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月夜私会
时人有幸, 目睹两位至尊同时降临的盛景,必道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若是后世有言, 则不会将魔君比为初升之日,将圣人拟做弦月将满。
青史一笔,会将此记载为:高悬日月, 千年齐光。日升月落, 王不见王。
而此时的他们,还未曾落到那王不见王的一步。
帝尊抵达飞云阁时正值傍晚,听闻圣人已至, 如今正住在东南处的皎月别院。而他应住的曜日别院, 与圣人住处完全在对角线上,处于西北侧。
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此间主人害怕两位仙魔至尊在这飞云阁内打起来, 让他的亭台楼阁彻底报废。
殷无极听闻这般安排,并无甚异议,只是隔着水岸, 瞥了一眼圣人住处。
淡淡黄昏, 湖边飞鸟惊起, 显出黑瓦白墙的水榭亭台淡雅出尘。
“城主不必担忧, 本座是来与圣人谈判的,又不是来找他麻烦的,要相信本座的诚意。”玄袍帝尊的身影立于湖畔边,身边臣子云集,负着手望向不远不近处的圣人别院。
谢衍不再居于高天云端,而是与他隔水相望。
距离缩短了,但仙魔之别犹如鸿沟天堑, 教他即使近在咫尺,也不得在此时不管不顾,放下身份差别,涉水而过,如月下携着诗酒访友的客人,敲开他的门。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水的另一端,那虚掩的门被人推开。
原是跟随圣人的诗童开门。他们推开门扉后,又让于两侧,让白衣风流的青年走出,随即,听候命令的儒门弟子们皆俯身,向高洁如月,怀瑾握瑜的圣人执礼。
隔水而遥望,白衣人轻轻一瞥,见水畔立着玄袍的帝尊与他背后群臣,神色依旧无波无澜。
此时白鹭于飞,皆徘徊于他身侧,天穹上浮现一轮若隐若现的月,正在这明暗交织时刻。
“今日,是十五?”殷无极略略抬头,仰望天际,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是中秋佳节。”陆机跟随他的身侧,见帝尊若有所思,立即笑道,“正是赏月之时,若是陛下有雅兴,臣吩咐群臣摆宴……”
“不必如此麻烦,明日是场硬仗,皆下去歇着吧。”殷无极阖眸,似是平静,又似乎是在规避一双隔水而望的眼。
他轻拂衣上寒露,玄袍衣袂逶迤过丛生野草,转身走回自己的别院,若有若无地感叹道,“天涯共此时啊……”
敏锐如陆机,似乎听出了他感叹中的复杂思绪,本想跟上,却又犹豫片刻,对下属道:“别院为陛下居所,我们去客房休憩,为明日养精蓄锐。”
殷无极率先转身离去,决绝至极。仿佛他从未流连。
明月圆满,夜色临近了。
薇草边,天涯客,白衣圣人才停下抚摸白鹭的动作,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眸中映着空旷的对岸,在无人之际,才动些许波澜。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谢衍于水边白鹭群中折下一株薇草,回到院落之中,似是感叹,似是吟咏道,“又是个明月夜。”
没人知道,圣人是否是察觉帝尊仪仗临水,才特地启门一见。
可若称这隔水的一望是相见,却又显得太蜻蜓点水。
数百年前的决裂师徒,若是当真为了相见团圆,哪有在中秋佳节,明明近在咫尺,却将万千情绪付之于这样潦草而匆忙的一眼?
待到谢衍回到别院,屏退左右,一切皆静下来。
自殷无极走后,谢衍不喜身侧有人随侍,连风飘凌都不得居住在天问阁,只得白日来去。他身侧也无书童,无剑侍,孑然一人活在烟水之上。
虽然风雅清净,就是冷。异常的冷。
皎月别院如其名,便是整个飞云阁内最适合观月的地方。
谢衍在廊下闲坐。似乎是因为一人独处,他沐浴更衣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不束儒冠,长长墨发垂腰,身侧空无,显得格外孤冷。
他不以灵力护体时,皎然的清辉与夜间的寒露,共同凝于廊下玉像的身上。他却一动不动,好似断情绝欲的仙人,误堕凡尘人间。
但若他当真是无情的仙人,傍晚,他便不会启门观鹭。虽然身边白鹭飘飞,好似并无他意,但他目之所及处,又何尝离开过烟水之外投来的一眼。
什么在噬咬他的内心。
“……真是在给我出难题。”谢衍的膝上摊着一卷完成大半的画,正是此间盛景,水边明月。可他迟疑良久,天穹处却是空白。
他迟迟绘不出圆月,哪怕只是抬笔一蹴而就的事情。毕竟,在此情此景之下,自己一人赏月未免也太惨了点。
纤白的手指拂过,他略略低眉,无奈叹息,“月有阴晴圆缺……”
黑瓦屋檐上,似乎有些窸窣响动。不多时,一片瓦落到地上,摔了粉碎。
谢衍赫然抬眼。
“谢云霁,你怎么不说,但愿人长久呢?”房檐上传来一个声音。
紧接着,那人无声无息的脚步声也不加掩饰,反倒踩着瓦片,咯吱咯吱的响。“不对,此时共婵娟的人,并非千里之遥,而是从一水之隔,到楼上檐下。”
殷无极一撩衣袍,随意坐在房顶上,浑然不顾自己这身华美的帝袍有多繁琐,反倒像是刻意穿来,环佩叮当的声音比瓦片坠下悦耳的多。
“……帝尊怎么来了?”谢衍的声音显然带着些压抑,“不是定了明日之约?”
“怎么,本座是不速之客?圣人觉得唐突?”坐在檐边的年轻帝君笑道。
他的锦衣华服皆是垂下屋檐,月光透过玄色帝袍,勾勒出一层银边,他声音矜持,“虽然明日亦能得见圣人当面,但没有规定,今日本座不能拜访圣人。”
“以圣人的逻辑,明日之约,相见的是圣人与魔君,有仙魔之别,是天定宿敌。而今日,本座若以殷别崖的身份携酒而来,拜访师友,您就那样无情,偏要把本座打出去?”
“若是拜师访友,自然不会。”谢衍站起身来,目光看似在注视明月,实际上注意力却被那摇晃的一段玄色衣袂吸引过去。
他停顿片刻,又略勾唇,浅笑道:“但帝尊访友,走的并非大门,而是房檐,莫不是觉得吾这里的瓦片比较好揭?”
“若是本座当真是友,自然是能坦荡地携酒,叩响月下门扉。”殷无极似乎是低声笑了,言语间脉脉含情,“可本座问心有愧,自然是只能做梁上燕,盼郎君千岁,盼你我……岁岁常相见……”
“胡闹。”谢衍怕他再说些荒唐言辞,出声打断。此时他们见不到彼此的脸,只是寥寥数语,却教情话更为炽热动人,让谢衍耳根隐隐发烫。
“圣人恼了。”殷无极又乐了,笑语盈然。
谢衍又见他晃了晃长衣与袖摆,手腕上缠着玉色佛珠,落下细细的穗子。
谢衍不见他的脸,于是将左手背于身后,看向枝上圆月,沉吟片刻,道:“帝尊若是自比梁上燕,为何不下来相见?”
“既然约了明日相见。今日,本座却见月色甚好,忍不住夜访皎月别院,已是不守规矩,放浪形骸了。在圣人看来,难道就不是极为不矜持?”帝尊言语间却带着钩子,多情的很。
“矜持?”谢衍几乎被他无语住了,他半晌失笑,“吾以为,帝尊向来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说罢,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影子落在廊下,被月色一照,冰寒之玉做的神像,此时却笼着蒙蒙的月光,柔和的很。
他看向似是引诱,似是挑衅的徒弟垂下的衣袂,知晓那倾城之姿的帝君,如今就笑卧在他的屋檐上,只要他跃上屋檐,轻轻伸手一抱,就能把他完全揽到怀里。
圣人的神色淡定,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别崖明日之前不见,吾寻思半天,到底何处有这一项规矩。思来想去,倒是想起一处——”
“吾悠游人间时曾听闻,寻常人家中,为免引喜冲喜,在永结秦晋的前一日,夫妻须得避而不见。”谢衍似笑非笑,“别崖这莫名的坚持,是在暗示什么呢?”
“……”
“仙魔两道对立多年,又不可能订立秦晋盟约。”谢衍淡淡一笑,听屋檐上那人呼吸一促,道,“别闹了,下来吧。”
“想要诓骗圣人,看来还是早了些呐。”帝尊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
然后,他单手撑着屋檐,轻巧地跳下,而谢衍早已预判了他的落点,伸手一揽,便教坠下枝头的凤凰儿落到他的怀中。
今日他介于昔年徒儿与帝尊身份之间,月下相见,谢衍恍惚以为,他还是当年怀中娇儿稚子,只要伸手便可搂于怀中。
帝尊也不躲,只是顺势揽住他的脖颈,一手又理所当然地扶在师尊腰侧,一个旋身,衣袂在风中飘扬着。他竟是借助落地的势,让白衣的圣人站立不稳,跌入他怀中,径直将他抱入屋内。
“殷别崖,你放肆——”谢衍登时就恼了。
“是您要邀我相见,飞入圣人别院,而非我擅入——”玄色的帝袍华美雍容,逶迤过地面,只是展开帝袍大袖,殷无极就能轻易将圣人单手拥入怀中。
他附耳过去,呢喃笑道,“这算是越您的雷池么?”
“……你怎这般教条。”谢衍见他并未有进一步的欺师灭祖举动,于是也就遂了他跳脱潇洒的性子,勉强给几分面子。
他揽住他的脖颈,由着他抱进屋内,“我教你明晰地位之分,身份之别,是教你行事沉稳,又非拘谨……”
“倒是本座拘束了。”他大踏步进入室内,一眼便瞄见温好的酒,与摆开的灵果与点心,又勾起唇,“您原是在等我,若是我不来,您待如何?”
谢衍被他抱到了坐榻之前,小桌早已摆好,背后洞开的窗,刚好是赏月的最佳位置,连酒杯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两盏。
“你隔水望的那一眼,难道不是在说,教为师等你?”谢衍摩挲着他颈后的皮肤,见徒弟将下颌搁在他肩头,“本以为帝尊会走门,院门都是虚掩的。”
“……您这是引狼入室呀。”
“错了,帝尊这叫孤军深入。”谢衍哪里会中他的套,一边捋过他的脑后软发,一边教他横躺着,枕在自己膝上,“难道就不担心,我不放你走?”
“哈哈哈哈……”殷无极笑得前仰后合,道,“圣人是儒门君子,最是霁月光风,不肯占我半点便宜,是活生生的柳下惠——本座要担心什么?”
他尾音一挑,伸手熟练地勾住师尊的脖颈,像是艳鬼般攀上他的身,华贵衣袍散落,连黑发都如鸦,美的惊心动魄。
他浅笑道:“倒是圣人,深夜与本座私会,难道就不该担心一下自己的清白?”
第282章 筵席争锋
长夜渐明, 被衾渐冷。
再过两个时辰,圣人所居的皎月别院就会打开,谢衍又会戴上圣人的面具, 随着如云的仙门追随者一道,与新任的魔君一行相见。
可谁也不知,被仙门妖魔化了无数遍的魔君, 昨夜竟宿在了他这里。
如今, 那踏血上位,凶名赫赫的魔道帝尊,正窝在他的被衾里, 鸦色长发如蜿蜒流水, 倾泻了满床,又镀了一层暖色的烛光,馥郁如蜜、甜美如浆。
那身威势赫赫、华美异常的帝袍被揉皱, 经历各种折腾,已经不能再上身,如今正随意挂在香木质的衣架上。象征身份的环佩、腰封与丝绸里衣散了一地, 黑与白纠缠。
帝尊翻了个身, 露出他脊背那条舒展的美人沟, 倦懒的如同某种舒展优美肢体的凶兽。
在黎明来临之前, 谢衍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好似这一刻的时光静谧而漫长。半晌后,他才恍然从梦中惊醒,推醒了沉睡的小徒儿。
“别崖,你该起了。回去收拾收拾,再过三个时辰, 你就得来见我了。”
“……真不想起啊。”殷无极昨夜发泄了积蓄已久的精力,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
他许久没听师尊催促他起床了,于是迷迷糊糊地略略翻了个身,被衾从身上滑下,露出身上若隐若现的淤痕。
“当年,您给我讲上古“闻鸡起舞”的典故,以此激励我勤奋进学……现在我已经成了帝尊,总该能睡个懒觉了吧,您怎的还这般催促我……”
“怕你误事。”谢衍状似君子地别开眼,不去看他裸/露的胸膛,好似那些痕迹不是他昨夜抓出的。他的身体也有点僵,但神色依旧保持了平静,“还有时间,帝尊可以在吾这里沐浴更衣,免得回去后劳师动众,太扎眼。”
他是最冷静理智的人,泰山将崩而不形于色,做了再荒唐的事,也总有办法掩饰过去。
纵然昨天用了清洁术法,但谢衍还是觉得身体不净,洁癖的本能在催促他尽快去沐浴。
谢衍站起身,随手拿了件明日场合应当穿的白袍,打算离去。
殷无极半撑起身体,撩起长发,看向勒痕还未消退的手腕,只是一见,他的颅脑里就回荡着刺激的余波。
他沙哑着嗓音,控诉道:“您昨晚那般折腾徒儿,又凶又热情,现在又冷冰冰的赶人,怎么床上床下两个模样…… ”
听他软软的抱怨,谢衍转头,见到一身深红色里衣的帝尊盘着腿坐直,里衣敞开,露出纤白优美的锁骨,长发披散在肩头。他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委屈的小狗耷拉着耳朵,示威似的向他展现从脖颈到手腕的红痕。
“圣人平日倒是无懈可击的君子,一到床帏间,真的是……好凶啊。”帝尊的语气如泣如诉,“绑着我不放,求饶也不放过我,我都要被您弄坏了。”
“……”他又得了便宜在卖乖了,圣人的心里烧着火,嘴上却是不温不火地道,“明日有重大会面,深夜不管不顾地来访的,难道不是帝尊?吾只是小惩大诫,但最后闹了半个晚上的不是帝尊?委屈什么,起来。”
“您生气了。我是不是表现不好……”殷无极习惯了谢衍的冷言冷语,知道他这是恼羞成怒了,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懊丧道,“我明明读了很多的书,背熟了很多技巧,但是您一亲我,我就懵了,好没出息啊……”
“……”没救了。
“果然,光懂理论没用,还需要多多实践。”说到这里,帝尊又挑起眉,笑意盈盈地看向神情阴晴不定的师尊,“否则,怎么配做圣人的入幕之宾呢?”
“怎么从来不知道怕。”谢衍叹了口气,又折回身,把碧绿色的温润佛珠细细戴回他的手腕上。见他一瑟缩,好像是想起这佛珠的功用,应激了,谢衍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是宠溺半是警告,“自己作,自己受着。”
然后,他轻轻揉着徒弟微微酸痛的关节,牵着他下床。
别院继承了圣人一贯的朴素清寒风格,帝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石地上。魔体坚韧,他倒是不觉得冷,只是笑道,“您带我去哪里呀?”
“带你去洗洗干净,你来时的那件帝袍不能穿了,走的时候穿我的衣服。”谢衍神情恢复往日的清冷,却随手一指,教地上铺上绒毯,教他赤足也能行走自如。
“是圣人穿过的?”殷无极这回不困了,连忙追上去,半揽住他的腰,凑上去吻他的长发,执着问道,“需要还您么?我能不能偷偷留下?”
