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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锦衣夜行

    这个距离, 殷无极只要靠近半点,就能吻上他的唇。但他没有。

    魔君的肩上还搭着一件宽松的黑袍,只是用手松松地扯着才不滑落, 深红的里衣衬的皮肤更加白皙,裸露在外的手腕,锁骨, 胸膛乃至脚踝, 线条流畅,骨节分明,处处都透出强韧的力量, 彰显着他作为成熟男人的独有魅力。

    就算身处旧楼阁, 教人错认了时光。但他往昔纤长俊秀,如待放的花苞、皎然的青柳的少年影子几乎完全褪去。这样熟悉又陌生。

    谢衍看着他逾距而旖旎地靠近,又带几分冷淡薄情地抽离, 不见半点流连。他却始终待在原地,不拒绝也不挽留,唯有黑眸沉沉如深潭静水。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圣人不躲开?”殷无极噙着笑, 眼波流转, “是觉得我不会真的亲上去?”他又颔首微笑, 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还是觉得……就算我吻了您,您也不在意?”

    “一个吻而已,并无特别的意涵。”谢衍听出他话里埋的钩子,却是上下打量衣冠不整的年轻帝君,好气又好笑地道,“帝尊何必装可怜,勾人的事情做的那么熟练, 分明是毫不遮掩的阳谋。偏要在吾面前装无辜,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叫我说你什么好?”

    “勾引圣人,倒是本座的不是了。”殷无极闻言,又是乐了,笑着瞥来,“倒是请圣人说说,我哪里勾到了您,教您对我做那种事情?”

    “……”谢衍哪里好意思讲,又不像他那般,脸皮厚又满嘴浑话。

    帝尊却丝毫不觉羞耻,反倒一撩眼帘,道:“说得好像,本座以前是什么画皮艳鬼似的,馋您身上这股凛然清正的灵气,非得勾着圣人为我破道……”

    他语含嗔怪:“要知道,我可从未对您用过半分强制手段,就算是我浪荡放肆,贪欲好色,悖德荒唐……但若是您当真是个柳下惠,并无这些心思,我也不过是唱独角戏,成了那狼狈不堪的丑角罢了。是您受不住撩,自己来亲我、把我带上床……宽衣解带,甚至手把手地教我对您大逆不道,难道也能算我的罪过?”

    “……牙尖嘴利。”谢衍看他又端不住那矜持模样,又往他面前凑,于是垂眸,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见他仰起脸凝视自己,谢衍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带笑,“和小时候一个模样,任性,放肆,长不大,总是为师来替你背锅。”

    “圣人嘴上叫着帝尊,原是半点没把本座当一道至尊看啊。”

    殷无极笑着吻了他托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只觉圣人静若雪山,质若白玉,连指尖都是苍白冰凉的,像是冰与雪雕琢的神像。而在他面前,神像却苏醒过来,教他能轻易寻到情感的开关。

    “即便本座成了尊位大魔,圣人还试图把我当孩子看呢。”他歪头,眨了一下眼睛,看似纯真如少年,但配上他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倒是别有一般魔魅了。

    “帝尊已经君临北渊洲,但回到微茫山,便是在吾的地盘。”谢衍又揉了揉他的下颌,只觉紧绷的皮肤底下,仿佛涌动熔岩。“再者,帝尊也不是以北渊洲的名义前来拜访,我待殷别崖,自然是与魔道帝尊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殷无极追问。

    “帝尊是北渊洲的帝尊,而殷别崖是我的弟子。”他的口吻随意,“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回来么?”殷无极慢慢地品了品谢衍的措辞,于是笑了,“原来,我来到微茫山,在您眼里是‘回来’?”

    “难道不是?”谢衍环视四周,道,“不止是微茫山,你难道不是从这天问阁走出去的么?”

    天问阁的前身,便是他们在微茫山结庐的小院。后来渐渐翻修,成了一座三层小阁,又引来山间活水,修了桥,种上满池莲花,才成了这烟波上的天问阁。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殷无极闻言,却是笑而叹道,“如今我归乡,也只能这样隐姓埋名地来,不能教人知晓半点,这又算是什么归乡?”

    他走到窗前,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景色,由着光影为他披上一层碎金。

    殷无极侧头,于窗前对他微笑道:“圣人……师尊,先生,我的先生,您知道吗?自我离开天问阁之后,我用了多久,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够重新回到这里……能够在这扇窗下,浅浅地睡上一觉。”

    “……别崖。”

    “师尊,行路难啊。”殷无极的叹息,如同缥缈的云雾,“有时候,我宁可一切都停留在当年,从未变过。可惜,您早已不是隐居山间,不问世事的天问先生;我亦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一心侍奉您的少年。很多事情,都早已回不去了。”

    不同于他的悲叹,谢衍却是上前一步,把他从明与暗的阴影中牵出来,按住了他的脑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发旋。

    “回不去,就向前看。”谢衍垂目,看着他蕴藏着忧悒的眼睛,道,“如今你已是魔道帝尊,坐拥世俗皇权与北渊尊位,拥有号令群魔的能力,能做到的,比当年的山间少年,比昔年的圣人弟子,要多得多。”

    “没必要否认你过往的时光,你走过的路,都有意义。”谢衍道。

    “……您这是什么安慰啊。”殷无极又笑了,心情却是奇异地好了起来。

    谢衍牵着他走出里间,来到他平时休憩闲坐的书房,把他按着坐在桌前,替他倒茶。

    有点懵懵的小徒弟本能地站起身,看向煮茶的师尊,道:“这点杂活还是我来——”

    “坐下。”谢衍扫来一眼,似是好笑,似是责备地道,“你如今已是至尊,北渊诸魔又卧虎藏龙,你去到哪里,无论是谁,都必须看你三分眼色。就算是私下访问,吾即使为儒家圣人,也须得给你斟茶。”

    “仙门之主为我煮茶,这样的待遇,可不是寻常能得到的。”殷无极收回手,似乎是还没有适应这番身份的转变,一时还处于梦幻之中。

    但很快,殷无极又撑着下颌笑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衣圣人撩起的衣袖,露出肌如白玉的手腕,他低头时,长发落下,颈后皮肤莹润生光。伴随茶香,更显得静美安谧。

    “圣人似乎有点生疏于茶艺了。”他觉得这气氛简直好极了,又噙着笑,欢喜道,“廊下我还炖了些果膏,是甜口的,现在大抵好了。再加些新酿成的蜜露,更是好吃。”

    “……你也才到一天,倒是精力旺盛,不但把我这里的常用物什换了一遍,还做这些闲事。”

    谢衍习惯性地想教他什么,但他已经站上了至尊之位,没什么可教的了,于是又道:“在我这里无妨,但你出门在外,在正规场合,就是代表北渊洲的尊严,但凡遇到要下你脸面的人,即便是我,也得像之前寻仙殿时那样,分毫不相让才行。”

    “圣人之忠告,本座听进去了。”他先捏着腔,矜持道了一句。

    他却又径直站起身,去把火上煨着的果膏拎回来,取了两个白玉碗,把近乎透明的果膏倒入其中,又加了些花蜜,调成香甜可口的小食。

    殷无极调甜羹时,还会加些花瓣沥干后切成的碎末,仙果与花膏的比例就很讲究,熬制又需要相当复杂的工序,火候也要控的好,这样精细的东西,他已经许久不做了。

    “怎么想起做这些?”谢衍无奈。

    “想着您爱吃,就提早备下了。”殷无极用勺子舀起透明如冻的果膏,待到放凉些,才递到端着茶回来的师尊面前,嘴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拉踩了一下师弟,“风师弟看上去古板整肃,虽是个适合治学的性子,但在侍奉师尊方面,倒是用心不到位了。”

    “又不教他贴身侍奉,你酸什么?”谢衍听出他话语里的古怪矫情,笑了,“信里倒是瞧不出来,你对飘凌有意见?”

    “哼……”殷无极轻笑,阴阳怪气道,“圣人的选择,我能有什么意见?”随即又转移话题道,“尝尝这果膏,可还适口?”

    当年的殷无极,为了满足猫舌头的师尊,在厨艺方面很是下功夫。一去经年,他的生活满是血腥杀伐,脑子里满是兵法阵学,经济农耕,北伐东征。这点风花雪月的无用技艺,也就只能在谢衍身边用得上了。

    近年来,谢衍的生活已经寡淡至极,因为不需要饮食,所以基本不吃用这类小食,偶尔饮食,也是在仙门宴饮,三圣茶会上,谢衍已经很少有这般单纯为了放松,或是享受而进食经历。

    “不愧是别崖的手艺。”他颔首赞许,微笑道。

    殷无极观察他的神情,见他又舀起第二勺,便是喜欢的意思了。于是他也下意识地笑了,又轻咳一声,道,“这般手艺,比之风师弟,何如?”

    “……咳咳咳。”谢衍差点没笑的呛住,“帝尊多大岁数,多高的地位?怎么尽和个几百岁的小孩子比这些有的没的?”

    “几百岁了,不小了,当然不能不懂事。”殷无极起身,替他抚了抚背部,又顺势坐在了他坐榻之侧,自背后揽住他的纤腰。

    他眯起眼,茶言茶语道:“风师弟天资虽好,但为人处世却显得不灵活了,也太好骗,可见师尊是把他养在温室里,半点也不受苦的。”

    他顿了一下,又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吹耳旁风的意思了:“性子又耿直了些,都不会观察您的喜好,您若不说,他就可以不知道吗?尽在您的起居之所安排些您不喜欢、不爱用的玩意儿,我看着不开心,就都换了。”

    谢衍这时又觉得这清淡芳香的果膏蜜加多了,莫名有些太甜了,于是笑道:“帝尊来一次,反倒是来替我装修了?”

    “我也是要住一阵的。”殷无极完全没觉得谢衍会赶人,说完了才知道不对,又直起身,矜持地道了一句,“本座有正事与圣人相商,大抵是要耗费不少功夫的。”

    “正事?”谢衍再饮了一口香茶,冲淡一下口中的甜味。

    “您说过的,北渊与中洲的贸易条款,请我来微茫山相商。”殷无极见他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恼道,“圣人不会忘了吧?”

    “吾说的是,请帝尊携魔洲使团前来正式拜访。”谢衍端着茶盏,悠悠然道,“如今魔君陛下这般隐秘拜访,是想找吾谈什么呢?”

    “圣人既然明白,本座代表北渊洲的尊严,在北渊与中州还未确定友好关系时,携使团亲临微茫山,难道就不是放下尊严来求您么?”他声音低缓道,“若是再没谈成,就是‘求和不成反被侮辱’,威严扫地,会闹得无法收场的。”

    殷无极半笑半恼地睨他一眼,在谢衍的眼里,却不见威严莫测,反倒有几分多情妩媚了。

    “本座想与圣人商谈的,其中之一便是会谈的地点。本座希望,地点在一处中立城池,而非微茫山。”

    “即使帝尊不想,但,实力差距仍然存在,你打算付出什么,教我给你这个脸面呢?”

    谢衍知晓,他这般隐秘访山,私下寻他,便是不希望他拒绝,而是希望从最富饶的中洲打开北渊魔洲的外交局面,不至于一直孤立。只要明面上给他脸面,私底下大可以向他开些过分的条件,只要不涉及北渊洲核心利益,他还真不一定拒绝。

    “圣人想要什么,可以尽数说来。”殷无极侧头,静静看向他,道,“只要条件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他换了自称,算是潜在的退让了。

    “先不告诉你。”谢衍饮尽了一碗蜜汁果膏,把碗放回矮桌上,又不经意地问道,“魔洲政局可还平稳?帝尊此行匆促否?”

    “大体平稳吧,有陆机和萧珩帮我看着,出不了事。”殷无极下意识道。

    “那陛下就得做好准备了。”谢衍却是站起,反身按住他的肩膀,将脸轻轻凑近,低哑地笑道,“你恐怕得在吾这里,耗上相当一段时间了。”

    这样的靠近,让圣人身上的白梅清幽与果膏的甜香一同袭来,殷无极顿时呼吸一促。

    “这是圣人开出的条件吗?”许久后,他眼底浓深的欲念才淡去,道。

    “不是条件。”谢衍含笑,“我有多难伺候,你难道不明白?”

    谢衍此言不差。当年殷无极是他弟子时,就很是明白师尊的乖僻性子,如今他有事相求,还是涉及两道的大事,若是他没有耐心来一点点地说服谢衍,反倒急功近利,幻想谢衍会看在旧日情谊的份上一口答应,反倒是他幼稚了。

    “看样子,为了讨圣人欢心,我得多多努力了。”

    “今日归山,不想听你谈正事,说些别的吧。”

    谢衍当然不想他找到机会谈正事,若是谈的太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小徒弟跑了怎么办。

    为人师长,见到功成名就的弟子哪有不开心的,哪怕从因缘上他们早已无师徒名分,但谢衍最为挂怀的,不是风飘凌,亦然不是即将入门的白相卿,偏偏还是走的最远的他。

    “那就说些北渊的趣事吧。”殷无极在北渊洲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但他明白,在私底下更清冷寡言的师尊面前,话题的节奏必须由他来掌握才行,“我在北征的时候,曾经追着北凉王北厄入古战场,此地颇有神异,身在其中会失去方向感,甚至不知日夜春秋,没有人知道古战场到底通向哪里……”

    他们各自坐于矮桌两侧,一边饮茶,一边说些离别时的小话。

    北渊洲对于仙门来说,亦是个神秘的地方,谢衍听的很专注,偶尔插嘴问上一两句,多是在问他避重就轻的自身经历。

    晨光偏移,到午后,到黄昏,半扇竹帘挡不住光的偏移。

    他们说到了数年前的尊位天劫时,话题就没这么和谐了。

    少时的殷无极,遇到破了点皮的伤,他反而会滚到师尊怀中讨些怜意。若是真遇到苦,殷无极是不会诉的,反而会自己强忍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寒暑。

    谢衍问的便是他这些顾左右言他,非得把他逼到无法,才会漏出一两句破绽。

    而圣人偏偏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是不想较真,自然是随便他天花乱坠地编造。若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那是半点也不能掺假。

    “您这是审我呢?”殷无极收回手,拢紧了衣襟,恼道,“您偏要看我受的伤做什么?都说了,早就好了,一点也不疼!”

    “方才不是衣服都不好好穿,放浪形骸的很么?”谢衍哪里不知他那日天劫究竟有多惨烈,哪里是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二,便能囊括得了的。他握住殷无极的手腕,声音更沉冷几分,道,“脱了,把你的脊背给我看看。”

    “您又逼我剥衣服给您看,我的清白都……”

    殷无极想用半真半假的玩笑糊弄过去,却没料想,谢衍这回是来真的。

    这般强硬的关心,若非是殷无极够了解他,是真的让人吃不消。

    圣人见他不配合,直接动手。

    “清白?”谢衍却是捉了他的手,把他半强迫似的按在矮桌上,略略逼近,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

    他仿佛气到了,似笑非笑地道:“帝尊在我面前矫情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只是教你给我看看脊背的伤,你怎的叫唤的像是被我强迫了,小没良心的,逆徒!折腾起为师倒是半点不耽误,教你说两句实话,就和哑巴了似的。”

    “殷别崖,为师忍你很久了,这回求到我面前来,做好被折腾的准备了吗?”

    殷无极披散于脊背的墨发被素白如雪的手撩起,黑袍从他肩膀落下,露出里面深红的里衬,衣料极薄,遮蔽着他白皙如玉的躯体,若隐若现的色/欲。

    闻言,他笑着喘了一声,道:“……完了,落到您手上了……怎么办,您要怎么折腾我呀?”

    第272章 莲叶田田

    谢衍若想做什么, 一定会办成。

    而殷无极拗不过他,也一般不与他对着干,何况师尊只是看伤。就算师尊打算做些更过火的, 他甚至也不打算拦,反倒乐得见猎物自投罗网。

    当深红色的里衣也落下时,谢衍温柔拨开他如丝缎滑软的墨发, 没有衣料和青丝遮蔽, 他脊背上纵横着数十条旧伤的痕迹。

    有些是雷劫留下的,有些则是在常年征战中,与大魔的缠斗中落下的。

    有少数愈合了, 化为了淡白色的浅浅伤疤。也有少数还泛着些新肉刚长好的薄红, 只要一碰,便会泛起些许绯色。

    被谢衍摁在矮桌上剥衣服的魔君,此时脊背一起一伏, 语气颇有点闷闷:“……很不好看吧。也是弟子之过,弟子在来见您之前,应该多涂一涂灵药, 全部抹掉才对。”

    谢衍的声音含着愠怒:“抹掉, 就当没发生过?”

