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神台帝君
在棺内与他胡闹了一通, 帝尊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余下的谜题没有再刻意为难他。
谢衍用剑鞘拨开丛生的野草,身后跟着一串战战兢兢的荒魂野鬼, 走到被枯草掩映的破庙之前时,清幽的雾气弥散萦绕,掠过他的白衣。
在庙前, 他身后的野鬼们顿住, 不欲再向前一步,对着幽黑的庙俯首便拜。好似在敬畏着谁。
“他也该闹够了。”谢衍约殷无极在此见面,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他撩起衣袍, 飞扬衣袂如流云, 而他仿佛从来都行在云中,语气清淡,“请陛下出来一见。”
庙里阴黑, 最前方摆着两枚蒲团,面前的供桌上贡品陈列,庙中空荡无人。
谢衍抬首, 却看见神台上一座青面獠牙的阎罗像, 木像漆身, 雕工精妙卓绝, 栩栩如生。
若是谢衍不知这庙宇主人是谁,他兴许还会以为这座神像本就该出现在这里。他既然约殷无极在此处见面,便是确信此地安全,无论他怎么闹腾,都不会惊动无关之人。
圣人作为修真者的顶峰,介于人神之境,在人间看与真神无异, 只是谢衍不喜被立庙祭拜罢了。
他不喜也无法,儒道修真者入世时,也把圣人之功绩带入人间,因为他的儒圣称号,每逢考学科举,圣人庙的香火都很旺盛。他就算再尴尬,也总不能管着凡人的信仰。
“莫要诳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阎罗庙,立此神像倒是鸠占鹊巢了。”
四下空寂,但谢衍知道殷无极就在这庙中。
他闲庭信步,走到阎罗像之前,隔着神像敲了敲内里,心中明了八分,“神像中空,陛下何必躲在其腹中,不如出来一见。”
他心中笃定,却没听到回答,于是绕着转了一圈,发现了这神像的机巧在背后,只是解开术法,这中空神像外层化为萤火散去,竟是一个幻象。
底座缓缓上升,是个莲花台。
昳丽貌美的帝尊,正一袭黑底红衣,斜倚在莲花底座上,坐姿颇为随意。他正支颐瞧他,眸光带笑,那雍容与尊贵的气质,唯有至高无上的帝位上才养的出来。
“您来了啊。”殷无极本就是半倚半躺,骨头都慵懒着,窝在莲花座上。
殷无极略略抬手,腕上的佛珠挂在手臂上滑落,却又被谢衍一把握住腕子。
“抓住了。”谢衍知晓,殷无极在棺中说尽了未尽的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设局为难他。如今,见,也就坦坦荡荡的见了。
往日如古井无波的圣人心中微松一口气,勾起唇,漆眸中似乎有盈盈星光,“算是我赢。”
殷无极笑着颔首:“算您赢了。”
魔洲盛产矿石,帝尊的腰带上栩栩如生的麒麟纹路嵌着奇珍异宝,流淌波光。
斜倚时,他有一番醉玉颓山的仪态,危坐时,他却又挺直身躯,束着的腰肢更蕴着一段风流,倒是让人不知美的是嵌着珍宝的腰带,还是那被衣袍裹住的优美身躯了。
谢衍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本是打算替他束发,却顺着布料略略往下抚去,觉出锦衣暗绣。这一针一线的细密,皆体现出北渊臣民对于帝尊吃穿用度的用心与供奉。
而北渊民风最是直白热烈,视君王若神明。
而他们的帝君容貌出众,却又力行俭朴,撤掉了所有的不必要的游乐饮宴,连魔宫都修的那样节约,早就教他们心生不满,抗议过许多次。
其他开支过大的方面,殷无极都扛住了,没采纳,唯有在尊位的体面上没争过臣子。他心里又明白,北渊常年礼崩乐坏,民心涣散,目前最需要一个可以承载信仰的对象,这个神台之上的象征,也唯有他才能当得起。
左右都是做个尊贵的神像,比起大兴土木、广开帝君庙,为了接受臣民朝拜,穿些尊贵华美的锦衣反而更节约些,教他的臣民瞧着高兴。
他们高兴了,殷无极就高兴。
“怎么算鸠占鹊巢?”殷无极勾起唇,想起他之前入庙时的形容,道,“此庙无正神,我没感受到任何其他的力量,借来用用又何妨?”他歪了歪头,又笑道,“自上古浩劫后,地上无仙神,以圣人、魔尊、妖皇、巫祖为圣明,鬼界以阎罗王为尊。若是些山精鬼怪,本座借了他们的庙,自是有法子补回去……”
“不必借用。”谢衍拂去他衣袂上的些许浮灰,让一袭锦衣华服,比神像还尊贵几分的帝尊倚在他的肩头,伸手轻抚过他的长发,声音温雅。
“本就是你的庙,立什么阎罗像?此间多年无主人,这神台上,也不至于要小鬼占了地盘。”
说罢,谢衍又俯身,用先前关卡里的玉梳替他梳长发,帮他把长发束成冠,“比起那青面獠牙的阎罗鬼,帝尊才是正神,不必避让。”
“……我的庙?”殷无极怔住,“中洲百姓,还是在微茫山脚下……参拜魔君?”他想了想,觉得荒唐,“不对,荒凉成这样,少说有几百年无人了,我成尊还没那么久呢……”
“谁说参拜的是魔君?”谢衍见他不知此间主人时嚣张得很,懒洋洋地占了神台盘坐,一副占山为王的霸道模样。一听闻这是自己的庙,他反倒像是惊了一跳,顿时坐如针毡起来。
“这座庙,拜的是圣人弟子无涯君,已经毁弃两三百年了。”谢衍笑了,“你以为,你为何能随意更改此处地形幻境,不见半点滞涩?你又如何轻易支使此地荒魂?他们受你庙宇庇护,自然要替你办事。”
“拜无涯君……”殷无极一掀眼帘,拢起袖口,神色颇为茫然地道,“有什么好拜的?当年,我的修为卡在半步大乘迟迟上不去,别说是在凡间籍籍无名,就算在仙门,也多的是人背后议论我,说我‘伤仲永’……”
“什么‘伤仲永’?”他不提倒好,谢衍一听就来气,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冷冽,“那是因为修仙之途你已经走到了头。但入魔之后,你统一北渊,登临尊位的速度史无前例,当然是天纵奇才,而那些议论你的东西,此时还在原地踏步呢。”
“圣人生气了。”殷无极略略倾身,伸出双手,捧住谢衍清俊雅致的脸庞,笑意盈盈道,“您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光是这次见面,您就频频动怒,倒是真有些活气了。”
“圣人也是活人,怎的没有活气?”谢衍伸手,握住那半跪在莲花座中,端然如玉山的帝尊伸出的手,把他牵下神台。
见他左顾右盼,还是茫然,谢衍无奈,“你大概不记得了,在两三百年前,为师曾派你去山下赈济灾民,本是一周就能结束的小任务,你领着他们灭蝗,不但将田地里铺天盖地的蝗虫皆灭了,连幼虫都翻出来全部烧尽……”
殷无极好像想起来了,又好像没有,顿了顿道:“……没有太深的印象,这样的任务很多,我哪能一次次都记住。”
“你离开仙门后,我又一次去过附近的村庄。”谢衍说的轻描淡写,却未曾提及日理万机的圣人,为何会专程去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村子。
“这座庙宇,就是你灭蝗后不久兴建的,可惜凡人修神像与本尊天差地别,也留存不了百年之久。而后,你入魔洲,身份又敏感,最初那批村民死去后,后人又迁徙,村子荒了,我就把此地封存。”
“这般荒芜,便是要隐于山野,存我的庙,防止他人窥看?”殷无极也听出其中的考量,却又觉得谢衍的心思难以捉摸起来,笑道,“您删除了‘无涯君’所有的记载,却又偏要留我的庙,还要在此地约见我,为的是什么呀?”
“……不要问那么多。”谢衍不回答,声音淡淡。
“圣人,您这就过分了,怎么不说呀?”他含着笑,却像是笑闹似的,从背后环住他瘦削的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您若是明说,您想我了,我又不会笑您。”
“别闹。”谢衍一顿,又转头看向空荡的神台,那瞬间的狼狈只是一闪而过,又稳住神情,淡然道,“你若是还愿意庇护此地荒魂,可以留下一件法宝变化为神像,镇守此庙。当然,此地已经再无香火,留之无用,若是弃置不管,也无妨……”
“支使了他们这么久,这点举手之劳,自然是要办到的。”殷无极笑道,然后顺手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环,掷于神台之上,化作风姿绝世的帝君神像。
见谢衍不正面回答,殷无极却是习惯性地多想几层他的心思。
谢衍心思莫测如渊,经常给人错觉,却背后有更深的考量,若是全以风月理解此举,反倒是他幼稚,跟不上师尊思维了。
殷无极合理揣测:“此地有鬼界缝隙,圣人留着此庙,也是为了让徘徊此地的魂魄有处可去。”说罢,他还颔首,颇为认同道,“圣人慈悲,本座不及也。”
谢衍:“……”他真没想这么多。
“圣人常引杜诗,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今日恰逢荒魂野鬼,徘徊流离,可怜可哀。本座曾为流离人,愿天下再无流离人,今日以此鬼庙为屋檐,无处可归之魂魄,皆可在此暂避风雨。”
尊位之魔,已能触碰“道”。
今日帝尊金口玉言,此庙自然生出几分神妙,连同那玉变作的神像,如帝尊本人般昳丽绝代,面庞含笑,手持天子剑,端然如坐九重天。
谢衍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徒弟已足够宽广的脊背。
他不再是风雨中湿漉漉的孤戾小兽,徘徊世间,寻不到避雨的屋檐。如今,他已经能够谈笑间为人撑起一片天地,真正做到了“达则兼济天下”了。
戏中戏,身外身。他们皆是戏中人。
夤夜薄雾中缥缈的孤鸿影,凄艳又绝望的绯,渐渐在夜幕散尽后消失殆尽,那样的哀伤、凄绝与脆弱,到底真的存在吗?或者那棺木中的交融,又是一个似真似假的梦境?
“好了,走罢。”帝尊绯色深衣外披着玄色锦袍,月韵霞姿,仪态风流。
他负手立于荒庙之前,见它被结界完全覆盖,消失在这乡野之中,才回头,笑着道,“今日本座赴圣人的约,是来仙门访学,还请圣人莫要藏私,教本座两招。”
“此为你我之约,不得大张旗鼓。”谢衍不知何时,已经捏诀,变化为一名寻常的白身书生,儒袍朴素,甚至还有几个干净的补丁,容貌端雅,身形清瘦,带着些微病容。
然后,谢衍牵出一匹貌不惊人的马匹,上面已经备好了书箱与行李,道:“陛下的容貌衣着都太过惹眼,还请白龙鱼服,做些变化吧。”
殷无极自然知晓低调的道理,在卧虎藏龙的仙门,消息传的如飞一样,以本来形貌相伴而游,怕是刚刚入了云端城,下一刻就得被各路大能拦下来,质问他与圣人是否有私情。
虽然有私情,甚至暗地里还滚到了一处去,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但对外还是要隐瞒的。总不能坐实了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这对他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中洲别的不多,文人书生最多,又因为崇拜儒道圣人,行为衣着举止模仿您的人数不胜数。”殷无极打量着他,微微一笑。
谢衍性格摆在那里,无论变化为什么模样,都总有一种折不断的傲骨。变成其他身份反倒违和,他做自己,反而大隐隐于世,不见半分瑕疵。
“那我扮作何等模样?”殷无极先是一旋身,便是化身黑衣持剑的少年,眉眼俊俏,神情灵动。“这模样如何?”
还未等谢衍说话,他又蹙眉,“仙门大能遍地,见过我少年时的前辈虽说早就隐世不出,但难免有些个无聊的,还是不保险。”
谢衍:“……”其实他觉得已经可以了。
很快,殷无极又变了几个模样,例如沉默寡言的小厮,或是与谢衍同窗的书生,虽有其形,但是与谢衍站在一处,皆是十分违和,甚至异常。
主要是,这些身份都藏不住他周身那股近乎魔魅的气质。而他却又不熟悉这些身份的行事作风,加上那藏不住的私情,他会习惯性地依偎到师尊身侧,既怪异又不方便,很难扮演的好。
“要不,还是少年模样……”谢衍也认真替他参谋。
谢衍其实还蛮怀念殷别崖少年时的模样,早年与他壮游山河,他就是这样牵着他,慢慢走过千山万水,如今再以此身份重走山河路,仿佛昨日重现。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您这模样也就二十出头。仙门人多眼杂,我们可能还要去百家、世家地界。”殷无极道,“我若自我介绍是您的徒弟,会教人联想。若说是儿子,却又年岁太大,更教人怀疑。若是再遇到能认出您身份的大能,我的身份便是一猜就准了。”
殷无极说罢,又瞥他一眼,坦荡道:“若是被人见到,您的‘儿子’吻您,抱您,莫不是更荒唐?”
谢衍也难得地停顿了:“……克制不住?”
殷无极理所当然地道:“克制不住。”
变化术并不保险,对于大能修士来说,身份不合可以轻易看出违和感,知晓此人是大能变化。
而仙门巍巍,以圣人为魁首。天下不识圣人谢衍者,实在太少太少,不遇到熟人还好,若是遭遇,无论他身边带着谁,都是一个天大的新闻。
谢衍本想叫他就扮作少年模样,大不了绕开些仙友的地盘,行事作风低调些。“少年模样便可,大多数地方都可去得……”
他话音刚落,却见帝尊思前想后,竟是变作一袭布裙荆钗的“谢夫人”模样。
不似在鬼界时那般娇媚绝色,而是掩去几分妖冶,却是容貌秀丽,身材高挑,难掩殊色的少女模样,除却胸前平坦些,不辨性别,种种皆与布衣贫寒的白身书生相配。
有了这一身份,他们在红尘行走时,无论是同住一处,或是四海相携,皆是有充足的理由,最难被拆穿了。
殷无极似笑非笑:“中洲保守,与先生相伴却又不违和,少年夫妻,同甘共苦,随君四海求学,操持家务,这角色如何?”
恣意妄为的魔君越想越觉得不错,左右他也习惯了隐于暗处,平日只是个没名没分的情人。若是能在白龙鱼服时,与先生做一对贫寒夫妻,到底还是他赚了。
“而且,就算有人看出了我身上的变化术,也不会有人联想到魔君。”他笑吟吟道,“本座可是在北渊闭关呢,哪会是圣人身边的糟糠妻。”
“坏处就是,圣人若是被认出了身份,就有些风流传闻了,一旦您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与凡人有染,往您身上扑的人会很多吧。”
他想到这里,又一挑眉,威胁道:“您不会理他们的吧?”
谢衍按了按眉心,他依稀觉得额边隐隐作痛,那是即将被恣意折腾的预感。“陛下还是变成少年模样吧,虽然有几分风险,但是,总归不会太委屈……”
却不料,帝尊是个叛逆性子,谢衍越是排斥,他越是觉得谢衍嫌弃,冷笑一声道:“本座如今的身份,与您又有何处不相配?”
“谢云霁,在你独身一人时,我便跟着你了,餐风露宿,千山万水走过来,还陪您创下儒宗偌大基业,如何又不算糟糠之妻?”
“别崖,我不是这个意思……”谢衍头痛,他预感到,接下来还会被性情变化莫测的徒弟,翻来覆去地折腾。
“本座才不听。”殷无极眉峰蹙着,阴阳他,“谢云霁,你莫不是不敢?戏文里都敢劈了花轿带我私奔,如今却又不敢了?”