“……不必问我。”留下情人的衣物这种事,都是些床帏间的私密狎昵,谢衍从来不肯正面回答,也就殷无极能这般赤诚坦荡,半点也不顾及面子了。
他们相伴久,相见难,别离长,又曾经有过一段近似夫妻,举案齐眉的日子。
谢衍能够忍下心斩一次师徒情,二度爱侣缘,已是极限,又哪里经得住他的情丝如烧不尽的野草,这般坚韧顽强地缠上来。
他日复一日地向深潭古井诉说心中无限事。迷茫、困顿、决意、背负与信仰。
大道那么孤,想要同行者并非容易之事,殷无极从城主开始、到称王、为帝,这一段鲜血淋漓的成长之途中,一直少不了谢衍的提灯指引。纠缠至此,因果难断,早已分无可分。
如今,二人皆默契不提潜藏的矛盾,各自顾着肩上的背负。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缘,烈度恰好,温水不灼,不深谈,不定性,不求深爱,不许长生,一切止于相互陪伴与抚慰,就算是互相舔舐伤口,也教这孤冷的大道多了些暖意。
已经接近五更天。
圣人别院清净,他们各自沐浴更衣后,谢衍替殷无极束环佩。
圣人的标志就是儒门的白,所以他的常服皆是白衣,而他的徒儿几乎没怎么穿过白,当年在儒门里也是最叛逆地穿着黑色窄袖武服,谢衍从没管过他。
“怪别扭的。”殷无极第一次穿师尊的衣服,只觉得一股幽冷的香笼罩了他,这种仿佛被环抱着的安全感,教他浑身都酥软,笑得停不下来。
殷无极喜欢极了师尊的这身常服,瞥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帝袍,也没有讨回的意思,心里却在想,这也算是一种私密的交换。
他脚下打着飘,又被师尊拉住,整了整他的衣襟,谢衍道,“环佩没有佩戴。”
随即,从不侍候人的圣人微微低下头,替他将琳琅玉佩系在腰间,捋平他衣上的褶皱,声音清而淡,“下回,过来的时候,莫要穿那样繁琐的衣服。”
很难说谢衍的言下之意,殷无极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不好看吗?我只是想穿给您看看……”他沉吟片刻,见谢衍神色不对,又噙着笑意,拖长了尾调,“原来是不好脱呀。”
“……”
无论夜有多漫长,他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
来时一身玄色帝袍,去时一袭白衣的情人离去,天色也将欲晓。
谢衍将窗边竹帘卷起,看向东方隐隐的鱼肚白时,莫名地开始期待起今日的谈判。
那将是,改变这一潭死水似的五洲十三岛的,世纪会面。
*
今日的筵席极为隆重,在飞云阁的主阁里举办,雕梁画栋,朱墙碧瓦,壁画栩栩如生。在两位至尊未到之前,陆机与风飘凌就开始盯着流程,时而戒备对视一眼,皆是绷紧了弦。
直到宾客渐满,日已中天,两位至尊的仪仗才至。
魔道帝尊头戴帝冠,腰悬长剑,身形挺拔如岩岩孤松,玄色帝袍逶迤过石阶,绣着描金龙纹的布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仙门圣人则是一袭白衣,手持儒卷,背负古朴长剑,远看素净如雪,实则有银色流云纹宛如流动,如烟如雾,尽显清寒矜贵。
二人对面站定,相视一眼,唇边皆浮着一缕淡漠的笑意。
殷无极锋锐凌厉,赤瞳如焰;谢衍疏离淡漠,黑眸如潭。
全场鸦雀无声。原来还在小声交谈的客人皆噤声,目光追着两位至高无上的存在,目睹着这世纪的一见。
“自寻仙殿一别,圣人安好啊。”殷无极负手而立,薄唇一挑,语气带着几分锋芒。
华服锦袍的帝尊,出门在外,代表的是魔道的颜面。而修真界判断地位尊贵与否,首要是修为,第二就是财富,仪仗越是奢华张扬,越是能撑住场面。
当然,这是在初入五洲十三岛的大天地,还未立住脚跟的情况。
站上此世之巅的圣人谢衍,已是世人公认的天道之下第一人,早已不必如后进者这般注重颜面与地位。
哪怕他今日一人一剑赴会,众人也必须敬着他,奉他为最上宾,不会有人胆敢看轻他半点。
“承蒙帝尊关怀,衍很好。”谢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神色波澜不惊。他白衣如雪,宛如临江仙神,自顾自地率领仙门众弟子,轻轻擦过帝尊身侧,来到为仙门划出的左侧座次。
“诸位,入座吧,筵席该开始了。”
他仅是淡淡一言,便如千钧,引领了整个华宴的节奏。
殷无极哼笑一声,不置可否,率领魔宫一行来到右侧,逐一落座。
虽然过去了几百年,两道仇怨没有仙魔大战时那么大,但毕竟历史上有过世仇,仙门对于魔洲的印象又是“蛮横无礼”“化外之民”“狠辣暴戾”,想要破冰,绝非易事。
可是,促成这仙魔会谈局面的,已经是时局,而非北渊魔洲的一头热。
在此前的谈判中,两方早已亮明诉求——资源互市。
五洲十三岛的修真资源不均。
仙门水土养人,多有洞天福地,遍地皆是天材地宝,花果树木,清泉蜜水,是实打实的膏腴之地。但是,仙门最缺少的,恰恰就是灵矿。
而北渊魔洲地势险恶,气候恶劣,除却东部下游的部分地域,连可耕耘之良田都不多。但这样恶劣的天候,却造就了北渊多山多矿。那几乎豪横的灵矿矿脉,足以让所有人发狂。
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基于正邪的教条,只要基于利益,一切都可以谈判。
至于怎么谈,谈什么,就要看时任的至尊是否理智,能够做到弥合当初受天道操纵形成的裂痕,让一切回到互利共赢的正轨上。
而魔宫与仙门,代表的势力绝非只是至尊本身,想要平衡与安抚各方势力,今日之冲突,绝不是轻易能够了结的。
宴席必有歌舞。第一个节目是剑舞,弹琴鼓瑟,剑舞依依,精彩无比。
而在剑舞行至大半时,仙门坐席之中,便有资格甚老,与魔洲宿有旧怨者开口,言语含沙射影。
那长老道:“听闻魔君昔年以剑扬名仙门,又是圣人叛门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日良辰美景,可否请魔君为圣人一舞?”
此言一出,整个魔宫一侧,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几乎咬牙切齿。
请陛下为圣人一舞,这是什么意思?
陆机简直要捏碎了手中的春秋判,心中冷笑。
那些使剑的舞者还未退下呢,就有人敢把陛下拟做供人取乐的舞者了?
第283章 此为圣人
对于本次与魔道谈判, 仙门内部的意见其实是有分歧的。
仙门虽然以圣人为尊,但本质还是松散的宗门组成的。“仙门”的概念,让一切修仙者认可并且遵循其中规矩, 才凝聚在了一起。
为了守住这种“道”,他们排斥一切不符合“仙道”的做法,将其斥为“邪道”, 将离经叛道的存在剔除出仙门。
这样的模式固然能够包容下无数道统迥异、地域各异、出身不同的修真者, 要他们为同样的仙门利益而行动,但是也有一个弊端——内部山头林立,不好管。
即便是圣人谢衍, 拥有让仙门信服的威势与力量, 也只是被“尊崇”而非“服从”。
他站在仙门的至高处,搭起外儒内法的框架,唯有似春雨溪流润物无声的改法, 才不会激起仙门的激进反对。
而仙门的山头林立依旧严重,即便是在谢衍的基本盘儒道中,与魔道的谈判也引起了此起彼伏的不满之声, 只是碍于谢衍威势, 不会表露在明面上罢了。
问题固然压下来了, 但也必须解决, 若是上有框架,下无执行,仙魔破冰就是空中楼阁。谢衍的身份也不能用粗暴手段勒令服从,于是干脆在来谈判的团体中下了功夫,各个派系皆有名额,其中,自然不乏异见者。
有人发言, 谢衍略略瞥去,只见那名修者名为严先师,正坐于仙门座次的一角,双手拄着蛇头拐,双目如鹰,瞪着新兴的帝尊一派,目中仿佛有仇怨。
正是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遭受到上任魔尊突袭,门派损失惨重的苦主。
与魔道世仇在身,众人皆知,并没有人打断他的发言,他冷笑道,“今日魔道求到仙门头上,老朽只是提议魔君为圣人舞剑助兴,表达对师长的敬意罢了,有何错误?”
“难道贵为魔君,就能目无尊长,蔑视师恩?”
他其实也知道,如今来访仙门的帝尊一行,并非当年攻他门派的魔修。甚至,当时权势煊赫的大魔,有不少都死在了殷无极手上,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于魔修的天然憎恨。
严先师虽与魔道有仇怨,但修行千年者谁会是蠢人?圣人容他说话,却不容他直接破坏谈判,只得从一些细小的方面找茬,打压魔君,意味着涨仙门脸面,谁也无法指摘。
“严老此言差矣。”陆机也并非善茬,上前一步,字字夺人道,“今日是仙魔至尊会晤,而非叛门弟子与往昔师长相见。今日,二位至尊坐在这里,是为天下修者与黎民百姓生计着想,天下之道,应当让位于纲常之序,严老,偏狭了!”
殷无极叛门时,陆机还是仙门世家子弟,对于圣人弟子叛门之事也颇有耳闻。不过当时他不知内情,恪守史官传人的严谨态度,他未曾对此有过任何评论。后来到魔门时遇到殷无极,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严先师冷哼一声:“古语有云,百善孝为先,昔年圣人的抚养之恩,儒门的提拔之情,帝尊莫要以为在北渊称帝,便可数典忘祖。”他一捻雪白的胡须,又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连师长都不尊敬,魔君又如何治一道?”
殷无极过去的身份,在新一代中几乎无人知晓。但是旧一代各宗长老还没死绝呢。
昔年无涯君在仙门也是独一份的天之骄子,孤高桀骜,目下无尘,在圣人地位还没有这么稳固的时候,他就是圣人门下的一头疯狗,谁没在他手中吃过亏?
看向分庭抗礼的一圣一尊,这些被遗留在旧时代的仙门老人,既因为后浪如潮而警惕,又难信这昔年师徒彻底决裂的消息,疑心圣人心有偏私,不乏试探之意。
“数典忘祖?”殷无极轻笑一声,放下手中金盏。杯中的琼浆仙酿骀荡波光。“今日再提往昔师徒情分,又有何意义?年轻一辈不知晓,难道你等不知个中内情?圣人早已于天道之下,一剑斩断师徒之缘,与本座,可谓是‘恩断义绝’。”
谢衍不置一词,只是阖上眼,神色无波无澜。
“昔年本座落魄潦倒时,仙门全线动员,同仇敌忾,那千里追杀的盛况,本座还记忆犹新啊。”殷无极再端起酒壶,注满酒液,唇畔依旧笑吟吟的。
他撑着下颌,道:“而今日,仙门与魔道坐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本座忘记昔日恩怨,而是视尔等如蝼蚁浮尘,不欲计较罢了。”
“还是说,仙门都是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东西,事事以宗法、纲常、恩怨为先,眼皮子浅,看不见半点格局?”
严先师语塞,黯然退去,不再说话。
玄袍的帝尊哪会在乎这般人微言轻的挡路者,总归不过历史车辙碾过的蝼蚁,他笑着掀起眼帘,赤眸一阖一睁间,铺天盖地的威压骤然袭来。
殷无极扬声,烈烈如狂:“诸位,时代变了。”
内部矛盾,谢衍的位置是无法阻拦的,也不欲插手。
见严先师碰了一鼻子灰,在第一回合落了下乘,白衣孤寒的圣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清冷如雪:“初登尊位,天下皆在掌中,北渊魔洲确实是帝尊的时代。”
圣人金口玉言,承认了帝尊的地位。陆机身为史官,连忙记载:“仙魔初次会晤,圣人盛赞帝尊。”
随即,谢衍轻轻一顿,轻笑,“但是想要在吾面前,宣告这一个时代的结束,是不是早了些?”他抬起手,“五洲十三岛,可不止是帝尊,一家天下!”
说罢,属于圣人的威压陡然升起,那股极为压迫的力量差点在瞬间压服了在场所有人,轻轻松松便迎击了帝尊的威压,与之分庭抗礼。
甚至,还有隐隐压过一头之势。
在仙门一侧记录的为百晓生陆家,为史官陆家分支,奋笔疾书:“会晤中,圣人申饬帝尊,言‘改朝换代,为时尚早’。”
歌舞早歇,中间地带早已清空,仙魔形成泾渭分明之势。
谢衍的长发无风而飘飞,白衣微扬,面若深水寒潭寂静,坐姿却不动如玉山,就好似他是此界最高的险峰,最壮丽的传奇。
与他相对而坐的殷无极,玄袍上龙纹宛如游动,背后腾起黑色的龙气。他神色凛然锐利,单手按于剑上,垂着的冕旒也随着腾起的气流而飘动。
“本座所言的‘时代’,并非在说圣人时代的终结,而是在讲——旧时代的落寞。”
在一圣一尊威势相撞的那一刻,斗法早就已经开始了。
殷无极依旧正襟危坐,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皆有些压力的朝臣,握紧了手中无涯剑,再提了一个级别的魔气对抗谢衍。
很快,黑色龙气腾起,在他的护佑下,魔宫群臣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皆崇敬感激地仰望如日之升的君王,可以挺直了腰板,面对处于优势的仙门了。
见仙门众人神色不好,圣人指尖轻拨,宛如虚空调拨星轨,清新的灵力便在己方涌流,宛如甘霖与春风,与帝尊龙气护佑的魔宫使臣,一白一赤,分野明晰。
殷无极顿了片刻,又笑道:“何谓旧时代?将宗族血缘奉为圭臬,蔑视寒门子弟!派系门阀逼人,裙带相连,未有能者居之,天下为公!把持进阶通道,压制后进、打压异见,只因——非你族类,其心必异!”
“这样的旧时代,北渊洲已经走出,而仙门呢?”殷无极环顾圣人周围仙门修士,半是青年才俊,半是苍老衰朽,笑道,“看来,是没有。”
殷无极追忆起当年入魔后,曾闯入仙门大会时的一番暴论。他那时心怀一腔悲愤孤勇,举目望向四周,无形的压力层层压到他的肩膀上,如同一人对抗全世界。
而今日的他高居尊位,往昔蔑视于他的长老宗主,如今皆不敢打断插话,只得听他训斥。
哪怕是强如仙神的圣人谢衍,也得在此凝神静听,重视并且分析他的每一句言辞。
待他说罢,才陆续有仙门长老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哪怕他们内心十分过激,却不敢当面叱骂,只得说些不痛不痒的词。
“帝尊……此言荒唐!”
“屠戮氏族,杀心过盛,蛮不讲理——”
他们说的不着四六,却在帝尊的威势面前,半点也不敢大声说话,哪有面对当年孤身入魔的少年时,满脸堆着的狂妄。
而圣人一脉则是规规矩矩,在谢衍不发话前,皆不发一言。
果不其然,谢衍笑了,这回是真如冰川解冻,那拂过山海剑的动作,也显出昔年的骄狂来。
“帝尊当真是……大言不惭。”谢衍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剑柄,道。
“众人皆知,帝尊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笃信力量就是一切。但世上之变革,有时如钢之坚硬,有时似水般无声;有人逆水行舟,有人随波逐流。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在何时代,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圣人之言果真精辟,百晓生立即伏案记载。
“愿闻其详。”殷无极停下拭剑的手,从容看向谢衍,笑道。
这场谈判,精细的环节早已在前面谈完,仙魔之首会面,并非是为了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从价值观上,寻找可以弥合往昔鸿沟的点。
“今日,仙魔两道搁置前嫌,在此论道,为的不是谈往昔的仇怨,而是谈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谢衍轻笑一声,道,“吾等来此,是为变革,而非守成。”
“北渊洲已然天翻地覆,若仙门仍然墨守成规,如何跟得上这时代?”
