魔道一代又一代的革新中,完全消失。

    分配原先被少部分人独占的资源,使得大部分人无法获得正常魔修教育,只能走歪门邪道的局面改变。

    “进来吧,陆机,请你喝酒。”殷无极淡淡笑道。

    “多谢陛下。”陆机得了这句话,也不再端着姿态,而是推门进入高阁里。

    醉中凭栏的陛下正斜倚在小榻上,酒坛子已经空了不少,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星罗棋布。

    “陛下。您这是在独自凭栏吗?”陆机撩起袍角,坐到矮榻上,注视着面前小几上摆着的九重天地图。

    “本座在拍栏杆。”殷无极说罢,真的哐哐拍了两下,疏狂放浪地扬起唇,“无人会、登临意!”

    “……”开始撒酒疯了。

    在臣子面前,殷无极不好醉后失仪,何况他面前的还是他的史官,要记录君王言行的。

    陆机递上卷轴,无奈:“陛下,臣这里是有紧急情况,需要您来过目——这些您初步批准下来的魔门门主,他们想要在帝京建造魔门的总坛,增强影响力,希望您能理解。”

    “抢地来了。”殷无极这才支撑着身体,慢悠悠地弯起唇,笑道,“本座看起来像是什么冤大头么,一个两个的,都盯着新辟的这块地。”

    “随随便便就给了他们,本座的百姓住哪里?”

    “教他们啊,等着去。”殷无极盘起膝,以指尖点着下颌,微笑道,“陆机啊,物以稀为贵。”

    “咱们没钱,总得羊毛出在羊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