他又转过身便走,连连冷笑,“‘糟糠之妻不下堂’,圣人真是翻脸如翻书,如今发达了,做了仙门之首,却要把我扔到魔洲去,教我自生自灭……”
“圣人可真是过分,本座顾着你的名声,处处替你考虑,你还嫌弃本座——”
谢衍被他的发疯文学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走到背身不看他的帝尊身侧,环住楚楚可怜的“谢夫人”,把他抱到怀里,轻叹一声。
“圣人叹什么气啊?”殷无极侧眸,还是阴阳怪气道,“是本座污您的名声,折腾您,惹您生气,还教您平白多了陪我参观仙门的工作量,为难了不成?”
“没有。”谢衍握住他的手腕,把先前那送嫁时的金钏套到了他的手腕上,换得对方讶异的一瞥。
然后,白衣书生拉着他的手,随着他之前的剧本编下去,认真哄他:“在下一介贫寒书生,小姐肯与在下夜奔,做一对贫寒夫妻,在下自然得好好努力,当得起小姐义无反顾的选择。”
帝尊:“……”好吧,这回连剧本都有了。
第292章 隐入云端
中临洲腹地的仙门大城、云端城的青竹巷中, 近期搬来了一对小夫妻。
书生约莫二十余岁,清俊儒雅,身着朴素白衣, 一副潇潇君子骨。
他的妻子约莫十六七,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爱鲜亮, 心性天真, 不懂茶米油盐贵,是一种养在深闺中,却又不讲道理的漂亮。
十五日前, 他们租下了巷里的第三户院落, 是个两进的小院子,院中有一株挺高的桃花树,探出高墙, 屋外便是市井茶酒肆,闹中取静。
他们并未采买太多东西,听闻, 搬来那日, 在清晨的雾霭中, 书生牵着一匹马, 马背上驮着些许细软,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怀抱着一个包袱,正俯身欢快地对他说些什么。
书生闻言便回身,哪怕看着清冷话不多,他也是温柔地应着。
在刚搬来的几日里,书生似乎时常不在家,大抵是出门谋活计了, 毕竟这院落要租下还是需要不少钱财。
而妻子就等在门扉边,一边穿针走线替他缝衣服,一边掌着灯,等着他回家。他漂亮又贤惠,面对清贫的生活也很少抱怨。
每每见到夫君回来后,巷子里刚出现人影,他就会眼睛一亮,像小鸟一样扑上去,笑着挽住他的手,问他些今日的趣事。
小夫妻搬来后,总是关起门过日子,与街坊邻居并不相熟。
他们偶尔能听到院墙内传来的琴音,门没关好时,还能见到漂亮夫人在夫君弹琴时跳舞,或许是执着一支细柳,又或是脚步颇有韵律,让人见之难忘。
打更人夜间路过时,门墙里又总有些熹微的暖光。偶然传出些暧昧的动静,邻居皆会心一笑,“少年夫妻嘛,感情好是正常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有人猜测他们的来历。
“本以为是与人私奔的大小姐,这通身的气派,穿的再朴素也挡不住咧。”
“这百灵鸟一样的谢夫人也太贤惠了些,不但会做饭缝衣纳鞋底,还会做些生活用具装饰屋子糊对联,这是什么仙女老婆,话本子里走出来的?”
一时间,青竹巷附近路过的人多了几倍,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见漂亮夫人倚着门纳鞋底,神态温柔,他们都面红耳赤着偷瞧,心里却嫉妒到变形:“这穷书生除了长的清俊些,性子孤傲,也不见有半点功名,正经营生也没有,怎么就娶到了这么一个漂亮老婆?”
“我们还有些把子力气,提出想去帮夫人修屋子,谢夫人却说自己会修。”男人们的嫉妒心不讲道理,“这混账书生是吃软饭的么,看着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居然让漂亮老婆修屋子做杂活。”
“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一定藏在屋子里,不给别人看。”
“就是,也没见这小谢书生务正业,连个营生都没听说。还心大的不行,自个出门,把夫人一个人丢家里等他。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妻子,咱们这儿又乱,谢夫人被什么地痞流氓爬了窗户,受了欺负怎么办?”
“看那书生身子骨柔柔弱弱,除了清俊点,会读书识字……也没什么优点。总之,真要遇事儿了,这对儿小夫妻恐怕保不住对方吧。”
“唉,这云端城啊,可是大得很呢。”有老人叹息。
夜深人静,暮春清寒,巷中的各家也寂静了。
消息最灵通就在市井,殷无极前几日做戏时,把附近的情况打探清楚了。
他将门扉阖上,看向一袭素色白衣的谢衍,笑道,“听见他们的议论没?压根没避着您,您再不表现表现,在邻里口中,就快要成了靠夫人养的小白脸儿了。”
谢衍方才净手,把从云端城北带的一扎点心放下,看着斜倚着院墙的“谢夫人”,淡淡道:“别崖体会了一下市井生活,感觉如何?”
“比起几百年前,确实是进步了不少。”
想要体会如今的仙门面貌,由谢衍带着走马观花是不行的,殷无极溜达到庭院里,打开石桌上油纸包着的点心,挑了一个桃花糕出来吃了,舔净指尖的糖粉。
“大抵是在仙门城池,凡人与修真者混居。如今的俗世,对于一些事情的态度比数百年前开放许多。”
“比如?”谢衍坐到他身侧,握住他沾着糖粉的手,用布巾替他擦净指尖。
“在婚俗方面,虽然有人猜我是与您私奔的大小姐,却没人再喊打喊杀,满嘴宗族,说些什么不守妇道的闲话了。又比如,妇人的衣着风格比起当年多彩了不少,不再千篇一律。又或是盲婚哑嫁在市井中已经基本消失了,时人更追逐自由恋爱,相看后也可以相处一阵,若是不成,一拍两散,也不会影响到名声……”
“而且,士农工商之间,已经不再有高贵与低贱的明确分界线。哪怕儒道入世后,士人之风斐然,引人追捧,却不唯一,并不会完全压制其他阶层……怎么做到的?”
殷无极懒洋洋地伸直了腿,见谢衍姿态沉静,如同琼花照水,又挑起眉梢,道,“这些年来,您到底做了怎样的改革?这可不是向来保守的中洲风格。”
“儒道入世,如今俗世王朝的治世思想背后,亦有我儒门的影子。当然,典籍里对时代进步无益的东西,历经数次编修后,已经退出了当前俗世通行的版本。”他说的轻描淡写,“移风易俗,自然也可以推行起来了。”
“干涉王朝更迭?天道不找你麻烦?”殷无极支着侧脸,本应深黑的眼眸,此时却藏不住眼底的流火,他笑道,“否认往圣先贤,儒道内部未有异议?”
在灯下看美人,帝尊笑意盈盈的模样,比盛开的桃夭还要热烈。可他表面的甜意背后,却句句是犀利的刀。
谢衍已经习惯了宠他,如今正替他剥栗子壳,漫不经心地道:“百家归儒后,独尊儒术自然是唯一的选项,中洲的俗世帝王,难道还要越过吾,请来域外的道佛黄老参拜么?”
“当年儒门未曾成立时,中洲可是处处黄老之学——唔。”殷无极启唇,咬住谢衍喂给他的一颗栗子,慢悠悠地咀嚼着,道,“夫君亲手剥的,就是甜。”
“仙门大城对于凡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因为可以见到仙人。”
他们住在凡人最热闹的集市附近,殷无极又在门口一连坐了四五日,表面上是在扮演他贤惠又痴心的小夫人,实际上神识早已散入市井之中,声音如海般汇入他的耳畔,而他则是如同仙神俯视这座城池,观察到最精微处的问题。
殷无极问道:“您是如何做到,让凡人与修真者可以和平共处,却又不让仙门城池,吸走所有的凡人城池资源的?”
“中洲与魔洲的条件完全不同,你就算学去,也无甚作用,何必问的如此细致?”谢衍并不欲正面回答他,手指素白纤长,十分灵巧,不见半分瑕疵。
那是圣人执剑的手,裁夺的是天下风云。如今,却在替他剥栗子。
待到剥好,殷无极就这他的指尖咬走半个栗子,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
谢衍捏着另外半块,看着腮帮子鼓鼓的徒弟笑着瞥来,欲语含休的。而他确实也不嫌弃那半弧的浅浅牙印,就当分食,也就这样吃了。
“您明明很洁癖的,怎么又不嫌弃了?”殷无极又挠了一下他的手心,笑道。“……您的底线好灵活啊。”
“是内人,无妨。”谢衍神情淡定,觉得他啃过的栗子确实多几分甜意,然后揉了揉他的手指,清清淡淡地问道,“还吃不吃?”
两人本是左右分坐石桌前,在夤夜的院落里赏月饮茶,顺便谈事情。
可这样疏离的谈法属于圣人与帝尊,现在他们却是私奔逃家,新婚热恋中的少年夫妻。这暧昧不明的氛围里,一些过界的事情会理所当然地发生。
不知不觉间,殷无极坐姿便是越发目的明确,先是越靠越近,后来是干脆一撩裙子,径直坐到了谢衍膝上了。
谢夫人的体型如少年,柔美轻盈,腰肢纤细,可以被书生双手揽在怀里。
他还嫌不够,臻首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颈侧蹭了蹭,扮着他最惹人怜的娇儿,眼底却是薄雾,道,“别卖关子了,您就告诉我吧。”
他问的可是仙与凡最精微的治理方法,这样的问题,除了谢衍本人,没人能够解答得了。而方才谢衍回避不答,殷无极哪里听不出来。
若是识趣些,他应该闭口不问,但他还是用手指缠住谢衍的发尾,极为恼人地磨着他,嘴上还胡天胡地地乱叫一气,道:“谢云霁,云霁哥哥、夫君……”
“别崖真是会撒娇……”谢衍待他一向爱怜,听他这般柔软黏人地磨着他,虽然明知是帝尊的阳谋,却也觉得可爱,“罢了,明日带你去走一走,你便明白了。”
这是虽不会亲口解答,却会给他找答案机会的意思。届时,他若顺口问上一两句,谢衍未必不会说。
殷无极也知晓,这是看似严苛无情的师尊,给他专程开的口子。而这一趟仙门之行本身,便是他求着谢衍,是他的师尊宠他才能成行。
谢衍愿意让他学走些东西,怜的不仅是他,更是他北渊洲的万民。
在无情天的眼里,魔非是魔,而是民。
既然是民,皆可由圣人教化,他既是魔道帝君,又是曾圣人门下,由他来执行自己的理念,自然是最好的。所以,在一些问题上,他并不设卡,而是纵容着他。
瞧瞧,他的行为逻辑如此清晰。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
“谢云霁,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一本我一生也读不完的书,真是晦涩难懂啊。”殷无极哪怕笑着倚在他的怀里 ,享受过他的温柔与宠爱,也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沉沦。
他仿佛有些恍然,道:“我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但是有时候,我又会想,我当真认识你吗,师尊。”
“又在钻什么牛角尖?”谢衍知晓他的脆弱疯癫,这是进退有度的帝尊不会表现出的一面,而他们现在是夫妻,说些敏感多疑的话,或者表露些不安,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哦……没事。”殷无极说罢,也觉得自己荒唐了,他又笑着抬起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一下,坦坦荡荡地道,“是我想岔了,师尊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我还在不安什么呢?”
谢衍把他软绵绵的漂亮小狗拢在怀中,轻轻地抚过他的脊背,“我若是最难懂的书,帝尊又何尝不是那一台最变化莫测的戏呢?”
“你不必如此疲累,非要想出千种变化,演出万种风流,以此来试探我。”谢衍的声音在夜色中最是温柔飘渺,“来为师身边,休息便是休息,什么也不用想。”
圣人谢衍是五洲十三岛最强的男人,若是被他用心宠爱着,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只要他有心去“爱”一个人,他的宠溺会无微不至,会照顾到方方面面,无论向他索取什么,最后的答案,大抵都是“好”。
若是意志稍微不坚定些,他会永远飞不出他的掌心,直到翅膀退化,骨头都化在这温水之中,再也生不出半点反抗与离去的心思,至死都陷在名为“圣人谢衍”的囚牢之中。
儒袍大袖覆盖着殷无极少年般的身躯,正如这样的一潭温水。
似少时那样,他被师父抱在膝上看星河,听谢衍说:“好孩子,无论命途有多崎岖,只要你累了,就回头,为师会护着你。”
可他现在还怎么回头呢。
“……谢云霁,做不到的事情,你可别乱说,我当真了怎么办。”殷无极靠在他的怀抱里,听他的心音,声音稳定而有力,却没有半分急促。
他的心湖,早就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他当然分辨得出谢衍承诺的认真,也不怀疑他会这么做,但他明了他如今感情稀薄的事实,他的占有欲与掌控欲,又有几分出于“爱”呢?
哪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早年关爱的惯性,殷无极也不计较了,非要弄个明白,他觉得累,于是合了眸,淡淡道:“也罢,就这么着吧。”
殷无极窝在他怀里,懒洋洋的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才不管他想什么。皮球踢了回去,这回猜测帝尊心意的又成了谢衍了。
“……”白衣书生的怀里还抱着蜷缩的“新婚妻子”,漂亮黏人,却又心事如渊,丢下一句能够搅乱人心湖的话,又在他臂弯间睡着了,着实气人。
谢衍猜了半天,也没摸准他的心思,无奈之下只得把他抱回卧房里,放置在床上,认命地替他除去鞋袜与女装的外衫襦裙。
裙装繁琐,比起男子的衣服更难脱些。谢衍清傲,哪里伺候过人,也就面对作天作地的徒弟时,他会被磨的厉害,什么都应罢了。
“点着灯,别灭了。”漂亮的谢夫人靠在床边,显然是苏醒了。
他的面容昳丽秀美,细腰长腿,春衫轻薄,却又被脱去了外衣,在床帐若隐若现间,露出半个瘦削的肩膀,这种强劲不失美丽的躯体,显然并非女子所有。
他又翻了个身,伏着的躯体在软榻上抽长,变回了帝尊那惊世绝伦的模样,鸦羽一样的长发不束,散了一床,他抬起勾魂摄魄的红眸,如同盛放在床榻上的倾城花,有种让人血脉偾张的美。
帝尊见谢衍挺直的脊背,笑意盈盈,悠然道:“夫君呀,该安置了,你不至于不解风情到……半夜还要踏出新婚妻子的房间,留他独守空房吧。”
“不至于。”面对这样的暗示,谢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走回到榻前。
却被帝尊轻轻松松地拖上床,用结实的双臂缠住了腰,自背后覆了上来。
一旦被这双臂弯揽住,今夜他是逃不掉的了。
谢衍心知肚明,却也并不想离开。
哪怕腰带被轻轻一勾就落下,他也不反抗,只是由着他的手乱碰,直到自己被带到帐中,被完全捕获。
然后,谢衍被按在床榻上,还未觉出几分狼狈,沉迷玩乐的帝尊就把图册摊开在他面前,从第一页往后翻,那些直白的画面刺激着温文尔雅的儒门君子。
“春宵苦短,喜欢什么玩法,您选一选?”殷无极含笑,显然是觉得新婚妻子这个身份实在是太令人满意了,在求欢时都这样顺理成章。
“……会让您满意的,我的好夫君。”
第293章 无边春色
谢衍有时会觉得, 他是不是有些太宠殷别崖了些。
但这样的想法只会浮现瞬息,下一刻,姿容极盛的帝尊就会倚靠到他的肩膀上, 一边灵巧地解他的腰带,一边理所当然地向他索求亲吻。
情潮如覆浪,元神反复纠缠相融, 魔气与灵气交换, 吞吐间浸透了识海的每一寸。曾经修过共同的法,立过相同的道基,骨与肉相融, 如今又处在相同的至高境界。
他们这关系乱的不能再乱, 师友、知己与宿敌,怎么看都不该滚到一处,却又因为双修早早绑死在了一起, 若要生生撕扯开,必须得割开元神才行。
当云收雨歇时,两人元神分开了, 身体却还纠缠在一块儿, 各自平复着心跳声。
殷无极身体炽热, 揽着他, 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掌心,非常有情人的服务精神,温柔询问:“圣人,本座伺候的还算好吗?您舒不舒服?要不要再来一次?”