他话锋又是一转:“而仙门之事务,祖宗之古法,如何变,变什么,何时变,何须帝尊指教?”
白衣圣人率先搁下剑,转而拈起置于桌案上的一枝怒放红梅,轻轻点了点正争锋的灵气与魔气,花随灵力而流,让互不相让的沉重压力,也渐渐缓释下来。
见谢衍收手,帝尊顺势下了个台阶。争端化于无形。
“依圣人之见?”殷无极目的达到,也不在“时代”这一论题上与圣人纠缠。仙门事务,谢衍自有章程,他看不透,谢衍也容不得他插手。
“仙魔争端,老生常谈,暂且搁置。你我私人仇怨,此时不提。”谢衍以花枝划出了个半弧,就给他圈定了一个话题的方向,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
“今日题中之义,非利、非权、非仇、非怨,唯有天下苍生。”
白衣的圣人神情淡漠如烟,明明端坐于殿堂前,却如坐云端,俯瞰红尘人间。
“非我,忘我,无我。三重境界,此为大道之行也。”
“望,帝尊自勉。”
第284章 无我之境
仙魔两道的初次会面, 虽然刀光剑影,波澜乍起,但是没有发展到谈判破裂, 不欢而散,就是一种可贵的进步了。
这也仰赖于谢衍的定调,“不谈私怨, 心怀天下。”
仙门曾遭入侵, 但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又是当初的赢家,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如今顾忌的, 也只是刻板印象在作怪。
而殷无极自身的仇怨, 他早就做好为北渊洲放下的觉悟。倘若始终闭锁北渊,别说进步,极其不均衡的资源迟早会让魔洲再打起来。
将部分争议搁置后, 各退一步,只谈双方听得懂的利益,一切就顺畅许多。
自正午至月升, 这场漫长又艰难的谈判终于散去, 仙魔两边各自回到住处。
而这只是第一天的部分, 这场谈判, 还将持续三日。他们还要根据之前的使团谈判结果,敲定一些未能达成统一的细节,并且定下对接的城池。
夜已深寒,谁也没料到,在宴席上亲口否认师徒情谊的帝尊,如今正在圣人的别院中,端坐于矮桌之前, 悠闲地点茶。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堪称艺术。那双纤长不失力道的手,在氤氲的水雾中白皙如玉。
谢衍似乎刚刚沐浴过,斜坐于矮桌之前。他着一袭单薄的白绸夏衣,长发披散在肩,还有些微微湿润,并不欲用灵气蒸干,仪态风流,显得闲适而放松。
“别崖的手艺生疏了。”谢衍似乎一直在欣赏他的动作,待到茶沸腾,他才弯起唇角,并不像是恼怒,反而是乐于见到他的不熟练似的。
果不其然,殷无极轻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却是娓娓道来:“魔宫里,都是些牛嚼牡丹的粗人,就算我点茶点出一朵花儿来,他们也只会囫囵喝下去,怕是无人欣赏的。实不相瞒,我已经几十年没有为人点茶了。”
“圣人,用茶。”待到茶汤澄碧,殷无极将茶盏置于他面前,然后状似不经意间提到,“徒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尊。”
他都把师徒虚名搬出来了,算是正经想问他些事情。谢衍端起天青色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却也不接茬,道:“帝尊不必拘束,且问无妨。”
师尊对弟子自然是知无不言,但圣人对帝尊不是。一个称呼,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谢衍难免有所保留。
殷无极听出了这四两拨千斤之意,也不像少年时与他争辩这些话头,以最激进的态度,来证明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早已不再那样天真莽撞了。
他与谢衍隔着矮脚紫檀茶案,相对而坐。
夜寂无人,帝尊却正襟危坐,端出最雍容矜贵的帝君仪态,提及宴会上谢衍未曾详述的一句话。
“何为无我之境?”殷无极似乎是独自思索许久,此时静神凝眉,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沉默半晌,提及当年登圣后谢衍的变化,那是他许多年里依旧耿耿于怀的事情,他像是有点难过,唇角的弧度微微拉平,道:“为什么圣人会七情六欲淡漠,是因为,您修的道吗?”
“并非。”谢衍看着他低垂了眉目,于是微微撩起丝绸白袍,调整了原先颇为随意的坐姿,以论道的态度正视他,道,“过去,为师曾教你的经史子集,可还记得。”
“须臾不敢忘。”殷无极见他用回了师徒称呼,大抵是这个问题并不敏感,他乐意以圣位之上的先行者身份,教他一教了。
同样身为人之极限,圣位与尊位等同,只是说法、道统不一。
殷无极那日在紫气东来中闯过天劫,清晰地感觉到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同于他渡劫时,他在尊位之上,仿佛能够听到天下万民的声音。那是独属于人神之间的感觉。
但是,他的尊位不来源于天授帝命,而是成就于人间紫气。天道不会提点他,这世上唯一能够教他、且愿意教他的人,只剩下谢云霁。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谢衍沾了一些茶水,在茶案上轻轻勾画几笔,金光泛起,“凭空臆测、武断绝对、固执拘泥、自以为是。孔圣之言,意为杜绝此四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无极对答如流:“杜绝私人利益,杜绝歧视偏见,以公正之心为人、立政。”
谢衍道:“人有偏见吗?”
殷无极不假思索:“当然有。”他略略扬眉,似笑非笑,“仙道对于魔道,难道就不是偏见吗?魔修非魔族,而是人族,难道就沾了个‘魔’字,便要被仙门欺压——”
谢衍也不与他争辩,又问道:“既有偏见,既有个人意志,如何达到无我之境?”
殷无极一时卡了壳:“这……”
“所以,吾选择摒弃个人意志。”
谢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别崖当年曾与为师置气,是看不惯为师……不露喜怒,摒弃个人喜好欲望,觉得为师变了,不像个活着的人了吧。”
殷无极不答,他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期,甚至一度认为谢衍摒弃一切私欲,是为了舍下他。
于是他哑着嗓音,低沉道:“少时无知无畏,心中唯有师尊一人,眼界浅了。”
“有所好,就会被投其所好。无所好,才无所畏惧。”谢衍轻轻敲了敲桌面,当年的他听不懂这些,如今的帝君却能在寥寥数语中听懂了,甚至感同身受。
“听闻,帝尊在兴建魔宫时,裁撤用度,废三宫六院,只留政事礼祭等场所,一切大道至简,你之私利在何处?”
“……没有想过。”殷无极置于膝上的手略略握紧,“在兴建时,我只想到北渊生民离乱,若非为了尽快建立一个象征君权的中心,稳定局势,我甚至不打算修建魔宫。”
北渊洲没有过帝君,而他如今神权与君权合于一身,明明至高无上,就算纵情享乐也无碍,但他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其中根源,他没有仔细去想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谢衍见他垂目低首,执弟子礼在他面前,便忍不住多提点几句初登尊位的小徒弟。
“你做得对,你应当知道,北渊各地有各种邪神淫祀吧。你若不立正统,信仰不集中,百姓就会去信仰山鬼邪魔。”
“魔宫必须建,建在九重山龙脉,选址很好,是为公,而非为私。”谢衍略略起身,挑了挑烛灯的灯芯,让光亮更明些,照着被放下的竹帘,留下两个人的影。
“之前,甚至今日,你摒弃前嫌,求到仙门来,扣响吾的门扉……你的心中,已无有个人之念,私人之利,想的非是如何稳定政局,巩固个人地位,而是寻求打破北渊洲僵局,进步发展的革新之道。”
谢衍洞穿了他先前的种种行为。仙魔能有今日坐下谈的局面,少不了帝尊在其中斡旋,他为此私下低过头,放弃过仇怨,固然失却几分薄面,但政治总不能只做面子。
“原来如此。”殷无极的行动全凭自己的判断,倒是当真没有这般系统地剖析自己行为逻辑,今夜跪坐在圣人身前,听他金口玉言,收获良多。
他的眼神发亮,“天下为公,果真是圣人之行,本座收获良多。既然圣人解释了‘无我’,那么‘非我’又何解?”
听到此处,谢衍笑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轻抚帝尊肩上的长发,道:“别崖,你叫我什么?”
殷无极侧头,让他把玩发丝时更方便些,眯起赤眸,笑道:“最初,学生叫您,‘谢先生’。后来拜了师,弟子又唤您‘师尊’。再往后,你我师徒之名不存,我身陷魔洲,心下不甘,平静时,规规矩矩地叫您‘圣人’,情绪激动时,便直呼您的姓名‘谢云霁’。”
他说着说着,唇边缓缓浮现一个旖旎的笑意,道:“……再到鬼界之下,您与我,做了一对幽冥夫妻,我便戏谑着唤您……‘夫君’,迄今还偶尔在床上叫呢。”
谢衍本是想提点他关于“非我”,结果被他这样一歪话题,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只得警告似的揉了揉他的耳廓,道,“帝尊就是这张嘴利害。”
“其他也利害。”殷无极又笑着与他道。
他说罢,又收回手,将竹帘拉起。
如今月色溶溶,让室内的气氛也宁静至极。皎如白月,明辉如雪的圣人,却负手站在窗前,道:“你既然对我有这么多称呼,那我且问你,哪一个是谢云霁呢?”
“……”殷无极顿了顿,他没有回答。
“正确的答案,哪一个都不是。”谢衍再回身时,他的神情已经极为孤寒冰冷,他的肩膀单薄,身形清瘦修长,但好似只有一具人的躯壳,里面的魂灵,早已是高高在上的仙神。
一切与人相关的属性,皆从他身上褪去了。
慈悲且空洞,淡漠且高远,圣人如同一个符号,一个名词,独独不是一个人。
殷无极凝视着他,如同在凝视着一片无情天。
“圣人……”殷无极一时哑然失神,他本能地站起身,踉跄向前几步,似乎想要去尝试伸手触碰他,去拥抱他。
但是人怎么能拥抱天呢?
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殷无极停住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能接近,再望去,红尘卷半开,奥妙的墨迹文字在他身侧漂浮着,化为无形的禁令。
“何为非我?”谢衍静静地阖起眼,他转身,不再去看帝尊颤动的赤眸,似是告诫他,又似乎是告诫自己,道。
“仙门巍巍屹立,有资格撑起它的,不能是谢云霁,必须是圣人。”
“若要撑起偌大北渊洲,你做不了殷别崖,只能做魔道帝尊。”
“身不由己,你可明白?”谢衍叹息,“抛却故我模样,面目全非,做不得自己。此为非我。”
“……”殷无极垂下手,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待克制不住时,他甚至把手藏在袖摆中,背到身后,咬住了牙关,道一句,“多谢圣人,受教。”
他知道,谢衍说的是对的。
帝王不能纵情,魔尊不能放肆,足够高的地位,意味着每一步都极为艰险。
他们越发不能犯错,必须冷静理智,因为代表的并非“谢云霁”与“殷别崖”,而是“仙门圣人”与“魔道帝尊”。
他们目前的关系,如同钢丝悬颈,宛如危崖行走。一旦暴露,仙魔对立,师徒不伦,足以身败名裂 ,乃至他们之前的每一次靠近,无论目的如何无私,最后都会染上私情的意味,受到天下攻讦。
“但本座有一点,不能苟同。”殷无极垂下手,却是攥紧拳,眸底仿佛有暗火燎灼,“圣人是在说,谢云霁早已面目全非,但本座不这样认为!”
他用力一攥,魔气燎起,那些如水墨般的字符化为青烟散去。
没有了禁令,他大步往前,用力地将窗前明月般的圣人揽入怀中。
“纵然你是天下人的圣人,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谢云霁!”
殷无极把猝不及防的谢衍揽入怀中时,仿佛在九天摘月,他的动作不再如平日温柔可心,而是带上了些焦急与野蛮,骨骼与骨骼撞击,他们纵然已经站在顶端,却依旧还有人的心跳声。
“在世人面前,我们当然必须是魔道帝尊与仙门圣人。但是在彼此面前,为何不能做回殷别崖与谢云霁?”殷无极说到这里时,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若当真面目全非,你何来对我说这些?”
“我对你说了这些,你听进去了么?”谢衍轻轻一叹,也不挣扎,由着他咬住自己的脖颈。“我在告诉你……我们都要走过的路,教你……小心啊。”
接近于神,圣位就是如此,尊位亦然。殷无极如今还未走到那一步,是他年轻热烈,又初登尊位,没有真正的体会罢了。
为人师长者,心中太关切,又见他懵懂,怕他一时钻了牛角尖,才会不厌其烦地说上这些。
殷无极固执极了,才不管他说些什么,烫热的体温裹上来,快要把一捧雪融化在怀中,他却低下头,像是掠食的狼,咬住了谢衍的唇,声音尤有颤抖。
“……我不会逾距,不谈情爱,不越雷池,不会因私废公。”殷无极垂下眼睫,压抑着胸腔中的一切涌流的情绪,极尽克制地吻着他,“我只求夹缝之中的一刻闲暇时光,长夜中的一刻陪伴,仅此而已,不谈更多了。”
有些东西,谢衍给不起,他也要不起。
站得越高,越是奢求。越是求不得。
做这云端之上的神像,号令万魔的帝君,却还不如凡俗夫妻,百年须臾相守,白头到□□话桑麻。
殷无极感觉到情劫的反噬啃噬着他的心,他甚至难过的想:谢云霁怎么就不再是师尊,而是圣人了呢,时间又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越发如铁如石,连自我都要被圣人的一面同化了呢。
帝尊展袖拢住他,咽下一口腥甜的血,他清醒了。
面对谢衍黑沉沉的眼睛,他如旧地微笑,“本座会做最合格的情人,这么多年都用过来了,知根底,合心意的伴儿,圣人也只得了我一个,想再换,不但没我漂亮,没我强,没我能教您舒服,还要从头教起,还有可能口风不紧……”
“再者,就算圣人重新看上了谁,本座也不允许他活下去。”他的眼里有沉黯而激烈的红,近乎血色,笑容却温柔殊丽。
“都杀了,只有本座一个人,您想扔也扔不掉。”
“……”
他听见谢衍叹息,无奈地道一句:“你啊。”
第285章 似是某某
又过了一周, 谈判终于有了最终结果。
初步定下商路的两端为北渊南部的“启明城”与中洲中部的“逐日城”,虽然并未进入中洲腹地,但商贸十分繁荣, 又位于几座仙门大城交接,是几地通衢。
虽然殷无极有意的是更接近微茫山的云端城,但是怎么想, 谢衍都不会轻易把中洲腹地轻易开放给他, 这样的结果,他还算满意。
而且,这还是初步规划, 如果实行一段时间, 没有发生太强烈的反弹,商路的两端可以再往腹地延伸,形成一条跨越仙魔两道的“丝绸之路”。
至于一些未能达成的条款, 就暂且搁置,反正来日方长。
对于谈判结果,魔道这边, 由魔宫第一笔杆子陆机撰写政令, 发往北渊各地。而仙门一侧, 则是韩度主笔, 发仙门邸报,同时向各大宗门发圣人令。
黎明之后,帝车自飞云阁启程,向北渊回返。同时,圣人的云舟也启动,目的地是微茫山。
“若能以商促和,把利益捆绑在一起, 可以避免战争吗?”殷无极再看了一眼在云端成为一个小点的云舟,再放下车帘,倚在帝车内的软枕上,却忽然想起昨日师尊的发问。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欲从他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
因为对于谢衍来说,仙门坐拥三洲,正是鼎盛之时,而北渊洲如今弱的多。他若只是单纯想要灭除仙门隐患,大可以对魔洲极力打压,教魔道永远爬不起来。
而圣人之眼界,却远非如此狭隘。他在寻找一条天下各道统与族群,能够和平共处,共同繁盛的路径,实现他的“天下大同”愿景。
“……圣人啊圣人,这样的野心,天道容的下吗?”殷无极支颐,帝车内琉璃灯光芒柔柔,他看向临别之前,谢衍赠予他的一封密信。
他也不拆,而是自言自语道:“本以为他变幻莫测,连本座也是直到今日,才能看出他的部分真意。无论是在魔洲起步时扶持我,不但同意私下资助我,更是允许商队隐蔽出入中洲……非是为了控制我,而是早就在为今日布局了。”
“千年之战的起源,本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么优势互补,从根本上消弭对立的根源,这条路行不行得通呢……”
帝尊眨了眨眼睛,想到了自己搞成了大事,回到北渊后会面临多大的工作量,又笑着叹了口气。“就让我们,去开辟和平的时代吧。”
他这才裁开信件,取出里面的一封密信。
是有关他们后续的讨论细节,即是仙门技术如何进入北渊。
“……兹事体大,仙门部分炼器、炼丹技术为宗门绝密,不得传入北渊。而部分民生、农林、纺织、冶炼技术,交流可逐步加深。有部分炼器技术的实际应用,还需帝尊亲至。亲眼所见,最有成效,同时,交流访学也可逐步开展……”
具体而扎实的对策,谢衍写了许多,殷无极看的专注。
而他的顾忌与保留,也跃然于纸上。
“只愿开放民生相关与部分基础丹方吗?”殷无极自己虽是炼器大师,把基础可复制的炼器传入了北渊,让局限于铜铁等冷兵器的北渊,有了火器的影子。
但他在仙门的学习,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比起他孤身一人,作为他炼器技术的来源,仙门的进步肯定比专注于征战与政事的他要多得多。现在的仙门到底是什么样,他心里也没底。
更何况,对于农、林、牧等知识,他也只停留在书本,哪里敢轻易改革?他为求谨慎,必须得真正见识一下墨家之器大规模应用于凡世民间是什么样。
这也是他不骄傲自大,愿意低头来敲开大门的原因。人的知识是有极限的。
殷无极又翻了一页,却发现谢衍写了一句:“如帝尊微服亲至,吾可陪同,至城池乡野,田间地头。”
他眼前一亮,立即就坐起来了。
“虽然知道,师尊是要看着我,防止我学走些不该学的东西,但是……”殷无极盘起腿,捏着薄薄的信,唇角欢喜地弯起,眼里透着奕奕的光,“我喜欢这个提议!”