    殷无极脊背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在被谢衍的手碰到伤疤时, 还泛着蚀骨的痒意,教他浑身又麻又难受,呼吸更为浊重几分,喘息着笑道:“倒也不是,只是怕您见了,觉得难看,就嫌弃我, 不爱我的身子了。”

    谢衍的手立即就触电一样缩回了,殷无极微微歪头,凌乱的鸦色长发扫着他的手指,语调颇为低缓缱绻:“若是没有一具漂亮的身躯,又怎么配为您暖床?若是伤疤纵横,怎么能教您吻起来,摸起来,皆是爱不释手呢。”

    谢衍:“……”这混小子,还满嘴胡话呢。

    他恼而笑,拍了拍他紧绷而紧致的腰背,感觉他又是一颤。

    殷无极的肌肉均匀分布,强劲中蕴着超绝的爆发力。那是成年的狼王,凶悍的猎鹰,是剑指天下的帝王,拥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身躯。

    如今,这样御游五级、横扫八荒的魔尊陛下,却乖乖地俯首垂头,在他面前蜷起身体,像一只收敛了爪子和利齿,只露出柔软腹部的小狗,期待着他的抚摸。

    “圣人呐,轻一点待我。”他的声音完全软下来,“求求您了。”

    随着他脊背的舒展,后脊凹出的线条流畅分明,显露出一条弧线极为诱人的美人沟。

    他似乎很敏感,谢衍只要揉捏与描摹过他的伤痕,他就会轻颤;若是圣人的指腹顺势抵达隐没在衣衫下的腰窝时,他更是受不了,皮肤甚至会泛起些粉色来。

    谢衍压下心底的那些异样,默数过他身上的伤疤,逐一逼问:“这条横贯的伤是哪来的?看上去不像雷劫的伤……”

    都是背上的伤,平日里又看不见,殷无极哪还记得,被他摸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如实道:“不记得了。”

    谢衍仔细检查过,见他上半身的衣衫尽褪,也只有背上有伤,除却他心口处那道山海剑的剑伤外,其他地方倒是干干净净的,连个划伤都不见。

    他一思忖,却是无奈笑道:“你倒是爱美。”顺势又捋了一把他后颈细嫩的皮肉。

    殷无极的身体抖的不行,闷哼一声,又低喘良久,才道:“您别摸了……”倒是颇有些哀求的意味了。“我招,我招。来见您之前,我特地寻来祛疤的药物,把一些难看的伤痕都抹了,就留了点脊背上的……”

    谢衍听他呼吸声渐重,似乎是因为身体发热,脊背也漫上一层薄汗,像是白瓷上涂了一层釉光,褪到腰间的深红色里衣,与他披散如流水的墨发,红、白、黑三色,构成了极为夺目又刺激的一幕,比幽冥中盛开的花更妖冶三分。

    再碰下去,这小崽子脑子里不知道要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谢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又欲盖弥彰地,把从他肩背上扯下来的深红色里衣拉回去,遮蔽他过于诱人的躯体。

    圣人的声音也无端有了几分低沉,问道:“既是抹了伤疤,背上的怎么不抹掉?”

    面对殷别崖这种级别的美人,能够做到剥了他的衣服检查身体,却又不做多余的事情,仍然将他衣服如故穿好,得需要多强的定力。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一重帝君身份,这样的一道之主在他面前俯首,由着他抚摸施为,会轻而易举地点燃男人心中的征伐欲。

    江山与美人,便是人间最极致的追求。

    而美人亦是江山,还摆出这般情深无悔、痴心一片的模样,一个劲地勾引倒贴,更是没有人会拒绝。

    嗯,圣人谢衍除外。

    谢衍起身,从暗格里翻找了好一阵,才从不起眼的地方拿出些顶级的玉容膏。还不知是哪年药王塞给他,教他去讨仙女喜欢的,早就给满脑子都是修炼的天问先生顺手压箱底了,还好药王出品药物千年功效不改,还能用。

    “……别崖多大了,还这样爱俏。”谢衍只觉自己叹气的次数越发多了,“爱漂亮,还爱撒娇,爱哭,我这是养了个女孩儿吗?”

    “……不解风情。”殷无极本是伏在矮桌上忍耐酥痒,等着师尊自投罗网,受不住引诱来亲他抱他,见他还是这般正人君子,人都懵了。再听到师尊的评价,他咬着牙,半晌没说出话来。

    良久后,他才消化了这一打击,缓缓支着手臂,低下头整理衣服。

    墨发披散在深红的里衣上,因为出了些薄汗,衣料贴在身体上,勾勒的他轮廓更为分明。

    谢衍拿完玉容膏回来,却见小徒弟低着脑袋,有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好笑道:“又怎么了?还委屈上了,伤疤去一半留一半,难道不是来我面前示威讨怜么?”

    “师尊说我是故意的,才不是呢。”帝尊楚楚可怜的,活像是被污了清白的良家子,绯红着脸颊,道:“自己处理起来麻烦,又够不到,还不能脱了衣服给别人看。毕竟我是圣人的东西,教人看去了,可不就脏了么。”

    “本座是很守规矩的。”殷无极语气一转,便是学着戏文里那般,如泣如诉道,“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只是被您养在外室,凭着一具年轻漂亮的身子诱着您,无媒苟合,不得见光。就算回到府内,也只能隐姓埋名,被您偷偷藏在卧房內,床帏里,等待官人怜惜……”

    谢衍:“……别崖,你是不是一些话本子看多了?”他的不要脸程度似乎加深了。

    殷无极理直气壮:“是您自鬼界出来后,嫌我活太烂,教我多学学的。”他声音又提了提,扬了扬颈子,颇为自信道,“本座已经通读北渊话本、小说、戏曲以及各种床帏技巧,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谢衍:“……”是啊,戏精十级,厉害死了。

    谢衍见他那么认真努力,一心要讨自己喜欢,从用舌头给果梗打结,到用学术研究的劲儿读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虽然用心的方式歪了些,但毕竟也是在认真学习怎么当一个好情人,也总不能不奖励。

    于是,本来谢衍算是怕了他的引诱,打算把药丢给他自己涂的。现在一思忖,还是摸了摸他绯红的脸,温柔道:“那晚上,等你沐浴后,为师替你抹药。”

    虽无明确的答应,但也算是半允了他进床帏之间了。

    得了含糊的首肯,殷无极立即去瞧窗外的光影,又觉得时间过得又太慢了。

    “怎么才到黄昏啊。”他嘀咕一声,心事昭然若揭,道,“我现在去沐浴行么?”

    先不论师尊允不允他放肆,只要能进房门就是赢。

    只是上药又如何,他多的是办法把师尊诳到手,何况是直接从外间的矮榻直接进阶到床帏里,也不枉他轻解衣裳,犹抱琵琶,和圣人玩了这么久的心眼子。

    “……离晚间还早,别打滚了,先出去透透气。”谢衍见他抱着靠枕蜷在矮榻上,眸光流转,墨发散在竹席之上,又难掩开心地打了个滚,只觉如今的成年帝尊,一回到这少年时的住处,又找回了几分孩子气。

    谢衍随手从花瓶里抽出两根含苞待放的桃枝,丢给殷无极一枝,然后道:“让我看看,你的剑法有何进境。”

    只以桃枝喂招,不动本命剑。谢衍本意只想活动活动,作为晚间娱乐,不是认真打。

    而一回到天问阁就懒懒散散,能躺着就不站着的帝尊,却蓦然睁眼,扬手便接住那一支桃枝,极盛的魔气一瞬涌动,让桃枝上的桃花一瞬间尽数绽放。

    “好呀。”他噙着笑,绯眸中蕴着浓郁的战意,“就让圣人见识见识,本座的剑法,到底有多少进境吧。”

    天问阁外,霞光倾斜,烟波微漾,莲叶田田。

    在如镜的水面之上,站着两名衣袂飘飞的至尊,不起微波。

    玄衣恣狂,白衣潇洒,两人皆执着一根桃枝,而那烟波中的剑气却丝毫不见半分绵柔,若非天问阁外有圣人结界,那剑气定会比傍晚的霞光更美三分。

    一根桃枝无比脆弱。但是握在仙魔两道的至尊手中,却又显得多么无坚不摧。

    “许久不见,圣人怎么不给本座见识见识‘天问’?”殷无极双指并起,微微抹过桃夭盛放的花枝,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半弧,“圣人留手,本座可就不客气了。”

    “面对同境界的帝尊,吾还没有自傲到要‘留手’。”

    谢衍踏水而过,动若凌波,身影缥缈如云,只是瞬息间扬起桃枝。

    云海无涯,天山倾斜,海阔水波平!

    光影交叠间,只是一错身,谢衍便感觉到剑意虽化去,但是手腕尤在颤动。

    他们只拼剑意,不动灵气与魔气,但是只有形的剑意,依旧让谢衍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是追逐。而且,已经很近了。

    如果有一天,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能够在剑道之上超越他,那无疑会是殷无极。

    “怎么,圣人是感觉到压力了?”同样与他背身交错的殷无极负手,缓缓转身,面上依然语笑盎然。

    “虽然还是敌不过圣人剑意之精妙,但也不似当年亦步亦趋,这是我自己的路,您觉得如何?”

    “这一剑,很好。”谢衍的墨发在风中飘散,却是右臂一振,再度错身迎上。“再来!”

    荷塘红莲间,有徐徐微风吹过,一池含苞的莲花,沐浴着剑意中蕴含的精纯灵气与魔气,正摇曳着盛放。

    这样的试剑,从薄暮黄昏,一直到夜幕垂落。

    在月光下,落于田田莲叶之间的魔君随手撩了一下长发,又懊恼地发现,自己束发的绳子又被割断了,墨发又散在了脊背上。

    在红莲摇曳的荷塘中心,有一小舟停驻,已经被荷叶缠满。

    谢衍便足尖轻点,落于船头之上。墨发飘动,白衣凛凛,在月色下洁净如仙人,唯有他半扇衣袖被剑气划破,露出白皙的手腕。

    “暂时休战。”谢衍站的略高,见他手中桃枝已经化为齑粉散去,而自己手中的桃枝虽然落了几朵花,但是大部分还完好无损,便略略勾起唇角,“胜负已分。”

    “好吧,本座初登圣位,现在来挑战圣人,还是早了些。”殷无极从小便知道他的师尊有多强,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就能击败他,哪怕只是闲暇试剑。“也罢也罢,败在您的剑下,本座认输也不丢人。”

    玄袍的魔君漫步在莲叶间,最终走到圣人伫立的船头边,也学着他跳了上去,手中却握着半个莲蓬。

    殷无极一捏开莲蓬,剥出几枚莲子,笑着递到谢衍手心,然后道:“只是一场比试,都把圣人这莲池里的莲子催熟了,尝一尝?”

    然后殷无极往嘴里扔了一颗,又苦着脸咽下去,道:“唔,好涩,圣人还是别吃了。”

    谢衍手中握着那几颗嫩生生的莲子,在月色清波下看着墨发绯眸的魔君,突然道:“别崖,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种莲花么?”

    “啊?”殷无极先是一怔,倒是没想到别的,只是道,“以前天问阁外确实没种什么植物,也许圣人是觉得,窗外的景色太空,烟波太冷,要种些莲花增色吧。”

    他又眨了眨眼,看向月色清寒下的一池菡萏,道,“赤莲妖冶,浓墨重彩,先生看样子是清修久了,心境有变,爱热闹了。”

    “或许是吧。”谢衍握着手中莲子,忽的想到一个从前未曾联想到的寓意。

    莲子,怜子也。

    他似乎觉得,今夜的月色有些过于朦胧了。

    谢衍随手一指,把乌篷船上缠着的莲叶根须割断,让其晃晃悠悠从荷塘深处驶出。

    殷无极亦然负手站在他身侧,玄袍勾勒身形,长发披在肩上,在月色下十分专注地凝望着他,好似见一眼就少一眼,那样缱绻情痴。

    莲边月下,离家的游子无论出走多久,目光还是澄澈如旧时少年。一念便是一生。

    谢衍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面对着他这样的眼神,他永远只能回避,或是以待自己最怜爱的孩子的态度待他,教他一颗炽热的心,空空耗在他这样淡漠无情的人身上,哪怕剖开肝胆,咳出心血,却换不回半句沾着风月的“爱”字。

    他占了殷别崖最青涩的少年时,最热烈的青春,最华美的盛年。而这样无名无分的占据,似乎是停不下来的。

    他最好的岁月,都用来磨一座最沉寂的冰川。他最美的姿容,都被他自私地藏在自己身边,不给旁人窥见半分。

    待殷无极凭借自己的剑,一统了北渊,坐享万魔供奉,天下敬仰。

    看似最无私的师父,却教未来光辉璀璨的千秋君王,非得在自己面前百般磨缠,低眉俯首,讨他的怜,博他的欢心,以此来满足圣人与日俱增的掌控欲。

    “别崖,你已是魔道的君主。而我,已非你名义上的师父。如今非要教你、训你、令你听从,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讨厌?不会想逃离?”

    在小舟泛起余波时,谢衍突然问道。

    “啊?”殷无极觉得今夜的谢衍有些奇怪,总是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但他迎面是荷塘的晚风,身边是陪他试剑的师尊,只觉快乐极了,也并未多想。

    他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您教我的,给我的,远比‘师父’这个范畴更多,我尊敬您、追逐您,乃至仰慕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他以为的规训、限制与剥夺,对于殷无极来说,意味着关怀、怜爱与安全感。

    这样畸形的师徒关系,却在模糊不明的边界中,达到了他们皆不言说的默契和谐。

    “有些东西,别说开吧,保持原状。”不知过了多久,殷无极又轻轻地道了一句,倒是沉静而清醒了。

    “您不说,我也不说。你我都理解成自己想理解的意思,也不要逼迫对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过吧。我们的时间很长,如无意外,甚至还要相处数千年之久,何必为了一个不能碰的概念较真呢,您说对吧?”

    在似是而非的界限边缘,首先退了一步的,是帝尊。

    他变的更加理智了。或许是看似理智,实则在饮鸩止渴。

    “来日方长。”殷无极虽已不似当年那样,步步缠情,句句示爱,但他的绯眸里划过极为沉黯的流光,在月色下极为执拗。

    “……好,来日方长。”谢衍看着负手而立的帝尊,忽的伸手,拂上他的鬓发。

    “圣人?”殷无极低唤一声,似乎不太懂他要做什么。他掀起眼帘,眸底的阴翳痴狂褪去,泛起一片纯真。

    月色下,谢衍撩起他散落的墨色发丝,用手中那根在试剑中得胜的桃枝,绾住他的长发。

    “名花配美人,送予帝尊了。”白衣风流的圣人固定住花枝后,又拂过依旧娇艳的桃花,仿佛在施展小法术,让花开的更美更艳些。

    今夜的圣人不再孤寒清冷,反倒有些昔年天问先生的狂傲不羁了。

    “……师尊?”玄袍的帝君被冷不伶仃地撩了一下,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清风徐来,殷无极抬起眸,看着沉静淡然,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师尊,方才声称自己不再强求的宣言堵在了嗓子眼里。他觉得自己马上又要反悔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谢衍用食指拂过他湿润泛红的唇,微微一勾勒,淡笑道,“帝尊甚美……宜其室家啊。”

    “……”输了。

    第273章 帝尊贤惠

    帝尊仿佛闲不住, 而他一多事,风雅的荷塘就遭了殃。

    殷无极不但采了莲花,又掘了些莲藕, 还乘着小舟弯下腰,随手从池塘里捞了些放养的灵鲤,这些灵物并不知他是想炖汤, 反而上赶着往他手心跳。

    还有扑腾着自己跳到小舟上的鲈鱼, 殷无极弯腰捡起,摘了荷叶梗将鱼串在一起,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尊养的鱼原是这么喜欢您, 已经等不及变成宵夜了。”

    谢衍只想叹气:“这是观赏鱼。”

    “生在荷花池里,还时常沐浴灵气,又天天游动, 难道味道不好吗?”殷无极见谢衍看着鲤鱼,露出些许无奈不舍神色,却还是由着他糟蹋灵物, 是他难得的宽纵了。于是殷无极故意拎起鱼尾巴, 笑着道, “您口味清淡, 是想吃清蒸还是炖汤?”