谢衍倒是想拒绝,但按照他们的新婚燕尔剧本,求欢的漂亮妻子从背后揽上来,欲语含羞地说自己寂寞, 别让他“独守空房”,哪个男人能对着那双诱人的眼睛说不行。
既然选了要面子,结果就是被漂亮小狗咬着颈子,顶到被衾里去。
“每天晚上都这么闹,帝尊修魔,也不至于修成……”谢衍浑身都酸痛,简直想把他抓到怀里打一顿,却又按着他的后颈揉了揉,觉得浑身都舒缓了,因为缺少一枚灵骨而惯性的冰冷,如今也好上许多。
“修成什么?吸人精魄与阳气的艳鬼,还是缠着您不放的精怪?”谢衍七情六欲寡淡,指望他主动得千年等一回,殷无极面上不显,心里却算盘打的叮当响。
最近谢衍日日回家,他便夜夜磨着师尊修行,而他只要不玩的太过分,谢衍嘴上骂他两句也就过去了。就是五天前,屋外总是细雨潺潺的,最是让人倦怠惫懒,他硬是一整天没放他家先生下床,待到修完后,天色又黑透了。
他也不提自己最近的过分,只是轻笑:“与本座双修还有助益,怎么看都是共同进步的好事儿。本座讲规矩的,您要我怎么动,我就怎么动,汲取了您的灵气,魔气也会反哺回去,又不会真的吸干了您……”
“还是说,夫君这就不行了,连新婚妻子都喂不饱?”帝尊笑吟吟地撑着下颌,身上还披着深红色的里衣,勾勒出秀致流畅的身形。
“……激将法没用。”谢衍横他一眼,气笑了。
他披衣下床,打开了窗户,似乎是想吹一吹后半夜的春风,“再者,哪有你这样爱折腾的妻,非得……”他说不下去了。
殷无极倒是理直气壮,赤着脚下了榻,三步两步跑到披衣看月的师尊身侧,又从背后抱住他,臂膀却坚实有力,有千钧的力道。
“魔本就欲壑难填,这是道统决定的,我见不到您的时候,总是压着自己,为您守着贞洁。现在不但见到了,又与您扮了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日日共枕眠,一时失控,也可以理解的吧?”
“帝尊这话,在诓骗谁呢?”谢衍并没有真的生气,反倒在和他掰扯这些床帏间的风花雪月,看着月下的一树盛放的桃夭,反过来敲打他,笑道,“旁人都是娶妻娶贤,夫人反思反思,你宜其室家么?”
殷无极也看到那窗外的桃枝,明白他用的是什么典,却索性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笑意盈盈道,“若是要宜其室家,您也得回家才行 。不然,看不住漂亮夫人,枝干就探出墙啦。”
谢衍扫了一眼他指过去的方向,桃枝确实密匝了些,快要探出墙头了。
谢衍双指并起如剑,随手捏了个诀,眼眸却冷下来:“你敢?”
下一刻,庭中探出墙头的桃枝齐齐削断一截,落在了泥地里。
“……夫君好小气啊,那只是桃树枝而已。”殷无极眼睁睁地盛开的桃枝落在庭中地上,繁花满地,仿佛在警告他。
他笑的更厉害了,装模作样道:“这左邻右舍可都说了,您看上去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若是遇到谁看见我美貌,打上门来抢您的妻子,您也保不住我,只得忍痛看着所爱被人夺走欺凌——”
“……我争不过?”谢衍却笑了,看似温和,实际上眼底却有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水。他把手搭在腰间,覆住漂亮徒弟纤长有力的手,慢条斯理地道,“是不是太看轻为师了些?”
殷无极莫名脊背一寒,缩手,却被捏着手腕,抽不出来。
“您怎么生气了?”他也只是揶揄一下,刺激刺激他,却没想到谢衍又沉了脸,这回不是恼他,而是暗沉着发怒了。
“除了与天道争,为师没什么确定的把握。”谢衍声音平静,淡漠的神情,却像是不起波澜的海面,但是海底却有着什么极端可怕的情绪在涌流。
“其他的事情,你不必害怕。”
殷无极微微侧头,打量着他的神情。只见月色下,高标轩举的圣人半张脸沉在了夤夜中,本该清霁如雪的青年,却像是莫测又冰冷的寒渊。
那是一种近乎“非人”的神态。
若是还知道害怕、懂得敬畏,就不该招惹这样的存在。
但魔道帝尊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是天然不知恐惧的天生大魔,越是激烈疯癫,越是喜欢极了这样的圣人,哪怕是用一腔肝胆赤血去撞击这样的寒冰,被割的血肉淋漓,他也只觉得痛快。
若是某天,他要与谢衍兵戎相见,他宁死,也要用心头血溅他一身,教白璧无瑕的他终身染满血污,忘却不了那种被情人血烫伤的滋味。
“我怕什么?”殷无极凑近,抓住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微微笑道,“圣人多爱我呀,宁可囚我在院墙里,让我只对您一人盛开,也不肯把我让出去……”
他这样说着,又带着笑瞟了一眼院墙外,身形重新变幻为娇媚漂亮的谢夫人,道:“看样子,确实是有爬墙头的人来了呢,在夫君在的时候窥看夫人闺房,真是太不礼貌了呀。”
“不过小贼。”谢衍替他敛了敛领口,将白皙生光的肌肤全部盖在衣料之下,才道,“这也是你这几日招摇的收获?”
“仙凡混居的大城,表面上确实光鲜亮丽。”窗下是一对新婚夫妻互诉爱语,实际上,两人言语间却不乏冰冷交锋。
殷无极似笑非笑,“您是很久没有来云端城露面了吧 ,此次约我来,一是为带我四处看看,二是想顺便处理些什么事情呢?”
谢衍也不瞒着他,道:“近日,有案卷上呈至我面前,言‘近期云端城有几十名女子失踪’,数量不算少,特点是,都容貌标致。驻在云端城的儒门管事,起初只以为是凡人犯案,并未上报,但云端城的官府机构查不出线索,最后一名失踪的,是儒门的外门女弟子,筑基期。”
“后来,散修联盟里,也有几名修真者失踪,虽然修为不高,但这并不寻常。”
“……筑基期。”这样大概也明白,谢衍这几日为何白日总是出门,还非要以白身书生的身份隐入市井,营造一个可信身份了。
殷无极当年也参与过缔造儒门,听闻儒门弟子失踪,他自然多了几分关心。
“最初是凡人,然后又从低修为的修真者开始……再不去管,恐怕就不妙了。”他顿了顿,“若是失踪者都是容貌不错、根底不深的女子,恐怕……”
“这也是我担心的。”谢衍不需要听他说什么,便明了他的意思。
而院墙外的动静虽然很小,在两名至尊的耳中却纤毫毕现,谢衍的眸光微微一沉,冷笑道,“外头那个杂碎,怕是被你招来的,今日在踩点,见我们都醒着,才迟迟未动手。”
“他们似乎很谨慎。”殷无极道,“又像是在试探着什么,若是无人管束,他们只会愈加猖狂——”
“敢挑在云端城挑衅我的势力,不多。”谢衍冷笑,“而有这个动机的……我心里也大抵有数。”
“瞌睡便来送枕头,这不正好?”殷无极噙着笑,手指在他胸口画圈,语气悠然,“若本座出马,替圣人深入敌营,钓出祸首,解决此事,您怎么答谢我?”
“若是钓到了大鱼,陛下开价。”谢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抚上自己心口的动作,温文尔雅道,“只要不离谱,吾许陛下一诺。”
整个仙门,能够威胁到帝尊的人唯有仙门三圣。让旁人出面,谢衍或许还会担忧背后势力不清,会波及到协助者的安全。
而这个问题,在殷无极身上,完全不存在。
“行呀。”殷无极乐了,谢衍有求于他,这次可是意外之喜。“……您要的是我大闹一场,端了对方的巢穴,还是要一个把柄?一个,可以把对方彻底打落谷底的把柄?”
“视形势而定。”谢衍顿了顿,道,“你小心行事。”
“好,那本座就自己判断了。”殷无极勾着他的脖颈,弯着唇角,笑意却没达到眼底,“现在,人还没走呢,大概是等您走后才下手罢。清晨时您早些走,把空隙留出来,给闯空门的一点空间。现在天还未亮,再装一会恩爱夫妻吧。”
谢衍深深看他一眼,把娇俏可人的小妻子横抱起来,离开了窗边。
第294章 光明背面
清晨梳洗时, 慵睡将起的谢夫人披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浅色外衫,悠悠然走出卧房。
那并非他的衣衫,而是谢衍的, 还沁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白梅香,勾勒出女相时纤长的身姿。看似不施粉黛,神情冷淡, 却是花朵上的清露。
他尤嫌不够, 先去开了窗,让明媚的春光与窥视的视线共同落到室内。然后他瞥向窗外,只是粲然一回眸, 就是魔魅生姿, 教人看直了眼,能失控到直接坠下树梢去。
设了钩子,确认了盯梢的人还在, 殷无极又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时间,取了煨在炉上的茶汤,用热水烫了布巾, 备好一套出行的外衫, 给里间的谢衍送去。
殷无极看着他漱口后, 倒了水, 又替昨夜劳苦的夫君用湿润的布巾擦脸,殷勤地为他揉捏腰部,把贤良淑德做到了极致。
谢衍当然清楚他的小动作,但他颇为受用徒弟温柔小意的服侍。再者,这些时日被徒弟折腾,为人师长的尊严总得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
圣人就算再孤高寡淡,立誓将一切都祭献给天下苍生, 但他到底也是个男人。
娶一位贤良淑德、志同道合的漂亮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相携渡过柴米油盐的平淡余生,是古来士大夫归田园居的终极梦想。
这种本属于私欲的凡俗人性,本不该让孤高卓绝的圣人为之动摇。
但很显然,魔君的手段绝非寻常可比,如此相处才不过十余天,谢衍就觉得他人性的部分有轻微松动的声音,虽然不明显,但还是教他头疼得很。
“夫君伸臂。”既然是戏中戏,殷无极玩的开,就十分进入贤淑新妇的角色。他取了新衣来,煞有其事地道,“这是我这两日替夫君新裁的衣,针脚还有些疏,但您的身材我双臂一量便知,绝对是合身的……”
“陛下是不是太认真了些。”谢衍无声叹息,他着实是有点怕了殷别崖了。
“恩爱就要做全套。”殷无极抚平他身上衣料的皱褶,笑吟吟道,“再说,我过去服侍师尊时,也是事无巨细,操持内务,师尊的衣食住行,事事安排周到妥帖,也不见您有半分避讳。谢夫人做的事情,也不过多了一件暖床,您怎么就不习惯了?”
谢衍想拒绝,却又下不了狠心推开还穿着他的外衫黏上来的小徒弟,只得伸开手,看着殷无极亲制的白衣一点点上身。
“圣人呀,端庄、持重,保持君子风度。”殷无极一边系他的腰带,一边反过来教育他,“……做您弟子时,又不是没替您暖床过,也没见您这般不自然。”
“那不一样。”谢衍静静看他,几乎无奈地道。
在殷无极年少时,他完全是把他当做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崽子、未来的继承者,教他读书习剑,锦衣玉食地养着,为他每一分进步而高兴。
如今这般关系,当初的师长慈爱全都变了质,看他也自然难以遏制地多情几分。
“您伸一下手臂,活动活动,看看尺寸如何,是否收的紧了些?”殷无极头也不抬,拉扯了一下他肩膀的布料。
“……的确合身,别崖有心了。”
化作凡人身份,可以让本该互相戒备的仙魔至尊放下几分防御,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皆是些无涉两道的寻常絮语,倒是颇有些夫妻间的贴心体己。
梅姿鹤骨的儒门君子看着穿着他宽大儒袍的魔君,只是寻常布衣,却显得他身姿挺秀,如菡萏芙蕖,他心中甚至还有几分隐约的满意,“别崖倒是甚少穿白……”
“不好看么?”殷无极却没有把外衣还他的意思,反而噙着笑,直起身,呼吸拂过他的脸庞,语气温柔,眼神却如暗藏锋利的刀,“这不是显得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么?”
谢衍又觉得腰在隐隐作痛。但情场如战场,针尖对上麦芒,他哪里肯认输,只是不动声色:“夫人得端庄些,既是夫妻情趣,在房内穿给为夫看就好,去外头……”
“怎么,夫君醋了?”殷无极见他侧头不敢看他,更是来了劲,靠到他身边,作出眼旸腿软,魂酥魄销的旖旎模样,“待会我再这般出去招摇一圈,宣扬宣扬夫君的厉害,教训了我整整一夜,教我魂魄都飞了……”
谢衍抽了口气,他算是怕了小徒弟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道:“魔修贪欲不说,又爱玩闹,别崖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还来消遣我。”
“话本上不都说,文人书生,最喜欢哪些表面看着贤良淑德,背地里却放荡的类型?”
殷无极也曾在儒门修行,对他师尊早年那点文人病清清楚楚,后来成圣后断绝七情,但他不觉得谢衍的喜好变了,只觉得那桀骜风流的天问先生,只是沉睡于心,而非消失不见。
魔君却还身着他的外衫,轻轻嗅着他衣上的暗香,绯眸流横波:“我这样子,您不喜欢?是不够纯,还是不够浪?您说说,我一定改。”
他笑意盈盈,眼里仿佛温柔的能滴出蜜水来,欲说还休的很。
再改还了得?谢衍无奈,抚着他的后脑揉了揉,颇有些不可言说的亲昵滋味,道:“……算我输了。”
见谢衍败下阵来,殷无极还得寸进尺,促狭他:“这就认输了?比起以前的冷心冷情模样,圣人如今怎么撑不过五回合?”
见他挑衅,谢衍恼了,捏了捏他的耳根,斥道:“别崖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不正经。”
殷无极记仇得很,只要有关师尊,百年前的事情还说的振振有词,道:“告子曰:食色,性也。人性如此,哪里不正经?”