有了这个胡萝卜钓着,他更有动力了些,想要立刻返回魔宫,部署好一切,然后微服去仙门访学了。
等到帝车穿过北渊结界,殷无极撩开车帘看了一眼,淡淡道:“改换路径,先去一趟启明城。”
“诺。”为他驱赶帝车的是赫连景。他曾替殷无极做过启明城的代城主,后来又被调离,如今也许久未曾回去过。
闻言,他眼神复杂,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陛下,可要先行通知启明城现城主?”
“不必。”殷无极摇头。
帝尊的仪仗日行千里,不多时,已至启明城城外。自仙门边陲返回,拢共没到一日,朝辞飞云阁,至启明城才是夕阳西下。
天边突然落下腾云驾雾、气势恢宏的帝君车队,开路的车驾簇拥着中央的漆黑玄铁帝车,黑旗猎猎,一张旗帜为小篆的“殷”,另一张则是为“渊”。
帝君名讳与魔国国号,整个北渊胆敢同时打出这两面旗帜的,唯有至高无上的九重天主人,北渊的帝君。
启明城未得通报,魔兵在看守城门,查看度牒,此时城门还未落锁,却见帝君仪仗亲至,无论是进城的旅人还是魔兵,一见这两面旗,登时呼啦啦跪下一片。
“平身。”殷无极本就是临时起意来启明城看看,他已经不记得上一回来启明城是何时了。
似乎自他开始西征后,一直都待在北渊中部,偶尔几次回到启明城,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似乎是在畏惧见到那些失去亲人的眼神。
但是在发展上,他从未亏待过启明城,哪怕北伐时手头并不宽裕,也总是偏心着,将最多的一份拨给他心中遥远的理想乡。
百年倥偬,当他再度站在城门前,才觉出物是人非。
殷无极一身玄色帝袍,位于灰蒙蒙的魔洲南,湿气太深,他却并未选择驾车入城,而是走下帝车,在微风中走向城门。
旧时的残影一直萦绕着他,殷无极路过城门时似乎还有恍惚,以为那夕阳照在城墙上的光影,是战乱中摇晃着的悬吊尸首。以为那遍地的赤红残阳,还是不规则的鲜血痕迹。
可他又一眨眼,那些影子又褪去了,启明城的牌匾上,亦然是当年他亲手题的字,当年新垒的城墙,如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位传奇的帝尊走入故城。
喧嚣都沉寂下来。
殷无极也不需要万人簇拥,从者如云,他只是想平淡地逛一逛旧地。
他欣然感受着拂面的微风,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兀自在想:“今日,我带着让启明城重现辉煌的机遇回来,算是对得起这座城了吗?”
但是,他已不是最初的启明城主,而是万魔之上的帝尊。
帝驾巡至启明城的消息,顿时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入城主府,飞入百姓家。登时,当年见过圣颜的,未曾见过的,皆是扶老携幼,涌到城门附近,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位万魔拜服的帝尊。
虽未亲眼见过他,但是在启明城的底层魔民中,自嘲为暴君的殷无极,却有着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好名声。
看出陛下想要一个人静静,陆机、程潇与赫连景皆带着出去谈判的三百魔兵跟在后面,但见到街上肉眼可见地多了许多人,陆机想带着人上前维持秩序,却被赫连景拦住。
这位土生土长、又曾当过启明城代城主的新贵骁将,语气温和却隐含深意:“陆相,还是不要打扰陛下为好……”
魔的等级分明,而帝尊又是最尊贵的存在。没有人敢冲撞帝驾。而他又不欲教人跪他,一时间道路两侧寂静。
启明城魔民们皆是屏息凝神,看着万魔之上最绝代的姿容风仪。
突然间,人群中挤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向帝尊。他有金丹期修为,却寿数将尽,已经十分衰弱,也几乎不可能突破,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刻了。
他的身后,甚至还跟着孙辈,却没阻拦住听闻帝尊驾临,从一瘸一拐到精神矍铄,跑得飞快的祖父。见他闯出人群,孙辈跺了跺脚,看向修为深不可测的帝王,显然是不敢跟过去。
“城主,城主——”那老人的眼睛显然已经浑浊了,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眯起眼,看向帝王在光芒之中近乎辉煌的容颜,“您回来了,城主。”
“祖父,是陛下,不是城主。”孙辈见祖父当真冲撞帝君去了,咬了咬牙也冲上去,一边尝试去拦祖父,一边战战兢兢地向帝王跪下请罪。
“陛下恕罪,祖父已至天年,寿数将尽,人也不太记事了,平日里祖父都是好好待在家中,听闻您入城,不知是怎么了,就用着最后一点魔气,翻出了家里的院子……”
那老人已经不太听得懂孙辈在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眯着眼睛,看向驻足的帝君,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孩子的笑。
他道:“城主,您回来啦……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顽皮得很,从房顶上掉下来,您不顾我的一身泥水,还伸手抱住了我咧……”
看着兀自絮絮叨叨的老人,殷无极眼底里漾起一丝涟漪。
观他年岁,已是接近金丹期寿数的极限,大抵是启明城初创时出生的。
如今,却已经要接近生命的尽头。
殷无极已经快要记不清,当初与启明城臣民打成一片的事情了。在启明城横遭祸事时,他知晓自己在哪里,动乱就会到哪里。迄今立在城内的启明城英雄碑,载的就是他累累的罪。
于是,他一去北上,再不回还。
“……你是?”殷无极开口,声音依旧如当年低沉悦耳。
“城主啊。您走之后,许多人也跟着您走了,去北征。我当年……才十多岁,您走后不久,我也就成年了,就一直在守城门,从小兵、小队长、再到城防官,站不动岗了,就退了下来……”
老人拄着拐杖,十分费劲地回忆着他的一生,却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就絮叨着:
“活得久,送走的人也久,也就十几年前,和我同僚的那群老头子还说起,什么时候能再站一遍岗,看着陛下率领当年的大军归来……”
时光太久,当年随他出征的人。有的人退役回乡,有的人亡在异乡,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成为枯骨。
独独是他,总是来去匆匆,直到登临帝位,也困于旧事,从未敢给当年的百姓,做一个交代。
“老头子寿命不久,也要死啦。”老人说着这话时,却面带红光,“子孙满堂,一生平顺,只有一个愿望没有完成。那是我的一个个早年离去的战友……托付于我的。”
“在城主凯旋时,敬您一杯庆功酒。”
“居然那样对陛下说话,那林老头,怕是疯了!”在旁人惊异于他的大胆时,老人却微笑着想,城主才不会拒绝他呢。
帝王听罢,命令道:“拿酒来!”
老人佝偻着背,而殷无极却身形颀长,他必须仰头说话。而殷无极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与他平视。
帝尊出行,当然备有美酒佳酿,赫连景很快吩咐人取来,端着美酒上前。
在看到老头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一声,道:“老林头,可算等到了。”
美酒金樽,分置两杯。
殷无极拿起一杯,老人拿起一杯,举杯相碰。
他挽起帝袍广袖,敬向守了一生启明城的老人,也遥遥敬向他离去的岁月,然后一饮而尽。
而老人年岁已大,极为困难地吞咽着酒液,感受着这火烧入喉的烈酒,好似完成了人生第一快慰事。
他向着亮出空盏的殷无极躬身下拜,道:“今日与城主共饮凯旋酒,老朽此生无憾,多谢城主。”
说话时,他的笑容平和,神志清醒,哪里像是众人所说的记不清事。而他固执地只叫城主,偏偏不喊陛下,哪怕是离去时。
“小家伙,走吧,走吧。”说罢,他向孙辈伸出手,让他扶着自己离去,“回头到了泉下,可以去向同袍们交代了,老朽命硬,这一杯酒,最终还是替他们饮了。”
殷无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凝视着一老一少搀扶而去的背影,好似看到了他人生中逝去的百年又百年。
沉默良久,他再注满了一樽酒,倾入启明城的青石大地,好似在敬他的来时路。
“我欠你们,太多太多。”
短暂的插曲已过,帝君离去。哪怕他并未对带着敬畏看他的新启明城子民说半一句话,甚至神情也是孤冷沉寂,神威赫赫。
却让他们莫名觉得,陛下不再是一个符号,一个记载在启明城城史上的传奇,而是与他们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看向走在最前面的陛下,陆机一边摸出狼毫笔记载君王的事迹,一边问叫出那老人名字的赫连景,道:“赫连将军,你认得那位老先生?”
赫连景看了一眼前方,他知晓殷无极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于是道:“此前,我在启明城做代城主,陛下北上,他们就在守城。后来,北征缺人,我被调回陛下身侧,掌骁骑军。”
“……陛下在九重山登临尊位,曾派我回故地驻守一段时间,我再踏入启明城时,那群家伙已经很老了,正在与年轻的魔兵交谈,见我回来,就围住我,问道:‘城主什么时候回来?’”
赫连景说的很慢,他知道殷无极在听。
“当时我说,回不来了。”赫连景握着腰间的旧腰牌,闭上眼,语气无波。
“当年的启明城主,已经回不来了。”
第286章 人不如旧
暗夜中的启明城, 一切都归于寂静。
历任城主都不敢住在当今陛下发迹之处,殷无极当年居住的别院一直封锁着,又时不时有人打理, 今日再开启时,依旧井井有条,只要稍加打扫就能入住。
在任城主名为柳苍穹, 听闻陛下到了, 连忙率人迎接。
殷无极自仙门回北渊,本该有一场洗尘宴。但是因为陛下不喜奢靡,在城主府安排了住处后, 也就各自散去了, 唯有启明城主柳苍穹,被他留下说了两句话。
其父柳云天,母白蕊, 皆在数百年前的启明城战中牺牲。姑姑柳云云把他送到了位于后方的风雨楼,也死于战场。当时的他只有五岁。
凤流霜与已故的白蕊是好姐妹,也把他养在了楼中。后来, 柳苍穹吃百家饭长大, 是启明城土生土长的儿子, 根骨又极好, 从了军后,又立了不少战功,修为进步神速。待到北渊的统一战争彻底结束,他又从中层开始做起,颇有声望,修为达到分神时,凤流霜心中仍然念着白蕊, 于是报请了魔君殷无极,希望给他谋一个不错的前程。
殷无极听闻是柳家遗孤,于是专程召他去魔宫,听他策对。而后,殷无极十分满意,直接将他破格提为启明城主。
一百多岁的年轻城主,这还是史无前例的。若是在那个群雄割据的时代,这样的决定简直荒唐,因为城主除却要治理城池外,还要抵御外敌。
但启明城卧虎藏龙,当年投奔殷无极的许多大魔疲于征战,最后扎根于启明城,成为这座城池天然的屏障,战力绝不成问题,而熟悉启明城、一心为它好的人,一定要是生长于斯,且对殷无极别无二心的。
殷无极坐于城主府的会客厅,却是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
他在黄昏时,已经走过了一圈启明城,只见许多地方都有修缮,城中热闹,一脉欣欣向荣。
看着颇有些紧张局促,站在阶下向他汇报工作的俊朗年轻人,殷无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淡笑一声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他又停顿了一下,用追思的神色,轻叹道,“你爹当年,可比你要大胆得多,哪像你这小子,拘谨了些。”
“陛下。”柳苍穹一想到当初还在启明城埋头做文书工作,转眼就被凤姑姑提溜去了九重天,听闻马上面见陛下,他走在魔宫的漆黑砖石上,差点没吓得昏过去。
他被凤流霜带着,走过长长的路,本以为稳住了心态,却在金殿之上看见绝代风华的君王时,还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又呆住了?”殷无极对孩子一向宽容,此时的坐姿也颇为放松,敛起了绝大多数魔气。他一手支颐,赤眸中含着笑意,“本座方才也逛过了一遍启明城,见了你的政绩,着实不错。”
柳苍穹这才从君王极具压迫感气魄中缓过神来,连忙俯身下拜,心中唯有敬畏:“启禀陛下,臣自小时起,便在启明城长大,自然是最了解此地。”
说到擅长处,见陛下耐心地听着,他的心神也定了,笑道,“城中有三个问题最为首要。一是城防、二为经济、三为炼器。”
“启明城的机关是陛下当年所建,可惜在数百年前的动乱中,外城的机关破坏殆尽,虽然当年留下了图纸,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修着,但是没有炼器大师指导,防守还算足够,始终无法恢复原样。”
“启明城位处北渊最南端,龙隐山环绕,敌人来源于仙门方向与北方魔修。”他说的越发流畅了。
“仙魔大战结束后,仙门无意穿越结界攻打魔洲。而陛下平定北方后,来自北方的敌人也不能直接攻击启明城,虽然当年……有不少人不理解您的北征,甚至以为……您是穷兵黩武,但后来,大家过上了快百年的和平日子,也就明白了您的苦心了。”
“并非你想的那样高尚。”殷无极沉默了半晌,温和而平静地道,“那之后,你从未见过我,为何你不觉得,我是去争权夺利?”
