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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流民南渡

    史载:南北对峙七年春, 有魔民陆续自幽河泅渡,奔往南方。

    小舟在滔滔大河上飘摇,载动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明明从遍地风雪中走出, 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是在奋力摇着船桨, 看向遥遥的烟水尽头, 面露希冀之色。

    “去南方!”他们互相打着气,心中发狠,“左右都是活不下去, 不如去南方搏一搏!”

    今日的幽河还算风平浪静, 又因为是深夜出发,未被追击。当小舟穿过茫茫的烟水靠岸时,拖家带口的北凉魔民站在幽河畔, 竟然有些许不真实感。

    “我们真的离开家乡了吗?”有人看着岸边,日益苛刻的税赋,拉走全族壮丁的征兵, 让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但他们从未离开过家乡, 心中不禁惶恐, “不会还是在北凉境内吧?”

    “快看, 这里有一座界碑。”有少年指着一座陌生的界碑,声音喜悦道,“我们真的离开了,我们那儿,可没有名为‘饮马界’的地方!”

    闻言,北方魔民们才笑逐颜开。可是这样的欢乐并未持续多久,他们又感到了忧愁。

    因为有幽河天堑, 他们对于南方的政权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是隐约知道,他们的王大肆征兵,为的是对抗这名为“渊”的南方霸主,而在北凉的宣传语境中,南方简直是一片吃人的土地,极为邪恶。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如何生活。

    “那里好像有人!”在河畔撒丫子乱跑的少年渐渐地放缓了脚步,看见那名为“饮马界”的界碑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青年的背影如孤松,玄袍猎猎,手中持剑,在漫漫风烟中北望。

    “是脱离北凉的魔民?”他并未回头,只是轻轻一叹,声音低沉好听。

    “大哥哥,你是谁?”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看见对方只是一人,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他却见对方微微侧头,墨发束冠,下颌的弧线优美,姿容更是极有攻击性的美丽。在看向他时,那宛如火焰的赤瞳,仿佛能把人的魂魄也吸进去。

    “带上你的族人,随我回城吧。”那青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在阳光下,他的身影孤直挺拔,玄袍广袖上仿佛有金色的暗纹流动,好似栩栩如生的麒麟。

    他先走出几步,见少年踌躇,又旋身笑道:“放心,我们对弃暗投明者一向宽容,只要说些情报,会保你们正常生活。”

    说罢,玄袍青年又带着少年去魔民休息的地方,由于他身着锦衣,容貌绝世,又举止尔雅温和,看上去十分可信。虽然他身上的魔气近乎于无,但魔民们面面相觑,只觉他有种令人莫名服从的气质,于是纷纷点头答应,随他入城。

    离幽河最近的城,便是曾经的界城,如今被殷无极改名为“天玑城”。

    殷无极近日将要巡至天玑城,顺手整顿西疆内务。在去之前,他想起了什么,想先来幽河边散心,却刚好碰到了这群流民南渡而来,就打算顺手捡回城。

    “上车吧。”殷无极见魔民面黄肌瘦,就从袖里乾坤取出一辆墨家机关载具,待他们皆走上车,他才坐到载具面前,曲起腿,随手捏诀,笑道,“坐稳了,我们去天玑城。”

    魔民们只觉一阵摇晃,不禁瑟瑟发抖地抱紧了同族。紧接着,载具腾空而起,他们从窗中看见越来越小的山川,连浩浩荡荡的幽河也成为一个小点。

    “这就是北渊洲?”北方魔民们发出一声惊叹,纷纷指着远方,道,“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乡……”

    他们的眼中映出了河对岸若隐若现的连绵雪山,莽苍冻土。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山脚下的雪堡中,昼短夜长,常年高寒,连食物与猎物都十分匮乏,苦寒的家园,造就了他们坚韧与粗莽的性格,而这样封闭的环境,也让脱离成为代价极大的选择。

    若非实在交不起税,谁又会轻易离开族中,奔向这未知的南方呢?

    “为何南渡而来?”

    那神秘的青年随手拿出的载具都这样神鬼莫测,在设定好航向后,他走入宽敞的车厢之中,看着少年给他让了个座位,他也不介意地撩起袍子,坐下,温和微笑道:“离入城还有一阵子,有什么困境,不如对我说说吧?”

    “多亏了大人好心引渡,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谋生。”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探,“不知南方税赋几何……我们能不能不做奴隶?”

    “放心,只要勤劳肯干,是有活路的。”

    “听说那位政王殿下,青面赤瞳獠牙,声若铜铃,身高九尺,性情残暴喜食人肉,尤其是喜欢用百日小儿煮羹汤,是真是假?”

    “……呃,是假的。”殷无极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三连否认,“嗯……那位政王吧,性格虽然有点疯癫无常,但是还是有底线的,不会对百姓出手。容貌……应该是不吓人吧,挺正常的,当然,也并无食人肉这类残暴爱好。”

    “那就好。”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在长辈们七嘴八舌地诉苦时,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却打量着他,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

    很快,这腾云驾雾的载具便渐渐降低高度,从云雾中降落。

    魔民们扒着窗,纷纷好奇地看向逐渐清晰的城池,只见恢弘古朴的城墙越来越大,城外田舍秩序井然,城中繁荣稳定,人人皆各安其位。

    此时正值午时,城中人家更是炊烟袅袅。甚至,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有经过城门关卡,直接降落于城中辟出停靠法宝的地方,却丝毫无人阻拦。

    待到载具停稳,殷无极率先从车上跳下,转眼便被迎上来的属下围住,在他身侧跪了一地。

    被派来管理天玑城的是程潇,除了要分管一城内务之外,还肩负着西疆一带经济发展的重任。而殷无极刻意将他安排在远离仙门边境的一带,除却发挥他的才能外,也有避嫌的考量。

    “恭迎王上归城。”这位前杂家弟子被委以重任,前途可期,便一心一意替他办事。他最近做出了些成就,正愁没法展示政绩,恰逢王上巡视至此,听到属下报告印有王上纹章的车驾正在入城,他立即放下手中事务,带着城中心腹前来隆重迎接。

    “不必拘礼,程潇,起来吧。”殷无极还是那副随意的模样,又侧了侧头,看向凑在一起目瞪口呆,战战兢兢的南渡者,失笑,“怎么不下来?是觉得我吃人么?”

    “不、不敢……王上饶命,我们不懂事,我们错了!”他们瑟瑟发抖。

    刚才在车上,他们还绘声绘色地对他描述那位政王殿下到底有多青面獠牙,那好脾气的青年还微笑着听,结果他就是正主。

    太可怕了,他们刚才是当着一名渡劫大魔的面说他坏话,这怎么活啊!

    “是北方魔民么?”程潇看了看几人的装束,随即笑了,“近来南渡者越来越多,我已在城中辟出一块区域,专门安置他们。王上放心,交给我罢。”

    然后,他又点出一名属下,道:“小楼,带着这几位来自北方的客人去城中逛逛,顺便把天玑城的户籍办了,给他们讲一下咱们南方的规矩。”

    殷无极此次是孤身巡游自己的领土,所以未带任何属下,只是抵达前会提前知会罢了。

    “王上,自更名后,天玑城的发展蒸蒸日上。”程潇一边跟着他巡城,一边抓紧机会汇报政绩,“原先西疆民生凋敝,又有许多大魔氏族盘踞于此,大肆搜刮,苛捐杂税数不胜数。”

    “您一道喻令,直接免西疆一年徭役赋税,使民休息。您又下令西疆废奴,领地中的大魔吐财买命,交出奴隶契纹并且当众焚毁,压制了地方豪族。反抗者,您又直接率兵将其屠灭,重压之下,幸存者纷纷破财免灾,遣散族人,按照您的意思搬迁分散,直接打散了他们的势力。”程潇显然是对他的政令极为推崇,热情道,“正因为您直接打散了大魔氏族,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我的一些想法才能实行的如此顺利。”

    “还不够。”殷无极摇了摇头,道,“真正的顽疾还未除去。”

    殷无极随他走入闹市后,认出程潇的人逐渐变多,而他身边墨发赤瞳的大魔,当初见到他入城的民众纷纷欢呼。

    “是王上来了!”一声呼喊后,当初得益于他的律令,脱离奴籍的魔民皆是工作不下去了,一整条街上的百姓都奔到他面前,人挨着人,极为热情地看向他们的王。

    “咱们的王可太漂亮了,这咋长的,能这么俊。”有的人半天也憋不出一个成语来,被他扫了一眼,九尺壮汉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诶呦,王看了我一眼,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王上真的太俊美了,又风度翩翩的,喜欢死了。要是能与他一度春风,能吹一辈子!”这是在酒家二楼聚会的魔女们,她们挥着手帕,彩衣如虹,在殷无极路过楼下时,当真是满楼红袖招。“看这里,王,看这里呀!”

    “切,女人们,别肖想了,王可是不近女色的。”这些个年轻力壮的魔兵聚在一起喝酒,别看他们嘴上鄙夷女人们,却看着王玄袍的背影目露热切,“我们从军,就是为了王而战,这种随着王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的浪漫,你们女人懂啥子?”

    “少瞧不起人了,当姑奶奶们好欺负?”女修们纷纷捋袖子,美目流转间带着威胁,“王上说了,咱们女人也能顶天立地,怕你们?”

    等到路过闹市,还有浩荡的队伍尾随着他们,有人扶老携幼对他磕头,有人向他大声示爱,更有许多美丽的女修,时不时试图往殷无极路过的地方丢些新鲜的花与手绢,一时万人空巷。

    “咳,北渊民风开放……”程潇轻咳一声,经过这么一遭 ,他也放松下来,语气轻快,“真是双标啊,王上,我巡城时从来都没这个待遇,只会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带他们发财……”

    “无妨。”殷无极依旧玄袍广袖,腰间悬剑。他笑了笑,语气温和,“能够带他们发财,这也很好。”

    无论追随者对他的喜爱有多狂热,他也不会给予任何令人误会的回应,只是轻微地向他们点点头,道一声“谢谢”。

    他已经心若止水,不因与日俱增的权威而骄横,也不因他人的欢呼或者奚落而更改其志。

    “您见笑了,接下来,我带您去看一下我们的‘升云市集’。”程潇看着他这副沉静模样,只觉他与启明城时期又有些许不同,那时的他还会觉得不知所措,与平民百姓混迹在一处,显得颇有几分温暖。

    而如今的王者,一举一动皆是雍容威仪,引人狂热追慕的同时,却再也不知他的心在何处。

    他沉静若深水,稳如山脉巍峨。自他走出启明城后,最初的那个屠龙少年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唯有在他对着弊病与沉疴举起剑,决绝砍断锁链的时候,他们才能窥见几分当初的疯狂。

    “程潇。”殷无极已经随他回到了城主府中,凭栏远眺,只见曾经因为战争而破败的城池,又因为休养生息而恢复生机勃勃,他顿了片刻,然后道,“我穷兵黩武么?”

    “穷兵黩武,王上怎会如此想?”程潇本是肃立于他身侧,与他共看城中繁华盛景,此时听闻,却哑然道,“您废奴籍,免赋税,减徭役,鼓励商贸,订立律法,剪除大魔势力……在您治下,北渊洲迎来了最为安宁的时期,一切都蒸蒸日上。”

    “我要北上,幽河以北,皆是冰原冻土,易守难攻,可能会死很多人。”殷无极阖眸,叹息。

    “北方永远是心头隐患,今日不战,未来还是要战。”程潇道,“您不必烦忧,我们唯您是从。”

    “反对的声音很大。”殷无极出来巡城散心,也是因为内部遭遇了重重阻碍,他心中烦忧,此时面对曾在仙门的杂家弟子,他轻叹一声,道,“许多后来归顺于我的大魔很满意如今的局面,认为想要特权的大魔氏族北上,平民居南,划江而治,互不打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局面,而我厉兵秣马,却被认为是战争狂人……”

    “这……”程潇顿了顿,涉及到内部,他有些话就不能讲了。

    殷无极麾下已经不是当初启明城那般单纯,除却先前押注于他的大魔,殷无极需要满足他们的期待,还有后期投诚的,他不能将事情做的太绝,一些弊病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剪除。

    “北渊还未一统,已经有人扯着我的虎皮做大旗,以新贵自居,拉帮结派,享乐无忌。”殷无极微微侧头,但是红眸中却毫无笑意,“旧大魔氏族的血,洒在这土地上,还未冷却呢……”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个中血腥,让程潇骨髓一冷,立即拱手俯身,向他行礼。

    程潇这才意识到,为何殷无极会与他单独谈心。

    他手中握着的是商贸,是西部大城的权力,一般与金钱打交道的,最易腐化。

    殷无极孤身前来与他谈过去,谈未来,既是回忆当年创业时的风雨同舟,也是教他不要被迷了心智,若是一念走岔,逼的殷无极挥泪斩他,便是他程潇的不是了。

    “王上放心,程某不是那样的人。”程潇立即俯身再拜,却被殷无极抬手虚虚扶起。

    这位年轻的王负着手,登临高台,看向平静的城池,眼里却是漫天的风雪。

    “时机已经到了,本王要渡幽河,北上天山——”

    “灭凉!”

    第262章 雪满山河

    自殷无极一意孤行, 动了刀兵,北征已持续五年之久。

    幽河浩荡,自东部渡河, 只会遇到层层关隘,浩渺天山。那是大军逾越不过的险峰。所以,想要渡河攻北凉, 唯有自幽河上游强渡。

    殷无极原本镇守九重山附近的天权城, 在萧珩被他任命为北征大元帅,领兵出征时,他一直待在天玑城, 离战场最近的地方, 凭栏北望。

    没有人明白这位王者为何如此执着。

    北征期间,不乏有人指责他“贪心不足”“穷兵黩武”;亦有大魔人心浮动,起了异心, 私底下拉帮结派,对他非暴力不合作。

    但王者始终沉默以待,他铁了心似的, 让魔兵跟随将领走向战场, 又将治下疆土里的大笔钱粮充作军费, 让工坊日夜生产军械, 源源不断送往前线。

    不愧是数千年无人敢碰,自成一国的北境,在严寒与冰封中,想要与天生适应这等环境的魔修打仗,又是何等之难。

    战车推不进去,骑兵寸步难行,墨家机关器械结冰, 补给跟不上,药品与食物都要冻成冰,只能吃干涩难下咽的辟谷丸,一枚可顶三日饱腹……

    无论做了多万全的准备,作为无数魔尊的折戟之地,战况还是会狠狠地给他迎头痛击。

    前两年,殷无极的案头一度摆满了战争的损耗与节节败退的消息,萧珩从来用兵灵活,也没打过这么劣势的仗,不得不领兵转进,躲进天山峡谷之间。

    最困难的时候,是千里大雪冰封,善战如萧珩也抵抗不了天时,只得屯兵于山谷之间,与坚韧的魔兵们忍耐饥寒困顿,静待第二年春来,才能接收补给。

    即使随他出征的魔兵皆是老兵,但北渊洲远没有到一抓一把金丹期魔修的地步,大多数时候,修为最高的将领必须照顾士兵的情况。

    直到第三年,奉命出征的萧珩才传来拿下第一座城的捷报,将其作为支点,将天山一带掌握住,才逐步打开了局面。

    而完成这一战略目标,有七万人永远地躺在了幽河以北的风雪里。

    殷无极不断调拨灵石,发放抚恤,善待军属。但是城郊的英雄碑依旧立了起来,无数未亡人泪尽风中。

    由于这里是前线,不少人搬离了天玑城,前往东部与南部。

    在王者的仪仗经过逐渐萧条的城池时,殷无极看见天玑城已不似他当年来时那样繁盛,他撩起帘子,看见他孤寒面容的魔民,脸上皆带着些许不安与疲惫。

    他们没有再欢呼他的到来。

    兴许是魔修的血液中,天然没有统一的概念。他们将其作为无人能够做到的伟业,却又觉得南北分治已然很好,北方冻土他们又不会去,何必强求?

    而他们的王,虽说让奴隶摆脱奴籍,他们很感激,又给了他们相对稳定的环境,让他们不再受欺凌压迫;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他显得太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了些。

    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不好吗?

    面对这样怀疑的眼神,殷无极放下车的帘子,双拳紧握置于膝上,对自己说道:“我必须这么做。”

    没有人待在他的身边,看不到他轻颤的双肩。

    他自言自语道:“我得除去他们所有人。在我之后,没有人有这样的声望、意愿与能力,做得到将北渊洲完全统一。如果此时妥协,将功亏一篑。”

    机遇期不多。如果他现在停下来,撤回大军,将地盘拱手相让,将会彻底毁掉北征这条路。而习惯了南方和平的魔民,将永远消磨掉北上的信心。

    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就极难停下,那是一座贪婪的销金窟。无数灵石与人命丢下去,换成前线一则薄薄的简报。

    直至第五年,北凉魔兵终于大举集结,率兵围城,打算重新攻取萧珩夺去的天山一带,如今已经迈入寒关中。

    据萧珩密报,他们将第一次直面北凉王,北厄。

    萧珩在信中写道:“……十一月末,寒关沦陷,出关道路被断,物资被截留于途中,运送物资的将官头颅,昨日刚刚被对方送到摇光城前,大军已然不远。我已打入北凉腹地,此地常年苦寒,物资匮乏,城中储备不足,若是被围城,我们熬不过今年冬。”

    在敌方主场,遭遇大将率大军破关,这是迄今为止最难的一役。

    “往后,通信渠道将被封死,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封求救信,也不知能不能如期送到。”

    萧珩十分冷静,以至于他的信有着些许残酷的意味。

    每一名将领在踏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明白一点,他们的未来大抵是马革裹尸还,所以每一笔,都有可能成为遗言。

    “渡劫大魔亲至,纵然再英勇守城,城池也坚持不过一月。我必将在其兵临城下前,拖慢其行军,能够拖上多久,要看天意了。”

    他又写道:“若我惨胜,请主君率军压过幽河,接管战果,稳定胜局。若城池覆亡,臣败北,北凉王大抵不会杀臣,而是会企图以臣为质,迫主君割地赔款。”

    殷无极展开长长的信,仿佛见到过去的岁月。烛光下,军帐中,他无数次地与将领推演沙盘,争吵路线,最终达成一致。

    他们已然互相扶持,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

    萧珩的笔一歪,又换了个称呼,有些轻松自在地写道:“作为敌人,老子算是高价值吧。以前也拒绝过北厄那孙子不止一次的招揽,现在又啃下他一大块骨头,估计心里恨极了老子。但是,这回老子可不会降了。”

    “哥这一辈子漂泊不定的,也降过不少主君,又出走过很多回。在他人眼里,我是不可信的狼,随时会噬主。就你这傻小子,我身份成谜,心思莫测,毫无忠诚之心,看不出么?你不懂自个有多危险么,又是折回救人,又是放我走,还一个劲地引狼入室,喊什么萧大哥,萧大哥的。换别的魔修,你得被坑的骨头都不剩。”

    “我僭越王权,被人参了,你给护着,怎么就看不出我窥的是你的位置呢。我不尊王命,擅自行动,造成恶果了,你把罪担在自己身上,说什么‘是王来担负这一切,而非臣子’。主君,做人不能这样过分,你这是要臣的命啊……”

    “果不其然,这回真得豁出命来了。赢了,老子保证北厄不死也残;输了,且拿我的头去给青史交代吧,也不枉你唤一声‘大哥’。”

    殷无极看到这里,绯眸微微睁大,执着信纸的手不住地抖。

    在信的末尾,萧珩一改先前那满不正经的写法,异常郑重地写道。

    “城破之时,终结之期。若战未能胜,臣将殉死,北征之败,皆是萧重明之罪,如此,当可报君黄金台上意。”

    “阳关一别,不问归期。”

    “君王勿念。”

    *

    “臣以为,北征不应开始,当降!”

    当日的朝堂上,已有大魔领头,向殷无极施压道:“南北分治,并无不好,历代魔尊也无法拿下北境,如今北凉,虽无南下之力,但固守天险难度不大,何必再加注呢?”

    “狼王萧珩也试过了,北凉太难打,消耗太大,就算有七年休养生息,也不代表我们能打过啊。臣建议,此时与北凉王议和,换回我们北征的将士,退守幽河以南,协议互不侵犯……”

    “过往也没有什么人能真的统一北渊,幽河以北就是最难啃的骨头,您说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打下一片穷乡僻壤,何必呢?”