他一挑眉,埋怨道:“再者,说我活太烂的,难道不是您?我闲暇时读这些话本,可都是为了伺候您,做好您最热烈的情人。”
见他不答,殷无极又垂眸,道,“哪怕读到极羞涩处,为了让您每次都有新鲜感,我都是咬着牙在学,您倒好,夜里什么都享受了,与我胡天胡地的厮混着,白日却又端着一副清霁君子的模样,来训斥我不正经。”
谢衍:“……”
殷无极见他没词,心里早就乐开了,师尊落下乘可不常见,每每认输,还是输在脸皮太薄,不像他那般什么诨话都敢说。
魔君又似笑非笑,道:“圣人您啊,还是要面子。”他眼眸一弯,又道,“巧了,本座是个知足常乐,却又只顾实用的,面子您端好了,本座只要里子。”
“只要能够占据圣人的一切,本座无所谓用什么手段。”
语罢,他的绯眸更狂热几分。
清晨的阳光落在屋内,谢衍也到每日该出门的时刻了。为了钓出不速之客背后的影子,他们早已商量好计划。
待到贤良淑德的“谢夫人”于门口送别夫君后,又懒洋洋地回去睡回笼觉时,殷无极感觉到暗地里的眼睛,开始行动了。
魔君的修为卓绝,此时伪装凡人,非大乘期以上大能修士看不出他的异样。
而这群上门小贼,自然是不知道,他们闯的空门会是圣人府邸,为他们背后的主子招来的,是招致毁灭的大麻烦。
见迷香从窗户纸弥散开,殷无极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心中却失笑。这种针对凡人的手段哪里制得住他,但他还是掐算时间,十分配合地歪倒在床榻边,却是暗地里设下幻术。
再过不久,屋里溜进来两个小贼,也不敢多停留,把昏睡的美貌夫人用麻袋一套,抬到了木板车上。然后装作力夫运载货物,走出了清晨无人的小巷。
面对这样修为低微的卒子,魔君自然不会委屈自己,非得在木板车上颠簸一路,只是用木桩变换成谢夫人的形貌,到了地方再偷天换日即可。
他一袭玄袍,用术法掩盖着气息与身形,懒洋洋走在两名贼眉鼠眼的卒子身边。
如今身在仙门,没有天道结界阻隔。殷无极手中一转,便是捏起诀,通过之前赠予的魔种与师尊千里传音,揶揄道:“出了青竹巷了,左转,右转,向前……这是要奔着修士驻地去啊。圣人,您这光辉璀璨的云端城背面,还是有不少阴私的呀。”
“陛下见笑了。”此番是殷无极助他,谢衍自然领情,此时正布衣白裳,走在另一条去往城中修士所居的核心地带的路上。
“吾先于外侧护佑。待时机成熟,即会自揭身份,领着百家修士前往见证,搜寻证据。在那之前,陛下只要不使用魔气暴露身份,余下,自行其是即可。”
“先前本座欠圣人一诺,又承蒙圣人照顾,得以来仙门微服私访。此时您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殷无极偏头,看向马车通向越发阴暗的地下甬道,于是他揣着袖,顺势走下台阶,笑道,“……只要不暴露魔君身份,扯着您的虎皮做大旗,大闹一场也可以?”
“可以。”谢衍此时已经站在了城池的最高处,布衣白裳,背后负剑,看似落拓,却漠然俯瞰着这座光华璀璨的仙门大城。
这样近乎神性的淡漠疏离,与方才那个与夫人惜别的白衣书生截然不同。
他轻抚着腕间缓缓浮现的一枚小篆的“殷”,魔种刻印,控制比魔君修为低的修士倒是无往不利,但对于圣人道体而言,除却些许旖旎意味外,不过是个有点用处的装饰罢了。
方便却是方便的。比如同在一域时,他们可及时通过识海通信。
所以别看他看似淡漠如秋水无痕,实际上识海里却充满了小徒弟的声音。
殷无极其实并非多话的人,但是谢衍更寡言,他就学会了自言自语,他说三句,谢衍只要答一句,他就会持续说下去,乐此不疲。
“您说可以?”殷无极乐了,“我大致也猜到,您与某些势力的矛盾已经激化,所以想要借‘谢夫人’这个假身份向人发难。”
“掳人掳到了您隐匿凡间的小娇妻身上,圣人震怒……虽然听上去有些荒唐,甚至与圣人断情绝欲的形象有些许不符,但这样的理由最为合理,哪怕是一件并未扩大影响的小事,一旦触及圣人威严与利益,无论您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会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
“但若是这样,本座就无用武之地了,得乖乖当花瓶被关在这里,等着夫君领着仙君神兵天降,来救我出炼狱火坑——”
殷无极看着地下黑漆漆的监牢,单一个牢房里,就已经关了几十名从城中各处抓来的孤苦女子,还有少许漂亮少年,有些昏迷着还未苏醒,有些瑟缩在角落里,看上去无伤,但是胳膊有几个针刺的血洞,看来是尝过了苦楚。
此地药味甚浓,那是一种刺鼻腐臭的浓烈气息。这种味道很特殊,殷无极只在南疆闻到过。
掳人的卒子已经很熟练,把这次带回的几名昏迷女子从麻袋里放出来,双手与脚踝拴上禁制锁链,丢入牢中。
殷无极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绯色的眼眸略略冷了冷。
“本座再确认一遍。”玄袍魔君环顾四周的血腥气,笑意不达眼底,“就算是捅破了天,圣人也能为本座收拾残局?”
“可以。”谢衍的神识完全笼罩了云端城,城中一切纤毫毕现。他俯瞰,红尘皆在他掌中,而这般近乎仙神、权倾仙门的存在,却微微笑了。
“陛下想要做什么都无妨。”白衣圣人在云端负手而立,神情疏狂不羁,道,“就算捅破了天,吾给你兜着。”
第295章 君王乖张
地下牢房阴冷潮湿, 被掳来的人挤挤挨挨地分着地方,局促得很。
这次被丢进来的有七个人,不算他, 其余六名皆是秀美少女。殷无极再环顾,看见牢中皆是凡人,三成是少年, 余下皆是少女。修士大抵不关在这里。
他的人设“谢夫人”, 明面上已嫁作人妇,也被盯梢后掳来,可见他们筛选的标准只有貌美这一项。
殷无极施施然盘坐在枯草堆上, 手腕与脚踝处拴着的锁链虽然一捏就碎,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脱身,而是冷眼看着铁栏杆外来去的狱卒,判断对方的活动规律。
变化术想要不穿帮, 他就不得使用魔气。
倘若被发现背后有魔君的影子,哪怕他是阴谋破坏者,也大概率会变成背黑锅的。届时波及两道合作, 可就违背了他的初衷了。
初步判断, 他能使用的只有这“谢氏夫人”身份, 可用的只有儒门的术法与灵气。而谁也不知他的身体里埋藏着圣人灵骨, 灵气与儒门手段,恰恰又是该身份的最佳诠释。
若是他的存在被发觉,谢衍不但有足够的理由出面维护,他表露出的神异,皆可以被当做圣人给夫人留下的护身手段。
“替我兜着?”殷无极当然不是什么莽撞之辈,会刻意把清晰的局势弄复杂,在想清楚破局之法与当前可用手段后, 他才揶揄道,“圣人夸下如此海口,是觉得本座不会做过火的事情吗?若是本座一时兴起,把看不顺眼的地方通通给砸了……”
“帝尊是想投桃报李,与仙门巩固贸易关系,此时合作大于竞争,更不必结仇。”谢衍停顿了一下,笃定道,“再说,别崖是君子,并非为恶之人。”
“在您口中,我又是君子了?”殷无极则是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若是真的做君子,哪还活的到今日,早就在北渊洲掉了脑袋了。”
谢衍站在云端城地势最高飞燕塔上,自虚空中拨动金光,如同弹奏琴弦。片刻后,数道圣人令划破虚空,向着中洲各地的宗门领地发去。
一不做二不休,谢衍听过殷无极的描述后,俨然是打算把事情闹大,才在这个时候召集自己的心腹圈子来云端城开会。
面对他的揶揄,谢衍神情依旧淡泊:“……就算忍不住做了什么坏事,记得推给对面。”
殷无极乐了:“教本座栽赃嫁祸呀,没听错吧,这是圣人之言?”
殷无极平日里在帝位上并不像这样爱笑,性子甚至有些冷,只因为他必须以最无坚不摧的一面,迎向北渊冰冷腥烈的风。
但此时,孤戾的狼却被师尊当做软绵绵的小奶狗,画了个圈无微不至地保护起来,这滋味太美好,让他原本蜷起的漂亮皮毛都要舒展开了。
“驷马难追。”谢衍不否认,睥睨着云端城的光明背后的阴私,语气淡泊,“这点风浪还是兜得住的,这圣人之位又不是摆设。”
寻常陈述口吻,却最是天下霸道。
正在此时,狱卒们用抬着先前被带走的人回到监牢中。
这一拨是五个人,四名美丽女子,一名样貌秀丽的少年,他们的神志涣散,面如金纸,裸/露的脖颈、双臂甚至脚腕处,皆分布着零星的针刺洞眼,好似被强行注入药液。
只要一接近,几人好似应激,顿时抖若筛糠。药液浸透了袖摆和衣裙,呈现黑紫色,发出难闻的气味。
见到这一幕,那些受过罪的少年少女皆啜泣着,泪痕早就哭干了,脸上透着绝望死意。
“哭什么哭?又没动你们。”狱卒一边给牢门上锁,一边粗鲁道,“这么多漂亮婆娘,还有可惜都是得送走的,一个也不能动……老子都憋出火来了。”
另外一个说道:“急什么,蛊师说了,总共施药三次,就能把人制作成人造炉鼎。这些个凡人值什么钱,年轻些,有几分姿色罢了,真制成了能帮助修炼的炉鼎,能在仙长手中流通,那才是值钱货色。”
“有多值钱?”狱卒守着一牢狱美人却不能动,眼珠贪婪地动了动,看向笼中的囚鸟,神情颇为狰狞。
“啐,比你我这些干黑活儿的多得多。”另一人似乎比狱卒高一级,知道的也多,他说道,“咱们这里只会给一次药,剩下的药剂还在蛊师那里,三天后就送过去。等到这一批货制作好了,也打通了销路,上头赚了钱,还怕没我们一口汤分?”
“这人造的炉鼎,得值多少钱?不如天然的吧?”
“天生炉鼎体质哪有那么常见。”那头头翻了个白眼,“炉鼎体质稀少,方位好算,在这方面,谁也争不过合欢宫,都是把她们当预备弟子的。现在的修真界,不准残害天生炉鼎体质,那是默认的规矩,毕竟谁也不想招惹芳华夫人那个疯女人……”
“但咱们做的这活儿,也是够黑的。”狱卒也是刀口舔血的,“仙门查禁了人口买卖,地下黑市都不敢明着卖人,这上家,什么来头?”
“银样镴枪头的货色,还不是修为不行,必须得用炉鼎。”那头头啐了一口,“吃不得苦的少爷们,修个屁仙,也就是家里有势力,多几个臭钱。”
披着玄色外搭、身着素色襦裙的“谢夫人”听罢,睁开了绯色的眸,光芒惊人的冰冷。
“圣人啊,这是人造炉鼎生意。真是胆大包天,在您的势力范围,也敢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殷无极轻轻敲了敲手上的铁链。
“本座目前所在的是这根利益链条的下游,只买卖人口。三日之后,大概会到中游,疑似与南疆蛊术有关。再到上游,肯定不会走目前已知的黑市,买家还没有确切的范围,不过您也大概能猜到——”
“数百年前,刺客之乱,世家年轻修士几乎被杀绝。”谢衍心里早有答案,声音冷冽,“仙门大比之中,某几个世家狠狠吃了个暗亏,现在开始走旁门左道,对年轻一代拔苗助长了。”
说到这里,谢衍冷笑一声:“看来掉出仙门排名还不够,混账东西,非得由吾亲自黜落才知道厉害吗?”
“对了,圣人。”殷无极看向被用了药,手臂的皮肤之下蔓延出紫色细丝少年少女,他们神情痛苦不堪,汗湿脊背,“我不精医药手段,有没有办法,教他们好过些?”
“……那得至少弄明白,用的是什么药。不过,可以用儒门的虚灵诀为之止疼。但,那只是权宜之计,本质是在欺骗感官。”谢衍问道,“有多少人被注入了药物?”
“不清楚,不算上我,这个牢房有二十四人。”殷无极语气有些不愉,“新来的七人,还没有被拖走给药,大概快来了。”
“如果此时闹翻,链条就会直接断裂。只有去到中游一环,找到术师,才能得到药方,找到解决的办法。”谢衍短促地停顿了一下,笃定道,“但是,你不会束手三日,什么也不做。”
“说得对,我不会什么也不做。”殷无极阖目,笑了。
在一众绝望抽泣的声音中,修长高挑的谢夫人从角落中站起身,虽说是他一身黑色朴素衣裙,看上去半分也不起眼,唯有他走出人群时,他们才看见那张惊世艳绝的容貌。
“别哭了,大家还能动吗?”魔君的眼眸有蛊惑人心的能力,那幽幽的绯,正如流火,“都听见了吧,三日之后,我们会被送往下一处,制成‘人造炉鼎’。”
“……炉鼎,那是什么?”他们大多是从未接触过修真者的凡人,年龄皆在十六七岁左右,身体刚刚成熟不久,涉世也未深。
“炉鼎是一种修真体质,但是,这也是不幸的开端。”
殷无极曾在北渊魔洲推倒过风月楼,解放过身为炉鼎的凤流霜等人,深刻明白沦落到那种地步,是怎样的悲剧。
“炉鼎虽然可以修真,但是会被强迫修炼灵力,然后再被人剥夺苦修所得,同时流失的……是生命力。”殷无极说到这里时,难免有些齿冷,眼神却一片暗沉,“至于手段,通过床事……也就是说,会被当做妓/女或者娈童,不断剥削,懂了么?”
牢狱里先是一片沉默,然后又是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我刚刚和青梅竹马的原哥订了婚约……”一名秀丽少女擦拭着手臂上的紫黑色纹路,好似那是一种耻辱的烙印,“我不要、不要成为炉鼎。”
“我还有喜欢的女孩子……”这回吓哭的是个漂亮的小少爷,呜咽道,“我要让家里人来找我,那些坏人,我家里人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眼泪什么用处也没有。”魔道君王的神情平静,他似乎对凡人很有耐心,道,“现在我们应该商量一个脱身对策。”
“脱身?”他们茫然地看向殷无极。
“谁来的最早,能告诉我,是否有修真者被抓到这里,都关在哪里?”
“大概,在隔壁吧。”手臂快被纹路爬满的少女怯怯地道一句,她的神情倦怠,显然是因为药物的排异反应极其难受。
殷无极扯了扯手上的锁链,对少年少女来说,这是摆不脱的负担,但对他而言,这种重量可以视如无物,他仍行动自如。
他走到牢房里唯一的木桌面前,然后看似娇弱纤细的“少女”,淡然地微笑着,径直徒手掰开了木板。
木板中间由铁钉相连,他一边掰,一边往下扔钉子。再一松手,被拆成整齐长条的木板就落在地上,散了一地。
众人看着他素白柔软的手,目瞪口呆。
“自我介绍一下,我家夫君姓谢,出嫁从夫,唤我‘谢氏’或是‘谢夫人’便好。”
他笑容温婉柔和,偏了偏头,嘴上说着十分柔弱娇妻的话语,却微笑着把四根桌子腿全徒手撅了下来。
“既然没有人救得了我们,那就得自己反抗。”殷无极是搞底层起义出身,当初起于矿场时,也只是孤身一人拉起的队伍,此时在狱中鼓动人心,更是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张口就来。
“这群人,擅自更改我们的人生,把我们从家中夺走,剥削我们的青春,把我们践踏到泥地里,来换取金钱,满足欲望。”
“试问一句,凭什么?”自称为谢夫人的少女,娇美柔弱的脸上浮现出决绝的神色,让人情不自禁地去听他的每一句话。“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但是现在,在这牢狱之中,没有仙人,也没有皇帝。哭泣声没有人听得见,若是甘于命运,我们将会烂死在地狱里,还不如现在拿起武器,奋力一搏——豺狼与鹰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不是求饶,而是武力!”
“各位,没有武器,就创造武器,只要我们拿得动的,都可以是我们反抗的工具。现在,每人来选一条木板,大的小的都可以,女子绑在襦裙里,腿根处。没有的,就藏在宽袖里。穿的紧窄藏不下的,就拿钉子,然后返回原处,按兵不动。”
说罢,殷无极随手点名,把少年们抽调到门口处,用排军阵的方式严阵以待。
“待会,等狱卒再来抓人,我上去揍他们脑壳,你们几个就跟着我,从背后先把那两个看守拿下。手脚活泛的,先抢他们腰间的刀,女人用钉子扎穿他们的几处大穴,记住了吗?”