“我相信,能够让爹、娘、姑姑,还有凤姑姑,让他们献出一切来效忠的人,一定是个很好的君王。”柳苍穹向他深深下拜,神色坚毅。
“……继续说吧,经济与炼器。”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似身处于许多年前的城主府中,身边有许多熟悉的影子。
当年的他,是那样的年轻而激烈,爱恨是非皆分明。但他回首往事时,又莫名思念起当年的时光,思念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
可惜,许多人并未活到看见北渊统一的这一天。
修真者的时间太漫长,越是向上突破,越是失去对时间的敏感度。
殷无极当年待在谢衍身边,微茫山上时,曾在半步大乘停了很久很久。虽说受到心魔折磨,那也是与己搏斗,所忧的,也仅有一个让谢衍失望罢了。
如此想来,在师尊的庇护下,他的前半生的时光过的有多悠长而缓慢,又多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远不像是入魔洲这几百年,他迅速成为了自己都陌生的模样,竭力去做一名合格的君王。
虽然不清楚合眼养神的君王在不在听,柳苍穹还是详细地说清了启明城的近况。
“陛下让我着手在城中物色势力,正式成立第一批‘魔门’,原先的剑魔弟子递上申请,希望参与到进程中,尊剑魔为门派先师,把师父留下的武馆改造成门派驻地。”
他说到这里,又补充道:“陛下可能不知道,剑魔吴用……”
“我知道他,他是个好师父。”殷无极打断了他,似乎被这个名字触动了尘封的记忆。他轻叹道,“启明城的英雄碑上,每一个名字,我都记得。”
柳苍穹怔住,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今夜的君王似乎有些疲倦,不再是当时他在魔宫中见到的那位不露喜悲,不动哀怒的至尊。
“下去休息吧。”殷无极起身,看向窗外已经沉沉的夜色,道,“白日时不太方便,我去一趟英雄碑处,也是好久没有回来看看了。”
“也是时候,去看看故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吹散在了风里。
启明城的英雄碑立在了最核心处,经历百年而不朽。两侧沉默伫立的楼宇,如同被暗夜吞噬,看不清晰。
子夜之时,这里无人涉足实属正常。而今日除却殷无极之外,还有另外一人。
赫连景自碑后走出,在月色中,这位昔年随他自矿场起家的骁勇将领,此时的神情却有些不分明。
“赫连将军在此处,也是在此处凭吊怀古、追思故人?”
“陛下。”赫连景的声音平缓,如一名忠臣良将般抱拳,向他单膝跪地。
“起来吧,都说过,私底下不必跪我。”
殷无极两袖中如盈清风,仰望着高高的英雄碑。
一面是经文,一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皆是当初为守城英勇献身的战士,他们的名字与事迹,已经成为了这座城永远的精神刻印。
“明明在北渊洲的时间,还不足我当初在仙门的三分之一,却总觉得,过去了半生啊。”
殷无极负着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样颇有几分少年纯澈的神情,仿佛,他站在这里的身份,是旧日的启明城主,而非“陛下”。
他笑道:“原是我太虚浮,从未从那高高在上的灵山上下来,等到我坠下来,一无所有地走进了龙隐山矿场,见到了你们……这才算入了世啊。”
“可是,死去的人,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个时间,成为了我的罪与罚。”
“有些伤口,是时间弥合不了的。”殷无极尝试微笑,但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懦弱、躲避、亏欠……我明明不想这样,”
他覆上自己的胸膛,当年刺向躯体时留下的伤,明明早已愈合,此时站在碑前,他却隔着时光感觉到了抽痛。
他每一次偷偷回到启明城,站在这块碑前,伤口就一直在流血,永远无法愈合。
赫连景知晓,陛下此时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于是只是听着,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攥紧了拳。
不知过了多久,殷无极侧了侧头,语气带笑,那个伤感的他不见了,他又变成了喜怒无常的君王。
“当初随我从矿场起事的兄弟,活到了今日的,只剩下你了。”他将飞扬的长发撩起,平淡道,“赫连景,我将魔宫禁军交给你,而非萧珩,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臣,忠于陛下。”赫连景当即跪了下来,眼中带着狂热,“陛下自从当年为臣指引了路,臣就发誓,永远跟着陛下——”
“若我走的,不是你希望的那条路呢?”黑夜之中,殷无极再度发问。
因为殷无极背着身仰望碑文,赫连景看不见他的神情,他敏感度极强,思虑极快,毫不犹豫道:“陛下走的路,一定是正确的。臣跟随陛下。”
“答应的太快了啊,赫连将军。”他一挑眉,“你的‘正确’,又是什么呢?”
“……”赫连景顿了顿,“臣的正确,是陛下最初告诉我们的,人无高低贵贱之分,我想要随陛下,建成那样的世界。”
殷无极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你与萧珩,皆是我麾下将领,你也曾在他军中学习……我偏偏把你架在了与他制衡的位子,是不是不高兴?”
“臣是陛下的矛,无论对准何人,皆凭陛下吩咐。”
“不会觉得,我用你之前,总是在磨你?”殷无极走到他身侧,看着单膝跪于地面,头颅垂下的将领。
他支着下颌,笑吟吟道,“赫连景,我可记得,你过去的心气儿可高了,想要攀高枝儿,又野心勃勃的,后来是谁教的你——对了,也是萧珩。”
“你和他,现在还有联系吗?”
“狼王军的经历,让臣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赫连景早已不是那个在矿场谋划为匪的男人,而改变他命运,给予他机遇的,毫无疑问是面前的君王。
他将额头叩向地面,似乎在发誓:“而臣自从随陛下起于龙隐山,就决定跟随您。在启明城之战后,臣与萧将军,从没有私下来往。”
今日,君王的追忆,又像是一种意味不明的警告。
甚至,赫连景都猜不出,他这句话是在疑他还是疑萧珩,或者只是纯粹的询问罢了。
殷无极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又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道:“今日在城中,你说‘当年的启明城主,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呀?”
“……”
“本座的确是变了,变不回当年的启明城主了。”殷无极背对着沉默巍峨的碑,赤眸里却藏着晦暗的血色,与当年的热忱与纯粹截然不同。
“所忧、所思、所疑,皆是与当年迥然。”
“甚至,比之当年,我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比这一座碑——还要多得多。”
“你说得对,无论是谁,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殷无极阖眸,短促地低笑一声,“谁也没有等到,那个曾经的启明城主。”
“那个我啊,早就死了。”
赫连景身形一震,猛然抬头,仰望着他至高无上、威不可测的君王,却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慢慢离去。
潮湿的夜风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依稀是一首《邶风》。
*
殷无极处理罢魔宫事务,安排好朝中事务后,又重点部署了启明城商路、启动第一批魔门筹备计划。待到一切都趋于稳定,他才对外宣布暂时闭关。
实际上,他是向儒门秘密地写了一封信,向他表达了微服去仙门的期望。左右,这是师尊答应他的,总不会鸽了他。
在仙魔两道破冰后,两位至尊终于可以建立官方通信渠道,虽然传信还不能跨越天道结界,但是洲内的传信速度飙升。九重天一封信刚写出,就可以用通信的术法传送到结界附近的通信点,再由专人送过结界,传递到仙门的通信点。
甚至过度便捷了,殷无极不需要再节约这部分人力物力,有时,他甚至一周能写三回。
一天后,身处魔宫的帝尊得到了谢衍的回信。
他窝在太师椅里边看边弯起唇,道:“师尊约我见面,微茫山的确人多眼杂了,云端城相见也不错。云端城里来往的仙门高阶修士太多,幻术还是不太安全,最好要伪装一下,最好别让人联想到我……”
当日,帝尊便于九重天魔宫闭关,朝堂事务暂时由陆机与程潇代为处理。
而隔日,一名玄袍佩剑的俊俏少年,便敲响了中临洲云端城外某间偏僻庙宇的门。
大门进不去,他随手打了个响指,人就瞬间消失。下一刻,他便轻巧地落在了荒无人烟的寺庙中,这里杂草丛生,看上去像是许多年没有住人。
兴许是因为此地是聚灵地,殷无极一眨眼,便看见许多孤魂野鬼漂浮在破庙中。
“这水井都枯了,怎么还塞着只鬼?”帝尊慢悠悠地走到水井边,虚空一提溜,无形的力道便把半截身子塞在水井里的鬼魂拔出来,满脸的血淋淋,“不必谢我。”
变回少年模样的帝尊似乎颇为顽劣,他一边走一边“乐于助鬼”,而这群徘徊世间的鬼魂虽然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魔气,却也是有感知危险的本能的,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年的身后。
“有人吗?”殷无极推门,吱嘎一声,只见灰尘遍布,蛛网密集,本该在神台上的神像不翼而飞。如今,这荒芜的神庙却被各类孤魂野鬼占据,成了他们的巢穴了。
“师尊约我在这里见面做什么?这里的孤魂野鬼又不凶戾,没什么管的必要吧。”少年模样的帝尊伸了个懒腰,身侧一溜怪模怪样的男鬼女鬼,皆是战战兢兢的给他叩头。
殷无极向来是不敬畏神的,于是随手弹了个清洁术法,把神台清理干净,直接坐在了神台上,沉思了片刻。
“师尊还没来,要不要吓吓他?”他想着,又从周围随手收服的各种鬼身上获得了灵感,于是笑道,“此地怕是有鬼界裂缝,阴风阵阵的,若再有些荒魂艳鬼出没,也算合理吧?”
说罢,他盘膝而坐,双手捏诀,只是魔气一震,此地的浮灰蛛网皆褪去,幻术顿时覆盖了整座破庙。
而神台之上端坐的俊俏黑衣少年却消失不见了。
跪在神台下的百鬼傻了,有的鬼扶着断头,有的努力握着自己的断肢,与其他鬼面面相觑。他们也不会说话,却能明白形势,知道这里是来大能了,如果反抗只能下辈子再做鬼了。
正当他们抱头痛哭瑟瑟发抖时,那让人震颤的威压却不见了。
却见雾气散尽后,一名身着绯色衣裙,容色极为昳丽艳绝的大鬼坐于其上。檀墨的发,朱色的唇,赤色的眸,妖冶的像是黄泉道的幽冥之花。
兴许是因为他的容貌早已超越性别,这样看去,介于阴阳之间,雌雄不辨,只是纯粹的夺目。
他原本盘起的双腿放下,衣裙之下露出白皙纤细的脚踝,似是少年修长有力,又似少女娇美柔弱,除却胸膛平坦了些,那股诱惑的美,足以斩杀天下人。
何为无形刃。
“小的们。”那绮艳的大鬼似笑非笑地勾起唇,使起了他平生所学的精妙阵法,声音慵懒低沉,道,“今日本座设下一局,唤名‘美人牢’,若是有个白衣书生进了此庙,将他引入阵中。”
“若他不肯来,他家夫人就跑啦。”
第287章 美人为牢
谢衍迟到了一日。他其实很有时间观念, 既然是自己邀约,就会准时抵达。
但是和魔洲的商贸协定让微茫山一时门庭若市,前来向他抗议的老古板一茬接一茬, 人都堵在了门口,他被拖了一日,到最后是冷脸发了火, 才堪堪把人送走。
甫一脱身, 他就动身前往约定地点,此时已是第二日深夜。
当他白衣负剑,站在原本的破庙之前时, 发现这里夜色深深, 雾气沉沉,鬼影森森,俨然是一副闹鬼迹象。
谢衍一凝神, 便看出几分浮动的魔气,被结界悉心包裹住,不至于外溢招来其他修真者。而原先的荒野破庙格局似乎大变, 显然是有人用幻术与法术大改了结构, 摆出了复杂阵法。
面前的桐木门上悬挂着红艳艳的灯笼, 穗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衍心中思忖, 却是想起徒弟放松时就爱玩爱闹的个性,不自觉就多配合几分,于是依着他的意思,扣响了门环。
咚咚咚,门应声而开。
谢衍一抬头,发现面前的破庙已然不是往日格局,反倒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大宅院。
本是漆黑无光, 在他踏入正庭时,左右厢房与正对的主楼上,纸窗上倒映出橘色的光影,被傀儡线悬着的皮影从窗户边掠过,一折好戏登场。
不知何处传来哀婉的唱腔,道出了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本是才子佳人,本是天成佳偶。贫寒窟与锦绣坊,本是天堑难触碰,却又金风玉露一相逢。千金难买美人欢,笔墨为媒,烈酒消愁,琴剑相和,牵扯惊天情恨,困于天牢地锁。”
“金榜题名之时,龙凤红烛滴泪。红袖一抛,白绫三丈,锣鼓喧天,唢呐声响。”
“先生本是谪仙人,为何坠入名利场。名利本是身外物,此身本是弃置身。芳魂哀婉,七日魂归,声声凄切,问‘君簪缨何在,不顾生前身后名,赔得清白与性命,殉与朱颜随锦绣,埋骨他乡尘与泥。”
“君答曰:与其红尘恨长离,不如此生如梁祝,化蝶比翼双飞去。”
这清冽唱腔,抑扬顿挫,哀转久绝,教人不能忘怀。
这般顶级的音律造诣,却来唱怨词。
谢衍听完他编的故事,又环顾他搭的戏台,四处坠满红绸彩灯,庭中却摆着两台棺木,遍地是纸钱。红事与白事同时举办,倒是平生几分凄婉。
“贫寒书生与官家小姐的爱情故事?”他的唱词写的模糊,谢衍却听出几分痴怨来,推敲着剧情,“书生得了功名的当天,小姐却被迫嫁给他人,为此,在迎亲之前一根白绫悬梁自尽,红事与白事一起办,书生听闻,却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殉情了?”
“那么这个七日之后的对答,大抵就是鬼魂了。”他思忖,“为何提到《梁祝》?”
谢衍并不打算暴力破关,而是自认来迟,打算随着他设置的局,慢慢地寻找线索破局,也算是陪他玩上一回了。
主屋此时还是闭锁的,被幻术与魔气笼罩,门上缠着铁链。
谢衍绕了一圈,选择先开棺,左侧的棺木里装着一身繁琐的喜服,而右侧则是一叠丧衣,一根沾血的白绫,洒满了纸钱。
“他是什么意思?”谢衍从棺材下提溜出一个努力敲击棺木装作闹鬼的小鬼,在感受到面前大能的清气,小鬼一哆嗦,跪了。
“哇,不要杀我。”小鬼缩头缩脑,哭了,“那位陛下叫我们传话,‘去寻一名白衣书生,告诉他:若他破不了局,他夫人可就跑了’。”
谢衍声音沉了沉,“他这样说?”他也不欲与小鬼计较,松手,见他一溜烟跑了,才失笑,“看来这一局,吾还不得不破,总不能把帝尊给气跑了。”
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是知道某个隐藏在谜面之后的人会听到。
“破局的期限与七有关?”谢衍看了一眼庭中的计时滴漏,“七日,不,时间只有七个时辰。若我未能猜出帝尊真意,你就要避而不见?还是说,赌点什么?”
谢衍面前浮现出水波,那人凌空丢出一张红盖头,谢衍伸手接住,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若你赢,许你一诺;若我赢,则反之。”
“破局容易,猜出帝尊的心思,可没有那么简单。”谢衍叠好红盖头,却又闻到一股佛香,仿佛在掩盖某人身上的血气,却又有些许悠远的禅意。这倒是与新婚燕尔相去甚远了。“也罢,舍命陪君子一次。”
斜倚在神台供桌之上的殷无极着一袭绯红喜服,却是嫌盖头热,直接丢给了师尊。自己却百无聊赖地倚着神台,鸠占鹊巢,把自己当做庙中端然的真神。
“这庙宇,我占来设个局,此间主人勿怪。”殷无极慢悠悠地笑着,用金盘摆上贡品,点上红烛。
“庙宇破败至此,想来也是没有主人的,万一是有,还请用些祭品,将贵地借本座一用。圣像冰冷,要让里头的人不冻住,就得时不时地拿锤子敲上一敲,万一打碎了呢。”
他又笑道:“就得时不时折腾他一下。哪怕他还是那一副断情绝爱,一心向道的模样,我也得教他别那么舒服,总不能只有我一人狼狈不堪吧。”
帝尊盘膝坐于神台上,却是因为红衣太过绮艳,不像是什么慈悲的神明,反倒像是山鬼精魅,无论是点唇模样,还是含嗔带笑,都诱人的很,哪是戏文里不服从于媒妁之言,投缳自尽的小姐。
“追逐什么功名利禄,不若早早私奔了去,也好过泉下相逢。”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细密的长发,“大道长生那样冷,不若与我红尘行走……对吧?”