    谢衍想了想徒弟久违的手艺,很快屈服了:“……都行。”

    小舟靠近天问阁边的板桥。殷无极用草绳穿着几条鱼,拎在手上,又在怀里抱着摘下的荷叶与莲花,收获倒是颇丰。

    他率先走下摇摇晃晃的小船,在谢衍下船时,他甚至还退了两步, 不让鱼腥沾染他半点。

    殷无极又笑道:“您怎么把小厨房撤了?这下我还得去宗门里借借地方。可得低调些,儒门客卿中卧虎藏龙,七贤几位先生也住得近,莫要被发现了。”

    “你走之后,天问阁没人开火,就撤了。”谢衍拂衣,与他寻常说些闲话,倒是百无禁忌,“偶尔想接触烟火,也是吃些冷食,体会下凡人滋味。”

    “冷食哪有什么烟火气?”殷无极闻言,却莫名其妙地生气了。他抿着唇,闷闷地道,“您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不喜的东西放置在室内,您也不说上一句。爱用的,喜食的,更是一句要求都不提……”

    “圣人又不需要饮食,清修即可,天问阁的条件也不差。”谢衍的确不在意。

    “谢云霁,你可是天下至圣!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提上一句,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呈到你面前,何必过的这样无所谓?”

    “钟鸣鼎食、锦衣华服,样样皆有,我并不清苦。”谢衍被他这样一凶,只觉出他十分的关心来,也是笑了,“……不像个人又如何,自从登圣后,为师早已有了灭绝人欲的觉悟,何必拘泥于此?”

    “……罢了,和您讲不通。”殷无极阖眸,然后又背过身去,却是执拗道,“我去宗门里借下厨房,现在夜色已晚,应当不会被人撞见。”

    夜色中,帝尊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烟水间。

    谢衍也不阻拦他,难得回家一趟,既然他想,那便是由着他折腾。

    殷无极的手艺不能说是天下第一,却是最适合他口味的,但清修带来的后果,便是七情六欲极为寡淡,他甚至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记忆中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帝尊暂时离去,谢衍便回到书房处理事务。

    仙门大比已经开了这样的先例,整个仙门的事务如今都递到圣人这里,道祖与佛宗终于可以如愿放下担子,专心修行,冲击天路。

    “……又是要钱的。”而仙门大多事务都极为繁杂,谢衍坐到灯下,只是看了几本,就冷笑道,“自负宗门盈亏学不会?一个个找我哭穷有什么用?自己奢华度日,不加节制,超支了灵石后,却要仙门贴补兜底,哪来这么大的脸?”

    “都是些什么东西,浪费时间!”他打开另一本,只扫了一眼,又扔到了公文堆里。“满是废话,狗屁不通,也敢递到吾的案前?”

    “谢云霁,你今天的耐心变差了。”被供奉在架子上的红尘卷中,总角小童探出小脑袋,童音脆嫩,“他回家了,你连这些琐碎的公文都看不进去了么?”

    “……”谢衍坐在案台前,只是略略侧头,看向探头的红尘道。

    “他得到魔尊之位,亦是你棋局的一环,更是你最重要的布局。如今他愿意回到你身边,有求于你,对你示好,你难道不该顺势把他掌控在手中,教他成为你最重要的助力么?”

    “难不成,步步为营,心机深沉,以天下为棋盘的谢云霁,难道也会为一个人心摇神动不成?”小童的化形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小腿,用童音揭穿他的真面目。

    “还不是时候。”谢衍站起身,走到书房墙边,凝望着那张五洲十三岛地图。“北渊初定,他面对的形势极为复杂险峻,我是要拥有一个稳定的盟友,而非唯命是从的附属。”

    “难道拖着他不谈正事,先谈些风花雪月,有助于你和他提条件?”

    “……”谢衍不答。

    “说不准是反过来。”红尘道化身的小童眨了眨眼,“他这样对你好……人间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温柔乡,英雄冢’,我觉得你被哄的都要头脑发昏,他无论说什么样的条件,要冒怎样的大不韪,你都敢一口答应了。”

    “吾还没那么荒唐。”谢衍的声音清冷,但红尘道觉得,他好像有些恼了。“……那孩子的心眼没那么深,无论是濡慕还是……都是真情流露,他那样热烈,为人师长的,总不能晾着他,伤心了怎么办。”

    “冷他一阵,只从官方渠道来往,久而久之,他感觉到你的冷待,自然也就正常了。”红尘道撇嘴,“教我说啊,你还是未斩干净红尘,与他保持如此危险的关系,小心引动情劫。”

    “不行。”谢衍今日的神情,倒是不像孤寒的圣人,像个辗转反侧,一心念着徒弟的温柔师长了,摇头,“我不理他,他会哭的。”

    “你心疼了。他会哭,关你什么事啊?你用剑刺他时,你剖他骨时,倒不见你犹豫片刻。如今他落一滴泪,你是不是都得像是烧了心似的,非得哄着、疼着、安慰着……”

    “……”

    红尘道乐了,祂越发地像人了,摇晃着脑袋道:“真不懂你们,明明有正事要做,却拉拉扯扯的,什么也不提;明明知道有些禁区不能碰,却非要在边缘试探,人可真复杂。”

    “……红尘道,你可以闭嘴的。”谢衍转身,温文尔雅地笑了,“不准随意窥探。”

    “咳,如今北渊已定,又一块版图归于你掌中。”不欲惹怒他,红尘道极快地转移了话题,道,“谢云霁,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你都会缜密地计算可能,并且将其变成当前最好的一条路。”

    “自你登上圣位后,接管的是仙门的烂摊子,你却生生把这局棋下活了,先是平定百家之乱,又用仙魔大战的胜利巩固地位,坐稳了仙门之首的位置。而后,你逐步蚕食道、佛两家的势力,让二圣也退居二线,又举办仙门大比,掌握了资源分配的权力,一边笼络提拔百家宗门,一边排挤世家宗族,将仙门彻底捏在手中。”

    “若是这仙门之首,只是个被架在空中的位子,有什么意思?”谢衍微微一笑,但在夜光之下,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声音却缥缈,“仙门水深,想要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唯有从内部来清除积弊。”

    “可你的手还伸到了人界之外。”红尘道摇头,道,“鬼界可不是人间圣贤能踏足的位置,你却借助鬼门关打开两界大门,扶植无间阎罗上位。如今她已为鬼界阎罗王,时常仰赖你的计策,已经是你的忠实盟友。”

    “鬼界之事,虽然是意外,但亦可以为我所用。”谢衍平静道,“天道给我划的规矩,我也不必事事遵守,我自有我的做法。”

    “你最招人忌惮的一点,便是把入魔的亲传弟子放入北渊,又欺骗天道,助他走过渡劫门槛。”红尘道说,“若是他的背后没有你的影子,他最初就会死在北渊洲,压根走不了那么远,是你护佑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才让他有可能获得未来的成就,安然登上尊位。”

    “这样的关联是不可分割的,当他登上尊位的那一日,意味着,北渊也将向你靠近。”

    “道门、佛门、魔洲、鬼界……除却孤悬的海外十三岛,还有一直内斗不休的南疆外,五洲十三岛所有成型的势力,都在向你靠近,成为你的盟友。这些看似寻常,但连在一起看,便是半点也不寻常。”

    “天道控制世间一切,挑动各道统、各种族之间的互相斗争,以此达到大乱大治。”谢衍手中抛掷着棋子,漆黑眼底扫过还未大定的区域,“恶法非法。天道若是执意如此,以挑动内耗为达成平衡的关键,那我就反其道行之,人仙魔妖鬼,难道就不能联合在一起,共抗天道吗?”

    “何况,我并非立于前台,只是做个幕后的推手。”谢衍看向标注于地图上的北渊魔洲与独立的鬼界,如今这两块势力的君王崛起,背后都有着他的影子。

    而他却云淡风轻,不像是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笑道:“与天对弈,不必讲究一城一地的得失,既然出手,便要换掉祂最重要的一子。”

    红尘道咂舌:“谢云霁,你这是要反啊,难怪天道忌惮你。”

    谢衍将棋子落在地图之上,又握住手中的一枚黑子,轻轻笑道:“那便忌惮吧。我想做的事情,不在一时,亦不在当下,而是为了之后的百代千秋。”

    红尘道沉默了半晌。

    谢衍走到窗前,将竹帘拉起,却没见帝尊回来。他掐指算了一下时间,自言自语道,“倒是去了一个多时辰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他不等红尘道回答,文书也不看了,便是振袖一拂,自顾自地消失在原地。

    良久,看着空空如也的书房,红尘道一边钻回红尘卷中,一边不忘吐槽:“……就一刻也离不了他家的漂亮徒弟呗。”

    *

    儒宗的膳房是给未辟谷的小弟子做饭的,由于儒宗鼎盛,弟子众多,膳房里配的人手也比较多,直到半夜才歇息下来。

    殷无极虽然不能动用魔气,但凭着些当年学的儒道术法,他轻而易举地化身黑发赤眸的少年,避开所有人,拎着食材猫进了厨房里。

    当年,谢衍带着他游历天下时,他为了让师尊吃上一两口食物,学庖厨手段时吃过不少苦。

    等到后来,他们在微茫山结庐,殷无极一手包办了师尊的吃住,精心打理着他的各项事务。

    师尊爱吃点心,他就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白案手艺。他喜清淡,厌恶油腥,殷无极就把江淮菜色做的炉火纯青。

    “谢云霁是个猫舌头,只要口味有一点不喜,他根本不会碰第二口。”殷无极是来借地方的,却不会用儒宗公用的碗筷,连案板和刀都自己备好了。“夜宵也不适合吃的太荤,做些清淡的汤食和点心……”

    帝尊撩了撩长发,又觉得自己的玄袍大袖实在太拖沓,又把外袍脱下,把头发捞起来扎了个高马尾。

    厨房烟火重,他又捋起小臂上深红色的衣料,免得沾上面粉。如此切了一阵菜,他又嫌案台太高,少年身形不能操作自如,于是蹬了个板凳站上去,才觉得舒服几分。

    他先是把灵鲤洗净宰杀,片出最嫩的鱼肉,剃尽了刺,打算烫一烫后,包在荷叶里蒸熟,再调成鲜美滑嫩的鱼羹。

    莲花被他片片剥尽,取了靠近莲心最嫩的部分,打算碾尽取汁,给油酥面点染色。

    在北渊洲,他的手握的是剑,屠的是魔,坐拥的是天下,无数人簇拥着他们的君王,狂热地视他为神。

    如今他回家探亲,年轻的君王洗净手上血腥,专心致志地为师尊做羹汤,心中还在忧悒:“我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还配为他做吃食么?”

    殷无极不愿细想,便伏身案板上,专心地捏油酥。

    一层水酥一层油,不断叠加,他的手中不断诞生惟妙惟肖的百花。

    梅花酥里,他用蜜汁与晒干的梅花作馅,荷花饼中,他又调制了酸梅与干果为馅料,正待烘烤成酥皮点心。

    他没有料到,今夜的厨房注定不平。

    “你是,师兄?”

    “……”

    殷无极满手是面粉,再往身侧一望,却见不知何时,白相卿垫着脚,扯着他腰间绑着的外袍,似乎是循着香味而来。

    “小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风师兄呢?”殷无极已经把点心送到火上烘烤了,正自如地调整灶中火候,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白相卿歪了歪头,认真道:“师兄,我饿了。”

    殷无极:“……”

    可有个小家伙扒着他的衣袖,又是自己的未来师弟,他也不能不管。

    化身少年的帝尊按了按眉心,然后把小师弟拎到板凳上,叮嘱道:“你看着门,别让闲杂人等进来,我去给你炒个鱼片吃,不许出声,知道没?”

    “师弟,你在哪里,教我好找——”

    循着光进门寻师弟的风飘凌扫了一眼厨房内部,看见小师弟正在认真啃一块荷花饼,吃的满嘴酥皮,另有一个玄袍少年在给鱼切花刀。

    风飘凌顿时僵住了:“殷……呃,帝尊怎么在这里?您不是……”在天问阁与师尊商量要事么。

    他把下一句话吞了下去。

    殷无极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然后把落下来的长发撩到耳后,示威似的道:“圣人夜半想吃些小食。”

    风飘凌:“可是师尊不是不饮不食……”

    殷无极冷笑一声,把刀用力砍进菜板里,眯起眼道:“那是因为你们做的太烂了。”然后他又微微侧头,示意他坐下,“别打扰本座,风师弟,去那里坐着。”

    风飘凌:“……”最终还是乖乖坐下了。

    厨房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荷叶的清香与灵鲤的鲜美蒸腾氤氲,叫他的两个师弟也开始口舌生津,又不敢和师尊抢吃的,悄悄地吞咽口水。

    离开师门已久的殷无极,看着排排坐的两个年轻师弟,难得有些感慨。

    他们的眉眼间没有什么戒心,显然是被师尊养的极为纯粹,一看便是没吃过什么苦的。

    若是从前,他兴许还会心中别扭许久,待他们也是嫉妒交加。但如今他已成尊,许多事情已经看开,倒也不必与这些年轻孩子计较。

    “做多了些,这份是师尊的,不能碰。余下的你们分一分。”殷无极在最底层放了一碗鱼羹,又把点心码在食盒的上层,看着两名师弟一人端着一碗莲叶鱼羹,像是小猫一样饮着。“……我若是苛待师弟,师尊会找我麻烦的。”

    风飘凌给入魔师兄的印象分再度打高了些,感动道:“帝尊有心,在下……”

    “呜呜呜,好吃。”白相卿才十二三岁,喜食甜,嘴里还塞着面果子,红豆沙的甜美味道在口腔绽开,“师兄人美,还会做饭,是个好人,为什么宗门长辈总是不提殷师兄……”

    “别问了。”风飘凌连忙用梅花酥堵住了白相卿的嘴,“……以后,不能和宗门长辈提到,你见过师兄,知道没。”

    “别崖因为意外离开师门。但不代表,他与师门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如今他为魔道帝尊,你们二人,以后须得尊敬他,莫生嫌隙。”

    这让几人连忙敛容,看向来者的方向,只见白衣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向闹在一处的徒弟们,唇角微微勾了勾,换了种轻缓的语调,道:“看样子,你们相处的不错?师兄都叫上了?”

    “师尊,我……”风飘凌想解释什么,却见原本随意站在身侧的黑衣少年不见了。

    再一错眼,却见少年殷无极已经站到了师尊身侧,挽住了他的手,用一种风飘凌从未听过的,堪称甜如蜜糖的语气唤了一声“师尊”。

    甚至,这位幼稚到极点的帝尊还示威似的侧眸扫来,似乎在说:“我比你受宠多了。”

    “嗯。”谢衍也不反抗,寻了一处干净的小桌坐下,看着少年模样的殷无极为他打开食盒,将荷叶鱼羹、清炒鱼片与种种酥皮点心摆开,又递上他准备好的银筷。

    他举著,浅尝了一口鱼片。

    殷无极在案上剃掉了所有的鱼刺,所以入口绵滑,鲜美异常。虽然他吃的时候还颇为心痛,毕竟是自己从西方灵山捞来的锦鲤,但一想到是徒弟的手艺,他心中又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来。

    “鲜甜滑软,入口即化,很好吃。”他还保持着少年模样,谢衍习惯性地摸了摸殷无极的头,赞许道,“别崖的手艺,还是旧时的味道。”

    旧时的味道啊。这样特殊而复杂的情绪,在白相卿与风飘凌也聚拢到他身侧时,达到了顶峰。

    “我就说,冷食有什么意思。”殷无极保持少年模样是为低调,见师尊也来了,他也懒得再装,恢复原先的成年体态,也坐到了师尊身侧,一边把小只的白相卿抱到腿上,喂了一口桃花糕,然后垂眸笑道,“不饮不食,摒弃一切人欲,厌弃人间烟火,难道就不寡淡么。”

    “……”谢衍不答,只是也吃着糕点,只觉烘烤后的香气直入肺腑。

    “师兄,噎住了。”小只的白相卿被桃花糕黏住了嗓子,摆动手脚,眼神控诉。

    “孩子可真麻烦。”不会抱孩子的帝尊掂了掂他的小师弟,无奈之下,用调羹喂他鱼羹,“好了,师弟别哭,乖一点,师兄头疼。”

    “要拍他后背。”谢衍见他手忙脚乱,又接了一句,微微笑道,“相卿早年是世家小公子,自然养的要精细一些,哪像你小时候,野得很,饿极了,什么都能咽下去……”

    “圣人呐,您可别在师弟们面前揭本座的短,现在本座好歹也是魔道之君……”殷无极旁若无人地瞟了他一眼,流光溢彩的,含嗔而带笑。“您给我留些面子吧。”

    “你自小便不信‘君子远庖厨’,不说琴棋书画、天工机甲了,就连庖厨手艺,甚至针线都会,我说帝尊贤惠,难道错了?”谢衍也不动声色,咽下一口千层酥,见他完全僵住,似笑非笑道,“别崖?你怎么又恼了?”