“……记住了。”
“拿下看守之后,我们去关押仙君们的牢狱,把我们的主要战力放出来。”殷无极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好似他手中并不止区区二十来人,而是在带万人的精锐魔兵。“有了仙君仙子们的途径,才能够向仙门报案。”
“我们身上的药,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而对方狡猾,如果发现事变,一定会弃了原来的营地外逃。所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需要一些人,跟着我挟持这群看守,杀到他们的营地去。”
“早些解决吧,我还要给夫君下厨呢,他见不到我,会想我的呀。”温婉柔弱的谢夫人梳理自己的长发,微微一笑。
明明看上去明媚娇美,可那一瞬间,却如同狠戾乖张的君王,漠然睥睨着挣扎的顽愚蝼蚁。
第296章 谢氏夫人
这里是链条最末, 都是些被雇来做脏活的散修,不过是个低端局。帝尊若想救出他们很容易,只是手指勾动间就能控制这个地下牢房。
但他不欲表现出超越凡人的能力,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开始重操旧业,带起了队伍。
但是对他而言,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运, 想要得到什么,唯有用双手与争夺、去开拓,才可能会挣脱残酷的命运束缚。
因缘际会, 他既然来到这里, 便多几分教这些被灌药强开了灵脉,被迫接触修真的凡人,何为修真界的法则。
当两名被雇佣来的狱卒, 再度踏入这座与平日无异的监牢时,他们没有想过,这一笼漂亮的观赏鸟也能啄死人。
那身着玄色外裳, 系着深红色襦裙的谢夫人, 明明婷婷袅袅地站在那里, 柔弱的像菟丝子, 应当被人养在庭院中细细照料,眼神却是漠然的。
他纤细的手中握着一根木棍,顶端如剑端,姿势标准的像是在挥剑。
“啊——”电光火石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击打狱卒的后脑,对方应声倒下。
按常理说,弱女子的腕力有限, 不足以撂倒入道修真,有灵气护体的散修。
但是悲惨的是,“谢夫人”是帝尊的马甲,在他的剑下,雄踞一方的大魔都是草芥,更别说这些无名卒子。
棍挥为号,其他人大受鼓舞,蜂拥而上控制了另一名狱卒。
他的修为显然更低些,这群少年少女们通力合作,对准他的膝关节、后颈与周身弱点一顿暴打,又有帝尊暗暗封住对方的灵气流动,很快就把他擒下了。
殷无极戳中两人周身大穴,保证他们会长睡下去,直到谢衍带人来查封此地。
留他们一命,当然也是为了人证。以谢云霁的性格,他们口中的情报被榨取后,下场说不定比被他杀了还惨。
利索地干翻了狱卒,殷无极又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神态自若。
他指使他们继续干坏事,流畅的像是干过无数次:“把这两人的衣服脱下,抄起他们的家伙……嗯,就你们俩兄弟了,个子最高,穿上这些衣服,化装成他们的模样——好了,什么时候了,别嫌衣服丑。姑娘们,你们谁会化妆?给他们脸上抹点灰尘,要最是不起眼才好。”
“我擅长。”大概也听出了谢夫人的安排,少女毛遂自荐,脸色红扑扑的,眼睛发亮。“我叫小梨花,是徐家帮小姐梳妆的丫鬟,我会一点易容的土办法。”
“小梨花,很好,那就交给你。”他点头,道,“非常时期,面对强敌,每个人的长处都很关键。”
说罢,谢夫人又抬脚踢上二人腰间的长刀,刀鞘一震,刀身滑出,在空中飞转一圈,又被他稳稳握住,雪亮的光照着秋水的眉眼。“这就是合作的意义。”
小梨花没想到自己这样关键,脸颊微红,走向那两名需要伪装狱卒的高个子少年,一双巧手顿时忙开。
藏在假面之下的帝君阖眸间,无边的煞气融入刀中,他再睁眼,又是巧笑倩兮的模样,“我拿一把,还有谁敢见血,取剩下一把,随我来。”
“去做什么?”
“屠了这监牢里所有的狱守。”殷无极轻描淡写,“掳掠、贩卖、残害人命,有什么必要留他们的命?”
只是短短几句话,却带着煞烈之气。不少人瑟缩着,后退了一步。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站了出来,她的手臂上满是黑痕,灵窍已被强行摧开。她一撩额边发丝,苍白面容柔弱清纯,但是眼里却有着泪光与恨意。
“那位姐姐,被拖出去欺负过……”有人小声议论。
“你可以叫我三娘。”柔弱的女子无视了这样的议论,径直看向殷无极,眼里也燃烧着微弱的火,“……我跟你去。”
“有仇报仇,很好。”殷无极还穿着这身假身份,但不必在谢衍面前装乖,他的行事风格就颇有在魔洲时的雷厉风行,声音却是多情,“三娘提刀,其他人各自抄上棍棒,随我同去,咱们要以德服人,是不是?”
长睡不醒的狱守腰间有这一串钥匙,殷无极随手取下,系在自己的腰间,又捋起颇为碍事的外衫,露出纤白却又极为有力的小臂。
中洲地界在儒道势力范围,女子的装束还是太保守,不如他们北渊,都是捋起袖子,抄起家伙就敢上战场的……
他想到这里,却又怔然片刻。“原是忘了,仙门安平盛世,有圣人托底,哪里用得着女子上战场。”他心里却莫名地难受起来,“还是我做的不够好。”
殷无极先放出了临近几个牢狱的人,期间当然也遇到向他出手的。
前面已经留了活口扔在那,现在的殷无极毫无顾忌,遇敌,半句也不啰嗦,见面即斩,飞溅的鲜血落在他深红色的裙裾上,是乍深的红梅报春。
娇俏漂亮的谢夫人却毫不在乎地抬脚,踩在被一击毙命的修士身上,甚至还蹭了蹭绣鞋底。
众人:“……”说好的娇弱贤惠呢。
谢夫人看了看染血的刀,与脚下踩着的尸首,才想起了自己崩到天边的人设,才对被他快吓哭的队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启唇,“嘘,不要告诉我夫君哦,这是一个小秘密。”
“我们家夫君呀,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指尖不沾俗务的。家中杂事繁多,实在费心,怎么能影响到夫君读书呢?”
谢夫人边走边拢了拢发,颇有些欲盖弥彰,他信口胡诌道:“所以说,砍柴挑水修家具、缝纫烹饪、诗书礼易,琴棋书画……为了当好夫君的后盾,做人新妇,难道不是都得懂么?”
“……我作证,真不是。”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无语凝噎,“就算是我们黄家的出阁女,也不需要学这么多东西呀。再说了,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的夫君,你要他干嘛,有功名么?有前途么?再光风霁月有什么用,又不回家,平时连家务活都不帮你做,夫人,您图他什么呀?”
“……这么一问,好像……”他从小便把倾慕谢衍当做理所当然,他说过的所有事情,在当他弟子时,都殷殷切切地为他做过,如此看来,他操持的倒是比凡间的贤妻还要多得多了。
一说到这里,少年们又涨红了面皮,心跳如小鹿似的看向谢夫人,争辩道:“我们在家中,除了读书习武,就是帮衬母亲与姊妹。若是我们娶到如夫人这样的聪慧美人,一定捧如心上宝,绝不肯让妻子如此操劳的。”
“就是,家母说,正妻是同进退、荣辱与共的存在。若是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男人,相看的时候风评不好,可是没有小姐愿意嫁的。”
此番出言的是一个世家庶子,因为俊俏被掳,却又没那么重要,此时更是跟在谢夫人背后,颇为憧憬。
殷无极先是一顿,心想:果真修真不知时岁,仙门俗世的风俗理念几乎大变,他的思维倒是停留在几百年前,显得落后了。
随即他又思忖,师尊虽然个人偏好古典传统一派,也是与他少年时期已经可以追溯到千年前有关。但他并未拘泥于此,而是在悄无声息地推动着俗世的进步。
从俗世推动传统儒学的革新,再遴选儒道弟子上山时,新的儒学又会被带到了旧的世界中,学说,就在这里一代又一代地演进。
“于无声处听惊雷。而这本该是惊雷,却发生的这样悄无声息。”他心中想,圣人之豁达与开明,以及他润物无声的手段,着实教他学到了一课。
他们前往关押修真者的牢狱,迎面而来的是执着锁链巨斧,脸色狰狞的体修,境界也是有金丹后期了。
“你们且看好,遇到这样迎面冲阵的敌人,应该怎么破招。”谢夫人手中长刀微旋,却是身轻如燕,面对大开大阖的巨斧,他不过腾挪间,就从壮汉的肘下穿过,自长刀自他脖颈背后贯穿,一招毙命。
“……大开大阖,意味着变招也慢。正如面对一只巨熊,以速度取胜。”他一边点评,一边斩开被铁锁拴住的牢房,大门应声而倒。
那可是铁的啊。
方才还倾慕于这飒爽的侠女风范的少年们,此时也不敢吱声了。
大门内仍有两名看守,各自被一拥而上的少年少女们撂倒。
牢中关押着几个修真者,殷无极扫过他们衣衫上不明显的宗门徽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对谢衍道:“师尊,三名儒宗弟子,一名法家弟子,四名墨家弟子,两名道门弟子,还有几名散修……除此之外,可还有失踪者?”
“已经让百家各宗统计排查目前失联弟子,但据报给我的数字,这并不是全部,还要再多。”仙门是谢衍的主场,他要求特事特办的事情,百家令行禁止,此时已经统计大半。
“我已召来墨、法二宗宗主,数名百家长老议事……别崖,你这里是什么打算?”
“打算?圣人到了便知晓了,当然,会给你留下足够为幕后势力定罪的证据……”
殷无极环顾了一下,看见白衣儒袍的儒门弟子们,他眼神明显复杂了一瞬,这些弟子连他的师弟师妹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外门,但依旧是圣人座下。
他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取出锦帕覆盖在她的手腕处,隔着布料输入灵力。而帝尊却是极有男德的,哪怕披着假身份,救人时也不得直接触碰他者肌肤,否则师尊那个占有欲,不高兴了怎么办。
“这里是?你又是谁……”女弟子年纪还小,颇有些迷迷糊糊,“呜……被抓走了,一定要告诉圣人,这里的阴私肮脏……”
她顿住了,仰起头,却看见黑衣红裙的漂亮夫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冷淡。
“什么阴私?不如和我说说看,指不定,还能让圣人知晓呢。”殷无极见她醒了,便也不再输送灵力,似笑非笑道。
距离他叛门已经过了几百年,当年唤他大师兄的小弟子们,若是修为未突破,现在也都该离世了。而新的这一批,他到底还是不认得的。
“……是漂亮姐姐。”她张大了嘴巴,感叹道。
“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了,傻兮兮的。”殷无极按了按眉心,忍住那股极为复杂的心绪,道,“你是儒门的弟子,对吧?联系门派,把此地发生的事情上报。”
“漂亮姐姐说得对。”少女连忙翻出通讯符,弯起眼眸,笑得甜甜的。
“……”这届徒孙怎么一个比一个傻。
他方才随手倒出些聚灵丹,胡诌说这是补品,叫其他人分给这里昏迷的修士,此时他们也断断续续苏醒了。
殷无极又道:“还有你们,能联系到宗门的,立马联系上,就说此地非法拘禁仙门弟子,仙门中疑有内鬼与南疆勾结。”
帝尊最知道什么是最敏感的罪名,最能引起仙门宗主的重视。
众弟子脸色纷纷大变,当即各显神通,尝试与宗门取得联系。
此时,殷无极注意到那名为三娘的拿刀女子,手中刀柄松了又紧,显然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有欺辱你的仇人?”红裙的谢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问道。
“是那个人,我不会忘记他的脸。”三娘用刀指向先前被众人撂倒,如今五花大绑的男子,本该轻柔的声音,因为仇恨而嘶哑。
“好,既然找到了仇人,合该以血还血。”魔君的行事方式向来我行我素,哪怕套着一层柔弱的外皮,他骨子里的血腥气还是与仙门格格不入。
他一脚踏上那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胸口,微微使力,然后笑着说:“去,来个人提桶冷水来,教他清醒清醒。”
冰水浇在他身上,那曾经把三娘拖出去侮辱取乐的男子,看着原先可怜无助,惊惶落泪如小鹿的女人,提着刀一步步靠近。
“不、放过我——女侠,饶命,不要……”他想要挣扎,但是踏在他胸口的漂亮美人,却有一双血腥冰冷的眼睛,哪怕是笑,也是森然。
那美貌昳丽,明媚动人的谢夫人微微笑着,似乎是在鼓励着她。
三娘本是原先过着平静生活的女子,此时却并未歇斯底里,她提起刀,毫不犹豫地扎穿了男人的胯/下。惨嚎声顿时响起。
在场的少年们皆是一凉,瑟瑟发抖。
三娘这刀落的干脆,脸上却带着微微的笑意,见了血,她却不觉得怕,只觉得畅快,“天道好轮回!”
“只是废了,还差点意思。”殷无极却笑着对她勾勾手指,顺手夺下男人的腰间乾坤囊,取出一把匕首,在他的五脏六腑处比划,“你知道,怎么让他死的更痛苦些吗?来,我教教你。”
“面对恃强凌弱者,就要用血告诉他一个刻骨铭心的事实——当他遇到比他更强的那个人时,他,才是那个弱者。”
第297章 不通情爱
青竹巷内, 暮春时节,雨声潺潺。
一名白衣书生站在洞开的家面前,秋水望穿, 也久等不到妻子的归来。
他逐一问过了街坊,众人皆说,没有看见佳人影踪。
见他这时才想起寻人, 甚至有人看不过眼, 痛心疾首地说了他几句,言:“市井鱼龙混杂,谢夫人又是位美人, 当然要好好守着, 哪有把她一个人扔在家中的?”
还有人劝他:“不如去报案吧,最近听说城北的人家也丢了女儿。”
白衣书生闻言,也并不反驳什么。他只是沉默地回到家中, 把青竹伞换成了剑,再度踏出了家门。
还没走出巷口,四面传来的流言就让他脚步一顿。
“小白脸也拿剑呢, 现在想起来去寻妻了, 该不会只有几下花架式吧?”
“还是谢夫人好, 无论是针线还是手艺, 皆是顶顶好的,为人也温柔和善。哪里像这小谢书生,不但性子冷清寡言,还不会疼人的,只会晚上回趟家,还得夫人什么都捧着,还端着一副架子, 什么家务都不帮着做,哪有这样对待发妻的?”
“就是如此,靠着一张俊脸勾到了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就以为高枕无忧了。才新婚燕尔,就动不动往外跑。现在夫人不见了,才着急了,照我说,指不定谢夫人是幡然醒悟,不伺候小白脸,和人跑了呢。”
说到这里,街坊纷纷附和,义愤填膺道:“跑得好。现在官府都提倡自由恋爱了,过不下去,就赶紧跑回家,别跟着这个没出息的男人。”
谢衍本就是顺便回来全一下剧本,顺便把魔君留下的痕迹除去,以免被人揭穿。却没料到,只是十来天,他的凡人身份形象已经跌到了谷底。
虽说这些猜测完全基于错误的信息,堪称荒唐,但谢衍却心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享受了殷别崖对他的好,却总是端着师尊的架子,委屈着他,却没有发现呢?