    “王上啊,下令召回萧将军,与北厄殿下停战吧。”即使是中立一派,也心神动摇,劝说道,“想来北厄殿下安于北境,也并无南下之意,和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好似在把年轻的王架在王座之上,却并未多看的起他,而是自行其是。

    就算闻风归降,交出了手中奴隶,逃脱了他对大魔氏族的清算。但他们的实力强悍,历史悠久,是不可忽视的势力,如今虽然接受了利益会受损,却又试图在他的王朝中,建造新的利益集团,在新时代的食利者位子上提前占座。

    殷无极高居王座之上,越发寡言,冷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阶下争吵。

    只要今日退让,未来他想要北上,永远会遭到如此阻碍。

    他们会和他算经济账,幽河以南极为富庶,北方疆土贫瘠,不必拿下,得不偿失。

    他们会把这一次败北,作为劝阻的利器,说你的野心不合时宜,你之勇武,远不及北凉魔修一系之剽悍。

    他们会说,你的统一梦想,在北渊的浩浩历史长河中,不过小儿天真呓语,不值一提。

    殷无极知道,他们有一句轻蔑的话语未曾出口,正于心底暗笑:无数魔尊皆败了,凭什么你能成功?你甚至,还不是尊位大魔。

    青衣的军师已经静默了良久,青衣环佩,神色冰冷,对这些争吵不置可否。

    “陆机,你怎么看。”殷无极俯瞰王座之下,第一句话,便是点中了他的文臣之首。

    “臣的意思,就是王上的意思。”大殿中一时寂静,陆机抬起头,眼底里燃烧着灼灼的火,“我想,王上调集大军,集结兵马于川上,已是心中有了答案。”

    他的声音清寒单薄,但字字千钧。

    “将夜,你的意思是?”玄袍大魔十分满意,略略扬起下颌,再度看向阴影中的暗影,声音低沉。

    “打。”许多年的暗夜行走,当年的少年刺客,如今已然是挺拔青年模样,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眸冰寒如雪,“你若是下令把那家伙召回来,教他放弃多年的经营,那家伙能见人就咬。”

    “说得好,赫连景,凤流霜,程潇,尔等认为呢?”殷无极又看向他启明城的老部下,目光冷锐。“也觉得此战不宜继续下去?”

    三人对视一眼,看向王座之上如同一座沉默火山的王者,齐齐跪下:“吾等遵循吾王之命。”

    殷无极站起,在殿上抽出无涯剑,用力劈于阶下,让大殿中央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不必多言,亲征。”殷无极右手执剑,左手负在身后,俯瞰过他们神色各异的脸,神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却让人噤若寒蝉。“若有懦夫不长眼睛,非要再劝,可斩。”

    “这也太不讲道理……”

    “道理?呵。”殷无极眯起眼,微微笑道,“我在除大魔,灭三族,剿恶匪时,讲过道理?他们有人活下来吗?”

    “还有你们,教我召回萧珩?”他走下长阶,停在了一位主和的大魔的面前,微微弯腰,凑近被魔气压到跪在地上的他,用剑挑开他的发冠,“教我召回萧珩,让他放弃至今为止的战果,并且背负北征失败的罪名……怎么,是在说我懦弱如赵构,还是想持鸩酒,演一出风波亭?”

    殷无极极怒之下,眼神却冷静的可怕,一脚踹开那挡路的大魔,又提着无涯剑,指向那领头施压的东方大魔,微微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个近妖的笑,“还是说,你们觉得我打下整个幽河以南,靠的不是血,而是这张脸?”

    “真的吗?这样瞧不起本王?”他一笑,却是令人两股战战,“有人竟然觉得,把我架在楼阁上,就可以兴风作浪,不会这么天真吧?”

    殷无极很久没有这样发怒,以至于满殿噤若寒蝉,跪了一片。

    “在斥我贪天之功,穷兵黩武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们是魔修?谁不是刀尖上舔血过来的,难道你们的刀刃已经发钝了?”他的黑袍逶迤,转过身时,绯眸如烈阳,“收复北方,一统北渊,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事还用得着讨论?”

    “陆机,代管朝中一切政务,赐你御笔丹书,等同本王亲临。”

    “将夜,协管朝中秩序。无论何人,只要生出反心,‘讨逆’出鞘,可先斩后奏。”

    “赫连景,我不在时,处理军务。程潇,协管粮草,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证供应。凤流霜,情报网不要断,我要每日最新的情况,送往前线……”

    殷无极点名的,皆是他的心腹重臣,可见他在此危急关头,对于后来投奔的大魔并不信任。

    而这样的内外交困,也无疑是在说明,此时亲征并非最好时机。可若他此时不去,又有何人能够解萧珩之危局呢?他当真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功臣被困死城中吗?

    “你们成日都在说,即便是北征,也不宜将所有的兵力押上,更不能离开疆土,会动摇军心,会四海生乱,要我坐在城里干看着,和你们扯皮,听你们吵架。”

    “本王是在战车上打的天下,以血洗剑,才有今日之渡劫修为。我殷无极在的地方,就是军心”

    “既然本王要率军亲征北凉,迎我开疆功臣。今天,无论是谁,就算去柱子上撞死自己,本王也不会收回成命。”

    玄袍的魔王大步踏出殿门,宛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殿门外,已有浩荡魔兵集结于此,看向那位执剑的王者。

    “走,将士们。”他拂袖,振袖出剑,仿佛斩鲸破浪,“我们去,踏平北凉!”

    第263章 孤城将军

    孤城暗夜雪, 铁甲成冰,城墙黯然。

    萧珩独自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远方。他极目之间, 皆是莽苍雪白,时不时有雪沫拍打在他的寒甲之上,又悄无声息地消融进朱红的披风中。

    他看向城楼下, 只见厚厚的雪已经足以没腰三尺。

    再遥远处, 寒关中遥远的一抹山峦,为这孤城添上苍凉之色。

    天山环绕孤城,在情况最恶劣的时候, 萧珩与他的兵没有一座城池可以过冬, 只能在天山峡谷中驻扎,以此躲避风雪。

    就算没有直接暴露在风雪中,但冰冷依旧侵袭了他们, 缺衣少食、药品不足、许多魔兵甚至得了北境肆虐的伤寒,挣扎在生死边缘,一度士气低落。

    若非萧珩的威望足够高, 军魂凝聚, 早就哗变了。

    等到第三年春, 他们拿下了一座城池, 驻扎下来,能够打猎与挖掘野菜,才有了些许好转。

    但是兴许是因为环境太困苦,北凉的魔族基本都很少吃热食,除了风干的猎物外,城中并未贮藏别的食物,连基本的辟谷丹都没有丹方, 一切都得从头开垦,慢慢积攒。

    萧珩对此也不气馁,将城名变更为“摇光城”,就开始经营城池,与当地魔民为善,使其信服,然后慢慢养兵,以此为支点,日拱一卒,倒也是真的把天山一带实控下来。

    能够在敌方的地盘里,通过干扰、穿插、转进等调动手段,达成偷城的目的,又是硬生生在敌方合围中建立据点,数次守下城池,这是何等的艰难。而萧珩办到了。

    假以时日,他把天山附近的魔民收编,再以摇光城为跳板,大举东出,就能对北厄造成极大的威胁。

    自他跟随殷无极从启明城出来的时候,有过顺风仗,也有过逆风局,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全北渊的大魔窥伺。从夹缝中求存,到主动出击,期间走过多少岁月。

    萧珩天生拴不住,只管往前冲,只要手中有物资,他就可以无限地往前打。而无论他们的财政再怎么穷,殷无极永远保证着前线将士的物资供应,就算他本人节衣缩食,常年过着苦修的日子,也从没掉过链子。

    “让老子去从头开荒一座城,一把糊涂账,唉,真有点想主君。”等到独自面对一大堆问题,萧珩才会想起自己可以当甩手掌柜出去撒欢的时刻。可嘴上再怎么抱怨,他还是得苦哈哈地操心管理城池。

    “老子手段就是有点粗暴,要是主君在,不必动刀兵,这些人都得服服帖帖,甚至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他没有太多时间,北厄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打算在他的势力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将天山脚下这一颗钉子拔除,于是调集大军,准备进攻。

    这是萧珩最需要求援的时刻。他明白内部对北征的争议,却在寄出信件的时候莫名相信:殷无极绝不会放弃他们。

    无论殷无极变了多少,在萧珩心里,他始终都是初时立誓屠龙的少年。

    暗夜城池,火光照在雪上,显得格外凄冷。萧珩却反复摩擦着手中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殷字,便是殷无极亲手交给他的将军令。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为臣之道,当得如此。”年长的狼王思及此,一直以来深锁的眉头微微舒缓,笑了笑,又看向遥远的寒关方向。

    “将军,工事已经修筑完毕。”副将小跑到他的身边。

    “好,夜间再加一班巡视,务必要关注敌方动向,探子回来了吗?”萧珩随着部将走下城墙,问道,“这一带仍有牧民散居,听说,天山的许多山谷中还住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部族,我本打算扎下根来,再一一收服,可现在没有那个时间了。”

    “‘夜不收’还没有回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传回消息了,想来是……”

    “是吗。”萧珩沉默半晌,还是道,“等天亮派人去搜寻,至少把尸首带回来。”

    “大型地道都修建完毕,方便仓储,可以应对比较严峻的风雪。”

    就在此时,远山间传来一声轰然的巨响,萧珩的眼神陡变,立即示意部将噤声,神识笼罩整个摇光城内外。

    神识笼罩的范围内,有着大量敌军的目标。为首者显然是一名渡劫大魔。

    良久,他哑声道:“北凉的魔兵,入寒关了。”

    “这是一场硬仗。”副将也倒吸一口冷气,神色肃然。

    “既然送上门来,老子不杀他,岂不是很不给面子?”将军抚过手中的红缨枪,枪尖一点寒光,在雪光中更为凛然。

    而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完全竖起,透出独属于狼王的狠绝。这样凶戾的杀意,出现在向来心思如深海般莫测的萧珩身上,相当异常。

    他与北厄,往日无怨,但近日有仇。

    昔年的萧珩能屈能伸,面对胯/下之辱也能笑脸相待,面对当面叱骂也可唾面自干。他十分隐忍,从不以个人荣辱为由兴兵,等到时机合适,可以一击必杀时,他的枪不会慢一步。

    但是,自渡河以来,萧珩率领的魔兵对北凉的愤怒与日俱增。

    作为北方雪地的霸主,北厄一心窥向南方,却苦于被东方的青君、西方的钟离界扼住咽喉。而魔洲争霸从无永远的赢家,殷无极的崛起,让版图彻底改变,引起各方窥视。

    在殷无极西征之前,北厄就派遣使者送去环肥燕瘦的绝色美人,结果却被彻底拒绝。

    传言,当殷无极退回了他送的大礼后,数十名美人在北凉王的脚下跪了一片,瑟瑟发抖着。而这位北厄殿下却饶有兴趣地端详过美人各有风致的脸,问使者道:“传闻,那位政王殿下姿容绝世,比这些美人,何如?”

    将一名北渊霸主的容貌,与玩物娈宠相提并论,无疑是一种羞辱。

    使者看了看这些美人,向北厄摇头叹息:“殿下天神之姿,此等庸脂俗粉,远不及也。”

    北厄哈哈大笑一声,道:“若是渊政王当真有如此绝色娇容,争什么天下!不如入吾王庭,作吾掌中飞燕舞。”

    而后,北厄当真在幽河上见到了对岸玄袍持剑的王者,回宫之后,他又评价道:“天姿国色,天然标格,偏又动若雷霆,剑惊风雨。”

    “凤凰儿,凤凰儿,何故落入泥潭中?”

    这句名义上是赞赏,但言语间处处透着攫取之意的狂言,甚至传出了王庭,在北境被大肆渲染,当然,也传到了萧珩的耳朵里。

    跟随萧珩的魔兵炸了锅,他们双目通红,语气憎恨,道:“辱没王上,等同侮辱我等!北厄该死!”

    “杀!杀!杀!”

    愿意跟随萧珩出征的魔兵,绝大多数是被殷无极救出了地狱的奴隶。他们背井离乡,是为了王上统一天下的梦想,为此,他们早就有了埋骨他乡的觉悟。

    萧珩听闻,虽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更沉了些。

    而对方早已知道,狼王萧珩名声向来不好,在城楼下例行喷垃圾话的环节里,编排主将压根没什么杀伤力,完全破不了防,萧珩甚至能顶着互骂的口水,大笑着说:“再骂的狠点,没吃饭吗?就这?”

    北地更为粗莽,前来攻城的魔兵很快就把炮口对准了殷无极,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政王当面,但是尽拿着些捕风捉影的说事,尤其是调笑他的容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骂。

    魔兵们将殷无极视为神,哪里能受得了交战时,对方带着污言秽语唾骂他们宛若神灵的政王殿下,被下令固守城池的他们纷纷躁动,双目通红,恨不得下城楼撕裂这群鳖崽子。

    最为扎心的,就是叫阵的主将再加上一句:“你们的王若是当真在乎你们,为什么让你们深陷敌阵,固守孤城,却没有半点援军?”

    “醒醒吧,他一意孤行,五年了,才发现北征行不通,你们就是他送给北凉王的见面礼!”

    “降吧,降吧!”他们大笑着。

    面对如此叫阵,将军的面上尤带笑容,身上磅礴的魔气却转瞬间肆虐,直到他萧疏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狼的神情,那是将要撕裂什么的狰狞。

    “混账东西。”他轻声自语道:“老子捧在手心疼了这么久的弟弟,也是这群北地蛮子能编排的?”

    暗夜之中,攻城的号角吹响了。

    在雪城中,驻扎于此的魔兵打退过无数场进攻,常年战时,他们枕戈待旦,此时正沉默地拿起武器,看向雪光中披风高高扬起的红袍将军。

    “小子们,稳住,只要老子还没死,就不可能城破。”萧珩的声音沉沉。

    “誓死追随将军!”

    城楼之下,大雪被从中分开,露出一条漫长的行军之路。北凉王勒住魔兽的缰绳,看向城楼上的银甲红袍的将军,北渊洲的不败战神。

    北厄的声音远远传来,浑厚而粗犷:“萧将军,良禽择木而息,你有赫赫战功,无论是谁做魔尊,都会重用你,这场尊位之战,你又何必与我为敌?”

    这位北域的雄主,表面上粗狂,实则心思缜密,且永远处于大后方,教人无机可乘。

    在萧珩渡河以来,北厄还是第一次亲自调度大军前来围堵。

    因为他抛弃了当初的机动行军方式,在据点中驻扎,即将成气候。他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抛弃城池,否则就是五年心血付诸东流。

    只要此时重挫他,劝降,或是杀了萧珩,殷无极的北征计划将会彻底胎死腹中。

    “北厄!”萧珩看向在黑夜的风雪中临城的北凉大军,红缨枪遥遥指向城墙之下,字字带着寒意。

    城楼雪飞溅血红,他黯哑的声音如秋风肃杀。

    “龟儿子,想动老子的主君,得先踏过老子的尸体。”

    陈兵于孤城之下的北方霸主,锦帽猎装,手中正握着一把饮血的弯刀。在他野性的目光攫住将军沉默如山的身影,宛如暴雪的魔气骤然腾起。

    夤夜,敌境。边城,吹角。

    在城楼上举火的将军,执着枪杆,俯瞰向夜色中幽幽的影子,黑压压的一片雪狼皆仰头长啸,回荡在雪山之间。

    *

    “前方就是寒关。”传令官转身,向着背后骑着魔兽雪麒麟的玄袍王者道,“再全速疾奔一个时辰,我们就会抵达摇光城。”

    “向前走,去接我们的将军。”寒风穿过黑色的旗帜,席卷过为首的大魔的轻甲玄袍,他阖眸,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声音沉稳。

    殷无极此时没有再稳坐于王车之上,扬鞭断流,因为为他驱车的将领并不在身侧。

    此次亲征,他几乎孤身一人,背着所有的压力,领着大军北渡幽河。

    当年的启明城,万事齐备,面对大乘期魔王的攻击,也只是撑了七日。现在的摇光城,只有萧珩一名大乘期。

    这种恶劣的条件,面对渡劫大魔的猛攻,能够撑下十日就算是奇迹。而当时信中,萧珩说“撑不过一个月”,那是因为,他是狼王萧珩。

    政局不稳,本不是亲征的最佳时刻,能够支撑大局的心腹皆被殷无极留在后方,他手下固然有许多能打善战的大魔,但是能够让他完全信任,以至于交托胜负的,除了萧珩之外,没有。

    他的根基太薄,威望虽盛,摧毁却易。这些年来,除了萧珩,也无人能够问也不问,无条件执行他的一切命令了。

    他不能死。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萧重明。

    “王上的脸色很不好。我们渡河以后,一路疾行,无论昼夜,也没见王上歇息半日。”有医修小声地对随军的鬼医道,“杜衡先生,是不是该让王上稍微休息一阵,哪怕几个时辰呢?”

    “那混小子。”化名杜衡的决明子,看了看头也不回的殷无极,长叹一声,“他以前就拧的很,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什么也挡不住他,哪怕燃烧的是自己。随他去吧,反正未来会操心的又不是老朽。”

    救人如救火,殷无极是断无可能在此时停步的。

    大军与辎重拖累速度,他便率领前锋,如一把利剑般全速向前,大股魔兵则是于寒关外埋伏,等待痛击溃军。

    风如寒刀,刮在他的脸上。

    近了,近了。他听见了风中的兵戈声。

    殷无极的玄袍宛如一道烈风,席卷过一切。他站在了雪城之前,面前古朴的城墙已经裂开了巨大的缺口,其中有旗帜在燃烧。

    城墙下是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少许旗帜露出雪面。

    “雪崩了?”殷无极紧紧握着手中剑,先是茫然地四顾一眼,忽然牙齿轻轻地颤抖起来。

    大雪如天河倒灌,敌我不分地覆盖城中,可是在雪崩之后,从城门到城墙,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连空气中都透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城中的战局该有多惨烈,他们现在还活着吗?殷无极不敢想。

    他先是踉跄两步,仰头看向断裂的城墙,几乎没有勇气踏入其中。而随后赶到的魔兵也终于跟上了他们的王,等候着他的命令。

    “全军听令,开城门!”年轻的王者已经不是当年青涩而鲁莽的屠龙少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右手一扬,“我们千里驰援,是为了我们的兄弟!”

    “无论……还活着多少人,我们都要把他们接回家,告诉他们——我殷无极,永远不会背弃我们的同袍!”

    千里驰援,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与魄力。

    若是来的太迟,萧珩败了,殷无极就是兴师动众,去救一座灭亡的城池,本就因为败局而摇摇欲坠的威望,可能会一夕降到谷底。

    若是他再被北厄围困孤城,更是不可能有人再来救他。这是一场彻底的赌博。

    殷无极没有去看他背后的魔兵,露出了怎样难言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着钦佩、狂热与坚毅的目光,再投注于他背影时,这种眼神成为了一股炽热的信仰。

    玄袍的大魔执着剑,扬手一劈,让紧闭的大门洞开。

    战争的声音从城中传来,不绝于耳。这种仍在交战的声音,如同天籁,让殷无极心中猛然一坠。

    他来不及思考太多,沉沉魔音回荡在城池之中,宛如天神的垂问。

    “援兵已至!吾乃渊政王殷无极,恭迎英雄归来!”

    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站在城门前的殷无极,听到了四面回荡的鼓点声,与城中此起彼伏爆发的欢呼声。

    那是独属于他的魔兵的,奋战的声音。

    殷无极紧紧地握着无涯剑,为这情绪中蕴含的信任而战栗。那种至死不渝的信念,支撑着这座经历了雪崩与战乱的孤城,让火种至今未熄灭,直到——援军的到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不知何时,边角声起,战歌声切。

    激发士气的战歌声此起彼伏,而随之加入战局的援军,即刻穿梭在几乎雪覆的巷道之中,他们皆吟唱着在训练时的古老战歌,寻找着还存活的同袍。

    “是王,王来救我们了,我们没有被抛弃!”一名魔兵断了根胳膊,满脸鲜血,只凭着单手执刀,与敌人死死缠斗。

    听闻那响彻全程的声音,他大笑三声,狂热至极,如狼一样死死咬住了对方:“谁说我们是弃子?谁说我们的战斗是无用的?我们为之而战的那个人,值得!”