    “……贤惠有何用?本座贵为魔道帝尊,难道还能嫁人么?”殷无极立即意识到被取笑了,他随即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师尊观念传统,又好浓墨重彩,莫不是想娶个貌美如花,贤惠宜家的师娘,也正好照顾年轻的师弟们吧。”他一阖眼眸,杀气四溢道,“这本座可不同意。”

    风飘凌见两人谈笑间刀光剑影,但大师兄却还是在帮师尊布菜,悉心照料他饮食,心中颇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何处怪。

    罢了,这也许就是师门吧。

    第274章 帐中帝君

    已是深夜。谢衍沐浴更衣后, 折回天问阁内室,打算歇息,却见帘帐已经被放下。

    他脚步一顿, 只见熟悉的玄色外袍搭在衣架之上,金丝银线织就的龙纹熠熠夺目。红烛摇曳,朦胧帐内, 空气中流动着清幽的水沉香, 光影照出帐中侧卧的影,气氛颇为暧昧不明。

    谢衍早年的名声潇洒不羁,但他为人处世皆是正人君子。见此情景,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走, 毕竟能让他栽的也只有殷别崖。

    可他转身欲走,却见床边的案台摆着白日他给殷无极的药瓶,想起白日时替他脊背上药的承诺, 又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悔意。

    罢了,见招拆招。就算遂了他的心意,也没什么不好。

    谢衍停顿片刻, 还是走上前, 用手微微撩开帘幕, 目光投注到床上。

    帝尊的睡姿并不端正, 背对着他侧卧,轻轻蜷起身体,呼吸因为浅眠而均匀几分,他甚至还把半个头埋在了锦被里,睡的昏天黑地。他流淌在枕上的墨色长发如丝缎,从锦被里落出几分,透着些沐浴后的微微湿意。

    而他宽肩窄腰, 身材颀长,这样像是怕冷般,全身都钻在锦被里,姿态颇有些局促。

    “睡着了?”谢衍见状,便侧坐在他的身边,也不欲打扰他,只是轻轻擦拭过他滴着水的发尾,心里却想,他在魔宫不入眠的么,怎么这般嗜睡?

    北渊魔洲是个斗兽场,即便殷无极已成魔道君王,想要杀他的人仍然数不胜数。

    只是一点动静,意识甚至都未从睡梦中抽离的他,却立即掀起眼帘,红瞳幽幽,晦暗的没有丝毫光亮,手立即探向枕下,仿佛是要去摸无涯剑。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殷无极怔然一瞬,却被一双手无声无息地揽住脖颈,看似纤弱,却蕴含让他头皮发麻的力量。

    他再朦胧地眨了眨眼,在床上摸索片刻,只见枕下无剑,身上盖着锦被,全身都陷在柔软的床榻中,一副懈怠到可怕的模样。

    “想摸剑?”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冽而悦耳,是谢衍。“枕戈待旦,别崖既已成魔君,身侧自然有心腹保护,如何戒备成这样?”

    “征战时的习惯,已经改不掉了。”殷无极下意识地回答,尾音有些初醒后的沙哑,“剑置于枕下,可以随时杀死来犯之敌。”

    殷无极的思维渐渐回笼,意识到自己并非睡在新落成的九重天魔宫,在最接近天的地方焚膏继晷,处理政事。他不必为魔洲政务昼夜不眠,也不必为了平叛身染鲜血,噩梦缠身。

    在微茫山极慢的时光中,他难得清闲地躺在师尊的床上打滚,心中盘算着怎样借着上药的承诺登堂入室,勾他诱他,教他丢盔弃甲,不得不屈从于他的魅力。最好,他再吹吹枕边风,教他理智的师尊松松口,在意乱情迷中说出些有利于他的承诺。

    算盘倒是打的噼里啪啦响,但兴许是因为太放松,他又不小心睡着了。直到谢衍进到帐中,他才迷迷糊糊醒过来,睡前的许多计划却是忘了干净。

    “已经三更,我便不打扰帝尊歇息。”谢衍把药瓶轻放在他枕边,轻轻避开他的眼睛,不去见他慵睡百花的魔魅风情。“这药也不着急,明日再涂吧。”

    谢衍说着,甚至还把微微滑落的锦被替他盖上,遮住他大片裸/露的白皙胸膛,甚至替他把脖颈后的头发也抚平了。

    面对沐浴更衣后爬到他床上的绝世美人,眼中是漂亮徒弟卧在他的被中,如同藏在他的怀里,这样隐含暧昧与色/欲的诱惑,谢衍的表现不可谓不君子。

    “今日劳累,不打扰帝尊歇息,为师去外间打坐。”谢衍怜他在魔宫睡不好,又见他现在难得睡的香甜,便不欲打扰他,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脖颈,语气温柔关爱,“山中无事,明日可以多睡一会。”

    “……打坐?”帝尊的睡意这下子彻底没了,他声音还有些哑,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谢云霁,本座沐浴更衣熏香,专门来给你暖床。你却告诉我,你要去外头打坐?”

    似乎是因为情绪失控,殷无极支起身体,微微睁大热烈的赤瞳,任由锦被从身上滑落,微湿的长发紧紧贴在白皙的颈后和赤/裸的肩胛上,流畅的身形,起伏的胸膛,甚至是锦被下若隐若现的人鱼线,都足以让人口干舌燥。

    这样侵略性十足的艳色,在半朦胧的帐中如同无往不利的锋刃,足以在一照面时杀死任何人的理智。

    可惜他勾引的那个人最是不解风情,却微微侧过脸,阖上眸不去看他,只是道:“先替你上药,然后我去外面,别崖睡得好些。”

    “谢云霁,你自己的地盘,你为什么要让?”殷无极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他起身盘坐,双手置于膝弯上,上半身的深红色衣衫松垮着,几乎什么也遮不住,紧致的腰线一览无余,“倒是本座贸然了,爬了圣人的床,竟是把主人也赶了出去,倒是个恶客了。”

    “……”谢衍见他低气压之下,却还是端着破碎的骄傲,半晌失言。

    殷无极见他沉默,声线都变了,阴阳怪气道:“圣人好洁,魔修身染血腥,圣人帐中自然容不得本座放肆。也是本座的不是,得了一两句暗示,竟是自作多情,以为圣人缺个暖床的情人,便巴巴地凑上来,以为放下自尊与骄傲,便能得圣人青眼,讨到些怜意。”

    他低着头,把自己的衣衫拢好,不肯去见他的视线,怕从中见到一丝一毫的怜悯。他越发地难堪,只是垂着眸,讽刺地笑道:“圣人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一心只拿我当亲手抚养大的孩子,予些疼爱怜悯,更是心无旁骛的很。”

    “偏是我多情,我低贱,我自甘堕落。魔洲百废待兴,我给不出旁的,又无法动摇圣人心思,就妄图以肉/体关系换得些许好处,拿欲望来勾缠算计圣人,是真是教人嫌恶……”

    “……别崖。”谢衍头痛极了。圣人寡言,偏生遇到爱恨分明,性格激烈的帝尊,一句拒绝便教他敏感极了,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并无此意,只是……”

    殷无极哪里肯听,翻身下床,踩在自己的靴面上,冷笑一声:“圣人是君子。看不得弟子放浪,非得悖逆伦常、颠倒阴阳、勾引师长……既然如此,本座何必再在微茫山碍圣人的眼?若是圣人认为我私底下来访不合规矩,依旧要逼本座膝行至微茫山朝圣,不如剑下说话。北渊洲形势再难,本座也背着魔修的尊严,可以谈些条件,却是决不能向仙道下跪——”

    “想爬我的床的,是魔道帝尊,而非殷别崖,是吗?”谢衍听他冷笑连连,却是抓住他话语中的细线。

    他俯身,伸手掰过殷无极秀致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赤眸映着他的脸,跳跃着不屈的烈火。

    “帝尊现在三贞九烈有什么用?”谢衍简直是气笑了,他似乎是忍他许久了,每一句话都是锐利的刀,洞悉了他不可言说的心思:“殷别崖,你反省一下你自己,就算天下人不知晓又如何?若你这次来访,是以帝尊的身份来我面前伏低做小,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殷无极一下子哑了火。

    “你算计为师,不要紧。有些忙,我乐意帮,有些关爱,我可以给。只要你说一声,其实并不需要你来伏低做小地讨要,我为难你,是要见你能为北渊洲做到什么程度,是在试你。”

    谢衍拎着他后颈的衣料,把他重新按回床上,微微倾身,半带威胁地抚摸着他的耳廓:“但是帝尊若是为了换得什么好处,前来我这里,忍辱含羞地讨好逢迎,甚至出卖色相……你到底在做什么?是看不起为师,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师尊。”殷无极完全懵住了,才意识到圣人种种刻意为难后的原因。这亦然是一课,而且是他初登尊位后,令他终生难忘的一课,“我犯错了……”

    他太心急了。以至于他心中念着北渊洲,过于急迫地想要打开与仙门交流的道路,试图以私人关系来走捷径,付出代价说服圣人,而谢衍则是在给他划线——这是完全不允许的。

    “你是君王,帝骨不能折。”谢衍叹息一声,摸了摸他后脑的墨发,然后由着他翻了身,“你还是没有明白,在你站在北渊洲顶点的时候,你不能对任何人露出软肋,也不能‘求’任何人。尤其是我。”他似笑非笑,“你若要算计我,可以。但是我想不想被你算计,乐不乐意接你的招,可由不得你的意思。想要不受伤,就别轻易把自己交出去。”

    “可是,您除了是圣人,还是我的师尊……”殷无极轻轻地将手遮在眼帘前,低声道,“师友深恩,最是难报。您又不会害我……”

    “……你不要小瞧自己的价值。”谢衍有心点他一下,教他不要再这样冲动行事。“你的性子孤直,虽然懂了些御人心的道理,但与最顶尖的势力打交道的次数还是太少。你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的时间太早,锋芒外露太过,瞧出了我给你设的坑,却没能打破我的节奏,走出‘来微茫山’这个圈,反而一个劲地往我的陷阱里撞。”

    “若我不是你的师尊,只是你的对手。你私底下来微茫山,即便不对外说半分,我就不会因此轻视你,为难你么?”面对红绡帐暖,谢衍却格外冷静,哪怕初时还有些心猿意马,风月情浓,但他始终是圣人。

    “若是你能把我逼出微茫山,主动与你约地点正式会面,才算你赢。”

    “……师尊,我……”殷无极猛然惊醒,懂得了他言下的深意。

    谢衍喜欢他温柔可心的模样。何况,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提出条件,让一道君王轻易地在他面前俯首,做他最听话的情人。

    以北渊洲的利益来换他极盛的华年,恣意折取他的君王骨,听上去实在是太诱惑。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若是今天你只是我的别崖,而非心挂一道之兴亡的帝尊……”谢衍俯身,呼吸拂在他的唇齿间。他似乎是笑了,颇有些恣意风流的意味,“面对美人投怀送抱,吾岂会如此不解风情?”

    第275章 发乎痴情

    圣人常年身处高山之巅, 掌握天下权柄,万花皆过眼,却片片是云烟。

    他早已不会为一朵花的盛开停留, 不会为寻访一处幽静的川流而踏入山间。他变得冷清了,也无趣了。

    当他把一切都祭献给更至高的理想时,谢衍一度以为, 断情绝欲, 天下为公将会是他的行事准则,无人可以挑战。

    直到当年,谢衍第一次从徒弟怀中苏醒过来, 看见他安睡的恬静容颜时, 一切都改变了。

    他知道,自己虽有底线,但不多。

    若是别崖对他笑了, 有些线还可以往后挪上一挪。若是别崖在他身边纠缠着,只要晃着他的袖子求上一求,再难的事情谢衍都会去办成。

    但是涉及仙魔大事, 徒弟不知利害, 敞着软肋凑到他面前, 信他的道德与底线, 却是如雏鸟般扬起稚弱的颈,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然后无知无觉地等他伤害。

    克制诱惑极难,可谢衍作为师尊,又怎能捏着他的软肋,借此折磨蹂/躏他。哪怕是他情愿。

    “也就是说,圣人并非是厌了我, 而是不想中我的套呀。”殷无极见他单手撩着帘子,微微俯身低眉的模样,只觉像是白玉神像垂问红尘人间。

    介于高洁与堕落之间,只是一念之差。克制与放纵便是不同的结局。

    谢衍的矛盾,在于他的道德与人欲间的挣扎。“你若单纯以‘殷别崖’的身份前来,我又怎会为难你?”

    他的手缓缓划过殷无极扬起的脸,声音低沉,“……帝尊足踏九五,尊贵无匹。九天游龙,本该纵横天下,何故在吾面前折腰?很诱人,但是,不可。”

    魔中帝君绯眸微扬,瞧着谢衍下颌的弧线,心中颇有些微妙的欢喜,笑盈盈道:“我是没瞧错的,圣人对我有占有欲,但无论我怎么诱,您却是不肯轻易攫取,原是怜惜着我,不肯折我骄傲,践踏我尊严呐。”

    谢衍叹息:“我若什么也不说,等着帝尊投怀送抱,再抛出些无关紧要的饵,引着你放低身段来迎合我……这固然诱人,却是为师品行低劣了。”说罢,他见帝尊歪着头,绯眸明亮,眉眼间皆是少年炽热的情缠,是未被污染的珍贵宝石。

    他又庆幸自己未因为一念之差去欺凌他了。

    “师尊怎会如此想?”殷无极跪坐在床上,却是用下颌蹭了一下他的手心,又乖又俏,甚至还伸出红舌微微勾住他的指尖,轻轻一舐,“本座都一千多岁了,您又不需要对本座之荒唐负责任。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本座不愿意,您又怎么可能勾一勾手指,便能把本座招到身边调弄抚摸,恣意支使……我乐意着呢。”

    圣人不得不承认,别崖回家后忙前忙后,如过去那般守在他身侧,起居、饮食、游乐皆处处为他考虑,他心情十分愉快,甚至有种家中多了个漂亮道侣的错觉。

    但那始终是错觉,当不得真。

    殷别崖早已不止是以他为天的弟子,更是北渊众魔的天。

    “在仙魔两道的外交上,我无论是用权势还是力量压制你,皆是天下为公,不带偏私。但若是私底下,我依旧用长你的年岁,煊赫的权力,甚至师长的优势地位,迫你向我臣服……”谢衍顿了顿,“你会害怕吗?”

    “为什么怕?”谢衍越是谨慎,殷无极越是品味出十分的珍重。人生在世,能被这样宠过,他笑的毫无戒心,“师尊是天下最清霁无双的君子,哪里会伤害我?”