在过去的修真界,弟子尽孝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师尊的命令是绝对的。师门,视同君与臣,父与子,对于弟子的约束堪称严苛。
哪怕谢衍再宠着徒弟,也无法脱离这样的框架。弟子的出格行为,首先的责任方就是师尊,也永远是他来约束,为此,他也惩罚过殷无极。
修真者虽然寿数漫长,但是时代却是在转变的,谢衍既然要以法家理念匡正仙门,便是要以仙门之法,代替宗门之法、宗族之法,最该除去的,就是迂腐到几乎盲目的弟子规。
但他们千年师徒,相处方式早年便已经固定。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叛逆,但那也是大节方面的坚守。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层面,徒弟却总是事无巨细地操持着,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事事顺着他来,包容着他的桀骜与难伺候。
哪怕谢衍已经极力地克制着,正视他,更加敬重地对待与自己同样境界的魔君。
可他却又会在某些时刻陷入到虚假的戏中,被殷无极多变的性子带着走,陷入到他的节奏之中,在失速之时,暴露出一两点本性的控制欲。
“……这算什么,仗着他敬我做师尊,还是仗着他爱我?”谢衍再回头看了一眼院门虚掩,清贫却温馨的小家,好似在注视着离去的幻梦,有一瞬间的晃神。
“若我当真做了谁的道侣,恐怕是完全不合格吧。” 他叹息着,这股不必要的愁绪并不会影响他太久,他的漆眸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或者说,什么才是道侣意义上的“爱”?
这对于七情淡漠到近乎于无情天的圣人,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他对于早年的师徒相处仍然记忆分明,他清楚殷无极的喜好,了解他的习惯,能够东西他每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背后潜藏的情绪,这些是千年的陪伴带来的默契。
谢衍将他视为自己的,视为后继者与生命的延续,他们之间也有着旁人无法言说的特殊情谊,这是纠缠在一起,怎样也分割不开的生命牵绊。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爱那个孩子。所以,谢衍私底下并不拒绝殷无极的请求,他要什么,谢衍就肯给什么,只要他有。这样的疼宠与守护,确实惟妙惟肖,足以给殷无极类似爱情的感觉。
见到他家别崖高兴,在他面前越发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谢衍便愉快几分,觉得他这样尽心竭力的反馈也许足够抚平他的伤,教他过得更快乐。
而这样的“爱”又是该如何诠释?他残存的些许情感里面,当真还存有如“爱”这般剧烈的情绪吗?他不知道,从未学过,也大概无法学会。
谢衍垂眸,抚摸了一下山海剑上系着的穗子,是手工编织的,穿着一块精心打磨的玉钩,做工非常精致。
他用食指拂过,还能摸到他家别崖精心雕刻的字样,依稀是“岁岁平安”与“如意长生”。
他握紧了玉钩,却在这时又听到几句关于“谢夫人”美貌的赞叹,眸底陡然窜出一缕暗火。
虽然早已无法分辨,但这种感情是独一无二的,全然排他的。
就算是霸占又如何?他绝不容许他人觊觎。
*
仙门百家,已然成为了谢衍的心腹班子。只是一道圣人令,不出半日,几名宗主就到了云端城。陆续而来的,还有几名谢衍特地请来的朋友,其中便有最精于合欢道的芳华夫人。
期间,他们驾驭云舟时碰上了面,也在私底下猜测圣人紧急召见有何要事。而当他们在云端城的仙门驻地正厅见到圣人时,却发现他有些许不对劲。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觊觎吾的人。”谢衍长话短说,却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噗——”墨非快要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咳嗽了半天也没缓过来,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什、什么?您的人?圣人啊,哪来的您的人?”
谢衍早有说辞,平静道:“诸位也知晓儒门三劫,若是渡过情劫,实力还会再进一步。吾亦为探索通天之道者,入世历劫,尝试人间滋味,从而感悟大道,很怪异?”
“那位‘曾与美人桥上别’?”韩度还记得曾经流觞曲水时,他们从圣人口中掏出的些许逸闻,倒是真信了几分,“这都大几十年过去了……是那一位吗?”
“夫人没有什么修真资质,只得用天材地宝养着,保他一世平安。”却没成想,谢衍竟然点了头。“不过为了保护他,每过十余年就需要换个身份与住处。”
墨非没说话,不过他也清楚,以圣人在仙门花费的时间与心血,就算在俗世有一位夫人,对方恐怕也是得忍受夫君常年不在的苦楚。
“呀,这一趟是果真没有来错,”那一身金红色华美宫装的美妇人本是摆弄手指蔻丹,此时却饶有兴趣地扬起脖颈。
“妾身是听闻,有人染指我合欢道,祸害无辜凡人女子,才特意前来教训不长眼的小垃圾。”她笑道,“我没听错吧,居然有一天,天问先生的口中,也会蹦出‘情劫’这两个字?我还以为先生断情绝欲,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呢。”
“芳华夫人言重。”谢衍倒是十分坦然,魔君的身份不能暴露,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揭开其他身份以掩盖。
“吾虽然不近人情了些,但那也只是执掌仙门的所需。走进人间,我又如何不是一名寻常书生?经历情缘,得了一名合心意的夫人,体会几分红尘罢了。”
他说的虽是实话,却显出几分仙凡有别的距离感,有种难言的倨傲。
“是谁被你这个冷心冷肺的瞧上了?可真是倒霉。”芳华夫人蹙眉,显然是听着不爽,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地堵他。
“照妾身说啊,修到断情的修士,祸害同类也就罢了,圣人若是想要体会饮食男女之事,合欢宫里多的是姐妹愿意与圣人春风一度,您这纡尊降贵的,去俗世欺负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么?”她横谢衍一眼,薄唇轻启,“渣男。”
“……”谢衍无法反驳。
“展露几分神异,从指缝漏下点灵丹仙草,施舍些关怀,却教人家本该一世安稳的小美人做你的历劫工具。”芳华夫人将肩上的狐裘捋了捋,却是分毫不让,句句犀利道,“谢云霁,我就问你一句,儒门宗主夫人一位,对她虚位以待么?”
谢衍:“……”
虚位以待又如何?北渊唯一的帝君,权倾魔道,尊贵无匹,化作凡人做戏也就算了,又哪里会来做他的儒门宗主夫人。
“芳华夫人此言,重了。”韩度却不觉得有什么,他虽然也是极爱自家夫人,却又是明白爱情不能当饭吃,此时放下茶盏,“不能修炼,再用仙草延命,保持青春,寿命顶多到一百五十年。儒门宗主夫人之位,要么没有,有,也不能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凡人。”
“哼,男人啊。利益永远摆在爱情之前,无论嘴上说的多好听,都是骗人的。”芳华夫人抚了抚长发,她固然是谢衍推进整个仙门从保守走向开放的坚定支持者,却对他的清傲的作风颇有微词。
“你们这群文人,脑子都是迂腐得很,还不如那个死鬼。对我们合欢道女修而言,进阶发财死老公,可是三大喜事呢。”
“以圣人的能力,想要救出夫人并非难事,此时召集我等,又所为何事?”墨非虽然也吃了满嘴的瓜,但是他早就明白了一点,圣人的行事作风高深莫测,若是擅自揣测,极有可能南辕北辙。
“我给过夫人护身法宝,也知晓他的位置,暂时不必担心。”谢衍还有功夫召集他们,并非是发现夫人失踪的丈夫,而是冷静权衡利弊的仙门之首。
“此次事件中,我已收到儒门弟子的回报,中洲有势力与南疆勾结,我拟定以此为由发难。”谢衍道,“具体如何做局,尔等也应当知晓。”
“虽然涉及南疆,但是目前只掳走些许凡人和低阶弟子,此事可大可小,即便圣人要将此提为重案,有些关节是走不通的,会被压下来。”韩度这才恍然,“但若是被掳之人中恰好有您的人,仙首为此震怒,哪怕众人讳言,也是不会做半句反驳的。”
山头林立的仙门,彼此之间的隔阂甚深,想要彻查一件事,甚至牵带出重要势力,若没有合适的理由发难,即使是谢衍,也会被认为“排除异己”。
“既然是可重可轻之事,涉及到您,想要判重——”韩度道,“您要承担起个中责任与怨怼,甚至还会一定程度上波及名誉,可否?”
“无妨。机不可失。”谢衍阖目,身上的白衣却朴素的不像是圣人惯常着装,他甚至还轻轻抚着袖口略显稀疏的针脚,语气却淡漠,“此次就算不能一口气解决仙门骨鲠,也要教对方出一出血。”
芳华夫人正在吃樱桃果,听见男人们的计较,此时又弹了弹指甲,没趣地道:“真是个可怜妹妹,瞧这些男人,皆是拿你当工具的,却没有一个在乎你的感受。”
她又一抬眼,道,“照妾身说啊,圣人既然没那么在乎,便松手,送到我合欢宫来吧。凡人女子的花期那么短,再怎样延长,也只能有一百五十年,你既然除了些物质之外,什么都给不了,何必教她用一生等你回家。”
“松手?”寻常白衣的圣人闻言,却像是一潭静水被陡然激起波澜,他回过身,声音压抑而冰冷,“不可能。他不会离开。”
“自生到死,他必须永远待在吾的身边。”
最懂人心的女子翘起腿,让绫罗从白皙修长的小腿上滑下,妖娆而美貌。她舔了舔丹朱色的唇,才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被无条件爱着的男人,可悲的傲慢吗?”
第298章 大杀四方
月明星稀, 一辆被布牢牢笼罩着的马车驶入云端城外的山中。山路崎岖险峻,两名车夫皆压低斗笠,十分谨慎。
穿过夜色与浓雾, 一座深山大宅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似乎荒废许久,只有斑驳的朱墙才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马车停下后,车夫立即掏出证明身份的令牌, 向着虚空中展示。
“车留下, 人离开。”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着些许身着藏青色巫袍的人,声音意外的粗糙沙哑。“金子会放在老地方, 自己去取。”
马车夫忙不迭从马车上下来, 离开了。
为首的着深蓝色巫袍,银饰束发,身上别着的骨头装饰摇动着, 却不知是兽骨还是人骨。
祭司牵过马车,掀开一看,见里面是七名昏睡的少年少女, 姿容秀丽,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容貌我见犹怜, 楚楚动人,好似最昳丽的春光。
“这一批的货不错。”蓝袍祭司大悦,说道,“给他们多加一块金。”说罢,他又指了指那美貌最出众的女子,道,“把她送到大人那里去, 其余人先关进地牢。”
祭司的修为有元婴,在初入道的小修士眼中不可战胜。但是在装昏的帝尊眼中,这简直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小蚂蚁。
“杀了他倒是容易,若是断了链条,找不出背后隐藏的真正买家,便是白费周折了。”殷无极想罢,曲指一弹,在随他深入敌巢的几名仙道弟子身上放了一缕圣人灵气。
灵气来源,自然是他肋下的圣人灵骨。灵骨如他心头的一抹冰雪,不但保他神志清明,还教他还能自如转换魔气与灵气,当然,仅有一小部分。
殷无极要独入巢穴,寻到其中证据与药方。而这些仙门弟子身上也肩负任务,即是寻找到先前关押受害者的牢笼,并且带人逃跑。
而他没想到的是,刚刚一照面,他就有了特殊待遇,可以直通核心区域了。
马车上的人都是重金购来的,也不会在此时毁坏。不多时,他们便推来板车,把那些昏迷的仙门弟子横七竖八地堆上去,拉回了牢狱中。而“谢夫人”则是被单独分出,送往另一个地方。
魔君此番深入敌阵,扮猪吃老虎,当然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地躺着当个猎物。
在这时,儒门花样繁多的术法便起了作用,他随手折了一只纸人化为谢夫人模样,又拢了袖,懒洋洋地跟着他们走入洇湿的宅院中。
宅院表面并无异样,甚至多年没有人烟,庭院深深。
“此地是回魂地,四面属阴,阵眼应当在水。”
果不其然,殷无极跟随他们走到水井边,只见有人启动了机关,原本是水井的地方分出四方形的坑洞,露出一条幽深的隧道。
原来此地山体中空,这笼罩浓雾的宅院不过是入口之一,就算被发现,也会随时弃置。可见这群南疆巫族的狡兔三窟。
进入隧道,两名运送谢夫人的祭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浑然不知背后还优哉游哉地跟了个魔君。
“现在施药制出的炉鼎体质都不完美,试用时,修炼效率实在不高。而且,作为炉鼎,这些不过中人之姿,容貌没有大幅度的提升,自然卖不出高价。”
“……也是那群家伙挑剔,有人好美女,有人好娈童。自己没几斤几两,却叫着要什么绝色美人,轮得到他们吗?”年长祭司语气不耐,“要不是为了赚那笔灵石订单,我等一身巫族真传,又何必在这里当鼹鼠,窝在山中捣鼓。”
“没办法,咱们只是想挣点钱,又不想被圣人处刑……”年轻祭司缩了缩脑袋,道,“这可是脑袋搬家的活计,真要冒这么大风险?”
“我们是为了信仰!为了巫族!”年长祭司语气愤愤,“要不是挣快钱的法子都写在了仙门极刑上,我们也不至于冒着如此风险。”
“遥想过去,我们南疆灵石不多,就渡海来仙门找洞天小世界,最好是未开发过的那种,只要寻到,能搬出不少灵矿与法宝。现在可好了,洞天小世界都禁止外来者擅入了,一切都变成了仙门公有资源,我们连口汤都没得喝,可不是得找点别的法子?”
“这几百年里,一切都变化太大了。”年长祭司拍了拍年轻者的肩膀,用一种古怪的神色道,“仙门、魔洲……这换做过去,你信这两家也能放下干戈?如今,南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我等作为忠实的信徒,当然要努力筹钱,想明白了?干活吧。”
“明白了。”年轻祭司看了一眼自己抬着的少女,墨发朱唇,仅仅是昏迷着,就有一股流动的昳丽。而他咽了下口水,又收回视线,“这个材料,长的够标志,要是能够卖出好价钱,指不定抵咱们一批货呢,而且还可以向买家证明——我们并不是做不出好炉鼎的!”
“嗤,也知道自己是在仙门地界偷鸡摸狗呀?”若是过去的无涯君,只要被他找到老巢,那就是被上门一锅端的待遇,反正他捅娄子也有师尊兜着。
而如今的魔君,虽然唇边含笑,却是冷冷地撩起绯眸,看向不远处的青绿色微光。
他们抵达药炉了。
进入炼药室,一股刺鼻难闻的腐臭气味便弥散开,但若是久闻,又能觉得这股气味无比的芬芳,令人疯狂。
殷无极早年在仙门时接触南疆事务较多,此时便认出,那是噬魂花的特征。这是以尸块养出的花,是南疆提炼媚毒的必备药材。
炼药室内的祭司们各司其职,一人掌一炉。炼药台上,已经有几名昏厥过去的少年,他们浑身赤/裸,原本只在手臂上的青紫色蛊丝已经蔓延至胸膛与四肢,好似有活物在皮下动着,打通他们的每一寸灵脉。
对于凡人而言,他们的灵脉堵塞,没有才能终生不得修仙。但是南疆蛊术却能后天做到常人不能及的事情,例如打通灵脉,更改体质等。
但是,这毫无疑问是竭泽而渔,是以透支生命力为代价。
“带过来了?这么漂亮,可惜是个凡人。先扔下药炉洗洗经脉。”
在大门处见过的蓝袍祭司也是一名执炉者,与他相近的还有十二人,而首座的则是一名红袍祭司,等级显然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
“没有紫袍的,顶多就是个合体期。解决起来,一瞬间便够了,但是要让仙门看不破,倒是有些难度……”
帝尊的隐匿之法绝妙,他先从这相当宏伟的药炉边绕了一圈,又确认了药物是他们使用的那一款,心中大致有数后,又淡然地看着化为“谢夫人”模样的纸人被丢下药炉。
“奇怪,怎么半点灵窍都没有,也产生不了一丝灵气……这简直不是人。”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稍安勿躁,诸位,我来看看。”红袍祭司走到主药炉之前,想要看向深紫色的药汤里浸泡着的少女,却看见药汤中只有一张浸透了药物的薄薄纸片。“这、这偷天换日之法,到底是谁!”