且不论帝尊如何想,再看谢衍这头,却是将庭院中细细搜寻了一遍,发现若干物件:一把断了弦的琴,一把残剑,一柄木梳。
“琴弦断了,大概是要修的。”谢衍既然不打算用任何术法,又没找到琴弦的踪影,就暂且搁置。“这是在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残剑也暂时用不上,木梳……上面写着‘结发受长生’,这并非寻常闺阁之物的铭文,为什么是这首诗?”
他又转了一圈,从水池里看见些许残影,捞起一只浑身湿透的水鬼。她是一名身着丫鬟衣服的女鬼,似乎是沉塘而死,长发缠在了水草间。
“被困于此地,断去你与此地的联系,便可离去。”谢衍也不等女鬼说话,断剑在他手中足以斩去长发,他的声音淡淡,“走前把线索留下。”
第一关并不难,只是搜寻为主,谢衍从女鬼捧起的妆奁中,获得一串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谢衍摩挲着手中纯白的明珠,无奈道,“别崖,虽说古时文人墨客常以闺阁女子自比,作些闺怨诗,但你也不必……”
他这完全超出了自比言志的范围,反倒像是搭了个台子,专门将心中无限事唱给他听,端看他能透过这层层表象,理解几分了。
谢衍拿到明珠之后,厢房里灯光又亮起,皮影戏再起。
“遥想初相见,仅隔一扇窗,听你细细吟。”他又唱起了《诗三百》,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隔千年之久,当年他在私塾教书,这样寻常午后的一课,谢衍当然不该记得。但是,那是他初次听到的天籁之言,至今仍然影响着他的心。
幕后的帝尊眼底仿佛有阴霾,只是轻轻抬起手指,仿佛在隔空操纵皮影,教他们演绎一曲悲欢离合。
在这一幕结束后,幻境再变,左侧厢房洞开。
谢衍循声踏入,却发现里面是见微私塾模样,这让他微微一怔,不知在想什么。但他并未表露,而是走到多年前他所站的位置,习惯性地看向那唯一洞开的窗户。
就是这样随意地一望,他似乎看见当年衣衫破旧的少年扒着窗户,向里张望的身影。
屋外陡然间风雨大作。
“别崖。”真实与错乱交叉,他下一刻便到了窗前,似乎想要把还是个少年的殷别崖抱进窗户,但是他刚伸手,便是摸了个空,原地只留下一根墨条。
谢衍看向手中的墨条,才忽的想起,当年的小狼崽虽然贫寒穷困,却也没听霸王课,硬是攒了钱买了些墨条当束脩。
虽然品相劣质,但他润笔时,偶尔也拿出来用用,算作珍惜学生的心意了。
他磨开墨,用私塾里的狼毫笔沾了墨,然后顺势将手腕的控制权交给这墨迹,在纸上写下:“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无限憾恨,尽在不言中。
谢衍顿住,却是划去这行,在下面继续写道:“遇山移山,遇海填海,山海尤可平。”
远在幕后的帝尊含着笑阖起眼,道:“山海可平……师尊真会骗人啊。”他也不作反应,只是倚着空荡的墙壁,目光漠漠,“圣人无情亦无欲,却又慈悲为怀,给我近似爱的错觉,也不过是我对着一面镜子要来的回应……”
“他照出的,是我自己啊。”殷无极拨弄着手腕上的碧玉珠串,噙着一丝笑,“这么一想,本座可是笨极了,有这么爱他吗?”
谢衍却不知自己被无端扣了个“断情绝爱”的帽子,正专心致志地哄着徒弟,他在纸上写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引一句《无题》,便是在假借青鸟之名义,坦坦荡荡地询问他“蓬莱何处”了。
一阵风吹过,那张隔空交流的纸张被化去,碎为粉灰。
“不准作弊啊……”谢衍敛袖垂眸,看向莫名其妙生气了的徒弟弄出的纸灰,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想见他,“是我迟到一日,帝尊可真是不好哄。”
气氛再变,在阴云之中,私塾大门洞开。
窗外的风雨中,有一台凄红色的喜轿被人抬过窗棂,送亲之人却皆是浑身素白,敲锣打鼓,戴着面具,皆是画着笑与哭的夸张油彩,脚下不见半分影子。
谢衍心中一沉,立即拂袖,追了出去。
屋外的幻境再变,成了十里红妆,喜气洋洋。只是那本该是阳光大道,道路却在途中分岔,正如本欲与爱侣私奔的小姐,走上了黄泉道。
谢衍循着分岔的路走向迷雾更深处,一直跟随着那抬轿子。
他很确定,轿子上死气沉沉,并没有人。但他讲的并非只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反而应该穿透表层,去看他内里的真意。
“路分岔了,小姐没有嫁给她的意中人,宁可投缳自尽。”谢衍似乎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当初殷无极沦落魔洲时的精神状态不对劲,那股几乎要透在脸上的绝望死意,仿佛与这暗喻不谋而合。
谢衍站在分岔的路口,遏制住内心的剧震,低沉地道:“……仙魔道别。”
他猜出了这个谜。
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澄澈,一望见底,但直至今日,谢衍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傲慢与忽视。
他始终无法真正地触及到心思深重的弟子,隐藏的最深的秘密。也许,只有他换了个身份,不真正面对他时,才会假托戏文说上一两句,却也仅仅于此了。
谢衍原本只是陪他解谜猜谜,先前的几个谜题也都简单,颇有些借物喻人的意味,他猜的顺手,自然心态轻松。
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个故事并非只是故事,而是在暗喻什么时,谢衍就抱有十二万分的认真了。
但他未曾想到,下一刻的自己,会几乎失控。
倾盆大雨之中,隔着蒙蒙窗户纸,烛火摇曳,映出一个单手执剑的颀长身影,他身着繁琐的喜服,长发却披散着,想来是极艳绝的美人。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微微侧了侧身,却是扬起剑,径直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殷别崖!”这个自刎的姿态,曾经是谢衍最深的噩梦,他登时怒喝一声,抬手就要招剑轰破这厢房。
可那执剑之人自刎的速度,比他还要快,还要决绝。
赤色的血溅在了窗户纸上,划出几乎凄艳的血雾。
下一刻,璀璨的剑光破开门扉,带着圣人极端的震怒。
第288章 新娘上轿
圣人剑锋催寒, 无人可挡。
本是收着灵力的谢衍,哪里还顾得上冷静辨别是真是幻,直接用剑撕开了墙壁, 踩着瓦砾踏进去,才见到那不过是一个儒门传承里的把戏,画中仙。
谢衍看着地上破碎的水墨, 与原本撑住人形骨架的几枚黑曜石, 眼底一片暗褐的血。在漆黑的幻夜中,他抵住额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用圣人血肉调和墨汁, 以殷无极的遗留魔骨为引, 以禁术重塑他的躯壳……
那些禁忌的,绝不可再回忆的过去,如今又他身上复活。
谢衍恍然失神间, 却是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轻动,牵引着混合雨水的墨迹重新流动, 好似描摹过千百遍似的, 似乎要迅速构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工笔人像……
就在流淌的檀墨勾勒出半张美人的容颜时, 一身绯红嫁衣, 似山鬼精魅的美人瓷偶站在他面前。
“谢云霁,你在干什么?”美人如玉剑如虹。他厉喝一声,剑光一闪,几乎狠戾地斩断了那快要成型的人像头颅,让墨汁重新泼洒于地,像是流淌的血。
殷无极本藏于幕后,本是因为谢衍没绷住, 直接破门的行动乐不可支。
可下一刻,他见谢衍妄图逆天创造活物,差点吓得心脏停跳,哪还顾得上下面的剧情,直接元神投影在屋中还未被破坏的精妙瓷偶上,以最快速度打断了禁术。
“这是禁术,你不知道?”殷无极颇有些咬牙切齿。
“……”谢衍阖起眸,按了按眉心,“无事,是吾魇住了。”
“你,魇住了?”殷无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瓷偶一旦被炼成,就只有一个表情,哪怕有大能元神附着,能够显出几分活人的气色,但只要一触碰,就知道他的躯壳是个冰凉的死物。
他奇道:“你是谁啊,圣人谢衍,谁能魇住你……本座也没用幻术攻击你啊。”
谢衍似乎也觉得自己丢人极了,别过脸,不想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只是个意外,继续吧,还未分出胜负。”
殷无极本能地向前追了几步,又听到肢体如同瓷器相碰的悦耳声音,才意识到他还附着在瓷偶身上,整个偶都是空心的。不能跑动,也不能动作太大,否则会碎掉的。
他是炼器大师,技巧已经到了化境,制作寻常瓷偶不过心念一动,一蹴而就。作为这一关的重要道具,他这具躯体自然颇下了一番工夫雕琢。
何况他为了逼真,还照着自己的脸捏成闺秀小姐,虽说瓷偶美人无性,但作为穿着嫁衣的演戏器具,瓷偶更近似少女的体态。
殷无极顿住了脚步,一想到这具瓷人偶在剧本里应当扮演的角色,就觉得头大。但他既然已经被从幕后逼向台前,虽然真身不在此,但现在元神离去,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了。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打了个响指,让雨停下,又把房子用幻境补全。他想到了个好主意。
谢衍看着幻境并无其他变动,知道这关还没过去,但他并未回头去看,是因为哪怕瓷偶只是个衣架子,却也身着艳烈的嫁衣,配上帝尊那张绝色的脸,冲击力绝非小可。
若单纯是这样也就罢了,现在徒弟的元神还附在上面呢。
“非礼勿视,帝尊自便。”谢衍如今也被激起了好胜心,他并不打算走捷径,非得一关关地闯过去,非得看一看徒弟的小脑瓜里在琢磨什么。“准备好了,自行离去即可——”
然后殷无极抖了抖湿透的绯红嫁衣,用火系的魔气蒸干水分,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喜床之上,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态。
“谁说我要走了?”他捏着腔,婉转如莺歌,如花瓣一样的嫁衣下摆层层叠叠,却是素面朝天,冰凉白瓷的手臂、脖颈、脚踝上不着首饰,道,“接下来是送嫁环节。”
“心死似已灰之木,人死如烛尽灯灭。纵然芳魂无踪,却还有一具白瓷美人偶,不是活人,也得盛装披锦,盲婚哑嫁,生入洞房,死入祖坟,求出不得。人心似鬼,鬼不如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生与死,都得完成。”他的声音带着些恶意的低哑,又吃吃地笑,道:“这便是儒教的三从四德。”
谢衍赫然回头,目光如电,却见瓷偶栩栩如生的脸,而殷无极低吟浅笑,却是对他扬起瓷偶白皙的手臂,道:“这里该有金钏。”
他又抬脚,晃了晃小腿,听到瓷偶清脆的碰撞声。他笑道:“这里该有绣花鞋。”
“吉时之前,烦请郎君好好打扮这位新嫁娘,亲手送他上花轿,嫁与他人啊。”
“……”真是离谱,谢衍只想冷笑了。
谢衍隔着洞开的窗,看向那台宛如停灵的红色花轿,白纸糊成的纸人上皆附着鬼魂,沉默地肃立在庭院之中,似乎在等着把新娘抬入墓地。
“郎君不肯,那咱们就耗着。您若是拆房子,或是作弊,我就不理您了。”
殷无极很快品味出了亲自附身的乐趣,原本的第四关中,谢衍要打扮的只是单纯的白瓷美人,仅仅是个死物,哪有什么意思?
他就该如此倚着牙床,欣赏着高高在上的圣人,逐步剥离这宛如仙神的假面,露出近乎于人的挣扎神情。
谢衍虽然七情稀薄,情绪变化不明显,但并不代表着他不会动气。听他提出这样荒唐的破关条件,他的确快被他诡计多端的小徒弟给气死了。
他养了这么久的徒弟,费尽无数心血,用诗书礼易熏陶,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天材地宝,从来不会亏他半点,这般辛苦千年,才得了最优秀的后继者。
而后大道走散,他又谆谆教导,不断纠正他的方向,才得以见到游龙自浅池越起,鹏程万里,凤于九天。
现在告诉他,要他亲手打扮好自家漂亮徒弟,然后送进花轿里,嫁给他人?
荒唐!不知所谓!
若说最初谢衍还顾忌师徒不伦,天理不容,试图劝他走回正道,不要把对师父的仰慕当成爱情。
如今,他看着一袭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的白瓷美人,见弟子启唇微笑,昳丽纯真,却在口口声声地说:“嫁给别人。”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哪怕是他一时兴起编撰的戏文,谢衍也听不得半句。要是他真起了这心思,要轻轻巧巧地转身,打破这隐秘的默契,不肯与他纠缠了,谢衍才真的要疯。
“金钏呢?”殷无极却嫌刺激不够,伸出藕节一样的小臂,白瓷制成的躯体凉如冰。这具躯体形貌与活人无异,画一样的昳丽容色,却如同定格住了,只是美丽,不见半点变化。“师长如父,送嫁之时,您发什么呆啊。”
“……”谢衍其实早就找到了金钏,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套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
“接下来是脖子。”殷无极撩起长发,露出一圈绞索的勒痕,已经青紫,仿佛在模拟颈骨已断的模样,显出几分骇然可怖。“一条明珠为锁链,将这里缠住,最好喘不过气来。”
“荒唐。”谢衍忍了又忍,几乎气恼地将先前寻来的一串明珠掷在地上,大珠小珠叮当响,拂袖道,“殷别崖,你此言何意,我对你的管束,叫你喘不过气?我逼死了你?”
他做了太久的师父,既是背负与承担,又是关爱与守护。
如今在这闺房里,帝尊刻意教他担任了父亲的角色,礼教的化身;而他则是被三纲五常逼死的少女,即使是死了,只留一具美人的躯壳,也得被送入花轿完成冥婚。
一旦转换了角色,谢衍看着他脖颈上的勒痕,只觉刺眼得很。于是他忍不住俯身,但是指尖触碰到他的脖颈时,才意识到,这只是陶瓷罢了。
“您这是入戏了啊?”殷无极笑吟吟地伸直了小腿,甚至还踹了他一脚,冰凉凉的。“这白瓷美人只是个死物,送进轿子里就行了。您只要闭起眼睛,堵起耳朵,管他去了何处,哪怕是摔了、碎了、被埋进了土里,和您有什么关系?”
“您是高高在上的儒道教首,高阁调鼎的仙门圣人。您的眼底揉不得沙子,容不得邪魔,只要均衡仙门势力即可,牺牲多少人,与您有什么关系?”
“……在你眼里,我竟是这般可憎存在?”