    谢衍顿了顿,见他丝毫不见恐惧的神情,知晓是自己克制的太好,殷无极并不知晓世上最冷静之人濒临疯狂时的恐怖。

    在徒弟面前,他大多是耐心而温柔的,即使寡言冷清,在宠着他、予他关爱时,他从未吝惜。

    但是,那些阴暗面,那些残酷与强制的手段,掌控欲与占有欲,他几乎只字未提。

    但他也不欲教殷无极知道害怕的滋味。少年天性真挚热烈,只要追逐一个人,便是什么都敢做。而他也不欲去约束他的天性,无论是爱与恨,都最是纯粹,受着即可。

    克己复礼,要求的是他自己,而非殷别崖。最后是痛快或是折磨,到底都是落在他身上,弟子不必承担责任。

    “别崖,若是我压制你,你觉得难受,拔剑反抗。”谢衍想了一想,他又不放心,道,“你不能太相信为师,先前,你在魔洲时如何戒备我,如今,还要再加一等。”

    若是某日他忍不住了,去抢夺他,或是做些更可怕的事情,至少别崖也得学会反抗,别被困在礼教与囹圄里,因为些迂腐的尊师重道而束手,会出事的。

    于是在红绡帐暖中,面对灯下美人,师长却盘膝坐在床上,把道理掰开来揉碎了给他讲,甚至听上去极是煞风景。

    “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只是一个时代的产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并非世界的最终极。你若要破而后立,必须反抗我,才会有超越之时……”

    谢衍说着说着,却感觉殷无极从他背后揽住他的腰,鼻尖在他颈窝轻嗅着,像是毛茸茸的小狗贴了上来,双臂如铁,炽热的体温熨帖至极,几乎把他完全拢在怀中。

    “殷别崖!”谢衍忍着没碰他半点,本就难熬。他是尝过徒弟长腿缠上来,身体埋进来的疯狂滋味的,这些引诱还是太过火了,他恼道,“你先下去,为师和你说道理呢。”

    “师尊,请您继续,我听着呢。”殷无极的呼吸拂在他的颈边和耳侧,甚至还吹着他落下的几缕鬓发,语气带笑,“师尊处处替徒儿着想,步步替徒儿考量,哪怕身份敌对,您也不肯我在您身上吃半点亏,是要教弟子不敬、不跪、不驯、不臣,哪怕欺师灭祖,也比尊师重道,对您亦步亦趋来得强。”

    “……”听是听进去了,但是总觉得他听歪了,以至于还过火地撩拨他。

    “可是,您说我诱着您,爬您的床,是以魔君的身份出卖自己的色相,希望换取什么……”殷无极衔住他的一缕发,声音低哑,“对,也不对。”

    “我的确在算计您,借由情人的身份,凭借这张您喜欢的脸,想要得到些正常途径得不到的东西,这点我认错。”他的呼吸炽热,“但是,想要您的不仅是魔道帝尊,亦是殷别崖。若是您觉得自己来碰我,享用了我的色相,是侮辱我,是折我的骨,便是错了。”

    谢衍心里一顿,猝然回头,却是被徒弟揽着腰,两人双双倒在了锦被中。

    紧接着,魔君炽热的身体缠了上来,揽住他的腰背,强劲有力的双腿纠缠住他规整的白衣,身躯压下来时,如巍巍的山岳。

    “您心思重,想法深,处处考量,反倒顾忌太多。世上情爱发于心,冲动而难以自持,哪有那么复杂的事情。”

    魔修言情示爱炽热直白,此时殷无极压抑不住满腔的情,咬着他的耳垂和下颌线,声音几乎全哑了。

    “我也想发乎情,止乎礼,敬着圣人,与您如寻常友人般交游却不交心……”

    “可是没办法啊,我见到您的时候,眼睛就移不开,只想昼夜不眠地看着您。您离开,我的身体就不听话,只想跟上去。在我困倦的时候,只有缩在有您气味的地方,把自己裹起来……我才能睡得着觉。”

    殷无极把他揉到身体里,几乎与自己烫热的胸膛嵌合,他好似要把圣人给融到怀里,吮化高寒的冰雪。

    他那张昳丽艳绝的容颜,此时浮着极纯,又极欲的神情。

    他控诉道:“您是那样吸引人,好似冰姿玉骨的梅,长发,脖颈,耳垂,手腕……我见了您,身体都涨的发痛,骨头也发酸,光是想要克制住咬住您、掠取您、伤害您的欲望,我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谢衍被他的呼吸拂在耳垂,这样的低喃句句滚烫,却又沾着遏制不住的欲求。

    “别崖,你……”谢衍只觉得身体都麻了,被他带倒在锦被中,被美人这般拥着,往日的冷静自持塌陷的干干净净,“你没对我说过这些……”

    “师尊。”年轻炙热的情人环住他的肩,唇贴在他的唇畔摩擦着,也不深入,只是压抑着喘,道:“魔修重欲,但我似乎是坏掉了,我见旁人如无物,只有您能点燃我……您若不肯碰一碰我,吻一吻我,我会疯的。”

    “我的确不知道,我对您到底是……”殷无极压抑着声音,不敢去提情爱这项禁忌,却固执地揽住他的腰际,教两人的呼吸萦绕在一处,“但无论是习惯,还是渴求,或是服从。我知晓,我早就损坏的厉害,已无法离开您了。”

    自从登上尊位后,他就感觉到情劫如潮水汹涌而来,与他至高王座上的孤苦不同,那种要人命的疯魔,教他再难克制欲望,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

    殷无极已经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何时起的情劫,又这样隐忍着爱过多少年。

    他只知道,迄今为止,他从未能遏制这种蚀骨的爱意,寒冰刺骨不能,一剑穿心不能,剖肉取骨不能。

    无论谢衍如何待他,好与坏,愿意碰他,或者不愿意,喜欢他的身体,或者厌恶他的狂热。他都只能屈从于这真情的折磨。

    情劫为儒门三劫,这一劫难之下,倒着多少白骨。他不能告诉谢衍,却又无比需要他,渴望着他,只期望他能够多加怜悯,救一救他。

    甚至连天劫之中,他都是咬着师尊的名字,含在齿间,才活了下来。

    谢云霁对他的意义,早就与生命等同。

    “师尊,只有您能碰我,教我快乐,或者疼痛。”殷无极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心,但欲涌动在他的骨髓里,奔流在他的血管里。

    他神情似是痴了,偏执而狂热,“我很守规矩的,身体只有您能看,无论是唇,是胸腹,还是更敏感处,只有您能碰,能亲吻,能玩弄……虽然不能陪伴在您身侧,尽一尽孝,但我时时是以配得上您为目标要求自己……服侍您,这是师弟们做不到的。”

    “只要你过得好,我哪需要这些……”谢衍喉头一滚,却被痴狂的徒弟双手环住脖颈,交颈似的缠上来。

    “您又不要我了。”小狼狗咬了他的脖颈一口,似乎要叼出血来,控诉道,“我知道要克制,要矜持,要学会步步为营,攫取利益,要学会把您当做对手,与您斗,玩心眼……”

    “可您不能不要我,哪有把情人都教透了,弄的非您不可了,却弃了他,教他与您斗的?”

    这样天地雕琢的躯体嵌在他怀中,好似相连的骨肉本应是一体。旖丽俊秀的容颜,更是惊心动魄,在这紧紧拢着的床帏中,他的眼睛是热烈的赤,比红烛的光芒更烈。

    “您若还是不要我,不如把我架在火上灼烧好了,您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烧尽骨与灰么。”

    当然是不能的。

    谢衍的顾忌与珍视,在他眼里像是厌倦与拒绝。

    殷无极性子激烈,又是被宠大的,连一点冷待都受不住。

    琉璃美而易碎,他宁可在坚冰上撞碎自己,换一身遍体鳞伤,乃至粉身碎骨,也得剖了师尊的心肝,教他也痛的淋漓。

    “痴儿。”谢衍无法,只得略略支起手肘,单手把紧紧揽着他,却埋首于他颈间的魔君拥在怀里,似乎想停止他的颤抖。

    他的声线温柔,“傻孩子,教你别暴露软肋,你却赤/裸/裸地剖开胸膛给我看,怕我伤你的剑不够重,你不够痛么?”

    “……”他还是把他当做孩子啊。殷无极听他无奈的口吻,只觉得肺腑里尽是血味,却还是笑起来,也罢,好歹这样是最特殊。

    “该教你的,我皆是教了你,却没见你听话过。”谢衍轻轻揉着他的后颈,似乎是教他紧绷的身体放松,“怎么都不长记性,我是伤你最深的人……”

    他习惯了师父的角色,向来都是宠人的那个,无论他浑身有多少锐利的刺,谢衍都是要包容着的。

    “嗯,恨死您了。”殷无极亲了一记他的唇畔,像是听进去了,又笑着道。“我会防着您的,您得当心被我算计……”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今日谢衍便是走不脱了。

    于是,他悉心地替徒弟把玉容膏抹了,抚去他身上的淡白色伤痕,又被他抱回了被衾内,被他手脚缠着,偏要他陪着睡上一晚。

    殷无极把他按在枕上,反复地吻着他。仅仅是口唇纠缠,便有温柔在流动。

    纵然有情动,但两位至尊都没有做些不该做的,罗帐中的事情本就禁忌悖德,但单纯的肉/体冲动太浅薄,比起这样温情的吻,还是相形见绌。

    “亲不腻么?”谢衍由着他撒娇,轻轻地用指尖把玩着他的长发。

    “不腻。”殷无极又压下来,叼住他的唇畔,语笑盈然,“今日能够在帐中为师尊暖榻,这般待遇,天地皆妒。”

    第276章 止于周礼

    两人皆是身着轻薄的寝衣, 放下帘帐,身体纠缠着睡在一起,说些极为亲密的小话。

    气氛到了, 殷无极甚至还凑上去反复地亲着他的唇,柔软而黏人。谢衍又会把他从身上薅下来,塞进锦被里, 又反而与他滚在一处, 互相拥着,说些寻常小事。

    “我为难你,晾着你, 教你特地来求, 却迟迟得不到半句准话,难道你不会觉得为师难相处,非得给你难堪?”谢衍按着他的肩膀, 把他压在枕上,慢条斯理地啄吻他的唇,“……别崖是吃了蜜么, 怎么嘴唇是甜的?”

    帝尊身上有一股清幽好闻的水沉香味道, 一点唇珠不点而红。

    他揽着师尊的腰, 由着他枕在自己肩上, 笑意盈然:“替您做点心的时候,尝了些蜜糖,但为了伺候师尊,不但沐浴更衣,还早就用细盐洁过口,您是从哪里尝出蜜味的呀?”

    谢衍不答,却被他扯进锦被中滚了又滚, 肢体碰在一处。

    在漆黑里,他们喘息着接吻,更甚时,殷无极攀着他的脖子,吻更过分的地方,教谢衍的颈上遍布痕迹。他们脊背布满汗湿,谢衍濒临失控,差点被漂亮小狼啃的骨头渣也不剩下。

    但是,他们荒唐,却又清醒着。殷无极明白这一次的相见性质不同,既是回乡探亲,便不可谈政事,既是师徒至亲,有些禁忌不可乱碰。

    “师尊告诫我,发乎情,止于礼。”殷无极枕在他身侧,将师尊的身体揽入怀中,缓慢平复动情的身体,着实不敢再去碰禁忌的那条线了,“可若是按照礼法,我们哪有行周公之礼的那一日呢。幕天席地也试过,禁断悖德也尝过,如何又差这一次?”

    “你若是回乡探亲,可以,我自然以师长的态度待你。若是帝尊莅临,千里迢迢把自己送到我床上,性质就变了。”谢衍把缠着他的小狗从身上抱下来,揉到怀里,无奈地摸摸他脑后的发,道:“北渊洲到底如何好?教你来我面前恳求,甚至肯拿自己做交易?”

    “北渊洲……很好。”帝尊再睁开眼睛时,眼底的意乱情迷又散去了,绯眸中自有一段温柔。这显出帝王的满怀柔肠,“我只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些。”

    “……帝尊心系天下。”谢衍见他这般神态,不知如何生气了,钳着他的下颌,垂眸亲了一口他细密的眼睫,似笑非笑道,“占了便宜,又不应你的请求,倒是显得为师像个坏人了。”

    “您是我面前最高的一座山,若是您不点头,再多的准备都是无用的。”殷无极也不欲深提,只是寥寥数语,却体现出他处境之难,“仙魔两道往日有旧怨,即使是我,提出要与仙门和平共处,都会激起强烈反弹。若是过程再不顺利些,仙门再下下脸面,我难堪不要紧,但这件事,可能百年都做不成。”

    自从他称王后,寥寥数词的识海相见,殷无极皆是对自己的艰难处境三缄其口。

    如今的帝尊似乎有了更多的自信与骄傲,他枕着他的肩膀,依偎在怀中,十分放松地用指尖勾着他的长发,却是能笑着提自己面临的危机。

    殷无极倒是坦坦荡荡地使着阳谋,道:“若是这些话借旁人之口说出,师尊必然不会信,甚至还会觉得是我使的计谋。唯有我在此情此景下,放下身段,勾着您的魂魄,说上一两句苦,您才会放下几分强硬,怜惜怜惜我的处境罢。”

    他此言带着三分狡黠,将盘算说出了口。就算不说,他洞悉一切的师尊也会看得穿,索性一股脑说了,反倒博几分关爱。

    果不其然,谢衍伸手穿过他的发丝,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面对与自己玩心眼的小崽子,他终于肯指点一两句:“你一心想着要得到我的态度,却忘记了,在这样重要的议题上,没有你我直接敲定的可能,以修真界的惯例,如果两道之前并无官方接触,也不会直接提级至一圣一尊。你啊,还是要用笨办法,走一遍谈判的流程。”

    帝尊之位是史无前例的,北渊洲初次以一个整体走入五洲十三岛的舞台,无人可以指点殷无极如何做好一名帝王。

    除了谢衍。

    “那我给您发帖子,约在中立城池吧。我先派陆机来谈,您这里能出谁,是七贤的某位先生,风师弟现在扛得住事吗?”帝尊枕在他怀里,得了一句提点,眉眼间皆扬起笑意,笑着凑上去亲了一口师尊,“我就知道,师尊还是疼我的。”

    “我若不为难你,岂不是显得太好说话?”都是些床帏间的闲话,谢衍被小徒弟温软又甜蜜地亲了一口,心中软了软。

    骨肉匀亭,身形纤长的美人帝尊再接再厉,像是肌肤饥渴般贴上来,用臂膀锁着他,肢体绞住他,如某种缠绕大树的藤蔓;他倏尔又凑近微笑,用天下最昳丽的美貌攻击他,是天下最无往不利的锋刃。

    谢衍受着这种令人魂颠梦倒的冲击,叹息一声,捏了捏他的鼻梁,哄道,“都是为难给旁人看的,别崖这帝尊之位来的千辛万苦,我又与你无仇怨,平白无故,下你脸面做什么?”

    殷无极一合眼眸,道:“我以为,我招圣人生气了。”

    谢衍失笑:“我生什么气?”

    殷无极的手不规矩地在他腰间画圈,又抓住圣人散落的墨发,编在自己的指间,像是自愿被捕获般。他吻了一下自己缠着黑发的无名指,踌躇片刻,才低声道:“我都要渡天劫了,也没给您寄信。”

    本来谢衍还不生气的,一提到这件事,谢衍就来气,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帝尊还记得啊,现在才来朝我认错?”

    “……在最后的十来年里,我几乎都没敢和您联系。”殷无极不敢对他提当时自己的死志,只得模模糊糊地带过,找些无关紧要的理由,“我怕教您担心,索性渡劫完了才来见您,但是又踌躇着,不敢来见。却没成想,再次见面竟然拖到了三圣一尊的聚会上,我见您厉声教我‘不越雷池’,还以为您生着气,要就此不理我了……”

    谢衍又冷笑一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道:“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当我的情人,却是音讯全无,若非还能收到魔洲的战报,我还以为帝尊人间蒸发了。”

    “痛。”殷无极舔了一下嘴唇,发现流血了,于是惊奇道,“您真的生气啦?”随即他又弯起眼眸,凑上去亲师尊的喉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一切,都已经过去啦。”

    ……

    天色既白,晨光却未曾惊扰帐中,时间仿佛停止流动。

    一夜无梦。谢衍许久未曾睡的这么好了,以至于当他醒来的时候,手还搭在男人的腰间,把他护在怀中,像是在圈着他最珍贵的小宝贝,免得被心怀叵测的人夺了去。

    他只是抬眼,便窥见帝尊近在咫尺的恬静睡颜。呼吸清浅,合着眼,眼睫长长的,笼下一片阴影。与他寻常时眸间唇上流动的艳色不同,此时偏有几分纯真。

    这毫无戒心的模样,教谢衍喉头一紧,遏制自己心头的涌流,难免想起些耳鬓厮磨的情态。半晌后,他又无声失笑,而是轻手轻脚地直起身,撩起搭在肩上的长发。

    圣人风雅清寒,身躯偏清瘦,行止坐卧间别有一段风流。

    他先咬着簪子,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冠,本想随手簪住,却被一双手摘了唇边的簪子,凑上去,给他来了个早安吻。

    “圣人醒的好早。”殷无极还颇有些睡眼惺忪,红眸都是雾蒙蒙的,却还是本能地替师尊簪上发,又困倦地低头,窝在他可以盛水的锁骨附近,“奇怪……本座只要待在圣人身边,就会觉得放松,连睡意都来的这样轻易,您是给我下蛊了么?”