“不要动。”殷无极的左手戴着隔绝万物的天蚕丝手套,才掐住了红袍祭司的脖颈。他没带半点犹豫,直接施展了搜魂术,让对方的眼神瞬间呆滞下来。
南疆咒术与毒物甚多,虽然他自信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到他,却是嫌脏,毕竟那些药物虽然毒性不大,但知道炼制方式能恶心死。
“高祭司!”十二名蓝衣祭司,与在场的若干小卒皆是看向高台上站着的玄袍男人。
他长发束冠,广袖玄衣,通身的尊贵气度,却有一张与那刚刚被扔进炉子的少女格外神似的昳丽容貌,而此时仰望时,却又不见半点无害,只有近乎神的漠然。
他威严起来的时候,在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着。
“哦?原来是这几个老东西,纵着家中不成气候的小鬼,我大致清楚了。”搜魂术的信息涌入,殷无极略略侧眸,半张脸却隐没在黑暗中,近乎战栗的恐怖。
“尔等在南疆巫族中,也能够得上一个小氏族,今日却出卖一身蛊术,为昔年最憎恨的仙门炼制炉鼎……真是胆大包天,一个敢买,一个便敢制,有趣有趣。”
殷无极将搜魂所得存到夜明珠中,打算当做礼物穿起来送给师尊。他心中满意,便随意一挥袖,那些陷入不可名状恐惧的祭司,转瞬间,灰飞烟灭!
“再取一点原始的药剂。”殷无极撩起袖子,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乾坤瓶,随手用灵气提取出些药物封在瓶中。
只要有原始药物,以谢衍麾下医宗、药王谷的能力,这些被药物侵染的可怜人或许还有可能有救。
搞定一切,殷无极左手仍戴着手套,拎着红袍祭司的后领,一步一步把痴傻如废人的祭司拖下台阶,教他用身体磕碰着不平整的台阶。但这对于皮糙肉厚的修士来说不疼不痒。
继而,他像是丢弃大型垃圾那样,随意把他扔在了备用药炉里,随手给木柴点着了火。
红袍祭司慢慢沉底,吐出了几个泡泡,大型药炉却在渐渐冒烟。
“合体期的家伙,洗个热水澡死不了的。”殷无极把他丢进去就懒得管了。“至于这药物有什么影响,用自己的身体体会一下吧,说不定,过一阵就有什么奇妙的变化呢?”
再说,他扮演的是柔弱可怜的谢夫人,就算这家伙被煮死了,也可能是一不小心脚滑,自己掉进去的嘛,和他可没有关系。
他又耐着性子逐一逛过这些药炉,发现其中的部分技术十分新奇,甚至还摸走了一个未装药剂的备用炉子,打算回去拆解研究一下。
先扫完尾,他又往前走去,发现那隧道通往的并非他所想的山中,而是一个木质的大型塔状建筑,藏于山中洞天,极是不易找。
炼药室的剧变只是瞬息之间,殷无极看向那环形的楼梯,拂衣振袖,懒洋洋地登上第一层阶梯,“原来还有啊,那就杀穿吧。”
最是轻描淡写,却又最狂傲不羁。
魔道君王赫赫之名,总是在暴与慈中轮转。而他本人却未置可否,只是从袖中抽出无涯剑,微微旋身,环佩叮咚,帝冠玉容,那一身绝代帝王的风范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
此时,“谢夫人”那般娇贵美丽的画皮,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血与火中诞生的魔,那如潮水般蜂拥而下的南疆祭司,正操纵骨笛,试图挡住他上塔的步伐,却又被他堵住了唯一的生路,皆是倒在了他经过的阶梯上。
而他,却是完全没有用魔气,只凭一点灵气与剑技。
“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殷无极还在谢衍座下时,去南疆时虽有妖族帮衬,但还是吃过不少苦头,而如今他像是斩草芥一般,一茬又一茬地割去他们的生命,兴致却仍是缺缺的,“就没有些新奇的法子吗?”
塔的地下是腥臭阴暗的炼药之所,越是往上,越是别有洞天。
奢华软红,纸醉金迷。这群南疆巫人为了敛财,竟然还在驻地搞起了拍卖模式,炉鼎按照美貌、修为、等级明码标价。
对于做失败、无法帮助人大幅度涨修为的炉鼎,甚至还被迫做皮肉生意,身价自然是按照提升修为幅度来算,几乎没有逃离的可能。
在殷无极杀光了下层所有的拦路者时,走入上层,却是化作了玄裳红裙的谢夫人模样。
哪怕杀了一路,他的身上也没有半点鲜血,依旧干净的像是初雪。而这样柔弱而昳丽,宛如菟丝子的美人,却是轻轻巧巧地握着一把看不清形制的剑,手腕旋动时,剑光如花儿般盛放,飞起的却是血花。
面带微笑的美人抚了抚落下鬓角的长发,温柔而贤惠的模样,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但他朱唇轻启,却是惊碎了这纸醉金迷的幻梦。
“被人带离家中,掳至此处者,走我背后的这条路。”他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人,有少年亦有少女,在被强者盘剥美貌与青春的时候,弱者如同草芥。“不要怕,其他人谁敢动一下,阻拦你们半步——就全杀了。”
说罢,他只是随手一挥,便将三脚猫的仙术斩落。
在弱者面前称王称霸,自恃强者的世家子弟,此时像是耗子见了猫,纷纷倒退两步,“哪里来的疯女人,杀了她,杀了她!”
一向如此没用。殷无极嗤笑,若是天赋卓绝、修为出众,还需要借助家族势力,四面八方地购买炉鼎?
“把人当做器物,随意掳掠、改造、使用……”他歪了歪头,笑着试过剑锋,剑光是秋水,眸瞳仍是秋水,美人如玉剑如虹。却是近乎毁灭的恐怖。
“我不喜欢,圣人也不喜欢,所以,请你们去死。”
在最后一名受害者撤离之后,他背后的生路腾地一声燃起大火。
那柔弱动人的谢夫人,此时却步步逼近,宛如遮天蔽日的阴影。而其他世家子弟,被威压震的站不起身,却甚至感受不到这是大能的气场。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界传来一声厉喝:“圣人南巡到此,尔等束手就擒!”
殷无极:“……”来得太快了。
他迅速把剑收回鞘中,又回头看了一眼熊熊大火,疾步走到塔楼唯一可以看见外界的窗前,推开一看,却见楼下站着的便是一身白衣的圣人,身姿如仙人临江,背后尽是他的仙门心腹,阵仗比仙门天塌了还大。
殷无极又看了一眼那些满脑肠肥的世家子弟,知晓此时杀了他们,反倒无法让谢衍捏住对方背后势力的七寸。
“就放你们再活两日。”他的口气,尊贵的像是施舍。
然后,那剽悍到直接杀穿塔楼的谢夫人匆忙扯散了自己的长发,甚至还抹了点血在衣角和肩头的衣料处,随即调整角度,让自己的侧影变得更加楚楚可怜,饱受欺负,甚至还含着哭腔,向楼下娇弱地唤了一声:“夫君~”
世家子弟目瞪口呆:“……”完全被雷麻了。
楼下的圣人抬眼望去,目光霍然如电,却看见美人倚楼,火海临近,仿佛随时要被背后的豺狼虎豹逼迫到香消玉殒。
韩度、墨非一个趔趄,差点被这声“夫君”吓死,“救命,完全不能联想到圣人身上,太肉麻了。”
顶着谢夫人的马甲就得演到最极致,殷无极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笑着展开大袖,裙摆在火势与烈风中飘扬,好似浴火展翅的凤凰。
“夫君,我若是跳下去,你可要接住我啊。”
说罢,殷无极后退两步,向后一倒,如鸟儿从高塔坠落。
第299章 人间花火
谢夫人从高楼坠下的那一刻, 迤逦的红裙拖曳着滚烫烟霞,仿佛凤凰的尾羽。
这让这目睹之人不禁感叹,这样的金红华彩, 在凡人短暂的生命里,是一生只绽放一次的放肆花火,又是流星划过天边, 短暂而易逝的美丽。
身如在重峰之巅, 似寒山深雪的圣人,此时却毫不犹豫地掷下手中山海剑。剑被主人弃置,不满鸣叫, 却唤不回主人半点关注。
再一瞬, 谢衍已经站在落点处,向天空伸出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坠落的凤凰。他还旋身, 以巧劲卸去力道,教万丈烟霞从容入他怀。
白衣与红裙纠葛,天然般配。
若是忽视身份, 只做一对凡人眷侣, 倒是佳偶天成。
披着精美画皮的帝尊搞出惊心动魄的场面, 却当着仙门众的面, 理所当然地伸出手臂,环住谢衍的脖颈,窝在他怀中。
他变化的这副面貌,完全是照着柔弱纤美捏的,与他的本相两个风格,哪怕有少许五官上的相似,也只会让人觉得巧合。
更何况, 谢衍不欲教任何人瞧见他的模样,横抱的时候,抬手以儒袍大袖挡住他出众的容色,教人雾里看花,只能见到谢夫人散如花瓣的裙裾,摇晃的绣鞋,与他套着金钏的白皙玉臂,纤弱如经不起风雨的菟丝子。
如果不知道这位谢夫人做了什么,他们兴许真的会这样先入为主。
先不论这快要被杀穿的塔楼是谁做的,光是看谢夫人敢毫不犹豫地跳楼,便知晓是个狠人。
“卿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往下跳?”谢衍拍了拍他的脊背,询问的口气,虽是寻常的云淡风轻,但是个人都能听出个中温柔,“就不怕我接不住你?”
“夫君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殷无极活灵活现地演绎着他的剧本,楚楚可怜地嘤了一声,语气茶到了天边,“吓死了,要是夫君晚来一点,人家可能就被坏蛋杀掉啦。”他掐着嗓子,声调软,好似能滴出水来。
“……谁要杀你?”谢衍声音略略一沉,目光深黯。
“还在那里呢。”殷无极伸出手指,指了指还燃烧着烈火的塔顶。
那火并非他的本命魔火,只是随手从药炉里取的火种,封住顶层那群废物世家子弟的逃生之路还是绰绰有余,大可以等到仙门来人时,来一个瓮中捉鳖。他倒是不担心对方跑了,若是他们的修为值得称道,还哪里会选择来剥削炉鼎呢?
从空中御剑?外面包围的仙门执法弟子又不是吃干饭的,早早就在塔附近布下术法,封了传送法门,只等着出来一个逮一个了。
“圣人,山海剑……”韩度看了看谢衍,见他侧脸柔和下来,甚至还低头,非常专注地听着怀中夫人对他耳语。这种三观尽碎的场面,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雷麻了。
仙门之首不离身的长剑斜入地面,圣人却看都未看一眼,还抱着他的人间情缘低声哄着什么,口吻是他们都未曾听过的柔和。
“这些人都是夫君的追随者?”韩度又一个激灵,听见那位夫人娇娇柔柔地问,“虽然我知道夫君很厉害,但到底是什么身份呀,现在我不问,但是回家要说给我听哦。”
“……嗯,安顿下来,说给你听。”谢衍并不是个甜言蜜语的性格,但哄起徒弟来总是相当有耐心的。“我抓了人,待你歇下来去认认,是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出气。”
“真的吗?不会给夫君添麻烦吧。”他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不会。”谢衍低头,仿佛圣贤垂眸,但那俯瞰众生的慈悲相,却在触及他的眼睛时有着微妙的变化,好似是活了,有了些人味来,“夫人说的都对。”
“真的吗?我要是胡乱指认怎么办?”
“都对。”谢衍的语气理所当然,“不对也对。”
韩度:“……”
昏聩,昏聩啊!圣人!
谢衍身形清瘦,像个弱质书生,但剑斩山海的男人抱个化作女相的弟子,并不会有任何问题。
此次带来的大能与执法弟子皆是心腹,不会去外头瞎说,谢衍更是无所顾忌,揽着他不撒手,倒是一对恩爱夫妻模样。
可私底下,殷无极从袖中取出搜魂后储存信息的珠子,又把原药剂、涉及南疆的文书统统塞给他,谢衍不动声色地接了。
看似是耳鬓厮磨,互诉衷肠,实则交流时,却是全然冷静的。
殷无极耳语道:“我接管了云端城的地下牢狱后,把凡人留在那里了,只给过一到两次药,侵蚀不算严重,若是能救,圣人尽量救一下。”
谢衍偏头,感觉到他的呼吸,耳根子微热,道:”看见你留下的状纸了。”
殷无极又笑着咬了咬他的耳垂:“印了三十来个手印呢,特事特办,人证物证皆在,还被抓现行,够开明镜堂了吧。”
“够的。”谢衍觉得他平白往自己耳里吹气,怪不老实的,语气无奈,“帝尊说要惹事,还真是惊心动魄。一路上无论凡人修士,皆对你心服口服,听一名凡人驱策……”
“连那几个儒门弟子,都说是一时上头才听了你的计划,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算什么,基本操作而已。”殷无极似笑非笑,“您可别忘了,我在魔洲起家,是搞什么出身的?”
这一路追过来,谢衍实打实地看见了他的统帅能力,足够惊才艳绝。
帝尊深谙如何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哪怕是十几个孱弱的凡人,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掘他们的长处,把握他们的心理,找到统合他们的共同目标,将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
他看似乱来,放肆而任性,但是计划却又井井有条,有着明确目的与冷静考量。同时,他还给谢衍留下了足够的线索,让仙门以最短的时间追踪至此,且每个环节十分有说服力。
这样炉火纯青的拿捏,过分,却又不过火。帝尊的心计可见一斑。
墨非刚才在安排墨家门徒顺着塔楼的楼梯去灭火,把被困在顶层的世家子弟抓下来。如今才收拾好残局,正在搜罗证据环节,不需要他盯着了。
他好容易闲下来,才走近,又听见谢夫人那婉转的江南软语,道:“夫君还要忙多久呀,不是说这次要多陪陪我吗?好几年才能见您回一趟家,这才陪了我十多天,难道您又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
芳华夫人身侧有两名合欢宫弟子替她打扇,此时听见,在谢衍背后很明显地冷笑一声。
“有什么离不得的,妹妹。”芳华夫人撩起裙子,款款地走到他身侧,着实赞叹了一番他的风流身段,“男人呀,就是不靠谱,哪怕是天问先生这样看着高洁的,也逃不了那劣根性……”
“芳华。”谢衍不欲教她说出更离谱的,语气沉了沉。倒也不是真的怕了她,是怕她胡乱说些什么,教殷无极知道他诓骗仙门心腹时用的理由。
“着急啦?那就给圣人面子,不说了。”芳华夫人故意加重了圣人二字,“妹妹,你家夫君可是仙门之主,在整个五洲十三岛,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呢。”
点了火,她才吃吃一笑,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圣人?”果不其然,在芳华夫人转身的时候,她听见了那个娇娇的声音轻颤着,好似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惶然。
“夫君,那位夫人骗我的吧?你、您是圣人……?”