“我是理解您的。”隐藏于幕后的帝尊含笑,却是吐出冰冷言辞,“在其位,谋其政。少数人与多数人,该选谁?谁来当刽子手,您早已告诉了我答案。”他偏头,红眸漠然无情,仿佛在凝视那些焚于战火的大魔氏族,“我亦是如此做的。”
殷无极端详着墨发白衣的谢衍,只觉他平日里宛如仙神无情的师尊,此时紧抿着唇,漆黑的眸底极为鲜明地腾起了沉黯怒火。
他是真的气,气到几乎发恨。这样鲜明的情绪教他宛如雪中燃着火,仿佛要燎原,却又不知该烧往何处,只得在荒野蔓延,以至于他白如冰玉的手握成拳,手背也浮现了青筋。
而殷无极不吝于再刺激他一番,径直撩起裙摆,露出赤/裸的双脚,等他的“父亲”为他穿绣花鞋。
他乐了,道:“快啊,吉时要到了。”他随即恶质地眯起了眼睛,道,“还有妆面没有画呢,您得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后嫁出去,实现最后的价值。就像扔掉一个入了魔的麻烦逆徒,丢弃一件废弃了的旧物……”
“殷、别、崖!”谢衍握住白瓷美人的脚踝,不敢用力,可往日执剑的手都在抖。
“这可是您拿山海剑的手,劈山填海都不在话下。”殷无极似笑非笑,“怎么,现在怎么颤抖成这样子,连脚踝都握不住。您若是当真生气,玩不起了,可以径直捏碎这具躯壳,左右又伤不到我的元神。”
谢衍这才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与帝尊的戏台子上与他较劲。他抢先递了个话头,要是谢衍主动破坏了这具白瓷躯壳,帝尊便是捉到了他的把柄了。
他从床底找到了绣花鞋,是凤凰花的艳丽图案,与殷无极雕琢出的白瓷美人壳子倒是相配,他咬牙切齿,“为师如何惹了你?你若恨我,直说便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我怎么会恨您?”帝君歪了歪头,笑吟吟道,“天地君亲师,我待您如师如父,对您又敬又爱,从不敢亵/渎您半分,您之教诲,我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违背……”
他眼皮也不眨地说着谎话,殊不知,这么多年里,他都把师尊按住亵/渎了个遍,吃干抹尽,还茶里茶气地,叫师尊觉得亏待了他,待他不够娇养。
谢衍此时也终于冷静下来了,去梳妆镜前取了些上妆的胭脂水粉。
他当然不会替人化妆,却是丹青好手,画过的几次,皆是在鬼界替“谢夫人”画,毕竟殷无极画的一团稀烂,实在浪费他那张幻化的美人面。
“瓷制的躯壳,您得多上一点,不吃妆。”他得寸进尺,曲起指骨敲了敲侧脸,发出内里中空的脆响,“画的太丑,洞房花烛时一揭盖头,吓到郎君,教他嫌弃了怎么办?”
谢衍执着描眉的笔,此时手一顿,差点化歪,冷笑道:“你还能有哪个郎君?”
殷无极扬了扬脸,笑容不变,故意问道:“哪个郎君啊?”
谢衍:“……”
“我在鬼界倒是嫁过一次,夫君待我极好,但那都是幽冥之下的事情了,演戏,当不得真。”殷无极先是垂下眼睫,掩住无机质的冰冷,又满盈虚假的笑意,“我中意的夫君选了功名利禄,如今正在金殿之上策对呢。”
“毕竟,他是天下人的谢云霁,又不是我的谢先生。”他阴阳怪气,“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仙魔道别,不是吗。”
“……”
谢衍本在用食指给他的唇点胭脂,此时又差点画歪。
冰冷的唇摸起来并不是人的温热,好似他本人,明明是一团热烈的火,但偶尔看上去,又像是孤寂的冰。
这样含痴带怨的口吻,明明是玩笑,半真半假的,却教谢衍听出帝尊身份永远不会说的郁气。他这是在接着说戏向他抱怨,嫌他不近人情呢。
听他这样抱怨,却又叫了一声夫君,谢衍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我兴许是不太会体会别崖柔肠百结的心思,若是哪里不对,尽与我说,我会听。”谢衍用手帕替他拭去画歪的唇上胭脂,低垂眉目,神色温柔下来,“所以,这一关就……”
“送我上花轿啊。”殷无极用着白瓷美人的身躯,一袭嫁衣如火,往谢衍怀里一偎,懒洋洋道,“抱我起来,放到外头的轿子上,送走。”
“……怎么还要送走?”谢衍虽然语气无波 ,但是看他抿直了唇,显然是不开心了。
“我编的戏里就这么写的,不然演不下去了。”殷无极打定了主意折腾师尊,非得让他体会下这种酸涩滋味,哪怕这只是占有欲发作,也得教他知晓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他的师尊就是太强、太顺遂了,世上的一切皆会合他的心意。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是他的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得教他尝尝挫败的感觉。
当然,又不是真的嫁人去。这白瓷美人,按戏本子里的剧情,是要落棺的。
等到走完了这段路,他的元神还得返回神台上,开启他精心设计的下一幕呢。
正是四更天,阴风拂面,新娘上轿。
谢衍抱着这娇小冰寒的白瓷美人,看着他如瀑长发落在他的长袖上,脆弱、冰冷、易碎。那张秀致昳丽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如同一尊苍白的神像,快要融化在他的怀中。
谢衍走向那如棺椁的花轿,撩起帘子,看向黑洞洞的,宛如噬人的轿子内部,微微停顿。
“为师曾对你说过,三纲五常,本质是稳固山河的工具,其实并不需要全然遵守。”谢衍看向轿子边着丧服的纸人,大抵也知晓,这具白瓷美人最后会通往何处。
这样一袭艳丽的嫁衣,大概会落入棺椁之中,埋藏于不见天日的墓地。
“您确实说过。”殷无极阖上眼,打算等到谢衍把白瓷美人放进去后,就抽离元神返回神台。他漫不经心地道,“但是,您承继上古,建立儒道,又如何有立场撼动儒道的根基。您也知道,仙门如今最适合的就是这一套,制度总是有制度的弊病,有些话啊,私底下说说得了,您反不了。”
“……我反不了吗?”谢衍轻叹一声,却是意味不明。
谢衍明明知道这只是一折戏,却又觉得,这又不仅仅是一折戏。
那是一切吞噬人的东西。纲常、宗族、君父、伦理、尊卑……古今多少事,悲剧能够被唱为传奇的都太少,多是掩埋在黄土之中,籍籍无名。
而他们私底下维持这样隐秘的关系,破了一切能破的禁忌,终局又能有多好?
就算贵为圣人与帝尊,他们难道能够不顾仙魔的立场之分,胆大妄为到挑战古往今来的伦理纲常吗?
结局是否又是满身毁谤,坠下云端?
“谁说吾反不了?”谢衍手腕用力,把殷无极附身的白瓷美人转而背在身上,抬手便招来剑气,将这棺椁一样的花轿直接化为齑粉。
“……啊,我的花轿!”殷无极用冰冷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微微仰起脸,惊呆了。
“这棺椁,不要也罢。”谢衍冷笑,“继往圣之绝学,便是继往开来,往圣的事情归往圣。吾创的儒宗,怎么就不能反?我今日就是把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扔到火里烧了,也没人敢说吾半个字。”
守着花轿的丧服纸人鬼也惊呆了,他们被那位陛下塞进纸人里时,得到的命令是守着花轿当气氛组,把白瓷美人抬走入棺。
现在花轿没了,人在圣人的背上,看样子也不打算放。他们一时间愣住了。
“散开。”谢衍不欲与这些小鬼计较,只是随意扫过一眼,便径直踏过满地纸钱与炉灰,背着他亲手打扮好的漂亮徒弟,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阴暗冰冷的朱墙深院。
“故事里的小姐临死之前,不都是在等着心上人带他私奔吗?”白衣书生神情平静,“夜奔无名无分,你既想好了,就和我走,亏不了你。”
“要是有人敢送你进棺椁,为师先把他送进去。”谢衍冷笑。
殷无极没想过这个展开,甚至在努力挣扎。可惜这具躯壳太脆弱易碎,他又怕真把自己摔了,待在圣人身边,元神就算离体也会被塞回去。
他只得无奈道:“您放我回去!”
谢衍记得来时的路,他穿过阴暗冰冷的小道,走到分岔路口,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向宽敞而灯火通明的那一条。
殷无极揽着他的脖颈,悄悄埋在他脖颈处,小声道:“圣人这是急了啊,算不算我赢?”
“请陛下闭上嘴。”谢衍的语气越是平淡礼貌,越是压抑着暴风雨,“方才魔君陛下说了些什么荒唐言,要不要吾与陛下好好计较计较?”
第289章 指尖流沙
谢衍常年背着山海剑, 背负附着帝尊元神的白瓷美人并不难,何况他很轻。
离开那压抑逼仄的庭院后,他又怕把他摔碎了, 小心地托着他的膝弯,颇为温柔。
而刚才闹腾的小徒弟一时也没了声,闷不做声地勾着他的脖子, 垂腰的长发跟着谢衍沉稳的步伐一晃一晃, 艳红的嫁衣拖曳着,像是凤凰的尾羽。
夜风腥烈,鬼气森森。谢衍见他半晌不说话, 以为是他编不下去了。
却不料, 伏在他背上的小徒弟躯体冰凉如雪,歪头蹭了蹭他,却不再捏着嗓音唱戏腔, 声线几分轻哑,动人哀婉。
“郎君朝登天子堂,合该名满帝京, 娇妻美妾, 风头无两。”
“如今明月奔我而来, 却是十年寒窗虚耗, 功名利禄作尘,青史无处留名。轻掷簪缨,换来残躯一具,江山美人两尽绝,人也空空,心也空空,何处话凄凉?”
谢衍近距离听他唱怨词, 不再是那样空灵缥缈,而是近在咫尺。
“卿卿吾妻,‘功名本是身外物,此身本是弃置身。’”白衣书生却神色沉静,甚至还勾起唇,顺着他的唱词一和。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也曾青眼高歌,若个白衣卿相,俯瞰朱户侯第,王谢门前捉燕雀,玉门关外吹玉笛。与其囚于名利场,不如佳人两心同,此身逍遥无所有,小舟一叶去,携美下鹭洲。”
“美人已入幽冥,黄天后土难寻。”殷无极用唇碰了碰他的耳垂,强调,“两处茫茫皆不见,君与何人下鹭洲?”
“上穷碧落下黄泉,抽刀断水,倒转阴阳,踏遍三界何妨。”谢衍掂了掂他白瓷做的躯体,只觉他比方才更轻了些。
于是他蹙眉,停住脚步,半跪于地,让易碎的陶瓷美人倚在臂弯中。
他的陶瓷躯体,已经撑不住华美的嫁衣。
谢衍伸手一碰,只见流沙落出嫁衣布料,似涓涓的溪流,又从他指尖流逝,宛如一去不回的时光。
“只是寻常材料,承受不住本座的元神,很奇怪吗?”殷无极看着谢衍难以名状的神情,连忙笑着安慰。
他被谢衍哄的乖了,又是最听话的孩子,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手心:“就算您把我背出来,改了戏文,这白瓷美人的壳子也撑不住多久的呀。您的甜言蜜语真好听,我好喜欢,待我回到身体里,这一关就算您过去了……”
他抬了抬手,碎瓷片如剥落,片片落下,化为流沙,露出中空的内里。
“……不行。”谢衍托着白瓷美人纤薄的脊背,把白皙纤长的手覆在他正在龟裂的小臂上,在秘术的作用下,流沙竟然倒流回去,填补在碎裂处,试图将他修复如初。
可惜碎裂的瓷器终难拼合,就算拼回去,却还有瓷器明显的裂痕,也维持不住基本的形态,只是一碰,又碎了一地。
谢衍眼底一暗,再捏诀,居然是倒转时间的法术。
他拧起来,居然要往前倒拨时间,这可是实打实的禁术,烧寿数的。
“坏都坏了,有什么必要拼起来?”殷无极似乎没想到他能这样执着,可这具白瓷人偶的双手都残损了,他藏在袖摆里,怕吓着谢衍。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随手做的,你要的话,十个,百个,我都能打制,你非得修这一个做什么?”
“不需要。”谢衍道。
没有手就没法捏诀,殷无极使不出法术打断,只得愤愤低头,一口咬上师尊的指尖,甚至还磨了磨牙,“谢云霁,你怎么回事,怎么天天用禁术,嫌自己命长是不是!”
“无妨,圣人命长,这点寿数烧得起。”谢衍语气平平,他见不得徒弟碎在他面前,哪怕是一具白瓷偶,也不行。“输给你,不行。”
“……唔?”殷无极咬着师尊不放,略略睁大眼眸,满心的茫然。
怎么回事,谢云霁一向豁达潇洒,应该是输得起的人啊,有必要不放他回神台么?
“松开,小崽子,属狗的么?”谢衍看着指尖的一圈泛红的牙印,禁术复杂,刚刚起手就被他咬住了手,谢衍确实也没能成功施展。
只要开始坍塌,魔尊元神的压迫就会加剧,怎样铜浇铁铸的材质也不可能承载。
殷无极怕他再弄出什么禁术,启唇松了牙关。
谢衍的手才撤出,就见他抬眸一笑,身上腾起宛如凤凰涅槃的火,并不烫热,却转瞬间燃遍全身,连人偶带嫁衣烧了个干净。
不过瞬息,他就干脆利落地遁走了,只留给谢衍一捧灰烬。
谢衍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与灰烬里的一束绞起来的长发,眼底却黑透了:“……”
离去之前,殷无极依稀听到谢衍骂了一句什么,丝毫没有往昔的君子风度。
等到帝君在神台上苏醒,舒展了一下肢体,才慢慢回过味来,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啊,谢云霁也会骂人啊,说好的儒雅君子呢,哈哈哈哈……”
谢衍不知帝尊在背地里取笑他,而是俯身,从灰烬里捡起那长发绞成的细丝,试了试质地,十分柔韧,显然是专门加固过。
他想起了断弦的琴,沉默了半晌,从袖里乾坤掏出断弦琴,一合长度,刚刚好。
“青丝做弦,修好这把琴,是要做什么?”谢衍抱着琴,白衣如拂雪,缓缓走在变幻景色的长街上。
不多时,他的身边便飘着纸钱,响着喧天的鞭炮,离开了街巷。
他抵达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地,面前是墓碑,上面并无一字。
“没有荒唐到把自己的尊名刻上去,还算老实。”谢衍看着那无名无姓的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名讳与气数相关,都是尊位的魔了,怎么天天咒自己?”
他听见第五个时辰的打更声,远处传来一句唱词。
“头七日,琴声恸,唤芳魂归。”
“琴为君子之器,非静室不弹,乱其正声。”谢衍在墓碑前席地而坐,把琴横在膝上,“非叫我在墓前弹琴,殷别崖,你很好。”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他长发束冠,白衣垂地,腰挺直如松柏,如坐风雪。
指尖一勾琴弦,泠泠琴音便自弦上流泻而出,是一首《高山流水》。
谢衍注意到,在最初的引子里,殷无极曾唱过“琴剑相和”等唱词,既然是有歌来和,说明这对天成佳偶互生爱慕是因为“知音”。
而名曲之中,最符合这一谜题的,毫无疑问是《高山流水》。
不多时,有冰凉刺骨的鬼魂自背后环住他的腰,柔弱无骨地依靠在他肩头,像是小狗一样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谢衍依旧拂着琴弦,表面上平淡无波,实际上正在很努力地压抑内心的暗火,恨不得把徒弟捉住,摁在琴台上好好教训一顿。
“先生不冷静。”他装模作样地,冰凉纤长的手覆在谢衍的手上,却没有实体,照理说,并不会打扰他弹琴,但这种被冰冷魂魄穿过的感觉,还是要谢衍误拂了弦,发出一声错音。
听他弹错,殷无极笑吟吟地道:“曲有误,曲有误!”
谢衍被这么撩拨过,寻常哪里能饶得了作死的徒弟,但都答应了陪帝尊玩,他全凭意志力在忍着,于是压抑地道:“错了音,是谁的错?”
“我又没有按着您的手拨错音。”殷无极道,“您甩锅啊?”