    谢衍垂眸看他,这样眸带水光,唇上湿润的漂亮徒弟,这样轻轻易易地凑过来,就给了他一个缠绵缱绻的吻。

    他还倒打一耙,理直气壮地说是他给他下蛊。到底谁更蛊些啊。

    “今日你想做什么……”

    “我要走了。”

    两人同时说话,然后骤然陷入停顿。

    谢衍蹙眉,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走的这样早,显然有些不开心了。

    而殷无极则是极好地窥见了这份不愉,笑着道:“圣人莫要不快,本座是回北渊筹备相关事宜,圣人提的对,无论你我之间密谈了何事,仙道与魔洲的正式接触,到底都是初次,为了教天下人接受,还是得耐心起来,从最基础的层级谈起,逐步提级才对。”

    “如果帝尊有意,可以在仙魔两道各开一个试验城池,若是两城相交无事,再逐步推广至整个道统中。”谢衍该做给仙道同僚看的态度,早就已在寻仙殿做过,仙魔两道的贸易于他也有益,他自然不可能希望这件重要的事情黄了。

    “开个试点?是个好办法。”殷无极点了点下颌,似乎是在思索可行性,然后又笑道,“清晨无事,再陪您一会,本座午后出发亦无妨。”

    说罢,他又去扣住师尊的五指,像是在比大小似的,伸直了自己的指节,惊奇地道:“师尊,我的指节已经比您长了。”

    他在谢衍面前,总有一种错乱感。面对师尊数千年如一的宠爱,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过。

    谢衍看着他挺直了腰背,那宽肩窄腰的身姿,修长又不失力度的身躯,不再是青年时期过分的昳丽与绝望,而是在热烈如荼蘼的容色中,多了成熟的风范。

    “千年倏忽一晌。”谢衍看着他挺拔俊秀的徒弟,在提及他的臣民时流露出的沉肃与稳重,这样独属于君王的一面,正在渐渐地改变他,成为他道基的支柱。他的年岁,于尊者境而言,正是盛年,他的确是长大了。

    “圣人不必感伤时序,你我寿数漫长,即使是再一个千年,故人皆远,还有本座陪着您呢。”殷无极看出他对岁月悠长的感叹之情,于是颇为自负地笑道。

    “物会衰亡,形态会腐朽,但是本座已为魔道尊者,就算全天下都衰朽,本座也是最年轻美丽的那一个。哪怕再过去万年,我们都老了,淡出了修真界,没人会在意我们曾经的地位与关系,我们就相约白首,再像当年那样,行一遍万水千山……”

    岁月不败美人。殷无极这副天地雕琢的骨相,绝不会因为时岁流淌而磋磨。

    殷无极偏了偏头,笑的旖旎:“是本座孟浪了,说这些荒唐话,你我如今还青丝满头,正是盛年,怎么就想起归田园居的梦了。”

    “无妨。”谢衍凝视着他的脸,轻声笑道,“这样已然很好。”

    第277章 仙魔道别

    帝尊来时秘密, 去时亦低调万分。

    他不希望谢衍至山门送他。山间雾色沉沉,漫漫长阶,折柳送别, 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漫长而钝痛的劫,时刻提醒他——你早已抛家去国,不得还乡。

    月色深深。他披锦衣, 着轻履, 怀瑾握瑜。

    墨发赤眸的帝君于深夜辞别天问阁的灯火。他隔着一扇屏风,向着圣人久坐的影折腰行礼,儒士之风又从他的身上苏醒, 又颇有昔年无涯君的少年孤直。

    “逾千年, 功成名就,锦衣还乡,再敬师恩。”烛光漏过绘着崖上凤凰花的琉璃屏风, 帝尊的声音醇厚而低沉。

    屏风后,圣人略略侧头,隔着朦胧的灯火看向直立的潇洒身影。

    此刻, 谢衍看不见他的脸, 判断不出他的神情, 此时到底是留恋还是决绝。

    但他却莫名知道, 若是此时他们看见彼此的眼睛,哪怕是视线交错一瞬,今夜的帝尊,定是走不成的。

    “帝尊虽着锦衣,却只得夜行于道中,难道不觉遗憾?”谢衍略略颔首,轻声道。

    “圣人呐, 夜色虽深,却难掩极星之辉。”殷无极拂了拂袖上微尘,笑道,“或许当年,我谤满天下,声名尽毁,沦落魔洲时,曾经恨过我友同门,护仙友,为仙门鞠躬尽瘁,临到此时却无人为我发哪怕一言。”

    他垂下眼睫,却是笑言:“但今日,本座早已不在乎那些无关紧要之辈,也不欲教他们跪地求饶,羞惭愧悔。当然,此非与往昔和解,只是单纯的不在意罢了。北渊帝星,看顾的是万魔之安乐喜悲,会在乎仙门的尘埃在想什么吗?”

    他瞥向琉璃屏风上的凤凰花,微微弯起唇角:“若说在乎什么,整个仙门,本座只在乎圣人的喜怒哀乐。”

    “是该如此。”谢衍同样看向屏风之后,那帝君腰间悬剑,挺拔孤直的影,是苍崖山岳,也是修竹清风,“你此去北渊,下次相见,大抵就不在微茫山了。待陛下处理好魔宫事务,吾欣然等待你之书函。”

    在他离去时,谢衍给了他一个正式的承诺。

    等到仙魔两道的谈判正式启动,最终确定的环节,谢衍会乐意与他一见。唯有走完所有流程,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随着殷无极身份地位的逐渐提高,乃至与他齐平,往昔的师徒相处方式,须得改改了。

    谢衍必须更加尊重殷无极的想法,以更为敬重的姿态,去面对昔年怀中撒娇的少年,容不得丝毫怠慢。

    “那本座就期待着,下一次的正式相见。”殷无极闻言,微微扬起唇角,语气轻快,“那么,就此道别了,圣人。”

    脚步响起,由近至远。

    他离开天问阁时,将门扉虚掩,唯有烛火在夜中沉沉。

    谢衍久坐于屏风后,单手护着在风中摇曳的烛光,屏风上的凤凰花火一样热烈妖冶,此时宛如在光影中流动,好似飞向九天的凤凰,再度离开了枝头。

    养在玉碗中的思归花,因为脱离枝头许久,已经渐渐枯萎,化为满室的芬芳。

    直到月光横渡窗棂,谢衍才阖上清寒的黑眸,像是无奈,又是不甘,自言自语地道:“我竟然就这么放他走了……”

    谢衍膝上放着山海剑,当殷无极屈身向他执弟子礼时,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之上。

    只要拔剑逼他停留,那么帝尊有求于他,见状,大抵是会再留下几日的。若他再索要其他,哪怕要求再蛮横些,殷无极也恐怕不会拒绝。

    谢衍什么也没做,化身为屏风后无喜也无怒的玉雕神像,由着他告别,然后离去。那短短一炷香内的天人交战,没有人会知晓。

    “回时执弟子礼,离去时,却以魔君之仪。别崖啊别崖,你这是来向过去告别的吗……”

    明明是天下最清醒,但谢衍此时却生出些执妄来,指尖掠过山海剑鞘上的花纹。

    他低头,思忖良久,却是笑道:“混小子,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么,还给为师下套……若是我看不穿,怎么配做你的曾经。”

    *

    是夜,北渊洲,九重天魔宫。

    罢朝一周的君王宣布结束闭关,明日恢复朝议。消息飞向各重臣的宅邸之中,上回休朝时的帝王震怒教他们战战兢兢,今夜注定无眠。

    而殷无极却走在魔宫的回廊中,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衣摆在风中飞扬。

    两名宫人随行在他身侧,恭敬地对他道:“陛下,元帅听闻您今日归,已经在见微宫书房等您许久了,希望在早朝前与您一见。”

    “是吗?那便去一见。”殷无极脚步不停顿,显然是预料到萧珩的求见,他偏头笑道,“再把陆机召到见微宫,说本座有要事寻他。”

    自殷无极九重山渡劫成尊后,原本的龙脉之地,无可争议地属于龙脉之主。

    殷无极毫不介意自己曾被围困九重山,又差点死在九重山的雷劫中,更反而宣布定都于此,依傍九重山兴建魔宫,作为君王谛天之所。

    那些未曾杀死他的敌人,尸骨反而成为了他的勋章;那些为他而死的英魂,他更将用北渊的辉煌未来告慰他们魂魄。

    天元三年,九重山魔宫落成,帝星居于此处,为北渊之天。

    魔宫的最顶端常年黑夜,因为接近于天,与地下时序有差别。于是,魔宫前建有日晷与司南,作为钦天之所。

    也许是殷无极崇尚实用,新建的魔宫除却风格延续了他崇尚的规整对称外,采用坚硬耐用的黑曜砖石与大理砖石为材料,不是朱墙绣户的奢华,而是格外庄重肃穆。

    在兴建之初,殷无极顾虑到地上魔国初立,不宜大兴土木,不然太耗钱。但为巩固君王权威,作为政治中心的魔宫又必须建。

    所以,他直接砍掉了耗费预算却又半点用没有的三宫六院,只保留了祭天、朝见、会客、帝王寝宫与宫人住所,没有园林,没有娱乐游玩之所,只建了个炼器室与内库。

    而九重山一带的扩建空间极大,龙脉又是天然屏障,可以构建以他为中心的结界。未来,殷无极有意将此处建成北渊最大的城池,即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

    天黑如幕,月出东山。不多时,殷无极就抵达了自己的寝宫,见微宫。

    他抬起头,看向殿前的匾额,上书“见微知著”四字,似有些许恍惚,好像还身处许多年前的见微私塾中,仰着头听师尊讲学。

    那时的谢衍,曾经告诉他何为“透过现象看本质”,他记住了,甚至还记的很牢。最初的教育,奠定了他不轻狂,不骄矜,不因立场而否定现实,不因喜怒而枉顾事实的作风。

    “真是过去太久了……”殷无极叹息一声,行过大殿,转身进入灯火通明的内书房,只见萧珩一身风霜凛凛,正端坐在会客的茶座边,闭目养神。

    一听见动静,萧珩抬起眼,正好见到陛下解剑置于剑架上,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侧,顺手给自己与他都倒了杯茶。

    “陛下。”君王赐茶,萧珩也不客气,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心里却在寻摸着如何开口。

    “怎么,深夜寻到本座殿中,很着急的事?”

    殷无极的仙门之行是秘密,整个魔宫只有三四人知晓,回宫之前,殷无极曾知会过他。盖因许多年前,殷无极暂离时,都是萧珩替他摆平事务。

    如今作为无可争议的魔宫二把手,掌握军权的魔道元帅,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就在殷无极暂离魔宫前,甚至当众赐他剑履上殿的权力。若非众人皆知殷无极帝位稳固,无主弱臣强之患,都得惊疑是不是陛下与元帅不和了。

    萧珩喉头干燥,手中把玩着虎符,道:“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我说陛下,你这是把臣架在火上烤呢?这几日,我快要被陆机喷死了,都得躲着这小子走,他还追到我家来给我递帖子,斥我权势太大,有逾越之嫌……”

    “只是一点虚名,怕什么,本座拉拢你呢。”殷无极指尖一弹,原本有些凉了的茶水回温,他惬意地盘腿坐在席上,道,“萧重明,你之功绩,如今已赐无可赐,提提待遇怎么了,也好敲打一下不听话的家伙。”

    “……果然是拿老子当枪使呢。”萧珩嘶了一声,见他直白点出,心中却是略松,笑道,“君臣不合的风,自我投你之时就未曾停过,老子十张嘴都说不明白,现在都已经放弃了,当个权臣就权臣吧,但陛下你怎的还推波助澜起来了?”

    “魔道帝尊,既为帝,又为尊,集君权与神权于一体,无论是谁,如何势大,何人越得过我去?而本座又非上屋抽梯、过河拆桥之辈,你且放宽心,无论何等荣耀,享受着便是。”

    “陛下坦荡。”萧珩见他确实神情自然,并非是试探与猜疑,这才又笑了,咂舌道,“你扔下旨意就跑去仙门,话也不说清楚,这两天老子嘴上都燎泡了,嘶……”

    “萧重明,你说陆平遥这两天也在骂你?”殷无极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些端倪来,撑着下颌微微笑道,“他啊,就是激进了些,你多多担待着。”

    “谁和文臣计较,陆机那小子鬼精鬼精,一边真情实感的骂我,一边又做给人看。他这相位诱惑太大,投向他一脉的魔,颇有些挟着他的意思,他招架不住,你得压一压。”

    当初征战天下,他们皆是过命的交情,萧珩颇为明白陆机的刚直性格,也不在意,反倒在殷无极面前提醒几句,说些陆机自己不会说的话。

    “我也把他召来了,待会替你们调节一下,明天去殿上乖乖的,不要吵架。”

    “……陛下,问题是在这里吗?”萧珩挫败,“根本问题在于——你到底对仙门是什么看法,前些日子你去拜访圣人,得到回应了吗?”

    “……这个嘛。”殷无极谈到圣人时,垂下的眼睫扬起,眸光稍微柔了柔,语气颇有几分轻快,甚至透着些甜意,“圣人光风霁月,是正人君子……”

    “啊?”他答的没头没尾,萧珩不知所以然,无语道,“圣人是天下公认的君子风度,陛下,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他还很关心我,很体贴,不肯教我没面子,也不占我便宜。我那样求他,向他示弱,他还能忍下心拒绝,谢云霁他真的是……”

    私下会客,殷无极一身黑袍端肃修身,长发也不束冠,而是落在肩上,放松又惬意。此时他阖上眼眸,身体微微前倾,笑得前仰后合:“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顺水推舟……他好爱我呀,一点都不肯真的折腾我。”

    “噗……”年长的将军一口茶喷了出来,“陛下,你不是谈判去了吗,怎么说得好像是去献身了……等等,不会吧!那啥,我虽然知道陛下你喜欢他,但是你和圣人,你们师徒……这也玩太大了吧。”

    萧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古怪极了,欲言又止地看向容色殊绝的帝王,心中波澜起伏:“弟,老实告诉我,你是下面的?”

    殷无极:“……不要乱猜。”随即,他又知道自己多嘴炫耀了,但他抑制不住开心,又轻咳一声,替师尊解释道,“圣人为人师表,率先垂范,是本座做了坏事,和圣人无关。”

    萧珩的神情更微妙了:“……没事,弟,你不用解释。”他抵着额头,像是在调试自己的内心,然后有些郁闷地开口,“不会真要嫁君王吧?老子可不给你准备嫁妆啊。”

    殷无极:“……”他似乎领会错了。

    但年轻的帝王也不打算解释,反倒随手拍了下他的肩,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本座既然为一道至尊,定然不会做些荒唐事。就算是有些私下的交情,也不会影响到两道的未来。”

    就在此时,宫门前传来声音,道:“陆大人到——”

    是陆机来了。

    第278章 将相不和

    陆机被连夜召入魔宫, 本来是不知情况。

    可当青衣的魔宫丞相迈入内室,见到已经与陛下坐于书房饮茶的萧大元帅,登时神色冷淡下来, 似乎还尤有怒气。

    陆机声音平淡:“原来元帅已经率先到了,倒是平遥来错了。”

    “陛下面前,陆平遥你就甭拿乔了啊。”萧珩听他这意有所指的一个转音, 被他酸的都要倒牙了, 捂着腮帮道,“行行行,都算我的, 是老子僭越。‘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老子的错,和陛下无关。”

    “坐下吧。”殷无极含笑看着他俩对喷,甚至战火有蔓延到他身上的危险, 却也不着急,悠然地一指身侧的位置,“今日有什么要吵的, 在本座的书房一口气吵完。明日上了朝, 本座指哪儿, 你俩就得打哪儿, 可别任性。”

    陆机无奈,也是拂衣,在殷无极身侧坐下。

    “陛下,您这么说,怎么可能吵得起来……”陆机接过陛下赐来的茶点盘,挑了一块茶冻吃了,才道:“萧元帅对您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臣递帖子喷他了?”