    “老子为奴的时候,是王劈开了镣铐,把早就麻木的我们带出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那时,我们兄弟便发誓,这条命就为了王上而活,为他生,为他死,绝不皱一下眉头。”

    “值得,值得啊……”

    “我们为什么踏上远征之路,为什么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种菜吃雪?王说,这一战必须打,如果此时不打,未来北方南下时,战争会更加惨烈。我要活着……去看一看王上所描述的,那样美好的,弱者不受欺负的北渊洲!”

    殷无极轻身飘起,俯瞰着满城的烽火,将神识完全放出,搜寻着异常的魔气。但是,他几乎搜索不到他的魔气。

    于是,他骤然降落,抬剑便劈死了挡在一名垂死将官面前的敌人,剑尖犹滴血。

    “萧重明呢?”殷无极看着他,认出那是跟随萧珩的一名狼王军,便急急问道。

    “将军他在城破之际,安排好了城中的战术……然后,他引走了北厄,他们的战场不在城中,在城外的树林里,天山脚下!”

    这名跟随萧珩多年的狼王军几乎浑身是血,但他认出了王的影子,即使说话再痛苦,他跪在地上,也要用嘶哑的嗓子道,“王,请您去寻找将军,他为了保住这座城、他、他……”

    在滴水成冰的雪城中,殷无极心中更是冰冷,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他连忙俯身,输给那狼王军魔气,支持着他如游丝的生命。

    “向、向北……大约十里、将军带着数百名精锐,把北厄逼入了天山附近……”魔兵说话都困难至极,却还是努力传达着至关重要的情报,“我们、我们事先躲在地道之中,把敌人放入了城中,将军为了埋葬敌人,暴力砸开了天山,直接引发了雪崩……”

    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如此相信着将领的魔兵,事先在城池之下修筑了工事,静待着与敌人一同被大雪没顶。雪崩停止后,他们将会从地道之中掘出一条路,与这些狗日的敌人狠狠地战上一场。

    而一开始将敌人引入城中的少许敢死队,大多与敌人一起被埋葬在了雪中。

    守孤城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们呢?

    统一北渊?

    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是从未经历过一个统一的北渊洲的魔兵无法想象的。那是站在最顶端的渡劫大魔才会考虑的问题。

    报君王恩?

    王赐予了他们一条活路,而他们却放弃了,毅然从军,日夜磨砺着自己,目光永远追随着北渊暗夜中最炽热的火焰。恩与义,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那么多了,追随仿佛本能,连死亡都不畏惧。

    不知道,但他们如此坚信着,他们的王会带着未来的北渊洲走的更远。今日的牺牲,为的是未来更多人更好的活。

    跟随着他的脚步的医修赶到,立即为昏厥过去的魔兵喂了续命的丹药。继而,他看向玄袍轻甲的大魔,只见他的面容如霜雪苍白,唯有一双骄人的炽烈红眸,如同暗夜的火。

    “城中战局可控,竭力救援我们的将士。我去寻萧重明。”

    殷无极不再需要顾忌魔兵的赶路速度,将力量完全解禁,即刻间化身一片黑雾,消失在原地。

    第264章 鼎定山河

    寒风肆虐, 天地飞白。天山脚下的雪松林中,白茫茫的雪地中布满大面积的坑洞,显然是有大魔在此缠斗, 留下了激烈战斗的痕迹。

    魔气蒸腾白雪,化为雾萦绕林中。漆黑天穹下,雪山依旧苍冷清寒, 宛如亘古的神灵。

    殷无极化为黑雾飞速掠过层林, 最终落于苍白薄雾中,他握着无涯剑,踩着层层积雪, 向着最深处走去。

    这里曾经激烈碰撞的魔气消弭,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殷无极越走越近,看见积雪上已经凝固的鲜血。

    紧接着,他的呼吸屏住了。

    大雪为僵冷的尸首覆上一层寒冰。在苍白的雪地上, 有人身首分离,有人的胸膛穿过断裂的树木,有人被利刃撕裂, 让战场透着肃杀的寒冷。

    倒在这里的尸首也有北域的魔修。他们皆是身着耐寒的毛皮, 身体壮实, 体毛厚, 极其耐打。但是他们却敌不过来自远方的狼不要命的攻势,死在这里的,要比狼王军多得多。

    殷无极在雪坡下顿足,一颗头颅滚落到他的脚边,还戴着狼王军的头盔。

    直至生命的尽头,这名英勇的战士,依旧怒目圆睁着, 好似在斥骂他的敌人。

    “……皆是我的血债。”殷无极的眼前是颠倒的血色,他覆着半张脸,呼吸着冰冷的雪风,咬紧了牙关,“好战嗜血,穷兵黩武,野心勃勃……”

    “我是何等的面目可憎。”

    “可是,这件事只有我能够完成。是我太着急了吗,可是时间不多,不多啊,若是在这里放弃……”

    殷无极孤身一人,走在这条前人未曾走通的道路上。

    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跟随着他的人倒下的声音,战士们的身躯沉重如山,为他挡住刀枪,蹚过血海,以至于浑身荆棘,却依旧百死无悔。

    他始终不能心硬如铁,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当做燃料,投入天地熔炉中烧尽。亦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骨堆叠,成为他踏上君王之路的阶梯。

    他甚至不清楚,直到他抵达尽头,会不会连他自己都会被业火焚灭。

    而现在并不是应该沉溺于自我质疑的时刻。殷无极周身的魔气侵略如火,掠过皑皑白雪,即使在冰雪上也能燎原,他正将这片空旷的战场变为他的领域,全力搜索着萧珩的影踪。

    地图逐渐在他的脑海成型,他猛然抬起头,视线落往远方坍塌的断崖,赤瞳陡然一缩。他右手一挥,身影便转瞬化雾而去,飞速掠向真正的战局中心。

    狼王萧珩真正死斗的时候,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这位千年来鏖战无数的将领,率领着他幽灵一样的军团,驰骋过无数次沙场。他似乎从来都留有后手,无论是怎样的敌人,他都能击败后从容而退。

    他为谁拼命过吗?大抵只有在九重山,为救主君殷无极的那次,他速斩一名,又重伤一名大乘魔王,踏着血一步步走上台阶。

    那次,他真正被逼到极限了吗?恐怕没有。

    而这一次,越级面对渡劫期大魔呢?没有人知晓。

    天山断崖几乎崩塌,其下则是一个巨大的坑洞,仿佛星落,天山之上的雪崩倾倒入大坑之中,把一切死斗的踪迹埋葬。

    殷无极一落地,此地残留的浓郁魔气告诉他,萧珩就埋在这座雪坑中。

    可他却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想来是萧珩的魔气正在逐步停止流动,体温因为雪而僵冷,所以殷无极分散的神识找不到他。当然,他完全不会去想最坏的可能。

    殷无极近乎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觉常年永夜的天山如此昏暗,他压根不知道这座坑到底有多深,亦然不敢操纵天生火。

    他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生怕自己控制不好,反倒伤了他生死不知的兄长。

    “萧珩……萧重明——!”年轻的王者从未这样狼狈,他剑不出鞘,而是探入雪中,唤出背后黑龙的虚影,让他的神识融入纷飞的大雪中。“你在哪里?回答我!”

    除却群山的回响,没有半点声音。

    确定了大致的方位,他全力放出神识寻人。良久后,他猛然睁眼,几乎踉跄着走向一个地方。

    那里除了大雪,还有枯树与山石,似乎融化过又冻结,已经覆上薄薄的冰层。

    殷无极以剑鞘为铲,用力地挖开砂石与雪层,浑然没有自己用的是上古凶剑的自觉。掘开最坚硬的冰层后,他目之所及,除了深雪,还是深雪。

    他不敢冒伤害到萧珩的风险,扇子索性不顾往日持重尊贵,跪倒在雪洞前,用双手去刨开那可能覆盖着人的雪层。

    “萧将军,萧大哥……哥……”殷无极的双手精细地裹着魔气,融去寒冷的冰雪。他咬着牙关,吐出些许嘶哑的词句,一边刨着雪,浑然不知脸上已经泪痕涟涟。“别出事,将军,别死,别死……哥——”

    进入魔洲之后,是萧珩不计代价,来到初夺龙隐城的他身边,用积攒多年的势力,将初初显出獠牙与利爪的他牢牢护住,教给他北渊的规则,教他如何做一头真正的狼。

    若不是经验老道的萧将军守在身侧,威慑着盘踞北渊各地的老魔,那时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的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在他遭遇背叛,陷在九重山时,也是萧珩千里奔赴,死战不退,只为全一场君臣之约。不然他就算征服了龙脉,也会陷在九重山,胜负犹未可知。

    平日里,萧珩时而诙谐,时而戏谑,时而嬉笑怒骂,时而莫测如渊。他的性格老辣深沉,极难掌控,更是能力极强,随时会反噬其主,极易惹人猜忌。哪怕他对人无微不至,却也只是让人觉得他的心思缜密,在动容时,又会平添几分警惕。

    这样的人,明明危险难以接近,却又在专心护佑弟弟时,显出长兄巍然如山的可靠。

    时过经年,年长的将军,于他而言就是真正的大哥。而平日里,他总是吝于喊一声大哥,学着如君王般,平衡君臣之间微妙利益,显出几分帝王心术。

    年轻的王者逐渐踏上属于他的道路,庇佑着包括兄长在内的北渊万魔,用他的智谋与力量,为万魔劈出一条登天通途。

    他回望时,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他。他们的神色不明,心思也各异,在权力增长的时刻,贪欲也无所遁形。

    萧珩几乎是于所有人的反对中领命,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接过出征的将军令。

    出征前,他甚至还去找他喝了杯酒,临别时摔杯,以示此行之决心,笑言:“若这是主君的愿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不破北凉,我不还家。”

    然后用五年,他用坚韧与强悍,证明了他为人臣子的忠贞。

    雪洞里传来熟悉的魔气,虽然很细微,但是象征着希望。殷无极无意识地睁大眼睛,近乎机械地刨着雪,却在不自觉时泪满衣襟。

    “……在这世上,我没有血缘上的亲人。千年了,萧重明,能让我唤一声长兄的,除了你,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了。”

    终于,他看见了露出积雪中的一缕红色的布料,那是萧珩的披风。继而,他再往下挖,终于看见了一张沾着鲜血的英挺面容。

    因为魔气近乎耗尽加上失血过多,他的呼吸近乎游丝。连魔气都无法护体,又在大雪之中埋了太久,几乎丧失了活人的体温,徘徊在生死边缘。

    但好在,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救。

    找到了人就好办了,殷无极终于能动用魔气,融去覆盖他全身的雪,把他彻底从雪洞里掘出来,让他从倒伏的状态,变为平躺于他的膝上,才让他喘过气来。

    北厄的弯刀几乎贯穿了他的胸膛,刀刃从中间折断,没在他的躯体里,冰冷的雪将伤口与寒刀封在一起,才让他不至于失血过多。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是近乎撕咬的近身战中,拼命的证明。

    殷无极立即倒出从决明子那里要来的吊命的丹药,双指抵着,塞进他的舌下,又输入火属性的魔气,激活他冰封的魔气,恢复着他的体温。

    “唔……”兴许是因为常年征战,他的生命力强韧,萧珩结着冰霜的惨白面容,在殷无极火属性的魔气中,稍微恢复了些许血色。

    “哥,我要拔刀了,你忍着点。”殷无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替他处理伤势。

    无论如何,那贯穿萧珩躯体的刀必须赶紧处理。

    渡劫大魔断裂的弯刀无疑是最上等的兵器,也是封印萧珩魔气,让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罪魁祸首。

    殷无极拿出活人生肌的药粉备好,然后握住那催寒的刀刃,手中用力,迅速拔出。他的动作又快又准,还好天气寒冷,在腹部大量涌出鲜血之前,他立即倒上药粉,却也只听见昏迷的将军低沉压抑的呻/吟。

    该是怎样的极强的坚忍与克制,才让他如此能够忍耐疼痛,压抑属于人的本性。

    “……弟,主君,你怎么……在这里?”许久后,似乎是剧烈的疼痛袭来,又或者是药物起了效果,让死战不退的将军略略掀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阵虚晃,熟悉的容貌映在眼帘里,却又转瞬模糊。

    萧珩摇晃了一下脑袋,嘀咕道:“操……老子不是挨了北厄一刀……被雪埋了么,这是在地府,还是中了幻术啊……”

    “萧重明,你想去地府还早得很!别闭眼!醒着,看着我!”殷无极见他又阖起眼皮,好似要睡,立即拽住他的衣襟,厉声吼道,“我把你从雪里刨出来,是教你活!不是教你浑浑噩噩死在这里的,萧重明!”

    被他这样一吼,萧珩这才努力抬头,但是眼睫上的血块都干涸,他看不清。

    殷无极替他剥开黏连的血块,萧珩才睁开眼睛,真切地确认了殷无极的存在是完全真实的,他当真排除了万难,硬是驰援千里,前来救他们了。

    “……还真不是做梦啊。”萧珩吃力地抬起手,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灼热的魔气,那是属于君王的关怀。这很好地驱散了他躯体里的寒冰,让几乎化无的魔气重新流动,“还好……没伤到魔心,死不了……嘶,好痛……”

    他只要一醒过来,又带上些许兵痞的诙谐,可这银甲残损,半身浴血的模样,他却还能笑出声来,却是太过心大了。

    “还知道痛!……忍一忍,我背你回城,鬼医在城中,只要还剩下一条命,再重的伤都能救回来。”殷无极说罢,把他的双臂缠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用力将他背起。

    今日的他背着萧珩,带着他走出埋葬一切的雪原。正如当年兄长打上了九重山,把他拽出了要他性命的祭坛。

    没有亲缘。胜似亲缘。他们早已扶持着走过许多风风雨雨,个中情谊,早已不需要言语。

    “萧重明,你不要命了!竟然打的这么疯,你难道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条保命的底牌吗!”实在忍耐不住,殷无极咬着牙,却是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声音却哑了。

    “底牌打完了……不过北厄也讨不了好,虽然没死,但是……咳咳咳……”萧珩被他完全背起,像个漏风的风箱,说两句就喘一下。

    他的面容灰败,唯有琥珀色的眸眨了眨,眼底映着弟弟背着他时一晃一晃的墨色长发,莫名有些温情。

    “……你为什么拼死也要守城?你明明清楚,只要你活着,再要几座城,未来都可以打回来。对我来说,你的命比城池这些死物重要的多。”

    “君王啊……”萧珩哑着声,似乎是笑了,却又有点无奈,“不拼命?那怎么赢得了,都到节骨眼上了,哥这一条命,换个渡劫大魔,也不算亏。”

    “你这些年的焦虑和压抑,我、陆机和将夜都不瞎,看得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早就商量过了,你既然什么也不肯说,那就无条件地去完成你的愿望,君王啊,你告诉我,你确实行在正确的道路上,对么?”

    他说罢,殷无极久久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咬着牙关。

    萧珩昏昏欲睡,靠在他的肩上,呼吸渐渐轻下去。

    “萧珩,萧重明,不能睡!”殷无极感受到他的魔气运行又迟缓下来,立即道。

    “……好,你叫几声哥,我应几下……”萧珩努力睁着眼睛,舌下压着的丹药也提不起他的精神,好似方才的大战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弟,多叫几声吧,换作平日……你都不肯叫。”

    “哥。”

    “哎。”

    “萧重明……”

    “嗯……在呢。”

    “好,别睡,别睡……”

    “……”

    大雪漫漫,风雪越发冰冷吹寒,在滴水成冰的气候中,许多疾行的法器载具制作的时候耐寒程度不够,在这种极端的气候中压根驱动不了。

    而殷无极天生属火,是长夜冻雪里唯一的温暖。

    他不能动法术,也不能疾行,而是一步一个脚印,生生将他的兄长背出了皑皑雪坑,天山绝地。

    他们回到摇光城中,那里余下的敌人已经死的死,降的降。

    城中被雪覆盖的大都是表层的建筑,而摇光城的重要设施,大多数都在地下,城中魔民大多都疏散到了那里,所以损失并不大。

    现在城中积雪被清理出来,魔兵开始为同伴与敌人收尸,一时间气氛无限压抑。

    殷无极把萧珩带回雪堡一样的城主府中,置于床上,又急急唤来化名鬼医的药王决明子为他看伤。

    决明子看了看他伤势的处理,难得夸了一句殷无极,“这种极寒的魔气处理得好,再晚些可能就得入了肺腑,落下病根了。对了,那寒刃带回来了吗?”

    殷无极点头,然后从袖里乾坤取出沾血的寒刃,置于桌上。

    然后他看着发起高热的萧珩,沉默了半晌,又问道:“我哥,他没事吧?”

    “有老朽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死不了。”决明子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对他质疑前辈的水平很是不满,“你当老朽这个大乘期的药王是吃干饭的?小子,过来,先把这剂汤药给他灌下去。”

    萧珩大抵要睡上个几天。在回来的一路上,殷无极坚持与他说话,萧珩为了保持清醒,又为了不耽误事,向他详述了与北厄的一战,他的魔功,具体受了什么伤,以及最后的去向。

    “北凉王也受了重伤,被老子打退了,这一战……老子没有赢,但是,也没有输。”萧珩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场死战之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北厄也受了重伤,走不远,他的残兵就在附近,别让他回到自己的领地里养伤……”

    “君王啊,鼎定山河的时候,到了。”

    殷无极握着玄铁长剑,走出了雪堡,只见满城受伤的兵将,皆在他的援军的救助下得到了妥善的救治。无数医修来往忙碌,为他们治疗伤势。

    在如此惨烈的战后,能够得到热汤热食,见到日夜期盼的王师,心中有了希望,常年驻扎于此的魔兵显然精神颇佳,向他打招呼时更为热忱与笃信。

    毫无疑问,殷无极选择千里来救,告诉他们“你们是英雄”,说明他把将士们放在心里,这一点与北渊所有大魔全然不同,也让他在军中的威望一时到达顶峰。

    殷无极向他们微笑点头,穿过积雪扫尽的街道,跟随在他身侧的副将却听他说:“现在召集精锐,随我入雪原,搜寻北凉王的下落,如有消息,立即回报!”

    萧珩给他创造的机会,他不打算放过。

    “北厄谨慎,强攻此地,定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他调集的魔兵虽多,打萧珩的守军占据优势。风水轮流转,现在不同了!”殷无极笑了,颇有些冰冷的意味。

    “他以说客动我朝堂,投诚大魔中多有一宝双押者,一边劝我媾和,一边与敌人暗通款曲,给我制造压力,搅动人心。”

    “他在北渊大魔中,的确是最难缠的一个,但他犯了最重要的一个错误,就是轻敌。”殷无极显然也是听说过他的评价,对此并不愠怒,甚至还勾起唇角,“他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而我打的,却是他人头的主意。”

    他振袖出剑,天地飞雪。

    “擒贼先擒王,若是北厄死了,北域还有谁能够与我为敌?”

    第265章 雪原决战

    北域的古战场位于天山边缘。

    自上古浩劫后, 北渊遗留许多古战场,其中磁场混乱,迷雾萦绕, 更是凶兽横行之地,上古妖邪沉睡大墓,易入难出。修为但凡薄弱些, 更是不死也残。

    有牧人言, 北凉王身受重伤,步履踉跄,浑身魔气外散, 呈衰败之相。

    他在遁逃时见殷无极来援, 又被围住寒关入口,只得自天山绕过,遁入古战场遗迹, 躲避追兵。

    殷无极率麾下魔兵至古战场外,便看见小股敌军丢盔弃甲,而轨迹, 俨然是向古战场内部的。

    “王上, 我们跟随您进去——”魔兵们虽听闻古战场的可怕, 但毕竟没有真的经历过, 于是提议道。“北凉王定是被逼入了绝境,才慌不择路,进了这里。”

    “不必,在外守着,我自己进去。”殷无极看向迷雾之中,仿佛在看妖邪的深渊巨口。他早年在魔洲游荡,四处寻战狩猎时, 也曾混迹于古战场之中,深知其中危机重重。

    但那都是在南域的事了,幽河以北的古战场更为古老神秘,他也不知通向何方。

    但殷无极清楚一点,以这些魔兵的修为,随他进去就是有去无回,所以没必要让他们白白送死。当然,对于北厄而言也是一样。

    “若我十日后未曾归来,再派人来寻我沿途留下的魔焰。”

    玄袍持剑的王者短暂与他们交代几句,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入覆满大雪的古战场中,循着盔甲散落的路径走去,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穷寇必追。”殷无极负剑疾行于雪原,风雪刮在他风姿挺秀的眉目上,不知怎的又想起师尊的教导。

    古战场危机重重,而能真正威胁到渡劫大魔的却不多,顶多是拖慢他的脚步。

    他连斩妖邪,穿过亡灵怨鬼群居的墓地,终于在黎明前追上了传闻中重伤的北凉王。

    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雪岩之上,眺望着崖下的风烟。他的身形魁梧,身披貂裘猎装,弯刀在激战中断刃,余下的只有一把银色的苗刀。

    风中有雪浪腾起,皑皑白雪埋没了一切生灵遗骨,久远之前的陈迹葬在苍茫雪原之下,散发着玄妙的气息。好似一个颠倒的世界。

    殷无极抽剑,一阵毛骨悚然让他顿足,神经的警戒顿时拉成满弓。

    恐惧不知何处而来,殷无极凝神看去,明明面前的男人重伤孱弱,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底在畏惧什么?