谢衍:“……这遍不算。”
殷无极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于是整个出窍的魂魄都贴在他身上了,长发如鸦羽,倾覆了他半身,如艳鬼缠身。
他在谢衍身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挂好了自己,然后在他耳畔吹了口凉气,笑道:“罢了,再给您一个机会,一个音都不能错。”
谢衍身躯上贴着一只冰凉的大鬼,如丝萝藤蔓般绞着他,时而去亲他的墨色长发,时而又凑近吹他眼睫。
更过分的,殷无极还会揽着他的脖颈,迫使他启唇,被纠缠进近乎旖旎的深吻里,连舌尖都相抵的热烈。
“我亲我的,您弹您的,可不能错。”他微笑着舔唇,“再错一个音,您辛苦唤来的杳杳芳魂,可就消失了。”
谢衍仍然保持着盘膝的姿态,腰却是软了,弹琴的手更是在机械性地拂动琴弦。
还好《高山流水》太过经典,他有着肌肉记忆,否则在帝尊这种最顶级的美色引诱下,就算是他也不能完全保持冷静。
一曲毕,果然一个音也没有再错。
谢衍擦过自己微红的唇角,长发凌乱,眼底的浓黑快要滴出来。
“殷别崖,你很好。”他冷笑道,“吾是太放纵你了么?”
他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元神出窍的陛下按在了墓碑上,腰下咯着琴,就这样被捧着脸又深吻了一番,这回不必弹琴,是真的可以享受了。
“夫君弹得很好,这是奖励。”他纤长的睫毛轻颤着,赤眸里融着流火,但神情纯澈,看着特别乖。“不为难您啦,既然一曲琴音别过知己,就由您来替我刻碑文吧。”
说罢,他还贴心地递上刻刀,点了点墓碑的空白处,“就这儿,记得帮我刻上夫家的名儿,毕竟是人家的祖坟嘛。”
“……”谢衍已经不想说话了。
殷无极绕着他转了一圈,绯色衣摆像是花瓣一样,吟道:“与君生不同寝,死不同穴。虽然有一段孽缘,但毕竟不合天道,违背伦常。”
“他本该照您的意愿,斩了这段缘,纠正这畸形病态的恋慕,走正道去。”他歪了歪头,深深地笑,意味深长。
“可惜啊可惜,他疯癫、痴愚、狂热、可怜,早已坏的厉害。您瞧,已经埋进土里,不会烦您,连墓碑都不会刻上名姓——影响不到白璧无瑕的圣人。”
谢衍抱着琴,垂目看向那无字碑,蓦然将手中的琴往地上重重一摔。
“……不会吧,圣人是气的摔琴么?”这声响声极为凄厉,殷无极竟是往后退了一步,师尊积威已久,他还是有点怵的。
“弦断有谁听。”谢衍的面上已经不露愠色了,他慢条斯理地笑着,甚至看着别样的温和,但是平静如潭的眼底宛如有着漆黑的泥淖,“子期既死,伯牙摔琴,难道不对?”
“……嗯,嗯……对。”殷无极嘴上应着,又悄悄退了一步。
不是假的,谢云霁是真的被他气到失去理智了。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少见了啊。
“你想埋进谁家的坟,由得了你?”谢衍依旧温和地笑着,手中拿着刻刀,在墓碑上一蹴而就,明晃晃的“谢氏夫人”,极是独断专行。
当然,他避开了殷无极的尊名,却把自己的名与字刻了上去,半点也不避讳。
殷无极伸手摸了摸那几个字,还真不是假的,他小声道:“圣人,还是抹了吧,在墓碑上刻名,怪不吉利的……”
“嗯,是不吉利。”谢衍却抬手,对着那墓碑下的土丘,以剑意一削,直接把坟头平了。
然后,他操纵其琴弦齐断,化为朽木的前“君子之器”,把棺木给生生掘了出来,又是随手一挥,叫沾着泥泞的棺椁骤然打开。
“衣冠冢。”谢衍只是看了一眼,看见里面只摆着凤冠霞帔,半个人影也没,就明白了,“本来这里是放你那白瓷美人偶的吧。”
“坏了嘛。”殷无极摸了摸鼻子,心里也虚得慌,“总、总之,刻什么都行,过了过了,算您过了……”
“不过了。”谢衍踏进棺木里,往那锦绣嫁衣里一躺,嫁衣如火,白衣却如雪。
他惫懒地抬眼一瞧,见小徒弟扒着棺木往里望,眼底里满是茫然失措,他又十分温和地一笑,道:“别崖,麻烦把棺木关上,原样埋回去。”
“啊?”殷无极愣住。
“你那戏本子里,不是书生要殉情么,同葬一穴也算殉情。”谢衍敲敲棺材板,觉得不错,腰间垫着的嫁衣质地也精细柔软,反正比压着琴或者是抵着墓碑舒服。
“反正我连名都写了,这个棺是我的了,帝尊自便。”
说罢,他把棺材板一阖,彻底开摆了。
第290章 生似情花
“圣人, 您是生气了吗?”
殷无极微微凝实元神,敲了敲棺椁。见谢衍侧头避开他的眼神,他低眸一望, 像是小狗垂下了耳朵,失落地扒着棺木的边缘,探了探脑袋:“我做的太过分了吗?您不会不理我吧?……诶, 真的不理我呀?”
“……”谢衍躺在棺底, 侧头抿唇。
帝尊越楚楚可怜,谢衍越是恼他,心想:不知是哪个小混蛋, 作天作地时浑不怕, 现在倒是好,漂亮的红眸忽闪忽闪着,扮些年少可怜模样。
这般娇养, 真不知是谁惯的。
哦,是他自己啊。
……罢了。
殷无极毕竟不是真的少年郎,他见谢衍气的狠了, 也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理他, 舍不得碰他一下。最摆烂不合作的模样, 也不过是侧了侧身, 阖眸,装作自己睡着了。
“师尊,谢先生,好夫君……您和我说句话嘛。”殷无极软着声音求,却不见谢衍抬一下眼,好久未被如此冷待,他的神情难免有些茫然无措。
他用纤白手指绞着衣角, 垂着细密的眼睫,小声嘀咕,“……只是些恶作剧而已,都是假的,当不得真。圣人七情淡漠,不动凡心,又是顶顶心胸宽广的人物,哪会和我一般计较,又怎么会生这么大气?”
“……”谢衍虽不回答,却是听见了的。
他嘴上说着道歉,却半点反省也没有,还狡黠地扬起漂亮眉眼,故意给他戴高帽子。若是这小狼崽有尾巴,现在估计早就翘起来,欢快地摇啊摇了。
痴怨的曲声依旧缭绕着,薄雾盈盈,让这坟地更添几分苍凉。
殷无极依旧保持着元神模样,墨发披散,赤眸如血,一袭绯衣,宛如凄艳厉鬼。
他见无法把师尊诓骗出棺,垂头想了想,却是展开笑颜,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您不出棺,我便入棺,做您棺椁里的枕边人。就算是去了幽冥鬼域,也能替您暖榻呢。”
哪怕他凝成实体,元神依旧轻若鸿毛,飘若浮云,没有半分重量。
艳鬼开开心心地转了个圈,华衣罗裙如盛开的花瓣,又好似最明丽的春光,在这阴冷寒彻的墓地里,是最鲜艳的一抹亮色。
停罢,他背着身,展开袖摆,径直向后一倒,直接坠入了深深的棺椁里,如同火焰自九天而落,融入一片苍白的冰雪中,湮灭于清寒之中。
“陛下又闹什么?”谢衍见他像一片羽毛般落下来,无奈之下,还是撑起身,双手把他接了个满怀。
他的元神滚烫如火,这般毫不犹豫地坠入,将此身埋没入棺中,正如燃着烈火的凤凰投身于灰烬,令人恻然。
“任性够了?”
“我都来与您殉情了,您再叫陛下,是不是有些煞风景?”他含嗔带怪,“昔日文采风流的天问先生,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虽然漆黑幽暗影响不到他们视物,但密闭的棺木与紧贴的身体,着实太过暧昧了些。
殷无极的双臂缠在他的颈间,又把支起身的师尊按回棺底,调整了自己元神的温度,叫自己不再那样如火烫热,又在他的怀中寻了处舒适的位置,懒洋洋地伏在他身上。
元神纠缠,墨发披散及腰,绯衣罗裙缠绵,纠葛之时,如同寄身于树根的蔓草与情花。
不仅汲取生命,还带毒。
“别崖……”谢衍挣了一下,却如同被浸于温水之中,慢慢地沉入情天欲海中。他本来推拒的手已经置于殷无极的颈侧,但最终还是没能脱身,而是无法反抗地被他压在了身下。
“上一世,夫君弃我而去,独身奔鬼界。留我寄身于人间,与其受人欺凌,守不住您给我留的江山与财富,不如殉在您的棺里,继续做我缠绕大树的菟丝子。”殷无极眼也不眨,说的却是当年他在鬼界编的故事,如泣如诉的,倒是颇为缠绵。
“这一世,夫君求功名而赴金殿之上,我七日魂归幽冥之间。此生无缘,若要生随死殉,也只好以身填入棺木,换得万世共枕眠。”
“……您娶了我,生前身后都得对我负责呀。我很难养的,要精心地疼爱着,锦衣玉食地供着,被您娇养在庭院里,这样才能开花……”
“……若是能这般养着别崖,吾自然无有不乐意。”谢衍虽说知道他的控诉皆是半真半假,甚至还暗含机锋,却依旧会被他给哄到。
他叹息道:“如今,帝尊万人之上,是穷尽北渊魔洲之力供奉的君王,锦衣华服,天材地宝,应有尽有,早已不需要吾来养着了。”
时光是一去不回的梭。从浅池里跃出的游龙,见过更广阔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的庭院中,居于狭小一方天地,成为不经风霜雨露的倾城花。
“……您可真是不解风情啊。”殷无极被他一噎,用手在他心口画圈,越想越气,恼道,“您若是个合格的夫君,难道不该把貌美娇艳的夫人拢到怀里,认真哄我,说些甜言蜜语,许诺要养我一辈子吗?”
却不料,谢衍叹了口气,握住他在自己心口作弄的那只手,语气温和而平淡:“若是别崖甘心于被我秘密养在洞府里,余生只能见我一个,自此山间度日,潜心修炼,再也不向往自由,有些苦你也不必吃。”
棺木阖上,黑暗中的殷无极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回答他,只是落下一个蛮横的吻。
“怎么,害怕了?”谢衍甚少表现出残酷冰冷的一面,但他说的这样理所当然,显然是曾经仔细考虑过,甚至以他的性格,说不定差一点就做了,“……陛下放心,如今吾不会做这等荒谬事,影响不好,唔……”
谢衍蹙起眉,略略启唇,却被深入缠绵地掠夺了个干净。
“……有些事情,‘谢夫人’可以,但是殷别崖,不行。”殷无极托住谢衍的腰,把他抵在棺壁上,再度俯身,啄吻他的手指与长发。“我会不甘心。”
“为何不甘心?”谢衍虽然知道答案,却依旧抚弄着他的长发,询问道。
“若是只做您的徒弟,先不论您会不会接受我,最终,等您登天门后,也会被您甩在身后,成为那被大能夫君徒留世间,孱弱无依的‘谢夫人’,凄凄惶惶,除了殉死之外毫无办法。”
殷无极最是知晓他毕生的愿景,那种仰望成圣天劫的滋味,毕生只经历一次就够了。
“唯有成尊,才能站在同样的道路上,哪怕您比我走的前一点儿……我也不会慌了。”他用手指比了一下距离,弯起眉眼道,“就算您登了天,成了仙,作为魔尊的我也有追上去的能力,不会连天门往哪边开都不知晓了。就算失败,陨于天道,身死道消,也不枉我努力过,我不会怨。”
“你这样想?”谢衍听他难得地说了回真话,揽着他的手一僵,叹息道,“你既然不愿走‘谢夫人’的那条路,又何必执念于那个身份?”
“圣人呐,您这就不懂了。”殷无极笑着阖眸,却与他打了个机锋,道,“您与我,仙与魔,这等关系,既无法分离,又无法靠近;既是友与邻,又是仇与敌;如日亦如月,如夫亦如妻,到底还是要纠缠至死的。”
“仙魔如夫妻……如此比拟,确实形象。”谢衍想了想仙门与魔门的关系,“仙与魔就是正反两面,哪怕两看相厌,却又彼此依存,谁也灭不掉谁,谁也离不得谁。”
“再说了,偶尔扮成‘谢夫人’的模样还挺好的。您喜欢的很,对我温柔好多,还舍不得罚我。”帝尊的思维跳跃,又笑着吻了吻谢衍的眼睫,软着声音道。
“……我少年时,俗世流行簪花穿锦,以昳丽美貌为风尚,我又不是没被您簪过花。您总是心心念念着,担忧折了我作为帝君的面子,又或是折辱了我,虽然珍重,我心里极是高兴的,但还是太小心翼翼了些。”
他微笑道,“我是您的情人,想要我做些什么、扮成什么模样、或者是怎样暖床……都由着您的意思。您用就可以了,哪里需要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谢衍被他一番话彻底堵没了音,只得带着恼意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从为师身上起来,挤在棺木里,像什么样子?”
“只是体会一下与您同棺的感觉,左右这辈子也是不成的。”殷无极偏不松手,而是懒洋洋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头,捏着嗓音唱道,“异乡的游子,失根的飘蓬,他年若逢埋骨日,不见故乡,不见故人。”
“不入帝陵,不写尊名,我只想回家,埋在师尊目之所及的地方,名讳是半个字也提不得的,那写个‘谢夫人’就好了……呀,这样是不是平白污了您的名声,占了您的道侣名分?”
殷无极低低一笑,语气柔软,“您从没有道侣,想来也是不可能再有了。这个位子,我占着也无妨吧。”
“你已是魔尊,寿命漫长,尽说些荒唐话。”谢衍听不得他这般唱诉,揉了揉他的颈,斥道,“帝尊一登尊位,怎的比寻常幼稚许多,疯疯癫癫的……”
“疯癫又如何,本座又何时正常过,遇大事时清醒就好。”他懒洋洋道,“平日里,私底下,您就让我做一做梦罢。”
谢衍听他这般混乱低语,按了按伏在他身上的帝尊的后脑。流水般的墨发又长又柔顺,他用指尖梳理着,像是在抚摸凶兽的皮毛,“那也不许平白无故咒自己,损气运。”
“都在棺木中了,说些应景的情话而已。”殷无极于黑暗中俯下身去,元神无声而默契地,与谢衍的元神交缠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莫名的渴望,“圣人身上的清气好香,好甜,好想要……”
……
良久之后,黑沉沉的棺木打开了。
一袭绯衣的艳鬼早已不知去向,但是棺内还残存魔气与灵气交/融的痕迹。清高傲然的圣人此时却倚在棺边,微微阖眼,轻轻喘息着,几乎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颅内的刺激余韵快要让他融化了,元神交/缠更是直达魂魄,在密闭的棺椁里,他几乎无处可逃,一切都绞在一起,抵死缠/绵。
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走出棺椁,却见周围的景象再度改变。
他弹琴又摔琴时是五更天,在棺椁中过完了六更,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关了。
谢衍将揉皱的白衣捋平,又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束起,才看见整个庙宇的场景无比接近黄泉之下。显然,是某个人利用此地的鬼界裂缝的鬼气,将幻境里融入了几分幽冥色彩。
在离去之前,殷无极在他耳边低语,道:“最后一关,找到我。”
谢衍看向殷无极落在他手腕的一个吻,如今已经成为了一枚黑色的印记。
“……魔种。”谢衍失笑,将其把玩于手心,揉揉捏捏的,却是心情颇好,“这点儿小东西,又控制不了吾,赠我有何用?”
他玩的开心,神台之上闲坐的魔君陛下,却是脊背一颤,无奈苦笑道:“……圣人啊,这魔种,可不是用来把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