    “他说, 你被人缠的没法,才只好装作将相不和。”殷无极坐于最中央,扫向左右将相,微笑道,“如今魔宫的体量正在膨胀,有大量从地方遴选上来的魔修,不止是当初我们的人。他们之中,不乏能征善战者,更不乏有才能者,但到底品性如何,能力如何,还需要你们做我的眼睛,替我甄别。”

    “不过,人一旦多,就结成了党与派。朝中一旦分派、形成党争,便会不宁。”殷无极在他们面前从不避讳,坦言之时,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不似史书中的帝君,殷无极自身的强悍与境界,让他的地位无可撼动。纵然他将部分军权分了出去,但唯一能作为灵魂,使唤得动魔兵的,唯有君,而非将。

    他心里明白,萧珩被他拿捏的稳,情义两把刀,他叛不了。陆机,更是他一手提拔,有知遇之恩,更不会生出二心。将夜是最无情的一把刀,只要教他信服,便不会噬主。

    他们三人,将会是自己最核心的圈子,必须把握住的臣子。

    话说到此,殷无极略略掀起眼睫,赤眸含笑:“本座不欲让朝中只有一个声音,所以纵着你们互相监督,但是,这只是为了兼听,而非倾轧。”

    “我们曾夜以继日地探讨对策,推演沙盘,憧憬未来。而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二位爱卿群策群力时,如有争议,适度便好,可莫负了往昔岁月。”

    恩与威并施。

    战车上打天下的帝王,心中并不偏狭阴暗,更不会落入君臣猜疑的窠臼中。

    陆机与萧珩跟着他打天下,彼此皆是过命的兄弟。他又不是要砍了他们,若是有事要提点臣子,话须得说在前面,而非事后。

    “臣当然不可能结党!”陆机当即就站了起来,向黑袍的帝君折腰行礼,声音略略提高,显得有些激昂,“陛下当年知遇之恩,臣铭记在心,绝不会生出二心,还请陛下相信臣!”

    “好了,坐下,没有不信平遥先生的意思。”殷无极见他神色不安,似乎要辩解什么,那样急的团团转的模样,浑然没有往昔孤傲之色,于是又顺势给了个甜枣,“这些话,是我作为友人关起门来讲的。当然,我随便讲讲,你也就随便听听。”

    看着殷无极笑弯着的眉眼,看着倒是颇有几分温暖,但陆机却莫名瞧出几分凉气。他正襟危坐着,哪里敢当真“随便听听”。

    殷无极手中握着几颗莲子,也不去看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各地遴选来的文臣,都是当地俊杰,背后或有地域之分,或有功法流派之别。更有甚者,曾经从属于前魔王势力,他们的心思各异,你是文臣,又弃仙道重修,境界未跟上,弹压起来,实属不易。”

    似乎是被殷无极说中了心事,昔年的神机书生的神色微微一变,而后又笑了:“当真瞒不过陛下。”

    “腿已经彻底没问题了?”殷无极随意地嗯了一声,与他谈天的节奏也是寻常,“……决明……鬼医先生,前些日子向本座辞别,本座刻意留他一留,是想教他最后再替你看次伤。”

    “鬼医先生医术高超,于在下有再造之恩。”陆机也是极为上道,此时殷无极提起他的腿伤,便亦然在提醒这份恩义。

    但殷无极的语气春风化雨,教人极是舒服,陆机却是半点没觉出挟恩图报,反倒心中熨帖,感念道:“陛下费心,平遥感激不尽。”

    “好了,再与本座说说,怎么突然又恼起萧珩了,是觉得本座赐他剑履上殿的待遇,太过头了,还是……”殷无极的手指本是在桌案上轻敲,见陆机垂目的局促神情,他一勾唇角,揶揄道,“难不成是觉得他待遇更好,心里吃醋,你也想要?”

    “陛下!您这话我没法接!”陆机差点用脑袋嗑桌子,终于被帝王的一句玩笑撬开了嘴,郁闷道,“臣有点不好意思讲,管不住手下文职,被逼得没办法了,为了给他们找点事儿,才祸水东引……”他目光游移,不太敢看向萧珩,显然是心虚了。

    “好哇,我就是个靶子不成。”萧珩虽然也料到,但听陆机亲口承认吃瘪,他还是大笑道,“陆平遥你个小狐狸,找个正经理由就来找我事儿,雷打不动的。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这嘴巴,和刀一样,可是闹的满朝风雨啊。”

    “总比大家精力丰富,天天闹陛下强吧。”陆机一坦诚,更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振振有词,“上回陛下震怒罢朝,闹事儿的不止我手下的文臣,还有你手下的武将呢。总不能找将夜挨个家访吧,谏上是职权范围内,又没真的做错事儿,还轮不到将夜去半夜敲门。”

    “可别折腾猫儿,他上回炸了毛了。”殷无极又笑。“你俩再吵架,给他折腾出事儿,他不去敲别人的门,得半夜去揭你们的瓦。”

    “行吧,教他们发泄下旺盛的精力,我委屈委屈,反正习惯了。”萧珩到底是心疼君王,听他这么一讲,顿时屈服了,“那你再递点,骂的狠点也成,反正我不看。”

    “……”陆机见他这般老流氓,又没法接话了。

    待他们斗完嘴,殷无极才轻缓开口,眼波温软:“如今,本座要与仙门谈判贸易协定,有些与仙道有仇者,定会百般阻挠,虽然不会直接骂我,但风雨不会少,劳烦你们替我操心了。”

    “陛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陆机慷慨激昂,“这是臣分内之事。”

    “干什么,这可就见外了。”萧珩嘶了一声,玩笑道,“少肉麻啊。”

    “这样重要的事,还是要向你们解释清楚。”殷无极笑了笑,轻拂两袖,端坐着,目光却是平淡而坚定:“此番,非向仙门求和,而是要打通交流的渠道。本座不会损害北渊的利益,而是要借助仙门,把更多样的技术与文化引入北渊洲。”

    “陛下,臣不是唱反调,但是有一点必须要注意。”萧珩闻言,却道,“北渊洲的耕作、制造甚至文化,诚然在面对仙门时,是全方位落后的,一旦放开了,势必有大量的魔民会受到冲击,不但是生产方式,甚至是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这样的冲击,到底是利还是弊?”

    “我知道。”萧珩的担忧,殷无极早在与谢衍探讨时提过,而他无所不知的师尊给出了他的答案,“圣人亦然向我言明了此点,然后提出,我们以两座城池为试点,初步对接,慢慢地接触与试验,削减彼此间的敌意,一点点地试验条款的内容,如果可行,再推向整个仙魔两道。”

    “圣人之法,确实值得一试。”陆机大为叹服,道,“如果是范围性的开放试点,您受到的压力会大大削减,而且还规避了大量的风险,如果发现势不对,还可以直接叫停。”

    “你想要用哪座城池试验?”萧珩不置可否,而是问道。

    殷无极沉默了半晌,而后,他双手交叉合拢,置于膝上,缓慢而坚决地道:“从我的来路……启明城。”

    “……临近中临洲,为南部门户,流离谷要道可直通仙门,的确是最合适的地带。”陆机未曾亲历过启明城时期,对于殷无极的选择,只是从地缘上理解。

    “原来是启明城。”萧珩则是有更多的感慨,“陛下当年为它取名‘启明’,也是想过,让它成为启迪整个北渊魔洲的星辰吗?”

    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启明城是最合适的,它经历过的繁荣,历史会还给它。”

    不是“历史会还”,而是“他会还启明城一个盛世”吧。

    萧珩似乎懂了,于是不再说话。

    他大抵是明白那样的补偿心理,城破是他过不去的坎,哪怕那是他的涅槃之战,面对断垣残壁,亡魂鬼哭,他始终会觉得欠了什么。

    在暗夜的九重天魔宫,明亮的灯火前,将与相看着他们年轻的君王。

    在提及启明城的时候,殷无极的眸底有着澄澈的流光,熹微而柔和,好似承载着一个遥远的梦想。

    第279章 帝位为枷

    九重天上, 诸魔朝觐君王。

    庄重肃穆的大殿之前,早已立着来自北渊各方的大魔。往昔的历任魔尊,没有一个能够使得他们八方来朝, 衣冠拜服,而殷无极做到了。

    年轻的帝君一遍又一遍地犁过不驯服的大地,黑金色的帝车碾碎反抗者的尸骨, 鲜血渗入了大地, 以至于帝袍上都染满斑斑暗红。

    长达千年的奴役、碾压与榨取中,北渊洲的阶级早已形成了最危险的塔型结构。曾经,每一次的魔尊, 都在与顶层大魔媾和。而这一次不一样。

    殷无极削平了那最顶层的塔尖, 让曾经高高在上的魔坠下云端,化为他车辙下的血肉与骸骨。但无论亡灵如何含怨,山鬼如何悲鸣, 以北极帝星为象征的君王也不会向车底看上一眼,只是率领着形成军阵的魔兵,持着枪, 扬着旗, 大步向前, 直到北渊的尽头。

    “陛下到——”九重天魔宫, 传来一声悠扬的钟鸣。

    殷无极走上台阶,玄色帝袍,金冠束发,冕旒垂下时摇晃着,珠帘后的孤高容色,不见丝毫喜悲,正是这样的波澜不惊, 更衬的他不怒自威。

    他面前的鎏金王座背后是一张星盘玉雕。北斗七星拱卫北极帝星,赫赫耀目,让人不敢直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无极不喜欢看人跪下,于是众魔站于阶下,垂手屈身行礼,皆高呼万岁。

    北渊以黑为尊,帝王拂衣,玄色帝袍下的深红里衬露出些许,显出他的手腕分外苍白。而当他以右手微微支起下颌,在鎏金的帝位上笑着俯瞰众生时,那点随性不拘,便是帝王的雍容矜贵,没人敢置喙半点。

    “罢朝七日,诸位爱卿,可有事启奏?”魔道的君主深知大魔的不拘狂放,但这些曾经王霸之气侧漏的大魔,各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和小鸡仔般听话,这让殷无极似笑非笑,又是问道,“怎么,不敢抬头,本座有这么可怕?”

    当然可怕。他们这些昔日的地方豪强,在殷无极南征北战时就连滚带爬地向帝尊献上忠诚,生怕被人抢先了。后来虽然与这位魔尊有观念不一,但早早降了,交出了大半家财,到底还是博了个从龙之功,留得了性命。

    如今再看来,比起那些被碾碎了血与骨的家伙,当真幸运不止一点半点。但极致的威压,临城的黑旗,到底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么想来七日之前,他们是脑子抽了什么疯,以为自己势力甚大,非得挑衅这位手段疯狂的魔尊,在政事上与他唱反调?

    “关于仙门之事,尔等不必再辩。”殷无极冷了他们七日,又利用时间窗口去说服了圣人,此时心中颇有几分把握。

    他把玩着手中圆润玉珠,玉石轻碰的声音十分悦耳,而他的声音比金玉更优雅几分:“本座拟派遣一人,作为使者,与仙门初步接触,哪位爱卿愿意替我前往中立城池?”

    “关于与仙门的贸易协定,臣请缨前往谈判,愿替陛下分忧。”陆机上前一步。

    “臣亦愿往!”同时上前一步的,是曾经的杂家弟子,程潇。

    陆机弃道修魔,走的是殷无极走过的那条路子,将仙门灵气转化为魔气。但他没有天生魔体这种生死危机,在药王的帮助下,到底还是转修成功了。虽然他转修魔,提升修为比寻常修仙快,但毕竟是重修了,百十年的功夫,现在也只到分神期。

    这样的修为,放在朝堂上显得黯淡无比,不服他做魔宫之相的人比比皆是。其中最不服的一派意图簇拥的,则是同为当年殷无极手下重臣的程潇。

    程潇与陆机的分管不同,陆机主攻笔下功夫,控制着整个朝堂的言论走向,为文臣执牛耳者;而程潇则低调不少,地位却不输于他,主要是掌管财政与内库。

    最重要的是,虽然没有明面上提过半句,但他们都有仙门背景。不过区别是一人主动叛向魔道,一人则曾有双面间谍的黑历史。

    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殷无极微勾唇角,帝位背后的天权星与天玑星微微发亮。

    天权者,文运也。又称文曲。

    天玑者,富贵也。又作禄存。

    殷无极赤眸微微扫过他们的脸,心思虽然不清澈,但是也足以被他洞悉的眼神一览无余。有私心倒是无妨,重要的是,谁能将事情办成。

    陆机请缨,是因为殷无极昨日曾经暗示过些许内情,他需要一个辩才出众者替他把控局面。而程潇的争取,则是在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程潇见陆机虽然神情冷淡,但眼底有些讶然之色,心中定了定,向着至高无上的帝王宝座上看去,扬声道:“陛下,关于商贸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臣的主管范围,在商者言商,臣对于业务是最熟悉的,此次若要与仙门接触,那臣有信心说服仙门的使者。”

    程潇叛向他后,已经断绝了与圣人的联系,又被他调往西方许久,作为一城的主政官打磨许久,若是要把这项任务交给他,也是合适的。

    如说有顾虑,大抵是在介意,他是否会被旧主子圣人影响。

    手中玉珠交碰,一声脆响。殷无极唇畔的笑意仍然不变,看样子是不置可否,视线又随意地扫向了垂首立于阶下右二的俊朗男人,问道:“赫连景,你认为呢?”

    当初在矿场时,殷无极一眼相中赫连景的根骨天分,认为他有枭雄之才。后来丢到基层反复打磨,他最终在启明城城战中崭露头角。

    而后,他历任过启明城代城主、天权城守将,最后至副帅,如今境界为大乘。

    魔修最快的变强方式,就是战斗。而在先前列土封疆,相互兼并的战乱中,跟随着帝车的最初一批人,经历过的惨烈征战数不胜数,又有从龙之气运,一步登天也不是妄想。

    “回陛下,臣以为,二位大人皆是合适人选。”不知为何,赫连景对于殷无极的忠诚堪称狂热。他完全背叛了出身,受到了思想改造,如今已浑然看不出他旧大魔氏族的身份。

    他单膝跪地,仰望着高高在上,面容辉煌光明的君王,眼眸中满是热忱的光芒:“此事重大,可以请陆大人与程大人互相配合,共往仙门,臣愿共往护送!”

    当初培养赫连景时,殷无极抱有几分培养自己的武将阵营的心思,因为当时的他不太拿捏的住萧珩。后来,萧珩宣誓效忠,狼王军又受重创,势力的强弱又一定的偏移,曾经在狼王军学透了东西的赫连景,就成为了制衡他的最佳一招。

    殷无极视线一顿,扫过他腰间佩戴的令牌,已经很旧了,隐隐透出个古体的“十八”字样。时过经年,他还将亡去的老师遗物佩戴在身上,哪怕离开了狼王军,这位曾经沦落矿场,又随他起于草野的将领,身上还有些洗不去的印记。

    “如此甚好。”年轻的君王微微眯起眼睛,纤长的手指划过侧脸的鬓发,用指尖卷了卷,心中却是不带感情的考量。“圣人的规矩,无论是何方使团,随行人数不得超过三百。这三百精锐,就由赫连将军来带领吧。”

    “臣领命。”赫连景顶着一众人尖锐的目光,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肃立于阶下,俨然是一副孤臣模样,分毫不为他者所动。

    王座背后的星图上,北斗的斗柄尾端,开阳星隐隐发亮,是武曲之相。

    在赫连景的身侧,一袭白衣的女子越发清冷出尘。被称作“雪凤凰”的女人早已洗脱当年身为炉鼎,身不由己的命运,在黑暗森林的世界中,她以风雨楼楼主之名,声震天下。

    玉衡之星,又名廉贞,主音。

    殷无极笑了,征询她的意见,道:“凤楼主,你认为?”

    在过去的北渊洲,一个女人能够站在极靠近王者的阶前,是万万不敢想象的。何况,她曾经还是炉鼎,当红的头牌,一个下九流的妓女。

    在很早之前,听闻殷无极任用一名女人、还是炉鼎,掌控他的情报网,不知有多少人嗤之以鼻。更有甚者,皆是质疑凤流霜的上位不光彩。

    而如今,身为风雨楼楼主的她,也是大乘修为,不必自称“妾”或者“奴家”,而是与男人们一样,坦荡地自称“臣”,字字皆是从容不迫,道:“陛下,臣以为,需要提前打探到仙门的使者包括了谁,再对症下药。此事,便请您交给风雨楼吧。”

    “不错。”殷无极要做成这件事情,必须要把自己最核心的班子给用起来,顺势威慑住起了异心的家伙。而上一回的发火罢朝,显然是用处极大,他都安排到这个程度了,也没有人不长眼睛到打断他……

    “陛下,仙门狡诈,北渊与他们皆有血仇,请您三思啊!”