    “断其右臂,腰背横贯伤三道、左腿髌骨贯穿,魔心半破碎,胸膛右侧开洞……”殷无极默念着萧珩告诉他的,北厄被他重伤的部位。

    可见萧珩嘴上对北厄异样的窥伺不说什么,心中却是极为护短,下手也很黑。

    但奇怪的是,萧珩所述“从肘部完全断裂,短时间不可能接上”,而殷无极此时看到的身影,右臂是完整的。

    魁梧的男人转过身来,面孔深邃,鼻梁高挺,透着些蛮与狠,是典型的边陲魔族长相。

    可他未发一言,表情空洞,眼瞳的毫无神采,这种宛如死人的惊悚感,却是让殷无极的脊背都泛起凉意来。

    陡然间,暴烈罡风平地起,几乎让他倒退三步,他以无涯剑支着身体,才堪堪撑住。

    殷无极猛然意识到,这不是面对一名渡劫大魔的威压,而是在直面一种“道”!

    “糟了!”殷无极孤身入古战场时,心中想的是不连累魔兵,追击一名重伤的渡劫大魔,他有十足的赢面。可他完全没想到如今的这种情况。

    “北厄被萧珩重伤后,虽然逃出生天,但魔心破碎,如果没有奇遇,定是命不久矣的。所以,他已经死了,操纵着他躯体的,压根不是他,而是天道心魔!”

    玄袍大魔立即疾退,却看见男人的四肢如同拴上了透明的傀儡线,呈现出极为怪异的扭曲,他抖动了一下,手臂的肌肉暴起青筋,体现出千钧的力量,连接肢体的傀儡线直直刺入苍穹,好似虚空的天幕背后,有着什么玄妙的存在。

    以天地为舞台,以虫豸为皮影,演一出荒唐的闹剧。

    这是天道对世界的操纵。

    还未等殷无极疾退,如幽灵般挡在他面前的,是死去渡劫大魔的身躯。他飞速靠近时,殷无极看见,他肢体的接口处有着黑色的缝合痕迹。

    那痕迹不是线头,而是一股极为稠密的黑烟。繁复的刻文如活物涌动,覆上大魔的皮肤,如同诡谲的污染。

    殷无极下意识地覆住自己的侧脸,皮肉之下传来灼烧的痛,好似魔纹正顺着他白皙的颈子,攀爬上他的脸。

    自从他被谢衍种下灵骨,圣人修为压制着他的魔性,心魔虽然偶尔还叫嚣,却也不成气候,这些隔靴搔痒的威胁,甚至让他放松了警惕,以为天道心魔仅是被关在棺椁中的绵羊,完全不是师尊的对手。

    “北厄早就被种下天道心魔了吗?不、不对,他对我异样的兴趣、刻意传出的贬低、甚至是对我朝堂的游说,并非出自欣赏或是憎恶,更像是一种审视……”殷无极心道,“北渊洲的大魔洗牌何等剧烈,魔尊的后备,又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天道当然有许多棋子,只是不一定活到了现在。或许,有些早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他却恍然没有知觉。

    再回想起来,那一种极为冰冷的窥伺,来自天穹之上。

    在冰雪断崖上,殷无极的剑掀起烈风,与狂暴状态的大魔傀儡交战。剑锋扬起,传来沉重的力道,让他的手臂也青筋暴起,赤眸仿佛凝血。

    “无论是我,还是他们,皆是天道手中的提线傀儡,傀儡怎能走自己的路,怎能有自己的意志?怎么能——挣脱那傀儡丝?”

    天道虽然不能直接干涉人间,但是为了维持五洲十三岛的平衡,对千年一战的胜负,乃至气运分配的操纵,必不可少。

    祂只想要修真界保持原状。历史不会发展,根基不会改变,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周而复始,无限重复着循环。

    这样想来,上古时的浩劫,难道也是……

    这样极其悖逆的想法,让殷无极浑身战栗,却是自语道:“在‘道’的眼中,人的挣扎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必须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即使天道行恶法,人也合该为恶法而受苦。生命没有价值,人的挣扎没有分毫意义,一切都是既定的,安排好的,是一潭荒唐的死水——”

    “为了维系大魔间的平衡与稳定,北渊的百姓合该千年万年为奴,而仙门无论如何强盛,也不能越雷池一步。为了维持人仙魔妖鬼的力量均势,祂不惜掀起战争,增加杀戮,减少人口,让一切倒退,回到循环之中,再重复进行下一个千年……”

    “如果这循环无法持续下去,那么就来一场浩劫、一场寒冬、一场洪水……将苦苦挣扎的生灵尽数毁灭,再洗牌!”

    殷无极读书,却不囿于书本。他对于世界的规律与本质,天生有着超越他人的认知,在与师尊的论道中,他经常会冒出一两句极为惊艳的言辞。

    而此时,他却宁可自己未曾看穿这一切。

    这样,或许还有挣扎的余地,还会产生向上的希望。而不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上断天路,下断轮回。

    北厄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光,只是永夜。渡劫大魔遗留于世的身体,哪怕被撕裂斩碎,也会被无形的道寄生其中,成为暴烈的兵器,以此横行于世。

    而当殷无极看着失去自我意志的傀儡,喉咙中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手中猎刀仿佛要撕裂他般劈来时,却轻声道:“……变成这副模样的,本该是我。”

    被他钉在心中棺椁的心魔,空有他的漂亮躯壳,却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没有理智,没有未来,没有尊严,只有撕裂一切的本能。

    若是他与自我的斗争失败,心魔就会如天道安排的那样接管他的身体,他的命运就会如这位曾经的霸主这般,化为一台无可救药的战争兵器,杀人盈野,血屠万里。

    “若是让我变成这等模样,不如直接死了。”闪身躲过傀儡如雷霆般的一击,玄袍的大魔身法轻灵如燕,时而又虚幻如雾。

    殷无极那动如霹雳,声若惊雷的剑,在实战中一点点地磨砺出来,最终成就了他无上卓绝的剑法。

    “无涯剑式之三,奔雷击。”

    这些剑式,是当年他为讨师尊喜欢,研究出的近身战法。

    在和平的仙门,他不能对同道使用杀人的剑,最大的用处就是在师尊的琴声中起舞,一招一式地舞给他看,换得他的一两句赞许。

    而此时,无涯剑却染上魔洲的肃杀。在生死之中诞生的杀人剑法,早就摒弃了仙门的浮华与烟云,而他的身影依旧如春风柳色中的少年。

    “北厄,你好歹也是北渊霸主之一,沦落到这般境地,不如由我来给你个体面!”

    再闪身时,殷无极出现在他的背后,面上已经不带任何表情,唯有瞳孔中有流动的火。

    他身躯里的爆发力极强,下盘却很稳,只是微微倾身,手臂就运起千钧的力道。下一瞬,他的右腕旋转,横扫而来的剑气如同怒浪,席卷山海,颠倒洪荒。

    “洪荒三剑——斩山劈海!”

    这样近的距离!他避无可避!

    似乎是天道心魔刚刚接管了北厄的躯体,行动还有些许迟滞,残暴的魔气纵然再刚猛,但这具拼起来的躯体不好使,遇到碾压局无妨,面对有脑子也有强横力量的对手就难了。

    兵器就是兵器,强在一个不知死生,不知疼痛。

    倘若是人,一定会考虑避开这一剑。而如今的北厄不会,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丝毫光亮,皮肤上爬满了魔纹,仿佛把一座活火山纳入了身体中,随时都会爆裂。他反其道而行,竟是直直撞上殷无极的剑锋,血肉飞溅。

    “怎么可能!”殷无极第一次遇到这种身体快被劈成两半,那蠕动的血肉依旧会自动弥合的存在,哪怕身边剑意昂然,他也感觉到透骨的寒冷。

    只见魔躯也化为狰狞的裂口,让被一分两半的骨节化为獠牙,要将他彻底吞入其中。

    劈不开,杀不死,何处是弱点?

    心中有所准备,和切实面对这一切,造成的冲击是完全不一样的。

    目睹着他的下场,殷无极的齿列生寒,他虽然明白自己可能的结局,但是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这样,连基本的形体都不存在,只知杀戮的怪物。

    “若我变成这种模样,没有理智,没有思维,只知杀戮……师尊会难过的吧。”

    年轻的大魔紧紧地咬住牙关,玄袍流火,窜入雪原之上,黑火将周遭的一切都点燃。而他的身影在风中猎猎,龙气在他的背后呈现出虚影,席卷过伫立于他面前的大魔。

    不,在天道心魔降临之后,躯体上有着“道”的化形,他应当被称作“天魔”才对。

    厮杀。这是一场不停歇的厮杀。

    “斩不断身躯,那就枭首。碎了魔心没用,那就焚灭!”那是一股来自于高位的威压,但是曾经从天道下逃脱的猎物,此时却昂首看向高天,“……已经是最后一战了,我不认输,凭什么认?就因为意识到——我面对的是天道的追魂索命吗?”

    “就算天道不认可我做魔尊,那又怎样?”

    “我殷别崖一路行到这里,靠的从来不是天,我需要的,是天道的承认吗?”

    哪怕他明白,尊位天劫将会是九死一生,他面前的是一条绝路,他几乎没有可能跨越这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殷无极,不愧于他所做的一切。

    屠龙少年不敬天,不畏地。他的身侧,臣服于他的龙脉缠绕着他的剑,摆尾的黑龙被天道封于此地,流血的魂灵在古战场哀嚎。

    “听见了吗?历史在前行,它不会永远凝固在一段时光中,苦难也不会永远重复。我会打碎这一切,禁锢也罢,镣铐也罢!天不配为天,我便逆之,我要让人,成为人!”

    “我有今日,是人选择了我,而非天!”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在毁天灭地的明光散去时,古战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一切都湮灭,骸骨、雪、妖邪……亦或是挡在他面前的天魔。

    那一剑带给了他太多负担,玄袍大魔的魔气几乎倾斜殆尽,因为控制不住这超绝的力量,他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殷无极的眼前依旧是血红,魍魉穿行。可是他好似看穿了什么,无论疯狂如何影响他,他都冷静的不可思议。

    他的手中提着一只被割下的头颅,踉跄着,走出荒芜的古战场。

    这已经是第七日。他成为了北渊洲,唯一活着的渡劫大魔,当之无愧的尊位继承者。

    “北厄已死,我赢了。”殷无极举起北厄的头颅,玄色衣袖还滴答着鲜血,他面对着欢欣雀跃的魔兵们,嘶哑地说道,“从此往后,北渊洲,再无人可挡我!”

    就在殷无极成为北渊最强时,阴云开始汇聚,怒雷酝酿于其中。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落下,但这样的追魂索命,也预示着最终的裁决时日已然临近。

    尊位的渡劫天雷,要到来了!

    第266章 北渊一统

    天道插手, 北凉王北厄殁,殷无极拿下幽河以北,已是时间问题。

    有药王决明子在, 萧珩的伤还要养一阵,不宜擅动魔气,便坐镇摇光城, 进行战后恢复工作。而他恢复期的时候, 甚至感觉到头顶有雷等着劈他,想来是经历过突破自己极限的一战,他意外打破了渡劫的门槛。

    殷无极则是率领部将, 沿着寒关向外一路扫荡, 半径逐渐扩大,将天山一带彻底扫平,然后忠实执行萧珩日拱一卒的计划。

    殷无极与其说是征战, 不如说是去受降。

    有些城池,甚至连大军还在半路上,城主与一干臣属就纷纷出城等待, 一副喜迎王师的模样, 见了殷无极就扑通跪在雪地里, 奉上印章, 连声喊着殿下千千岁。

    倒也有城负隅顽抗,但是以殷无极的智谋与实力,几乎没有人是他的一合之敌,强收城池,镇压叛乱,却又安抚民众,开仓散粮。

    顶多数月, 死硬派死的死,降的降,百姓则是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们换了个王的事实。反正北渊最上层就算杀的白骨累累,也与他们升斗小民没关系。

    当然,北厄已死的消息,他也将其放出,动摇敌方军心。

    这样决定性的战果,几乎意味着胜利,给在后方的陆机减轻了极大的压力。这位笔杆子极强的文臣立即配合着,开动印坊,将战报与讨贼檄文印发天下,对百姓宣传殷无极亲征的辉煌战果,把他吹的是天上有地下无。

    在北渊魔洲,殷无极以手段雷厉风行闻名,更是因为屠尽大魔而饱受诟病,几乎被部分中上修为的魔修骂的体无完肤。

    但殷无极的基本盘在最底层的百姓,这些因为王上的政令而洗脱奴籍,翻身做主的魔奴,与托福减轻税赋、劳役与杀戮的平民,过上的是曾经从未想过的好日子。

    既然他们的王希望让全魔洲都得以自由,他们只会拥戴,将他视为下凡普渡众生的仙神。

    陆机与将夜等人也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等到殷无极收到消息时,天枢、天玑二城差点发生城变。

    天枢居东,天玑在西,将夜、陆机等人合力摁住了天玑城的局势。

    那一夜,文臣手捧帛书,款款走上血色长阶。刺客夜行,凤流霜率领风雨楼伴随左右,赫连景调集重兵压城,杀的整个大魔府邸人头滚滚,尽铺血色。

    但天枢城是萧珩打下来的,他常年离城,远征北凉,一些未清除干净的大魔垂死一击,竟是把东部又隐隐割据下来。但他们并非要自立,而是妄图与殷无极谈条件。

    因为如今魔洲只剩下殷无极一名渡劫大魔,是板上钉钉的尊位继承者,他们赌的,无非是殷无极登尊位不成,被天道劫雷击到灰飞烟灭。

    天道厌憎殷无极。北渊的大魔,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内情。

    第二年春,萧珩伤势康复,迎接雷劫,终成渡劫大魔。这位忠诚于王者的狼王,以渡劫之身臣服于殷无极,隐隐说明了他的簇拥之意无可动摇。

    萧珩是在马背上打出的名声,这一次的契机,正是以大乘修为迎战渡劫期的北厄,将对方打至重伤退却,可谓毫无争议。

    当年秋,在北凉战事势如破竹时,刺客将夜的渡劫天雷降下。

    但是,渡劫半途却生出异象,刺客双手持刃,白袍猎猎,竟是连劫雷都无法约束甚至伤害他,仿佛他来自更高的位面,此间天道管不得他。

    最终,将夜几乎毫发无损地走出渡劫之地,身上的修为更进一步,与渡劫魔修等同。

    萧珩与将夜的先后登临,说明客观的规律早已无法违逆,时间与优势,几乎皆已在政王殷无极这一侧。

    全魔洲都知晓,殷无极离顶峰只差一步之遥,而那个日子,已然近了。

    *

    “从这里出发,能够到达北渊洲的尽头吗?”

    殷无极手执魔兽的缰绳,站在天山另一端,俯瞰着魔洲最北侧,他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即使是在魔洲流浪的日子里,他也从没有来过这里,因为幽河以北完全不适合人居住,哪怕大魔也少有涉足,各种地形成谜的古战场都在这里,中间有许多暴烈的漩涡与时空乱流,让人敬而远之。他甚至不知道,北渊的最尽头,是一片遥遥的海。

    “主君啊,以前,这里无人涉足,人迹罕至。今后,这每一寸土地,便是属于你的了。”银铠红缨枪的将军用枪尖指了指渺远的无人地带,笑道。

    “全都是……”北厄的死的太轻易又离奇,背后天道的窥伺更让殷无极紧绷着神经,哪怕许多城池望风归附,他也不敢小瞧每一场夺城战,直到今日。

    等他已经能够穿过雾气,看见魔洲边缘的海浪,殷无极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在山崖上往前走了两步,心中之情难以言表。

    玄袍在雪风中猎猎起舞,他耳畔的海浪声再度清晰起来,随着神识展开,他听见游鱼激浪的声音,听见飞鸟的振翅,听见罕无人际的海,对初次来到这里的王者低语。

    “我从魔洲的最南端,打到了最北边。今日,北渊洲……统一了?”殷无极喃喃自语。

    “是啊,你做到了。”跟随他抵达这里,简直是建功立业的巅峰时刻。萧珩这辈子都没这么荡气回肠过,于是勒马,豪气万丈地挥开在风中鼓荡的披风,“这是数千年未有人做到的伟业,主君,你将名留千秋史册,得万世之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萧珩大笑着,“还不恭贺王上……不,陛下!不世之功已成,当得一声万万岁!”

    随着萧珩的声音在雪山回荡,跟随他们抵达这里的魔兵皆放下武器,齐齐跪倒在地,声音激越而虔诚。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站在崖上观潮的玄袍大魔,不,如今已经是实质上的北渊魔君了。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束冠,玄袍鎏金,长剑悬腰,背影孤绝傲岸。

    在听到众人山呼万岁时,他略略转身,挑起长眉,那张昳丽绝色的脸,不沾半分阴柔,是极有攻击性的美丽。

    而自今日起,他的俊秀容貌、仙门叛徒身份亦或暴戾手段,或许还会有人提及,却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标签。

    他的帝业,将永远写在青史之上,教人提起他时,首先会敬畏地唤一声“陛下”,跪地叩拜,山呼万岁。

    殷无极并未去看魔兵们摘下头盔后狂信的脸,而是从鞘中抽剑,以无涯剑剑锋刺入大地。雪浪吹,海潮涌,平地罡风起。

    魔道的君主,在风雪中逆光执剑的身影,今日站在这里的魔兵们,哪怕身体老去,记忆也永远不会褪色。这会是他们终生不会忘怀的一幕。

    “至此,天下砥定。”

    在恣狂的烈风中,在汹涌的怒浪中,远征的魔兵凯旋。

    他们乘上穿越幽河的船,千帆竞发,而在河对岸迎接王师归来的陆机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震撼的场景。

    殷无极去时他是王,回来时已成君。

    “陛下——”陆机率领无数臣属,于幽河岸边对那降落至岸边的玄袍魔君遥遥一拜。

    “还没有登基,只能算有名无实,平身吧。”殷无极还有些没习惯北渊洲对于至高之位的狂热崇拜,他脚步不停,走到陆机等人的身边,先是扫了一眼,又笑道,“将夜呢?”

    “和赫连景将军去东部平叛了。”陆机拍了拍青衣,自布满河沙的岸边站起来,显然他也不是很爱跪拜。“将夜刚刚渡劫,他修炼速度和飞一样,如今正好缺些实战的机会。赫连景将军也半步大乘了,魔修之道,果然是越打,变强的就越快……”

    “嗯,讨逆贼这种事情,交给小猫儿最快,他是熟练工。”殷无极微微弯起唇,似乎带着些笑意,但是陆机看着他一般无二的神情,却蓦然觉得有些宿命感。

    “陛下……”

    “陆平遥,安排一下,我要去九重山。”

    “去九重山?”陆机先是一顿,然后自以为领会了他的精神,恍然大悟,抚掌笑道,“九重山封禅,顺势登临帝位,昭告天下,这是再绝妙不过的主意了,陛下,我这就去操办,一定给您的登基大典办的风风光光。”

    “……封禅吗?”殷无极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抬头,看了看白日中仍然跟随自己的阴云,知晓自他统一北渊开始,这天道的雷劫,便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他最后的征伐之路,走的又急又快,全北渊都以为,时间在他这里。可唯有殷无极知道,雷劫宛如催命的符咒,等到它降落的那一日,自己的性命都将会掌控在天道的手中。

    所以殷无极才必须统一北渊,若是没有这一重帝业在身,他恐怕连第一道雷劫都熬不过去。选择九重山,也是他要借龙脉之地的“势”,增加筹码。

    而就算有这些,他也不过在绝处逢生。

    他毕竟是人,人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天斗法,何况还是渡劫这种几乎完全依靠天道喜怒的门槛。

    而尊位的大门,魔修的天路,真的会为他开放吗?