“……”坏了,徒弟又找到新剧本了。
*
从云端城的凡人失踪案切入,向深处彻查,一条完整的利益链彻底展现在他们面前。
由于从找到端倪到彻查的速度极快,又是从低处寻起,上级的链条还未来得及切割,被直接扯出了大半。
被抓现行的,是当时刚好在塔中的世家子弟。虽说他们个人修为都微末,但背后的世家可不简单,加上他们呼朋引伴,零零总总,扯了七家下水。
这种重案由圣人督办,立志以法治天下的法家宗主韩度分管此事,负责明镜堂常规运转的执法弟子更是不断提审,询问证人,逼问南疆人的目的,核验查禁的药物,忙得不可开交。
云端城的明面上毫无波澜,暗地里却翻了天。
一场大彻查如风暴袭来,更是有传言,此次绝不可能轻易压下去,因为这些不长眼的在太岁的头上动土,竟然把手伸到了圣人身边。而具体内容,圣人心腹却少有透露,整个仙门猜什么的都有。
“谁知道那个圣人谢衍,背地里还有段红尘缘分。”某知名不具的长老快要把胡须捋断了,“没利益冲突的时候,圣人就无情成那样,谁说话也不好使,现在惹了他,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假的吧,圣人谢衍?说绑了他徒弟还靠谱些……”
“一个在北渊魔洲,两个养在微茫山上,能是哪个?不靠谱。”
类似的猜测还有很多,但是都无法自圆其说。
而绯闻轶事中的主人公,现在正好整以暇地住在云端城的仙门驻地里,作为儒道大城,圣人势力中最为鼎盛之地,这里自然有圣人别院。
谢衍好清净,所以别院本是以屏风与竹帘隔断。
但此时魔君披着谢夫人的马甲,身份尚不能暴露,正好借着女眷不愿见人的理由,挂起了深红色的纱幔,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韩度拢着袖,看着被自家夫人拒之门外的白衣圣人,见他衣上清寒,身形笔直,显然是在风露中肃立许久,却没有被允许进门。
一时间,韩度露出了“竟然如此我不是在做梦吧”,与“圣人也会怕老婆”的微妙神情。
“在下想拜访谢夫人,有几项证据需要夫人确认。”
“……他不见客。”
“那,圣人也进不去?”
“……”
第300章 情人博弈
许久后, 谢衍才得了一句轻轻柔柔的“进来吧”,声音酥入骨髓。
圣人撩起衣袍,如云中孤鹤傲然, 又理了理袖摆, 确保自己气度潇洒, 毫无瑕疵,才瞥了一眼韩度,平淡道:“他不见外客,你想问什么,写下来递进去。”
虽说他并未言明, 但那股极为微妙的占有情绪,让韩度还是捂着腮帮子,觉得自己酸倒牙了:“不是吧, 修真界早就不是以前了, 哪有什么女眷不见客的传统。”
“您护的这样死,何必呢?就我们几个,见一面, 解一解好奇心,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够让圣人流连……也是不行?”
谢衍当然不肯:“他并非仙门中人, 自然不必参与到仙门是非中。”
说罢, 他欲推门, 却被韩度拦下。
“圣人之意,是打算将夫人护在凡间, 不教我们得知真实身份。”韩度原本是带着笑模样,此时却不笑了,“恕在下直言,您认为, 在谢夫人的身份已经隐秘流传出去的当今,这个办法还管用吗?您还要将夫人一个人放在俗世?”
谢衍没有正面作答,只是道:“这是我与夫人的事情,韩先生多言了。”
帝尊来仙门本就是极隐秘的事,他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有求于他。此时顺势帮一把,也属于投桃报李。谢夫人本就是个假身份,用不下去,不用便是。
韩度见谢衍不愿深谈,于是也点到为止,笑道:“圣人自有考量,并不需要在下多嘴。晚些时候,在下会与墨宗主前来,给出后续处理的方案,请您定夺。”
说罢,他隔着门看向那隐约的窈窕倩影,心中叹息:圣人顾忌也有道理,毕竟今日狠狠削了几个气焰煊赫的世家面子,未来还指不定教他们掉几块肉。谢夫人的身份,实属在风口浪尖,低调、模糊处理是最好的。
再者,圣人无情,入世体验红尘,能给出的也只是凡人范畴的衣食无忧,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这样凡人奢望而不可得的东西,于圣人也不过指缝漏下好处,还要得到之人不得贪心,只得永远依附他、仰望他,以及,不能奢望他的爱。
韩度的感叹,颇带有几分士大夫高高在上的揣测意味。
但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却听到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那个轻柔的声音,但言语却阴阳怪气,让韩度倒抽一口气。
“您成天和我说,修真艰险,事务缠身,回不了家。我得了您的关切与保护,该体贴您的忙碌,应该善解人意,于是毫无怨言,几年、几十年地等您回来。”
“您每次回来陪我一阵,我都好高兴,觉得夫君最爱我了,于是更加用心扮演贤良淑德的妻,盼着您能够停停步,怜惜我,为我多留一阵。虽然不敢多求,但总是会贪心,想说不定有一日,您愿意让我见光,我不必隐姓埋名,如无根的浮萍漂流……”
“谁料想,您原来是圣人,原来您什么都知道,原来您什么都拥有,只是不愿意。”
“……”谢衍被他的剧本震撼了,一时失语。
“谢云霁,咱俩和离。”谢夫人的声音中,仿佛有种压抑隐忍的悲愤,甚至带着哭腔,“在你不要我之前,我可以先不要你!反正我是累赘,我自己走,碍不着你。”
“胡说什么,这种话也乱说。”谢衍哪怕知道是做戏,但还是脸色一沉,眼眸暗的快要滴出墨汁来。“你还想到哪里去?”
他推门反锁,一气呵成。大门重重地关在韩度面前。
“什么情况?”韩度目瞪口呆,自己误入了圣人被甩现场,恐怕是不妙了。“我还是快溜吧……”
下一刻,韩度就隔着窗户纸,眼睁睁地看着圣人用力揽住夫人的肩膀,把他霸道地锁到怀里,比浑然没有平日淡泊飘逸的风度。
“谢云霁,骗子!”谢夫人挣扎不成,只得泫然泪泣,“我坠落时,夫君还不如别接住我,教我死了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不是被您骗,就是被您弃了,丢在一边,几十年不闻不问……”
谢衍被小徒弟一顿控诉,一时招架不住,完全懵了。
随即他回过味来,这是在含沙射影啊!不但在控诉他登圣后忙得甚少管他,殷无极又叛逆,两人关系逐渐僵硬的时日,又在暗指他在断绝师徒关系时,将他丢在魔洲五十年,不闻不问的过去。
谢衍后来才发觉,当时的他寡情到非人的程度,在圣人境早期,他还是未能避免被境界所驾驭,自以为的关怀与铺路,在殷别崖的眼里则是忽视与冷待。
“是我错了。”面对这样的翻旧账,谢衍已经娴熟地掌握了哄他的技巧,道歉的速度极快,一边把化作谢夫人的小徒弟塞到怀里,揉着他的脑后,一边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睫,声音带上些温情的意味,“别哭,也别提离开……”
在他少时,师尊最爱揉着他后脑的软发,把他按在怀里抱着。而后来,吻却又让他们的举动增添几分情人的旖旎滋味。
他本以为,按照谢云霁的清傲性子,会斥他胡闹,或者是无奈,顶多顺势说些什么不许他离开的话,配合着、纵容着他,说些他爱听的话。
而现在谢衍肯向他道歉,殷无极反而在剧本的下一步卡住了。
等会儿,他要怎么折磨师尊来着,忘记了……
“……和、和离,我才不要把余生都赔在一个不回家的男人身上,我去改嫁,对,改嫁……”半晌可疑的沉默后,谢夫人如梦方醒,又开始推拒。
但谢衍的怀抱带着清寒的冷香,他拒绝的也不太认真,甚至有些欲拒还应的味道。
他慢慢找到感觉,开始绘声绘色道:“谢云霁,你放开我!你走你的长生大道,我走我生死轮回,反正我也只是个你养着逗闷子的玩意儿,两不相见不行吗,呜……你放我走,我保证死在外面,不教你烦心……”
比起先前在庙中设的局,在谢衍面前的作天作地的殷无极,正在极为动情地演绎着他新编的本子。方才被谢衍冷不伶仃打乱了节奏,卡了壳,他甚至还悄悄瞄了一眼手中的小抄,明显极了,教谢衍全看了个明白。
虽然知道帝尊是在演绎谢夫人的角色,越是形象,他的身份越不容易被揭穿。甚至,他还有些占着圣人身侧的位子,不教人觊觎的意思。
明明显显是假的。真正的帝尊,热情且百折不挠,给点阳光就灿烂,缠着他死活不松手。偶有几次闹的厉害,只要谢衍转身哄一哄,他又会跟上来,是怎么也赶不走的。
殷无极看着毫无异常,但以他敏感激烈的性子,到底经历了多少的孤独与心伤,谢衍只要一想,便觉得心疼。
见谢衍半天不说话,神情没什么波澜,殷无极拿不准他在想什么,给他使眼色,示意门外还有在吃瓜的,得打发走。
有些东西,这样一个假身份都能轻易得到,但是帝尊偏偏不能。
所以,小狗宁可在他洁白无瑕的名声上撒欢,印上一连串的梅花印。仅是这样程度的纵容,极为有限的给予,他就会快乐,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狗,却分毫不觉得自己可怜。
“来。”谢衍看着无波无澜,实际上早就看着他神游了,见他又活灵活现地表现了一番发疯文学,他只是伸手,掌心向上,显然是在等他的反应。
“……什么意思?”扮作谢夫人深入仙门的帝尊抬起眸,看着面前如孤鹤飘逸,如云中君清傲高洁的青年,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让他莫名有些发憷。
殷无极本能地伸了手搭上去,被他一把牵住,却还没忘记时时保持人设,轻声轻气地道,“……谢云霁,你说明白嘛,欸,别拉我走……您要做什么呀。”
谢衍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牵着他走进内室,并且随手布下一个结界,隔绝了所有。
“……”韩度勇敢地站在吃瓜第一线,此时的三观已经碎完了。他见结界都落下来了,也知道热闹也只能看到这里了。
先是圣人怕老婆,又是闹和离,到最后,夫人被圣人抱走了,从前厅吵到内室。这瓜如果再吃下去,他恐怕就得被圣人山海剑砍死了。
处于圣人结界内,帝尊没了干扰,当然也不必保持这精细的画皮。
但谢夫人这层马甲,又像是他的保护色,可以荒唐又任性地说些平日里说不了的话。此时独处,他也不欲脱下画皮,直面谢衍。或者说,是不敢。
“圣人生气了?”殷无极站在他面前,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像是被老师抓包的学生。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辨不清他的喜怒,正如面对着看似平静,实则涌动无数漩涡的深潭。
谢衍却是穿过屏风,撩起纱幔,坐于矮榻茶案边。
他先给自己斟了茶,已是半冷,却也浇不灭那无名火。他又从矮榻上摸出帝尊百无聊赖时学的绣样子,是花鸟图,绘样子的时候倒是飘逸灵动,可惜针脚实在是拙劣,与他这两日常穿的白衣针法一模一样。
殷无极不知深浅,却又心思谨慎,不敢过火,于是决定按兵不动,“……我表现的太过分了?教您在旁人面前失了威严?”
大抵是如此了。师尊性子沉寂,虽然宠他,纵着他闹的天翻地覆,平白多了不少后续要收拾,往后谢夫人不见了,还得师尊来收尾。
“坐。”谢衍的声音清冷。哪怕语气只是陈述,但他的地位摆在这里,都像是命令。
越是平静,越是事儿大。殷无极一个激灵,也不多啰嗦,也端坐到他对面。二人中间隔着一张茶案,女装的裙摆与丝缎像是花一样散在矮榻上。
不是他不想变回来,这这模样好歹柔弱些,谢云霁就算发火,也不至于真和他较劲吧。
“没叫你坐那儿。”谢衍看着他紧张的模样,觉得帝尊这骄人的性子,看似恣狂放肆,在他面前却乖巧的不行。
于是,他拍了一下身侧的位子,侧眸看向他,语气淡淡,“过来。”
嗯?看上去并不是生气。帝尊他又行了。
方才正襟危坐的君王,立即坐到了白衣圣人身侧。原本坚韧又挺拔如青松的身子骨,此时却化为逐流的水,缠绵的枝蔓,双手扶着他的膝与腰背,依靠着他的肩,亲亲密密地缠上来。
“若是弟子做错了什么,师尊尽管罚我。”殷无极用下颌蹭了蹭师尊的白衣,手指却勾上他柔滑的长发,绕了一个圈。“……您若是不给我划红线,我会越来越放肆的。”
他固然偶尔会钻牛角尖,犯些幼稚的错误。但帝尊近日的表现,看似疯狂,实则都是拿捏着度的,甚至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策略,不断计算着师尊的承受度,博他的欢心,讨他的爱怜,却又把事态控制在可以解决的程度。
在北渊历练出来的帝王,心思早就堪比蜂窝煤。
当他再不要脸些,时进时退,端的起姿态,放得下身段,进可当他的知己好友,退可做他的漂亮情人,圣人都禁不住这般勾缠。
“没说你错了。”谢衍好似一座巍峨的雪山,远远看去,千里冰封,却也不能教烈火这般日夜地在他身侧烧。毕竟,他本性并非古井与冰雪,也曾有过放肆如风的岁月。
“错的是为师。”
“啊?”
端然清冷的圣贤,断情绝欲的圣人,无论是怎样的倾城形貌,他也不该为之动容半点。
但是他却抬起手臂,自然而然地将倚靠在他侧肩上的帝尊揽住,原本紧绷的背也微微放松,不再强求自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锋刃。
“别崖,我是不是让你伤心过很多回?”谢衍问他的时候,是温柔的,甚至带着几分自省的意味,“特别坏?特别无情……嗯,还骗过你,恨我么?”
谢衍其实也意识到神性与人性的冲突,登圣后的情感稀薄,这样骤然的转变,他自己或许从未感觉,但对于殷无极而言,或许是他痛苦的开端。
殷无极顿了顿,见他似乎是认真的,半晌没有作答。
而谢衍似乎也不需要他确定的答复,而是轻轻抚着他的脊骨,像是疼爱从他骨肉中落下的孩子,说道:“过去,为师自负于世上没有吾不可解决的事情,不与你商讨,却总是这样替你拿主意……”
“师尊这是在反省吗?”殷无极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深意,心中惊奇,却是失笑道,“千年已矣,您已经做的足够好,有什么可以道歉的?”
“为师性格还不好,很恼人吧?”谢衍揉揉他后脑的软发,让乖乖的小狗窝在他怀里,像是抱着温暖而不灼人的一团火。“追着我跑,是不是很累?”
“……不会。”
“会不会太强硬,待你不够好?”谢衍又问。“别崖还有没有想要的,多提提要求。若是心里有埋怨,不必借着戏说,可以直接说给我听。”
“……”
谢衍既然已经打算与殷无极保持着地下关系,便是不打算改主意。但对于他而言,维系师徒关系是惯性所致,是他的舒适区。可是情人关系实在太过莫测,是一扇从未开启的门,他还有许多许多要学。
而这段帝尊化身“谢夫人”的插曲,将他们相处的畸形完全暴露了出来,周围人的评价,皆是他对不起殷别崖。
此时,他知了错,必须要改。
“……有些地方,作为情人,我确实做的不够好。”谢衍非常郑重地拿出解决问题的态度,与他逐一分析,“今日与别崖坐下深谈,把一些你觉得不够舒服的地方,都告诉我,我会纠正。若是过往有何心结,尽管说来,我……”
“您会改吗?”殷无极笑吟吟道,“不是我说呀,您这个性格,最是追求完美无瑕。有时候,甚至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当然也会犯错,发现自己当真错了,也会改正。”圣人高居顶峰,在情这片空白的领域,他也是一无所知。更别说,弄清楚怎样才能够回应出殷无极向他索要的东西。
“如果我做错了,别憋在心里,坐下谈心也好,与我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都行。”
当谢衍拿出了研究最难懂的书姿态,试图去研究让他万分不解的情时。他越是头疼,越是费解,越是手足无措,在殷无极的眼中,越是吸引人。
他完美的师尊,终于也出现了一点不够完美的地方。只要他持之以恒地敲开他的心门,往深潭下丢下沸石,古井无波的圣人,原来是应付不来的。
他终于遇到了无法体悟,全然陌生,也完全解不开的结。
在情这个领域,无所不能的谢云霁也会向他低头,为他折腰。在至死不休的纠缠与对弈中,圣人也会承认他的败北。
帝尊盘膝支颐,脸上带着笑,端详着他的师尊,赤眸中的烈火好似要溢出来,足以将猎物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