    “……”果然,说来就来。

    殷无极目光投过去,还未答话,却见对方的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上一名银发白袍的青年。霜刃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教那出声之人冷汗直流。

    “将、将夜大人——”

    “哦,刀放错地方了。”将夜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出刀全看心情,偏生又极为狠戾决绝,杀伐果断,死在他手上的叛徒数不胜数。所以,他的短刀“讨逆”更是受人诟病,毕竟,没人想要成为那个被讨伐的“逆贼”。

    “……”

    “不要小气,大度一些。”将夜平静地收回刀,白袍猎猎,像一只轻盈的猫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本该待着的位置。“久未见血,刀都要钝了,希望诸位不要用脖子尝试我的刀。”

    长大后的小猫儿,可是越来越霸道冷漠狂妄,浑然不似初见时的少年孤戾。

    殷无极垂眸看向他,笑了。

    北斗之七摇光,别名破军,人如其名。

    殷无极站起身,徐徐走下台阶,看向纯粹来凑数,一心一意数着佛珠的武僧,问道:“那么,禅让大师?你们……”

    禅让低眉垂目:“小僧不涉红尘,只愿跟随殷施主,普渡天下众生。”

    殷无极:“……”算了,习惯了。

    那些曾往九重山营救他的大魔,殷无极自始至终都未曾亏待过。而他们之中,多是逍遥隐士,推举来推举去,最终还是脾气最好的禅让背锅,负责跟着陛下东征西讨。

    但打架很简单,辩论佛法,他更是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三个时辰。一到要出主意的过程中,禅让就和个弥勒大佛般,半天不说一句话。

    作为天璇之星,可以说是相当特立独行了。

    最后,殷无极把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萧大元帅,看向这位魔宫二把手,实打实的权臣,他的天枢星贪狼。他单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道:“将军啊,你如何想?”

    “当然是,谨遵陛下之命。”萧珩又顿了顿,环顾噤若寒蝉,却又神色各异的许多张脸,似是嘲讽,似是不屑道,“尔等怕了?觉得一定会在与仙门的交锋中吃亏?难道你们不相信二位大人,不相信陛下?”

    “并非如此,只是没有先例——”

    “陛下之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萧珩冷笑道,“先例,那算什么东西?若是遵循先例,你们今天还能呆在九重山看星星?早就成狗屁被人放了,混账东西。”

    “……”口不留德啊。

    殷无极听着萧珩替他骂街,做他嘴替,却又不用自己吐露半点不斯文的话,他乐的清闲。而作为帝王的本能,却在让他冷眼瞧着所有人的神情,身上颇有几分与圣人谢衍神似的地方。

    似乎有术法被施加其上,他王座背后的星图璀璨宛如流动,在黑曜石的砖石上格外醒目。而那些内嵌的光亮,竟然是嵌着琉璃。

    斗型的星图与交汇的群星,像是一种分野,也是一种交融。更是一副枷锁。

    玄袍的帝君自始至终坐在帝位之上,好似神在垂问热闹人间,却久久不置一词。

    光影横渡,从阶下蔓延到阶上,那些人讨论的、争辩的、反对的声音,都无法传到阶上的王座上。

    人间很热闹。唯有殷无极,被黑暗的影子困在王座之上,摆出最雍容矜贵的仪态,最不可捉摸的神情。没有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此时的他不欲与任何人交心。

    当他成为帝王之前,曾感身不由己。而当他走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帝位成了枷锁,责任化为镣铐,锁住了他的一切,教他不得自由。

    但是,他不能畏手畏脚,不能龟缩于此,做碌碌无名的帝王。他得决断。

    “此次与仙门谈判,陆机为主,程潇为副,赫连景随行。”

    “既然是要谈判,那就谈,谈下去,谈到……圣人愿意来见本座。”

    第280章 不落骄阳

    旬日后, 三洲交界,幽台城。

    魔宫与仙门的数轮艰难磋商,将在此处进行。由于是千年之战后的初次官方接触, 两边皆是十分谨慎,城内氛围也颇为紧张。

    “陆相。”见魔宫使者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袭青衣的孤傲书生。早已等在幽台的风飘凌一行眼前一亮, 于是如今的儒门大弟子执礼上前, “这边请。”

    “风先生。”面对圣人的亲传弟子,陛下的同门师弟,陆机亦执礼唤一句先生, 倒也不算辱没。“百闻不如一见了。”

    皆是有背景的文化人, 又各代表仙门与魔门,陆机与风飘凌彼此间虚情假意客套片刻,便各自领着使团, 走向他们即将反复论战的战场。

    魔宫副使为程潇,修为比陆机略高,显然是来压阵的。而对应的, 仙门的副使则为圣人心腹, 法家宗主韩度。

    韩度似乎是见过程潇这张面孔, 在见礼时微微有些讶然。而程潇却向他微微拱手, 半句也不提过去,反倒八面玲珑地笑道:“久闻韩宗主大名,此次我等皆身负重任,下回再请韩宗主吃茶。”

    赫连景领着魔宫亲军精锐随行,而仙门这侧,随行的虽是飘飘如仙的书生,见境界与功法, 却是半点也不好惹。

    魔洲尚武,人数最多,却最缺传承。

    赫连景忍不住心下作比,换算战力,却发现仙门并未来到三百人,数量只是他们的三分之一,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战力却足以与他们等同。

    这是一个居于优势地位的势力,将威势拿捏的恰到好处的选择。既不会太盛气凌人,又不至于落于下乘,可见对方决策者的洞若观火。

    只一见面,彼此皆有老狐狸般的人物压阵,看出了些许端倪,皆假笑着落座。

    他们预想过这场谈判异常艰难,却没想到这一谈,就是半个月。

    “魔宫报的价格太低了,北渊贫瘠,却盛产矿石。既然想要仙门的仙草灵果,这样的价格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些?”风飘凌忍着怒气,看着一点点和他撕价格的陆机,冷声道。

    陆机不愧是伶牙俐齿,辩才出众,“魔宫的开采能力有限,实在艰难呐,圣人弟子一开口,便是要在仙门均价上再浮动二成,是觉得我们魔宫闭塞,未曾查过仙门的市场价么?”

    而再观相对假笑的程潇与韩度,时不时说上一句,辩经时有章法,讲实务时不含糊,虽不常开口,但隐隐的针锋相对气氛教人胆战心惊。

    涉及实际利益的东西,谁还有耐心一来一回的打太极,若非各自面前有长桌格挡,两位皆有儒家学派之风的使臣能直接捋袖子撕起来。

    这半个月来,魔宫与仙门辩六休一,打六天的嘴仗,还会抽一天共同在幽台城饮宴游乐,不谈正事,弥补一下虚假的情谊,免得友情消耗完了,在谈判桌上打起来。

    圣人和帝尊皆给他们划了底线,不能轻易触碰,只得咬着不放。接下来是比耐力的时刻,若是谁轻易退缩了,丢的是一道的颜面,谁也担不起责。

    如此又是一月过去,魔宫与儒道初步的接触,也在两道引起漫天风雨。

    面对凤流霜带来的回禀书信,殷无极在御书房看完奏折后,正是闲暇,把他精密的机关甲搬到了院子里晒晒月光,长明的灯火让魔宫亮如白昼。

    “告诉陆机,拖下去,越长越好。”帝尊手中旋转刻刀,悠悠然道,“理不辩不明,有什么矛盾,讲在前面,含糊过去反倒不美。”

    凤流霜轻咬唇畔,道:“请陛下示下,属下不明白为何……”

    “为何要拖下去?”殷无极给机关甲刻下一张笑弯的滑稽圆脸,可金铁的四肢皆纹着精密的阵法,教人寒胆。

    他收了手,用布巾拭尽指尖的黑色油墨。

    “这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情,圣人的中洲,最不缺的是天材地宝,恰恰少的是各种灵矿。既然彼此都有所求,本座便不怕圣人半途反悔,只看能咬下多少利益,双方才能达成协议了。”

    他说罢,又是一弯眼眸,轻快笑道:“怎么,就因为他曾是我师尊,我就要袖手江山,把魔宫的利益双手奉上?本座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类似的对话,亦然发生在仙门。

    白相卿还未被他收入门墙,但待遇已经是准圣人弟子。

    谢衍盘膝坐于小庭廊下,儒袍衣袂散落。手中看着跪坐在他面前,伏在小桌写字的少年白相卿。他抄的似懂非懂,被谢衍轻轻一点,便是恍然大悟,身上灵流涌动,显然是天资极佳,令人心喜。

    “师……圣人,大师兄去哪里啦?”白相卿写了一会字,放下笔,仰头问道。

    “替为师去办事了。”谢衍墨发白衣,一身清霁孤寒,本是无波无澜的神情,此时见少年稚语,便勾起唇角,“是件麻烦事,恐怕得去很久。以飘凌那耿直性子,再回来时,怕是得被老狐狸扒层皮。”

    以风飘凌为主,便是在练他,谢衍本没有当真一口回绝的意思。但是期间的拉扯与盘算,是难得的历练机会,得让严肃刻板的风飘凌经历经历。

    至于魔宫使团背后的帝尊嘛……

    看向阶下肃立,求见圣人的数名执卷书生,谢衍直起身,漠然看向他们的脸,语气淡淡,“今日会谈结果如何?”

    “韩宗主回禀,底探出来了,圣人。”他们汗出如浆,“魔宫陆相并非简单人物,激将法诳出了我们的底线。而韩宗主也顺势回击,如今两方已经开诚布公,谈无可谈……韩宗主请我等探问圣人真意,是否该约见帝尊了?”

    谢衍用书卷敲击手心,心中却隐约浮现出微妙的愉悦来,只是他不诉之于口,漫不经心地道,“差不多了,拿纸笔来,我写一封邀请函,送予魔宫。”

    三日后,接到这份加急的邀请函的帝尊,唇角的弧度就未曾压平过,走路都腰板挺得笔直,教昼短夜长的魔宫里,明灯都莫名璀璨几分。

    他把纸笺翻了又翻,快要摩挲出毛边来,从那封言辞客气,句句敬重却暗含锋芒的信中,品出给对等敌手的待遇。

    这是他过去梦寐以求的,在他登上尊位后,轻易地便得到了。

    萧珩跟在他身边商讨事务,正提到将部分冗兵还民籍,见他毫不掩饰如少年般快乐的神情,也不禁被感染,开口便道:“谈判成了?”

    “他要见我!”殷无极平日里架子端的稳,目前肩上担子虽重,却无当初赴死的压力,私底下着实保留了几分可贵的精神气。

    此时见萧珩发问,他这才压了压唇角的弧度,竭力正色,不要自己显得那样不稳重。黑夜中,他拂衣,放慢脚步,矜持道,“本座在为仙魔谈判的进展而欣悦,并非是……”

    “得了吧,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萧珩虽着常服,但腰间配铁甲短剑,此时却揣着一只手,笑骂。

    “陛下的嘴向来会骗人,但是眼睛不会。圣人怕是对你说了些软话、好话,教你得意忘了形——要知道,这才闯过一道关,真正的硬仗,还在圣人那头呢。”

    “这双眼睛,会出卖我的心思么?”没料到,殷无极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转身问他,“那我岂不是被看穿许多次——”

    “怎么不会?”萧珩本就是随口一提,见陛下再抬起那双澄澈的赤眸,自拿到那封信后,眼里盈满的皆是温柔骀荡的波光。

    他却浑然不知,只是还矜着姿态否认,“本座的心思没那么浅,他就算了解本座又如何,总不能一眼便看透——”

    “……”萧珩无语凝噎。

    要不然把陛下打醒吧,省的被一封信骗走了,都认不得魔宫的门往哪边开了。

    终于到了顶头上司见面的时候,谈了一个多月,嘴皮子都要燎泡了的仙魔使团有了初步的成果,终于功成身退。

    一些有争议的,始终未能达成一致的部分,将由一圣一尊敲定。

    而二位已经互通书信,初步破冰,并且拟定在七日后的飞云阁会面,正是幽台城中最大的园林宅邸。

    一接到这等重磅消息,飞云阁上下皆动了起来,洒扫庭院,仙魔两道使团更是各自置办东西,准备顶头上司的落脚处,决不能输给对方。

    再一日,消息从城中飞出,天下皆知。

    仙魔两道的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这位新任的帝尊是个励精图治、雷厉风行的性格。

    不同于历任无法统帅北渊,又好战嗜血的魔尊,他的性子好,懂事理,懂得搁置争议,而且对于融入五洲十三岛十分积极。

    这一代的仙门少年不明白他的来路,只以为是北渊异军突起的魔王。但上一代的仙门大佬还没死绝呢,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对于殷无极的过去三缄其口。

    倒也不是他们不乐意说,圣人的禁令没有人想碰。

    君不见,当年无涯君叛出仙门时,圣人的低气压持续了多久。那时他刚刚赢下上一场仙魔大战,正如日中天,虽然不是刻意,但那流露出来的恐怖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更别提他还收回了所有与无涯君相关的仙门记载,连他少许流出的炼器制品,都被儒宗高价买回。至于最后是烧了,还是收了起来,没人知晓,也不敢问。

    “冤孽、冤孽啊……”面对小辈的询问,百家宗主们纷纷缄口不言,只是摇着头道,“还好,那一位对当年仇怨,不像是记挂在心的模样……”

    都是数百年的烂账了。当年天下皆敌的儒门君子,如今已是纵横天下的帝尊,比起子民生计,当年与仙门的那点不愉快又算什么。

    临行之前,九重天魔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人皆是严阵以待,有人置办车马,有人裁更加华贵的帝袍,争取把陛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本座是去谈判的,又不是去勾引圣人,至于这般锦衣华服?”寝殿内,帝尊一边嘴上拒绝,一边从宫人的托盘上取走新制的帝袍,上面的麒麟瑞兽暗绣他极是喜欢,他料想,圣人也一定看着喜欢。

    他手肘搭着衣服,走入屏风之后试着新衣。

    铜镜照出殷无极颀长挺拔的影,墨色长发滑软如丝缎,无论是戴帝冕,还是束金冠,皆是风姿绝世,能教人看直了眼睛。

    站在万魔的顶端,无人敢评判他盛若荼蘼的容貌,他也不爱纷奢,那几件帝袍是上朝时穿的,必须要把威仪端住,不得堕了魔道帝尊的颜面。

    但魔洲的百姓不这么想,奔放热烈的民风,让他们对敬爱的帝尊持着一种如见神灵的态度,这种信仰以至于到了供奉的程度。

    甚至之前陆机还与他抱怨:“陛下,您设在魔宫外的信箱中,塞满了雪片一样的信。有人在抱怨,您帝车巡城时的仪仗不够恢弘,质疑我们是不是不敬。还有人抱怨,您身上佩戴的珍奇不够多,说大家就一个陛下,北渊洲又不是养不起您。”

    殷无极设下信箱,本意是广开言路,但北渊魔民一知道陛下会看信,里面最多的便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情书。殷无极听陆机念的头疼,又像是做了坏事似的,不敢听半点大胆热情的言论,最后还是不得不撤了。

    虽说都是些当不得真的事情,但殷无极还是感觉到警惕,今日的百姓将他视为神灵,他年若他不符合神坛的形象,是不是会被人砸碎神像,推下神坛呢。

    无论是圣人还是尊者,处于离天一步之遥的人神之境,人,始终写在神之前。

    烛光之下,他抚平广袖上的褶,玄色华服上的麒麟栩栩如生,宛如骄阳初升。

    殷无极搭在腕上的手骨纤长而骨节分明,待理好衣襟后,他注视着镜中,淡淡笑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说到此,他又浅浅一顿,并未说出后面两句。不知出于何种心境,他又叹而笑道,“高处不胜寒。成了尊者后,本座倒是能体会一点谢云霁的感觉了。”

    该出发了。

    “罢了,就这样吧。”殷无极迈出见微殿时,脸上难得的温柔又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君王的威严与平静。“事不宜迟,让本座……去会一会圣人。”

    当帝车如烈日划过天穹,离开魔洲时,地上魔民们停下躬耕与劳作,仰望着高空迤逦的火之影,好似看着他们不落的太阳。

    希望在田野上恣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