    殷无极按了按自己肋下三寸,那里的灵骨灼灼发烫,好似他另一枚心脏。

    “臣有要事问您。”萧珩见他神情似乎有异,顿时大皱眉头。看着玄袍的魔君拂衣登上帝车,正要放下车帘,他立即又登上帝车,也不为他牵马驾车,反倒伸手扒住了门,目光锐利,“臣请求与您同坐一车。”

    殷无极回归后第一次登上帝车,他就要求并坐帝车,俨然是一种极为冒犯无礼的试探。

    狼王萧珩虽未功高盖主,但也是气焰极盛,是板上钉钉的北渊未来二号人物。而殷无极却是极有雄才伟略的帝王,甚至还身负统一北渊的千秋伟业,只是还差一个登基大典罢了。

    现在又不是主弱臣强的局面,连帝车都能同乘,难道还要与他均分天下不成?

    “萧珩,你冒犯——”陆机最是一板一眼,听他如此无礼,登时怒了,执着春秋判就冲上来,非得要把年长的将军拽下车。

    “……进来吧。”殷无极白皙的手撩着帘子,赤眸扫过萧珩阴沉的脸,又看着不明所以的陆机,道,“陆机,你也来,我的确有事要交代你们。”

    两人被君王点名,于是依次进入车驾,找了个位置坐下。

    听闻殷无极将凯旋,帝车是陆机调集北渊所有能工巧匠,甚至征调了叛出仙门的墨家弟子,日夜赶工打制而成的,就为了今日来迎接魔道的君王。

    帝车车驾由八匹火麒麟魔兽拉着,车身极其高大,从外部看就容的下数十人,内里更有乾坤,空间还要大上两三倍,隐秘性也极强,足以君王在里面得到良好休憩。

    “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回来的第一件事,是要去九重山?”殷无极正坐在帝车内唯一的王座上,看向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两名臣子,叹而笑道,“萧将军应该察觉出来了,尊位天劫一直徘徊在我的头顶,就在统一北渊后,我能感觉到——它要落下来了,就在最近。”

    “成尊?”陆机立即站起身来,失声道,“这么着急!那臣为您搜集天材地宝、极品法器……”

    “那些东西都没有用。”殷无极轻轻地撩起眼帘,其中幽红色莫名灼人,却又透着些荒凉之意,他笑道,“天道若要杀我,你拿任何东西去规避,都是极难的。”

    “陛下,天道要杀您?”陆机整个人都傻了,“北渊若要有魔尊,还有比您更名副其实的吗?天道凭什么杀您?”

    “……该死的。”萧珩的情绪本是引而不发,听陆机的质疑,他抬起鹰视狼顾的眼,咬着牙关笑道,“我就说,弟,你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这一切,对不对?”

    “……什么?”陆机怔怔地看向他,又望向沉默的君王,只觉得自己聪明的脑袋不够用了。

    “从杀尽大魔氏族开始,你就把自己当做一枚弃子看待,对不对?”萧珩双手交握着,骨节已经被他自己捏的泛白,甚至流出鲜血,他前倾着坐,微微躬身,声音压抑而沙哑。

    “你知道自己很可能渡不过尊位天劫,但是你依旧要去统一北渊,因为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够做成这件事;你杀大魔氏族,污自己的声名,甚至逼反内部奸细,是为了除恶务尽,把恶名背在自己的身上。”

    “你把北征安排的又急又快,不顾一切反对,是因为你没有太多时间。你甚至还刻意把我派去,为了让我快点踏过渡劫期的门槛,是因为你根本就——”

    萧珩说到这里,喉咙里仿佛淬着血,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觉得,自己若是没有能够成尊,你就……”他说不下去了。

    “萧大哥,不要那么聪明啊。”殷无极支着侧脸,灼灼如火的红眸中仍然带着笑,只是有些孤冷的味道,“尊位天劫亦然是九死一生,谁能保证完全能够成功呢,为了保住我们打下来的成果,安排一下后事,难道不是正常的么?”

    “正常个屁。”萧珩面无表情,却是咬牙切齿地骂他,“有你这种提前这么久的安排吗?你他娘的早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告诉你殷无极,你混账!尽给老子丢锅背,告诉你,老子不抽你就不是你哥。”

    “我很任性吧。”殷无极却对他的骂声充耳不闻,甚至还支着下颌,略略歪歪头,甚至还孩子气地微笑道,“我其实也不想死,我也梦想过,若是能够登上这魔洲尊位,四海八方皆拜服,该有多威风——”

    “但是,我想要的并非是权力或者地位。”

    “我的道,指引着我走到这里,我向天下发过大宏愿:我要北渊洲不再流血,我要人,活得像人。”殷无极笑了,“为了这个目标,我会耗尽一切,哪怕是我的性命。”

    “至于他们是否会在我的治下得到平安喜乐,我想,这并不重要。”

    殷无极玄袍垂地,神色是如湖水般的沉静,竟有些不可亵渎的凛然。

    “我不求得到什么回报,我只求……我来过后,他们会从苦难中解脱。”

    第267章 天道封禅

    微茫山观天台上, 圣人观星象。

    观天台早已屏退闲杂人等,风飘凌肃立台下,见天问先生观星之时, 天河涌动,万星闪耀的异象。

    很快,天象虚影骤变, 化为神秘的漩涡, 好似幽黑深邃后有一双虚空之上的眼,正在无情俯瞰世间。

    风飘凌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大震, 随即听见谢衍厉喝一声:“不准看, 转过身去!”

    他本能听从了师尊的话,转过身,却感觉背后灵气大盛, 圣人浩渺如天地的压力骤然展开,仿佛在与虚空中的什么缠斗。

    很快,那种玄妙的气息消退, 一切都偃旗息鼓。

    谢衍走下观天台, 一向纤尘不染的白衣, 如今却沾着些许血迹, 连步履有些许不稳。

    风飘凌上前一步,连忙去扶,而白衣圣人苍白纤长的双手沾血,略略抬起头,漆黑淡漠的眼底尽是激烈的怒意。

    圣人心事难测,儒门也无人敢多加揣摩。但他七情淡漠的师尊,已经甚少有这样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刻了。

    风飘凌忧虑问:“师尊, 出什么事了?”

    谢衍冷笑:“呵,小兔崽子,半个字也不说。”他拂开风飘凌搀扶他的手,平展儒袍大袖,道,“取我的剑来,我要离山一趟!”

    “圣人且慢。”在此风起云涌的时刻,道祖与佛宗双双降临微茫山,显然也是观了星象,急急赴儒门与圣人商议。

    而方才的短暂交锋激起的余波,也让二圣齐齐望向天穹,苦笑着面面相觑,皆知晓看似冷静无情的圣人,一遇到他那叛门徒弟的时候,便会失却几分冷静。

    谢衍见二圣降临,示意风飘凌带闲杂人等退下,二圣落定后,疾步入观星台。

    “谢小友,尊位天劫,那是天道的意志,即便是三圣合力,也没有人能够更改,何况你孤身一人。”道祖显然是来阻拦他的,“圣人虽是人极,但依旧是人,我等无法违逆天意。”

    “是,我改不了,祂还不准我赴魔洲一趟么?”谢衍怒极反笑,身上仙门之主的威势已然极盛,连二圣都要黯然失色几分,他道,“不准我改命格,不准我入魔洲,不准我拦天劫,我谢云霁是会屈从于这些条条框框的人?”

    “圣人息怒。”佛宗了了大师知道阻止不了他,于是递上一串佛珠,道,“老衲与道祖,并非是来阻碍于你,而是来协助你的。”

    “请二位圣人指教。”谢衍怒气虽然未平,但见佛宗如此给面子,他也双手接过,问道,“衍应当如何做?”

    二圣的年纪长他一倍有余,除却仙门大典或是道统冲突,通常不问世事。谢衍虽然掌了仙门权力,但许多涉及修真界奥秘的事情,他也必须向两位出世的前辈请教。

    “殷小友是圣人弟子,自小我等便看着他长大,虽然生有魔性,手段激烈,但良才美质,立身极正,是个好孩子。若非他入魔后可能成患,我等当年,也不欲将他赶尽杀绝。”

    当年谢衍背地里把他放入魔洲,纵然瞒过了他人,又怎么可能瞒过道祖与佛宗。

    一名性格纯然的魔子,谢衍又疼的像心头肉一样,没必要与圣人闹翻,放也就放了,不是大事。

    而后来,殷无极成为渡劫大魔,自草野揭竿而起,除弊病,灭诸侯王,兼并城池,剑指尊位。这才又一次引起了仙门的注意。

    虽然魔洲与仙门交流极少,但是彼此的上层,对一切动向了如指掌,谁又看不见这位圣人的叛门弟子的才能、魄力与手段?

    不仅道与佛,儒道百家之间关于北渊洲局势的交流会,不知道开了多少回,虽然大家开口闭口先痛斥一番魔修,但是研究起他的施政妙法时,时不时拍案叫绝一番,从未吝惜过赞美。

    而在二圣眼里,如少年激进的殷别崖不成气候,但一统北渊的魔君殷无极不然。比起历代完全没法沟通的魔尊,有仙门背景的殷无极,显然更能听懂人话,可以理智交谈。

    圣人曾为他师长,若他还顾念旧情,还可以弹压他一二,让仙魔两道更为和平,为什么不呢?

    “既然天道必须择出一名魔尊,那么魔尊的稳定性、可靠性、乃至背景,都需要斟酌。往昔是我们没有选择,但是如今,与其要一个激进扩张、不可掌控的魔洲,不如要一个由理性的君主治理的北渊。没有比殷无极更合适的人选,在这一点上,老衲与圣人的看法一致。”佛宗道。

    “老道亦然。”道祖轻抚拂尘,笑道,“既然天道有禁令,不准圣人走地上的天道结界,那么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借道黄泉道。以圣人之修为,上天入地,无处不可去,不是吗?”

    谢衍这才恍然,明了佛宗将蕴含禅道的佛珠送给他是何意。在天道的重压之下,表面上敬重服从天道的两位圣人,似乎也是各有算盘,并非百依百顺。

    他再度看向二位老友,敬重地向他们一揖,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他道:“事不宜迟,衍即刻动身。”

    如今二圣这般态度,便是在默许一点。

    倘若殷无极闯过了这一道生死关,五洲十三岛最顶层的圈子,将对他开放。届时仙魔格局,将产生惊天大变。

    *

    九重山下,祭歌祝酒,风烟吹断。

    天色晦暗不明,连风都带着暴烈的劫雷之气。面对即将到来的尊位天劫,修为低微者,只要接触到些许溢散的雷光,就能灰飞烟灭。

    能够一路送殷无极前往龙脉之地,至山下与他惜别,非大魔不可。

    黑金色的帝车停在山下,待停稳,为君王驾驭帝车,助他鞭笞万里的将军撩开帘幕,迎出玄袍的魔君。

    殷无极被他搭手一扶,引下帝车。

    他的帝袍鎏金,玄色外袍上隐隐有游龙暗绣,繁复华贵。层叠帝袍下,有深红内衬,勾勒出他卓尔不凡的威仪。如墨长发束起,垂于脑后,只是还未戴帝冕。

    “恭迎陛下,愿陛下寿与天齐,千秋万代!”萧珩又单膝跪地,心甘情愿地为他托起逶迤的玄色外袍。

    这是绝对的服从姿态,在此时,有着令人深思的政治意味。

    就算尊位天劫发生意外,这位豪横而善战的北渊的二号人物,亦是当今除了殷无极外最强的尊位大魔,将会承继主君的意愿,执行他留下的大政,绝不因人死而灯灭。

    他看向迎在九重山下的陆机,青衣的文臣之首领着他的臣属们,双手托着沉重的帝冕,正在等待为他加冕。

    九重山前的路上,两侧夹道迎接帝驾者,皆是修为出众的大魔,如今却俯首帖耳,肝胆忠诚。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机一领,其余大魔皆拜。

    九重山下,送行者排成长队,风也悲怆。

    “将夜。”殷无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唤道。

    “天枢城叛变者,已经大体剪除,主犯皆人头落地,余党可以慢慢清算,威胁已灭。”银发白袍的刺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侧。

    他一扯帽檐,略略低头,似乎不愿去看他如今含笑的绯眸。

    殷无极垂眸看去,只见刺客的白袍间濡满血腥,皆是反叛者的血。

    听闻将夜与赫连景前去平叛,殷无极直接拍板,将经历灭凉之战的凯旋魔兵派去镇压,手段极为残酷,杀的四野皆鬼哭,叛军势力更是七零八落。

    生死未知,也完全不考虑生前身后名,一心殉道的君王,是绝对拦不住的疯子。

    “很好。”殷无极阖眸,复又睁开,笑意盈然,“我此去后,无论发生什么,尔等须替我镇守山河,若有再倒行逆施,分裂疆土者,杀无赦。”

    “历史的车辙已然走到这里,若是有人胆敢再起裂土分疆之心,行分封之实,废我心血,毁我山河,天下共伐!”

    “好,无论何人,我替你杀。”将夜顿了顿,抬起澄澈的眸,道,“但是,你得拼尽全力,一定要回来。”

    “好。”殷无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哄他,轻轻道。

    北风起,劫雷鸣响。没有人再说话,只是眼看着帝王走到陆机面前,让这位文名斐然,承继史家精魂的臣子替他加帝冠。

    “陛下……”拂过他的发间时,陆机一向极稳的手在轻颤,好似压抑着哽咽。

    殷无极掀眼帘看去,见当年冷漠倦怠,饮酒消磨余生的书生,如今却截然不同,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青衣文臣通红着双眼,唇紧紧地抿着,哪还看得出风流桀骜的神机书生的影子,连基础的戴冠之事都做的迟缓,束冠,梳发,拂开冕旒,仔仔细细,慎重至极。

    好似这样,能够拖慢他的脚步,再留下他一程。

    “你哭什么呀,陆平遥。”帝王撩了一下垂落的珠玉,叮叮当当的作响,显得他有些孩子心性。可他偏头,却看见神机书生垂手,侧着脸,紧紧地攥着拳。

    “陛下,您要成魔尊了,臣是高兴的。”陆机不肯说半个字的意外,竭力地笑着。

    当年,殷无极把籍籍无名的他从泥潭中捞起,听他策对、尊他为文臣之首,甚至延请大医,为他治疗腿伤,种种关切,已达到了君王的极致。

    “当年您千金买骨,臣……”

    陆机似乎想说很多,但是又觉得自己太多言,动了动唇,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的《北渊春秋》修好了吗,记得把我放在《帝王本纪》的第一页。”殷无极的声音轻快如少年,甚至显出几分促狭,“这样要求我的臣子给我开后门,是不是显得不够客观?”

    “这很客观!”陆机先是点头,又不住摇头,激昂道,“北渊第一位帝君,当然该放在第一页!没有人能越过了您去!”

    “写成之日,记得给我看看,我很期待。”殷无极又笑。

    短暂的道别结束,又是上山前简单的祭祀。北渊洲本就无甚繁文缛节,更是没有称帝的先例,只能遵循古书,自己拼凑出一场仪式。

    更何况,为了迎接天劫,殷无极将程序简化到极致,三牲奉天,祭火燃起,很快便走完了。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魔君略略转身,帝冕上的旒珠一晃一晃,而他的容颜艳烈殊绝,如凤凰花火,只是展开广袖,说不尽的风流绝世,道不尽的雍容尊贵。

    “尊位天劫,万魔皆避,诸位回吧。”

    萧萧风中,随他至此的数百大魔,皆是红了眼眶。

    殷无极今日似乎异常的温柔,他依旧笑着,对他的臣属们说道:“干什么,都露出这般表情,都知道是送我去渡尊位天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呢。”

    “别说那不吉利的。”萧珩走到他身侧,单膝跪下,打断了他的话,“臣请陛下,安然归来。”

    “萧将军,有个东西给你,替我交到……”殷无极则是偏头,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盒子,带着机关锁。他想了想,又噙着笑,道,“……就替我交回家中吧,叶落总归根,总不能当一辈子游子吧。”

    他口中的家,并非皇位之上,不在他们身边,也不在启明城。那是一个他从不会提及,但是萧珩却完全明了的地方。

    “诺。”盒子并不重,但是萧珩双手接过时,手腕却有些不稳。

    临到山下,藏于帝王血脉中的龙气已经压抑不住,正在他身后浮现出虚影,黑龙附于他的帝袍之上,缓缓游走,比那刺金的龙纹更栩栩如生。

    当殷无极踏上九重天阶的台阶时,浑身收敛至无的魔气,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出来,疯狂而激烈,冲向渡劫最巅峰,继而,直直逼近尊位!

    魔修之道,在战斗、在撕咬、在杀伐。这是一条修罗之路,

    而在此世,早已没有杀戮比他更盛,业果比他更重的魔!

    天地森罗,万魔之魔!

    “天道若要杀我,尽管来杀!”殷无极一拂衣袍,百代光阴从他的身上流过,好似时间镌刻的纹章。

    而他那沉静如山川静水的君王之姿,在一转身间,竟是那桀骜不驯,剑斩天下的屠龙少年。

    “我殷无极,屠灭邪魔,抚恤万民,御游五极,北渡幽河,登临天山,直至,一统北渊!”

    “成不世之功,创万代之基,偌大北渊,还有比我更配做魔道尊者的吗?”

    “天若杀我,是天道不公!”

    在他的帝袍逶迤过阶梯的时候,第一道天劫,携着怒雷狂奔之势,落下来了!

    *

    谢衍借道鬼界,有已是鬼界至尊阎罗王,亦是他盟友的无间引路,他一路上并未耽搁什么时间。

    他手持鬼门关,戴着佛珠,走了最近的一条黄泉道,最终破开空间,出现在北渊洲西疆、天玑城中时,却听到了第一声雷劫。

    轰隆一声,天地震颤,整个北渊洲都能听到这种鸣响。

    昼短夜长的北渊陷入漫长的夜,可乌云遮不住启明星,那颗顽强的帝星,拨开云雾,照耀在天河星斗之间,万般皆成他陪衬。

    谢衍对北渊的地形了解,是因为他曾经为寻四处流浪的殷无极,走过无数地方。但是时过经年,环境变得太多,化为白衣书生的他随手拦下一名魔修,问道:“这里是哪里?”

    他需要确定自己在北渊的哪个地方,才能知道如何最快抵达雷劫之地。

    “这里是天玑城。”魔修看上去是有要事在身,先打量了一下他,只见他虽然幻化寻常,但是通身气质不像凡人,警惕地道,“今日是陛下渡劫之日,城中有要事,你该不会是什么叛徒或者细作——”

    “并非。”谢衍也不欲与他啰嗦,随手一弹指,便从他口中问出“这里是天玑城,原名为界城,位于北渊洲最西侧。陛下渡劫之地,在九重山。”

    在谢衍转身欲走时,却看见沿途的街道上,有许多魔修正在聚拢,形成浩浩荡荡的洪流,正在向着这条街走来。

    为首之人举着猎猎的黑旗,向着风中扬手一展,一个小篆的“殷”字便跃入眼帘。

    那人修为中等,却似乎是读过些许书的,正跃上街边的一辆板车,高举旗帜,道:“陛下,恩慈仁恤,除暴安良,废除奴籍,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今日陛下登临尊位,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我等虽然修为微末,但也是知晓好歹之人!”

    “陛下为了替我们讨公道,被那群劳什子大魔骂了多少遍,老子就没听到过一个好词儿,那时候,谁替陛下说话了?在陛下北征时,一个两个的都在说要反,问过我们这群泥腿子了没?”

    “是啊,问过我们了没?”群情激奋。

    “虽然陛下在万里之外,听不见我们的呐喊。但在今日,陛下最危险的时刻,若是我们不支持陛下,何时该支持陛下?”那魔修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嘶吼,“诸位,今日就要让天听到我们的声音,让地知道我们的选择——”

    谢衍侧身,并不顾忌自己圣人之尊,略略让出一条道路,让这群男女老少皆有,衣着各异,修为各异的魔修通过。

    他们之中,有人的修为已经很高,无论未来北渊洲走向哪里,发生什么变化,他们都能从容应对。他们本不该在此时选队站,但是他们融入了这条队伍,为之呐喊。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的修为低微的不能算做魔修,却还是扶老携幼,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进入了这支队伍。

    渐渐地,队伍越来越长,看不见尽头。

    “是哪个狗娘养的造谣陛下,说陛下为天道所弃,必定会死在天劫里——告诉你们,不行,老子不答应!”

    “对,天道凭什么不让我们选择?别的大魔都不行,我们认可的至尊,只有一个人。”

    他们的声音响彻城池。虽然微末,但微末之势中,有人点燃了火星,顿时燎原。

    “我们,不要奴隶的国度!”

    “是陛下说,人这一字,不分高低,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他们道,“一撇一捺,是一个人字,顶天立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流裹挟着百姓的山呼万岁,这样的势,是一种直达九天的声音。

    世界自有运行规律,就算是无形的“道”,也不可肆意玩弄。

    若是一意孤行,引发此间黎民百姓的质疑与不满,只会让“道”的权威被摧毁,若是全天下皆认为天道不公,天道,自然也就不成其为天道了。

    而北渊魔洲的魔民,正无限接近于这一刻。他们在君王与天道之间做选择,而天平,竟然正在从古老而权威的道偏移,渐渐倾向于年轻的君王。

    这是一场人与天的博弈。

    立于街边的白衣圣人静看了片刻,恍然惊觉,殷无极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了。

    他并非是决意去九重山赴死,而是穷尽底牌,去赌自己的辉煌帝业符合世界的秩序,去赌自己所做的一切,影响力足够大,以此胁迫天道屈从于他。

    “真是个疯狂的赌徒。”谢衍身处圣位,近乎人神之境,自然能够感觉到这些呐喊并非无用,他们的声音传入高天,渗透大地,让天道也忌惮不已。

    与天斗,其乐无穷。殷无极虽然在赌命,却是与他一脉相承的疯癫。

    圣人在短暂停留后,施展缩地成寸,转瞬消失在原地。

    如今的天穹完全被劫雷封锁,谢衍无法御器而行,引的天雷连他一起劈,反倒会为殷无极平添麻烦。他只得自地面疾行,一路上却看到许多场景。

    他看见耕作的老农们从田埂里搬出石碑,双手奉上新鲜采摘的五谷,然后对着九重山的方向跪下,山呼万万岁。

    他们祭的不是天道,而是君王。

    因为,令他们从数千年的压迫与奴役中活下来的,是魔君殷无极,而非天道。

    他亦然看见,有女人与孩童行过山岗,采摘不知名的鲜艳野花,嘴里哼着的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

    他们在唱,在跳,是一些最原始又最奔放的舞蹈,携着北渊魔民特有的热烈。

    “原上离离,水泽澹澹,我采薇草,献予君王。”

    “原上漫漫,水泽海海,我采芳草,奉予君王。”

    在天劫之声响彻全北渊洲,谁会不明白其中凶险?

    再不通道理的魔民也明白,这将是决定他们君王的生死,也是决定他们未来的一战。君王在战斗,他们难道就不是了吗?

    而正因为明白,才会表达,才会起舞,才会歌唱。

    北渊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麻木不仁的北渊,有一个人闯进来,砸碎了镣铐,声音叫醒了他们,让他们站起来,跟着他走,直到走出了这蛮荒的时代,触碰到了文明的边缘。

    想要让他们得到却失去,没门!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缩地成寸接连发动,白衣圣人的身影几乎化为一道清光,赶往他渡劫之地。但是谢衍的耳畔掠过的,皆是曾经沉寂无声的北渊洲,宛如潮涌,一浪接着一浪的民意。

    民心可用!

    *

    在烈风与劫雷中,殷无极端然的身姿宛如巍峨山脉,周身游龙护体,正一步一个台阶,拜谒象征北渊洲无上权威的九重山。

    “我昔年,曾背叛仙门,沦落魔洲,身无长物。后经历天劫大变,妄图做一番事业,于是遁入龙隐山,振臂一呼,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承蒙诸多兄弟不弃,我得以起兵自草野,并于龙隐山上立下大宏愿,声称,‘我要让人,活得像人’。”

    “而后,我入主启明城,废奴籍,除大魔,改律法,兴工业,使民休息。”

    “……我非第一次来九重山,上一次来时,我横遭祸事,青君背盟,将我围杀于九龙殿祭坛,幸得龙脉之助,萧珩救驾,又有大魔上重天,才得以杀出重围,救启明城于存亡之际。”

    “自启明城战后,我为报此仇,自此挥戈北上,先扫中原,再定东方,而后西进、北征,杀伐万里!”

    “吾之战车碾过之处,万物皆摧,门阀皆垮,镣铐既除,天下砥定。”

    在怒雷之中,他的玄色帝袍翻飞如浪,雷劫将他周身的阶梯几乎劈为齑粉,却是无法破除围绕的游龙之防。

    雷光在滋滋作响,游龙吃痛,却分毫不肯缩回,而是怒而摆尾,与雷劫缠斗不休。

    被天道封印多年的地脉龙气,初次寻到了他的主人。以渡劫之身拼赢龙脉,除却他本身足够坚韧顽强,更因为龙脉之气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帝气,并且深信,他将会是把他彻底解放的那个男人。

    天与地象征的争斗,只为一名渡劫大魔,何等离奇的场景,而今日竟然实现了。

    殷无极仿佛心无外物,兀自展袖,更是不顾前路早已被劈出无数坑洞,甚至化为齑粉。他的眼底有一条路,他就会笔直地沿着这条路往上走。

    无论死生,他不回头!

    殷无极扬声笑道:“魔洲北渊,自洪荒浩劫后,混乱千年,各魔王裂土封疆,割据一隅,彼此争斗不休,却又盘剥鱼肉百姓,实乃十恶不赦。”

    “历代魔尊、千年之列王诸侯、九卿三公——今运,已终!”

    在他单方面宣告旧秩序的运势已终时,天穹之上,赫然震怒。

    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打脸天道,一颗棋子跳出了棋局,从最微末处开始奋斗,凝起了超乎想象的力量,团结起了从不可能团结的人,屠灭盘踞于此的恶龙,最终,他从棋子成为了棋手,让天下尽归掌中。

    尊位天劫本就极为凶险,容易勾起魔本性中最深的杀戮,让人不死就疯。

    而奇怪的是,曾经被种下天道心魔,疯癫如殷无极者,那双燃烧如火的赤眸中竟然毫无动摇,哪怕雷劫破开了他周身的防御,哪怕人的力量,在天劫之中那般渺小。

    雷劫越来越强了,殷无极咬着牙,哪怕帝袍的衣摆生焦,脊背被雷劫劈的血肉模糊,行至半山腰的他,眼睛里只有最顶端的尊位。

    只要能够完成这次拜谒,一步一步地走至山顶,抵达龙脉之地,把无涯剑作为天子剑刺入祭坛,让龙脉的帝气全部灌入他的体内,他就能够抵抗天劫!

    虽然这极为困难,很可能半途就会被劈为飞灰,但是他一定要去试,不试怎么知道呢?

    殷无极一步一步走上长阶,支持着他的,是一副孤绝的帝王骨。

    血渐渐地从他的袖袍落下,还好他帝袍之内,穿的是象征尊贵的深红色,看不见是否被鲜血濡满了。

    兴许是因为这种直击灵魂的疼痛,他的迈步几乎机械,再痛也咬着牙忍着。

    魔气正在飞速地被消耗、流失……直到连黑色的龙气也哀鸣一声,却还是收着身体,缠在他的手臂上,试图为他遮挡些许雷劫。可这种残酷的天雷完全凌驾于人,寻常人被天劫劈时,连站着都困难,他能够坚持到半山,已经是骨头极硬了。

    “就到这里了吗……”殷无极看着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天阶,只觉得极其漫长。他心底被压制的心魔开始叫嚣,棺木关不住,黑气已经探出,甚至在劫雷中化为实质性的飞鸟。

    “放弃吧、放弃吧!把你的身体给我!”天道竟不是要把他劈成飞灰,而是打着把他劈到神魂俱碎,直接在天劫中抢夺他身体的主意。

    “桀桀桀桀桀,我会替你君临天下,然后让你自己,毁尽你如今建立的一切,九重山下,你的那群臣子还在等你,对吧?”

    殷无极的赤瞳骤然一缩,咬牙道:“你休想!”

    “接下来该杀谁呢?对了,谢衍——”天道心魔大笑道,“你的师尊,你不是最爱他了吗?如果他以为你从尊位天劫中活下来,正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你偷袭,他会惊讶吗,会愤怒吗?他会死吗?”

    “……做梦,师尊绝对会认出我,然后替我杀了你!”殷无极的眸底已经泛出暗红的血丝,显然是因为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承压,他已经濒临极限。

    “你放弃吧,殷无极,你到不了山顶的——”心魔振翅而飞,而整个九重山完全笼罩在劫雷之中。“无论是谁来,也救不了你!”

    这样凶猛的天雷,古往今来,几乎未曾有人有过这等待遇。而殷无极是独一份。

    殷无极踏着尸骨走上帝位,承担无数帝业,而在此时,他双肩的业力皆成了他的心魔,在最关键的时刻反噬于他了。

    *

    雷劫之地,谢衍已至九重山下。

    作为仙门圣人,他擅入北渊魔洲,本就会被隐隐压制。而在尊位天劫之外,就算是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甚至会被完全排斥在天劫之外。

    谢衍总是谋定而后动,并非鲁莽之人。但是就算他没有办法,他也不能在仙门无望地观星,等待结果被送到他面前。

    若是最终结果是他会失去殷别崖,还是死于天劫,魂魄不存的那种。他很难预想自己会做出什么。

    “别崖,活着,撑下去。”谢衍抬起头,仍然能够感受到识海中若游丝的联系,那是殷无极魂魄仍存的证明。

    他的骨埋在那孩子的血肉中,他亦然能够从隐然的共振中,感觉到他的抗争。

    谢衍独自站在离九重天最近的地方,雪白的衣袂鼓荡。

    用暴力无法介入这场天劫,但他至少要用自己的方式陪着。

    “殷别崖,你说过,要成为魔尊,再度站到我的面前。”谢衍的墨发白衣,孑然独立于荒原的模样,仿佛仙神坠入凡尘。

    他的手中却攥住一团灵力,化为千风,将自北渊各地传来的祈愿声融入风中,传入雷劫之地。

    “且听一听吧,你做出的每一份努力,皆没有白费。你听啊,这些呐喊、祝祷、鼓声、舞步、歌曲……你听,你不负生民,而他们,也没有负你。”

    而九重山外,能够站着的人已经很少了。

    这样的雷劫,甚至连大乘期的魔修都要悚然,最终能够待在稍近一些地方的,唯有萧珩与将夜。

    “陛下到底如何了?”武僧禅让曾经看过赤喉的天劫,但是这位虔诚的僧人看向天穹之上,神色惨白,“这样激烈的天劫,想要活下来,是何等之难!”

    “事到如今,相信他!”萧珩紧抿着唇,如狼锐利的双眼直直盯着山顶处,“只要陛下上了山,启动地脉龙气,就有一搏之力!”

    “与天搏斗——”陆机跪在地上,手中的春秋判打开着,却是手中颤抖,一笔也写不下去。“我该记住、记录这一切……”他写不下去了。

    “他还活着。”将夜的鹰眼可以穿透一切屏障,他只能简短而有力地道,“还剩下最后一段路,他执着剑撑着身体,虽然脚步慢,但还是在往上走,他没跪下去。”

    “他说过,不跪天地威权,相信他。”

    将夜的话十分有力量,众人信服。

    萧珩持着枪,率先单膝跪地,而在他的身后,其余大魔皆是仰望龙脉之地,看向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君王,逐一跪下,山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大道顺遂。”

    “陛下长生,百代千秋,皆为万岁!”

    这声音并非只来自九重山下。

    在遥远的启明城,最初跟随他的魔民们,在凤流霜的带领下,与风雨楼的姑娘们共同起舞,女子飞舞的水袖中,是最奔放的舞步,最动人的音乐。

    “君王啊,你一去北征,何时回还?”

    在九重山的天权城下,那些被殷无极解放出来的魔民们,正在行伍之间操练,而随着天劫越来越激烈,赫连景转身,一声令下,他们皆向天上长举戈矛。

    他最忠诚的魔兵,正与君王同在,高唱《无衣》,皆道一句:“与子同仇!”

    就在殷无极与心魔撕咬的时候,他几乎疯癫,却是隐隐有些耳鸣,好似在瞬息间跨越了人神的距离,能够听见大地的悲鸣,听见万千心脏的跳动。

    又是一击劫雷,几乎要穿透他的脊背,这让殷无极差点单膝落地。但他还是咬牙,支着剑死死扛住,因为,只要跪下去,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耳鸣声越来越大,甚至他以为,这是雷劫造成的错觉。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长生!”

    天地涤荡,殷无极蓦然抬起头,看向被黑云覆满的天穹。

    很快,他几乎不可置信,蓦然睁大了几乎要黯淡的眼睛,看向东方,日出的方向。

    有万千如霞光般的紫气,自东方而来,携着无限的祥瑞。

    整个魔洲的紫气,正在向他汇聚!

    “紫气东来……”殷无极忽然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在绝境之中,突然燃起的希望,他墨发披散,白皙的脸上皆是血痕,可就算形容如此狼狈,他还是笑了,道不尽的绝世。

    “哈哈哈哈……我本以为,是我渡万魔,不求回报,是我一厢情愿……”

    “可今日,是万魔渡我,是他们渡我啊!”他这样笑着,双眸却落下两行泪来,混着血。“万民皆拜……东来紫……”

    殷无极抬起手,用力掐灭那被紫气灼烧的心魔,眼底的血雾褪去,重归坚定。

    这持续几乎七日的天劫,正在被紫气冲散,好似不甘,但也拿他没有办法。

    人间帝王,倘若帝业、龙脉、紫气三重加身,若是还将其灭于天劫之中,对于天道而言,是极为动摇根本的事情。

    近了,近了。

    紫气在修复殷无极身上的伤,而他行过的路,淋漓着的,皆是他滴落的血。

    他终于登上了九重山上的祭台,咽下喉间的血腥,道:

    “本座,殷无极……驾驭帝车,挥戈万里,横扫北渊四域十城,鞭笞天下……灭尽祸世失道之王,杀尽奸佞极恶之魔,屠尽窃国自肥,刮尽脂膏之贼!”

    “在此地,龙脉之地,九重山上,昭告北渊历代尊者,上达诸天神佛,下至幽冥轮回,天地谛听——”

    “北渊自此一统,归于吾,北渊洲之主殷无极。”

    “帝业昭昭,龙脉认主,紫气东来,万民归一!”

    “本座在此宣布,北渊洲自今日起,为地上魔国。”

    “国号,‘渊’!建元,‘天元’!”

    当殷无极把无涯剑刺入祭坛时,龙脉之力彻底地灌入了他的躯体,被天劫久劈不死,反倒为他淬炼了魔躯。

    他感受到自己境界正在跨过那条不可逾越的障碍,狭窄的天路,终于为他洞开。

    成尊!

    “魔君为帝,魔尊为尊。今日天道封禅,吾得双重地位加身,可谓众望所归。”

    “本座恭承天道大统,引地脉龙气,享人间紫气,三道一统,加尊号为——魔道帝尊。”

    听闻魔音回荡天际,北渊震动。

    高居九重天的魔道帝尊俯瞰时,天下皆拜冕旒,万魔山呼万万岁,声震层云,气贯宇内。

    最终,是人胜了天!

    第268章 顶峰相见

    北渊、东桓、中临三洲交界处, 有一座“辰天峰”,是知名的灵山。

    但奇怪的是,数千年来从无门派占据此地, 其上却坐落着一座别样雅致的临山宫舍,名为“寻仙”。宫舍依山而建,青崖白鹿, 当真宛如仙人寻访此地。

    这座寻仙宫, 平日只有数名弟子看门,今日却接待了几位非同寻常的客人。

    平素在此清修的修士名为张怀瑾,名义上是宫主, 实则只是为三圣看门。他此时十分紧张, 驱使弟子备好清茶泉水、灵果佳酿,供莅临此地的大人物选用。

    “仔细着点,小家伙们, 今日我们迎接的,可是三圣一尊!”张怀瑾看向天边,只见云雾朝霞只见, 有白鹤展翅, 白衣如仙神的身影飘然落于高台之上。“是圣人到了!”

    白衣圣人敛袖拂衣, 从容走入寻仙宫中, 只见道祖与佛宗已然列席,正在谈禅论道。

    道祖见他携酒而来,仿佛踏花寻访,于是笑道:“谢小友来了。”

    “道祖,佛宗,旬日不见,二位圣人越发矍铄。”谢衍似乎是心情颇佳, 白衣上仿佛隐有银线云纹暗绣,在璀璨朝霞中降落时,隐隐透着霞彩之华。

    “上回承蒙二位照顾,先行谢过,不过佛宗所赐佛珠,在用过一次后就断了,无法物归原主,倒是遗憾。”他旋身,又向佛宗见礼。

    “圣人不必客气,襄助圣人,就如同助老衲自己。”佛宗双手合十,温柔低眉道,“今日的会面比较特殊,圣人看上去兴致不错。”

    “天劫之后,往昔的殷小友,如今也是魔尊陛下了。”道祖促狭,搁下清茶,捻了捻胡须,颇有些老顽童的模样,“即将见到曾经的弟子,圣人是什么心情啊?”

    “道祖莫要取笑衍。”谢衍入座,目光在那唯一剩下的空位前顿了顿,又笑道,“道不同,我与他已是殊途。他今日能站到衍面前,是他自己的功绩,与衍这名前任师尊并无关系。”

    他倒是撇的干干净净。道祖笑而不答,只是碰了碰杯盖。

    很快,寻仙宫外传来一声钟鸣,继而有人高声道:“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陛下到。”

    八匹火麒麟驱车,黑金色帝车通体流光,仿佛羲和逐日而过,在灿烂朝霞中迤逦华彩。随着一声呼啸,帝车所过之处掀起狂风,又是一道暗夜的影,落于寻仙宫正殿之前。

    三圣皆抬眉,看向洞开的殿门之前。

    魔道君王帝冠束发,配琳琅玉环,腰间悬剑,绣着游龙金纹的玄色帝袍逶迤于地,广袖中露出些许深红色的内衬,衬的他的腕子更为苍白如玉石。

    “北渊路遥,三位圣人久等。”墨发赤眸的帝尊掀起眼帘,唇边隐然带笑,语气悠然。

    他环视了一下仙气缭绕的大殿之中,三圣的座次呈现一道半弧,而居主位的,毫无疑问是圣人谢衍,他的左手边是道祖,右手边是佛宗,大抵正是当今仙门的权力顺序。

    为他留下的座位,正对着圣人谢衍,却在阶梯之下。

    虽然位置对了,但是,高度不对。

    殷无极也不取剑,亦不坐到为他预留的位置上,而是拂袖振衣,毫不顾忌地抬眸,直直看向坐于最上首的白衣圣人,撞入一双幽深的眼中。

    谢衍的墨色眼眸寂若寒潭,却在与他目光相触时,深水陡然泛起波澜,好似被人在心湖中投入落石,再也不复平静。

    殷无极也顿足,毫无畏意地看向他,单手握剑,唇边的笑容却渐渐漫上唇边,极尽张狂。

    明明只是视线相触,却有一种似刀锋凛冽,又似弱水柔情的情绪,在两人的眼中流转。这连绵的情丝,又酿成一坛经年的烈酒。足够灼烧,足够炽烈,足够让人醉死其中。

    “帝尊自北渊远道而来,自然是我等做东道主。”道祖见谢衍久久不发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小徒弟,也是失笑。当然,在他看来,圣人只是过分关注他亲手拉扯大的孩子,是处于亲情考量,于是道,“请入座吧。”

    帝尊没有回答。自走入这五洲十三岛的最高殿堂,看到坐于最高层的圣人谢衍时,他的心情却骤然激荡起来。

    道祖之言,意在提醒,也是在规训。

    虽然魔道的综合实力不及仙门,但以他作为北渊洲之主的地位,已经不必顾忌他人规训!

    “本座今日与故人再见,个中心绪,倒是难以言表。”殷无极的广袖,随着他前进的动作飘荡于劲风中。

    他微微扬首,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向着仙门的最主位步步逼近。

    张狂,睥睨,疯癫,热烈。

    “昔年于圣人门下游学时,你可曾料到今日?”殷无极玄袍下,内衬的深红如同最明丽的凤凰花火,要他生命如火,足以灼烧一切,哪怕是孤寒如圣人,也抵挡不住如此的熔岩烈火,“谢云霁,今日本座至此,便是要告诉你——我来了!”

    他尤记得他的少年时,圣人避开他,去往海外,赴登圣天劫。

    而他只能跪于海水之中,耳畔雷鸣阵阵,仍由浪涌拍打在他的身上,却是弥合不了天与地的距离。

    他仰望天穹,逐日月而去。可是,圣人似乎永远在他不可触及的地方,他抓不住他的衣角,更是留不住他的脚步。

    而如今,一圣一尊,顶峰相见。

    时代,不同了!

    “魔君停步!”如仙门日月高悬的圣人,蓦然抬起眼,双手置于座位扶手两侧,重重一拍,道,“莫越雷池!”

    “雷池是什么?”殷无极略略偏头,狂热且天真。他一扬丹朱色的唇,笑意盈然,却是兀自振袖,脚步却不停,“不好意思,本座亦是一道至尊,与尔等并无尊卑之别,还容不得仙门三圣为我划红线!”

    刚一见面,就是暗藏的博弈。

    若是他看见那个距离谢衍较远的下首位置,不加深思地坐了下来,那就是陷入了三圣画的红线之内了。连带着,北渊洲都会在东、西、中三洲前矮上一截,他可不干!

    “仙门三圣邀我来辰天寻仙殿,是为给本座下马威的么?”殷无极笑的恣意,薄唇扬起,“若是觉得本座曾在仙门求学,便会天然屈居仙门之下,错了!”

    他身形如岩岩孤松,却是大步流星,离谢衍仅有三步距离了。

    “帝尊初登尊位,就这么桀骜不驯?”谢衍低笑一声,却听不出喜怒,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他身边斜置的山海剑骤然飞出鞘中,寒光一闪,斜刺入帝尊面前三寸之处,阻拦他拾级而上的步伐。

    他的声音如冰如霜,清寒冷冽:“此路不通,请魔君留步——”

    “再艰险的天路,本座都已走过,难道抵达圣人座前的路,本座走不得?”

    殷无极偏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他笑着偏了一下头,帝冕上垂落的珠玉,浑然遮不住他昳丽绝世的容色,可此时尽显张扬魔魅之色。

    “你我皆在顶峰,目视同样风景,圣人怎么偏要凌驾我一头?哪来的道理?”

    当啷一声,殷无极腰间的无涯剑出鞘,剑尖指向地面,寒芒尽显。

    高居仙门之巅的白衣圣人,从未觉得过如芒在背。而如今,他真正地感觉到了这已然临近的芒刺。近在咫尺!

    是了,不一样了,面前站着的男人,并非他捧在掌心的笼中鸟,亦非他精心养在庭院的倾城花,而是在北渊洲那个斗兽场杀出一条血路,引领无数大魔争相追随,在紫气东来中登临尊位的君王!

    “收回山海剑吧,圣人。”殷无极手中的无涯剑颤动,与谢衍的长剑共振,他垂目一看,却又勾唇,“圣人呐,你未免也太过自信,认为身为北渊洲之主的本座,会甘心为你座下臣?”

    他们的剑曾经并放在一处,剑意彼此熟悉,受主人强弱影响,山海剑往往是占尽上风的那个。

    但如今嗜过无数大魔鲜血的无涯剑,又承接过地脉龙气,成为帝君手中的天子剑,又哪里会输给常伴圣人的山海剑?

    “殷别崖——”谢衍阖眸,又陡然一睁,灵力铺天盖地压来。而他的眼中似乎有着浩瀚的星光,背后隐隐出现剑的虚影,“最后一次,吾为仙门之主,此地禁入!”

    但是,自浅池跃起,高飞九天的龙,是拦不住的!

    “哈,圣人禁令?”殷无极却是将左手负于身后,只是单手持剑,大笑着拾级而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谢云霁在巅峰待的太久,难道忘了——芒刺在背的感觉吗?”

    “咳,圣人,帝尊,二位冷静。”道祖与佛宗本以为今日是个师徒再见,其乐融融的场合,谁料到只是一照面,这两人就能为了一个座位,撕的如此厉害,“不是什么大事,大可以平心静气,好好谈谈……”

    “要么,本座上去。要么,他下来。”殷无极甚至大不敬地抬起剑锋,指向师尊清寒的面容,自顾自地乐了。

    “圣人高高在上久了,身边只有簇拥,未有挑战者。但是今后,万望圣人能够正确认识到本座与你平日接触之人全然不同,摆正态度,重新想想该如何与本座交游!”

    他这般狂言出口,而谢衍却并未愤怒。

    谢衍无波无澜的眼波,此时却流光溢彩。他甚至还抬起右手,撑住白皙的下颌,漫不经心地望向他的一双桀骜眼,笑了:“帝尊此言,是要挑战吾?”

    “圣人怕吗?”殷无极又笑。

    “吾的弟子,吾为何要怕?”谢衍双手一拢,好似虚空握住什么。继而,他又略略起身,墨色长发散落白袍之上,亦是找回当年天问先生的桀骜来。

    “弟子?”殷无极挑眉,第一次听见谢衍敢在二圣面前这样坦诚过去。但他又随即笑了,道祖与佛宗,当年亦然算是看着他长大,没什么好避讳的。

    圣人冷冽眉目,无暇面容,却隐隐含着激赏之色:“想要超越为师,凭现在的帝尊,还不够。”

    他这样说罢,又旋身,走下圣位的宝座,在台阶正中迎上帝尊,抬手召回山海剑,与他对峙,但言语间却仍然清傲,“你的第一步,算是合格了。”

    殷无极进半步,他退半步,在台阶中相逢。算是各自妥协一半,算作打平。

    “试炼?”殷无极深深地笑,目光却落在谢衍的脖颈、喉结、直到那弧度优美的唇上,这样赤/裸的打量,又颇含炽热旖旎的意味,于是他又噙着笑,“原是圣人算计我呐。”

    “你今日来,是要打开与仙门交往的大门。”谢衍站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仍然比他略高一个头,足以俯视,还能规训他几句。但他们已然近在咫尺。

    谢衍笑而俯身,看向略略仰起头的帝尊,师长般谆谆教诲:“若是你站着来,就有站着来的待遇。若是你跪着来,等着你的,自然是跪着来的怠慢。”

    “圣人还是在拿师长的身份压人。”殷无极也知道,今日,谢衍已经向他妥协半步,容他登上半阶,争到此处便可以了,想要完全胜利,他还有的磨。

    “再高一级的待遇,还要看帝尊能够给出什么。”谢衍直起身,将手中山海剑收回鞘中,雪白儒袍随着剑气鼓荡,“今日三圣一尊初见,作为四洲最顶端的会晤,吾以为,可以常常办,避免彼此之间误判。”

    “确实,如三圣所言,本座并无与仙门开战的意愿。”殷无极心中补充,当然,暂时也没那个实力。

    但他面上却不示半分弱,将无涯剑收回鞘中,温柔笑道,“魔洲矿产丰富,地大物博;仙门幅员辽阔,工艺精美。在和平时日,互相促进,互相补充,贸易互通,开放互市,积极交流,无有不美,三位意下如何?”

    “既然得帝尊如此承诺,已是很好,我等并无异议。”道祖与佛宗颔首,“二道和平来之不易,万望帝尊珍惜。”

    “两位之意,正是本座之意。”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的师尊,有些狡黠地眯起眼,“圣人呢?”

    “中临洲与北渊洲接壤,又有流离谷为边境,是最近的一条路。”谢衍看着他的小狼崽儿翘起尾巴,好似在向他摇啊摇,心中失笑。但他的面上没有什么显现,而是负手,淡淡道,“事关贸易互市,条款极其复杂,障碍极多,我不能轻易答应。”

    “圣人有什么条件?”殷无极也没指望他一口答应,但他话语间留有松动之意,而是再进一步,咬住他不放。

    “具体要怎样说服我,还请帝尊携魔洲使团,莅临微茫山,与吾细谈吧。”谢衍端详着他那张昳丽无暇的脸,微微含笑道。

    第269章 帝尊来访

    三日前, 圣人离山处理事务,拟定明日归。

    已为仙道第一大宗的儒门,今日无事。

    清晨, 微风起澜,松涛如浪。山中不知时岁。

    守门弟子正瞌睡时,却忽的发现一名锦衣玄袍, 看不明白修为的男人, 自问天阶上徐徐走来。

    这名玄袍修士与那些遭遇天行九问时愁眉苦脸的人不同,眼也不抬,手指甚至勾着发尾绕了绕, 却是从容笑道:“怎么这天行九问越来越简单了?看来仙门的水平, 比我离去时差远了。”

    正是圣人坐镇,儒道如日中天的时日。儒宗年轻一代的守门弟子,基本没见过敢来圣人门前闹事的, 于是恼道:“这位道友,天行九问是圣人设置,在圣人门前贬低天行九问, 实乃不敬!”

    那修士墨发束玉冠, 着一袭绣着金色暗纹的玄袍, 腰间悬一把古朴低调的长剑。

    但奇怪的是, 他的面容模糊,好似有迷雾笼罩其上。

    如无足够修为,连他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晰。而他周身,似乎看不见半点灵气迹象,而他通体的尊贵气魄,却又很难被误认为凡人。

    “本座……我又没有贬低圣人的意思,只是在说, 仙门不行罢了。”玄袍青年声音懒懒,虽然仍然是目空一切的模样,却意外地对圣人颇为尊敬,“因为仙门不行,迫得圣人不得不调低天行九问的难度,实在浪费!”

    “客人所言……”能为第一宗守门的弟子,自然不会是轻狂无状者,听他言语间极为随意,以为是哪位圣人老友,隐世大能拜谒。

    “自问天阶而上,皆为儒门贵客。”这位疑似大能的玄袍青年,对于儒门规矩似乎极其熟悉,从容拾级而上,越过山门,又端详了一下入宗的路,只觉格局还是没变,处处皆是熟悉的模样。

    他笑道:“圣人今日在哪里?不必通报,我直接去见他。”

    守山弟子见他如此熟稔,以为他当真是圣人哪位老友,犹豫片刻,问道,“敢问客人是哪座灵山的大能?可有拜帖?如是来拜谒圣人的,今日圣人离山,明日方归,还请客人稍待片刻,我向大师兄汇报一声,请他为您引路。”

    听见“大师兄”三个字,玄袍青年身体一僵,片刻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儒门大师兄应当另有其人。

    他低眸,掩下眼底复杂情绪,再抬头时,唇边的笑意未变,道:“哦?如今的儒门大师兄,是风飘凌吧,倒是闻名已久。”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微变,听上去倒是有些阴阳怪气:“不知这位‘大师兄’,练的什么法,承的是什么道?修为几何?受宠么?”

    他前面问的还算妥帖,最后一句怪异的“受宠吗”,连不足岁的小童都能听出一醋缸的酸意。

    风飘凌接到同门传音,知道有知名不具的大能莅临,心中思忖:“今日应当没收到拜帖,正常情况下,师尊的友人都会守规矩,先问询师尊日程,再定拜访日期。这一位又会是谁呢?”

    但就算跟随谢衍日久,风飘凌也没把谢衍的朋友见全了,可见圣人曾经为天问先生,逍遥天下的日子里,结识过多少名山隐士,古怪大能。

    玄袍青年见那一身靛蓝色儒衫,行止端正沉肃的青年疾步走来时,只觉他行止颇有些模仿圣人的意味,心中又是一阵酸意。

    如今,风飘凌的修为已至半步分神,在仙门已算是天才人物。他看向这位知名不具的客人,倒是能够拨开迷雾,窥见他的本来面目。

    来者无疑是极为昳丽风流的人物,却是美的有些魔魅了,其容貌的攻击性与侵略性极强,怪不得他要遮掩容貌,免教修为低微的年轻修士受他所惑,失态之余冒犯于他。

    “敢问阁下名号。”风飘凌跟随圣人日久,一举一动,已然极有儒门首徒的风度,“我好向师尊去信,告知您来访的消息。”

    “圣人明日归?”而青年却似乎无意透露自己的名号,只是略略倾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恭谨有礼的他,声音也极为慵懒动听,“不必通报了,我等他一日。此次拜访极为机密,闲杂人等,还是不要知道吾之名姓为好。”

    被称作“闲杂人等”的风飘凌蹙眉:“阁下此言有些过了,在下为儒门首徒,儒门事务一向先经我手……”他不知道一向斯文的自己哪来的敌意,却是难掩锋芒,非要怼上一句。

    “多少岁了,嗯,半步分神的修为,只能算是勉强吧。”玄袍青年也不用他引路,悠悠然地沿着主干道往前走,途中一转,俨然是打算直接前往圣人居所“天问阁”。

    风飘凌先被挑剔了一下修为,又不知他身份,难以发作,见他又甩开自己直接往儒宗里走,只得跟上:“等一下,阁下随我去会客之处,我会安排住处……”

    “不必。”玄袍青年声音一低,又小声自言自语,显然有些失落,“儒门还有我的洞府呢,住什么会客之所。”

    风飘凌见他行走在儒宗,如入无人之境,时不时还点评几句:

    “这翻修的技术不行,都掉漆了。”

    “这是新修的吧,好丑,圣人颇有强迫症,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这儿种的树呢,什么时候挖成池塘的?怎么还有鱼,真该煮了吃……哦,是圣人养的锦鲤呀,嗯,金灿灿,挺可爱的。”

    天问阁依山傍水,花树丛生,清溪碧湖,自成一域,极为幽静。由于圣人闲居于此,甚少有人来打扰,所以等他们来到此地,附近早已没人了。

    这位前辈大抵是与儒宗有渊源罢。风飘凌听他说了几条儒宗过去的模样,条条皆中,于是更为深信不疑,问道:“前辈如此了解宗门格局,与我儒宗有何渊源?”

    “前辈?”听闻这个称呼,走在前面的玄袍青年倒回两步,猛然凑近,看向拢袖跟在他身后的严谨师弟,唇边的笑容越扩越大,“不错的称呼,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但是,你不该叫我前辈。”

    “请您指教。”风飘凌闻言,实在是猜不到,但他性子刻板中正,茫然了片刻,又规规矩矩地问道。

    “你应该唤本座师兄。”殷无极负手,缓缓转身,一袭逶迤于地的玄袍无风自动。于圣人结界之中,他催动周身魔气,背后骤然浮现黑龙的虚影。

    他笑的恣意欢畅,“初次见面,风师弟!”

    “你是——魔君!”风飘凌倒退两步,脸色骤变,失声道。

    他竟然被魔修诓骗,与他来到圣人住处,这是何等的弥天大错!

    在他被师尊带回儒宗,收为亲传弟子时,也曾偶尔听过门中前辈提到过,圣人此前还有一名弟子。但是当风飘凌想要去问时,前辈们又摇了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执拗的他,示意是圣人听不得,不准讨论半点。

    他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前圣人弟子殷无极,曾是个叛师入魔的逆徒,极是伤师尊的心。

    而他崇敬师尊,自然本能地憎恶投向北渊洲的魔君,更何况,他一路上的一举一动,压根就是在逗弄他,以此为乐,何等可恶!

    “魔君殷无极!我就算打不过你,但是,如你要对师尊不利,我定会以命阻你!”风飘凌广袖一甩,风起云涌,凝出辉煌剑阵,身后浮现出仙君的虚影。

    他捏诀,厉喝一声,“九歌·司命!”

    “师弟,别这么没轻没重,砸了圣人的天问阁,他可是要恼的。”殷无极见师弟一点就炸,却是按了按眉心,有些无语,“这么激进的性子,都做了儒门大师兄了,稳重些啊。”

    但在他的眼里,风飘凌这点子修为,摆弄起九歌剑阵,倒是颇有些班门弄斧的意味了。

    “九歌不是这样用的,风师弟呀,让为兄教教你。”殷无极轻描淡写地一拂袖,深红里衬滑落,半截莹白如玉的手腕露出。

    他的三指掐诀,唇畔含笑,扬声道:“九歌·东皇太一!”

    两人的境界与战斗经验差的太多,欺负一名半步分神的小师弟,他压根不用动真功夫,轻而易举就用他修的法碾过他的剑阵。

    司命之歌,在魔君召出的“东皇太一”之下,简直是毫无抵抗能力,只是一照面,便如琉璃碎裂,虚影皆散去。

    在风飘凌的瞳孔地震中,玄袍的魔君甚至还含着笑,掠过他的身侧,从他的背后扶起他的右手和肩背,矫正他的姿势,“风师弟,让为兄教教你,剑阵应该这样使。”

    风飘凌被他的魔气控住,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自诩他大师兄的魔君,隔着袖摆握住他的手腕,径直调动了他的灵气。

    “圣人爱用的《天问》,你想要学还太早,就让师兄教教你,何为《离骚》吧。”

    殷无极早已与早年的时光和解,儒道的功法,他虽然在魔洲不怎么使用,却不代表他忘了。

    “……”风飘凌双目无神。

    “来,和我学‘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殷无极见他身体僵硬,一副完全傻掉的模样,略略挑起眉,似笑非笑,“怎么,本座亦是一道至尊,教不得你?”

    “殷尊主,并非。”风飘凌绝望地看了看平静的圣人结界,师尊明天才回山,他如今落入殷无极手中,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只能被他折腾了,于是眼神死,“在下只是……”

    “叫尊主做什么?”殷无极折腾风飘凌时相当开心,尤其是在他发现对方不及自己,这剑法进度虽也不错,但不像是被师尊手把手教过,又是个古板迟钝的直线性格,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时。原先那拈酸吃醋的敌意,如今就成了少年玩心,“叫、师、兄!”

    “……师、师兄……”

    “哎,风师弟好乖。”

    殷无极打算在天问殿等待圣人,左右无事,便教了半天风师弟,指点了他的九歌剑阵,顺便还越俎代庖,给他布置了练剑任务,要他练好后汇报给圣人。

    圣人事务繁忙,虽然对弟子有问必答,但却也无暇亲自盯着他的进境。

    而风飘凌性子倔,有了瓶颈只会自己悟,不肯去麻烦师尊,结果今日全被殷无极看破了,直接点透了他的问题。

    毕竟,风飘凌今日学的东西,他当年也学过。

    “不懂就问啊,风师弟。天纵奇才如圣人谢衍,压根不存在瓶颈,你若不问他,他哪里会明白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殷无极对此颇有心得。

    “……师尊事务繁忙,我不敢用琐事打搅他……”风飘凌到底还是年轻,被这位大师兄强势又随性的风格忽悠住了,老老实实道。

    “谢云霁这个人呐,好为人师,但他又太聪明了,很多东西不喜欢讲第二遍。”殷无极双手背在身后,溜达过湖上的九曲十八桥,走到水上楼阁前,看向笼罩在烟水里的天问阁。“你若要问他,把问题汇总一下,一口气问完,他不会生气的。”

    风飘凌也从他这样的态度中回出了些味儿,这位叛门的师兄并不避讳提到圣人,甚至言语间颇为尊敬,语气也很平和,不掺杂半分恨意。

    而师尊从不提及殷无极,却也从未表露过厌恶,大抵他们师徒二人,并非是如门中前辈所说的那样闹翻,背后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殷无极这是在提点他,到底如何与师尊相处了。但风飘凌听来,却是颇为古怪。

    玄袍魔君徐徐走入天问阁内,只见圣人居所越发冷清,书画与陈设精致风雅,却是毫无人气。

    他先是弯腰瞧了瞧香炉的炉灰,又蹙眉道:“谁放的三生香,换了。”他补充,“圣人喜欢清幽的香,三生香馥郁如花,太浓烈了。”

    殷无极说罢,又俯身,一股脑地逛过去,挑拣了一番榻的软硬、墨的品种、甚至是烹茶的茶叶种类,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谁送的白茶,这么次等,也送给他饮?怪不得这茶都陈了,也没见他饮过几次。还有这皮毛软毯,这般腥臭的东西,哪怕是做脚踏,也不能放在圣人住处。”殷无极抿着唇,赤眸凛冽,十分不悦道,“风师弟,怎么这般不注意细节?”

    “……我问过师尊,他说无甚要求。”风飘凌也很委屈,略略提了提声音。

    “那他是不愿意表露喜好,也不肯兴师动众,麻烦弟子。”殷无极不满,“他是否喜欢,你都看不出来的么?”

    “师尊又没什么表情。”风飘凌简直无语了,“再说,殷尊主也管得太宽,圣人起居,哪里是魔道君王该插手的?”

    “……”这回换殷无极僵住了。

    “不过,我记住了。”风飘凌猜测,这位殷师兄叛门之前,定是一位纯孝之人,不然不会在经年之后,仍然记得如何服侍孝顺师尊,甚至还传授给他。

    想到这里,他因为之前殷无极指点他练剑,又无端生出几分好感,从而对自己开始的偏见颇感后悔。

    就在这时,风飘凌又收到一只纸鹤,上面写着什么,他看了一眼殷无极,顿了片刻,含糊道:“门中师弟似乎跑不见了,我得去一趟。”

    “跑不见了个小弟子,哪用得着你去找,儒宗大弟子可不是你这样做的……罢了,既然有事,也不必陪着我了。”殷无极坐到了天问阁中的软塌上,正懒洋洋地歪在美人靠上,那模样倒是恣意风流的很。

    他偏生还端着调子,矜持道:“圣人明日归,我便在此地客房住一夜,你不必时时陪着我。此番秘密拜访,涉及北渊与中洲的重要事务,记得不要声张。”

    对三圣一尊的会面,风飘凌也知道一二。

    在那次会面之后,仙门与北渊隐隐有着重新开始接触的意思,而这最初的接触,这位帝尊选择了中洲,他的故乡。

    待到风飘凌离开后,天问阁再度回归空寂无人。

    似乎只有在独处时,殷无极那般桀骜、尊贵、从容不迫的气势,渐渐地从他身上褪去。

    他不再随意歪在一侧,而是直起身,微微敛容,垂眸,环顾着这清冷生寒的天问阁。无论是绘着寒梅的琉璃屏风,还是长明的烛,玉雕与琉璃彩,都显得没有丝毫温度。

    实际上,他们为至尊,寒热无法影响到他们的道体。但这样的寒意,并非身体上,而是心境之上的疏寒。

    “以前,我早就说过,不要把天问阁建在水上,若是没有我给你点火取暖,还真的怪冷的。”他解了冠,撩起自己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看着即将西沉的落日,自言自语道。

    “师尊啊师尊,你是不愿让人投你所好,还是连自己都忘了呢?”

    殷无极正倚着窗,静静地看向水面的夕阳,才从与记忆中相似的景物,找到了些许过去的痕迹。

    “我回家了么?”北渊的帝君先自言自语,随后又笑倒在软榻上,玄袍披散,脊背起伏耸动,“哈哈哈哈,隐姓埋名,不敢见故人,不欲留名姓,这难道……也算回家么?”

    天问阁的门吱嘎一声推响,一名俊俏的白衣少年探出头来,抱着一把琴,纯质的黑眸眨啊眨的,倒是颇为可爱。

    他看向这位恣意潇洒的客人,只觉他伏在师尊的坐榻上,慵懒而风流的模样,简直是好看极了。

    “哪来的小孩儿,来。”殷无极见他大抵只有十二三岁,又能出入天问阁,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他也难得捡回长辈的端庄,向他招手,“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似乎是偷摸溜出来的,他先垫脚看了看窗外,见没有人来寻他,又见到天问阁内陌生的俊美男子,轻声道:“白相卿。”

    “原来是小白。”殷无极噙着笑,把他拉到身边来,双手把他抱到自己膝上,笑问道,“你是儒门弟子?且告诉我,你的师尊是谁?”

    “是圣人谢衍!”少年被他抱起,双脚离地时,还慌忙抱紧了手中的琴。但他很快就坐在了这名姿容绝世的玄袍修士膝上,被他托着脊背,坐稳了。

    “原来他还收了个弟子。”殷无极早已沉稳许多,不再像少年那般吃醋,觉得师尊只能有他一个弟子,毕竟儒门还是需要有人继承的。

    而且,玩儿一下成年的风飘凌还好,与这半大少年吃醋,他还没那么幼稚。

    “你是谁呀?”白相卿见他不答,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仰头问道。

    “是你师兄。”风飘凌不肯叫,就从孩子小时培养,非得教会他喊殷师兄不可。殷无极的笑意加深,“来,叫一声殷师兄。”

    “师尊说,我只有风师兄。”白相卿煞有其事地点头,却又沮丧道,“师尊还没有正式收我。”

    “为什么?”殷无极问。

    “师尊说,时机还没有到,需要再等上一等。”白相卿被他幽红色的眼睛看着,不知不觉把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师尊算出,我在俗世中的家族,即将因为王朝覆灭而破败,我会经历颠沛流离,万般苦难,于是他心下不忍,就把我提前带了回来。但是师尊又说,命中他收我的日期还没有到,叫我先学着琴艺,慢慢修炼,待到时日到了,再让我拜师。”

    “不愿你经历流离么……”殷无极低缓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觉这一句话中,蕴藏了万般的遗憾与温柔,他倏尔笑了,“是他慈悲,还是移情呢……”

    谢衍的心思如寒潭古井,除了他本人,没有人会知晓。

    第270章 思归花开

    “圣人归山——”伴随第二日的晨钟, 一声嘹亮的鹤鸣响起。

    仙门表面和平无事,其下却有涌动暗流。自仙门大比后,中洲百家与世家的摩擦摆上明面, 虽然只是小范围的,但涉及重要人物与敏感地界的,自然要谢衍亲自去处理。

    近日, 短暂离山于谢衍来说已是寻常, 他来去低调,只乘着仙鹤而去,不欲打扰弟子修行。归时也是由山门通报一声, 弟子们早已习惯, 也并无甚波澜。

    甫一回山,白衣飘飞的圣人第一件事不是询问门中大事,也不是回天问阁休憩, 而是习惯性地绕了个路,去看看他的树。

    神木思归的叶似飞鸟,花似蝴蝶, 盛放时极美。但是它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谢衍却迟迟未见其开花。

    近年来, 它终于缀了满树的花骨朵, 是一副要开花的模样了,可是谢衍等了两三年,却又只看它缀着花苞,不见半点盛开迹象。

    “是不是太娇养了?”谢衍步履平稳,向圣人庙处走去,却是拢袖思忖,“不, 大抵是营养不够,要不再去寻些仙露浇灌?”

    他穿越林荫,复行数十步,便到了圣人庙外。

    谢衍习惯性地抬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一株苍碧青翠,叶片宛如飞鸟的树,而是见到满树炽烈红花似蝴蝶,一夕间盛开,当真是炽如烈阳,云蒸霞蔚!

    “……开花了?”久久盼了数百年,谢衍终于见到思归花开,却还有些不真实感。“我数日前离去时还没有分毫开花迹象,怎么今日全都开了?”

    这样奇异的预兆让他心中猛然一动,却转身,见到风飘凌疾步走来。

    “师尊,北渊有来客。”风飘凌站在他的三步之外,向他垂首见礼,“昨日,魔道帝尊亲至,称有要事与您密谈,如今正在天问阁等您。”

    风吹过,漫漫如蝴蝶的绯色花瓣落下,好似远行游子宛如流火的眸色。

    谢衍的白衣上亦然飞散花瓣,教往日端雅如玉山的圣人,显出几分踏花寻芳的风流。

    他伸手,拢住一朵绯红的花,在素白的掌心灼然艳烈。他的心中百感交集,道:“原是……回来了么,好,我知道了。”

    “师尊?”风飘凌刚一抬眼,却见师尊已经不在原地。风掠过层林,他先是一顿,随即想起那位入魔多年的师兄,心中好像明白了几分,感慨道,“……若是久别重逢,还是暂时别去打扰师尊了吧。”

    还是很年轻天真的风飘凌浑然不知,自己未来会多么像防贼一样防着这位师兄,又会对他当年受魔君小恩小惠,生出好感,竟是很长时间拉不下脸面去打扰师尊与大师兄而捶胸顿足多久。

    无论风飘凌如何想,谢衍得知消息后,回天问阁的动作比谁都快。

    微茫山虽大,但也禁不住圣人的脚程。不过瞬息之间,他就站在了阁外的桥上,清晨的烟波重,杳杳雾霭,冰凉水汽,极是沁人心脾。

    谢衍刚走入阁中,就见圣人居所的陈设几乎全换了一遍。

    竹帘拉起,斜光映入室内。

    原先他虽不喜,但也可有可无的馥郁花香不见了,扑面而来的是幽幽的沉水香。

    洞开的窗棂下摆着红泥小火炉,正在咕嘟咕嘟炖煮着什么,泛出些许山花与果膏的香气。

    一叠书被从书架上取下,有人翻了翻,却未归于原位,而是倒扣着摆在亮着微光的琉璃灯下。流淌的光影宛如水漾,又似情人的温柔眼波,足以让人神荡魂销。

    自殷无极走后,谢衍的生活又归于寂静,平淡,寡欲,宛如不起波澜的水。

    而今日,他发现另一个人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了他的居所。

    谢衍手中还执着那一朵花,袖摆与墨发间仍落着些花瓣,他的心情却莫名地舒缓了,于是放轻了些许脚步,轻轻撩开珠帘,走入内室。

    琉璃窗下,平日歇息饮茶的矮榻上,小桌被推到一边,枕上侧卧的青年只着一件松散的单袍,墨色长发散落在枕上,覆盖在线条流畅肩背上。他脱了鞋袜,也不盖被,只是像孩子一样略略蜷着身体,眼眸轻阖,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谢衍在矮榻前站了片刻,然后把窗户轻轻关上。再过片刻,太阳升起时的金光横渡,便会扰了他的安眠了。

    在此情此景之下,谢衍难免想起些过去的事情,那时的他特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上一张矮榻,不为别人,只是少年殷无极的专属。

    儒门修真,讲究红尘修行,他们虽然可以不睡觉,但为了炼心,行止坐卧的时间表也与常人无异。哪怕已经身处圣位,七情六欲皆淡漠,早已对一切物欲毫无兴趣,谢衍还是在坚持如凡人般起居生活,只为让自己的属于“人”的那一面,不会更快地被消磨。

    谢衍坚持做的事情,他也会如此要求徒弟。但是殷无极小时候容易惊梦,十天半个月地睡不着,便是不睡了,白天夜里皆在修炼。

    殷无极也知道自己大了,懂事了,不似当年的那只小狼崽儿,可以窝在师尊床下,抓着他的袖子乱摇,最终被无奈的师尊抱上床,讲些故事哄着睡。

    所以,谢衍看出他的眼窝下的青黑,又知他羞于启齿,便是默不作声地在自己房里特意安置了一张矮榻。

    名义上是说可以闲坐烹茶,午间小憩。实际一到晚间,这里大多就会窝上一只赖着不肯走的小徒弟,非说什么“为师尊守夜是尽孝”,惯会狡辩。但他每每总缠着他读书到夜半,连夜里,都要听到谢衍的呼吸声,他才会安然闭上眼。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

    晨光刚好,谢衍也不打扰他补眠,而是再度走开些许,把手中完整的思归花放置入白玉碗中,用充满灵气的玉露养起来,又随手捡了本他翻了一半的书,坐回到他的床头。

    “……不肯在魔宫睡,却是跑到我这里来补觉了么。”谢衍撩起儒袍的大袖,露出白皙漂亮的腕。冰姿玉骨,是天山雪,水边梅。可下一刻,他不再那么严谨守礼,而是抽去鬓发间的玉簪,略略散下发,随意倚在美人靠上,却是不羁傲岸的长风了。

    谢衍先是翻开一页书,假装看书,实际是看人。

    他又长大了。从当年沦落魔洲,像一头穷途末路的狼,不断受伤、厮杀、堕落在杀业的深渊中的绝望小漂亮,到孤直勇敢,杀伐果断,如肃肃秋风的屠龙少年。到上次见面时,他更加尊贵雍容,行止有度,周身过于尖锐的杀戮之气敛起,却掩不住他谈笑间的桀骜风度。

    他俊眉修眼,轮廓深邃,唇微微翘着,好似一直在笑,或冰冷,或温柔,或嗔怪,或深沉。若是在平日里,配上他妖异的红眸,更是让人觉得他心思莫测,容貌却过盛,极是难接近。

    而现在这个沉睡正酣的小崽子嘛……

    早已成年的小徒弟,如今却睡的迷迷糊糊,他呼吸均匀,谢衍见他从原先的蜷缩身体,到懒懒翻了个身,露出他整张睡颜来。

    谢衍忍不住伸手捋了捋他的长发,却感受到他拱了拱,用脸颊浅浅地蹭了一下他的手,谢衍低头去看,却见帝尊滚到自己怀里,寻到了熟悉的清幽梅香,枕着圣人的膝,睡的更香了。

    谢衍见他的手都摸到自己的腰了,才似笑非笑道:“帝尊既然醒了,怎么非得装睡?”

    此时,伏在圣人怀中的殷无极才缓缓掀起眼帘,双手撑在谢衍的腰侧,眸底早已不见惺忪睡意,反倒流转着璀璨的光,暖意融融,又甜如蜜水。

    这样的多情眼,无论是凝望着谁,再坚硬的防线都会一溃千里。连寡情如圣人,亦不例外。

    “圣人回来了?”殷无极凑近,顺着他的脖颈,轻嗅着他衣裳上的香,最后像是发现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似的,用唇衔住他白衣间的一枚绯色花瓣,笑着吹了口气,“您是去哪里了呀,怎么衣裳和发间都是花?”

    纵然许多年未见,他们却不见半点陌生,相处已经成为惯性,刻进了他们骨子里,哪怕是许久无话,也能迅速找回曾经骨血相融的熟悉。

    “只是路过花树下。”谢衍并不欲告诉他思归树寄予的愿望,而是从他唇边摘下花瓣,又抚了抚他白皙的脸,道,“想睡就再睡会儿,还未到辰时,时间还早。”

    “才辰时啊,自从回到微茫山,就感觉时间变得好慢,大抵是儒宗太安静了罢。反倒是刚刚建成的魔宫,大事小事皆要本座定夺。”殷无极微微阖眸,想起当年读书修炼的岁月,笑着伸出手,似乎要挽留一段虚无的时光。

    “岁月啊,已从指间流过。以前伴圣人左右的日子,本座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谢衍的眸底一深,看着殷无极半跪在榻上,略略拢起衣襟,笑容感伤。

    “记不清也无妨。”谢衍见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自己抚摸他下颌的动作,颇见几分疏离来,他顿了片刻,心中又有微微烦乱,“你现在亦然很好。”

    “能与圣人相见与顶峰,那滋味当然是很好的。”殷无极躲避的,非是谢衍的亲近,而是他惯性把他当孩子哄的动作,似真似假地笑,颇有些嗔怪之意,“本座已不是孩子了呀。”

    兴许是他如今主宰一道,迫切地需要谢衍认可他为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他又偏头,不让谢衍替他梳理头发,而是自顾自地用发绳随便绑了绑,“不必劳烦圣人。”

    他还拿着腔调呢,果然,还是睡着时可爱些。

    谢衍无端有些气闷,却又不欲表露,却见帝尊把凌乱的墨发束在脑后,又赤着脚下了榻,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还是一副倦懒放松的模样。

    谢衍见他只着一身单薄玄袍,袍角只垂到小腿处,露出男人线条修长白皙的腿部弧度与脚踝,显出几分浪荡不羁来。

    这让谢衍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却又见他发丝凌乱,又几缕没有束好,黏在白皙脖颈上,连衣襟也不拢好,自顾自地露出大片白皙而肌理分明的胸膛。

    没有一道至尊会在仙门对手的屋里宽衣解带,睡的昏天黑地,还在他的面前如此衣冠不整,露出大片的皎白皮肤,好似含蓄的勾引。

    “把衣服穿好。”谢衍终于忍不住了,他儒门君子的苛刻教上前一步,眼神避开徒弟半遮半掩的身躯,却是按着他的肩,手中一凝,便为他披上一身旧时的宽袍。“不成体统,伤风败俗。”

    “不是吧,圣人,天问阁里就只有我们两个。”殷无极先是一怔,而后捧腹,笑的厉害,“您过去亦然是不羁风流的人物,假如有无数美人在你面前翩翩起舞,裸/露肌肤与躯体,您也不会有丝毫动容吧。”

    他说到这里,似乎又为自己编造的场景醋的厉害,眉目一戾,冷声道:“可恶,谁敢在您面前脱衣服?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衍又叹息,见他衣襟松垮,随便就能从缝隙看见他的身躯。在圣人面前,哪有人比他脱的多,以至于登堂入室,甚至赤条条地钻到他的被子里,揽着他,非要做些被翻红浪的事情呢。

    “胡编乱造。”谢衍见他还是懒洋洋的,也不好好穿衣服,只是随意用手胡乱扯着,怎么舒服怎么来,却是挡不住他身躯的强劲线条。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俯下身,替他的小徒弟系衣襟,“抬手,把袖子穿进去。”

    “圣人,您好操心啊。”殷无极自从离开后,还没享受过这种师尊帮他穿衣服的待遇呢。

    在谢衍纤长素白的手替他抚平衣襟褶皱时,他抬手便捉住他的手,用力地揉了两下,只觉肌肤生寒,冰凉柔软,教他爱不释手,“今日,您一直冷脸待我,是觉得那日三圣一尊的会晤,我当众给您没脸了?”

    “你就不恼,我欲给你下马威?”谢衍嫌他头发束的不好,又取来梳子,细细地替他梳头。他谈了半句正事,话语却如常一转,却是温柔询问,“不喜欢束冠,觉得麻烦?”

    “下马威又如何?您明面上还得为难为难我,咱们牵扯太深,完全疏离是没人信的,不如表现的敌意重些,免教人猜疑,觉得我登临魔尊之位,背后有您做推手。”

    殷无极先是回了他一段前些日子的会晤,又如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又像个活泼的少年人了,“不束冠,就这样披在脑后也好,天问阁又不热。”他随即又翘起唇角,笑道,“再说,您最喜欢摸我头发,用手指梳理,披着给您摸吧。”

    “……帝尊几岁了?”谢衍恼了,按了按他的脑袋。

    “不才,堪堪十五吧。”殷无极环视周围,笑着扬眉,“回到这天问阁中,还不许我做个长不大的孩子了?”

    谢衍又无语半晌,索性不再管他衣冠,而是把天问阁外的结界再度加固了,如有要事,只能传讯于他,闲人反正是进不来了。

    他家昳丽貌美的小家伙浪的飞起,可不能让只在自己身边绽放的艳色,教旁人看了去。

    “圣人地界,闲人免进,您又加固结界,这是要做什么呀?”帝尊故作不知,在他面前仿佛是纯然的少年爱徒角色,与他若即又若离的,半点旖旎也不沾。

    他歪头,微微笑道,“难道是要把弟子关在师尊房内,做些不该做的坏事?”

    “唉,本座可是瞒着魔宫所有人,偷偷回来看看的,若是被圣人扣下,可没有人来微茫山讨我回去。”玄袍披发的帝尊晃荡了一下小腿,略略仰头,那股矜持又诱人的眸光,又蕴着会说话的情愁了,“圣人不会欺负我吧?”

    谢衍懒得理他的装模作样,只觉他进三步,退一步,这样真真假假地诱着他,倒是极为刺激的过招了。

    而他则是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端看帝尊想做什么。

    见话抛出去,谢衍不上钩,只是看着他,帝尊又极快地敛了神情,不去试过去那老一套了。

    反正他现在已为帝尊,无论装什么可怜,圣人恐怕也是冷眼瞧着见他表演,不会信他在杳无音信的那段时间,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煎熬吧。

    那一段淬着血的经历已经过去,即使为他留下梦魇,成为他至今还未愈合的伤,但他却是不愿真的对师尊提及的。

    殷无极懒懒散散地披着外袍,赤着脚刚想下地,谢衍就随意捏诀,地面竟是覆上了雪白的绒毯。

    “圣人这是在和本座较劲呢。”殷无极踩上去,只觉柔软温暖,然后他走了几步,又见谢衍也脱了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

    “怕你乱来。”谢衍扬起下颌,又浅淡一笑,“毕竟,帝尊性子陆离多变,吾难道不该防着点?”

    “会乱来的是殷别崖,不是魔道帝尊。”殷无极旋身,又是似笑非笑,“身在仙门大本营,圣人的居所,本座能做什么?还不是遂了您的意思,由着您么?”

    他拢袖笑了,步步逼近,最后竟是离他的唇不足半寸,道,“您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这势在必得的架势,倒是真的像是要把我扣下,不准我走了呢。”